新一轮寒潮刮来的时候,一年又要过了。
六点钟陈嘉效走出公司大楼,他忘戴围巾了,潮湿的雪打在脸上,忽然让人很想吃一碗热腾腾的米线,他打算今晚去趟唐人街,然后去挑选带去哈瑞斯家的礼物。
一晚上就这样过了。
又快到圣诞,十二月开始街道、建筑物就开始造氛,每年只有这个时候,常年阴沉的伦敦在夜晚才多出一些色彩。
路过一家便利店的时候陈嘉效进去买烟,没有他常抽的牌子,他站得离收银台远一点,目光游走于各种花花绿绿的包装,最后挑了包Sterling
等待店员找钱的时候陈嘉效就把烟盒拆了,目光随意往门外一瞥,霎时间所有动作停滞下来,下一秒,他捏紧烟盒不管不顾冲了出去,店员不明所以的喊声被阻断在门后。
出来几步后陈嘉效突然迷茫,嘴里不断呼出一段段纠缠不断的白气,凭感觉往右跑。
这个时间点街头全是人,没跑几步陈嘉效就感觉浑身发僵,他形象突出但在人潮人海中茫然张望,但怎么都没有刚才匆匆一瞥的高挑身影。
是错觉吗?
一定是。郑清昱怎么会出现在伦敦街头。
不然怎么无论他如何奔跑如何寻找都再也看不到她清冷如月的侧脸。
这让两年前滨城街头那短短一分钟变得更真实,历久弥新。
他和她的心灵感应断了。
如果她真的出现,应该是隔着一条街都能精准找到彼此,他不错目凝视一分钟她还在那里。
而不是短短的几秒钟就从汹涌人潮里消失了。
陈嘉效冷静下来,低头看到烟头在掌心里折断了,一口没抽,嘴巴已经开始发苦。
第二天陈嘉效驱车往乡村开,已经提前很多时间避开饭点了,一见面哈瑞斯还是首先要留他下来吃饭,并告诉他:“真真昨天刚来过。”
陈嘉效怔在原地,不管那只大黄狗奔过来蹲在他脚边对手里的礼盒又嗅又拱,脸部肌肉都被吹僵似的,一点表情都做不出来。
“是吗?我没想到她会来这边。”他尽量让自己声线听起来是平稳,可暴露在冷空气里的手在抖。
昨晚真的不是错觉吗?
其实他真正想问的是她昨天什么时候离开,他是不是真的有概率会在热闹的伦敦街头看到她。
哈瑞斯对此也感到意外和惊喜,“我以前总邀请你们来,一个人在中国不方便,一个总说工作忙,结果这两天倒是接二连三来了。”
“她落下了这个。”哈瑞斯指着那把孤零零靠在墙角的伞,对陈嘉效说:“我和她没有留联系方式,本来想着也许等她下次来才有机会还了。”
昨天伦敦下过一阵雨。
陈嘉效在哈瑞斯家里待到了天黑,要走的时候,那把伞还在原地。
对方邀请他到家里过圣诞,陈嘉效露出抱歉的表情,说自己提前接受了别人的邀请。
圣诞假前最后一天公司大楼难得空荡荡的,但也不缺还在赶工的人。陈嘉效提前把团队的人放回国了,今年国内春节来得早,他们甚至可以在国内过完元宵再回来。
六点钟陈嘉效走出办公室,等电梯的时候发现手套落下了,他又返回取,这时候蒋然的电话打进来催他。
是Jaden在讲话,“陈叔叔我爸让我告诉你就差你一个人了,迟到要多带一份礼物!”
电话那头是蒋然妻子在制止女儿让她别乱说话。
陈嘉效温柔一笑,应下了,拿到手套的时候听到少女又以一种悄悄告密的口吻告诉他:“家里还来了个漂亮阿姨,我估计是我爸要替你相亲。对了,上回给你送表的女博士呢?她没再找你吗?”
十几岁的女孩思维跳跃快,陈嘉效还久久被桎梏在她上一句话里,她已经调侃起来了。
陈嘉效无奈揉了揉额角,虽然他知道父女俩一直像朋友那样,可没想到蒋然会什么都告诉他女儿。
表他还回去了,还是用邮寄的方式,蔡尧敏也没再有任何表示。
到蒋然家的时候,一进门迎接他的是两只波尔多犬,本来应该让人多少有些害怕的品种被他们家养得莫名蠢萌,陈嘉效每次来都忍不住首先揉两把巨大又柔软的狗头。
他把礼品随手放脚边,房子里有无数细碎的声响,客厅无人观看的电视节目,Jaden和朋友在打电话,时不时逗两句有人来就格外兴奋的狗,厨房那边煎炸炒红红火火进行着,灯光是暖色调,完全隔绝了外面开始落雪的幽暗湿冷。
温馨又热闹的家庭氛围。
“嘉效到了啊!”蒋然妻子率先发现客人,也不和他客气了,只提醒Jaden可以弄她心心念念的甜品了。
陈嘉效叫一声“嫂子”,正要起身,视野里突然一个有些朦胧的身影。
是灯的瓦数太高了。
他肢体后知后觉被冻僵,一股无形的力量重重压垮了肩头,但骨骼依旧固执挺拔着,保持那个姿势得以正视从厨房走出来的人。
也许是他盯着人家看太久,蒋然妻子都有所察觉了,急忙笑笑:“唉哟你看我,嘉效,这是蒋然的朋友,刚好也在伦敦,今天我们就一起提前过节了,人多热闹。”
郑清昱还是没有反应,在蒋然妻子看来,这样一个美丽优雅的女人也许对异性处于欣赏而无法挪开的目光习以为常了。但其实陈嘉效投到郑清昱身上的眼神根本算不上柔和,蒋然妻子甚至觉得他看得实在太久,有点冒犯了。
就在这时,蒋然出来了,没察觉到这一切似的走过去热络揽过陈嘉效肩头,刚好郑清昱询问蒋然妻子洗这些量的菜是否足够,无形中把刚才那点来不及让人察觉到诡异的气氛带走了。
在蒋然妻子和郑清昱背过身去商讨什么的时候,陈嘉效目光还一直看向那边,不知道是风吹的还是太久没眨眼,眼眶隐隐红了。
郑清昱穿一件白色针织衫,略宽松,头发随意挽了上去,厚厚一把,一样黑亮泛着柔顺的光,白皙纤细的肩颈完全展示出来,身型还是那样单薄轻盈,时不时露出来的侧脸清冷如初,柔和线条里囊括的是过于淡漠的五官。
肩头那股力量又加重一分,陈嘉效回神,匆匆投到蒋然脸上的目光突然散了,闪过一阵茫然,苦苦挣扎祈求什么似的,但整个人依旧是没什么表情的。
蒋然欲言又止,心尖被他的反应刺了无数刀,什么都无法回答他。
郑清昱知道今晚陈嘉效也会来的时候就是像刚才漫长的一分钟那样,没什么反应,她过分清醒和自持,只把自己当到蒋然家做客的客人,至于场合里有什么别的人在,一律只是蒋然夫妻的朋友,她平常心对待罢了。
所以蒋然无法给陈嘉效征询的眼神任何哪怕带有一丝希望的回答。
吃饭的时候,郑清昱和蒋然妻子坐一边,饭桌上都是纷纷的说话声,扯得漫无边际,蒋然夫妇也附和她,氛围很轻松。陈嘉效和郑清昱则真的像两个完全陌生的外人,蒋然没有把两个人的事情说出来,主要是怕自己热情的告诉妻子和女儿会好心办坏事。
吃到一半,纷纷突然托腮望着郑清昱感慨:“小郑阿姨,你好漂亮呀。”
蒋然和妻子相视一笑,嗔女儿一眼,“你老盯着小郑阿姨看,小郑阿姨要害羞了。”
其实还有一道比纷纷更炙热的目光始终落在郑清昱脸上。
“谢谢,我觉得你也很漂亮。”可能是吃热了,郑清昱双颊泛起一层自然粉晕,亮晶晶的,微微一笑苹果肌就很饱满。
“天啊,我可以去和周怀霖吹牛b了!”
她突然来这么一句,蒋然忍不住皱眉,但语气还不算严厉,“你从哪里学来这些的?”
纷纷讪讪吐了吐舌头,一时间,没人再说话,饭桌上的氛围无形中因为某个名字的出现变得有些怪异的沉默。
陈嘉效眸光一闪,但还是定住了,静静看着郑清昱表情并没有明显变化的痕迹。
其实心里莫名紧张的只有蒋然,纷纷毫不察觉继续兴致勃勃对郑清昱说:“小郑阿姨,周怀霖那个眼睛长在脑袋上的家伙只夸过你漂亮哎。”
蒋然妻子不免有些好奇:“怀霖也认识你小郑阿姨?”
“对呀,他说小郑阿姨和爹地一起到他家里去过。”
“这样啊。”蒋然妻子似乎也没怎么在意,蒋然倒是和她说过他和郑清昱是小时候就认识的朋友了,他们俩认识的时间比陈嘉效还长。
纷纷兴奋拍掌,“我到时候就要和周怀霖说,我可是被小郑阿姨夸过的,看他还总是我没女孩子的样子。”
这回,轮到郑清昱和蒋然相视一笑。
吃饱饭后纷纷又积极去研究她的甜点,让大家稍安勿躁。郑清昱和陈嘉效协助蒋然妻子把碗筷撤了,郑清昱要去端装鱼那个大盘子的时候,一只修长干净的手比她更快伸过去,占满她的视野。
“我来吧。”
陈嘉效一直看着她角度向下的五官,平静表面下一颗心砰砰直跳,很希望她能抬眼,他会自己撞上去,哪怕粉身碎骨。
“好。”郑清昱应了声,转而侧身去拿别的盘子,脸一转,几缕有些长的头发就从耳后漏出来了,那缕从鼻端飘过的清香也捉摸不定。
重新坐下来的时候,蒋然妻子随口八卦了一句,“嘉效现在还是一个人吗?”
“是……”陈嘉效刚发出声音,纷纷耳朵尖,突然探出来半个脑袋大声说:“那个女博士都不理他了!”
陈嘉效心跳一滞,视线有些急迫越过桌面,就在这时纷纷又发出求助,“谁能来帮帮我!”
郑清昱站起来,对正在倒茶的蒋然妻子说:“我去吧。”
“我是一个人,一直都是。”
那个站起来的身影一顿,但其实是椅子往后挪需要时间,郑清昱很像那种对一切都不感兴趣,自我界限过分鲜明,过于正经的美女,什么反应都没给就走了。
一顿饭下来蒋然妻子算是看明白了,她对陈嘉效没兴趣,不过也不奇怪,陈嘉效也是过于闷了,在第一次见面的女人面前也没几句话,那再帅的脸也抵不住他无趣的灵魂啊。
怪不得三十好几了还是一个人。
可显然,他对郑清昱有兴趣,男人的眼神不会骗人。
蒋然妻子只觉得有点可惜,郑清昱显然不接受这样的信号,生人勿近的冷冽美带刺,会让所有心有意图的男人望而生畏。
两人前后脚离开的,郑清昱拒绝了蒋然夫妻要送自己的好意,纷纷啜着陈嘉效的棒棒糖,笑嘻嘻看着她陈叔叔来了句:“小郑阿姨才来伦敦不熟悉路,让陈叔叔送送她呗,我陈叔叔可绅士了,反正这不会耽误你什么对吧?”
说完冲陈嘉效一扬眉毛,似乎在说:我可没白吃你的糖。
陈嘉效微微一笑,回她一记淡定的目光,矜持开口:“当然不会。”
蒋然这时也开口了,“对,还是让嘉效送送你,大晚上的你又刚来这边。”
这一次,郑清昱没有拒绝,不过也没有同意,只是冲陈嘉效弯了弯嘴角。
礼节性的一笑让陈嘉效品尝到了苦味,胸腔很紧,随时都会炸开的错觉。
一年没见,今晚偶然的意外其实让陈嘉效陷入英国冬时令的世界更提早地进入黑暗。
晚上风很大,雪还在落,只是变小的,地面一层霜似的白时不时被掀起一层矮浪,郑清昱套上大衣,头发散下来了,有一些自然松弛的弧度。
陈嘉效稍稍落她几步,这才恍惚发现她头发还是很长,甚至到及腰的长度,整晚夹起来完全看不出来。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走出小区,进入主街道逐渐有了热闹的痕迹。等红灯的时候,郑清昱余光里忽然冒出一双手套,她垂眸很久才慢慢抬眼看向和自己并肩的男人。
他一来,把路灯都遮住了,让她只能看到描摹他五官的光线。
“谢谢,我酒店就在前面了。”
陈嘉效的手在冷空气中暴露得有点久,他也没有任何收回的意思,好像也没听到她说的话。
“你三天前忘了把伞在哈瑞斯家。”
一缕薄薄的雾气在郑清昱卓绝的五官前晕开,她说:“一把伞而已。”
好像谁都没有注意,红灯变绿了。
那双手套最终被陈嘉效放进口袋里,耳边只剩下踩雪的声响,他自己都不忍破坏这份安安静。
哪怕她一晚上对他连陌生人都不如,哪怕她已经暗示他可以离开了,可他还是厚着脸皮走到她身边,能多走一段路也是好的。
“什么时候来伦敦的?”
他笨拙开启话题,哪怕生涩到让人有窘迫的糟糕体验。
“来第二天就去哈瑞斯家里了,也联系了蒋然哥,总觉得应该当面好好感谢他们,如果来一趟都不让人知道不太好。”
似乎是她一句话说太长了,陈嘉效都没反应过来,他目光始终望着前方璀璨华丽的街灯,最后问了句“最近好吗”。
好像她说再多,也与他无关。郑清昱第一次感受到陈嘉效淡漠“自私”的一面,无意识放慢脚步,把脸埋进围巾里,嗓音低沉又柔和,“挺好的。”
陈嘉效吁出口气,白雾太浓了,全飘进眼睛里,他弯了弯嘴角,“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