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守寡后[重生]》 第1章   《白月光守寡后[重生]》作者:苗五【完结+番外】
  文案
  在边疆吃了五年沙土,季钦头次归京,是参加庶兄的葬礼,庶母见他锦服归来,奔冲过去目眦尽裂。
  季钦撤了半步,挑衅开口:若无你个成器的娘,他倒还能多活几日。
  庶兄贪图爵位,谋害他不成,被反将一军送上了路,而今世子之位、天子青眼都到了季钦手里。
  他自有嚣张的本钱。
  可下一瞬,他就嚣张不起来了。
  灵堂上低眉顺眼、披麻拜客的庶兄未亡人,是他边疆寒地、午夜梦回惦念了五年的阮清攸。
  *
  家中陡遭巨变,男丁全部充军,只有阮清攸因守陵逃过一劫。
  三年孝期一满,将将回族就被卖给了侯府大公子冲喜。
  可惜喜没冲成,方过门夫君就咽了气,再之后,羞辱、谩骂、殴打、跪拜来往客…
  昔年也是来往宫城受人一声“公子”的富贵人,阮清攸觉得如何境地都不会比如今更差。
  直到,他跪在灵堂,仰头见到了季钦...
  *
  被赶出府那晚,天雨大雪。
  阮清攸望向主位上的季钦,乞求道:我好歹是你长嫂...
  季钦笑回:长兄都死了,你还留下作甚?
  后来,实在受不住的时候,阮清攸总哭着提醒:我好歹是你长嫂...
  季钦恨恨:长兄都死了,我还忍着作甚?
  *
  季钦做了一个梦,梦里——
  阮清攸含笑对他说:钧希,得友如此,我此生已无憾了。
  而自己,抱着阮清攸的尸身不肯撒手,枯坐三个日夜。
  梦做了一次又一次,身边事亦无数次重合。
  季钦发现,自己居然是重生再来之人——
  那这一次,他不做阮清攸的挚友,也绝不让阮清攸年纪轻轻撒手人寰。
  【兄长去世,嫂子有和离书,亲情关系存续期间二人无逾矩行为】
  ps:主攻,攻重生,受双☆,番外生子。
  内容标签: 生子 年下 朝堂 轻松 白月光
  搜索关键字:主角:季钦,阮清攸 ┃ 配角:预收《穿成傻子娶夫郎》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怎么在我家里守寡?!
  立意:即便身处逆境,绝不放弃希望
  第1章 回京
  路上耽搁了几日,抵京时已进了冬月。
  季钦在宫城处下了马,由踩着小碎步的黄门领着,沿朱红的宫墙一路向内行去。
  抱着拂尘闷头行路的间隙里,那黄门回身与季钦交待前头的路,忍不住撩眼皮瞧了瞧眼前这个身量修长、面无表情的郎君——新任金吾卫指挥使。
  大红色描金的飞鱼服穿他身上,显得人越发的贵气、俊美,若这般模样上了街,怕香囊都要收上半车去,得将满京闺阁小姐的心全都掳了去才算完。
  随人步下一移,黄门眼前却见银光一闪——呀,指挥使腰间还佩着刀呐!
  小黄门头皮一紧,速速完了话茬,继续低头带路。能得令来接引季钦,他在宫里自然也是有点位置、有点消息的,此刻便忍不住在心里嘟囔: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咱家这辈子没发过多善的心,只盼望着各家姑娘小姐能眼瞧清了,这可不是什么俏郎君,这是个杀神哦……
  许是念及腰间那柄嚣张的佩刀、许是念及此前听到的种种传闻,黄门一路再无话,只顾闷头疾行,他不晓得后面的季钦功夫已经是到了什么境地,总之他一路都没有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其间他也曾无数次想回头看看人还在不在,但多年深宫沉浮养成的保命习惯硬是让他生生忍住了冲动。
  简直如同鬼魅一般——小黄门这般想着,心里更是发毛。
  好赶歹赶地将人带到了地儿,见干爹已候在御书房前头了,小黄门见了个礼、打了个招呼便一溜烟退下了。
  门前站着的是内侍总管张福全,见干儿子这般也未觉大惊小怪,只是下了玉阶,恭敬又板正地给季钦行了个礼,“见过指挥使,快请进罢,陛下已候了多时。”话毕转身亲自推开了朱门。
  “有劳张总管,”季钦微一颔首,抬步过了门槛。
  外头天光大亮,但红木槅窗上全都落了半幅明黄帏子,遮得内间晦暗无比,龙涎香焚得也凶,沉沉地似是打地底钻上来的味儿。季钦跪下行礼,刀鞘落在石板地上,发出当啷一声轻响,身侧浓香熏得他实在不算好受,不晓得熏这样浓是为了作甚……
  但座上这个踩着尸山血海登上大宝的皇帝惯是如此让人难以捉摸的,听闻一句“平身”后,季钦利落起了身。
  成宣帝搁了朱笔,倚在龙座上看向季钦,笑问道:“钧希可知大晋上下,能带刀进宫的有几人?”
  季钦垂首,“卑职愚钝。”
  “人才将将进京,便就学会了文臣这酸招了?”成宣帝笑了声,提起了另一个话题,“一路行来,可还顺利?”
  季钦自然是晓得,成宣帝既这样问了,便是只有他一人可以带刀进入御前,但这样的浩荡皇恩,说不准哪日变成焚身滚油,他这般答法,起码不至于落一句“恃宠而骄”。
  此番见成宣帝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而说到了返京之事,季钦便利落地又跪了下去,“承蒙陛下恩佑,卑职此次回京,一路有惊无险。” 第2章   季钦在回京的路上遭到了伏击,幸得高人出手相助,倒也不知道是跟了有多久。
  对面的人是江湖人士,见形势不对,一个二个咬碎了毒药自尽,但幕后指使为何人,季钦本也不打算审问——
  他此番回京触犯了谁的利益,那谁便就是买凶之人了。
  他在边疆待了五年之久,京中物是人非,算来算去也只有那个庶出的长兄这般忌惮他回来。
  说起来多讽刺,母亲嫁时,侯府内并无通房、侍妾,父亲却有个比自己还长上两岁的庶长子。
  季钦自认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边疆的风吹了五年吹得他血气还更盛些,就索性借着这由头将庶长兄利落地除了去了。
  仇报了,恩也不能忘——那日援兵,是成宣帝的人。
  这一跪,是当好好跪上些时辰。
  成宣帝摩挲着手里的十八籽,似笑非笑地自上而下打量着季钦,过了好半晌,才笑道:“钧希赶路辛苦,起身罢。”
  二人如今这般相对,若让个明眼人从旁瞻观,大抵是瞧不出来二人少年时曾还是共拥一条衾被的挚友。
  那时成宣帝还是顶顶不受宠的皇子,被扔到了城外世家子就读的书院里,头都要抬不起来;季钦生母早亡,父亲又偏宠继母与庶兄,日子自也是不好过。
  少年的挚谊崩裂在五年前,成宣帝步步为营、终登帝位,其间艰险自是难以言说,故而登位之初他首先要做的,便是屠了差点置他于死地的世家满门,但季钦站出来,要用一路从龙的功劳,换一反贼性命。
  彼时二人在御书房对坐,成宣帝闻言,用盛着滚烫明前龙井的盖碗将季钦的额角砸得鲜血横流。
  那个雨夜,盛怒和倔强对峙长达半个时辰,等到季钦额角的血滴满了前襟时,成宣帝松了口:“朕可以放他一马,但钧希,你此生不得再与他有任何勾连,若不然……”
  成宣帝直直盯着季钦,没再往下说。
  若不然,就还是会要了那人的命。
  这道理,季钦省得,他木然点头,不言领旨,只说:“边境不宁,臣愿往戍土。”
  这一走,就是五年,再次归来,就是这副成宣帝居高临下看他跪拜的模样了。
  二人就京中布置谈了好些时辰,待到季钦要告退时,成宣帝突然面色复杂地开了口:“钧希,回侯府看看罢。”
  季钦如今身居要职,成宣帝在离宫城极近的地方赐了宅子与他,何况他自己在京中也还有几处居所,侯府那腌臜地方他是当真不愿去,更何况,算起日子来,季钤的灵堂还摆着呢,没得上赶着沾惹晦气——
  这时回去作甚?为那本就该死的季钤哭丧烧纸么?
  可虽这般想着,季钦还是点了头,“臣领旨。”
  季钦一路离宫,礼数较之进宫只多不少。毕竟成宣帝登基日久,江山越发稳固、脾气却逐日怪异,金吾卫是他手中一把淬满了毒、直指世家与百官的暗刃,首领一职如何重要,自不消说。
  但金吾卫成立不久,首领已经换到了第三个。
  眼前这个是从千里之外召回,想来是有着大本事的,自然没人敢怠慢。
  宫内的车一直将他送到了泰宁侯府正门,季钦稳坐车内,听府内不间断传来嘲哳的唢呐声,着实让他他烦躁无比,简直像是生吞了十个火球一般。
  在车内实在是耽搁了好久,百般不愿,念及圣谕才打起来了车帘。
  打边疆来时所带的亲信、离宫时新得的下属也一道翻身下马,跟在季钦的后头一道进了门。这场面说来也是难得,第一次进主家门,竟是来吊丧……
  季钦如何想不到这里,但没有办法,皱着眉往内行。
  现任的泰宁侯、季钦他亲老子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纨绔子,黄土都埋到前胸的年纪了,全身上下照样拣不出一点好处,少年迷金玉、中年爱赌博、到老焚烟膏,折腾大半辈子将老泰宁侯多年征战留下的产业败了个七七八八。
  季钦虽远在边疆,却也晓得府上的情况:不说是只落个空壳子,却也差不多了。
  可如今,他站在侯府影壁之处睨着前堂,忍不住冷笑——季源个老东西是将自己的棺材本挪到了现时来用么?
  这样奢侈盛大的葬礼,知情的晓得是侯府死了个半道认祖的野种,不明白的还道是死了季源个正牌侯爷亦或是自己这个嫡出的世子呢!
  但来都来了,打门口转身也不是他季钧希的做派,当即一撩袍摆,气势汹汹地往灵堂行去。
  灵堂里焚着香烛、线香与纸钱,灰大烟盛,续弦侯夫人徐氏正拉着前来吊唁的一位夫人的手,拿着帕子不住哭号:“我那可怜的钤儿啊,如何,如何就……哎哟我这当娘的也不想活了,干脆随他一道下去了才算好啊……”
  那夫人被徐氏的哭声感染,说话间也带上了哭腔,“金翠,钤儿若泉下有知,瞧你这样还不定有多心疼,你万万要节哀啊!”
  季钦站在门前,冷眼瞧着,心情同在边疆时见两位牧民红着脸争夺一只羊羔子没什么区别——都是在看一出闹剧罢了。
  虽徐氏忙着哭丧没空错眼,但下头人却机灵得很,当即告诉左右:“快快去通知侯爷,世子回来了!”说完又跪下与季钦请安。
  季钦识得这人,是府上的家生子,早些年还在自己院子里待过些日子,是个安稳可靠的,他虚虚抬手让人起来,脸色略有和缓:“季源呢?” 第3章   捧在掌心如珠如宝的大儿子蹬了腿,他不在场主持实在怪异,莫不是伤心过度哭晕过去了?
  “回世子,侯爷这几日身子不适,未出来待客。”
  身子不适?怕是葬礼掏空中公,没钱买烟膏犯了瘾罢,季钦冷笑。
  这样的燃眉之急,不说是大快人心也差不多了,季钦有点满意,心说府上也来过了,转身就准备走。
  徐氏那边却是已经听见了动静,抬头一见季钦一身红袍出现在自家儿子葬礼之上,急火攻心、口不择言:“季钦!一定是你!一定是你害死了我的钤儿!”
  她感觉到怒火在脑中、在心里熊熊燃烧,已然认定了:虽钤儿是病发身故,但一定是季钦,一定是季钦这个命硬的克死了钤儿!
  季钦没什么表情,盯着徐氏,“若无你个有本事的娘,怕他倒还能多活几个时辰。”
  这话说得不可谓是不刻薄,几乎是向徐氏心里的大火里添了一盆热油,徐氏红了眼,支着尖尖的长甲就朝季钦冲了过来,她要撕碎季钦身上的红袍,她要撕烂季钦这张刻薄的嘴!
  但还未近身,就先被成宣帝派来的人按在了地上,“指挥使大人身上所着乃御赐飞鱼服,损毁罪同谋逆,徐氏,你好大的胆子!”
  徐氏就这样被押着跪在了季钦面前,虽万般不甘,却也只敢虚张声势,再不敢拼了命冲季钦招呼了。
  灵堂里方还看热闹的其余人听见“指挥使”的头衔,当即黑压压跪了一地。
  季钦皱眉看着这场变本加厉的闹剧,觉得无趣极了,转身正待离开,余光一瞥,愣在中堂——
  季钤棺前披麻戴孝的未亡人,是他惦念了足足五年的阮清攸!
  第2章 重逢
  阮清攸这些日子身子一直不好,又在婆母的逼迫下日夜不歇地守灵,如今已经到了第三日,身子软得紧、也乏得紧,似乎是起了高热。
  身上的难受让他的五感都迟钝了许多,半晌才发觉喧闹的灵堂突然静了下来,周遭众人似乎都在给个什么高官行礼,慢上一步转身叩拜的时候,阮清攸一个抬头,愣在当场——
  眼前站着的这位官人,如何、如何竟是季钦啊!
  他不是没有想过与季钦再次相见的模样,但无论是在经年一次的梦里还是在平日的思绪神游之中,无论哪次都不及此般难堪,难堪到他的脖颈儿,都弯起来恨不得低进青石板地里。
  但头低得再深,到底是没有逃过季钦的眼,他直直盯着跪伏的阮清攸,半天没有说话。
  见他伫立灵堂不语,府上新来的小厮还以为世子爷是同外头来宾一样等着祭拜,忙不迭地送上了三柱线香上前。
  季钦没接,只是低头看着眼前这个不怕死的小厮,抬下巴指着阮清攸问:“这是何人?”
  阮清攸听着他几乎要冒着冰碴子的话,又是难堪、又是惊惧,越发的是不敢抬头。
  但那新来的小厮显然没有阮清攸这样的道行,还殷勤地凑上前解释:“回世子的话,那位是大少爷的妻,阮氏。”
  季钦顿了顿,牙关磨着,重复了小厮的话,“大少爷的妻,阮氏?”
  最后两个字,他恶狠狠地咬得极重,面上也是彻底冷了下来。
  阮清攸无力地闭了闭眼,高热和疲乏让他的身子开始了轻微的颤抖。
  他不敢看季钦现下的脸色,也摸不准季钦此刻的心情,只是觉得“阮氏”二字打他嘴里说出来,像是秋日的晨霜兜头泼了自个儿一身,连高热都给浇熄了,从心口到皮子,全也凉透了。
  可惜那小厮个儿矮,瞧不见季钦的脸色,只听声音似乎也无什么异样,正待回句“是”,就被飞来一脚直直踢出去了近三尺远,就这,还得亏是被根厅里的立柱拦住了。
  手上没送出去的三柱线香已经碎成了无数段,零零散散落在地上,再旁边,是那小厮没忍住呕出的半口血。
  若是旁的,徐氏大抵也就咬碎了牙、生咽了这口气,但季钦这是在作甚!
  ——灵堂泛了血光、檀香断了一地,这是铁了心要断了她钤儿轮回的好路啊!
  她再也忍不住了,站起来对着季钦便待破口大骂,但宫里人可比她利索多了,当即一踢腿弯让她再度跪下,不知道何处摸来的巾帛已塞进了口里。
  如果怒气可以化成火焰,想必此刻半座京城都要被季钦给焚了,他真的想冲过去,抓住阮清攸质问,可,即便是当真开了口,这纠缠的好些年,又从何开始问起呢?
  这会儿的功夫,他眼里已经通红一片,满堂的明眼人,都瞧得出这超一品指挥使的怒气,大气都未敢出一口。
  徐氏此刻也不敢再造次,只是忍不住皱着眉想:这该死的阮氏果真是灾星一个,克死了我的钤儿也就算了,现在看来,倒是跟这夭寿的季钦也有过节,当真是不能再晦气了!
  阮清攸抖得越发地厉害了。
  季钦没空理会旁人如何如何,此间这偌大的灵堂,乌压压的人头,他能看见的,也仅阮清攸一人而已,见那人此刻微微发抖,他心窝子都想是被人活生生捣了一圈般,本想着大肆发作一番,也不得不歇了气——
  经过了那样的家破人亡,早年那个神采飞扬的阮清攸已变成了这般惊弓之鸟的模样,自己如何还还好借着自己这身皮来吓唬他?
  想当年,那是多高贵的人啊,世家高门,天之骄子,好像世间一切珍宝,哪怕是天边的星子明月,都伸伸手便能够到一样。 第4章   行在宫城内,他可乘软轿,进入书院中,他年年月月能得魁首,那般耀眼夺目,那般令人艳羡。
  如今怎就嫁与了季钤那个草包?!
  季钦闭了闭眼,手指甲深深掐进了肉里,再睁眼他已劝服了自己:想那人也应是被人陷害或者逼迫,各种缘由后头自己还要好好去追究的……
  这才几息的功夫?就已说通了自个儿?季钦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一遭,便不知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在心疼旁人了。
  他本不想回来,皇命难违走这一遭,想收拾收拾徐氏不错,却没打算闹这样大的威风,如今来也来了,再耽搁也没意思——难不成真要当着这样多的人面叫阮清攸一声“嫂夫人”?还是听他主动认亲唤上一句“小叔”?
  他娘的,季钦忍不住在心里又骂了句,随后转身,又一捞手,示意手底下人“走了”。
  见这个瘟神总算是要走了,跪在地上的这群人才三三两两地起身,只是经过了这么一出,是谁也不愿在这是非之地久留了,都急急忙忙与徐氏交代一声,便搭伙从季钦不走的那些侧门离府而去。
  灵堂几乎是霎时就空了一半,见儿子的白事给搞成这个模样,徐氏又急又气,边哭边骂,可她一不敢骂季钦,二不敢骂来宾,只敢盯着自己新寡的儿媳摆君姑的谱儿。
  阮清攸本已病得跪不稳,又被徐氏连推带搡地给推倒在了地上,登时眼前发黑、几难视物,半天都没爬起身来。
  徐氏出身小门小户,早年攒下的那些刻薄话像流水一样荡在阮清攸身上,听得他耳朵里嗡嗡作响,五感都像要丢了似的。
  便就这样,他还是艰难地、无力地、又死死地盯着季钦离开的背影,一步、两步、三步……
  连阮清攸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要一直看,似乎是想着让他能快些走,别听见自己这样不堪的时刻;又似乎是想让他慢些行,五年没见了,连个正脸都还没瞧上呢,怎么就走了……
  季钦自幼习武,耳力过人,自然能将身后的喧闹听得清清楚楚,谩骂声自不消说,就连哪一声是徐氏推了他一把,哪一声是他几不可闻的喊疼,都听得清清楚楚。
  但五年过去了,旁的地方也见长进,他真不允许自己再这样被阮清攸的一举一动牵着鼻子走,何况,今日他已经太过失态了。
  不就是打骂几句?徐氏再泼辣也不过是个内宅妇人,能有多大的力气?
  季钦拖着自己如同灌了铅一般的双腿,也忍不住在心里计算着,从灵堂约莫走三十步可至影壁,那么,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第五步尚未数完,他听见阮清攸关节触地一声吃痛的闷哼,便再也数不下去了,直接住脚回身,满身戾气敛都敛不住——
  “给我砸了这破地方。什么东西,也敢在侯府正堂停灵!”
  什么?砸了灵堂?
  泰宁侯府的人齐齐被吓住,包括那个方才还嚣张跋扈、对着儿媳拳打脚踢的徐氏,她愣了倒没多久便尖叫出声:“快!快去请侯爷……”
  季钦见他如此,直接冷哼一声,摘了个玉佩送给手下:“问问季源,是要钱还是要这灵堂?”
  季源就是真来,他季钦也是不怕的,只是来了必要耽搁时辰,没的惹麻烦。
  两边的手下一道小跑去了后院,季钦说是要人去问季源的意思,却丝毫没有打算考虑他那个不成用的负心老子考虑如何,慢悠悠地踱步,重新进了灵堂。
  徐氏已经要疯了,张牙舞爪再次冲向季钦,又再次被人押在地上,鬓边嵌着珍珠的白色绒花都落了。
  阮清攸在季钦眼里瞧见了盛怒,他无法与眼前威风八面的指挥使同书院里那个他所熟识的季钦联系到一处,但这般的陌生却未让他产生任何反感,有的只有担忧,且他清晰地明白——人死不过黄土一抔,今日若真砸了灵堂,季钤死了什么知觉都无了,被此事拖累的只会是季钦。
  所以,在季钦从身边随从腰间刀鞘里扯了柄大刀出来时,他勉力直起身子、跪行着到了季钦身前,小声哀求:“别砸……”
  徐氏倒被阮清攸的行为震惊了下子,果真是好人家出来的公子,家败仍有三分志,竟有这样大的胆子……
  想着想着她心里头又开始发酸,钤儿你可看见了?这阮氏到底还是向着你的,虽你二人未有夫妻之实,但到底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啊!
  一日夫妻百日恩……不约而同的,季钦也想到了这句。
  怒火已经冲昏了他的头脑,他躬身,只用闲着的一只左手就拎着领子将人提了起来,恶狠狠地瞪着阮清攸。
  他很想问问阮清攸,不对,是质问阮清攸:当年,我豁出去前程为你换来一道生门,就是为了让你嫁给个臭泼皮吗?就是为了让你可值千金的膝盖埋进尘灰里吗?
  徐氏闭上了眼,心说若这阮氏今儿就随钤儿去了,倒也不失一段好因缘。
  阮清攸连声惊呼都没有,就这样看着季钦。他的眼睛那样漂亮,像是一汪静水,季钦从里面看见了泪意,也看见了藏在深处的哀求、认命与不安。
  大庭广众,季钦到底是没有将心里话问出来,只是松了手,冷笑着看着阮清攸,不知道是认命还是赌气,他说:“怕不能遂了嫂夫人的愿了,本使今日,偏生要砸!”
  得了这句话,也无人管前去找泰宁侯的人回来与否,季钦手下的两拨人迅速抄起来了家伙事。 第5章   成宣帝的人都是要编进金吾卫的,金吾卫生来就是为了与世家和百官为敌,砸一个破落侯爵的庶子灵堂,自不是什么很大不了的事,便砸了泰宁侯的灵堂,又能如何?
  而季钦自己的人都是从边关带回来的,对京中的世家一无所知,但知道也无关系,他们从来只听命于季钦一人而已。
  两边人都下了狠劲去砸,灵堂之内打砸之声不绝于耳,晓事的下人担心刀兵无眼,早顺着墙根跑了,徐氏倒是死死护着棺木,却在季钦一个眼神授意之后被架了出去。
  只剩下了自己人,季钦砸的就更是痛快,手下人甚至都懂事地让到了一旁,与他一人泄愤。
  在挥刀的间隙里,他听见个孱弱似奶狸奴的声音唤他:“季钦……季钦……”
  季钦怒极反笑,蹲身下去,“怎么?又要让我不要砸了?”
  阮清攸双目已然半阖,伸出手似是想拉住季钦的衣摆,但却很快无力地落下,嘴上喃喃一句,竟就昏了过去。
  “我好生难受啊……”
  季钦听得这句,手上横刀当啷掉在了地上。
  第3章 盛怒
  “怎这样不成用……”
  身边人都在,思前想后总得留些面子,季钦只恨恨吐出了这么一句。
  底下人自然是听见了,听见了这句犹还带着怒气的恨铁不成钢的话,略愣了愣,左右对视想着继续砸,却见指挥使缓缓蹲了下去,御赐的大红袍边全散在石板地上。
  那可是御赐之物……众人噤声,纷纷收了手。
  季钦倒没知觉外头早静了下来,他满心都扑在阮清攸身上,早前只见那人脸色苍白得不寻常,现下一探额头,才发现都已然烫手了。
  他在心中暗骂两句,弯腰将阮清攸打横抱了起来,打发了人去叫大夫,踏出灵堂本想着带去自己院子,毕竟这好些年没回来,旁的地方他也不认识了,但转念一想,自己那地儿久不住人,未必是养病的好去处,便抓了个下人带路去阮清攸现在的住处。
  他这一走,下面人自然是呼啦一下全部撤出了灵堂,只剩下狼藉一片和一仍算齐整的棺木了,这般荒凉,倒更加像灵堂了。
  侯府小厮摸不清季钦这是什么路子,只能硬捱着腿肚子哆嗦带人前行,犹是这样,还听见世子爷在后头嘱咐:“你们几个今儿留下,注意着府上的动静些,若见着有人嚼舌头,随便怎么处置了就是。”
  那人到底是侯府的下人,大户人家的暗语还是听得懂的,什么随便处置了,不就是扔乱坟岗么?这般想着,他腿肚子哆嗦得是越发厉害,两条腿越是哆嗦就越是飞快地划拉,也很快就带人到了地儿,“世子,小的……小的没什么旁的长处,就是嘴严实。”
  季钦没空理他,眯着眼瞧着眼前的院子,方才熄下去的火登时又焚了起来。
  眼前这院子他识得,紧靠着后座房,极阴冷、极潮湿的一个地处,莫说是府上的主子了,便是稍微有点脸面的下人都不会住,现在倒给府上的“少夫人”住下了。
  那徐氏肚子没有墨水,却全是坏水,倒还知道稍微拾掇了下院门,挂了个匾上去。
  若用边疆同袍的话说,便是:“驴屎蛋子,表面光”。
  但是来都来了,想必大夫也已往此处赶,再换地方已是来不及,季钦只在门口稍驻了片刻,便抱着阮清攸直接入了院子。
  入院之后的景象更加是不堪,看得出来曾有人是想要好生拾掇了,但这整平了的两块荒了的菜地,到底昭示着,此地着实不是体面人的住处。
  房门已合不拢,还缺损了好些,仔细论起来大约要比着边地的帐篷还更加漏风,寒冬腊月里,屋内连个炭盆子都没有,大通铺上仅整齐放着一领铺盖,干净、破旧、又单薄。
  季钦怒极,反倒没有了大发脾气的欲望,只是为阮清攸盖上被子,而后叫下属递过来自己来时的银鼠大氅,压在了薄衾之上。
  掖被角时,阮清攸微微动了下,冰凉的指腹划过季钦的手背。
  季钦微愣,尚来不及捕捉,便见那手已无力地落在了榻上。
  在榻前不过坐了片刻,季钦坐到了桌前,抬手掂量了掂量茶壶,莫说冷茶,里头竟连口凉水都没有。
  若非担心惊着阮清攸,他非要把这粗瓷茶壶砸了顺顺心。
  不过多久,大夫来了,请脉之后,简单汇报了下阮清攸的病情,便去开方子了。
  虽大夫说得委婉,但季钦粗通医理,听得出来阮清攸这病便是劳累过度,加上日子不济而得。
  “留下几个煎药,余下的随我来。”
  方才那下人没敢走远,又被抓了壮丁,一路引着季钦进了徐氏常居的院子。
  这边与那边,自然是全然不一样的光景了。
  菡萏院曾是季钦母亲居住的院子,院子里头的布置都还与十几年前无甚差异,只是少了几株寒天绽放的绿梅,想来徐氏这样的粗人,哪养得活那样珍稀雅致的花?
  季钦冷笑一声,抬脚将厚重的木门踢开,屋子里菊花炭焚出的热乎气儿当即扑了他满面。
  正逢丧子之痛的徐氏正卧在贵妃榻上,手上捧着盏吃喝,由着丫鬟捏腿,听见门响张嘴正要骂,抬头看见季钦,心头一抖,琉璃盏掉在地上,泼了一地的冰糖燕窝。
  季钦冷冷睨了徐氏一眼,抬目在屋内看了一遭,见屋内摆设也未有很大变化,连着外祖父在边关打蛮子得到的战利品——一把镶满宝石的波斯金壶都还摆在原地。 第6章   徐氏自是知道来着不善,在季钦未说话的空档里头,心虚地起身,却也是不敢以“夫人”、“母亲”自居的,只强撑着问了句:“哪有闯门的道理?你,你来作甚?”
  “我来作甚?”
  季钦盯着徐氏,似笑非笑。
  他不笑还好,他这一笑,徐氏心里越发打鼓,连忙小声支使下人,“快,快去寻侯爷。”
  季钦听见了也只做没听见,一撩袍子坐下,吩咐随行:“将这恶妇与本使赶出去,此后菡萏院,除了本使答允,任何人不许来此。”
  手下人才不管什么夫人小姐,连着丫鬟带着徐氏,架起胳膊便往院子外头扔,人体砰砰触地、而后又哭泣哀嚎的声音顿时响起来了一片,在这片嘈杂中,季钦听见徐氏骂自己黑心,说季钦要昧了她徐金翠的金银首饰。
  “破落户,还提什么金银首饰,”季钦冷声,又唤府上下人,“让周妈妈带人将那恶妇的东西扔出去,莫腌臜了我母亲的地界。”
  周妈妈是季钦母亲的乳母,在府上虽也受苛待,总算是没被赶到庄子上去,如今,也是季钦在府上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人了。
  这边将将安置妥当,季源就着人来寻季钦了,院门外已然没了动静,想也知道定是徐氏去季源面前一哭二闹三上吊了。
  正赶上身在菡萏院,季钦不可避免地想到往事:母亲怀着自己时被带着个孩子的徐氏求到了门前,说是什么自己在夫人面前为奴为婢都无所谓,只盼着孩子能够认祖归宗,莫行在路上由人戳脊梁骨。
  季钦便出生在徐氏入门的当夜,惊了胎气早产,母子二人险些齐齐丧命。
  后来,季钦被着祖父手下的武师傅带着练武,身子越发康健,胎里的不足渐渐不显了,其母林氏却在那次生产中伤了根本,加上常年郁结于心,在季钦七岁那年便撒手人寰。
  又不久,徐氏便被扶了正。
  按说以着徐氏的出身,断断是坐不上侯夫人的位子的,还多亏了季源,流水一样花银子出去,方打点好了关系。
  季钦幼时虽身子不济,但却早慧,徐氏那些后宅的把戏被年幼的他记得清楚,后来便明白了,母亲去得那样早,与徐氏素日的挑拨离不开关系。
  现如今,母亲走了,挑拨夫妻关系不成,便成了挑拨父子关系。
  只是,自己不是母亲,从不在乎季源如何如何,更不会吃此奸夫□□喂的这口气。
  季钦起身往外走,头也不回地吩咐:“回去告诉季源,本使没空搭理他,若还想着日后能有造化抽上口烟膏,便给本使老实一些。”
  季源这边,他暂时不想理会,使句话先敲打敲打足够了,估摸着那边药该煎好了,他重新回了阮清攸所在的秋风院。
  与他估摸得差不多,药确实煎好了,但他看着阮清攸这般,又坐进这间令人火大的陋室,“寡嫂”二字在他心里头一阵一阵地尖鸣,季钦抬手,开口就带了脾气,“去寻个手脚利索的小厮,来伺候少夫人用药。”
  屋内很快进了人,在季钦阎王一般的凝视下端起药碗,苦着脸扶起阮清攸的脑袋,用瓷勺子舀起药汤,做无用功劝着昏迷的阮清攸,“少夫人,便当是帮帮小的,好生吃药,成吗?”
  虽小声,但季钦却也听见了,只轻轻一皱眉,没出声。
  一碗药得洒了大半碗出去,可总算是碗里见了底,小厮捧着空碗行礼,“回世子,喂完了。”
  季钦点头,抬手让他出去,“赏。”
  伴随着声声谢恩,门吱呀一声又关,屋内又静了下来,连炭火盆子的细微声响都无。
  找了大夫、用了药,对季钦而言,已是对他“寡嫂”的仁至义尽程度,他此时刚回京,要筹谋安排的事情压了满满一案头,蹉跎于此,本不应该。
  “将菡萏院里的菊花炭搬来此处,”季钦起身,准备走了。
  就这时,榻上突然有了动静,一直昏迷的阮清攸突然开始全身抽搐,牙关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一张瘦削的俊脸霎时拧了起来。
  “大夫,快叫大夫,”季钦当即回身奔至榻边,冲门外大喊。
  马上有人出去寻大夫,也有人提醒:“这是高热惊厥,快去寻块软木,仔细他咬了自个儿的舌头。”
  这时间如何那样好寻得一块合口的软木……季钦未作他想,以手作木,拦在了阮清攸的牙关之间。
  大夫进门又是好一阵折腾,半天才擦着汗道:“药效将起了,退下热去就好了,只是,他身子这般虚,身边还是不能离了人。”
  大夫走后,手下看着季钦手上的流血的伤口,问:“指挥使,您的手需要包扎吗?”
  菊花炭发出一声轻响,季钦在这空档里顿了顿,轻轻摆手,“不必,你们都先下去吧。”
  ——榻上,阮清攸惊厥歇后又拧起了眉,不知魇进了什么梦里,不知一会子又有什么意外,季钦决定留下。
  阮清攸的噩梦,说来,不过是他的当下而已。
  这些年来他日子过得总不济,小病小灾不断,似近日这般的起高热也像是用饭、饮水一般寻常。
  只是这般差的身子骨,磋磨了这好些年,竟也一点没有要撒手西归的迹象。
  阮清攸想不清楚,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就像当年,阮氏满门抄斩,上至耄耋之年的祖母、下至不满周岁的侄儿,齐齐命丧明火执仗的那个夜晚,只有他自己免于一死。 第7章   那一次,世人都道是,他因给太皇太后守陵才躲过了一劫。
  但那日,他分明已被人从皇陵旁的屋棚里拖出来,分明都已赶到了血流遍地的阮家大宅门前,却又被原原本本、全须全尾地送回了皇陵。漏夜来往,像是从未离开过。
  可是守陵期满之后,偌大的京城已无巴掌大的地方许他容身,倒是辗转投到了几位族亲门上,却到底被忌惮罪臣之后的身份。到最后,还是他自己寻到了个村野西席的职位,靠着每月一吊大钱的月银勉强度日。
  那村子离京极远,抬几步便要到河北境了,日子虽清苦,倒安乐,阮清攸便在那地方安置了下来。
  三年余的日子弹指一挥,去年年边,他连炕底攒的几吊大钱都未来得及收拾,就如那日在皇陵被掳走一样带进了京城,红盖头一遮,成了泰宁侯府大公子的冲喜郎君。
  虽无人收留,但族亲实在是太多了,想不出到底是全都钻进了钱眼里的哪一家将自己卖了出去。阮清攸坐在轿子里,心情如同烧成灰烬火星四散的黄纸堆上又被人泼上了一盆冷水。
  那时他已经被家破后的日子击碎了骨头,总觉到哪不都是苟延残喘,既无甚区别,那便无需在意。所以稀里糊涂被塞进花轿,他连反抗,都未曾想过。
  直到花轿停下,外面的喜宾高唱:“泰宁侯府到了!”阮清攸才像是从一场浑浑噩噩的梦里醒来,京中世家侯爵多如牛毛,为何偏偏是泰宁侯……
  但这时的醒悟与挣扎已然没有任何意义,他被人捆着押着,跟着只昂首挺胸的大公鸡拜了堂。
  虽早有耳闻,但泰宁侯夫人徐氏、他的婆母的刻薄,还是让他瞠目结舌、叫苦无门。嫁入侯府这些日子,比起当年挨个敲门请求收留时还更不及些,而这样的苛待随着大公子身死、他冲喜没有冲成,到达了顶峰。
  曾经也是往来宫城,受人一个尊礼,听人一声“公子”的体面人,如今再见往日熟识旧颜,却要跪着还礼,以一个买来的、冲喜的、守寡的身份。
  在元宝、纸钱焚烧的时候,他看着腾旋而起的灰烬,又一次忍不住想:自己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呢?是身死更为利落,还是这般不堪又难熬地活着更是得利?
  他又忍不住想到当年使他逃脱一死的缘由……他非痴人,大抵是猜得到几分的。
  但猜到、猜不到,于他今日而言,早已不是什么要紧事——
  直到他在灵堂看见了季钦。
  季钦红了眼睛冲过来,掐着他、质问他:“阮清攸!我当年豁出前程换你一命,便是为了让你今日为季钤披麻戴孝恶心我?!你明明知道我与他母子俩的过节,你为何如此待我!”
  “我不是……”阮清攸在梦里想要辩解,却说不出来究竟根由,“我没有……”
  他看见季钦的眼眶通红,像是要掉泪,一个激灵便惊醒了过来。
  此时天光大亮,炭火静焚,人已走空似是从没来过,只留下了件散着松木香的银鼠大氅。
  第4章 戏弄
  打初次回府大闹了那次之后,季钦就没有再回过泰宁侯府。
  他实在是太忙了,金吾卫这些年在成宣帝的操纵之下飞速壮大,人多、事多、难办的事最多,饶是季钦在边疆时已随着外祖习过如何整饬万人军队,可真接了金吾卫指挥使这活儿,仍是觉得一个头赛两个大。
  上次见到阮清攸的情形,他夜深伏案暂歇时,偶尔也会忆及,但哪怕是饮了好酽的茶,再琢磨都像是场幻境一场。
  ——他怎么可能嫁给季钤呢?
  ——这绝无可能。
  在繁忙的庶务里,他仍觉得像是未回京一般,泰半时间总忘了,他的的确确是要唤那人一声“嫂嫂”了。
  手底下人倒是自那日的喧闹中察觉了些什么,但见季钦没有旁的吩咐,自也会将那日的事烂在肚子里。
  这几日算不得太平,京城起了几场风,落了几遭雪,死了几个人,抄了几处府。
  前日忙了一整宿,天亮时,季钦带着满身血气从城外乱坟岗出来,方进了衙署便得了侯府传来的讯:泰宁侯季源,他老子,让他回府一趟。
  彼时季钦方除了大氅,手上的热茶刚接过还未曾来得及入口,一身元色衣袍煞气十足,若碰着个小孩怕要吓得其夜惊半月。
  来送信的人见季钦这般模样,两股战战跪在冰凉的石板地上,大气都不敢出,实在是怕世子像拆大公子灵堂一般发落了他这倒霉又无辜之人。
  但季钦只是轻轻放下手上茶盏,点头道:“知道了。”
  那人自然是不敢问季钦到底回是不回,将话带到了便麻溜地退下了。
  季钦疲惫地向后依靠在官帽椅上,抬手捏了捏眉心,忍不住想:回京之后,情况与在边关之时,堪称天翻地覆。
  在边疆苦虽苦些,累虽累些,但日日相交俱是过了命的同袍,虽也有官职高低,虽也有严明军纪,但休息之时坐在一处,却没人当他是小将军,只当他是好兄弟,当他是家人。
  回京却摇身变成了天底下最大的奸佞。
  早几日他大闹灵堂的事情已经在坊间传遍了,成宣帝也已知晓,但却权当不知,季钦见他这般态度,便也未对流言进行管束或者如何。
  手下金吾卫想必也见多了这样的场面,毕竟哪个金吾卫的指挥使不会为千夫指,但从边关跟着一道回京的人却不太自在,几个人都跑到季钦面前说:明明此事另有隐情,为何不将事情压下来或是说开来?大丈夫有所忍,有所不忍,未将季钤那厮鞭尸,已算是顾念了手足亲情。 第8章   季钦听完,只是淡淡回:“懂我之人无需多言,至于那不懂的……”
  言及此,他忍不住想,阮清攸,到底是懂的呢?还是不懂的呢?
  已过去好些天,但他迟迟给不了自己一个答案,心里头的挂念却如野火未尽的芃芃草木一般恣意地疯长。
  季源那老东西,此番倒算得是有眼力见了,但因何有眼力见,说来说去不过一张玉引罢了。
  行至门前,他突然想到:算了算了,还是沐浴焚香,换身衣裳再去,主要这味道也实在难闻,自己虽是个粗人,但如今身居要职,总要顾及点脸面。
  另外,那人八字弱,若带着这一身煞气前往,保不齐要受惊高热……自然,这只当是捎带手日行一善了。
  沐浴的功夫里,他又转了念:若自己这么快就赶回府,怕季源与徐氏还当自个儿是怕了他们,是个任其捏圆搓扁的人物了,那如何使得?
  于是,打盥室出来他又重新坐到案前,忍着心里抓挠一般的冲动,又生生理了两个时辰的公务,才再度起身出门。
  马夫是他亲信,驱车时多问了句:“指挥使怎想起来去侯府了?”那腌臜地方,去一次都要晦气好些天。
  季钦伸手靠近黄泥小炉,应声:“父亲大人有命,要我回府听从教诲,如何能不归?”
  本使这次回府,为的只是看看那抽烟膏的季源还有几日寿数,才不是为了去看那风寒体虚的阮清攸病情如何。
  *
  季源在府上已经等候多时了,下头人回说世子只说“知道”,却没说到底是来还是不来。
  晓得自己与二儿子的积怨,又想到其当今的身份地位,季源虽贪图那价格不菲的玉佩,也晓得玉佩若无玉引便只能算个废物的道理,却仍不敢叫人再行催促。
  ——虽府上底子已空了,但若让人知道他堂堂泰宁侯居然还巴巴去找儿子讨嚼裹,那不让满京的人给笑掉大牙了去?
  可是,若季钦当真来了呢?
  所以今日虽有大事,他也没打算出门去,硬生生从天亮一直等到了正午,厨房都准备开膳了,他也等没了脾气,门房才匆匆来传信:“世子回府了!”
  季源本都打算去饭厅,闻言又坐下,轻咳一声,“让季钦来此。”
  摆了十足的、又没用的亲爹谱儿。
  于是,季钦一进门便见着季源如村舍老地主般倚在椅背上,当真是今时一同往日的废物模样,若要说稍微同往日有些不同,那便是随着年岁渐长、吸焚烟膏的时间渐长,季源当年那副高大健壮的身子骨再也不复,年轻时英俊的面庞也再看不出来一点。
  如今装模作样地倚着,像是黄花梨圈椅上扔上了一把干柴。
  季钦忍不住想:若是母亲当年见着的是这副模样,还会以飞蛾扑火之姿、速速了却年华吗?
  “来了,”季源抬了抬眼皮,没动。
  季钦没动作,也没吭声,显然是既不打算行礼,也不打算叫人,只硬邦邦地杵着,冷冰冰地瞪着。
  本想着摆个亲爹谱的季源,后背都出了密密一层汗,“来人,看茶。钦儿,你先坐,先坐。”
  季钦撩袍坐下,回说:“当不得。”
  季源那话里,能说得上句“当不得”的,也就唯有那句“钦儿”。从小到大,能被这样亲昵称呼的那人,前些日子就蹬了腿,而季钦小时候盼望却不得的这句爱称,既原来不得,现今便不会稀罕。
  未等到来人泡茶归来,季钦便先挑明了:“想要玉引?”
  这话问的,当真是问到了季源的心坎里,即刻便舍得从自己那圈椅起来了,“是是是,你想必也有耳闻,府上近年经营不善,日子是越发难过了,好些窟窿等着用钱补呢。”
  季源是富贵窝里长大的,该有的眼界一点不缺,估量着季钦这玉佩起码能当个三千金,若不然也不会为此火烧火燎的。
  季钦的外祖这些年屡建奇功,不说战利品,赏赐便得了不少,膝下一儿一女俱走在了他前头,虽也有个名义上的孙子,但万贯家财的十之七八迟早都要给这唯一的外孙,季钦手里的财产,目前已是不可估量。
  “窟窿?”季钦冷笑,“是徐氏机关算尽抢夺田铺却本事不足、经营不善、连年亏损的窟窿?是季钤犹在世时惹是生非、秦楼楚馆的窟窿?亦或是徐氏贴补娘家、偷钱换物的窟窿?还是你花天酒地、吸焚烟膏的窟窿?恕某直言,贵府这窟窿,属实是多了些。”
  季源这废物,废在方方面面:害死了原配,宠刁了姘头,养坏了儿子,掏空了家业。季钦觉得自己这话,都还是留了三分情面在。
  可这话听得季源真是不舒坦,四句话的功夫里,他何止四十次想发作,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到底是忍下了,“是,家大业大,事端难免也多了些。”
  季钦从怀里掏出来个纸封,轻飘飘扔在地上,下巴一指,“来取罢。”
  此刻季源心里天人交战,被自己亲儿子羞辱至此,即便现下无人瞧见,但到底是丢足了脸面,他季源这辈子也曾大富大贵,还鲜少受这样的委屈。
  季钦不动声色,静静观察着季源,将他脸上掩不住的、对钱财的渴望瞧得清清楚楚。
  莫名的,他想到了自己差点割了同窗的舌头被书院退学一事,那时候生母已逝,外祖远在千里之外,偌大京城连个可以护佑他的人都没有,盛怒的季源带了鞭子去书院,当着书院同僚的面,鞭子像雨点一样打在身上。 第9章   季钦那次觉得自己要死了,一定会死在这一场里,会同自己的母亲一样,化作一只恨着季源的厉鬼。
  后来,是被太皇太后的手谕救下,手谕制止了季源,也摆平了书院。
  当年差点打死自己时,季源可曾想到会有今日这出?若想到了,怕是要当真将自己打死罢,季钦念及,忍不住冷笑。
  就这会儿的遐思,已足够季源想通,他蹲身下去,朝玉引伸出了手……
  说时迟那时快,门就这会儿被推开,徐氏哭天嚎地地进门,帕子掩面就是震天响的一声:“侯爷啊,我的钤儿去了,妾身往后可以依仗的,唯有侯爷了……”
  季源一愣,迅速起了身。
  季钦皱眉,抬脚踩住了纸封。
  “金翠,”季源搓搓手,尴尬道:“钦儿回来了。”
  徐金翠看了看季钦,嘟囔了一句“我又不瞎”。
  季钦左手搭在椅子扶手上,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的亲父、继母,想到当年徐氏在府上鸠占鹊巢、狗仗人势、作威作福的样子,他再拿下巴指指地上,“想要么?得要徐氏跪下来拿。”
  “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徐金翠大悲又大怒,想也不想直接开骂!
  “哦?”季钦抬脚,作势要将纸封碾烂。
  “别别别!”季源赶忙叫停,“钦儿,爹劝劝她,你且稍等。”
  季源拉着徐金翠到一旁,小声嘱咐了些什么,季钦隐约听见了些,“别与银子过不去”、“谁人一跪能有三千两”、“府上什么情况你不知道么”、“钤儿的葬礼花了多少钱”、“我看你是真的不想让我活了”。
  总之,徐金翠不一会儿就回来了,闭着眼睛,跪了下去,动作那叫一个利索,一看就是熟手了。季钦琢磨着:想必徐氏当年带着孩子入侯府跪求母亲时,该也是这样的姿态罢。
  那……自己便看在母亲的面上,也当宽和些——季钦拿开了脚,任徐氏取走了纸封,在二人拆封的时辰里,便走到了门口。
  季源和徐金翠拆开纸封一看,哪有什么玉引?只有一张五百两的银票!
  徐金翠疯了,冲着季钦破口大骂。
  季钦冷笑,“这是给你夫妇二人一个记性,休想将林家任何东西据为己有!当年母亲的嫁妆如此,往后的所有物事亦如此!”
  *
  周妈妈一直候在秋风院里,从天还未亮一直到了正午时分,才总算等来了带着一身寒气而归的阮清攸。
  “快进来喝口热茶,这是怎么话说的……”周妈妈迎阮清攸进门,倒完热茶又拢了拢火盆。
  她是看着季钦长大的,轻巧便看出来了眼前这位于世子而言不一般,若不然,以世子如今的性子,怎会特意嘱咐她“若得空了,便去看看”呢。
  从得了季钦那句“随口一说”后,周妈妈几乎是每日都过来院子里,也总算是眼见着世子重金请来的大夫用日日不断的苦药汤子将这位脸色稍养红润了些。
  只是今早上出去了一趟,再回来,又是同第一日一般的脸色廖白了。
  阮清攸皮子白,脸色做不得假,他此刻当真也是难受得紧了,外头刮着大北风,有一阵儿还飘了会雪粒子,他披麻戴孝上了山,身子早扛不住了。
  他自个儿也明白,经过这么多年的磋磨,这幅破败身子宛若一架年久失修的旧纺车,现在季钦请来的好大夫、用上的好药材也不过是整饬表面,却终究是不成用了。
  强撑着口气饮尽了一碗热茶,阮清攸冲周妈妈颔首道谢:“谢谢妈妈,只是我身子实在不舒坦,想躺下歇歇,怕不能招待了,妈妈请回吧。”
  “诶,您先歇着,”周妈妈起身,“老奴再叫大夫过来瞧瞧。”
  季钦已在窗下站了有一会儿,他打菡萏院里过来,正巧见着阮清攸孤零零地入院,本想着说是路过而已、来都来了、稍微站站就走,听见周妈妈的话时却站不住了,起身推开了门。
  一开门,风雪直入,尚未来得及落下帐子的阮清攸打了个寒颤。
  季钦皱眉,反手推上了门,也未由着人招待,自行落座又斟了碗茶,端在手里轻轻吹了吹。
  周妈妈行礼,“世子来了。”
  “妈妈不必多礼,”季钦用空着的左手,托着周妈妈的肘弯扶了起来。
  阮清攸坐在床上没有动作,只是在看见季钦动作时有一瞬恍惚:季钧希对待身边人,从来都是极真心的……
  他说不准自己要不要起身行礼,若论辈分,自己还当得季钦一句“嫂嫂”,可若论身份,自己不过是个野种的未亡人,怕与超一品指挥使提鞋都也不配。
  再一抬头,阮清攸惊呼:“那茶杯是……”
  第5章 失言
  阮清攸心下发慌,着急从榻上起来,却起得太猛了,只见眼前一阵发黑,又伴着金星四散,直直往前头栽了下去……
  周妈妈从旁立着,只觉眼前一晃,紧接着是茶杯当啷触地之声,待人回神,世子却已安安稳稳将那人护在了怀里。
  阮清攸被人轻松托起,又放到了床上,这会儿也从眩晕中缓了过来,支起身子,慢吞吞地说完了方才那句:“那茶杯,是我用过的了。”
  季钦气笑了,共用个茶杯又如何?当年书院里,倒不曾见有如此生分过,实在是气不打一处来,张嘴便开始挖苦人:“长嫂如母,又有何拘?” 第10章   阮清攸哑口无言,一张廖白的脸登时变成了熟透的虾子颜色。
  周妈妈先看不下去了,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便调和道:“世子,公子这下身子还不爽利呢。”
  言下之意,你便嘴下留情罢。
  季钦冷哼一声,他自然是知道阮清攸不舒坦,若不然,何至于这般急火火地进门惹气,“看来是请了个庸医来?小小风寒治了这么些日子,都还治不好?”
  周妈妈睇了阮清攸一眼,心说自个儿没必要搭这话茬。
  果真,下一刻,阮清攸便凑过去慌忙地解释:“不是庸医,是我自己身子不争气,本已调理得大好,但出门一趟受了风,才又不好的。”
  季钦转身过去,盯着阮清攸反问:“这么冷的天,你出去作甚?”
  “今日……”阮清攸的声音越说越小,“是季钤的头七。”
  “好啊,我的好嫂子,您跟我那庶兄还当真是情深意笃、感天动地!”季钦噌一下起了身,居高临下望着病态十足的阮清攸,“既如此,为何干脆不守在那墓前等化蝶?亦或者在这数九寒天里待上整日、得黄泉为伴呢?我季钦念在旧情求医问药,反倒成了棒打鸳鸯的恶人了!”
  周妈妈此刻看不清季钦的脸,却也能想象得到他如今是如何的盛怒,倒也难怪,请了京中最好的大夫来,用上了最好的药,派出了最得力的心腹日夜守着,将将养好的身子却因一场“头七”被打回了原形,摊谁身上,谁也会搓火。
  但阮公子,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不是金吾卫指挥使,在府上没有说了就算的本事,即便是身子不适,但徐氏让他去,他又如何能说得出一个“不”字?
  见阮清攸慌张至此,周妈妈也于心不忍,上前将季钦半劝半拉到了门口处,“大天白日的,没得说这样的晦气话,若夫人在,定又要你拍木头了……”
  提起生母,季钦总算是冷静了些,不再咄咄逼人,一甩袍袖推门而去。
  周妈妈没追去,又坐到床边给阮清攸盖上被子,“世子就是说话难听,人却是不坏的,公子你定也晓得,可要多担待。”
  阮清攸红着眼圈,未说“好”也未说“不好”,只说:“妈妈请回吧,我累了,想歇了。”
  “诶,您便先歇着,晚些时辰老奴再来。”
  阮清攸虽是说想歇息,也确实该歇息,但季钦方才所言像是刀子一般刀刀剜着他的肉,又如何睡得着?
  似乎是时辰过去不久,门再次被推开,进来的是季钦的手下缉风,扔下个严丝合缝的食盒到床边,“府上厨房已熄灶了,指挥使给你找了口吃的来。”说完这句,便撤到了一边。
  此时,阮清攸才发现缉风后头还跟着个老叟,他仔细辨认了一会子,才不可置信地喊出了故人名姓,“张院正……”
  前太医院院正张辽,最得太皇太后信重。
  阮清攸小时常住宫内,有些小灾小殃的,都是张院正亲自看诊。
  “早不是院正了,现在就是个乡野郎中,”张辽摆摆手,托着阮清攸瘦弱的手腕放到了迎枕上。
  自当年受牵连离开太医院后,他就带着家小到了京郊的村子里,这些年过得也算滋润,方才被一队金吾卫“请”进马车时,着实是吓了他一大跳,却没曾想竟是来与故人问诊。
  他把上阮清攸的脉,脸色越发凝重,收了迎枕时便是一声长久的叹息,但往事无追,说来徒惹伤心罢了,他也没再提,只是嘱咐道:“公子,老朽现在去煎药,一定要按时服药,日后要好好养护身子。”
  阮清攸点头应了。
  张辽出门后,缉风催促:“快些吃,吃完好用药。”
  阮清攸移食盒过来,颔首道谢:“缉风,多谢你。”
  缉风双手交叉,转身要出去,“哼”了一声:“谢我做什么。”
  要谢,便谢我们指挥使罢,除他之外,哥几个可没闲情冒着风雪策马到城西买一碗小馄饨,这皇城根儿里多少馄饨摊子,就近买一碗如何就不行了?
  屋内再无人,阮清攸打开了食盒,熟悉的鲜香扑面而来——是他少年读书时,最爱吃的那家城西的小馄饨!
  眼泪吧嗒吧嗒落入浓香的鸡汤里,荡出散开又聚合的油花。
  *
  当夜更鼓过三,方才换值的缉风正抱剑立在廊下,耳尖忽动,看向院墙,紧接着拔出了剑。
  秋风院靠近后座房,又偏又冷,值守也弱,若有歹人意欲入府行窃行凶,这儿确实不失为一个绝佳的入口,只是来了这好些日子,还是头一次见有蝥贼之流敢来。
  长剑在月光下闪出道锃亮的光,缉风绾了个剑花活动了下关节——不跟着指挥使,便鲜少有亮出武器的机会,此番正手痒,亟需砍上一个二个的舒舒筋骨!
  来人显然也不是等闲之辈,不过错眼的功夫就已到了廊前。
  缉风提剑就冲,却被来人抢先一步制住了他持剑的肩骨。
  “别出声,是我,”季钦扯下黑布面罩,轻声开口。
  缉风:“?”
  “看什么看,”季钦松手,自顾自地往窗下行去。
  缉风紧跟上去,用着气声问季钦:“大晚上的,您不睡觉来这里作甚?”
  季钦眯着眼,扒着一点窗户缝往里瞧,“这话说的,此处乃是我府上,夜间回家还需要理由?” 第11章   “既是自家府上,那你蒙面作甚?”缉风嘟囔,简直是梁上君子之行径。
  里间熄了灯,季钦什么都瞧不见,心情不佳,语气也不好,“我乐意。”
  凑头又看了会儿,实在是什么也瞧不清,只猜着那人大约是落了帷子,季钦终于舍得回头,问缉风:“他身子如何?”
  缉风如实回答:“傍晚才退了烧,前半夜咳得厉害,这会儿倒好多了。”
  季钦皱眉,“那你们可与他进去倒杯水过?”
  “?”缉风摇头,“没有啊。”
  凭什么啊,他们说破天也就是侍卫,保护着人不被伤了不被害了便已是尽责,进去倒水算什么事儿啊?事儿倒是不麻烦,就怕把人吓得睡不着觉。
  “要你们何用……”季钦挥手,“滚回去睡吧,这儿不用你守着了。”
  这天儿实在冷,但凡是得了恩典,傻子才不领旨谢恩……缉风拱拱手,一脸谄媚,“那就有劳指挥使大人啦。”
  “等会儿,”季钦薅住缉风的后领子,“去寻些梨来,要甜一些、汁水多一些的,洗好了送来。”
  缉风不解,“指挥使,这大半夜的,要梨子作甚?”
  “我饿了,偏想吃这一口。”
  “哦,”缉风领命,直接跃上墙头离开了侯府。
  不多时,季钦就揣了个好鲜亮的梨子在怀里,想必一会儿就能烘热乎了。
  大半夜的要梨子作甚呢?有人娇气,夜间咳嗽时,总爱吃这一口压上一压。
  第6章 假语
  阮清攸记得昨儿夜里似乎是咳了一宿,他这幅身子自己知道,好像是早年在某一个族亲家里柴房住的时候冻着了心肺,自此便经不得一点风寒。
  张院正说他一点风吹草动就起高热,也和心肺上的毛病有关,若还不开始好生养护,怕要得了肺痨,才当真坏了事。
  还有一些并不严重但养好却难的小毛病,如饥饱痨,眼前发黑都是轻的,若严重了,直接晕过去也是正常。
  张院正说到这里的时候,阮清攸猝不及防想到了那日,季钦随手扔下茶碗冲过来抱起自己的事情,一时失神。
  “怎么了,公子?”
  待到张辽的询问将他拉回神,再想到的就是季钦冷着脸面、毫不留情地将自己扔在榻上的事儿。
  秋风院本是下人住处,床铺硬得像石头,那一下可真疼啊,阮清攸当夜仔细检查了下,髋骨那块都磕出来了淤青。
  想到这里,他那丝将将冒头的缱绻消失不见,开口已如寻常,“无事,您接着说,我听着呢。”
  “其他的倒是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如气虚、不寐等,但也要仔细将养着,年轻时若不调理好了,待到上了年纪,可就有得罪受了。”
  阮清攸点头,又忽而想到,昨儿夜里咳得厉害时,似乎有人切了小块梨子往自己嘴里塞,那时候自己还发着烧,吃的药里又加足了安神之物,只觉得有动静、想睁眼,却无论如何醒不来,但自己迷迷糊糊间似是吃了不少。
  今晨犹能咂么着一点梨子清甜,竟还尝出来了些家道仍未败落时的滋味儿。
  至于是谁人来的,他心里也有猜测,却不敢当真。
  可若不是那人,又有谁晓得自己这早就已经不复存在了的习惯呢?
  阮清攸无力地叹了一声,又小心翼翼地开口:“张伯,您前来问诊的诊金,贵吗?”
  早前自己已吃了好久的药,听闻那也是京城数得上名号的大夫了,如今又劳动张院正日日打城外过来,现下产生的诊金,他当真是不知该如何还给季钦。
  这么些年,苦苦挣扎、蝇营狗苟,好歹攒下了几贯大钱,现在还丢了。
  阮清攸愁得不行,已然开始琢磨抄书卖钱还是打络子卖钱了。
  张院正素来是晓得阮清攸的性子的,而当今即便说破天来,他嫁给的是已过世的大公子,而非曾有几年同窗之谊的世子爷,这样的人情断是不愿意欠下。
  他一直避世,也不晓得泰宁侯府里没有外传的家丑,只觉地好歹是侯府正头郎君,日子该不至于拮据的,便大概比了个数给阮清攸。
  还耐心解释:“老朽这么些年来,都是不收诊金,只收药费的,公子的方子里全是用的滋养的好药,世子又着令我寻了市面上最好的来,所以,价格才会这样高。就比如说这方子里头的茯苓,产自滇南,上千里路运来,单车马费就少不了……”
  后头,张院正还举了几个例子,但阮清攸已经全然听不进去了,心里头涌上一阵一阵的绝望。
  待到送走了张院正,他寻上了缉风,“缉风兄弟,能不能麻烦你帮我向世子转达句话?”
  缉风这些日子是瞧清了指挥使如何将眼前这位捧心窝子上了,说句大逆不道的,怕当今圣上喊指挥使前去侍疾,都未必有昨儿夜里那般尽心竭力。
  全然不顾已然连熬了几个大夜,昨儿可又是正儿八经一宿没睡啊!
  今晨卯时左右,缉风用过早膳上值,正瞧见指挥使拎着心爱的短刃并着个梨核出来,另一手还拢了一把梨皮。
  那脸色差得,跟死了三天又从坟地里被刨出来的一样!
  想到这茬,嘴上一瓢,缉风回:“瞧您这话说得多生分啊!您跟指挥使这样的关系,互唤一声表字还更合适些。”
  若放旁人家,这话倒也没说错,可问题就是,泰宁侯府可不是旁人家…… 第12章   阮清攸费了大劲,才扯了个苦笑出来,又道:“我想麻烦你,同他讲一句,我身子已然大好,不必再治了,另替我谢过他。”
  “可你没大好啊,”缉风不解,“我若拿这样的胡话去糊弄指挥使,他定然要用军棍整治我。”
  阮清攸叹了口气,说了实话:“诊金太贵了,我还不起的,还不如早早收手,多养几日,也便好了。”
  提起钱,缉风就懂了,毕竟他也是苦过的,便点头:“好,我来去同他讲。”
  一心向武的缉风根本搞不清这些世情之事,秉持着一颗向善之心将话给一宿没睡、又案牍劳形的季钦给带到了。
  季钦从案卷中抬头,铁青的脸色一如铁青的眼圈,问缉风:“他当真是这样说的?”
  缉风点头,“千真万确。”
  这话落地他就看见一只青花的笔山飞了出去,当啷一声碎了一地。
  缉风瞧着柱子边上的碎片,嘴一扁,莫名的生出了些唇亡齿寒的后怕,尽管那笔山起头就并未冲着他飞过来。
  然后,他又在竹笔将断的咔嚓声中听见了指挥使压着怒火的声音——
  “你去告诉他,既嫁了季钤、成了大少夫人,那一应开销都是打中公走的,问不着我二房!”
  “哦哦哦,知道了知道了……”缉风脚底抹油,掉头就跑。
  待到他回了泰宁侯府,将这句话原原本本传到时,阮清攸扯着嘴角向他道谢,而后在圆桌旁枯坐了一下午,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几日,缉风又回指挥使府,季钦喊他到书房,如往常一样问他“阮清攸近来如何如何”。
  缉风会说药起了效,阮公子身子好了许多,“只是……”他想了想,还是将阮清攸那日的情状如实汇报给了季钦。
  不知道是不是看花了眼,总之缉风那一刻在指挥使脸上看到了如阮公子那个午后一般的落寞,瞧了还让人挺不落忍的。
  也大抵是因为这点不落忍,缉风没忍住又秃噜了一句:“那么多钱,您当真是走的府上公账?”
  缉风问完,又转念一想,这样倒也挺痛快——大家都是主子,谁花不是花!早花干净早利索!
  阮公子可比那个夭寿的徐氏强了不止一星半点,阮公子是个好人,真的是好人。
  季钦疲惫地捏了捏眉心,难得好声好气地回答了缉风的问题:“自然是划的我的私账,泰宁侯府穷成那副模样,如何负担得起每日百金的药资?”
  第7章 杀鸡
  张院正的事到底没有瞒多久,索性季钦本来也就没打算瞒着,这事儿很快便直达了天听。
  季钦领着个超一品指挥使的职,却是无需上朝的,他与成宣帝见面,全看有无汇报、有无召见,若见得勤了,一天见上八次面兴许还到不了天黑,若见得不勤,十天半月碰不上面也是常有。
  上次抄了一户贪墨之家,该杀杀、该关关,人的事儿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后续扫尾都是银钱之上的零碎之事,犯不上向成宣帝汇报,季钦又有几日不进宫了。
  若以当前的形势来看,起码还得有三五日无需面圣,可就这时,成宣帝来了口谕。
  彼时,季钦正翻看着张辽与缉风提供上来的阮清攸的用药起居手札,轻轻合上,换了身外袍就随着来人进了宫。
  ——若无意外,大约便是启用张院正的事情达了天听。也无妨,反正季钦打从一开始,便未打算瞒着。
  果真,成宣帝也未曾多加拉扯,见季钦进门便开门见山:“听说泰宁候府还从城外请了张辽上门看诊了?可是老侯爷身子不济?”
  季钦面上还是保持着一贯的恭敬,说的话却不好听:“季源那副身子骨确然是一日赛一日的不成用,但张辽上门却不是为着他……”
  听到这里,成宣帝便眯起了眼,往后靠在椅背上看向季钦,想瞧瞧他打边疆这么多年到底养出来了多大的胆子。
  季钦显然也没有让他失望,稍稍一顿,“而是为了阮清攸。”
  “哦?”成宣帝笑了,“可是你府上那位新寡的嫂嫂?”
  季钦其实早就明白了:为何当日回京面圣,成宣帝颇有些匆忙地打断了他要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打算,只让他“先回府看看”。
  ——是想用世俗伦常、是想用悠悠众口拦住自己对阮清攸几乎疯狂的渴求么?
  那未免将他季钦想得太过君子了。
  大闹灵堂的事情已经在季钦的推波助澜之下,在整个京城传得沸沸扬扬,坊间百姓从来未如此关心过金吾卫首领过,朝廷百官也从来未曾如此惧怕过金吾卫指挥使过——这个季钧希,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啊!
  而这些,说是宣战也好,说是提醒也罢,总归是季钦向成宣帝表达内心的一个出口,在局中的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但此事成宣帝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了张辽入府,他就沉不住气了。
  “不是为着新寡嫂嫂,”季钦行礼,“乃是为着昔日同窗。”
  成宣帝心说,你倒是会给自己台阶,还说什么同窗,怕是梁祝那般的同窗罢,便冷笑道:“怕不只是同窗那么简单罢?”
  季钦也是大方,“昔日确然只是同窗,而时至今日,卑职自是希望可以更进一步。”
  成宣帝捏紧了龙椅扶手,“逆贼之后!季钧希,你给朕牢记他的身份!” 第13章   季钦淡淡,却跪了下去,“家破人亡,他一身孑然,又能翻出什么样的风浪。”
  “可若朕当真不允呢?”
  季钦叩拜三下,再抬头是一脸无谓与无畏,“若触怒天颜,则,君要臣死,臣必赴死。”
  “好,好你个季钧希!你便是看准了朕不会取了你的性命,才敢如此恃宠而骄!才敢如此大逆不道!”
  成宣帝起身,扶着御案大口喘气,盯着季钦半晌见他肃然跽跪,毫无悔过之心,好像是这一场犯上作乱的争吵之外的看客,更是气不打一出来,随手抄起来手头的鎏金笔山,朝着季钦扔了过去。
  季钦一动不动,任笔山将他的额头砸破,鲜血顺着眼角淌了下来,很快划过下巴,滴在了御赐绛色飞鱼服的前襟上,又消失不见。
  现在,才是他真正的对成宣帝宣战。
  相识数年,成宣帝拿捏得了他,他又何尝拿捏不住成宣帝——今上,虽刻薄,却不寡恩。
  成宣帝这皇位登得艰难,夺嫡未像前朝一般只关乎朝堂暗涌,而是牵扯了将门,文斗在朝堂,武斗在兵甲。而成宣帝出身低,身后并无将门母家支持,眼见地要功亏一篑。
  千钧一发的时刻,是季钦偷了外祖的虎符、假传了外祖的军令,打通了层层关卡,偷渡了两万兵马进京勤王。
  自然,“勤王”只是现在的说法,在当时,那叫“谋反”。
  无人知晓年少的季钦如何做成了这一切,但他确实做到了,两万林家军入了皇城,季钦挂帅,大获全胜。
  事后,季钦的外祖,定远大将军林易当着满军将士的面,军棍不停,几乎将自己掌上明珠的独苗给活活打死。
  季钦的舅父并着表哥,领着上千战士下跪请“大将军手下留情”,都未能让林易有丝毫松动。
  这样大的事情,林家上下几百口人、带走的两万战士,险些都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季钦给扣一顶反贼的帽子活活害死。
  死犹不惧,但将士声名,忠君卫国,重于泰山。
  最后,是成宣帝得了信,派人带去了口谕,方才救下来了季钦一命。
  可那次,季钦在床上养病,躺了将近百日。
  林易去看他,问他“为何”,季钦挣扎着在床上跪下给林易磕头,说:“孙子不孝、不义,但非不忠,圣上他,必定会赢”。
  这一句话的情谊,便足够成为季钦在成宣帝那里的金钩铁券了。
  更何况后来,季钦的舅父马革裹尸、却保住了边境重地,季钦的外祖数次敬献边军虎符,成宣帝折中留了一半……林家于成宣帝有恩,于大晋有恩。
  这些都是季钧希带来的,而今也变成了季钧希的倚仗。
  “滚!季钦,给朕滚出去!”
  登基日久,成宣帝已记不清有多少年没有受过这种窝囊气,杀又杀不得,打……。成宣帝闭了闭眼,脏腑如被巨手攥紧的这种感觉……
  季钦倒无觉,起身还得体地谢了恩,推门缓缓步出了御书房。
  成宣帝唤来张福全,像被人卸了力气一般,无力摆摆手,嘱咐:“喊太医院那几个得用的去给他看看,仔细料理,莫留了疤。”
  *
  季钦出御书房就被领进了一处宫殿,太医院名声最佳的几个太医已然提着药箱、严阵以待,一脸的“劳烦指挥使莫让大家难做,需知晓皇命难违”。
  “季某何德何能,”季钦坐下,还抬手抱了抱拳,道:“劳烦各位太医。”
  但说实话,季钦本是打算回府包扎的,这破地方,他一时片刻都不愿意待了。
  顾及到了旁人,必定就牺牲了些自个儿,季钦亥时末刻入宫,待到全部折腾完已过了寅时初刻,本是想着回住处稍作休憩的,毕竟这夜过得实在也是耗费心神,但鬼使神差的,又吩咐了车夫往泰宁侯府去了。
  寅正时分,大多时候是阮清攸睡得最安稳的时刻。
  季钦拢着大氅立在廊下,支耳细听着里头的动静——没有动静,便是最好的动静。
  听了有那么一会儿,见里头挺安稳,季钦这压了一肚子的火,总算是熄了一点。
  他正心满意足地打算趁天亮前回府,忽听一声嘹亮的鸡鸣,像短刃嗤啦一声划破了泰宁侯府安静的夜。
  随后,内间就有了动静,窸窸窣窣的,大约是被吵到了在翻身,而后是几声咳嗽。
  季钦方才有些熄灭趋势的火,噌一下像是浇了桐油般,登时开始熊熊燃烧,“这府上哪里来的公鸡?”
  最好是不要让他听见是季源或是徐金翠要补身子养的鸡,若不然,他能让这俩人后半辈子都吃不上一口鸡肉。
  缉风解释:“这是当日与……就当日在府上拜堂用的那只公鸡。本来是养在厨房菜地那边,前几日里,这鸡像成了精一样,自己从笼子里跑出来往徐氏的院子里蹿。徐氏抱着公鸡哭了一场,此后便养在了自己院子里。”
  原是如此……季钦是不信这种怪力乱神的事,皱眉问缉风:“日日这个点叫唤?你也听得下去?”
  “鸡叫时辰不太固定,但基本都在寅时之后,”缉风如实回答,“寅时也不早了,这时辰在边关都已打完一套拳了,更何况,犬守夜鸡司晨,万物造化,这有什么听不下去的?”
  这也就是因为在城里,又是达官贵人扎堆的地方,方才听不见几声鸡叫,若在乡下,这个点儿,公鸡们都开始搭台唱戏、比高比亮了。 第14章   “你听得下去,我可听不下去。”
  季钦显然不如缉风这般会为他人考虑,扔下这句拂袖而去。
  *
  第二日晨,天气晴好。
  徐金翠难得睡了个懒觉,醒来觉得是久违的神清气爽。
  ——自打这公鸡到了院子里,日日打鸣,吵得她总也睡不好,但记挂着许是儿子再来,又狠不下心去再让它数九寒天养回菜地,便就一直忍着。
  今儿倒是奇了,莫非是在主宅过上了好日子,也舍得舍去自己那打鸣的习惯了?
  徐金翠惬意地洗漱上妆,用罢早膳去了厢房看望“钤儿”。
  门轻轻推开,散着尘粒的丹灵光投进屋内,徐金翠循着走近,看见了倒在地上、已然僵直的大公鸡!
  “啊————————”
  第8章 药膏
  阮清攸风寒已痊愈,不寐和气虚也好转了许多,张辽的方子已经调整了多次,并开了药膳,正式开始了调养。
  但调养不是治病,自然不会像风寒消解那般快,在张辽来的日子里,阮清攸每饮下一碗药,心里都会忍不住哆嗦几下——
  这走的都是府上的公账,说不准哪日,婆母就发现了,到时候自己怕又没有好日子过。
  可若不吃药呢,自己倒无所谓,可季钦怕要发脾气,瞧他现在说一不二的气势,到时更难收场。
  撂下药碗,想到季钦,阮清攸掰着手指算了算,原来已然有这么些天没有见到季钦了。
  毕竟季钦现在不似自己闲人一个,天子近臣、烈火烹油,忙着呢。
  阮清攸起身,预备着出门去将药碗洗了,秋风院子里没有伺候的丫鬟小厮,许多事情他都得自己动手。
  刚推开门,便听得廊下的缉风、追雾二人在低声讨论——
  缉风:“指挥使的脑袋近来如何了?”
  追雾:“那伤口足足有半拳大了,加上天冷,这好些天也不见愈合,瞧着挺受罪……”
  缉风“啧”了一声,正待说些什么,就听见阮清攸小声开了口:“二……二位兄弟……”
  二人一道转头看他。
  阮清攸拿着碗,有些局促地问:“世子可是受伤了?”
  追雾点头,“前几日进宫面圣时落下的,被重物砸伤,留了好大的一道口子。”
  阮清攸叹了口气,满京之中能伤季钦的,想也知道是那天下第一人。
  至于缘由,他似乎能踅摸到个方向,但多年过去,事态如何又不好说,便只是颔首向二人致谢,拿着碗走了。
  缉风偏头看向追雾,“就,就没了?”
  追雾耸耸肩,表示他也不懂。
  “合着还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缉风点评季钦。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厨房里传来当啷一声,是碗打碎了的声音。
  追雾笑着摇头,拍了拍缉风的肩,“看来未必。”
  二人同往厨房里看了看,互送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就一道去了院里石桌上对弈,不几久阮清攸从厨房里出来,低着头往正室行去。
  又不多久,阮清攸提了个小包袱出来,打开给缉风和追雾看,“可不可以劳烦二位兄弟帮我去市集上将这些络子卖了?”
  二人瞧了瞧,样式挺好,手艺也好,一个赛一个的精巧板正,想来是可以卖得上价。
  “大约卖多少钱一个?”追雾开口。
  “最好不要低于三十文罢,若能卖上高价自然就更好,至于辛苦费,二位自留即可。”
  缉风和追雾一道收下了络子,不免感叹阮公子当真是个妙人,瞧瞧这玲珑的心肠,越是与他深交,便越是觉得他人好。
  晚饭后二人短暂下值离府,缉风拎着小包袱问追雾:“络子是该去城东卖对吧?要不然先找几家估衣铺子问一问?”
  追雾看他一眼,脸上尽是嫌弃,“你这夯货,卖给谁能比卖给指挥使更赚钱?”
  缉风忍不住拍手,恍然大悟,而后撇撇嘴,“不成,我以后得离你远一些,你这人心眼子太多了……”
  第二日一早,缉风和追雾拿了个五十两的银锭子给阮清攸,说哥们儿好运气碰上个外地来的客商,瞧着一兜络子花了眼,要多少给多少,早知道干脆开价一百两了。
  阮清攸被二人逼真的演技说服,当真信了,高兴地同二人致谢,并约定了辛苦费下次再说。
  *
  等到张辽再上门的时候,问完脉,阮清攸问:“张伯,你现在还做祛痕膏吗?”
  这膏是张辽打几本古籍残片上找到思路之后自己研制的,听说制作极为复杂,但有愈合伤口以及消痕颇有奇效,当年在宫里很是受到宫妃们的喜爱。
  张辽笑笑,“乡下人哪用得着这些啊,很久没做了。”
  “啊……”阮清攸迟疑片刻,又开口:“张伯,若我同您订上一瓶,您做吗?”
  “你有用处?”
  阮清攸点头,“是。”
  “那做就是了,虽复杂了些,却也不是做不得,不过没那么快,要二至三日才能做好。”
  阮清攸高兴了,可片刻又低下头去,“多谢张伯,只是我手头银钱不多……”
  张辽建议:“不如就并到你的药资里头。”
  “不行不行……”阮清攸摆手,“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哪能用府上的钱?”
  虽然季钦是府上的世子,要用中公的钱也名正言顺,但阮清攸心里头不知道如何生出这样的执念:给季钦的药膏,必然得是他自己出的钱才行。 第15章   “那你有多少钱?”张辽问。
  “五十两…。。”
  张辽开怀大笑,“公子这不是挺富裕?一瓶药膏而已,十两就够了。”
  “真的?”阮清攸喜出望外,“那我,那我要五瓶!”
  听说他那伤口好大,宁可剩下,莫要不够才好。
  *
  三日后,阮清攸拿着一盒药膏又找上了追雾、缉风,“劳烦二位兄弟代我将这药膏带给世子,这是张大夫做的祛痕膏,对他的伤口有好处。”
  缉风正待接过,就被追雾拦下了,然后同阮清攸解释:“指挥使今日大约会来,您可以亲手交给他。”
  阮清攸不太想亲自交给季钦,可想了半天又想不到合适的理由,只能怏怏点头,回了屋。
  “指挥使说今天要来吗?”缉风挠头,“我怎么不知道?”
  追雾叉起双手看着缉风,“阮公子都准备好了上好的药膏了,不来一趟说不过去罢?你去罢,提前半个时辰下值回府上一趟,我不同你计较了。”
  “你你你……”缉风伸手点着追雾,“你真是心眼子太多了,我以后当真要离你远点!”
  缉风走后半个时辰,季钦到了泰宁侯府,他现下带伤,便戴了个幞头出门,其上缀了块羊脂玉,将他本人周身的戾气都化去了三分,细瞧居然有点子儒雅模样了。
  阮清攸第一面见着,很是愣了一会子。
  “天这样寒,不请我进去坐坐吗?”季钦开口。
  “哦,快快请进,”阮清攸回神,侧身迎季钦进门,招呼道:“今日如何得空回府了?”
  季钦揣着明白装糊涂,装模作样道:“来府上处理些事宜。”
  “哦,”阮清攸点头,“处理完了吗?若还没有……”
  季钦乜他一眼,截断了话茬,“处理完了。”
  “哦哦,”阮清攸还是点头。
  说来也奇怪,明明方才还惦记着许久没见季钦,但现下真的见着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甚至还有些局促、有些紧张,连祛痕膏的正事儿都忘得一干二净。
  季钦也惦记着那祛痕膏呢,擎等着看他什么时候能想起来,一时半刻也不打算走了,“渴了,烹壶茶来喝。”
  阮清攸噌地一下站起来,方才想到——季钦坐下已有一会儿了,竟然忘记了上茶。
  他急匆匆起身去拿茶具,又沮丧地低下头,“我这里没有什么好茶具,更没有什么好茶可以招待你。”
  现下不复往日了,日子过得,当真是难堪得紧。
  “什么你这我这,不都是在一个府上?”季钦走到门前,吩咐追雾,“让周妈妈打菡萏院子里取几套茶具并着我前儿新送的茶来。”
  阮清攸喜好茶道,平素也爱饮茶,季钦走马上任之后得了不少好东西,里头的茶叶都捡来了府上,已送来了有些日子,今儿总算是有个由头给送出去了。
  周妈妈并着追雾一道,不多时便提着几套茶具和几罐茶叶来了。
  阮清攸还记着季钦对茶不怎么计较,新茶陈茶、粗茶好茶与他来说都没什么所谓,唯一对龙井还有几分偏爱,点评过一句“这茶吃着不错”。
  所以,在查看过几个茶叶罐确认有当年新下的龙井之后,阮清攸就挑了对青花盖碗出来,问季钦:“龙井可好?”
  这句话可给季钦高兴坏了——了不起,阮清攸居然还记得自己的喜好。
  可他没打算喝这个,毕竟阮清攸肠胃不好,现下的天儿里吃不得绿茶。
  季钦轻咳一声,压了压唇角笑意,“寒冬腊月的,吃什么绿茶?我不是记得里头有罐正山小种,听人说是好货,泡一壶来尝尝。”
  第9章 谢礼
  听季钦说要喝红茶,阮清攸便换了套白瓷茶具出来。
  他喜欢烹茶,这么多年也未曾手生,茶香袅袅溢出来,人也松弛了许多,他问季钦:“怎么换了口味?”
  “边关大寒,红茶暖身。”季钦胡扯了这样一句。
  外头值守的缉风听见,朝追雾努了努嘴,“西境也有茶,跟我们的红茶差不多滋味,他不是喝了一口就说难喝?”
  追雾瞧了缉风一眼,老神在在,“难喝,那是因为同你一道喝。”
  内间,阮清攸“哦”了一声,心里头又泛起了一丝苦涩:边关,定然是很苦的罢,想来也是吃了许多的苦。
  “在想什么?”季钦接过阮清攸递过的茶杯,轻声问道。
  “在想边关是什么样子,我未曾去过。”
  季钦啜饮一口,说:“得空可以让缉风、追雾与你讲讲边关的事,那边虽不似京城繁华、气候也差了些,但民风却淳朴,再往北些是些西境小国,与大晋开放互市,市上很是有些关内见不到的小玩意儿。”
  阮清攸倒是对边关多好玩不感兴趣,如今他连泰宁侯府都出不去,想那些也是无谓,只是听季钦这样讲,那边关似乎也未有多苦,那便最好了,于是“哦”了一声,不再言语。
  季钦低头品茶,看得出来是努力想要咂摸出来一点“人间极品” 的味道,也未再开口。
  二人对座一处,守着口小泥炉,静默对饮。
  这样的日子好久远了……五年之前,亦或是更早的时间,似乎曾有过来着,但是自季钦回来之后,府上难宁、总多事端,连句话都未来得及好好说过,更遑论坐下来慢慢饮口茶。 第16章   这样一看,此时倒像是往日了,阮清攸端着茶杯,如是想着。
  但是今日同往日又不一样……
  彼时,他与季钧希是共生的树,而现在,季钧希是他阮清攸挡雨的檐。
  只是今时难改、往日难追,阮清攸心里也就只有一点点渴求罢了:今日,季钦莫要再唤一声“嫂嫂”。
  “那个……”阮清攸准备问问季钦伤口恢复如何了。
  季钦抬头,“什么?”
  结果还未等阮清攸回话,院子里便传来了中气十足、吆五喝六的声音:“阮氏何在?如今越发的是没有规矩了,未有晨昏定省也罢了,现在连婆母上门都不晓得拜见了?你们俩滚开,少拿季钦出来说事,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
  徐金翠这些日子过得越发拮据,给季钤风光大办了一场葬礼,赔进去了她好些私房,中公走得钱就更多,如今季源吸烟膏越发上瘾,府上的银子流水一般出,进得却难。前几日翻账本,发现秋风院的日日饮食居然那么高,犹赛主院了。
  找厨房一问,说是周妈妈传的话,世子爷的意思。阖府上下已被季钦治住了,说什么就是什么,半分违逆都不敢有。
  徐金翠当然也是怕的,所以她才一直忍到了今天,但她已经观察好些日子了,发现季钦最近确实没来,来秋风院之前也找门房确认过了:世子今日也未来府上。
  如此,她才敢来找阮清攸的麻烦,毕竟阮清攸可不似季钦,性子软又怕事,好拿捏地很,从他嘴里省下两口定然不是什么难事,但是没想到这门口两个侍卫也不是善茬,拦住她竟连门都不让进。
  就在她撒泼的功夫里,季钦饮尽了杯中茶,对着阮清攸嘱咐了句“外头冷,你别出去了”,就推门而出。
  徐金翠被拦在院门口处,见着季钦,着实是愣了一下,但是输人不输阵,愣是梗着脖子吆喝:“我找阮清攸!他人呢!”
  季钦自然不会回答她这样的问题,只想着速战速决,于是开口便是惊雷,“你院里那公鸡是我弄死的,再叫两句,信不信我连你一起弄死?”
  徐金翠双眼失神,愣了好一会儿,忽而蹲坐地上开始放声大哭,哭声中夹杂着对季钦的不断咒骂。
  老天爷明鉴,那公鸡身上并无伤口,她还以为是得了什么急病、如她那心肝儿钤儿一般病逝的,复又伤心了好些日子,到今日,才知原是季钦那个王八犊子给弄死的!
  “好生聒噪,扔出去,”季钦冷声吩咐,而后转身回了房,本不结实的木门发出好一声钝响。
  不消片刻,外头的声儿便歇了,炉里的菊花炭发出一声轻响,在里间听完了全部的阮清攸却始终没做声。
  季钦想着自己行径,破天荒的、头一回的、在如此宁和的气氛中,感到了一丝后悔,倒不是后悔他对徐金翠所为,只是后悔不该当着阮清攸的面做这些。
  他清咳一声,再开口还是不怎么有底气,他问阮清攸:“吓着你了?”
  阮清攸摇头。
  至此,季钦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见壶中已空,抬手添了些水。
  阮清攸从季钦手中接过壶,一边斟茶,一边低着头道:“外头那些传言,不打算压一压吗?”
  现在虽然是一介白身无所倚仗了,但是阮清攸毕竟也是打富贵窝里长起来的,知道坊间传闻里的门道,以季钦现在的身份地位,想压一压太简单了。
  但是,显然他并未去干涉此事,若不然,这事儿也定然不会传到二门不迈的自己耳朵里。
  季钦手下一顿,没想到阮清攸会突然问这个,随即笑了,心说我不但没有压上一压,我还推波助澜。
  君子品行看似美誉,实则枷锁,季钦看不上这些,但留一个歹名声,藉此震慑某些宵小,他却乐得其成。
  季钦慢悠悠地剥着松子,“信我者,如何都会信;若不信我,熬断口舌也无用。”
  这些红松子都是打长白山送来的,粒粒饱满,方还在炉边炕着,香气扑鼻却很是烫手,季钦满手的茧却是没什么知觉,待到攒了有小半把松子仁,他抬头看着阮清攸,“你呢?你信是不信我?”
  这话出口,季钦便后悔了,为何非得挑刚敲打了徐氏的时候问他呢?实在不是什么好时机,若他说了瞎话,自己不痛快;若他说了实话,自己更加烦闷。
  何苦?
  “我信的,”阮清攸伸手烤着火,没抬头,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钧希,你是个好人。”
  好人?这话听得季钦一挑眉,他季钧希可断断是称不上是好人,哪个好人会日日肖想自己的寡嫂?
  真论起来,季钧希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但这话他不敢说,说了真的要吓坏阮清攸了,但得了方才那句,实在让他通体舒畅,将满手松子仁倒进阮清攸手里,起身便打算走——
  茶是已然喝够了,话也实在是接不下去。
  阮清攸没料到季钦剥了那么久,一粒没吃全给了自己,还没来得及愣神就见季钦要走,慌忙将松子仁塞进袖兜里,追上去喊住了季钦。
  季钦回头。
  阮清攸掏出一直捂着的药膏递给季钦,“祛痕膏。”
  季钦简直得意极了,但偏要多问一句,“给我的?”
  “嗯,”阮清攸笑笑,抬抬衣袖示意道:“是谢礼。” 第17章   第10章 炫耀
  从侯府出来,季钦就通知了太医院给他换药的院正无需再来,随即便着人去找面琉璃镜来。
  他现在居住的指挥使府像是个京中军营一样,里头没有任何伺候的小厮、丫鬟,只有几个洒扫、洗涮、煮饭的婆子。
  一群大男人住在一处,琉璃镜这种精细玩意儿是用不到的,但是这套宅子是御赐,赐下来的时候各种物具都是全的,只是不知道塞到了哪个库房里,一群人很是找了一阵儿。
  季钦也不与他们见外,寻了块抹布擦了擦,后就对着镜子、挑起药膏好生地涂抹起来。
  好像涂抹的不是自己的脸,而是阮清攸的脸一样。
  一群糙汉子围着季钦,瞧西洋景一样瞧他,啧啧出声——
  “这什么东西?好香?”
  “指挥使怎么开始爱美了?”
  “这东西没见过,指挥使打哪儿寻的?”
  季钦单挑着最后一句回了:“旁人送的,用了可以不留疤,是当下宫里都寻不到的好东西。”
  这番话自然是惹来了不住艳羡之词,大家都是出身军营,全身上下最不缺的就是伤疤,一时间里,撸袖子的、撂衣摆的、扯裤边的……做什么的都有,“这么神奇?来,我也来试试!”
  季钦警铃大作,将药膏往怀里头一收,推着这群人往门外走,“去去去,一群大男人,这样爱美害不害臊。”
  “你不是也爱美吗?”
  “等你被开瓢了,也来找我领,”季钦作势要拿花瓶,“来?谁先来?”
  众人见状,真怕了似的,嬉笑着一哄而散。
  门关上,季钦忍不住掀开盖又闻了闻,确实——
  “从前倒没觉得,这香味还真是好闻。”
  以前还在读书的时候,他也得过这样的“御贡”,是当时还是六皇子的胤亓,也便是今上成宣帝给的。
  那时大约是年轻气盛、亦不太在乎伤疤罢,总归未曾感觉到多好,用了几次,便抛到脑后了。
  现在可不一样了,上了年纪、晓了事理,是真的知道好东西好了,季钦仔细地收好祛痕膏,戴好幞头去了书房。
  文书尚未处理几封,宫里又有诏。
  半个时辰之后,季钦在御书房里见到了面色显然不佳的成宣帝,冷着声问他:“将院正赶回来了?”
  “卑职不敢,”季钦拜下,“只是院正本是伺候陛下的,天恩如沐,卑职惶恐。”
  “话说得倒好听,学着那些酸儒一般糊弄朕?”
  “卑职不敢。”
  “不敢?我看你敢得很!”成宣帝抬头,“是得了好东西,看不上朕的太医院了罢。”
  季钦跪伏在下、以头触地不出声,成宣帝既然这样问了,必然是知道了祛痕膏一事,他多说多错,还不如缄口保身。
  如此着急地叫人进宫,成宣帝必然是因着气得狠了——
  当年季钦受伤,他还不得势,却也费了好大功夫、找了门路寻来了一瓶祛痕膏。
  当时二人同窗,他日日问季钦“有无按时使用”,问了不过三日就得了一句“我瞧着伤口差不多,便没在用了”,再追问,原是放丢了位置,彻底找不到了,活活气得他几日没理季钦。
  怎么现在又觉得祛痕膏好了?连太医院院正都不用了?莫非前一任院正就比现一任院正强恁多?
  但见季钦现在的模样,成宣帝一肚子恼火就真的没地儿撒了,头都给他砸破了,现下还能如何?真拖出去斩了不成?
  默了片刻,成宣帝扔下去一沓文书,“蓟州的案子,你去查查!”
  蓟州去京算远,算上办案,七八日总要用的,成宣帝打算是:让自己沉一沉,让季钦沉一沉,也……让那一位沉一沉。
  季钦跪着收好散落的文书,“卑职领旨。”而后行礼告退。
  当夜,带着一队人马便往蓟州去了,事情办得算是顺利,锦衣夜行、惩奸除恶,已是金吾卫最常做的事,自然顺手,六日后便只剩了清算家资事宜。
  季钦坐在罪臣府上的书房里,翻着书信与账簿,突然见着个熟悉的名——游旌。
  这封信里写的也不是什么好事,言说是下江南时寻着个极妙的郎君,“前后潺潺,可纳双龙”,酷肖阮氏,以表歉意。
  季钦盯着这话琢磨,始终无法领会这“前后潺潺”之意,但后头的阮氏,他是确定的,必定是阮清攸。
  想来便是这游旌贼心不死,当时读书,他提到阮清攸就色眯眯的,还说有个秘密要告诉旁人,是关乎下三路的无比私密之事……
  季钦烧了信,单写下这名字,叫来手下人,“带这人来见我。”
  游旌是在蓟州城内的一处南风馆里被人从床上捉下来的,待送到季钦眼前时,衣衫还未齐整,身上酒气熏天。
  “好久不见啊,游旌。”季钦的脸面掩在烛光暗处,让人看不清楚,声音却森然。
  游旌本还打着瞌睡,听见这话顿时一个激灵,“你……你……你是季钦?!”
  虽是这样问,但季钦的声音容貌他怕是要老眼昏花、行将就木时都不会忘记,都也还识得清。
  那年在书院,他被红着眼的季钦抓住,粗暴地扯出他的舌头亮了利刃时,是他第一次感觉到人间地狱。
  那次,他与季钦都没落到好,季钦险些被打断腿,他也因为舌头被划伤,此后说话不利索,葬送了仕途。 第18章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贼心不死。”
  季钦抽了短刃出来,这次比年少那次更加从容,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地走向游旌。
  游旌却更加害怕了,他早听说了季钦上任之后的行径,得知此人年岁渐长、行止渐疯,而若看见了信,新仇旧帐叠作一处,以季钦读书时对阮珣的上心模样,那此次怕是要将小命留在此处,这人想着,登时抖做了一团,而空气中,也同时漫出来了难闻的骚臭气味——
  游旌吓失禁了!
  “别杀我……别杀我……我知道是谁卖了阮珣!他是被自己族亲设计卖去泰宁侯府冲喜的!”
  “说。”季钦止步。
  游旌知道在此见面,必然是因为自己曾经的书信,便敞开了说:“我是动过歹心思,想要将失势的阮珣献给这府上的大人,你晓得我口条不利索,考不了科举,只能经商,总有求到当官的门前的时候……”
  季钦拿刀鞘敲敲桌案,“少说废话。”
  “我动手的时候被人抢了先,是阮珣的远亲,他唤一声‘三堂兄’的阮砀,那人曾收留过阮珣几日,后拿阮珣换了五百两给自己娶亲。”
  “还有吗?”
  季钦的怒气已然熊熊在体内燃烧起来,说话都是从牙根里挤出来一样,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被自己看得较性命一样重的人,被人用五百两银子的价卖了!
  游旌哆嗦着,继续说:“阮珣估计是不知道,也不情愿,我去寻时见他攒的大钱都未来得及拿,被几个村妇争抢,连发髻都扯开了,几个村里的小娃子还在到处找‘阮夫子’。”
  “阮砀何许人?”
  “京城,城南。”
  季钦提刀就走,路过游旌时,落了刀。
  游旌的惨叫即刻在四壁之间响起——
  他留了命,却失了根!
  季钦的声音跨过黢夜而来:“本使就帮你断了这些腌臜念想!”
  第11章 绿梅
  蓟州去京城不近、但亦不是很远,快马疾驰过去,三个时辰足够,季钦一行人到的时候,天边才泛了蟹壳青。
  阮氏本是金陵望族,祖辈进京为官之后,经营百年、族人无数,有能世代为官、嫡女为后的,自也有偏居一隅、勉强度日的。
  阮清攸这一支,曾属于前者,而阮砀这一支,明显属于后者。
  城南贫巷路窄,季钦的马进不去,他在街口拴马,看着坎坷的巷子皱了眉头:以阮清攸当年的身份地位,能记得住这样的旁支远亲并求得到门上,定然是因为这人惯是会打秋风,打得府上的小主子都记住了。
  当时求来时,阮清攸抱着的,是如何的想法呢?
  已经看遍了那些只肯锦上添花、不肯雪中送炭人的冷眼,再来自家曾真心帮扶过的贫苦远亲门前讨一片避风的墙头时,他大约也未曾想过会有人狼心狗肺至此,全然不念往日情分,一心将他卖了换钱罢。
  手下人先行,拿刀划开了门栓,季钦随后步入,一路进了阮砀的卧房之内,回手锁上了门。
  阮砀还未睡醒,穿着寝衣就被人从床上拎下来扔在了黄土地上。
  季钦不欲多言也不想多耽搁,给了个眼神让手下人给阮砀“清醒”了些许,直接开口:“是你将阮珣卖给了泰宁侯府?”
  阮砀敢卖掉当年的贵公子,自然是有几分野胆在,当即梗着脖子吵吵:“无凭无据的,你们凭什么这样诬赖?”
  “凭什么?”季钦抬抬下巴,示意手下,“告诉他。”
  四把刀剑顿时刀刃向内围住了阮砀的颈项。
  季钦冷声:“就凭我今日在此屠了你,连官府都不会管。”
  阮砀被这真刀真枪将将吓住,小幅度挣扎之间,瞥见了“金吾”腰牌,顿时一个激灵,随即开始求饶:“官爷,官爷,我都招……”
  他嘴里倒是无虚言,也确实与季钦所猜无甚出入,说破天不过是一个见钱眼开、恩将仇报、恶向胆边生的故事。
  季钦点头,伸手:“钱呢?”
  “且容……”阮砀低头看看自己脖子边上的尖刀,“且容小的取来……”
  取来只有三百两,阮砀解释:“剩下一百两做彩礼给了未来的岳家,还有一百两,被我花了。”
  季钦收下,未在与阮砀做多纠缠,只嘱咐手下:“盯着他退亲,银钱收回可自行处置。至于余下一百两,给我砸……”
  出巷上马,身后是叮当的打砸之声,季钦无比庆幸自己来得及时,若真让他娶了亲、再拆一桩姻缘的话……自己倒不担心损伤阴德,就怕府上那个心心善的日后晓得了,又要将罪愆揽到自个儿头上去。
  但这样放过他,也是断无可能,季钦又吩咐:“弟兄们这几日再辛苦下,好生查查此人,查到线索直接报官即可。”
  这样的狂徒,想必少钻不了空子,少行不了“民不举官不究”的歹事。
  民若不举证,那他季钦便举证。
  从城南回府,天已大亮,季钦也没补眠的打算,稍洗了把脸便开始处理公务。
  晌午时分,留在蓟州清点赃物的队伍归来,呈上了两份资产清单给季钦。
  大晋国富,成宣帝出手也大方,允金吾卫每次抄家可以自行留下总价值不超过二十分之一的物件儿,天子省得再行赏赐,下头人也能可着爱好选择。
  金吾卫里面有专门负责估值、留物的职位,现下呈上的两份清单,一份是充公的,另一份则是自留的。 第19章   季钦看也没看充公那份,只翻了翻自留那份——他虽家底丰富、不差这几个钱,但他身为指挥使,若不先选了,势必会让下面人束手束脚。
  从前都是随便择些价格中上的物件儿,没想到这次却有了真正心仪的——
  季钦指着清单上的一株绿梅,“将这盆绿梅留给我罢。”
  下头人支吾道:“指挥使,这……这株绿梅,瞧样子,怕是不太成了。”
  若不然,这种来自江南的珍稀花木,是无论如何也出现不在自留清单之上的。
  “无妨,”季钦摆手,便定下了此事。
  *
  打上次季钦在院中给徐金翠落了脸面,徐金翠好些日子都没再来秋风院外边晃悠了,虽然除了这个院子之外就再无旁的活动空间,但阮清攸还是觉得这样的日子好多了。
  周妈妈时常会来秋风院,陪阮清攸说说话,俩人偶尔还一道围着火盆子打些络子。
  “临近年关了,日子是越发地冷了,”周妈妈在打络子的间隙里搓手,与阮清攸抱怨火盆子不够暖,“若屋内有地龙,便会好过许多。”
  “我倒是觉得尚可,”阮清攸笑笑。
  能在寒冬腊月里有爿不漏风的小屋子、有个冒热气的火盆子,已经是他家破人亡之后的好日子了。
  “回想从前世子没回来的时候,这样的天气我还要浸着冷水洗衣裳呢,那盆里,一盆水、半盆冰,”周妈妈不好意思地笑笑,“人啊就是不知足。”
  阮清攸随她一道笑笑,就听见周妈妈忽而一声颇是惆怅的长叹。
  “怎么了?”阮清攸问。
  “起来菡萏院里那盆花了,”周妈妈攥络子在手里,目光不自觉飘到远处,“从前,徐氏还未住进菡萏院前,我家小姐曾在院里养了株绿梅,那花美则美矣,可惜太娇弱了,到了徐氏手里,没几日就枯了枝。
  如今世子要回了菡萏院,大约也是思念母亲了罢,又寻了株绿梅种进了院子,只是那花进府就已然有了颓败之态,府上花匠俱也束手无策,就是不知道能撑几日了。”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听得阮清攸心窝子都往外泛酸,眼眶都随着周妈妈一道泛了红。
  既是惦念着年少丧母的季钦,也是冲着那株珍稀的绿梅,阮清攸开口:“我倒是有些侍弄绿梅的经验,但是……我出不去秋风院,可能要劳烦缉风他们将绿梅搬来此地。”
  周妈妈接着叹气:“可是绿梅离了菡萏院,便不是世子想要的绿梅了。”
  阮清攸比她还要更愁三分了,长长叹气,“那,又该如何呢?”
  周妈妈与他商量:“恕老身冒昧,能否请公子搬到菡萏院中去?听闻这花且得好好养护,必然是在那边,侍弄才更便宜。”
  “可是,那边是侯夫人的地方,我去,不合适……”阮清攸低下了头。
  “没什么不合适的,菡萏院大,除了正屋之外,其余的屋子全凭公子入住。若能将那绿梅救回来,可得让我们世子记你好大一个人情。”
  话虽如此……可阮清攸思前想后,还是迟迟下不了决定。
  周妈妈见状,索性下了剂猛药:“是老婆子冒昧,让公子受难为了,方才那话,便当未曾说过罢。只是盼着那绿梅争气些,千万要扛过我们小姐的祭日才好。”
  阮清攸猛地想起,季钦的母亲就是在一个寒冬离世的。
  若他费心寻来的绿梅,枯在这冬……阮清攸不敢想,季钦得有多难过。这一刻,几乎是脱口而出:“我搬去菡萏院!”
  周妈妈见药起了效,心里一颗石头总算落了地,一不做二不休,拉起阮清攸,不过半个时辰就将他为数不多的行李收好了,有缉风、追雾护送着去了菡萏院。
  这边有地龙,屋子也朝阳,进屋就是与秋风院迥然的温暖。
  周妈妈抢着将阮清攸的行李放到橱子里头,一边整理,一边都忍不住赞叹:自己今儿这事儿办得真是漂亮!
  出门一看,阮清攸已经蹲在绿梅旁边忙活起来了,便从屋里找了件披风披在阮清攸肩头,笑着看他,“这是世子读家塾时的披风,公子披着倒是刚好。”
  阮清攸不好意思地笑笑,“他比我高许多。”
  周妈妈只是笑,“公子你且忙着,我不打扰了。”
  *
  季钦几乎是同时接到的两个好消息:阮清攸搬进菡萏院;阮砀退亲并获两载牢狱之灾。
  等他回到菡萏院,阮清攸正从绿梅旁边起身,见他来,见了个礼。
  季钦侧身躲过了这个礼,说:“我来与你送东西。”
  “什么?”
  季钦举了个小匣子出来,“你的族兄阮砀贩卖私盐被抓,查案时还被人供出来了将你卖与泰宁侯府的事,当时的银钱我帮你取回来了,一共一万两,你清点一下。”
  一万两,是季钦思前想后的结果。
  阮清攸被养得太干净、太良善,若给他知道自己因为五百两的利被卖了,还不晓得要难过成什么样子。
  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若因着万两银钱的巨大诱惑,那一时失足,应当也是人之常情、也好理解罢……希望这样,能让阮清攸心里好过一些。
  阮清攸给了季钦一个十分苦涩的笑,道谢又接过,却被手上的重量压得一瞬错愕,“嗯?”
  以季钦的做派,此时拿来定会全部兑成齐整的千两银票,怎么还这样坠手? 第20章   季钦“哦”了一声,“对了,还有你当时教书时的那两吊大钱,你授课的那几个小娃子的母亲替你收好了,查你住处时要回来的。”
  要回来这两吊大钱不是难事,原样凑出来,更不是难事,扔一锭碎银子便成了。
  想到村里教书的时日,阮清攸的微笑总算是真实了起来,捧着盒子,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季钦,“钧希,我,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谢你……”
  季钦好像是专程来送钱一般,见状转身便走,嘴角却迟迟扬着落不下去,“不必,养好这株绿梅,我还要反过来谢谢你。”
  第12章 醉话
  季钦打那日从府上回来之后就格外地忙,本有的案子全部被打乱了计划,成宣帝一会儿一道手谕,先是将他派去大同,刚办妥回来还未来得及歇口气又派他去了邯郸。
  连跟着办事的手下人都忍不住心里犯嘀咕:这也没多难办的案子啊,如何非得要指挥使亲自来?这天寒地冻、路遥马劳的……
  季钦拎着酒壶恰巧经过,抬腿一人给了一脚:“别让舌头砍了脑袋!”
  每次出去办案,几乎都会带着司资财的同僚一道,拟定上交与自留钱物清单的便是这些人,他们虽也编进金吾卫,但却与季钦等人无甚关系,也不归季钦指挥,而是直接听命于成宣帝。
  若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通过这些人的嘴达了天听,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凑一起嘀咕的几个人此时也明白了个中利害,点头哈腰地一道向季钦认错。
  季钦提提手里的酒壶:“取暖可以,万勿多饮。”提醒完这句就走了。
  他其实心里无比清楚,为什么这样的小事还要让他这个指挥使亲自前往,说破天,不就是为了将阮清攸与自己隔开?
  夜已深了,清肃的冬日夜幕上挂着一轮弯月,季钦饮了口酒,火辣辣地打喉舌一直烧进胃里,他抬头凝望着月,忍不住叹气:“还是忌惮阮家至深啊。”
  成宣帝是从权力旋涡中摸爬滚打、险些丧命才登上皇位的人,多疑几乎刻尽骨子里。虽然自己当年逼着他同意留阮清攸一命,但心里的芥蒂他到底是没放下。
  如今看自己又同阮清攸走得近了,心里想必是很不舒服的罢。
  但又能怎么样呢?这事儿,能解决的大抵只有时间了。
  季钦可以将命给成宣帝,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但一颗心、一颗近十年未曾变过的心,却只能给阮清攸一人。
  *
  天可怜见,打邯郸回京之后,总算没有积压在成宣帝案头的芝麻大小的案子了,季钦并着下一批轮值到的金吾卫俱也松了一口气。
  在邯郸的日子里,金吾卫里有件喜事儿——随季钦一道办案的一位参军得了女儿!
  这在旁的衙署许不是什么大事儿,但在金吾卫里头意义又不一般。
  只因金吾卫年纪均不大,已婚配者极少,又加之金吾卫树敌过多,也鲜少有人有娶妻生子的心思,同僚得了子嗣,那着实是罕有的大喜事儿。
  这人妻子的产期本还在半月之后,但雪夜滑了一跤,不慎早产,生产时还有几分凶险,幸亏是最后母女平安。
  这事儿,季钦心里有愧,总觉得是人家未曾陪在夫人生产是被自己拖累的,便打金吾卫的账上走了一百两银子,大摆宴席贺其女新生。
  那日,宾主尽欢,季钦也卸下了架子,被人灌了一晚上的酒。
  他打军营出身,酒量本是不错,但无奈喝得太多太急,若非他察觉到了量及时叫停,怕要让人将自己抬回去了。
  指挥使府上的马夫就在酒楼下头候着,同僚相互搀扶、跌跌撞撞地往车上爬,还热烈地招呼季钦:“回府啦!”
  季钦摆摆手,自上了一辆空车,“去泰宁侯府。”
  到府上时亥时已过,季钦虽脚步踉跄,灵台却还余一丝清明,还知道没往秋风院子去,自寻到了菡萏院。
  这个时辰正是缉风、追雾他们最清醒的时刻,听见外头杂乱的脚步声,当即提刀赶到了院门口,站灯笼下头一看,蝥贼没有,只有一个浑身酒气、扶墙站着的指挥使。
  缉风、追雾:“……”
  二人叹气、收刀,一人架左手、一人提右手将季钦从墙上卸下来,“怎么喝了这么多?哪个瘪犊子灌你?”
  指挥使这活路也不好干,应酬也多得很,俩人还以为是某个世家设宴将季钦灌成了这模样,张嘴便骂。
  季钦一顿一顿地交代:“陈庆得了个大胖姑娘,大家伙一起贺他,不留神多吃了些。”
  缉风、追雾:“……”弟兄们,对不住了!
  “你俩虽不在府上,也要记得送贺礼过去……”季钦还不忘嘱咐这个。
  追雾扯着季钦往里走,“行行行,知道了,外头冷,进院子再说话。”
  这句话不知道碰到了季钦哪根不对劲的弦儿,直接甩开二人坐在了院门口,“阮清攸呢?我要阮清攸来接我!”
  阮清攸本已歇下,这会儿听见外头的动静,已重新穿衣出来了,见着季钦这样就蹲到了他跟前,“怎么饮这样多?”
  本还有几分清醒的季钦,在看见阮清攸蹲在自己眼前、满脸着急的模样时,就彻彻底底地迷糊了,张开嘴就开始说“胡话”——
  “我走了这好些天,阮清攸,你可曾想我?”
  这话问得阮清攸一愣,立时想请缉风、追雾二人判一判季钦喝的酒里是否是掺了迷药,可一转头,却发现俩人早已脚底擦滑、跑得不见人影。 第21章   已经喝成了这副模样,明日醒来大抵是不会记得今夜之事罢……阮清攸如是想着。
  印象中季钦很少饮酒,似乎还听说过他酒量并不很好,现如今这般酒气熏天的模样,十有八九会忘事。
  于是,阮清攸既是顺着季钦、也是顺着自己,轻轻点头,“想了。”
  季钦看着阮清攸,直直地盯着,似乎是想要在他身上活生生盯出一个洞来,半天没说话,却忽然笑了。
  阮清攸也看季钦,心里也欢喜:他打边关回来这么些日子,还是第一次对着自己笑,这笑容像极了读书时无忧无虑的样子,心也忍不住软了下来,于是伸出手去,“起来罢?地上凉。”
  季钦酒品看来一般,这会儿竟张开了双手,嚷嚷着说腿软,要阮清攸将他背进去。
  阮清攸无奈地看他,实话实说:“你看我这身板,是能背得起你的样子吗?”
  打读书的时候,季钦就一直是书院里最高的那几个之一,听闻自幼还跟着府上的武师傅练功,身子骨结实得很,现在从军营里回来,就更是健壮了不少。
  莫说是阮清攸现在身子骨颓败得很,便是在最康健的时候,也断断是背他不起的。
  季钦听了,也不恼,从地上麻溜地起身,“那我背你。”
  阮清攸没防备,一下子就被季钦冲过来毛手毛脚背在了身上,还被煞有介事地颠了一颠。
  季钦的肩背真宽啊……惊慌失措之下,阮清攸紧紧搂住季钦的脖子,却先想到了这,旁的未来得及想,便有惊呼传来——
  “你们……你们在作甚!”
  “好啊,好你个阮氏,水性杨花、吃里扒外的东西!”
  季钦闻声回头,方才还带着些清澈、带着些蒙昧的笑容一下子不见了,轻轻将阮清攸放在地上,疾步过去就给了徐氏一个耳光。
  “再多说一句,明日京城就会传出泰宁侯夫人勾引继子的传闻,不信你就试试。”
  第13章 留宿
  徐氏嘴上还是不干净,却不敢再拿阮清攸说事,只是嘟嘟囔囔、踉踉跄跄地跑远了。
  阮清攸听见她在骂季钦,但季钦却直直站在那里,全未听见一样。
  不应该啊……阮清攸迷糊了,季钦比自己的耳力强很多的,怎么不见生气呢?
  见他伸手要人背的样子,那定然是喝醉了;可是见他快准狠地扇徐氏那一巴掌,手稳地又像是没醉。
  那他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呢?
  若是没醉,那方才自己回答的那句,岂不是……
  在寒夜里,阮清攸忽然觉得一阵脸热,于是,试探地、谨慎地问了句季钦:“你醉了吗?”
  季钦看他一眼,“没醉。”
  倒是听闻,喝醉了的人才说自己“没醉”,装醉的人都爱说自己“醉了”,但阮清攸上下打量了一下季钦,觉得季钦说“没醉”,应该就是没醉。
  “那,那我送你回院,”阮清攸说。
  “嗯,”季钦点头答应了一句,随后就直挺挺地倒在了阮清攸身上。
  阮清攸惊呼出声,后背抵着墙借力才将将扶住季钦没让他栽倒在地上。
  这会子,那俩极有眼力见儿的就很合时宜地出现了,缉风和追雾一人一只手架着季钦,将阮清攸“解救”了出来。
  缉风凑近闻了闻季钦,“豁,怪不得,这帮人原是喝了后劲这样大的酒……”
  “什么?”阮清攸问。
  追雾将季钦的胳膊搭在自己肩头,很是吃力地回话,“公子别问了,再迟一会儿得寻个板车把他拉进去……”
  阮清攸跟在三人后头,一面儿扶着季钦的后背一面儿问,“不送他回自己院子吗?他在菡萏院有房间吗?”
  缉风回得也很吃力,“他那院子都五六年没住人了,这会儿扔过去太不近人情了罢。”
  阮清攸:“啊?!”
  追雾:“是,他回京之后一晚都没在侯府住过。”
  都是漏夜而来,蹲在你阮清攸的墙根儿上听声儿呢。
  “那他今夜……”阮清攸犯了难。
  缉风和追雾配合默契,三下五除二将季钦的大氅、外袍和靴子去了,又喊着“三二一”发力将人扔到阮清攸的床上,全部做完后抱了抱拳,“今夜,便辛苦公子了。”
  门关上,阮清攸轻轻叹了口气。
  若在往常,因着一个同窗之谊,留他一宿便留了,但此时算什么事儿呢?寡嫂和小叔……传出去是会被人戳脊梁骨的,就像婆母方才一样。
  虽这样想着,但他还是上手解开了季钦的发冠,打了热水细细地给他擦了脸,持灯凑近了,见额头伤疤已生了新肉,泛着粉色的好大一片,于是便又叹了一声。
  搬来一方凳,留了一豆烛。
  阮清攸就打算这样守一夜了。
  他本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不管季钦撒酒疯也好、醒来絮絮叨叨说话也好、亦或者是身子不舒服泛呕也好,早早打算好了,到时候必不会手忙脚乱。
  但季钦自打上床睡熟后,就连动都不曾动过,只是酒后呼吸更粗重了些,在静夜中昭示着这人当真、确实是睡在了自己房里。
  看样子他是当真醉了,那甫见着徐氏时满身是刺的样子,竟是心里的挣扎压过了酒劲的影响吗?
  季钦,你当年在府上,到底被欺负成了什么样,才能恨她这般入骨? 第22章   阮清攸思虑良久也没个结果,只能是抬起手来,轻轻抚平季钦在睡熟中还紧紧皱着的眉头。
  “在忧虑些什么呢?”
  花团锦簇、烈火烹油、天子青眼、宿仇得报……季钦,如今的你,还有什么好愁的呢?
  黑夜白昼交替,白烛渐燃渐短,阮清攸还是在晨光洒下之前睡了过去——他如今的身子,实在是熬不住。
  醒来时,床铺一片平整,季钦不知道何时已经走了。
  阮清攸直起身子,发觉被人披上了一件黑狐皮大氅。
  毛皮触手顺滑,有微凉的手感,阮清攸心想:这是季钦留下的第二件大氅了。
  *
  不几日,又到了张辽上门的日子。
  阮清攸在菡萏院门口候着,身上拢着件披风,一边握拳咳嗽、一边将人迎进了院子。
  张辽听见阮清攸这般咳嗽脸色便沉了下来,他清楚阮清攸的身子,积年日久的寒气入肺、自然是没那么简单就好利索的,但明明前些日子已经好了许多,怎么今日又成了这副模样。
  “这几日天晴,还不似前几日冷,如何又着了寒气?”张辽收起迎枕,沉声问道。
  这几日阮清攸咳得厉害,缉风、追雾并着周妈妈也问过了几次,他早想好了自己的一套说辞:“甫换进有地龙的屋子不适应,夜里贪凉,踢了被子。”
  但这话糊弄得了旁人,却糊弄不了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张院正。
  张辽脸一沉,提起药箱便待走——他这几年养成的怪脾气,嘴里不说实话的不医。
  阮清攸无法,只能上前拉住张辽,说了实话:“前些日子不慎合衣睡着了,受了寒。”
  张辽没说话,盯着阮清攸,脸上分明是在说:你最好给我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阮清攸无法,又补了一句:“本是想着照顾人,没成想熬不住。”
  张辽正待再叮嘱两句,却见阮清攸脸上全是讨好、告饶的意思,弄得他实在也张不开口,只能提笔修改了药方,“自己的身子,自己要上心些。若不趁着年轻养好了?难不成要一辈子与汤药为伴?”
  张辽对阮清攸是有些长辈看护小辈的心思的,毕竟是自己瞧着长大的孩子,那么懂事知礼、风都未曾吹到过眼前的人,骤遭剧变被磋磨至此,他心疼。
  第一次打泰宁侯府看诊回去后,他愁得一夜的都没有合眼。
  如今好容易养好了些,病情又反复,他心里有气也正常。
  阮清攸家破人亡后好容易遇着个故人,自然是能够体会张辽的心情,当即点头如捣蒜,张伯长张伯短地将这事儿应下了。
  但他不知道的事,他这边还未将张辽送走,那边缉风已经寻到了季钦——季钦嘱咐他,记下每次问诊的情况,如实汇报。
  “阮公子说他晚上守人,结果不小心着凉,才咳得这样严重,”缉风的脸色有点一言难尽。
  很明显,他跟追雾以为的“照顾”,大概与阮公子以为的“照顾”不太一样。
  他们行伍之人,哪有什么真正的照顾呢?能保证醉酒的兄弟有个床歇着、甚至有没有被子都无所谓,能保证兄弟第二日能照常起身,那就算是照顾到位了。
  哪能料到,人家仔细人的照顾竟然是“不错眼守着到天明”呢?
  若早知道,天王老子来了,他俩也不敢让这病弱公子照顾啊!
  季钦执笔正回着封密信,闻言顿了笔。
  他这些日子忙得晕头转向,没得半点时间回侯府,缉风他们也未曾来汇报过,于是,他只知道阮清攸守着自己在床边睡着了,却不知道又因此着了风寒。
  下意识的,他想质问缉风,谁让你俩将我托付给阮清攸的?
  但是,回想自己那日晨起时的心情,他又开不了口了。
  当时看见阮清攸睡在自己手边的时候,有多开心呢?真不好描述,但是确然已有好久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季钦心虚了,只能摆摆手:“知道了,这事儿怪我。”
  这话说得缉风好生过意不去,行礼道:“怪我和追雾。”
  “争这些无益,”季钦道,“好生看着他吃药,若他怕苦,就寻些适口的蜜饯。”
  第14章 蜜饯
  缉风向来是季钦说什么就听什么的,但是似乎阮公子并不爱蜜饯果子这些物事,不管药汤子多酸多苦,他都能面不改色地喝下去。
  周妈妈曾在闲聊中提到过说,想来公子在事情上曾吃过大苦,自然是不会再怕这些口头上的苦。
  是以,虽然阮清攸屋里常备有府上准备的蜜饯,却不见他吃过几回。
  这样的小事,并无什么好汇报的,也只是此刻凑巧提到,缉风才告诉了季钦。
  季钦听罢,脸上没什么表情,只说:“知道了。”
  这“知道了”是个什么意思?是买还是不买?
  缉风没问,但是稳妥起见,他回府的路上还是拐道去了坊市间,捡着各样的蜜饯都买了些。
  事实也确实如缉风汇报那样,阮清攸接过蜜饯,得体地道谢,也只尝了几个便收起来了,用药结束不曾见他吃,却见他无事时大方地拿出来与院子里的人分。
  阮清攸这般行事的道理与周妈妈所说无什么差异:他阮珣是打富贵窝、金银山里养大的身子,只是如今被贫苦压弯了身子而已,果腹之物,有即可,总要活命;但享受之物,却是无有还胜却有。 第23章   一来,由奢入俭难,若这好容易得来丁点甜头再丢了,倒不如打一开始便没有过;二来,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既然已然见识过好的,再尝次的,还怕盖住了记忆中的好味道。
  缉风自然是懂不了这么些的,只是觉得——
  你看,咱就说人家不吃吧!
  怎么指挥使总将人想得那样娇气脆弱?
  虽然人家阮公子身子差了些,但同咱们一样,都是铮铮好男儿嘞!
  他一边吃着蜜饯一边想着:不得了,咱这吃的可是“公帑”!于是越想越高兴,将蜜饯抛得高高地、拿嘴接住,百发百中,玩儿得不亦乐乎。
  阮清攸在屋内读书,开了一缝窗,看缉风玩得这样欢实,心里也觉得欢喜,当即招呼:“缉风兄弟,屋内还有好些,你多拿些去。”
  “多谢多谢,”缉风嚼着蜜饯,“等吃完了的。”
  阮清攸也笑,“行,我这里好多,尽管来取。”
  *
  又两日,季钦在寅末到了菡萏院。
  先是同往常一般在墙根儿上听了片刻,分辨得阮清攸咳得没那么厉害了,才走到缉风面前,递了包东西给他,“明日转交给他。”
  缉风看了看天,“还不久就是阮公子起身的时辰了,不再等上片刻?”
  看手上这精巧的盒子,似乎是好东西,缉风虽不太懂指挥使与阮公子之间的事儿,但他知晓:好东西还是要亲手交付才更好,好邀功些。
  “已经整队了,马上出京,”季钦眼下乌青快要蔓延到脚后跟去,这几日他忙得马蹄子都要擦出火星子,就送东西这一会儿时辰还是好生安排打点了一番才抽出的空闲。
  金吾卫主责办案,而办案子,本就是与人抢时间的事儿。
  缉风点头,又问:“有什么话要一道转达的吗?”
  “什么也不用说,”季钦回头又看了一眼窗户,转身步履匆匆离开了院子。
  卯正刚过,阮清攸起身洗漱结束,如往日一般,特意开门与缉风他们道了一声“早”。
  这也是兄弟们喜欢他的一个理由:阮公子总是这样懂礼,跟他相处让人舒坦。
  缉风上前去,“给您的东西。”
  阮清攸接过打开,见着盒子里是满满当当的红盐荔枝。
  缉风也凑头过去,心里头升起来一连串的疑惑:就这?就这?一把蜜饯值当的用这样好的盒子装?
  怪不得指挥使说什么话也不用说,原来送的是并不值钱的东西,大约是怕跌份儿罢!
  阮清攸看着盒子,半天才问缉风:“世子来过了?”
  “?”缉风觉得好生神奇,这蜜饯上难道如小米刻字一样写了什么暗号吗?若不然,怎么一看这没什么特别之处的蜜饯,就知道指挥使来过了?
  他忍不住问:“公子,你怎么知道的?”
  但阮清攸只是笑着低下了头,却没回答,只是同他道谢,就抱着盒子回了屋。
  这盒子里装的蜜饯是红盐荔枝,闽州的贡品,阮清攸早年可自由出入宫中的时候很是爱吃这个,民间自然也有路子拿到,但却非易事。
  对于季钦来说,应该是要比旁人更简单一些罢,但也只会是简单一点而已,但能在近京的港口边寻到胆大的闽商客船,也不是多简单的事。
  阮清攸捧着盒子,以一种非常虔诚的姿态,拈起一颗含入了口中,任往事如潮随着酸甜味道往心尖奔涌,一颗食尽,眼眸之中几如大雨将至。
  缉风真的是挺想尝尝那盒子里的蜜饯是什么滋味,倒不是嘴馋,纯粹是好奇。
  但是很遗憾,阮公子虽然还是热情地将蜜饯分给大家,却没有一次分过盒子里的那种,而阮公子本人也打收到盒子那天起就渐渐养成了药后食几颗蜜饯的习惯,但也只是食盒子里的那一种而已。
  缉风的这些心思,阮清攸自然不知道,但若知道了,怕也是不舍得分下去的,季钦弄来这些,还不晓得费了多少心思,尤其他近来,似乎很忙。
  阮清攸总爱在睡前再开盒子瞧上一瞧余量,尽管这满满当当一盒子红盐荔枝,足够吃很久了。
  因着他每日并不舍得多吃,就只有用罢药之后会吃个三四颗,毕竟他如今早就没有了用罢药吃蜜饯的习惯,什么身份做什么事,家败后境况,容不得他一丝娇气。
  但他仍然是很想谢谢季钦。
  每次含着一颗荔枝慢慢咀嚼的时候,他好像又成了多年之前那个行走宫内如至家府的阮清攸了,像是在当前苦涩日子里偷来的片刻安适,让他从身至心都有久违的放松。
  这样的放松,极为难得,所以,要亲自同季钦道一声谢。
  可从得了那一盒子蜜饯之后,季钦有好久好久都没有再来泰宁侯府上了,久到,阮清攸担心蜜饯早早吃完,每日的数量改成了一颗。
  外头缉风与追雾看着没什么异样,那季钦该当是没有出事,也许只是外出办案了罢。
  阮清攸看着天色寒晴,有鸟雀扑棱棱飞上枯枝,拂散了些枝上残雪,立在窗前,静静地作如是想着。
  第15章 边疆
  季钦并没有出门办案,而是回了一趟边疆——他舅父的忌日要到了。
  他失恃时年不满十岁,而那时季源忙活着应付着急被扶正的徐金翠,一个月也想不起来见季钦一次。
  彼时季钦心里有苦、有怨、有恨,十来岁本是生命小树正芃芃的时候,长出来了杈子,杈子又缺了打理,自也伴树勃勃生长。 第24章   到书院读书的时候,他身上的戾气其实已然掩不住了,若不然也不会小小年纪便做出当着满院同窗斩人舌头的事。
  好在遇见了阮清攸,那人像是高悬在书院天穹的星和月,照得旁人都像尘和泥,就心里这一点卑微的爱慕让季钦稍微收敛了些,只不过那点强装出来的体面,现今想来更像是猴子学样。
  细细论起来,季钦真正晓了事理,晓了责任,晓了忍耐,晓了如何成为个能撑一片天的男子汉,是在到了边关之后,是舅父亲自教他的。
  舅父本是武将,却不似季源那个没本事的草包一样动辄抄家伙打骂,而是用文人的方式、以长辈的关爱去细细教习。
  在季钦心里,舅父的身份好比父亲,却比父亲还更重要些。
  所以,即便边关去京万里、即便才刚打边关来,季钦还是义无反顾告假再度回了边关。
  一路疾驰,到时也过了十天,季钦带了几坛酒,拎着从西境互市上买的一根烤羊腿,未同任何人打招呼,一个人去了墓前。
  担心与旁人凑上,担心自己的怀念与无助现人眼里,这些年他都是提前一天到,只会先说句“舅舅莫怪”。
  今年打京中走了一趟,往事历历,在心里酸甜苦辣乱炖良久,他心里攒了好多话想说,说着说着就觉心里阵阵发酸,与墓碑对饮,将几坛子酒饮了个干净。
  “舅父,我先回了,母亲那边,我帮你带一声好。”
  从坟前离开,季钦到了祖父的军帐里叙话,到底是上了年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情,也遇了两遭,这些年定北侯身子渐渐不好了。
  季钦心里头明白,特意在帐内多坐了会。
  第二日才是正日子,表兄林焱也到了,他是季钦舅父林荃的养子,醉心书画,走遍了山河,平素见不着人,只有每年父亲忌日这天才会回到边关。
  当夜,祖孙三人在帐里吃了顿团圆饭。
  定北侯林易子孙缘分淡,三十多岁上才得了季钦母亲林妗一个孩子,后来收养了季钦的舅舅林荃,但送走了夫人过后,又将两个孩子一前一后送走了,此后对两个孙辈就更加慈爱。
  他先是看了眼大孙子林焱,本想说什么,可想来想去,这孩子实在没什么可嘱咐的,一天天的净去些连人烟都没有的地方,不跟人打交道,尤其是不跟<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官场上的那些人精打交道,最是安全了。
  但若什么都不嘱咐些好像也过不去,便对林焱说:“一会儿去我兵器库里挑两把趁手的,山林里遇见野兽也好防身。”
  “得令,”林焱啃着跟大骨棒子,啃得油渍麻花,“那我就挑一把弓、挑一把刀。”
  一把对付远的,一把对付近的,这安排挺合适,林易点头,“可以,选你喜欢的。”
  到了季钦这里……林易就更加地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孩子从人人心实的军营到了人精扎堆的京城,现在他可能碰上的事儿,怕自己也够呛能妥帖化解得了,念及此,他忍不住仰脖先闷了一杯酒,后才开口:“须记得,外祖总是你的后盾。”
  “孙儿省得,”季钦也喝了口酒,“在京城混不下去了,孙儿就回来跟着您打仗。”
  林易“哼”了一声,“那才最好不过。”
  季钦当时从边关回京的时候,林易心里头是不愿的,毕竟这小子有根骨,用兵颇奇,是个将才,他早就想着将边军交给季钦。
  况且,林荃马革裹尸,自己年岁渐长,带兵已有些吃力,季钦留在边疆,本是顺理成章之事。
  但季钦得了皇命后,次日便收拾上路了,这让林易很是光火。
  他总想到二人当年串通一气、领兵入关的事儿,而如今年轻的天子心思越发难测,自己这小孙子也不是什么善茬,日日伴君侧,总让人放心不下。
  季钦自也是晓得外祖的心思,打了几句哈哈,拿两杯酒盖过了这个话头。
  虽同是冬日,但边关的夜似乎比京中还更长些,从林易的中帐出来后,季钦与林焱又一起到了外头对饮。
  天大晴,月极亮,显得比平日更高更远些,北风带着砭骨的冷意,呼啸着从山的另一端吹来,二人身子却喝暖了,连大氅都扔到了一边。
  “这回,我随你一道回京。”林焱先开了口。
  季钦从草料堆上坐直身子,低头看着表兄,问:“外祖父安排的?”
  “是,”林焱也不遮掩,“但我也不是什么听话的主儿,听闻今年京城多雪,我去看看。”
  “京城今年雪不多。”季钦又躺了下去,闷声回道。
  记忆中,京城雪最多时,应是母亲离去那岁。
  鹅毛大雪在青石板地上遮了一层又一层,绿梅的花心都填作了白色,菡萏院子里白茫茫一片,干净又肃杀。
  季钦送葬而归,举目无措,恍然经历了人生最冷一天。
  昨儿个夜里,此地也飘了一阵小雪,不大,风吹了几遭便瞧不大见踪迹了,舅父也离开在冬日、一个雪天。
  季钦静静想着:此生至亲,原都离开在冬日。
  “你来时不曾多雪,未必你回后也不会多雪,”林焱又喝了口酒,“回头住你那儿啊。”
  “随你,”季钦随口道,这会儿他已经有些上头了,跟林焱俩人离醉都只差一点儿。
  “诶,对了,”林焱突然盘腿坐起来,“你见着你那小同窗了没?” 第25章   季钦当年闹出那样大的动静儿,说好听了是急流勇退、祈求加恩,说难听点儿、说直白点儿,可不就是挟恩逼迫天子?
  少年意气,那是怎样的胆大妄为啊!
  林焱想起来都会替他觉得爽,当知道是为了个小同窗时,那便更是觉得痛快了!
  人生在世,季钧希到底是算没有白活过一遭。
  季钦听见他这样问,捧起坛子大口灌了好几口酒,饮牛一样,擦干净酒液才回说:“见着了。”
  “如何?”林焱又凑近了些,“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他成了我嫂子。”季钦淡淡道。
  “什么?!”林焱一下子从草垛上蹦了起来,满脸的不可置信,“季钤临走时倒是娶了个倒霉蛋冲喜,娶的就是他??”
  季钦点头。
  “我的个天老爷啊……刺激、太刺激了,”林焱掐着太阳穴,发觉此地忽闪忽闪蹦跳得厉害,“那你怎么办?”
  季钦是真喝高了,竟一字一顿、掷地有声,“我要娶他,以后我对他好。”
  “你怎么娶?”
  “八抬大轿,十里红妆。”
  “谁问你这个?”林焱坐得歪歪扭扭,“人心本易变,本来先前就未交换过心意,如今物是人非,你又如何就确定他也心悦你?”
  这句话好像是踩住了季钦的尾巴,当即摔了酒坛子,双手掐住林焱的肩胛骨,气冲冲地吼道:“天底下还有谁人比我待他更好!若不心悦我,他还待心悦谁!”
  “……”林焱本想说,俩人相对,可不是照你这般论个中道理的,但又怕激怒了季钦,自己打不过,所以懂事地闭了嘴。
  只是这之后,季钦便开始闷着头喝酒,不言不语,仿佛遭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看得林焱心里挺不是滋味儿,又开始庆幸自己没再多说。
  等到俩人都开始喝得双腿发软时,林焱适时叫停,与季钦相互搀扶着住进了同一个军帐。
  睡下没多久,林焱又给憋醒了,扶着脑袋坐起身,差点怼到另一张脸上——
  季钦不知道在他床头盘腿坐了多久了,见他醒来,劈头盖脸就一句:“他不心悦我怎么办啊?”
  林焱扶着自己方才已经罢工了一息的心,大喘了几口气,才悠悠吐字:“天底下还有谁较你待他更好?他不心悦你,又待心悦谁?”
  第16章 故人
  酒醒之后,季钦和林焱兄弟俩就很默契地没有再提阮清攸,好像那天晚上一切都未曾发生过一样。
  离开边城的最后一日,季钦突然要前往市集。
  “你向来不喜欢那些,今儿怎么转了性子?”林焱问。
  季钦抿唇,没做声,自行上了马。
  林焱见状,当即打马跟了上去,毕竟季钦不爱逛集市,他林焱却爱逛得很。
  二人逛了一圈,林焱很是买了些大晋少见的小玩意儿,没什么用,但瞧着好看,倒是挑起事儿头的季钦迟迟没有遇到合眼缘的。
  ——阮清攸曾问他边境如何,他既提及互市,那此番得了机会便想着带些什么与他。
  但逛来逛去,东西是都送的出手,但他二人这尴尬身份,到底师出无名。
  本都打算离开了,一个要收摊的角落里,季钦瞥见了个花盆,里头生着棵半死不活的苗。
  “这个怎么卖?”季钦用西境语问。
  摊主回以口音十足的大晋官话,“十两银子。”
  “多少?!”林焱先跳了脚,“你怎么不干脆直接去抢?这玩意儿出市集就能死你信不信?”
  摊主摆手,“你去看看,就这一盆。”
  “我要了,”季钦利落地掏了银子。
  “你真是不食人间烟火了,十两银子买盆快死的草……”林焱心疼地直哆嗦。
  “你懂个屁,”季钦宝贝地将“草”护住,“这不是草,这是辣椒。”
  打集市回来的第二日,季钦给定北侯林易好生磕了几个头,言说过年便不回了。
  林焱笑嘻嘻在林易边上站着,说:“我定然给您将人看好咯。”
  如此,才让林易的脸色稍好了些,挥手将两个孙子往外撵,“要走便快些,白日多行几里,莫赶夜路。”
  路经大同时,半夜里,季钦被一行人找上了门来。
  林焱一时间警铃大作,起身便要拔刀。
  季钦按住林焱,整了整衣摆,独自跟人去了一旁,虽他来回行踪都未曾告人,但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地头蛇能得知他打此地路过,也不是难事。
  离季钦等人住店约一里之外的空地上,有人在马车上等着,见季钦走近才跳下来,“指挥使,好久不见。”
  “何事?”季钦开门见山。
  这人只余下了一只眼了,余下的这只在夜里闪着精明的光,从怀里掏出了个信封晃一晃:“就喜欢同指挥使这样的爽快人打交道,前儿刚得的消息,指挥使会喜欢的。”
  年关将至,许多人的日子想必难过,季钦看着这人手里的东西,他能确定对方不敢拿些假东西糊弄自己,但这东西,却未必是自己感兴趣的——
  “何物?”
  那人不直接答,只轻轻一点,“与贵府那位胆大包天的庶母有关。”
  徐金翠?季钦转头要走,那确实是不感兴趣。
  “慢着,”那人急了,上前拉住季钦的衣袖,“指挥使不妨同咱们打个赌,这个东西,您即便不感兴趣,也一定会用得上。” 第26章   “哦?”季钦挑眉,“赌注是什么?”
  “我这另一只眼。”
  季钦点头,“开价罢。”
  那人伸手比了个数,季钦当即从怀中掏出了银票,二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下头人颇有眼力见儿地捧了个桐油灯盏到季钦面前,季钦抖开纸张,眉头一蹙,随即收进了怀里,拱了拱手,总算是愿意同眼前这位“故人”寒暄两句:”“齐老大,这厢拜个早年了。”
  被称作齐老大的这人也抱拳,“好说好说,也祝指挥使万事胜意。”
  拢共出去还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季钦装束未变、神色未改又回客栈时,林焱还没睡,焦躁地等着,见人回来当即迎上去,“他们找你何事?可有难为你了?”
  今夜来的那一伙子,看着像江湖人士,说不准还是当地野匪,自来军匪不同路,季钦如何会在大同被这样一群人寻到门上?
  季钦站在衣架旁,开始从容地除衣,“季钤曾买凶杀我。”
  “这事儿我知道,你后来不是躲过了一劫吗?然后报应不爽,那个季钤得了急病,死了。”
  “这伙子,就是季钤当时雇的人。”
  林焱:“?”
  当时林焱离得远,鸽子腿上绑竹筒,纸条子里写不了几个字,信里交代得到底不清楚,当然也不知道这段。
  “这人在第一次对上我的人时,就落了下风,寨子里妻小都在,拿刀抵着脖子,他们就招出了季钤。我最后出了双倍的价格,让他们去杀季钤。”
  再后来的三次刺杀,一来是为了麻痹季钤,二来是为了助齐老大拿到季钤的钱罢了。
  只是最后一次刺杀,惊动了成宣帝的暗桩,那次齐老大人马损失惨重,想来现在日子难过,也有这原因。
  林焱:“?”
  不是,你杀人都这么麻烦吗?刀一抹脖子完事儿了,还许得季钤多饶那么些日子作甚?
  季钦背身对着林焱,却像是看见了林焱脸上错愕一般,“死得轻易亦是福气,他母子二人还不配享这样的福气。”
  被病痛折磨那些日子,季钤与徐金翠都也不好过。
  但是,再不好过,又如何能有母亲缠绵病榻时,他们母子的日子难过?
  林焱闻声点头,“倒也是这么个理儿。”
  那既如此,季钦与这些绿林好汉相熟,便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林焱外袍一脱,紧随着季钦的后头上了床。
  客栈屋子紧张,他二人共住一间地字号,一屋双床,靠着两墙。
  灯已熄了,但兄弟二人都没有落床帐,躺了片刻,林焱听见季钦很是落寞的声音从屋子的另一头传来:“若我当时一刀了结了他,那他是不是就不用进泰宁侯府冲喜了?”
  那他是不是就不会成为自己的寡嫂了?
  自然,季钦是断断不会介意他曾嫁娶过,但,嫁与季钤那样的草包,让季钦很是难过,像是见到自己日日养护、束之高阁的白玉上,骤然生出了乌鸡点子。
  他觉得冲喜这事儿,已是辱没了他的阮清攸。
  更不要提,进府之后被徐金翠磋磨的那些鬼日子了……
  季钦这一句里头两个“他”,但林焱听得懂。
  不止听得懂话中所指,还听得懂季钧希字里行间难掩的后悔。
  话到嘴边转了几圈,林焱最终还是开口:“钧希,你从前可不曾这样瞻前顾后。”
  *
  从边疆回来之后,林焱就一直随着季钦住在了指挥使府上,也由此见识到了季钦的忙碌。
  头一天抵京,季钦带着林焱出去下了顿馆子,然后就钻进了书房,一连二三个时辰都没有丁点动静。
  再出门时已快要凌晨,林焱还以为表弟开窍要带自己去吃宵夜,结果他换了身红袍打马就进了宫,再回府就是三日之后了。
  林焱觉得这日子有点待不住,虽说得了祖父的命令要好生看着季钦,但以季钦这日程来说,自己想来是看不住的。
  不光看不住,还显得自己在府上太闲了……
  说来,季钧希不愧是比自己年轻上几岁,可真能熬啊!
  于是,在季钦回府的时候,林焱鼓起勇气,提出要求:“若不然,我搬去侯府住?”
  听闻那位小同窗在府上也很闲,日日吃茶养花的,大约是可以同自己玩得到一处去,如此,自己这个外乡人,在年关将近的好日子里,也不算是太寂寥。
  季钦瞥他一眼,“好吃好喝供着你还不成?如今侯府没落了,一应用度还不如此处。”
  不如此处吗?林焱变了扁嘴,他怎么听说有人能品内供的果子、饮明前的龙井、吃滇南的茯苓呢?
  “没事,我不挑,”林焱笑嘻嘻地回。
  “想也不要想,”季钦扔下这句就走了。
  手下人立马小跑跟上。
  季钦打从边疆回来就一直心绪不佳,手下人都猜测是不是在外头遇见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儿,稍微有点眼力见儿的都夹着尾巴做事,轻易不找到指挥使的头上,全府上下,也就只有这位表哥敢跟指挥使多说上几句了。
  而这位表哥只当表弟是因为干活多了累的,脾气差些便差些了——那蒙着眼拉磨的驴叫得也不欢实呢。
  其实季钦并非是在边疆遇见什么事儿了,在大同与齐老大见的那一面也不值当的他挂心,他一直心绪不佳,只是因为母亲的忌日也要到了。 第27章   舅父林荃和母亲林妗,忌日只差不到一个月。
  每年冬天到了这时候,满身是刺且都外放的季钦,都会变得低调寡言起来。
  原因无他,思念作祟。
  第17章 祭拜
  林妗去后并未进季家的祖坟,而是葬在了城外的西山之上,净慈庵的寮房后面。
  当年,在林妗察觉自己大限将至的时候,着家里教习季钦的武师傅给边关去了信,请父兄主持,许她过身之后一个清净地。
  那时边境来犯,林氏父子已建奇功,成为极得天子信重的将领,朝廷新秀定北侯,已能压渐渐没落的泰宁侯一头。
  林妗在泰宁侯府上受了快十年的委屈,总算是最后为自己做了一次主。
  小时候,季钦每每咬着枕头暗自啜泣,都会忍不住想:若是外祖和舅父能够早点得到机会,那母亲是否可以能跟季源和离?是否就不会那样早早地撒手人寰?
  回京之后,季钦凭着自己的身份与权势在泰宁侯府横行,却在每次步入菡萏院子时都感到阵阵心悸。
  若自己早点出息,可以像现在一样恣意打压徐氏,那母亲的日子是否会好过许多?是否会一直好好在院子里侍弄自己喜欢的花草?
  季钦幼时不曾想通,现在也仍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深爱着的人都要这样早早离去?
  寒冬日、大雪天仿佛是他季钧希身边拂不去的一个诅咒,会将他所爱之人,一个接一个地带走。
  那外祖呢、林焱呢?
  那……阮清攸呢?
  林焱在季钦身边,跟着他一道默默地焚纸、点烛,又一道洒一碗清茶,见表弟蹙着眉头一副深思的样子,忍不住心里也难过起来。
  离开边疆时,祖父特意将他叫到跟前,嘱咐说:“钦儿心思重,你年长些,也更洒脱,从旁陪着,要多多开解他些。”
  这么多年,林易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难过都已经走出来了,只有季钦,从来不肯放过自己。
  与他母亲一般心思重。
  似林焱,每年的祭拜于他而言便像探亲,乐乐呵呵地交代下一年所得,来年期待较今岁更好;但于季钦而已,每回祭拜,都是对他从头到尾、从内而外的刻骨鞭笞。
  看着身侧默然长跪的季钦,林焱拉了拉他后领子,“钧希,天色不早,再不走城门就要落钥了。”
  他瞧得真切:打从上了西山开始,季钦就一直在胡思乱想,再多跪片刻怕不是要从这西山之上跳下去?林焱觉得自己该抓紧拉他走。
  季钦没动,“多晚我也进得去内城。”
  哦对,弟弟现在官儿大了……林焱换了个说法,“走吧,出来半天了,饿得我前胸贴后背。”
  如此,季钦才起身,长鞠了个躬后随着林焱一道下山。
  马车行进内城,落日西斜,季钦打帘嘱咐车夫:“先送我回泰宁侯府。”
  男人的直觉告诉林焱,季钧希现在这个模样不能去找小同窗,名不正言不顺是一回事,谁说得准俩人见了是什么模样?别再火上浇油了。
  便是再想念,先过了今日再说。
  “不去不去,我饿了,带我下馆子去,”林焱挡在季钦面前,嘱咐车夫,“不去侯府,往热闹地儿去。”
  车夫哪会听林焱的呢,没有回头确认,却渐渐收了车速,这是在等季钦发话。
  季钦无奈,下令:“去客云来。”随后看了看林焱,没说话,但脸上尽是“这下你满意了罢”。
  “天太冷了,实在要喝点小酒好生暖暖身子,”林焱在车厢里舒坦地抻长了腿,“客云来定有好酒。”
  二人进了客云来,上了二楼雅间,小二一进门,林焱就招手:“先温上壶二十年的杜康。”
  正拿热帕子净手的季钦:“……”
  是当我不晓得那句“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么?”
  林焱是铁了心要吃季钦一顿爽的,将客云来的好菜、硬菜、招牌菜点了满满一桌子,还陆陆续续温了七八壶杜康。
  后来喝上了头,他又要来了酒单子,点兵一样将好酒又各点了一坛。
  他前头一年待在黔地的大山里,日日吃的都是粮食酒,好喝是好喝,但纯粹地有些单调,现在重又饮上这些,越喝越觉得有滋味,拉着季钦对饮,直说“一醉方休”。
  俩人被小二搀扶上马车的时候天已经黑尽,林焱酒量较季钦差一些,上车被暖炉一烘,倚着车壁便睡了过去。
  季钦歪头看他几眼,又吩咐车夫:“到泰宁侯府将我撂下,单送他一人回府上即可。”
  *
  季钦到地儿下车,如往常一样翻墙入府,后从秋风院子踱步到了菡萏院子。
  这夜是追雾守在外面,见到了许久不见的季钦,还很是惊喜,“指挥使,您怎么来了?”
  挺好,没跟缉风那夯货一样提刀要追杀我……季钦想着,然后以手点唇,“他呢?”
  “最近天太冷,公子精力总不济,已经歇下有一会儿了。”追雾回答。
  “嗯,”季钦点头,“多睡些好,他以前缺了眠。我也去歇歇。”
  “不用叫?”追雾指指西厢房。
  “让他好生睡着,”季钦摆手,“我今儿不走。”
  若真叫醒了?看自己又喝成这个熊样儿,再坐到床边守上半宿、守到旧病复发吗?
  季钦舍不得。 第28章   都怪林焱,若不是他拉着自己喝这样多,至少还能轻手轻脚进去看他一眼,可现在周身这大味儿,怕刚进门就要将他熏醒了。
  算了算了,还是明日晨起沐浴过再说。
  反正成宣帝体恤自个儿,为着母亲忌日给批了三日的假好生歇歇,还有的是时间。
  季钦这般安慰着自己,脚却不听使唤一样往西厢房一步步走去,站在了墙根儿上。
  追雾无奈耸肩,跟了上去。
  “他这几日好吗?”
  追雾答:“挺好的,您给的蜜饯他一颗未分,给缉风好奇坏了。”
  季钦听闻,很是舒坦,抿出了今日第一个微笑。
  “指挥使,您也歇歇去?周妈妈已将东厢房收拾出来了,就预备着您哪日回府过夜呢。”
  “行,”季钦应了,又恋恋不舍地听了会儿,才往对面去了。
  第二天一早,季钦难得睡了个懒觉,起身抬开窗户瞧了瞧天光,辰时末了,估摸着阮清攸已用完了早饭。
  他轻轻敲了敲窗户,周妈妈安排的丫鬟就打了热水进来伺候了。
  洗漱完毕,季钦扶着宿醉发胀的太阳穴走出门去,看见冬日的阳光洒在西厢房的屋檐上,一瞬又觉神清气爽。
  外头已经换成了缉风,见季钦出门行了个礼,“指挥使,还没吃罢?”
  “嗯,”季钦点头,脚步没停,走到了西厢房门前扣了扣门。
  “人没在。”缉风追上去。
  季钦回头。
  缉风解释:“今天好像是什么七夕,反正徐氏卯时就叫着他出门了。”
  七夕?季钦皱眉,片刻便明白过来:哪是什么“七夕”,分明是季钤的“七七”……
  季钦的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吓得前来送早饭的丫鬟打翻了食案。
  菡萏院子登时狼藉。
  第18章 起病
  缉风从旁看着,有点子搞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就生气了,连忙使眼色让旁边哆嗦着收拾的小丫鬟退下去,一个人垂手立在一旁,准备面对狂风暴雨。
  但是季钦什么也没说,也没在府上多作逗留,连披风都未拿,掉头便走了。
  不过这次同往常不太一样,他是喊了侯府的马夫、从正门里头走的。
  *
  阮清攸回来时,午时都过了,大厨房没熄灶,还给他准备了午饭。
  他这边饭食还未用完,张辽就到了府上,提着药箱要与他号脉。
  “前日子不是刚来过,张伯今儿怎么又来了?”
  张辽一捋胡子,“自然是主家叫我来的。”
  送张辽进来的缉风一听这句,连连点头,“对对对,是我将张大夫叫来的。”
  阮清攸:“……”
  你若不加这句,兴许我还不晓得是季钦叫人来的,可你偏生要加。
  阮清攸起身邀请张辽一道再用一些,张辽摆手,只是看了看桌上的饭食,又诊了诊脉,忍不住摇头,“待到用完饭、用完药,就抱个汤婆子上床好生睡一觉,记得加多一床被子。”
  阮清攸收回手,极力忍着喉头痒意,到底是没忍住,握拳很是咳了一会儿。
  张辽瞧他一眼,没说什么,在之前的药方上又添了几味驱寒的药材,但嘴上不说,不代表心里没说,张辽心里可很是怪阮清攸不争气。
  他瞧着阮清攸现在的吃食,抬头瞧着现今住的屋子,又低头看见手上尽是些好东西的药方……
  张辽不免想到自己当时正待出门,被人火急火燎请上马车进城的事儿,又想到自己提过一嘴,便得到从千里之外、东南西北寻来的好药材的事儿,又想到自己叹过一声“有地龙便好了”,便将人换进全府最好的院子里住的事儿……
  想到这些,他便越发地怪阮清攸不争气,都得了这样一个了不起的靠山了,做什么还要寒冬腊月里往外头跑着受罪?
  张辽手底下经的病人成千上万,最是清楚他医不了本就不想病愈的人。
  阮清攸虽不是“不想病愈”,但这刚见好就折腾的做法,也同着那些人无甚差别。
  就可惜了人家的心思了。
  早几年的时候,张辽其实很看不上季钦,虽说是长得好、家门也尚可,但他见过几次总觉得这小子满身的戾气、实在不宜相交。
  当年季钦书院割人舌头被退学,阮清攸冒雨进宁寿宫请太皇太后做主的时候,这种嫌弃便到达了巅峰。
  但人说来也奇怪,如今,当年的毛头小子现在成了人人暗地咒骂的“走狗”,他张辽看着,倒是顺眼多了,说得再直白些,都有些喜欢了。
  若他能长久地待阮清攸这样好,那便太好了。
  至于什么嫂子、什么小叔,清攸的身子他晓得,到时候府门一关,该怎么论还不就是俩人说了算?毕竟也有这么多年的情谊在了。
  阮清攸在张辽写完方子之后,还邀他一道入席再用些,见张辽摆手,便也放下了碗。
  “就吃这么点儿?”张辽问。
  “已够了,”阮清攸回。
  张辽没再问,着了寒气少吃两口并不是什么坏事,便由着他去了。
  煎完药,盯着阮清攸饮尽一碗,后抱着个汤婆子上了床,张辽才离开,只是临走时多看了那收在床头抽屉里的红盐荔枝两眼。
  *
  夜里,阮清攸起了高热,人都烧迷糊了。 第29章   周妈妈见情况不对,当即让缉风去寻季钦。
  ——这些日子以来,她算是见识到了阮公子这纸糊一般的身子了,莫说是出去山林里祭拜半日了,就廊前不经意过路的北风都能吹得他着风寒。
  今日这病,来得急,必也很凶!若无张大夫上门,城内寻常大夫可能真应付不来。
  她在菡萏院子里,不停投着冷水帕子,等着缉风、等着季钦、也等着张辽。
  换帕子的间隙,她探阮清攸的额头,发觉丝毫不见好,都忍不住双手合十开始念“阿弥陀佛”。
  过了半个多时辰,季钦挟着一身寒风推门而入,后头跟着张辽和缉风,三人在门口处拍了拍身上,俱脱了披风才往内间行去。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你们可算是来了,”周妈妈赶忙让出床头。
  张辽上前摘了帕子摸了摸阮清攸额头、颈下,又号了脉,也来不及坐下写药方了,转头出门往季钦专留的一间药房里头去抓药、煎药去了,临走留了句:“拿温水给他擦擦身上。”
  菡萏院子不比秋风院,一应物具都是备得齐全的,周妈妈很快打了温水来,却见季钦已经垂着眉眼挽起了袖子。
  缉风和周妈妈对视一眼,一道退到了外间。
  不多时,张辽端着碗闻着就酸苦的药汤子进来,喂了几勺,咽得还没泼得多。
  季钦皱眉,“这样不行。”
  缉风进来帮忙,却发现帮不上忙,闻言开始看季钦,等着一个好使的法子。
  季钦好像确实有法子,当即做到床头,将阮清攸扶起来坐在自己怀里,一手制住阮清攸的手,另一手捏住阮清攸鼻子,让他仰躺在自己肩头,而后示意张辽,“灌!”
  缉风:“……。”
  这小子,真是不晓得心疼人……张辽咬着牙,上前一勺一勺给阮清攸灌了药,心窝子跟人掐了一样的疼。
  季钦从头到尾脸色没变过,开始时如何皱眉,后头就还是如何皱眉,完事儿也没顾及自己肩头沾满了阮清攸来不及咽下的药汁,拿了帕子给人擦嘴,后又让人面朝自己,捋了捋后背才又放他躺下。
  哦呦,夭寿哦……周妈妈从旁看着,忍不住闭了闭眼:世子这疼人劲儿,怎么一阵一阵的跟打摆子一样哦。
  夜还长着,季钦喊周妈妈、张辽先歇着,这边有事,他自会着缉风、追雾去叫。
  周妈妈与张辽确实也上了年纪,有些熬不住,欣然同意了季钦的安排,只是说:“他午间便用得少,晚间更是未用饭食,若一会儿醒了,先给他垫垫。”
  季钦点头,之后寻了本书,便在床头坐定了。
  过了个把时辰,察觉床上有了动静,季钦扣下书,凑近去问,“饿不饿?”
  阮清攸迷迷糊糊翻身,“嗯”了一声。
  “想吃什么?”季钦问,声音跟这个无风无雪的冬夜一样温柔了。
  “吃辣,想吃辣……”
  病中的阮清攸不会端着,不会设防,会真实地表达自己,会轻易说出自己喜恶,只是这么多年多病,不曾有人听过他说一句。
  这还是头一次,被季钦给听见了,说:“好,等我。”
  辣椒是西境小国来的,京中人并不常食,做辣菜的馆子都没有几个,但阮清攸得势时、在宫中是常吃的,这一点,季钦很是清楚。
  他自应下了,便就能做到,半夜可以用自己的势力开城门的人,寻这个,也不是难事。
  他出去同缉风交代了几句,两盏茶时间不到,缉风便提着个食盒回了。
  季钦净了手,将煮得软烂的面挑进木勺,阮清攸伏在凭几上,闭着眼、只张口,明明身子不适,却还是展露出了些舒心的微笑。
  “小郡王,咱们伺候地可还舒坦?”季钦打趣。
  估摸着阮清攸现在梦里雾里,又当自个儿回去了家破之前罢,也不是坏事,若能开怀,偷得半晌也可。
  “嗯,好吃……”阮清攸迷糊着应了声,然后没有骨头似的从凭几上滑下去,躺到了枕头上。
  季钦看着还剩的大半碗,皱眉问:“好吃不多吃些?”
  “再吃要吐啦……”阮清攸翻了个身,竟就借着药劲儿睡着了。
  季钦摇摇头,默默收起了食盒,提着放到了外间。
  等他再回内室,缉风欠嗖嗖地拿胳膊肘怼了怼追雾,“诶,你看指挥使这样,像谁?”
  追雾一头雾水,“像谁?自然是像他自己,还能像谁?”
  “像不像夫人怀孕害口时候,半夜跑出去找糖油果子的陈四?”
  第19章 流言
  阮清攸第二日晨间便散了高热,季钦放下心来,在日头高升之前离开了侯府。
  这些日子,他已不再贪图便利翻墙入府了,回回是正大光明地走正门,很是有一股子当家人的气势。
  徐金翠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大冷的天都急出来了满嘴燎泡。
  此一说来,这继母子算是知己知彼,季钦也确然没有打算让她好过。
  七日之后,阮清攸身子大好,凑在墙根侍弄绿梅时听到了府上人嚼舌根子。
  常言道三人成虎,不晓得最初传出的是什么样子,总之现在听进他耳朵的,就成了“少夫人与世子爷,已是有了首尾”。
  阮清攸听罢,脸色煞白,慌忙撂下花铲,逃也似地回了屋。
  周妈妈觉得不对,走过去墙边,外头二人竟还未讨论完。 第30章   “天杀的长舌妇,是活够命了?”周妈妈可不似阮清攸一般有了倚仗也不晓得挺起腰杆儿,如今她身后有季钦撑着,可是丁点不怕事儿,也不管此二人什么身份,抡圆了膀子就扇了十几个耳光。
  那俩人被打得懵了一瞬,回过劲儿来便要还手。
  缉风适时挡在了周妈妈身前,冷着脸,只扔下了一句“我打女人”,便将二人吓得提裙乱窜。
  周妈妈解了气,却不放心,与缉风一道进门去看阮清攸。
  这会子,缉风又着急忙慌给自己辩解道:“周妈妈,我不打女人的。”
  周妈妈压根儿没往这里想,听见这话苦笑不得,“那你怎么说你打?”
  “指挥使教的,这叫兵不厌诈。”
  “行,给你记上一功,”周妈妈脚步匆匆,已叩响了阮清攸的门,“公子,可以进吗?”
  “请进,”阮清攸在里头答。
  周妈妈进去,看见方才还张皇跑走的阮清攸已是脸色如常,不免在心里叹了声,不愧是大户高门出来的公子,只可惜了现在……
  “外头人日日劳作辛苦,没得什么乐子,便惯是爱嚼舌根子,公子该当知晓,莫要放在心上。我方才已教训了她们,只不知世子那边如何处置。”周妈妈道。
  “我自是晓得,”阮清攸抬头,“她们想来也是无意……”
  这便是在为那些人求情了,周妈妈明白这个理儿,只是求情却并非求在她老婆子这处,而是希望能借自己的口传到世子那边罢。
  这样心软如何能行?
  也无怪徐氏总隔三差五来骚扰打压一番,定然就是吃准了他心善又性子软了。
  周妈妈定然不会将他求情的话往季钦那边传,也敞开说了:“有意无意的,流言这种事,总要查出个头来。”
  “是,应该的。”阮清攸点头,看不出来心绪。
  至此,周妈妈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起身道:“公子,恕老身说句僭越的话,人活一世,还是要多为自己个儿考虑些个。”
  阮清攸闻言,轻轻点了点头。
  *
  菡萏院子里发生的这事儿,不算什么大事儿,但凡事同季钦、阮清攸沾了边,那就不是小事儿。
  下值之后,缉风找到了季钦专程汇报。
  季钦点头,“我已然晓得。”
  缉风倒是不意外季钦早早知晓,只是挺意外季钦居然这么平静,要知道,回京恁久,经的风浪也够多了,可指挥使从来稳坐钓鱼台,但跟菡萏院公子扯上关系的一点小事儿却能指挥使轻松失态。
  圣上似乎对此也颇为不喜,除龙颜大怒砸了笔山那回,后头小惩也有不少,指挥使从来默默扛下。
  这一回,莫不真是改了性子?
  缉风想探一探,便问:“指挥使,此事该当如何处理?”
  “你们无需插手,只看好他就行,”季钦道,“再过两日,我会亲自回府料理此事。”
  缉风得令,行礼告退。
  ——探完了,完全没改性子,跟往常一个样!
  *
  又过二日,时近腊月,季钦从忻州办案归来,连指挥使府都未回,携着昼夜兼程的寒气,挟着杀人抄家的戾气,领着一队锦衣卫直接坐进了泰宁侯府中堂。
  下头人连茶都未备好,季钦便开了口:“带徐氏上来,请泰宁侯一道跑一趟。”
  本就是冬日正好眠,又恰赶上了午后的时辰,徐金翠和季源估计是正在午憩,赶过来很是用了一会子。
  就这,还是多亏了季钦带了好些女金吾卫来,直接掀被窝将徐金翠给扯起来的,若不然,怕会更久。
  徐氏寒冬腊月被人粗鲁地从热被窝里拖出来,头上珠翠都没来得及上,自然气得不行,站在堂中叉着腰质问季钦:“季钦,好歹是你老子娘,你便就这样对待?”
  季源虽怕事,可这会子人还没彻底清醒,也随着她一道骂:“打小教你识字识礼,现都埋进边疆的沙土里了?”
  季钦看着他俩,只嘱咐下面人,“关门。”
  平素判了这么些个案子,还未曾留时间出来判判自家门里着冤案、错案了,季钦冷笑一声,起了身。
  徐金翠见季钦走近,还没等他动作便先打了个哆嗦,“你、你要作甚?”
  “老子娘?”季钦用牙关细细咬着这三个字,“季源姑且算是,我虽不打算认了,但血脉难移。至于后者……。徐氏,你真当以为害死了我娘,便就能给我季钦作母了?谁人与你的这天大的胆子?!”
  最后一句几乎是暴喝,吓得徐金翠一屁股蹲在了地上。
  季钦瞥头看了一眼——多少后宅女子,在被如此审问之时都被生生吓晕,徐氏已属胆大了,也怪不得敢构陷世家出身的主母。
  季源已坐到了圈椅上,但他没坐到上首去,只找右下首个位子随便坐了。
  季钦走到那边,微微俯身撑在季源所坐圈椅两旁的方几上,略凑近了些质问季源:“怕不是老糊涂了?这么些年你教过我的,只有宠妾灭妻而已。”
  第20章 家丑
  宠妾灭妻……季源没做声,这些话算是直直戳了他的肺管子——
  早些年不懂事,挂念着幼时相伴的一点旧情,过分偏听偏信徐金翠,实话来说,林妗的早亡与他是脱不开干系的,这些年来,很多时候,他总会想起年轻时的点滴,林妗确然是个很好的女子,大方妍丽、知书识礼。 第31章   从前,季源总觉是林妗苛待了徐金翠,才会惹得她暗自藏在屋内啜泣,这么多年的日子过下来,真相似乎不这样。
  但又能如何呢?
  逝者已逝,便是后悔也补偿不到泉下的林妗,倒是金翠那边,才失了爱子,最是需要爱呵的时候。
  这么多年的日夜相对做不得假,金翠虽性子差了些,但却满心满眼都是自己,这让季源每每念及都很舒心,对她自然也就不自觉地宽和起来。
  下人奉了热茶上来,季钦重坐回去上首,撇了撇茶沫,呷了口热茶道:“带人上来。”
  不多时,金吾卫便押着几个府上的丫鬟婆子黑压压跪了一地——如今府上有缉风、追雾二人与外头的金吾卫里应外合,抓个人、办个事儿简直同在指挥使府一样便利。
  徐金翠这会儿已被季源拉起来落座,目光从跪着的人里面一一扫过去,腿脚又开始打软,登时紧张得抓住了季源的袖口,张口已带上了一丝凄凉:“侯爷,你可万万要护着妾身……”
  “又怎了?”季源盯着自己已打了皱的袖口皱眉。
  府上不宽裕,他今冬可还没裁衣呢,没得几件好衣裳能供她糟蹋。
  再说了,如今季钦这小子翅膀硬得很,往近里说有天子青眼,往远里说有他外祖撑腰,自己现在在他面前犹挺不直腰杆儿,还怎么护旁人?
  季钦往季源那边瞥了一眼,权当看不见,盯着堂下,“一个一个地说罢。”
  府上的丫鬟婆子如何见过这样大的阵仗,都不用费心审问,只听了这一句便被金吾卫扯着头发、仰头倒豆子一样一层一层交代了。
  唯独到了徐金翠的心腹婆子那里,稍微打了打顿——那人瞧见徐金翠的眼神示意,一时间慌张里没来得及编好说辞。
  “啪啪啪”,季钦拍了三下手,懒洋洋地倚在圈椅上,似笑非笑看着徐金翠,“可真是御下有方啊!”
  徐金翠被季钦这笑弄得头皮发麻,紧接着就听他又说:“那不等了,上鞭子。”
  金吾卫都是玩惯了刀兵的人,虽是个女金吾卫出手,可三下鞭子下去,那婆子的棉衣都被抽烂,皮肉上赫然三道见血伤痕。
  都未捱到第四鞭子,那婆子当即跪在地上叩头不止,“别打了别打了,我说,我全说……”
  “是夫人说她夜间去库房路过菡萏院,见世子同大少夫人头脸贴在一处,还要背要抱的,很是不要半点儿脸面……”
  徐金翠闭上了眼。
  季源不可置信地望向季钦,却只在他脸上看到了一脸坦然,又不可置信地看向徐金翠,在她脸上实实在在地看到了什么叫“万念俱灰”……
  “徐氏,你怕不是忘了我那日说的什么了?”季钦甚至颇有闲情地玩起了盖碗,“不过思来想去,虽我并不在意外头流言,却没必要因你做出些毁誉的事儿。可也巧了,如有天助般,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话说着,季钦扔了个账本过去,直直扔到了季源怀里。
  季源抬头,“?”
  季钦拿下巴指指账本,“看看罢,看看这么些年你的银钱都去了何处?”
  这便是齐老大当时给的东西,里面不但有徐金翠这些年贴补给娘家哥哥的明细,还有他二人三五不时来往的书信。
  季源打开账本,翻了翻前几页,大抵是没什么问题的,既然金翠嫁与了自己,那岳家艰难,补贴一点也无可厚非,玉皇大帝还有三门穷亲戚呢。再往后翻,脸色便渐渐沉了起来:若说开始几页只是稍微有点大方,那后几页可就是要用一掷千金来形容了。
  倒是不知道这么多年,时时哭穷的徐金翠,竟往娘家送了这么多!
  这些,在她嘴里,可都是铺子田产的连年亏损!
  “这就受不了了?”季钦时时盯着自己亲爹的脸色,很是合时宜地添了一把火,“再看看后头的书信。”
  季源手都气得打哆嗦,翻开后头的书信,脸色倒又有些缓和了,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原是徐勤送来的书信措辞稍暧昧了些,想来徐勤那个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筐的草包,还不知道找的什么人代笔,水平次一点、晓不尽个中真意也属常事。
  这跟丢的银钱比实在算不上事,但过去的事嘛,掀过去算一张,以后日子可还长着呢,季源便皱着眉嘱咐徐金翠:“现在府上也不宽裕,这徐勤徐勤,起了个好名字,懒了大半辈子,总不能一直靠侯府养着,你且收收手……”
  徐金翠本都被吓得哆嗦到了地上,见季源这样讲,好险缓过来了一口气,白着脸不断应是。
  季钦冷笑一声,还有脸说旁人了,你季源不是奸懒馋滑、好吃懒做了大半辈子?要非说同那徐勤有点什么不一样,大抵是人家没有投生到个有钱人家罢。
  想是这样想了,但季钦没说,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等他披露出来呢,“将东西递给侯爷。”
  季源看着季钦手下人呈过来的东西,忍不住拧起了眉:他好些年不曾仔细看过账目之类的东西了,现在上了年纪眼也花了,看点白纸黑字不晓得有多吃力,偏这个不孝子今日像是吃错了药,左一件右一件地让他过目。
  季钦自然看见了季源这贼模样,又开口了:“怎么?年老眼花瞧不了东西?需不需要找个识字的下人读给你听?”
  这小王八羔子……骂完才发觉连自己一道给带上了,季源气得险些咬了舌头,深吸一口气,凭着一个不争馒头蒸口气,展开纸页开始看。 第32章   若说季源方才看见账本时脸色是渐渐沉下来,那此刻便就是黑如锅底了——那信上写的是,徐氏兄妹二人本是娃娃亲,后来徐金翠亲生父母双亡,便将她接回了婆家提前养着,至于二人同姓,则完全是巧合而已。
  徐家离京虽然不近,但这事儿却是但凡派个人前往就能打听出来,只是季源被徐金翠的花言巧语蒙住了眼,居然从头到尾没有想过去调查调查,稀里糊涂地就跟一个长得还算不错、但来路完全不明的农女搞出来了个庶长子!
  而徐勤那边,这么多年未娶,心心念念的可都是徐金翠!
  “不知廉耻的贱人!”季源一个巴掌扇过去,饶是他年老力衰,这一巴掌犹是将徐金翠扇到了地上。
  “侯爷你听我解释,虽我跟徐勤本有娃娃亲,但后来我已同父母言明将聘礼当成赎金将我从徐家赎出来,父母也都同意并高兴送我出嫁,只是二老临终到底惦念独子,说他不长出息娶不上媳妇,让我平日多加照拂些,我对徐勤,全然只是兄妹之情啊侯爷……”
  季钦笑出了声,“可是奇了怪了,泰宁侯的大舅哥居然讨不上媳妇?就单说你送去的那些银子,买怕都能买好些了罢。”
  季钦其实心里明白,徐勤对徐金翠大约也没什么感情,他自己就是男人,最是知晓男人的心思,没有谁愿意喜欢抛弃自己的那个……
  就那自己说,哪怕是阮清攸……
  想到了阮清攸,季钦脸色便沉了几分:他太了解自己了,哪怕被阮清攸抛弃一万次,只要他笑着同自己勾勾手,那自己这一颗心,照样乖乖跑回到他身上去。
  但自己如此,不代表徐勤如此!
  又一转念,季钦腰杆儿都挺直了些——
  自己同阮清攸那时完全依照着情谊,向来未有牵扯银钱的,而徐勤如此扒着徐金翠,不过因为那点黄白物,若不然,他也不会将他与徐金翠的那点子破事儿秃噜出来卖钱了。
  至于徐金翠,瞧着不是副眼瞎的模样,季源虽差,到底是个侯爷,长得又不差,没道理还惦念着徐勤那个泥腿子。
  但他季钦此时所为,名为攻心——季源不会真正再去探究徐勤与徐金翠到底是否有勾连,勾连到了何种程度,今日当着众人的面全数有理有据抖搂出来,便是假的,在季源那里也成了真的。
  因为季源此人,或许喜爱季钤、钟情徐金翠,但他真正最在乎的,只有自己。
  这样一种腌臜招式,若真追溯起来,还是跟徐金翠学的:当年空口构陷母亲与舅父这对异父异母的兄妹关系暧昧之时,可曾想过,自己更加不清白?
  想或者没想,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现在会将徐金翠当年加诸与母亲身上的苦痛,全部变本加厉地还回来。
  确实,有了这样的火上浇油,季源简直怒不可遏,气得两手直打哆嗦。
  季钦从旁看着,都担心一直吸焚烟膏的季源会不会直接中风、瘫在堂前。那,可就不好玩了啊……
  “父亲——”
  破天荒地、忍辱负重地、权宜之下地,季钦含着齿间的恶心感觉,喊出来了这句,心里头犹在不断默念大丈夫能屈能伸。
  在季源感觉到自己气得三魂离体、七魄升天的时候,季钦一声温暖的呼唤将他唤了回来,再开口已经正常了许多,“钦儿,怎么了?”
  钦儿怎么了?
  钦儿他娘的想吐!
  季钦轻咳一声,略压了压,说:“说破天不过家丑,我来料理?”
  苍天明鉴,他真的叫不出来第二声“父亲”了。
  “也好也好,你平日案子办得多,想来也得心应手,那便……”
  季钦懒得听季源说这些滚车轱辘的废话,打断道:“二十年前构陷我母亲,二十年后构陷我本人,照我看徐氏这舌头不如割了!”
  季源哪儿见过这样的阵仗?大惊失色,连忙拒绝:“不可!不可!”他现在的情况再讨一房正妻也难,哪儿能让堂堂侯夫人没有舌头呢……。
  但季钦哪儿又会听他的?在心腹的协助之下,迅速地手起刀落——
  在一片挣扎声里,半截舌头落在了地上,淋漓了尺长血线。
  第21章 夺爵
  季源先是盯着徐金翠看了会子,然后大约是发现自己实在无法接受一直貌美的“金翠”满嘴是血、咿哩呜啦的样子……索性转过了头去。
  季钦走到门口,打开房门,“抓紧找人给医治医治,别真死了……”
  待门关上,季钦重新坐回了主位,摆了摆手,让手下都暂且退下。
  门打开又合上,季源满身的冷汗发出来可就歇不下去了——季钦要如何?难不成斩了金翠的舌头还不算?今儿个还要手刃亲爹不成!
  “你,你待作甚?”季源瞧见徐金翠的模样,大约很是生出来了些唇亡齿寒的恐惧,舌头开始打转。
  “哟?”季钦笑了,“不是唤我钦儿的时候了?”
  现在是季钦要他三更死,他喊破喉咙也万万活不到五更,季源索性也往季钦心窝子里捅刀,“你方才那声爹叫得也是够甜,要赶上钤儿了。”
  不得不说,血浓于水的父子情真做不了假,季钦和季源虽来往不深,却都很是了解对方,深深知晓如何拿捏对方、恶心对方。
  说他“叫爹甜”就算了,还非要带上“季钤”,这话可给季钦恶心坏了,端起来冷掉的盖碗茶又饮了一口,才道:“逢场作戏,做不得真。” 第33章   季源冷哼一声。
  再打口舌官司下去,天黑也完事儿不了,季钦也不愿意同季源继续拉扯了,便道:“还有个事儿。”
  季源一听又皱了眉,怎么又有事儿?怎么?这好好的中午头,都已将庶母的舌头割了,犹还不算完吗?
  眉皱了一下,他骤然想到,以这样的话开场,想必是跟自己关系不大,起码不至于闭门弑父了,便放下心来,马上又舒展了眉头,“还有何事?”
  季钦碰了碰茶碗,又将盖碗盖住,说:“关于你的庶长子买凶谋杀你的嫡子之事。想来这一切因你而起,还是有必要同你知会一声。”
  “你现在是当真翅膀硬了?还是打量着你哥哥总归已是死无对证?”季源脸色不善,觉得季钦是凭着自己的势力去伪造了些什么来特意栽赃自己的长子。
  虽然季钤惯来胆子小、也没什么出息,但是长子打小从自己眼前长大,叫得“爹”比季钦两辈子加起来还多,所以泰宁侯府从来没有什么“天下爷娘向小儿”的道理,府上从上到下都知道只有大公子季钤才是侯爷真正放在心上的儿子。
  季源乍一听这话,便先在心里断定是季钦陷害。
  季钦闻言并不恼,只说:“黄土埋脖子了还不知道话不宜说满的道理?这么些年岁都活狗身上了?”
  这可真是给季源气了个好的,他立时又开始哆嗦。
  季钦深吸了一口气,将怀里的东西扔给季源,又扬声:“传证人。”
  季源眯眼看着手里的东西,渐渐睁大了眼,越发地不敢信——
  绝不会是钤儿,钤儿决计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但是传来的证人、说出的证词,一桩桩一件件指向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却又让季源不得不信,尤其是那人说:“当时他这个活给的急,钱却没到位,但到底是泰宁侯府受宠的大公子,想来不会万把银两都拿不出来,咱们便也接了。
  只是双方约好分四次给,若事不成,便只给两次就行,毕竟世子爷打小习武,又是行伍出身,身边少不了能手,这活儿确实不好接。
  大公子当时也表示理解,所以最后是一共收了两次。单据共三张,有两张是第一次和第二次的两千五百两,一张是大公子盖了泰宁侯印鉴的欠条。”
  季源看见那三张单据,便知此事已然没跑,只是不知钤儿到底与钦儿多大仇怨,竟要勾结江湖人士痛下杀手?
  “这下相信了?”季钦叉起了手看着季源,“季钤那狗爬的字,一般人可仿不出来。”
  季源:“……”
  他不知道季钦现在捅出来这样的事是为了什么,总不能是为了将季钤拉出来鞭尸,那冲着的只能是金翠,或者是……他季源本人!
  季源一双眼睛登时瞪得像铜铃,“你想如何?”
  季钦向上拱了拱手,“顺天府门前敲登闻,将人证物证递与府尹,请刑部、大理寺共同审案,案卷送达天听。”
  季源一下子慌了神,若要按照季钦这样的流程走下来,怕泰宁侯府就完了,到时候家破是一回事,在满京城颜面扫地就是另一回事了。
  尤其是那个顺天府尹,那可是自己多年来互相看不对眼的昔日同窗啊……
  季源虽是个废物,却不是个傻子,此时他已经大概猜到,长子季钤大概就是次子季钦使计害死的了,但是此时,他半分不敢惹怒季钦,借过路人三十个胆子也断断不敢开口问,只说:“这本是家丑,又有江湖兄弟参与其中,如何要闹到官府去?钦儿,你说,想怎么处理?
  “也简单,”季钦道,“将泰宁侯的爵位与我,那苦主与罪犯便成了一个人,便就没了报官的意思。”
  “你少哄我,”季源起身反驳,“你只言明了一张单据,剩下两张呢?”
  季钦皱眉,像看个傻子般眯眼看着季源,“我难不成会去告一个死人?”
  倒是也有道理……季源起来又坐下,思来想去,这样也不是不行,但是到时候他死了爵位传给季钦是一回事儿,现在让自己提前退位又是另一回事儿了。
  一来是脸面,二来是银钱。
  虽说两害相权取其轻是成年人都晓得的道理,但是让爵这是天大的事儿,季源便是里里外外全都想明白了,但这世袭罔替的爵位,他却到底是不舍得的。
  季钦见他不做声,便逼他:“如何?不舍得?”问完作势便要起身走。
  “别走,先坐下,坐下,”季源掐着太阳穴,一副很是伤神的样子。
  季钦掸了掸衣摆,重又坐下。
  “是这样,”季源支支吾吾开了口,“你也知道府上如今的境况,若无了侯爵年奉,日子怕是很难支撑……”
  季钦便知他是琢磨这些,开口很是大方:“这爵位我若白要了,倒显得强盗行径,毕竟你我二人虽说起来亲生父子,关系却比亲友还更不如,这般生分,自然是要照着行里规矩行事。”
  季源听罢这句,忍不住摸了摸脸——听到亲生儿子说这些,其实脸上是很挂不住的,像被扇了一耳光一样。
  “侯府现在的铺子田庄,中公账上所有余钱全部给你,另外,现银我再给你三千两。”
  季钦没问“如何”,这便不是谈条件、打商量,是直接告知了。
  但季源钻钱眼里出不来,又开口打了商量,“三千两是少了点,五千两行不行?你要知道,我还得……” 第34章   他点到即止,没好意思说他得“抽烟膏”,但料定季钦猜得到。
  “四千两,爱要不要。”季钦回。
  “行行行,”季源咬牙,接受了这个条件,没有得寸进尺,“四千就四千。”
  其实五千两才是季钦本来就打算的价格,但猜想季源便是刀架脖子上犹还要争上一争,便开口时就少了两千两,倒没想到季源胆子恁小,开口只加到五千,那折他一千两又如何?
  毕竟,他都能为了哄阮清攸开心豪掷万两白银,到底是买下一处侯府、一个爵位,五千两如何不舍得出?
  季钦点头,扬声道:“带徐金翠进来。”
  门推开,徐金翠一身狼狈,如条滚泥的水蛭一般被拖了进来,她已用了药、止了血,现在药力牵着、人都昏沉。
  当着这前侯爷和侯夫人的面,季钦以这处宅子的新主人身份,漫不经心地吩咐:“你夫妇二人各打栅门后头寻个偏院去住,秋风院子旁边,我看那几处院子都大得很……”
  栅门之后,那就是侯府可要可不要的地界儿,门一拦上,那就是另一处地方了。
  季源正待讨价还价,就看见季钦慢慢行到伏地的徐氏跟前,半伏下了身子——
  “当初你撺掇季钤买凶杀我之时,可曾想到我反会让齐老大给季钤喂上致死的慢性毒药?”
  季钤还是季源印象中那个胆小的庶长子,胆大的,从来只是徐金翠。
  这是徐金翠第一次听说儿子的真正死因。
  她从昏沉中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季钦,脸上从震惊变成了痛苦、又变作绝望,然后张着嘴、张着手,嘴上啊呜着学语孩童还不如的声音,用尽全力朝季钦扑过去。
  季钦后撤半步,冷眼看着徐金翠口中喷出的鲜血溅在了毡毯之上。
  “将毯子与人一道扔出去!”
  第22章 相配
  阮清攸身子不好,冬日就贪眠些,午憩的时间也长,起身后便发现菡萏院子四周都是来往脚步声和谈话声,与平日比起来是过分喧闹了。
  他裹着披风出门,问缉风他们,“外头如何这样大的动静?”
  缉风他们也是刚刚看热闹回来,府上闹出来了这样大的动静,估计明里暗里的还不晓得多少人去了。
  季钦打发季源和徐金翠到了偏僻地处,那定然是不会再将他们那些心腹留在府上重用,周妈妈并着府上一个顶牢靠的管事正发落主院的下人呢,有的去了庄子,有的转去牙行……这事儿便扯出来了哭嚎一片,更莫说是主院丁零当啷收拾行李准备搬家闹出的声响了。
  如何能不喧闹?
  季钦审案子的时候,牢监外头恨不得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地处好好看起来,生怕走漏一点风声,但是这次却不一样了,中堂外头守着的人全让他们撤了,像是巴不得全府上下都趴到门上偷听的样子。
  当时缉风、追雾与林焱一道趴在窗户上,三人相互看了几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见了季钦巴不得让所有人看出来府上要变天的消息、然后抓紧跑到菡萏院子里给阮清攸通风报信的、暗戳戳的心思。
  后来见差不多了,缉风和追雾也就回了菡萏院,只留了林焱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看人出丧还嫌丧小的在当场。
  林焱看季钦还忙着,便悄默声潜到了菡萏院里,刚进门,正碰上阮清攸出来。
  映入林焱眼帘的哪儿是什么破落户家的冲喜郎君啊?正儿八经是个好人家娇养着的公子才是。
  天冷,那人出门披了件缥碧大氅,外是上好的云锦,内是雪白的狐皮,披风中间未合拢,还能见着里头穿的衣裳,天青色竹石补服,像是苏绣,精致、逼真得很。
  ——不算腰上坠的玉佩,手上捧的暖炉,单这一身衣衫,便足够寻常人家吃喝一年了。
  再瞧人脸色,确实是像身子不济。
  前儿刚落了雪,但却比不上那人的皮子胜雪,虽又多一分苍白,倒更是显得眼眸乌黑沉静。
  五官是绝顶的五官,气质是超人的气质,只是眼睛里,藏的事儿太多了,不知道季钦那还算强壮的肩膀,能不能替他扛起那么多。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既他林焱来了,那不就索性给人答疑解惑,“季钦分家呢。”
  阮清攸看着这生面孔,满脸疑问,若不是这么多年的修养把着,他真会问林焱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鬼话。
  “不信?”林焱笑了,下巴一抬,冲缉风道:“你说。”
  缉风觉得这事儿若真说出来是有点扎嘴,虽说那阵仗是唯恐阮公子不知道,但是愿不愿意打旁人嘴里说出来,就不一定了。
  可是阮清攸迫切求证的眼瞧着他,他又闭不上嘴了,只能硬着头皮道:“倒也不能说是分家……”
  阮清攸抱着手炉,直直站在院中,已是有些急了,问:“那是如何?”
  “是……”缉风咬了咬牙,“是指挥使将泰宁侯的爵位要过来了,正要原侯爷和夫人打包细软搬到后座房那边儿呢。”
  “你这话说的,这不就是分家?”林焱笑出声,“村户里头没钱人家的兄弟分家,都是这样分屋不分院的。”
  阮清攸愣在当场,好半晌才说:“真的吗?”
  “千真万确——”
  院门口处传来回答的声音,是季钦步了进来。
  阮清攸纵使很想问清季钦为何如此,此行是否会对他名声有损,也因着此处人多没有出声,淡淡行了个礼就进了屋。 第35章   季钦看着人将门关上,转头看缉风、追雾,下巴一指林焱,“你俩带他来的?”
  缉风、追雾连连摆手摇头否认,“是林公子自个儿寻来的。”
  他们三人确然是有同看热闹之谊,却是无引路之情。
  季钦闻言,皱眉看着林焱:“你来这裹什么乱?”
  “没大没小的,就这样对哥哥说话,”林焱抬手要给季钦一下子,却被人灵巧躲开了。
  林焱也不恼,而是往后撤了一步,叉起手来,似是行商看货品一般打量着季钦。
  季钦被他看得发毛,很是没底地也从头到尾打量了一下自己,发觉没有不妥之处,才又抬头,“你又作甚?”
  林焱没答他的话,只是上上下下打量着——
  自己这兄弟,长得是真没说,五官相当不错,毕竟姑母本是有名的美人,又嫁给了个出名的绣花枕头,身量颀长、又是恰到好处的健壮。
  就是罢……怎么说呢……怎么觉得有点配不上人家?难道是因为戾气太重了?
  “你做什么呢?”季钦扬声。
  林焱贼兮兮地贴过去,说:“我觉得你这小同窗挺好,你日后可有的努力了。”
  季钦:“……。”
  他感觉今日对林焱的忍耐已经远超素日,便一手薅着这位享誉江湖、画作千金难求的画师往院子外赶。
  林焱虽也有点功夫,但本来没好生学,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实在不是季钦的对手,再是挣扎仍是被推着往外跑,一边脚步踉跄着,一边问:“我住哪儿啊?”
  此时季钦已经顺利将他扔了出去,口气也和缓了许多,“去找周妈妈,她自会给你安排个好地方。”
  林焱小时候也是个病秧子,若不然也不会被原来的父母扔了被林家捡回来。边疆苦寒,他曾被托付给林妗照顾了一阵子,周妈妈于他也不是外人。
  林焱已经走了,又停下脚步,忍不住四下望望,问:“你说你分家怎么还不分彻底去?非留他二人在眼前,图的什么?”
  泰宁侯府就算是没落了,几个庄子总有,何苦非留他俩在此处。
  季钦站在石阶之上,天阴阴的映得他脸色也很难看,“若母亲哪日当真回来,真瞧见他俩如今模样,就该晓得她儿子,已长大了。”
  林焱听罢,叹了一口气,出门时祖父千叮咛万嘱咐要让钧希宽心,可瞧他如此重的心思,如何又能宽得了?
  “若姑母真回来,定然希望你看破放下,快活地过自己的日子,你与他二人的恩怨,说到底,也是上一辈了。”
  “上一辈?”季钦转头,“她自磋磨了阮清攸,那便要记到这一辈去。”
  打从进京知道阮清攸嫁给季钤冲喜的那一刻,季钦心里的火就从未熄过。
  他是想要找徐金翠和季源雪恨,但绝不是在他将将回京、千头万绪、诸事难定的时刻,再加上徐金翠刚刚丧子,此事本身就急不得。
  但心里头那股子气顶在胸膛里,不上也不下,憋得季钦当真是好难受,所以他不但找了徐金翠、还找了阮砀、游旌之流,纵是人忙得像个陀螺、接连几日不睡都觉无甚关系。
  而这股子气,在季钦醉酒仍惦记着想让阮清攸好生歇息,阮清攸却被人在寒冬腊月里天不亮就拉上山祭拜时到达了顶峰。
  所以,今日的夺爵才会来得这样突然。
  哟?林焱挑眉,看来情况也没自己想得那样严峻——
  原以为是个“报德慈亲点佛灯”,却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了!
  林焱笑了,拍拍季钦的肩膀,“那你忙着,我先去。”
  季钦点头,转身回了院。
  送走林焱,从院门口到正屋门口,季钦感觉落下的每一步,都比上一步更重一些,更冷一些。
  按说,今日夙仇得报,母亲也可欣慰九泉的日子,他该舒畅的、该欢喜的,最起码,该稍稍高兴一些。
  但都没有。
  再步入菡萏院子,立在院中,发觉寒风从四面裹挟而来的不止细雪,还有拂不去的记忆。
  寒气砭骨的最冷一天,万籁俱灭的感觉卷土重来,好像不论诸事落定与否,孑然于天地间的,总只有他一人。
  季钦感觉全身力气都被人抽干了一般,甚至抬不起手来轻敲木门。
  “钧希。”
  所幸,也未用他去敲,门自打开了,阮清攸立在门口,唤他表字。
  季钦扯出一个虚弱的笑,问:“能进去坐坐吗?”
  第23章 旧忆
  阮清攸看得出来季钦的情绪不佳,但是他关于那个下午发生的事,也只是听到了三两句话而已,实在不知道从何处开始安慰。
  而且,如果他们所言非虚,那自己倒是没有什么再在府上赖着不走的理由了。
  再者,如今强大如季钦,真的还需要安慰吗?
  阮清攸想不清楚,他只是如什么都不知道一般,淡淡问季钦:“要烹一壶茶吗?”
  “有劳。”
  阮清攸泡上了一壶正山小种,有天然而甘醇的花香藏在茶香之中,与二人所处的菡萏院子很有些相得益彰的意头在。
  今儿屋里焚的不是菊花炭,事实上阮清攸住处的火盆很早之前就换成了更加名贵的银丝炭,但若细究时辰,阮清攸却记不起了。
  二人守着火盆,烘着无烟又暖乎的热气,在那句“有劳”之后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默默对饮、烧水、添茶,神情似是陌路,但协作之间又熟稔仿若…… 第36章   阮清攸不敢往下想了,至亲至疏的,那不当说。
  季钦在此处待得不久,甚至还不需换上下一道茶,他便起了身,只留了一句“走了”。
  阮清攸出门送他,看他转头说“莫送了”,身形挺拔、步履平稳、神色淡然,竟觉方才那个心情似是淋雨而来的季钦是自己的错觉。
  打那日之后,季钦又是好久都没再到过府上。
  而泰宁侯府,已然是变了天——
  成宣帝下诏令季钦袭爵,季源、徐金翠与他们二人的一众心腹全然离去,听闻是到了城郊的庄子上去了,似乎也发卖出去不少,周妈妈并着府上新换的管家前些日子里一直在不停地找牙行送人来府上,从侍卫、小厮到丫鬟、婆子添的添、换的换,加了好些人。
  季钦虽人没到,却也着手下情报司的人额外注意了些。
  府上其他的地方,他倒未曾着眼,只是菡萏院子西厢房的人好生把关了些,“丫鬟就选些年纪小的,手脚毛躁都无甚关系,心思纯正方是第一位,慢慢学就是,小厮也一样。”
  这事儿是缉风和追雾看过调查名册之后一道把关的,当即应着:“是,指挥使。”
  二人正转身待走,却又被季钦叫住了,“慢着——”
  “指挥使还有旁的吩咐吗?”二人都驻足。
  季钦清咳了声,缓缓道:“小厮重要的是手脚麻利,倒无需太过好看,周正即可,丫鬟倒可以寻些漂亮的。”
  之所以这样安排……季钦心里坦荡,那他不愿叫些生得好看的少年在阮清攸身边转悠,这本是心怀爱慕之人的常情而已,自己虽脸上有些挂不住,却没什么说不出。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顶顶重要的原因,那便是:年少一起读书的时候,他似乎见过阮清攸身边的下人,身边的丫鬟是个顶个的漂亮,美貌比之一些府上的小姐还更胜一筹,但是身边的小厮,却岂是一个“普通”了得,甚至是……
  季钦不知道这里头的原因,但是想来阮府小郡王若想寻几个样貌出众的长随,那岂不是如同快刀切菜一般简单?
  所以,阮府这样的安排,一定有个中道理。
  细细算起来,那得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但如今再忆起阮清攸被下人扶上华美车架时的情景,还宛若发生在昨日。
  关于阮清攸的一切,他从来都是如此事一般,记得这样清楚。
  一门之外,缉风与追雾对视了一眼,追雾在缉风眼里看出来了大大的疑问,缉风在追雾眼里其实看见的感情叫做“揶揄”,但是他看不懂,看懂了也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词儿可以描述。
  缉风:“你说指挥使这是图啥?”
  追雾心说你个傻小子,懂了才怪,便顺着他的话说:“我怎么知道?”
  于是,经过了指挥使大人的一番点拨之后,送到阮清攸面前的身家清白的下人又换了一批,年纪小、心眼单纯的丫鬟、小厮各挑了十几个出来,一道送到了菡萏院子里。
  阮清攸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十几个人伺候的这种待遇了,说实话,他内心当真惶恐得很。
  现在泰宁侯是季钦了,若是自己真与季钦只有同窗之谊,那自己现在落魄了,以他仗义的性格,帮衬一二定不在话下,但是坏就坏在自己与那早亡的季钤还要一纸婚书约束,“寡嫂”这个身份始终是悬在头顶的三斤铁,说不准哪会儿便要掉下来斩自己一个毫不设防。
  这样的好意、这样的待遇,他不敢接、也不能接。
  “二位兄弟,劳烦去与指挥使说一声,我孤身一人不必谴这么多人伺候,另请代我同他道谢。”
  这话一出,缉风居然就被说服了,心说公子确实自己都能张罗得开,很是能干呢,叫这样多人来,反倒吵闹,公子可是极喜静的人嘞!
  追雾看了缉风一眼,就知这小子半点出息不长,浑身上下全部的心眼子都留给领悟功夫了,无奈,他便拱拱手,“公子,并非我兄弟二人不帮你,实在是指挥使此番已下了死命令,您也无需多留,丫鬟小厮各留四个即可,洒扫婆子不在本院居住,周妈妈会定时遣人再来。”
  唉,季钦如今确然是……阮清攸不免想到读书时的季钦,那时候他也犟得很,只是无这么高的权利,便瞧不出这样硬的手腕罢了。
  阮清攸叹了口气,拢着披风打几个下人面前转了一圈,说:“我瞧着都好,既然侯爷说让我各留四个,那便请你们男女各一边,站作一排罢。”
  这阵仗不仅是院中候选的几人,连缉风、追雾都开始摸不着头脑了。
  阮清攸转身,打院中花圃中捡了八颗十分小巧的雨花石出来,左右手各执四颗,闭上眼睛,朝着地上各洒了一把,而后睁眼看向有雨花石落到脚边的八人,“日后,便要辛苦各位了。”
  就通过这样“天老爷相助”的法子,阮清攸轻巧选定了伺候自己的下人。
  缉风一边在灶间摸糖果子吃,一边问:“周妈妈,我还是搞不懂,瞧着哪个顺眼就留哪个不行?何苦还要搞这样麻烦的法子?”
  “你个傻小子搞得懂什么?”周妈妈笑骂,又拿了些果子递给缉风,才道:“这些人都是刚从府外买进来的,一个二个都没有根基,菡萏院子是主院,若他们传出去是被主院嫌弃的,去哪儿能好过?要不然说阮公子是玲珑心肠,他这是行了件顶好的事儿。” 第37章   总而言之,如今府上来往已然全是季钦的人,阮清攸不再需要禁足,府上各处甚至出府游玩,全凭他一人心情,有的只是永远守在他百步之内的缉风等护卫,与永远在门房处候着的、寡言的车夫。
  可即便是拥有了这样的自由,阮清攸却到底没有什么出府的兴致。
  便恰如,季钦步步为营夺下了泰宁侯府,却不像是有心情再度踏入。
  有时候,阮清攸在窗边读书支出一缝日光的时候,会觉得自己仿佛是在等人,但他自己心里头,是不愿承认的,他更愿意认为自己是为了听院子里值守的侍卫的闲聊。
  经过这几个月的相处,虽彼此交谈不多,但已是熟人,他们谈天时不再会刻意避着阮清攸。
  “那日并非是你我二人当值,但是听闻场面闹得挺大,指挥使割了人半条舌头下来。”
  “谁啊?那人定是让指挥使恨极了……”
  “还有谁?自然是指挥使那个姓徐的庶母。”
  今日缉风和追雾都不在,是两个一般侍卫值守,对季钦的情况、对那日的情况都不甚清楚,不晓得这道听途说而来的是真是假。
  阮清攸也静静听着。
  割舌头?
  以他对季钦的了解,割她舌头未必是因为恨极了她,但一定是因为那人说错了话。
  他将书本反扣到身上,眼神悠悠飘到雕花屋梁之上,想起了另一件事——
  那时,他还是阮家公子,在城外白鹿书院读书,与今上、与季钦都是同窗。
  他虽出生在金银窝、富贵地,又打小被接到宫中、在太皇太后眼前长大,但是却有先天不足之症,又或许,用“先天不足”反倒是辱没了“先天不足”。
  本来,这样的情况,去读公塾就是不应该,但是,他那时的人生太过顺遂,以致心气儿恁高,还非得如同旁人一样去读书。
  亲长虽无奈,却也与安排妥当:阮清攸白日上山读书,晚上赶在城门落钥之前回府住宿,也因着身份贵重,单独在夫子居住的那一片小楼里拥有个午歇的地处,内设净房,他更衣都去那里,理由也很正当:那边打扫的勤,他喜洁。
  书院要读五年,他前面三年都安安稳稳,变故发生在一个不起眼的午后。
  那日他午歇起来,方便之时在自己盥室遇见了中午偷偷吃酒躲夫子的游荆,一时慌乱之间,身体缺陷被窥见,但他到底是大族出来的,稍稳了稳心神,便冷脸敲打了其人一番,警告他不许讲出去,否则仔细家族运势之类。
  但这世上从没有与醉汉讲理的说法……
  阮清攸其实慌张得很,心窝子颤抖着前去上课,已做好了面对异样眼神而后退学的准备。
  但到了书院之后,发觉全院乱成一团,大家忙着伸头探脑地看热闹,里三层外三层的书院学子之内,院正、院监背着手立在校场正中,面前跪着两个——
  一个神色张皇,鼻涕眼泪落了满襟,话已说不利索,是游荆。
  另一个满脸不驯,腰背笔直,将“不服”写在了脸上的,是季钦。
  不论外面的学子如何集聚,也不论院正、院监的戒尺如何一下一下落在二人身上,到底审问不出来他二人起冲突的原因。
  不止是院监和院正,连围观的学子都看得出来,有几次游荆是扛不住打、想要叫来纸笔招供了。
  但季钦一个眼神甩过去,他又闭上了嘴。
  这样明目张胆对抗书院的行为惹怒了院监和院正,他二人又分别一戒尺下去,下了最后通牒——
  “季钦,老夫最后再问你一句,你为何要割游荆的舌头?”
  季钦脖子一梗,“同窗之间玩闹而已。”说罢一看游荆。
  游荆满脸苦相,一边掉泪,一边点头。
  “好,好,好……。白鹿书院庙小,装不下你季钦这尊大佛。季钦,收拾你的东西,走罢!”
  季钦起身,还颇事儿地掸了掸衣袍之上的灰土,竟就真的走了,连书箱都未拿。
  阮清攸很想追上去,拦住他,告诉他白鹿书院是天下第一书院,这个学,退不得。
  但是他看见另一个人已经追上去说了他想说的话,是季钦在书院最好的同窗,当时是天潢贵胄,如今是当朝天子。
  后来,阮清攸通过别的渠道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季钦确是因为游荆说错了话才斩的他的舌头。
  游荆正要与人讲,阮清攸下头那私密处很是不一般,生了个小嘴,女人一样的,却被季钦吓回去了后头两个半句。
  阮清攸保住了名声秘密,季钦却遭到了责打退学。
  第24章 吃糖
  转眼就到了小年。
  南北方的小年时间不一,在阮清攸的南边儿老家,腊月二十五才是小年儿,可在京城,二十三糖瓜粘的时候,便是小年了。
  泰宁侯府被周妈妈打点得热闹——徐金翠那些爪牙全被逐出了府,前头当主子的那两位整日净忙着屋里斗,面都鲜少露了,府上来往顿时轻快了许多,叫人别提有多高兴了。
  阮清攸本不愿凑这个热闹,但无奈院中还有个缉风,年纪小正是爱玩的年纪,又生性热情,非拉着阮清攸一道凑这个热闹。
  “好好好,我去就是,”阮清攸到底应下了。
  缉风打边疆长大,又从小讨的是百家饭,没见过祭灶,一整日跟着周妈妈身后转悠,被打了不晓得多少次手。 第38章   到后头周妈妈被添乱的缉风给弄得一个头赛两个大,拱起手来,“侯爷快些来,将这毛头小子带走才好!”
  缉风也不恼,笑嘻嘻地回话:“侯爷今儿是来不了了,有贵人相邀,他得去赴宴呢。”
  周妈妈白他一眼,转瞬又看见了阮清攸,忙道:“侯爷不来,公子总在。公子你且搭把手,将这皮猴带远一些。”
  阮清攸身上裹着件厚厚的披风,手里捂着个热腾腾的手炉,就这也还是觉得浑身发凉,便与缉风打商量:“这处的糖瓜都是用来祭灶的,你瞧得见吃不着,来我带你去寻些来吃。”
  “对对对,都放在外头大屋里,快去吃。”
  周妈妈急着支开裹乱的缉风,没等阮清攸带人去寻,自说了糖瓜、麻糖放在何处。
  外头的大屋设了夹棉的帘子,较四面撒风的大厨房暖和许多,阮清攸总算是坐得住了。
  他安稳坐在条凳上,看缉风左一口右一口吃得畅快,即便自个儿桌上的糖果子一个未动,便只看着也觉得欣喜。
  “公子不吃点儿吗?”缉风察觉,抓起一把递给阮清攸。
  阮清攸摇头,“多谢,但我不太喜欢吃糖。”
  但是他记得,季钦是喜欢吃糖的。
  当时一道读书的时候,季钦怀里总爱揣着些琥珀糖、白玉糖、松子糖、金丝糖之类的,总之乱七八糟什么糖都有。
  很巧的一次,季钦偷偷打兜里摸糖出来塞进嘴里,恰就被捧着书本路过的阮清攸瞧了个正着,后一个没忍住便笑出了声。
  那时候季钦就已是书院里头赫赫有名的刺头了,一般“良家子”是鲜少肯与他往来的,但阮清攸即便听遍了“季钦是个孬种”的传闻,却到底对季钦生不出来一丝厌恶——
  从打交道的几次来看,季钦确实是个挺好的人啊。
  就比如现在,自己一不小心笑出声,若在传闻里,季钦现在该一个暴起,过来自个儿按住就打了。
  但是季钦没有,他只是皱眉问了句“笑什么”,就大方伸出手,问:“你吃吗?”
  正着问的问题,阮清攸倒着回答,“我不爱吃糖。你方才吃糖的样子像是后山出没的那几只花背小松鼠。”
  季钦撇撇嘴,只说:“不吃算了。”
  再后来,忘了是什么样的因缘了,总归是被季钦知晓了他爱吃城西三尺巷小馄饨的事儿,每次季钦逃课下山,回来的时候都带一碗,就放在阮清攸常住的房间里,屋门前的一盆兰花下面总藏着钥匙,便是给季钦备下的。
  待季钦回了课上,扔个纸团子过去,阮清攸便晓得有口福了。
  但这事儿也有点子不好处——阮清攸那时住的屋子本是先生住处,季钦每次翘课归来去阮清攸那儿晃悠一遭,都无异于是在将自己的逃课的事儿甩先生们脸上,整日被他们告状到院正、院监那里。
  阮清攸听闻这事儿,便让季钦不要再买了。
  “这有什么?反正我本来就是去逃课了,敢逃自不怕旁人知晓,给你买口吃的不过是捎带手的事儿。”
  “那……”阮清攸道,“你能不能以后不逃课了?”
  虽然说季钦家里有个爵位可以继承,但是他府上那些糟烂事儿在全京都不是什么秘密,到时候如何如何,还真不好说。
  要知道,季钦那个庶出的兄长笨得很,可是考都没考进来呢,季钦既进来了,那不就好生读书,到时候实在不济也能自己走科考挣一分前程出来?
  季钦看着阮清攸这样,心说不愧是被人从蜜罐子里头养大的小孩,这样的单纯心思如何能行?瞧那一脸忧虑都写脸上了。
  在忧虑什么?忧虑自己以后袭不了爵也入不了仕?
  “笑笑,”季钦叉起手来,歪头看着阮清攸,“笑一笑便听你的。”
  “你当真听我的?”阮清攸也真笑了,只是不太随心,就笑得没那么好看。
  “听你的就是。”季钦回。
  虽说他日后早晚是要随着外祖入行伍的,但来都来了,学就是了。
  从那以后,季钦真的没有再逃课,只是偶尔会趁着两堂课之间的休息时间、或者是蹴鞠课的时辰下山,也不拘于小馄饨一种,尽挑些阮清攸喜欢的给他买上山来。
  这样的习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没有人能记清楚了,就像谁也不晓得为什么俩人之间突然就这样熟稔一样。
  季钦还是没改了吃糖的习惯,却能大大方方在阮清攸面前吃了,照样是拿出一颗来,先问问:“吃吗?”
  阮清攸的回答也总是一样,没有厌烦的,说一句:“我不爱吃糖。”
  “那是你日子过得舒坦,若吃得苦多了,就爱吃糖了,”季钦总翘着脚、大大咧咧地回这样一句。
  早些年,阮清攸确实是没有吃过一丁点的苦,所以听见季钦这样讲,他无从认证真伪,还道是确然如此。
  只是这些年,怕是平头老百姓毕生吃的苦,也不及他的十一,但他仍然是不爱吃糖,方才后知后觉,原来季钦那会儿说的,是当真不对。
  缉风糖吃多了,发觉有点齁,端起茶水杯子牛饮了一番,舒坦地长叹了一声过后,才发现阮清攸捧着手炉,竟有开始神游。
  他发现了,阮公子生性少言,是个极安静的人,白日里侍弄花草的时间占一大半,余下就是吃药、看书,偶尔也跟自己弈棋,左右手各执一色棋子,沉默地像是院儿里没有这号人一样。 第39章   追雾有次瞧不下去了,说:“公子,这明明有满院的人,你何苦这般寂寞?”当即坐下准备同他来上两局。
  阮清攸欣然应允,却只用三分力就杀了追雾一个落花流水,打那以后就还是自己下棋。
  除了上面儿说的那些,可能他最爱的,便是发呆了,有时对着枝头细雪,有时对着檐边鸟雀,有时对着跳动火舌……总之一发呆就有好长时间。
  这样的时候,缉风就会对追雾所说深以为然:阮公子确实太寂寞了。你看这才多一会儿的功夫,几块糖,一杯茶,便就又发上呆了。
  缉风没打扰,就一面儿吃着糖、一面儿喝着茶看他,见他总算动了下,才问:“公子方才想什么呢?”
  “方才?”阮清攸笑了,“想着哪日天好,出去买点琥珀糖来。”
  第25章 和离
  天将晚时,阮清攸被周妈妈喊着一道祭了灶,说灶王爷来往人间频繁,多套套近乎定不会出错。
  阮清攸从前也做过这样的事情,彼时家中长辈发心与周妈妈也是一样的,如今多年过去,他仍是手熟得很,给周妈妈看得很是高兴。
  待到晚膳时分,林焱回了,一道用过小年夜饭,他提议出去放烟花。
  虽然说京中屋舍林立,便是放烟花也没空旷边城看着痛快、漂亮,但总归是个节,定是要往喜庆里玩儿,外头有人家用饭早的,烟花早也从屋脊之上升腾了起来,好不绚丽。
  缉风兴高采烈地抬手报名,他本就年纪小,又是小孩心性,最是爱玩。
  现在他若没事,下值都不回指挥使府里了,那里面的哥哥们虽疼他,但没事儿总爱在一处喝酒划拳,要不然就是说些荤话打趣,他还是在这边待着更舒坦些。
  在一番盛情邀请之下,阮清攸还是轻轻摆了摆手,“我乏了,你们去罢。”
  年边到了,越发地冷,阮清攸这体虚体弱的毛病日日都在叫嚣着自己的存在,纵是一日三顿的药汤子养着,还是畏寒怕冷、精力不济,今儿能在外头撑这样久,已算很不错了。
  缉风本还想着再央他几声,但周妈妈也看出来阮清攸体力不济,便解围:“外头还是冷,公子先回屋罢,稍后我喊春桃给你将药煎好了送去。”
  府上的下人换了很多,这个春桃是新买来的,懂些医药,同另外三个十四岁上下的女孩子一道被鹅卵石选中了,留在菡萏院伺候阮清攸。
  阮清攸不是计较的人,便许她们还用了原来在家时的名字。
  “有劳妈妈。”阮清攸行了个礼,便回了。
  由人伺候着宽衣、洗漱,方用过夜间的药,铺盖已被另一个丫鬟青杏拿熏笼烘热了,阮清攸接过茶水再漱过口,掀被平躺了下去。
  四个伺候的丫鬟熄灯落帐退了下去,屋子外头的烟花爆竹声已起来了,阮清攸双手交叉平躺在床上,没有睡意,却觉内心安宁。
  早先流落之时,他也想过,季钦因为自己失去了前程,而自己虽留下了性命,却失去了体面,两个人,大约这辈子,就只能都这样将就着过了,还是一南一北地将就。
  但是没想到他回来了,用这样高昂的姿态,把自己从泥泞中拉了出来。
  阮清攸承认自己非圣人,锦衣玉食的日子,他其实贪恋,故而,在换上更好的衣裳、更好的屋子、更珍稀的药材、更晓事的仆从之后,他常觉内心满足,总以为是身外物所致。
  但方才,听到外面的欢呼声时,他居然想的是:这样的热闹,季钦却如何偏偏不在。
  他颇自嘲地笑笑:大约,也不全是因为身外物。
  这般想着想着,上下眼皮打架,竟就睡着了。
  外头的烟花还未燃尽,季钦便回了,打菡萏院子门口站住,指指厢房问正出门的春桃:“睡下了?”
  春桃几人得了周妈妈的指点,跟着一道叫阮清攸“公子”,“回侯爷的话,公子今儿午间歇得少,一刻钟之前就已睡下了。”
  季钦点头,又摆手,“去外头同他们一道玩罢。”
  春桃得了令,脆生生地告退。
  季钦没再往里走,转身去了季源当前所居的院子。
  还没进门,就能听见里面噼啪作响,季钦一脚踹开门,就见着已说不出话的徐金翠又在跟季源争些什么。
  季源从来是个疑心病非常重的人,想必这些天来他也渐渐明白过来徐金翠与她家中那个兄长的勾连,又加之她如今口不能言,缺了滋养也不复美貌,这日子便就太平不起来。
  季钦冷笑一声,心说没想到自己这夺爵倒不经意间助了徐氏一把——
  若非如此,季源恐怕又要停妻再娶一门了。
  他自顾自寻了个地方坐下,见季源二人仍吵着没个要停的意思,便抬手用刀鞘敲了敲桌子,看向季源一伸手:“东西呢?”
  季源扔下徐金翠那边,打怀里掏出来个信封,在季钦眼前晃悠了一圈又收回,“你的东西呢?”
  “还能缺你这点儿?”季钦掏了三千两银票按在桌上。
  季源一手交信封、一手拿银票,点了点数目,觉得十分满意,还问季钦要不要在此处吃一口茶。
  季钦没应声,掏出信封来看了看,确认无误,出门走了。
  这信封里头装的是一封《和离书》并着阮清攸的卖身契,还盖的是泰宁侯与季源的印钤,是季钦早些日子找季源要的,不过这阵子事忙,现下才抽身出来拿。 第40章   早先觉得不着急,现在却又觉得着急了——
  季钦往菡萏院里行,脚步越来越快,哪怕此刻吃多了酒都开始步子虚浮,都未放慢步伐。
  有了《和离书》,那阮清攸便不是什么劳什子长嫂,而是他季钦的阮清攸了。
  到了菡萏院门口,季钦一个不留神,在门槛石上磕了一下,钝痛自脚上传来,他也略略清醒了些。
  不能,不能让阮清攸知晓《和离书》之事。
  若他知道了,再不肯用药怎么办?
  若他知道了,要离开又该怎么办?
  季钦招来个随从,嘱咐了几声,那人往季源处去了,他自入了菡萏院东厢房。
  屋内热烘烘的,熏着张辽配的安息香,只留了一豆小灯。
  季钦除去大氅走近,秉了一支烛,打起了床帏,见阮清攸睡颜安详,眉目舒展,心里头不免熨帖得紧。
  “便收留我一晚,成吗?”季钦轻声问。
  无人应答,他又自笑出声,“那便当你应了”,随即去盥室草草梳洗一番,除衣上了榻,钻进厚厚的棉被里时,还捞了一把阮清攸的脚,嘟囔了句“怎么这样凉”,后便暖在了手里。
  阮清攸听见身边人的呼吸逐渐绵长,才轻轻支起了身子。
  他其实早就醒了,但实在不知如何面对季钦,便索性一直装睡。幸得烛火昏暗,若不然,在季钦帮他暖脚时,便能看见他通红的脸面了。
  “怎么又吃这么多酒?”这下嘟嘟囔囔的换成了阮清攸,“饮酒伤身。”
  突然想到什么,阮清攸起身拿了个灯进帷帐,凑近了季钦的脑袋开始扒拉,顺着发际看了好几遍,才长出了一口气,“幸好是没有留疤。”
  吹熄了灯撂下,阮清攸打了个呵欠,又钻进了被子里。
  季钦就在旁边躺着,他身上可真暖啊,十几二十个汤婆子放床上大约都没他热乎,阮清攸又想到读书的时候,有时季钦为了躲清静,也去他的屋里午歇,大冬天的只盖一领薄衾,总说“我身上热得很”。
  还真是热得很啊……阮清攸迷迷糊糊地想着。
  昨日再次睡着的时候,阮清攸就打定主意要早早醒来,这次断断不能再只留季钦一件大氅了。
  但事与愿违,睁眼,却见外侧床铺已空。
  春桃她们听见了声响上来伺候,阮清攸问:“侯爷什么时候走的?”
  “卯时刚过罢,”春桃答,“有人来寻呢。”
  阮清攸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坐到桌前,又问:“他走时可用了饭?”
  “未曾,走得可急。”
  阮清攸拿瓷勺搅着眼前的茯苓粥,又叹了口气:这样会将人熬坏的呀。
  晨间用过药,缉风他们来邀阮清攸一道斗叶子,说周妈妈手痒得很。
  四人在屋内摆开了叶子牌,阮清攸抓着牌问:“玩钱吗?”
  “玩呀,”周妈妈笑道,“玩小一些。”
  阮清攸拿出来了自己那两吊大钱,问:“够吗?”
  “够,”缉风看了看,“足够了。”
  他们玩得小,主要也就是为了打发时间,阮清攸虽好久没玩了,但竟然手气还不错,频频赢钱。
  缉风抓着牌、吃着茶,拍拍追雾的肩头,舒服地叹了一声:“还是咱哥俩这日子,快活似神仙啊~”
  追雾也笑,“是谁当时说怎么给了这样一个鬼差事的?”
  “那是我年轻不懂事儿,”缉风哼哼。
  阮清攸问:“这话怎么说?”
  “当时指挥使派我二人来时,缉风简直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说是耽误他与兄弟并肩作战了,结果你看,现在兄弟们年边上还得顶着风雪出去,他倒好,烘着炉子斗叶子了……”追雾同周妈妈与阮清攸说着这段往事,语气里是满满对缉风的取笑。
  缉风正待还嘴,外头又来了人。
  来人也是金吾卫,手上捧着个盒子,恭恭敬敬递给了阮清攸。
  “何物?”阮清攸不解。
  来人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
  “打开看看,”周妈妈道。
  阮清攸打开,发现盒子里头是几包蜜饯果子,并着……三五瓶膏脂?好么生的送膏脂作甚?
  再一看,盒子里还放着张纸条,想来是匆忙之间撕下来的,还带着毛边,季钦龙飞凤舞、二字其上:“护手”。
  想当初,太皇太后曾经拉着阮清攸的手摩挲,说:“珣儿手软,是个有福的。”
  现在经过了这么多年的磋磨,“有福”二字已不可攀,手也糙了许多。
  阮清攸“噌”一下脸红了起来——
  昨儿个夜里,季钦压根没睡着,自己挑灯扒拉他额头的小动作全被他知晓了!
  第26章 筵席
  阮清攸合上盒子,双手拍了拍脸,故作镇定地抓起牌,“来,接着打。”
  话里话外都没有一点要将刚收到的蜜饯果子拿出来分分的意思,缉风眼睛盯直了都没用。
  斗叶子斗了有个把时辰,阮清攸用他那十分磕碜的两吊大钱作本,竟然小赚。
  待大家收了桌,阮清攸又拉着缉风问:“缉风兄弟,上次你拿去卖的络子,现在还能卖吗?”
  他现在虽然不被人拘着,可以四处走逛了,但是上次缉风卖得价格实在太合适了,自己再去寻门路,未必就能寻得到。
  虽说手头有一万银票,但那些钱,阮清攸想留着,万一哪日可以离开侯府,这些钱也可以抵了自己在侯府的吃穿用度,毕竟这里一应都是好的,钱绝对少不了。 第41章   现在是季钦当家,无论是一个死对头兄长的未亡人身份还是昔年同窗身份,自己都不好欠着季钦的。
  这一遭本就来自于蒙骗与拐卖的婚书,早晚是要去勾销了的,只是还需徐徐图之。
  “大约是能,”缉风回,“不过也得去碰碰运气,着急用钱估计不成。”
  那“有钱的客商”今儿早上天不亮就带人出京了,估计没个三五天是回不来。
  “那行,”阮清攸又拿了一小包袱络子出来,郑重地交给缉风,“这些就拜托你了,稍折点价也无妨,辛苦费这次一定要拿。”
  “成。”缉风应了。
  这日天晴无风,日光打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是接连几日里最好的天儿,阮清攸午歇起来就带着人出了府。
  街上繁华热闹,行人熙熙攘攘,但是他居然有些不适应,只走到宝庆斋买了些糖,本想多买些,没想到带的钱只够买一小包的,之后就匆忙上了车。
  几个丫鬟随他一道坐车,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玩心正重,虽说刚出门便要回府,但见阮清攸未加阻拦,便偷摸将车帘儿开了一条缝,打缝里瞧乐子。
  阮清攸就打那缝里看见了书局,恍然想到,好像听书院里某个□□说,年轻时候没钱读书,便抄书攒钱来着。
  “停车,”阮清攸招呼。
  马车在街边停下,阮清攸对随行丫鬟道:“你们也各去逛逛,约莫一刻钟后再回到此处。”
  几个小姑娘手挽着手、叽叽喳喳跑远了,阮清攸一撩衣袍,进了书局,“掌柜,劳烦问一下,这书局还接抄书的活计吗?”
  掌柜正在盘账,闻言抬头,目光打阮清攸身上转了一遭,“公子当真是说笑了。”
  阮清攸见状也忙低头看了看,忍不住苦笑,原是这一身光鲜奢华的“皮子”碍了事,确实打季钦回京后,府上给的一应吃穿用度都是顶尖,也无怪掌柜这样说。
  无法,阮清攸稍小声说:“掌柜误会了,不是我,是我一个家贫的友人,他此时有事,我顺道来问问。”
  “唔,”那掌柜一脸了然,“有的。就是不知是有多缺钱?”
  “其中还有门道?”
  掌柜道:“寻常读书郎,一般会寻些抄书的活计用来加深记忆或者是练习书法,故而与科考相关的书籍,抄一本就没多少钱;而游记、话本子,价可就高了,尤其读书人不屑抄的那些露骨的,那价格便会更高些。”
  阮清攸听得红了脸,不多时抱着个布包上了车。
  他自然要选价高的了,方才买的那些糖,可真贵!
  *
  季钦这次回得比预想要更快些,仅仅三日,回京是在腊月二十五的晚上。
  偏生回来也没个安生日子,马蹄子刚一踏进京城的大门,就被早候着的王府长随请去了亲王府。
  今上多疑,能不去就藩的那必然是他顶顶信任的族亲,这个面子,季钦得给。
  筵席倒是无甚意思,不过就是借着年节将至的好意头,将京城之中有权有势的人拢起来,一起饮酒作乐罢了。
  这样鸟意思没一点的酒席,季钦不晓得要参加多少。
  在他看来,满桌珍馐,抵不上边关只撒盐巴的烤羊腿;美酒陈酿,抵不上与弟兄们喝的高粱酒;绕膝美人,抵不上……
  季钦的眼暗了暗,越发地是在此处待不住,但是主家和客人明显是还未尽兴。
  这一次,他推说刚刚回京,还乏着呢,着实饮不了太多酒,本是想着少饮一些,但无奈荣亲王体贴得不行,竟然大手一挥,“这般疲乏,是该好生进补才是,如指挥使这般的青年才俊、国之栋梁,养好自个儿的身子方才能为大晋更好效力!”
  一听这话,季钦便知不好。
  果真,婢女如云而来,将所有桌席上的酒都换了,季钦低头往酒爵里一看——鹿血酒。
  他忍不住闭了闭眼,再睁眼看着各自搂着貌美舞女已然开始动手动脚的其他人,心里头涌起一阵绝望。
  就这时,荣亲王偏又开口:“来,让我们共饮杯中酒!”
  万般无奈,季钦还是喝了:虽喝了火气大些,但这个年纪本就火气大,无妨,自己总是忍得住的。
  主家举杯的酒不能不喝,举杯就座的酒不能不喝,即便是只饮这两种情况之下的酒,季钦都饮完了四五壶不止。
  这些权贵,日日浸淫在酒池肉林、美色黄白之间,端的是个顶个的好酒量。
  筵席将毕,时近子时,季钦起身才发觉已有六七分醉意,稍站稳便准备去找荣亲王辞别。
  随着人群一道行至门口,才发现正堂之前已停满了一溜平顶雕花小车,荣亲王拉着季钦往车那边走,“快上车,后半场的乐子得出府去寻!”
  筵席上调戏了舞女还不算,天这样晚了竟还要去花柳之地!
  季钦连忙摆手,委婉表示:“王爷好意心领了,只是府上还有事待我回去料理,这番便就不同往了,各位尽兴。”
  荣亲王同周边几个一道对了对眼神,几个人一道笑了,那笑里头搀着点别的意味,季钦虽醉了酒,也瞧出来了不对劲,他皱皱眉,“王爷?”
  “既指挥使府上还有事,那本王也不强留了,”荣亲王笑道,“倒不拘在何处,只别让补身子的东西害了身子就成。”
  季钦如蒙大赦,也未再深究个中深意,抱拳送走众人后自回了府上。 第42章   *
  子时末刻,季钦敲响了菡萏院子东厢房的门。
  阮清攸闻声,趿拉着鞋、披了件外袍赶来,门一开吹得他打了个寒颤,忙招呼季钦:“快些进门,外头冷。”
  “冷吗?”季钦已将大氅都扔在了车上,现下只穿了件单袍仍觉燥热难捱,忍不住撕扯了下领子,“我怎么觉得好热?”
  第27章 中药
  常言道下雪不冷化雪冷,前儿下了场薄雪,今儿化了一地的水,现已然冻下了一层冰,比前些天还更冷些。
  “怎么会热?”阮清攸拉着季钦进了门,“别是起热了,快先进来。”
  季钦脚步已踉跄,也没靠阮清攸扶,一路进了屋就直奔盥室而去。
  阮清攸在后头跟着,亦步亦趋间抬手摸到了季钦的额头,果真是滚烫,定然是发烧了,又加上饮酒,该吃点药快些睡才成,便拉了他衣角,说:"都这样了,还非去洗漱作甚,直接睡罢。"
  季钦摆摆手,“不成,你爱干净。”
  他打边疆的时候确然也是不太爱干净,一来边疆本来缺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饮用为上,二来是,大家伙都这样,那入乡便得随俗,大家都不洗,你若“臭毛病”多了,讨嫌。
  但现在他回了京,先领了职位,又袭了爵位,自然是又成了年少时候一样喜洁、体面人。
  初时,随他一道回京并入金吾卫的弟兄们还有些不适应,指挥使府上的臭脚丫子味很是盘旋了些日子,现在就已好多了。
  而季钦记得,阮清攸自小被养得精细,加上本人仔细,很是喜洁,便是放在满京的贵公子里头,都算是爱干净的,所以他每次来这边,即便是醉得狠了,也绝对要绷着最后一根弦儿,将自己拾掇干净了才会留宿。
  阮清攸在后头叹气,“这时候你讲究什么呢?”
  季钦没理,自顾自进了盥室,转身闩上了门。
  阮清攸推了推,没推开,叹气一声,守在了门口。
  里头的季钦,洗漱完之后又寻了盥桶,扣着嗓子开始给自己催吐——他不是醉得狠了非要吐酒不可,实际上他饮酒极醉也很少吐酒,但是这次他觉得不对劲,十分不对劲。
  活了这么多年,见识也算不少,身体、尤其是丹田之下三寸的燥热不断传来,不停歇地再提醒他:鹿血酒里大约是加了旁的、不那么好的东西。
  总算是也后知后觉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上车他却不去的时候,荣亲王与旁人目光相接时露出了那样的笑容了。
  想必,酒中掺上东西已是大家都默认、都知晓的事情。
  而他季钦,反成了门外汉、成了事外人。
  但习惯如此,便是压了半天舌头,也到底没有技巧,干呕半天,也没吐出来什么。
  “季钦,季钦……”阮清攸在外头焦急敲门,却敲不开,只能跺跺脚,转回屋内寻了个盖碗倒了杯茶来。
  里面的季钦一番努力无果,掬了杯水往脸上撩了撩,略微清醒了些,漱了漱口,开了门。
  外头的阮清攸等了半天,见季钦出来脸色还算可以,便将盖碗往他手里一塞,说:“你饮些水便去床上躺着,我去给你熬碗药。”
  久病成医,风寒的方子他烂熟于心,而季钦,在府上为他造了一个药房,如今随着他从秋风院搬来了菡萏院。
  季钦本想抬手掐一掐太阳穴,还没来得及抬手便被塞了一碗水,正还理解着阮清攸方才的话,便见人转身就跑。
  “你别去……”等季钦琢磨过来,想拦住阮清攸,告诉他:你别忙活,我今夜不在这住了……
  到底没拦住,后半句便成了:“跑这样快。”
  紧接着,一阵眩晕,手里的盖碗啪嗒一下掉在地毡上,滚了两圈,洒了满地的水。
  季钦扶墙站着,看着门口,只觉似有千里远,只得往后退了几步,一头栽到了床上,忍不住叹气,“这会儿晕过去了才好啊……”
  但身体处的异常燥热,却未休止,意味着他方才只能是空想。
  不多时,阮清攸带着一身药香进了门,手里捧着一碗苦药汤子。
  季钦眼前仍晃悠着,看着药碗,当真是满心的不想喝,一则本就不爱吃药,他不爱吃苦,只爱吃糖;二则,他这也药不对症啊,明明是……
  但看见阮清攸坐下,将药碗递到他嘴边,一脸期待地说:“来,快吃药,吃了就好了。”
  他闭了闭眼,认了命,一口气饮尽了那苦药汤子,甚至能感受到自己这张长得还不错的脸拧巴成了一块破抹布。
  阮清攸见他喝得这样利索,便高兴了,将见底的药碗放到床边,打开个盒子拈了一颗琥珀糖放到季钦嘴里,“来,张嘴。”
  季钦吃了这糖,一下子飘飘然,含了好半天,让清甜将嘴里的苦味完全冲淡了,才开口:“是宝庆斋的琥珀糖。”
  “是,”阮清攸起身将碗拿远了点,味儿冲。
  “你还记得啊……”
  季钦心里真是美极了,本来还想着等缓缓就走的,但是现在看着阮清攸披着一身暖黄烛光走来又走去的样子,忽然又改变了主意——
  他不想走了。
  实在不行,他掐着自己熬上一宿,单看着人睡也成。
  阮清攸一面儿往回走,一面儿熄灯,等秉着个六角琉璃宫灯走到床边时,全屋便只余下了他手中这一盏。 第43章   “往里凑凑,季钦,”阮清攸坐到床边,“睡觉了。”
  不晓得是年少记忆卷土重来滋生的熟悉感,还是仰仗于上次留宿的一回生二回熟,阮清攸这次竟然很自然地就接受了季钦在此地留宿、并跟自己睡一张床的现实。
  “你进去,我睡外头,”季钦哼哼唧唧道,他现在不想走是真不想走,不舒坦也是真不舒坦。
  不进就不进罢,总之也无甚差别……阮清攸脱鞋上床,从床内搬了两张被子出来,一张厚点儿的自己盖,一张薄点儿的,给季钦盖。
  省的他又像上次一样,热得将被子全掀了去。
  见季钦脸色潮红,皱着眉头十分不舒坦的模样,他便见人没脱外袍,也未再言语,只伸手抄过来小灯,吹灯落帐,“睡觉罢,睡醒了烧便退了。”
  “嗯,”季钦迷迷糊糊地应着,心里也强行安慰着自己,睡着了便好了。
  酒劲渐渐上涌,季钦眼皮渐沉,不久便睡了过去,阮清攸见状,也放心睡了。
  不多时,季钦又被周身的燥热给逼醒。热意再度来袭却同上次大不一样,酒劲已经随着方才的沉睡全部被自己的身体吸收,这一刻,季钦无比痛恨自己这自行醒酒的能力。
  他知道自己此刻应该抓紧起身离开,如此才能对自己和阮清攸最好,但是,脑子里却有一个声音在叫嚣:不能走,不能走,不能走……
  药力很快超越理智,迅速占领高地。
  而屋漏偏逢连夜雨,阮清攸就这时还翻了个身,一只手搭到了季钦的腰上,再偏下三寸,就是……
  第28章 药力
  宛若干柴碰到了山火,不慎又遭了桐油。
  几乎没有一丝的犹豫,季钦立刻翻身过去,离阮清攸只有一搾之距。
  阮清攸本来因为身体不好就眠浅,被人卖过一次后又十分警觉,现下觉出了动静立即睁开了眼,后便见着季钦在自己脸前,双手撑着,一动不动。
  “怎么了?”阮清攸绕过季钦的手臂起身,摸到一边的琉璃角灯点了起来,“不舒服了?还是要喝水?”
  季钦没搭话,又凑近了些——他身上的燥热已经越来越重了。
  不晓得荣亲王在酒里加的是些什么药,怎么起劲的时间隔这样久,怪不得他们用了药、饮了酒,却能一起说说笑笑往外走,瞧着一点都不急的样子。
  而且,这药的邪门指出还在于:一般的催情之物都会让人丧失理智,而后才行歹事,但这药怎么……
  季钦分明什么都知道,脑子完全是清醒的,但是,他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
  阮清攸的话音将将落地,季钦已然不管不顾地吻了上去。
  炽热与微凉相接,两厢里柔与软相互触碰,在药力的牵引之下,季钦如同狂暴、得不到的野兽,犬牙压着薄唇,狠狠地舔舐、啮咬,灵活的舌带着酒气长驱而入,勾连纠缠。
  本能与药力的共同驱使下,初次便有熟手的状态,季钦完完全全主导着这个吻,像要将阮清攸给活生生拆吃入腹,借此留他长长久久一般。
  阮清攸人都吓呆了,吃惊之下不由地口也微张,如此便成了季钦轻易得手的又一良机。
  “季钦……唔……季钦……钧希……”
  他感受到了季钦的情难自已与火热滚烫,腿间传来的触感分明唤作是“危险”,阮清攸声音都在打颤,不停地唤着季钦的名字,希望能够唤回他一点理智。
  若自己当真是彻彻底底、完完全全男儿身,那将兄弟之情换作解药之谊其实也无不可,但关键自个儿不是啊……
  阮清攸要哭了。
  “季钦,你醒醒……不可以……”
  季钦现在的时辰怎么是轻声叫两句就能唤得醒的呢?他手上有着厚厚的茧,是常年累月舞刀弄枪留下的,现在正缓缓从阮清攸受尽磋磨却仍然光滑白皙的脸侧划过,摸到圆润小巧的耳垂上,又略略用力,搓上一搓……
  阮清攸眼里蓄满了泪,视线模糊,看不清眼前季钦的脸,触觉却越发地清晰,茧子擦过脸侧,让他一阵又一阵地起着鸡皮疙瘩,说不上舒坦还是不舒坦,总归是……总归是……他索性闭上了眼睛。
  早早蓄了许久的两滴泪,吧嗒滑进了耳廓,凉凉的,又痒痒的。
  季钦轻笑一声,左右挪移,将这两滴泪吸进了口里。
  二人贴近与凑近之间,阮清攸身上上好的湖绸交领寝衣领口大敞,露出一截雪白纤细的脖颈儿并着清癯颤抖的锁骨。
  季钦看得口舌发干,脑袋里一阵又一阵的嗡嗡作响,不过一息的功夫便再度起了痴、发了狂。
  “阮清攸……”
  口中喃喃,眼里已漫了层血色,季钦埋头下去,舌尖履着两道清楚的锁骨逡巡了一遍又一遍。
  阮清攸在这样的湿润里头完全失了方寸,怕得要死,开始疯狂挣扎。
  季钦有一点不悦、却无一点不耐,只用较阮清攸阔上许多的肩头,轻轻压住了阮清攸的双手,“别动。”
  “不要,季钦,不要……”
  在一声又一声的“不要”里,季钦双手一撕,湖绸的寝衣线扣儿便开了,登时大敞,景色一时尽在季钦眼下。
  没了最后的遮蔽,在这寒天里,阮清攸身子轻轻一抖。
  但季钦却瞧不见似的,他满心满眼只有两树红豆拔地而起,而上头生着的是他季钦经年的相思。 第44章   “别,别咬那儿……”阮清攸呜呜地哭出了声。
  “嗯,”季钦贴着单薄的胸膛,倒破天荒地应了一声,声音闷闷的,却贴着肋骨而往,要直直砸到阮清攸的心里。
  阮清攸心里的弦儿竟因着这声“嗯”要松了似的,这会子的一声答应,让他如蒙大赦。
  但季钦放过了这处,却不打算放过别处,热乎乎的、湿哒哒的吻一路向下,再往下就是……
  当季钦的下颌碰到腰带之时,阮清攸突然尖叫一声,哭声一霎激烈起来,腿脚乱蹬、眼眸通红,这次他没再说“不要”,但是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在明明白白告诉季钦——“不要!”
  药力当下,便这样激烈的反应,也没能让季钦清醒过来,那物庞然,他的欲望、思念、怨怼、爱慕亦庞然。
  当他的手探向真正的爱与欲的分界时,呼吸都急促地像是急火之下的风箱……
  而阮清攸,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毫不设防的季钦推开,歪身出去,对着床边脚蹬开始剧烈地干呕!
  季钦见此情景,头晕了好一阵,费了好大力气才稳住了寻不得章法的呼吸,眼神在床边寻了一遭,抄起那个琉璃宫灯往床边一砸,叮咚一阵脆响后,他拿起片大些的碎片往自己胳膊上狠狠划了几道。
  殷红的血珠渐渐打伤处溢出又连作一线,密集的疼痛终于让季钦的理智有了些许回笼,他深呼吸几次,尝试着用了些内功心法压了压体内躁动。
  运行一个小周天后,察觉起了效用,季钦起身,颇是尴尬地顶着分身挪到了阮清攸旁边。
  阮清攸还在不停干呕着,脚凳上聚了一小滩酸水,这让季钦感觉到心疼,难过,又难堪——男子的尊严像是被人踩到了泥泞里头一样。
  身体的反应做不得假、骗不了人……他想不通,如何五年不见,阮清攸竟会对自己反感至此。
  那此前呢?重逢后还算和谐的那些相对时分,全然是逢场作戏吗?
  季钦叹气一声,无暇再继续思索,看着阮清攸这模样,给他拍了拍背,又道:“我去给你倒一杯水。”
  费劲地寻好左右脚,趿拉上鞋,跌跌撞撞下了床,季钦拢了拢衣襟,往前走了两步,突然觉得眩晕无比、气血逆流、眼前发黑,下一步还没迈出,“咚”地一声一头扎在了地上。
  彼时他还想不到,这一跤之后,竟忆起来了前世。
  第29章 喂药
  九尺健壮男儿一头扎在地上的动静实在太大,在静夜里有点骇人的意思了,阮清攸不可置信地抬头,忍不住的呕意都被吓了回去。
  “季钦!”
  来不及穿鞋了,阮清攸只穿着帛袜就冲出去了, “季钦!”
  这会子没了方才箭在弦上的紧迫感,又被眼前场面给吓得手脚发软,阮清攸费了好大力气才帮季钦翻身过来,发现人已昏厥过去!
  “来人啊,快来人!”阮清攸将季钦的头抱在怀里,开始向外头求助,突然想到什么,又扯了身上虚虚挂着的外衣给季钦搭在了腰上。
  这事儿做完,阮清攸竟然不合时宜地松了一口气,哪怕季钦现在还晕着。
  也巧,这日缉风和追雾都在,闻声便一道带人进了门,见着季钦这般,愣了下,又见着衣衫不整的阮清攸,简直吃了一大惊,身上怎么这么多,那什么的痕迹啊……
  而且,怎么这样奇怪,指挥使衣衫完整却额外多搭了件外衣,阮公子这惯来体弱的主儿,穿得可着实是有点儿少啊。
  但季钦的脸色实在太差,进屋的人都没多耽搁,一起发力将季钦从阮清攸怀里抬了起来,几个大汉七手八脚挪动之间,阮清攸特意给季钦搭的那件外衣终是掉在了地上,一座小丘猝不及防闯入大家的眼帘!
  在场的四五个兄弟:“……”
  指挥使这是……爽晕了?????
  追雾轻咳一声,也是臊得不行,又搭了一把手,便对缉风道:“你们先将指挥使安置,我出府去请大夫。”
  “追雾兄弟……”阮清攸突然叫住他。
  这会儿功夫追雾已经出了门,闻言又回头, “怎么了,公子?”
  “侯爷他是……”阮清攸那句“催情药”在嘴边转了一圈,出口换成了:“中了毒,烦请寻个专于此道的大夫。”
  “知道了,”追雾应着,他思来想去,这都半夜了,好的解毒大夫大约只能去寻太医了,他心里已有了人选,拿着最高权限的金吾卫令牌,在凌晨空旷的街道上打马而去。
  侯府菡萏院,大夫医药都不到,弟兄们只能一道守在床前,阮清攸倒是在旁人看着季钦的空档里头抽空去穿好了衣裳。
  再回来时季钦已然起了高热,口中呓语不断。
  阮清攸一块又一块的冷水帕子投下来,敷上去,热度不降反升,看得人心都揪了起来。
  有个兄弟提醒, “早先营里兄弟受伤高热时,军医都是全身擦的,要不然也给指挥使试试?”
  阮清攸点头,又拜托人换了盆冷水,拉开被子,给季钦解开衣裳,又撸起裤腿,红着脸面给季钦细细擦着。
  但季钦这与风寒,受伤的情况又不一样,这般擦着,一盆盆凉水换着,阮清攸的手都冰凉要到麻木了,却不见季钦退热丝毫。
  幸而不多时,追雾便带着太医来了,是当下太医院的齐院正。
  齐院正已过了知天命之年,现下的时辰早已歇下了有些时辰,但见着令牌还是起身穿衣,拎着药箱出来了—— 第45章   他年纪大了,见多了事,眼也尖得很,能瞧得出来这指挥使在圣人眼里的地位不一般,来这一趟便是多少怨言,也要来。
  拿出迎枕一诊脉,齐院正的脸色都变了一变。
  指挥使确然是像来人汇报一样是中了毒,此毒名唤一寸心,本是从西境传到大晋,原来的用处本是杀人,杀的便是懂功夫的,专用来下作慢性毒药牵制手下暗卫,死士。
  传进大晋之后,被江湖人士不小心与大晋的些药材合作了一处,竟有了催情之用,且与着寻常的催情药物大火快炒不一样,药力绵长而持久,像是小火慢炖,更有一番风味,渐渐地便在大晋达官贵人圈子里闯出了一条好路。
  但是这药只是略加改动,底子却仍是毒药的底子,想必指挥使这般是在药劲起来之后未即时纾解,还犯了个动用武力的大忌,此番气血已然逆流,若再迟上个个把时辰,恐有性命之忧。
  但是……
  齐院正取了一卷银针来打开,捡着其间最是细长的几根,拧进了季钦周身的几个大穴里头,瞧了瞧身边的守着的人,说:“这药确然是毒,但传进大晋时却未曾连同解药一道传来,想来如今的用处,以敦伦事便可祛毒,解药本事便可有可无。但指挥使想必是不太清楚此药,中了之后未及时解毒,现在周身气血逆流,人也昏厥,敦伦事已是行不,只能先封住他几个大穴,再慢慢用些祛毒的药除去余毒。”
  “敢问大夫,他何时能醒?”阮清攸声音细细的,怯生生的, “一直这样烧着,铁打的人也扛不住啊。”
  齐院正还在施针,全神贯注盯着,额头汗都起了豆大一片,在取针的功夫里,回答了阮清攸的问题:“若是身子弱些,功夫差些,想必明日午时左右便能退热,人也能醒过来,但指挥使的身子,功夫太好,反倒不好说了。”
  阮清攸讷讷应了一声,随后跟着一声长长的叹。
  齐院正不多时施针毕,不着痕迹瞧见了身边这个白生生的俊俏公子,他是打地方上被人举荐上来的,早前一直深耕滇南,未曾见过阮清攸,也不晓得圣人登基时那阵腥风血雨的大案。
  他眼里只能瞧得见这公子脖子上,耳朵边的痕迹……未曾听说过指挥使有婚配,那这人大约是专养在府上的解闷的,既然是专做这行当的,如何连伺候人的事都做不好?
  但这人眼泪汪汪的,看来也是真上心,许是其间出了什么岔子罢。
  齐院正收起针包,起身写了个方子,嘱咐道:“指挥使身上的冷敷不要去掉,我回府去抓药。”
  天这样晚了,太医院已是进不去,幸而这就是一幅寻常的解毒方子,没什么蹊跷的药材,齐院正的府上就能抓齐。
  “大夫,请问……”阮清攸开了口。
  早几句还未曾觉得,现在听见这人说话的动静,齐院正便更加觉得是养在府上的解闷的了。
  长得俊俏,外头寻常的头牌怕也比不上,声儿也好听,泉水击石一样清透,但胆子太小。
  阮清攸倒不知自己一身的痕迹惹得人与他下了这样的定论,声音小只是因为他底气不足,一个不正头的嫂子本不该出现在此指手画脚的,稍定了定神,才问:“能否瞧瞧您手上的药方?”
  齐院正皱眉,但也递了过去。
  阮清攸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抬头道:“上书药材府上都有,我可以前往煎药,省得您半夜里来往劳累。”
  旁人来往劳累,他阮清攸倒不很在意,他真正怕的,是这一来一往之间,就耽误了季钦用药。
  这救命的东西,齐院正医者仁心,自不敢轻易假手于人,但官场浸淫多年,他说话也巧,偏头问了问执金吾卫令牌前往寻他的追雾:“侯府还设了药房?”
  话虽这样说,但实际其实在问:这人去煎药,可不可信?
  追雾点头, “府上的药房本就是为了这位公子而设,公子懂医药的。”
  齐院正心说指挥使瞧着冷心冷情的,对府上的小玩意儿还挺上心,还能给人专程设个药房。
  他点头,方才将方子递给阮清攸, “照这个去抓,我明日清晨会再来府上。”
  追雾看了看阮清攸,到底是没说那句“辛苦公子” ——
  他们虽跟着季钦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但是在指挥使同眼前这位公子的心里瞧着,真未必哪边的关系更近些, “辛苦”这一句,自己说不着,只压着声音说了句:“公子,我前去送送。”
  “齐院正辛苦,这边请,”追雾领着人出去了。
  同追雾心里想的差不多,在阮清攸心里,他与季钦的关系自然是比季钦同他的那些弟兄们要更近一些的,自然论的不是嫂子同小叔的关系,是早好些年的积攒下的情谊。
  但他从未这样刻意去琢磨过近远,只是捏着药方,对缉风道:“缉风兄弟,劳烦你在此处照看一下侯爷,我去去就来。”
  缉风没有那么细腻的心思,只点头, “成,公子你放心去就是。”
  不多时,阮清攸拿食案托着药碗回了西厢房, “缉风兄弟,劳烦你帮忙,托他稍坐高些。”
  “哦,”缉风答应着。
  阮清攸手里头托着块干净的白帕子,帕子之上才是药碗,右手拈着个白瓷勺子,手心里还又攥着条白帕子。
  缉风坐在床头扶着季钦,如同看西洋景一般,看着阮清攸一勺一勺将药喂进季钦口里,然后用白帕子托着下巴,轻轻抬着,帮他吞咽,完事儿还细细拿右手的帕子将嘴角的药汁拭净。 第46章   这场景给缉风看迷糊了……
  至于这么麻烦吗?同样是昏厥,指挥使在京中喝一勺子药的功夫,够在边关喝一缸子药了。
  在边关时,危险时刻可比现在多得多了,真昏过去,不过是捏着鼻子往里头灌药就是了,虽浪费得多了些,但总能活命。
  指挥使现在倒是没浪费,两条白帕子揩来擦去,得益于阮公子的小心仔细,也没见脏。
  事儿是办得挺好,就是怎么说呢……缉风磨了磨牙,看得人牙酸。
  好等歹等,总算是盼着那一小碗药用完了,缉风总算是长出了一口气,他这样的粗人,真见不得如此用药,快急死了。
  阮清攸倒是一直不紧不慢,不慌不忙的,放下药碗,重新又对缉风道了句谢,而后代替他坐到季钦身后,拈了一颗松子糖塞到季钦嘴里,后便托着人不动了。
  缉风转头, “公子,药已喝完了,还托着作甚?不若放指挥使躺下,你也歇歇。”
  瞧那喂药的费劲样子,旁观者都看累了。
  “口里含了糖,放他躺下怕会噎着,”阮清攸笑笑, “不妨事,我不累。”
  嘶……缉风瞠目结舌,打着哈哈说“原来如此”,干笑几声干脆去门外守着了——
  他是当真看不惯指挥使这匹边境头狼被养做暖房娇花!
  出去了还没多久,就见追雾急冲冲地往院子里冲,瞧模样是直奔西厢房而去的,缉风眼疾手快,一下子扯住追雾:“怎么了?后头有狗撵你?”
  ————————
  朋友们还记得小阮发烧的时候小季怎么喂药嘛——
  “来!灌!”
  第30章 情敌
  追雾闻言,伸手就杵了缉风一记, “快闭上你的臭嘴罢,圣人驾临,已过了二门。”
  缉风:“!”
  二人也顾不得敲门了,只在门口叫了一声,便一下子推门而入。
  阮清攸顾念着季钦夜间吃了糖,正在喂水,见他二人这样,手上都一哆嗦,水洒了季钦一前襟。
  “你看看,”阮清攸对着昏迷的季钦,倒是从容了许多,放开了许多,见状索性将这件沾湿的外衣给脱了, “脱了才好睡觉。”
  “哎哟我的公子……”缉风急得直跺脚,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情搁这宽衣解带呢。”
  阮清攸抬头, “怎么了?”
  “稍后再同您解释,”追雾坐过去,将季钦接到自己手上,放人躺平后,催促缉风, “别废话了,快带公子走。”
  缉风拉着一脸怔忡的阮清攸出了门,刚出门就听见了外头密密的脚步声,眼见着来不及,只能将阮清攸推进了西厢房对面的东厢房,索性让他跟季钦今夜来了个住处对调。
  “公子,你今夜便宿在这边,怕要受点委屈了,灯就不要点了,也莫洗漱了,直接歇罢。”
  缉风同阮清攸一道躲进了东厢房,并进了内室,连说话都只敢用气声。
  毕竟是经历过破天大祸的人,阮清攸当年也是过过“卧薪尝胆”日子的,但是这阵子以来,尤其是季钦顺利袭了爵之后,让他高枕无忧,舒坦得有些不知今夕何夕了,是以碰上今日这样的阵仗,他竟然有些不适应。
  见缉风等人紧张成这样,大有草木皆兵的意思了,不过几息,阮清攸回过神来,便差不多推测出来发生了何事,但仍问了句:“可是季钦曾嘱咐过你们什么?”
  至于缉风等人,他们是一早就被嘱咐过,一定要保护好阮清攸的,这保护里头含义就多了去了:得让他不受委屈不受气,得让他吃得饱,穿得暖,有乐子,得让他高枕无忧,身体无恙……
  他们那日在暗室之中,听季钦一点点,一条条地嘱咐了许久。
  待到最后,季钦着重强调:“即使前面所有做不到也无所谓,你们只需做好我即将说的这句……”
  顿了顿,季钦才接着说:“别让他与圣人碰上。”
  “就是这样了,”缉风耳朵贴着墙面,一面听着一面说着, “至于个中缘由,却是没说。”
  “哦,”阮清攸权做也不知晓,没再吭声。
  不一会儿,缉风听见外头的声音,起身:“公子,你歇下罢,我到对面看看去。”
  “嗯,”阮清攸应了。
  此时,一院之隔的对面西厢房,成宣帝已坐在了季钦的床头。
  龙子皇孙们学得较一般世家更多些,他也懂点医药,当即抓起季钦的胳膊好生号了号,脸色黑得像是山雨欲来的天, “他今夜何处赴宴,主家何人?”
  追雾下跪,回道:"今夜为荣亲王宴请。"
  成宣帝听闻便要发作,旁边的张福全提醒了句什么,他要砸东西的手抬起来又落下了。
  ——当年他夺嫡,荣亲王也是立了汗马功劳的,这位皇叔一身本领却志不在社稷,人生所好只美酒与美色,也确然如张福全所说,兹要是荣亲王设的宴,那催情之药是必不可少的。
  想来,季钦与荣亲王皆是他胤亓顶顶看重之人,若非如此,季钦必然不会前往赴宴,而这样情形之下,荣皇叔又怎么会下药害季钦呢?
  想到金吾卫今夜汇报齐院正诊断一事,成宣帝是没了火气,却多了懊恼。
  “府上如此多人,都是摆设不成?竟就这样看着你们主子被药力摧残至此?”
  一句诘问之下,屋内乌压压跪下了一片。 第47章   底下人这一跪,跪得成宣帝心里更是烦躁,此刻他还抓着季钦的手,说是抓,其实动作轻缓,倒更像是牵着。
  他环视屋内一遭,发觉院子换了,屋内陈设也换了,早年间他曾来过泰宁侯府,也进过季钦长居的屋子,屋内陈设简洁,无甚字画摆设,这一间里头却多了许多挺有意思的小玩意儿,颇有雅趣。
  难不成繁华京城没给季钧希养出来三分雅兴,黄土漫天的边关却给他学到了诗书画意?
  成宣帝眯了眯眼,问:“这一间是谁的屋子?”
  “回陛下,这一间是府上大公子未亡人阮氏房间,今夜侯爷饮多走错了路,便歇在了这间。”
  这一句是追雾回的。
  “哦?”成宣帝冷笑一声,显然对这句“饮多走错”很是不信, “那阮氏呢?”
  “回陛下,”这次换成了缉风开口, “夫人见侯爷入门便将此间让了出来,已去别处安歇。”
  成宣帝瞧了瞧季钦,心说:季钧希,你手下的人教得可真是好,护着阮珣如珠如宝,防朕却更甚防川……
  下头人说白了就是跑腿办事,这般安排定然都是季钦一人揽着,成宣帝盯着那两个方才回话的,见二人已紧张出了满脸冷汗,终是没再难为,只道:“都起来。”
  “明儿的朝会取消,”成宣帝吩咐张福全。
  张福全欲言又止, “陛下……”
  明儿虽是小朝会,但年边上了,还有诸多要事待议,实在不适合取消,更何况是因为这一茬……张福全心道这是怎么话说的,这岂非是倒行逆施了?哪有九五之尊与个金吾卫指挥使侍疾的道理?
  成宣帝不是不知道张福全的心思,却摆摆手, “无需多言,你回宫将朕待批的奏折搬到这处。”
  得到下面人来汇报齐院正被金吾卫因为指挥使有疾连夜请至泰宁侯府时,成宣帝正在挑灯批奏折,收到脉案与药方之时是在马车之上,他已抬钥离宫,离泰宁侯府只有几里地了。
  如此匆忙之下,什么都未来得及带上。
  张福全心事重重地行了个礼告退。
  成宣帝看了看杵着的一大屋人,皱眉道:“都退下。”
  方才站起来的人,扑通扑通又跪了一地,然后利落地起身,出了门。
  屋内人都走空,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
  成宣帝坐在床头,瞧着被褥,想到是阮清攸所居,免不得便是一阵不悦, “你呀你,饮多便晓得来寻他?次次如此?”
  这话说得够软,说得也够酸。
  若是张福全在此地,也听得了这句,大约会大吃一惊。
  多少年,圣人都不曾有过这般模样了!
  现下季钦肯定是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总归成宣帝也只是随口一问,抒抒心情,并未真打算得到个非是即否的答案。
  但他这会子是真的累了,困倒还好,主要是伏了半日的案,从肩颈到腰背都酸疼得很,此地又不比宫里,还有些颇懂手法的医女可与缓解一二。
  满打满算,除了自个儿也就只剩一个喘气儿的了……成宣帝看了看季钦,戳了戳他手心, “快些起来,与朕揉揉肩。”
  这话说完,连他自己都愣住了。
  上次这样有商有量地同人讲话,对面坐着的也是季钦,只是岁月恍然,细论起来,已是六七年之前的事情了。
  那时他还是不得宠的皇子胤亓,心里存了十分的戾气,面上却装着十二分的和气,只有一人是他真心拿出全部的好脾气在对待的——挚友季钦。
  而现在,和气他已懒得再装,满朝文武,坊间闾阎对他的评说他心里清楚——暴君一个!
  但能让他这般好言的,却仍是只有季钦一人。
  念及此,成宣帝自己都忍不住在心里头打趣自己,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一晃脑袋,恰瞧见床侧没有收拾干净的琉璃片子,上头暗红星点,像是血迹。
  成宣帝探身从季钦身边取过了琉璃碎片细细端详,瞧这模样大约是个灯罩,上头红色点子带着一股子铁腥气味,也的确是血无疑……
  那这血来自何处?
  成宣帝蹙起了眉,从满满是阮清攸气味的锦被中将季钦捞了半截出来,伸手就撸起了那人的袖子——不出所料,季钦的胳膊上几道细且深的伤口,血已凝住了,但不难看出来是新伤。
  想必是一片饥荒,无人汇报,连院正都不晓得这处伤了,并未处理伤口。
  这一切……成宣帝没松手,在脑中不断过着今日之事,很快便将实情拼凑了出来。
  阮清攸才不是见人来便将地处让出来,瞧着模样,说不准季钧希还与人颇是共处了一会儿,药劲起来了,见控制不住,自残博了一点理智,将阮清攸赶走的。
  又更加说不准……他二人怕是已有了些肌肤之亲,只碰到了些什么事儿,没到最后而已。
  成宣帝生气得很,若真如此,那下头名叫“追雾” “缉风”的两个金吾卫,便是欺君了!想那人不会有这样大的胆子,必定是季钦提前就招呼好的。
  甚至,季钦晕过去之后,阮清攸可能都未曾离开,离开也许是因为得到了自己来府上的消息,才慌忙逃开的,大约也走不远罢:也许菡萏院正堂?也许就对面的那一间厢房?
  外头一直有宫里的人守着,阮清攸跑,大约也是跑不脱,要不要现在着人去搜查则个?成宣帝很是坏心思地打算着,最终却还是歇了这样心思。 第48章   “冤有头债有主,”成宣帝盯着季钦咬牙, “待你醒来,这账是要落到你头上的!”
  不多时,外头有人敲门, “陛下,折子送来了。”
  成宣帝应声, “进。”
  张福全还带了两个小黄门一道,将两托盘折子放到成宣帝近手的地处, “陛下,都在此地了,另外,明日朝会事宜也已安排妥当。”
  成宣帝眼神瞟了身边的奏折一眼,又嘱咐:“带些烈酒,布带,伤药进来。”
  “是,”张福全带人退下,不多久又进门,放下东西, “陛下,奴婢等人就在外头候着。”
  成宣帝点头, “夜还长,留一人值守,其余人着主家寻个地方安置。”
  “那奴婢……”
  成宣帝看了张福全一眼, “你也去歇着,寻个机灵点的小辈守着便可。”
  成宣帝脾气虽暴,但待下头人却算得上几代皇帝里都非常不错的了,这一点上,同季钦一模一样。
  门又关上,灯花毕剥爆了一声,成宣帝没碰奏折,将装着伤药的托盘放到了床头,用帕子沾了烈酒,解气一般按在了季钦的伤口之上……
  季钦虽还在昏迷,却仍疼得皱了皱眉。
  成宣帝瞧在眼里,忍不住奚落道:“逞英雄,做好汉时,可也这样怕疼了?”
  话虽如此,之后却不由得放轻了动作,沿着伤口的边沿,一点点往伤处蹭着,包扎完系上最后一个活结,成宣帝心里一声长叹——
  没出息,同眼前躺着的这个姓季的,一般没出息!
  这厢里,天子一个转念之间少说饶过了三条人命,而近在咫尺的季钦却浑然不知,他虽痛了还晓得皱眉,但人却是被梦魇住了,魇得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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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像前三章就有聪明的宝子猜到了胤亓喜欢小季哦,宝婆们真的都好牛(金手指点赞)
  第31章 前世
  梦里的事情那样真,真的让季钦觉得,晕倒了的这一处,才是真正的梦。
  梦中不是京畿,而是江南,季钦在里面看见自己的模样,一身彰显天子恩泽的红色织金飞鱼服没再出现过,换上是的寻常武将官服,从模样看来,与当前的超一品是差得远了,四品便就顶了天。
  季钦暗暗思忖,这样真切,大抵不该是梦,那若是现实,自个儿以后是要被左迁至江南么?其实倒是不错,旁人左迁都去什么边关岭南,自己来了红尘顶顶繁华之地,该也知足。
  江南啊,江南……是阮清攸的故乡。
  江南气候湿润温暖,冬日里也较京中暖和许多,但他一路入府而来,听到的却都是府上下人来往间谈及“怎么进了冬月还这样多雨水” “今冬真是冷死人了呀”,看来,是南方不常见的寒冬了。
  季钦随着自己的步子往院子里看,发觉天上当真是在下雪粒子,只是落到了湿哒哒的石板地上,便齐齐化作了水。
  冬月吗?
  也难怪他看着梦中的自己脸色这样难看,原是进了冬月。每年冬月之后,自己心情都会低落异常。
  季钦看着梦里的自己行色匆匆往里屋内走,忙快步跟了上去。
  这间屋子不大,却很是雅致,内里烧着暖暖的地龙,推门就被扑了一脸混着满满药味的热气——谁人病了?
  “钧希,你回了。”
  季钦随着梦里的自己一道往里走,还未拐进内间的珠帘,一听这句,脚步便像是被胶粘在了地上一般,半点抬不起来。
  这是阮清攸的声音。
  毫无来由的,季钦在梦里,感觉到了恐惧,如大水没顶一般的恐惧。
  里间,阮清攸正执着个空碗站在窗前,一只手紧紧扒着窗台,季钦看见他伶仃的手腕,苍白的手指,手背上因用力而爆出来青筋,细细的,颜色却显得那样深。
  让季钦突然想到他在白鹿书院与阮清攸初初相识的时刻。
  那会儿时值仲夏,阮清攸刚从下头人手里接过了几颗饱满的青梅,香气袭人,见季钦盯着自己瞧,便抬手问他:“刚打南边儿运过来的,尝尝?”
  季钦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士,虽家中也有这个,但听闻好酸,便从未吃过。
  他向来是噬甜之人。
  但是鬼使神差的,他伸手接过来了那颗青梅,咬了一口。
  好像是挺酸的,季钦每每忆起那日都觉得腮帮子疼,但是具体的入口味道却记不得了,只记得那颗梅子,真香,是江南的香气,是阮清攸的香气。
  而现在,他看见阮清攸手上的青筋,恍然觉得像是一树青梅画在了洁白宣纸上,自己小心凑过去,好像能再度嗅到青梅的香味。
  但另一个季钦,梦里的季钦大约是没有这样的心情——
  因为他看见梦里的自己冷着脸过去,伸手取了阮清攸的药碗撂在一旁,很是不悦地问:“你怎么起了?”
  “整日躺在床上,人都要发霉咯,”阮清攸笑笑,后被人扶上了一旁的四轮车, “你这样紧张做什么?今儿天好,出太阳了,带我出去看看。”
  梦里的季钦扁着嘴,冷声:“你身体如何吃得消?”
  阮清攸笑笑, “看看嘛,天这样冷了,想来我也没几日好活,看一日便少一日。”
  梦里的季钦将阮清攸扶上了床,旁观的季钦却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满屋逼人的药味,阮清攸瘦到脱相的模样,梦里季钦难看的脸色,窗边的四轮车,床脚的火盆子……种种都在昭示着,阮清攸确然命不久矣。 第49章   到最后,梦里的季钦还是冷着脸,里三层,外三层地将阮清攸给包了起来,推到了廊下。
  院子里白雪拢了堆凑在树下,在阳光下闪着碎金一般的光,阮清攸闭上眼睛,感受丹灵光打在皮肤之上的丁点暖意,久久没说话。
  梦里的季钦,立在他后头,手一直把着四轮车不肯松开,也未曾言语。
  又过了很久,季钦看见梦里的自己张口,似乎是想要催促阮清攸回房。
  就这时,阮清攸说话了:“钧希,得友如你,我此生便无憾了。”
  梦里的季钦被吓到了,阮清攸这一声,太像是遗言,他不敢接哪怕一声。
  旁观的季钦也愣住了,二人这样相处,他以为……原来竟还只是朋友么?
  朋友,较之现在的寡嫂……季钦苦笑一声,那现时的自己似乎还更出息了一些,那么,也就是说,这可能不是之后的日子,而是……之前的日子?
  是,上一世么?
  “别愣了,”阮清攸知道自己等不到季钦的回答,便先开了口, “回去罢,乏了,歇一歇。”
  “嗯,”梦里的季钦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又扁起嘴巴,默不作声将阮清攸推进了门。
  将阮清攸扶到床上,塞好汤婆子,落下帷帐,梦里的季钦落座在外头的圆杌上,说:“睡罢,醒了起来吃药。”
  “又吃药?”阮清攸嘟囔了一声,很是委屈的样子。
  “嗯,一日三次,还有晚间的未用。”
  阮清攸没说好还是不好,只说:“你已经为我耽误了些辰光,快些上值去了,虽你现在是衙署老大,但风纪官不是摆设,还是不好这样。”
  “知道了。”
  说是知道了,但是却没动。
  当初为了照顾阮清攸本就很轻的睡眠,铜壶滴漏已经从内室挪到了外头的碧纱橱里,帷子落了瞧不真切时辰,季钦打外头行了一圈,发现已是日入时分。
  而现在的阮清攸沉疴入体,一日里昏睡竟已超过了六个时辰,不仅是铜壶滴漏吵不醒了,就算是季钦打了灯,起了帐,也还是声声唤了许久,才将阮清攸的眼皮唤得抬了起来。
  他素日常用的药要在餐前饮,梦里季钦拿着个阔口的莲花碗,盛了热水温着药端来,而阮清攸不过是刚刚闻到了药味,便伏在床边开始剧烈呕吐。
  在照顾他时,药汁全洒在了莲花碗里,梦里的季钦叹了一声,说:“算了,不喝便不喝罢。”
  每日睡醒喝这药,阮清攸反应都这样大,一来是这药实在难喝,二来是阮清攸也确实吃了太多药,瞧见了,便忍不住反胃。
  季钦肯定是心疼的,但是心疼也无法,他太想让阮清攸活下去了,不吃药,病怎么能好呢?
  但是今日,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阮清攸白天的话,总之梦里的季钦没有再令下人再熬一碗,只说:“起来用饭了。”
  病渐渐重的日子,阮清攸常常会怀念起过去。
  这些日子,他总想到读书时候,在京西三尺巷常吃的那家小馄饨,真好吃啊,莫说是京城,便是全大晋,也再找不出来一碗更好吃的小馄饨了。
  用饭之时,桌上摆了珍馐若干,全是阮清攸既往喜爱的口味。
  桌中是一碗小馄饨,梦里的季钦盛了一碗给阮清攸,阮清攸吃过,只用了两个便放了勺子, “好吃。”
  由此,季钦便晓得,这仍不是阮清攸记忆中的味道。
  江南之地,去京千里,虽小馄饨本就是江南做法,但季钦已经寻了许久,却到底没能寻到一碗相似。
  许也如他与阮清攸,明明近在咫尺,却又似如参商。
  用完这两枚小馄饨,阮清攸的晚饭便就算是用得了,恹恹地被扶上了床,倒头便昏睡过去了,外头的下人甚至还未收好桌子。
  夜半时分,阮清攸再度起了高热,大夫下人来来往往,冷水帕子换了一张又一张。
  迷迷糊糊之间,他嘴里犹还念着, “若能吃到城西三尺巷的小馄饨,该多好。”
  折腾直到了平旦,阮清攸身体的热总算是稍微退下了点,睁眼也返了少许清明,他看着熬得眼内满是血丝的季钦,拍拍床尾,说:“坐过来,歇歇。”
  梦里的季钦不发一言坐了过去,阮清攸歪了歪身体,将额头贴到季钦的手边,轻声说:“钧希,得友如你,我此生已无憾了。”
  昨日午间还是“此生便无憾了”,今日晨间已是“此生已无憾了”。
  梦里的季钦察觉到了,身体开始剧烈颤动,季钦本人也察觉到了,目光发愣,拼命摇头。
  但阮清攸却又睡了过去。
  半个时辰后,阮清攸枕在季钦温暖的掌心里,闭目长辞。
  彼时天犹未明,雪落满地,梦里的季钦流不出半滴眼泪,却紧紧抱着阮清攸的尸身,枯坐了三个日夜。
  一切,竟果真如季钦一直担心的一样:自己所爱所念之人,果真都离开在冬月——母亲,舅舅,还有阮清攸。
  季钦本人像是被隔着天地与光阴的死讯给狠狠扇了一耳光,半跪在一旁看着自己和阮清攸,目眦尽裂。
  他无论如何不敢相信,不敢接受,拼命地想要醒来,甚至不惜以头抢地。
  头破血流之时,他睁开了眼,身边是熟悉的陈设:京城,侯府,菡萏院,西厢房。
  三个日夜过去,守了一宿的成宣帝已回了宫,床边已又换成了阮清攸。 第50章   季钦看见他,当即坐起身,将人紧紧拥在怀里,说话声都带了哽咽——
  “阮清攸,不要走。”
  第32章 转醒
  “季钦,你怎么了?”阮清攸愣了。
  他见过很多模样的季钦,像年少的时不可一世,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或者是挽袖持勺,站在窗边为自己煮一碗小馄饨时认真的模样,又或者是当下大权在握,好像可以解决所有事情的运筹帷幄模样……
  但是,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季钦——
  惊慌,恐惧,无措……像是个迷途的孩童一样。
  阮清攸震惊,震惊之后是心疼:他怎么了?什么样的事情会让他这样失态?季钦将他抱得太紧,让他呼吸都没那么顺畅了
  他又问了句,声音都忍不住软下来了许多, “钧希,到底怎么了呀?”
  可季钦像是没有听到问话一样,口中仍喃喃着, “不要走不要走”。
  这仿佛是痴了的模样将阮清攸吓得不轻,这人已然是晕了三天了,三天里高烧竟有两日半,药汤子比平日里一年灌的都多,如今好容易醒了,却又这副模样……
  阮清攸想到了自己在村里教书的辰光,大约是村子里旁边树多山多,小孩子晚间出门玩一遭,回来时便会不小心沾上一些村里老人常说的“脏东西”,这事他们就会找有经验的老人前去“收惊”。
  方法还挺多的:什么铁勺烧水,米碗转圈,鸡蛋包银,鞋袜扣墙……但阮清攸只见过鸡蛋包银一种,也只学会了这一种。
  在过紧的怀抱,浓郁的窒息里,阮清攸想着:无论如何得先给季钦收个惊再说。
  他一面轻轻拍着季钦的背哄着,一面打着商量:“季钦,松一松,松一松……”
  但是季钦如同听不见一般,非但丝毫没松,还又更紧了一些,像是要将阮清攸给生生揉进自己的骨里,血里,肉里,从此命道相连,运道相通,同生共死了才好。
  ——梦里,阮清攸的一领石碑是他季钦亲自上手刻的,生卒年几字,字字如同利刃,将季钦千疮百孔的心划得鲜血淋漓。
  享年二十四岁。
  算起来,距今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了。
  阮清攸打小聪敏,但是却不知为何,比其他人少学却晚了好些,饶是如此,他进书院却用两年的时间学完了旁人四年的学问,直接跳到了跟季钦同一个班上。
  季钦开蒙之时生母犹在,请了清河有名的塾师与之开蒙,是那几年里考上白鹿书院的最小学生。
  阮清攸只比季钦大两岁。
  这一次,季钦想着,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阮清攸走得那样早了。
  他人生见识过大富贵,也经历过大苦难,往后余生,自己虽给不了他如同出生那般的如意,但最起码,能让他得一处荫蔽,得一处安乐。
  只看阮清攸的身子,能不能给自己个机会了。
  一年时间,前路茫茫,季钦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贬官到江南,还是回到边关,亦或者是还能留在京城。
  但天南地北,良医寻尽,他想留住阮清攸。
  若天不许,那……无论跟着他一道黄泉,还是一个人孤寂余生,总归,他不想听见阮清攸那句“得友如此”了。
  真有身后之事,他素服送阮清攸一程,墓碑之上,也绝不想落款“友季钦泣立”。
  阮清攸感知到了季钦澎湃的外放的情绪,却猜不透是为了什么,他好哄歹哄,好话说尽,再拖下去连村里隔壁阿嫂哄奶娃娃的调调都要用上了,却迟迟不见季钦松手。
  渐渐的,他竟就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力道,侧着脸颊挨在季钦的颈侧,在一片灼热之中将气儿喘匀了。
  “好啦,昏睡了三天,你饿不饿呀……”
  问完这句,阮清攸颈间突然一阵湿润,热乎乎地,一颗一颗,吧嗒吧嗒掉在他颈间。
  季钦……是哭了吗?
  阮清攸完全愣住,季钦哭了?如果没记错的话,那他应当是第一次见到季钦哭。
  即便是当时被退学,被责打,被砸烂额头的时候,都也不曾见季钦红过眼圈啊!
  阮清攸这下子彻底慌了, “季钦,你怎么了?你同我讲讲,你到底怎么了?”
  季钦话音哽咽, “阮清攸,我求你,求求你,不要走。”
  “好好好,我晓得了,”阮清攸虽不明白这是怎么了,却只能不断应声, “我不走,我真的不走。”
  似乎是因为总算得到了一句确定的答复,季钦顺了心意,加之大病初愈,累极饿极, “咚”地一声又倒在了枕头之上。
  这一下可真是将阮清攸给吓坏了, “大夫,大夫……缉风,追雾……”
  外面时时都是守着人的,听到内里大喊,马上有一群人冲了进来。
  齐院正提着药箱,跟在缉风等人后头进了内室,出迎枕把了把脉,然后皱着眉问了阮清攸方才发生的事情。
  阮清攸很是着急,语速奇快,又事无巨细地将方才的事情讲了出来。
  “咳咳,”齐院正握拳咳了两声,解释道:“从脉象来看,指挥使身子是没什么问题,如今高热退了,体内虽还剩下点余毒,但却是正常现象,问题不大。大约是刚刚醒来,情绪激动加之力竭,方才会再度昏迷,倒不是什么大问题,想必很快便会醒来。
  但下次,公子切要记得,莫让指挥使情绪太激动了。” 第51章   阮清攸被那两声清咳提醒,想到他方才仔细说二人紧紧抱在一处的事情,羞得话都不会好好说了,只会不住地点头——
  方才他太心急,竟原原本本将事情给交待了出来,现在回想,哪儿用说得那样清楚明白呢?
  “那就好,”齐院正见这处也无什么事,便提起药箱再次要走, “估计指挥使这次不会睡太久,等再度醒来,劳烦公子知会老夫一声。”
  “是,”阮清攸应了。
  “齐院正,”追雾先一步跟上齐院正, “借一步说话。”
  二人一道走到门后耳语一番,齐院正听了追雾的话,像是很为难的样子,但追雾又说了些什么,也到底让人点了头。
  缉风晚行一步,到齐院正离开了西厢房,才问追雾, “你方才说什么了?”
  “让齐院正莫要将指挥使这次晕厥写进脉案,总归又不是什么大事,何苦写这样清楚。”
  听他这样一说,缉风才一拍脑袋; “幸亏是有你,若是圣人真瞧了那份脉案……”他忍不住打了个摆子。
  这几日圣人同公子一道白天,黑夜地轮着守着指挥使,让大家伙当真是过上了冰火两重天的日子了。
  公子在的时候,全府从上到下都松缓许多,但到了夜间,圣人结束一日的庶务换上常袍来到府上,或读书,或静坐,或批奏折,即使是鲜少叫人,甚至是鲜少出门,但大家还是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去,生怕一个动辄得咎。
  毕竟,圣人的性子,太难琢磨了,脾气又……
  全府上下,宫里的,侯府的,指挥使府上的有上千号人,敢凑前劝说两句的也拢共不过一个张福全而已, “陛下,已熬了三四日了,身子如何吃得消啊?侯府上下都利索可靠,定能将指挥使给照顾周全。指挥使虽是国之肱骨,但您却是九五之尊啊……”
  三天里,三十六个时辰睡了才不到六个时辰的成宣帝摆了摆手, “白日政务缠身那是无奈,但夜里闲了,总要来看看,若能……。”
  想到除了最前头那一晚,已经几年不曾示弱的自己,成宣帝还是没有说完最后半句话,只是说“上一盏酽茶”,就打发张福全退下了。
  若能赶得上他恰好醒来,能让季钦,睁开眼,看见的便是自己,那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了。
  但纵他是天地山河臣,仍不能事事遂愿,还是没能赶上。
  而这边,并不怀着半分期许,却轻易就将旁人的愿望轻松实现的阮清攸却无暇思及“第一眼见到自己”的激动,他实在忙得很。
  他知道季钦将保护自己的事情安排得这样周密,连脉案都会插手,便也懒得去顾及若是成宣帝真计较起来,那自己又当如何如何,他现在满心想着的都是——如何用鸡蛋包银子给人收惊来着?
  当时也只看了个大概,不知道还记不记得真切。
  若记不真切,该不会影响效用吧?
  火舌舔着的锅内,煮着几个鸡子儿,没让下人帮忙,阮清攸一边拉着风箱,一边认真回想着。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鸡蛋煮好了,阮清攸手持个竹编的大笊篱,将鸡蛋往凉水里投了一投。
  想当年他第一次自己处理煮蛋,还是因为在村里教书时,一个娃娃家给的束脩里有鸡蛋,那时候他还不晓得如何煮,总怕若是不熟,蛋黄流了就浪费了,白白烧了几根粗柴,多煮了好些时间。
  出锅后烫了手不说,没过一道凉水,蛋皮十分难剥,贴着蛋壳的那点,他便劈了一块竹篾,一点点地刮下来吃了,当时感觉同开荤也没什么两样了,简直满足非常。
  现在再回想起来,才发觉那时候的日子可真苦啊。
  ——人只有过得好了,才能体会到过去的苦。
  顺利地剥好了鸡蛋,去掉蛋壳与蛋黄不要,将一个银质的护身符藏到蛋清里面,用干净的巾帕子装了,从头顶到脚心,来回滚上三圈。
  村里的收惊法子大概就是这样了,看着很是简单,但是,似乎都很是管用。
  都道是“未知苦处,不信神佛”,阮清攸早年出生时,含着金汤匙,携着天残缺,在世俗眼光里,后者算苦,极大的苦。
  所以,阮府上下,因为这个小郡王的关系,全部信佛,城外大佛寺里常年供着灯,阮清攸与家中亲长每逢殊胜日必去参加法会。
  如今给季钦藏在鸡蛋清里收惊的这个银质的护身符,便是在阿弥陀佛圣诞日时,在大佛寺当时的住持手上求来的,开光加持过,灵验得很——
  很多年来,阮清攸确然是相信,这护身符护住了自己的命,若不然,如何能全府上下只留他一人活口呢?
  大约季钦,也是被这护身符牵引而来,来护着自个儿的。
  当时重逢,他处境尴尬,还在琢磨自己活下来,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现在却无需考虑了,答案明了得很:人活着方能有相遇,方能谈造化,自己称得上是顶顶幸运了。
  若不然,白鹿书院那次,天残缺的秘密怎么能够没败露呢?
  阮清攸一道一道地拿着帕子,包着鸡蛋在季钦身上转着,任往事一幕一幕袭来,不知不觉便超过了三圈,数到了不知道多少圈。
  然后,他的手被人抓住了。
  阮清攸被强行从遐思中抽出精神来,吓得一个哆嗦,随后大喜过望:“季钦,你醒了?” 第52章   转醒又晕过一次,再度醒来,季钦着实虚弱得很,抓着阮清攸的手都没那么紧了,显得很是可怜, “做什么呢?”
  见着人醒,见着法子奏效,阮清攸献宝一样,将手中的巾帕打开,打开并在一处的两半个鸡蛋清,将里头的护身符拎出来给季钦看——
  “你方才无缘无故晕倒定然是因为招了脏东西,看我在村里学的收惊法子,村里婆婆说白银转黑,人便能好,你果真醒了。”
  天虽亮了,但担心季钦的昏迷太久眼睛不能适应,门窗之外都落了厚厚的帷子,也不愧是成宣帝的法子,这样一般打造下来,竟让西厢房有了他御书房的模样了。
  于是屋内昏暗,季钦竭力坐起身子,凑近了才看清阮清攸手上的物件儿。
  季钦立马急了, “祖宗!好么生的谁让你霍霍这东西?你真当我不晓得它与你有多重要?”
  阮清攸愣住, “你……你怎么知道的?”
  季钦将阮清攸手上发黑的护身符取过来,在手上擦擦,又在衣裳上蹭蹭,见那变黑的护身符没有半点掉色的样子,很是心疼地收进了衣襟之内, “我先收着,找外头的银楼掌柜去看看,看看能不能与你恢复原样。”
  “恢复不了也没关系的,”阮清攸坐在季钦旁边,伸手又帮他躺到了床上去, “护身符他本就是护身之用,如今你醒了,便变了色又如何?”
  季钦显然不赞同这样的话, “护身符护的是你的身子,可不该是旁人的。”
  他从前不信鬼神,自然也不信什么“收惊”,但现在,或者是因为怕说了实话惹得阮清攸伤心,又或是真的因为那个真切的梦境信了什么东西,总之没有再说什么败兴的话。
  阮清攸听到他这样说,本想说“可你又不是旁人”,但想到方才齐院正的清咳,想到自己“寡嫂”的身份,到底开不了口,只说:“佛家讲究普渡,众生皆是佛,都一样的。”
  季钦摩挲着怀里的护身符,没接这句。
  阮清攸回神,追问道:“那你是如何知道的?”
  “当时,因为一些原因,五年之内我前往边关,与京内万事都断了联系,”季钦说, “但如你所见,回京之后我再行事就便宜许多。这些日子,我借着金吾卫的势力,将当年阮府所发生的所有事都调查了一遍。”
  说是调查阮府,其实就是在调查阮清攸。
  毕竟整个阮家都站错了队,险些将九五之尊给推向地狱,无论放在哪个朝代,无论放在哪个皇帝身上,都必然是要满门抄斩的,未诛九族已是开恩,这一点辩无可辩。
  但阮清攸又不一样,在季钦的心目中,哪怕全天下人都该死,阮清攸也不该。
  所以,他迫不及待地调查了阮清攸的所有所有,想将人缺的,受的,全都补回来,打回去,便有了游旌,阮砀之流的惨痛下场。
  其间,他无意调查到了一个当时负责查抄阮府的侍卫,现在也金吾卫里头当值了,碰上顶头上司,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指挥使,您是说那个眼角有颗胭脂痣的小公子吗?小的当时负责搜查他所住的屋舍,亲眼见着他将个红绸荷包抱着的护身符含进了口里。
  当时本来是该将这个东西一道收缴的,但是那东西个头小,又是银子的,瞧着就不值钱。
  小公子轻声求我,说是他很看重的长辈去庙里求来的,他只留这个。
  当时,我刚刚入职,手段也不那么老辣,没有搜查到他屋子里的暗格,是他用一暗格的宝物,换了口中的那个护身符。”
  虽然那个金吾卫那时候没有胆子私吞那么多宝物,仍是交了上去,狠狠立了一功。
  但那却是阮清攸得以安身的一个绝佳机会。
  可他,拿来换了这个护身符。
  如今,这个护身符因为自己,变成了这副模样。
  季钦解释完,心里说不上什么情绪,但归根究底,还是满足与感动占了上风,他不知道外面的银楼能不能将这护身符变成原样,便想着先赔了再说。
  于是便从颈间摘了一块琉璃种的翡翠观音下来, “这是我母亲在我周岁时给我的观音,也是请庙里的法师开过光的,保佑我二十年逢凶化吉,也希望能保佑你平平安安。”
  季钦一边以不容拒绝之势将观音挂在阮清攸脖子上,一边暗中祈求:母亲,若您在天之灵有知,请您保佑他,康健,长寿,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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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 心结
  虽然自己的护身符变黑了,但阮清攸却不忍收下季钦的东西,价值多少倒在其次,主要是,那是季钦母亲给他留下的,正待从脖子上再摘下来,却被季钦拦住了。
  这样大的动作让季钦眼前一片发黑,缓了好一阵,才说; “别争了,这有什么好争的?先与我弄点吃的,若不然一会儿再晕过去,你可没地儿再去寻一个新的护身符。”
  “哦哦,好,”阮清攸无奈答应着, “你稍等一下。”
  走到半路,阮清攸才想起来,齐院正说的体力不支,是不是因为饿了,毕竟人是铁饭是钢,季钦再壮实,也是三日里水米不进了。
  “啊,好蠢啊,”阮清攸叹气。
  大约是因为季钦醒来,他心情是相当不错,还有闲心打趣自己了, “怪不得被人卖了还不知道。”
  这下并非是用膳的点儿,小厨房已经熄灶,得去大厨房。 第53章   外头虽然站满了缉风等人,但阮清攸还是自己往大厨房走了去传膳,这一路行去不近,阮清攸走到一半,又想起来:“护身符还是管用啊,若不然,季钦怎么扛着饿还能醒过来呢。”
  这般一想,阮清攸方才那一丁点火星似的失落,便好像又被如酥春雨给浇熄了。
  他步伐轻快地走进大厨房,让厨房大师傅给季钦煮了一碗阳春面。
  这面是江南的做法,府上的大师傅季钦专程从江南请的,近日刚刚入府,为的就是照顾阮清攸的口味。
  阮清攸先前嘴挑,身处北地却最爱家乡江南的口味,身处大晋却偏爱西境小国才有的辣椒。
  江南口味偏淡,偏轻,总带点甜味,辣椒辛辣,刺激,冲鼻子,这两者似乎是完全对立的,但阮清攸却毫无差别地爱着,只不肯在一道席面上用而已。
  连阮家的亲长都不太能理解阮清攸的口味,提起来都直摇头。
  但季钦理解。
  毕竟心里头秉持着“阮清攸值得最好”的念头,那他喜欢什么便给什么就是了,多简单的事儿。
  于是,边关一行他带来了一株辣椒活苗,如今养在菡萏院子的花房里,暖呼呼地都被烘出来了星点白花,结果似乎就在不日。
  于是,遣人下江南寻来了名厨养在府里,阮清攸随时吃得到阳春面,咸水鸭,醪糟圆子,龙井虾仁。
  名厨的手艺确实配得上名气,阮清攸最近连着吃了好多顿,舒坦地不行。
  恰赶上季钦这遭久病初愈,该吃些好克化的,阳春面不就是最好的选择?
  阮清攸提着食盒,步子轻快地像是要跑起来,心说:季钦花了好大价钱请来的厨子,如今他自己也终于能够享受得到了。
  虽然说只是一碗阳春面了,但有一就有二,早晚就全尝到了。
  到了西厢房,季钦已经自己坐起来了,就是脸色还差得很。
  阮清攸从食盒里将面碗拿出来,问季钦:“你自己能行吗?需要我帮你吗?”
  季钦费劲巴拉一挑眉看着阮清攸,稍琢磨了一下,听出来那人是怕自己久躺无力,再一个不慎将面碗给打了……想要喂自己呢。
  这可太让人舒坦了,季钦忍不住亮出了个很是得意的笑。
  但是男人么,最最讲究的就是一个面子。
  就如同醉酒一样,喝醉的说“没醉”,没醉的说“真喝多了”。
  若季钦这会子一点事儿都没有,那阮清攸如果这样问,他定要卖一波可怜。
  可这会儿他真是不成,不夸张地说,虚弱得就像这碗里的面条一样,那他就不能卖惨了——
  “我自己可以,”季钦说。
  “哦,”阮清攸点头,简单应的那一声,听不出什么感情。
  季钦绷着脸举起箸,十分费劲才保持住脸色,此刻只觉得这两根鸡翅木筷子都要比得上边关军营里面常用来操练的玄铁大刀了。
  这碗阳春面吃得虽艰难,但倒是也舒坦。
  阮清攸守在他旁边,支着下巴看着,一边看着季钦吃,一边问:“是不是好吃?”
  季钦忙着用十二分的精力对付筷子和自己这双不争气的胳膊,现在还得分出心神来回答:“好吃。”
  “其实这面做起来也简单的,”阮清攸像是笃定季钦会同自己一样喜欢这道阳春面一样,兴高采烈地给他介绍, “在青瓷海碗里面挑上一筷子猪油,一勺子酱油,面得用南边儿的那种龙须面,进滚水,再点一道冷水,连着面汤一道泼进碗里,最后撒上些嫩嫩的葱花。是不是很简单?”
  哟……季钦手腕搭在床边稍些,打趣一般看着阮清攸, “简单?那你也会做咯?”
  阮清攸皱眉看他,一副不争馒头蒸口气的模样, “敢说自然就是会做咯。”
  季钦笑了,说:“这么厉害。”
  这就是不信的意思了?
  阮清攸手一撑凑近了季钦, “不信?那我赶明儿给你亲自下一碗来。”
  若搁在往常,那阮清攸定然是不会这样接话,但是前日季钦中药的那一茬,起码字面意义上的“肌肤之亲”已经有了很多,所以阮清攸胆子也就大了许多。
  听到阮清攸这样说,季钦心里别提多高兴了,但是想想这人的身体,又想想这天寒地冻的守在灶台前拉风箱,烟熏火燎的,对他的身体终究是有害无利的,虽然话赶话说到了这里,但是自己家里终不缺这一碗面,所以季钦认真盯着阮清攸看了一会儿, “信你就是。”
  “什么叫信我就是?”阮清攸问, “你这明明就是不信我。”
  “怎么会不信?说信你就是信你,”季钦轻声道。
  阮清攸出身名门望族,而与自己这样的世家“泥腿子”不一样,他被人养得娇,十指不沾阳春水,阮府一直信奉的想来也是君子远庖厨。
  起码读书的时候,阮清攸是真的没有亲自下过厨的,因着当时他见着自己从三尺巷子买回来生的小馄饨煮,还觉得稀奇得不行。
  所以这样简单的一碗面,他以前大概真的不会。
  但是流落在外的这五年,季钦曾找人打听过,虽不全面但也不算一无所知:阮清攸受尽了冷眼,尝够了苦难,想如今煮一碗面对他而言,已是傍身的本事,这一点季钦清楚的很。
  想到这儿,季钦心里一阵心疼,口气都忍不住软了下来,说:“你总是咳嗽,近来总算是好了一些,离灶房远一点。” 第54章   这样的说法让阮清攸心里舒坦多了,他点点头说:“知道了,那等我好了之后再做给你吃,我会做的,可不止这一点呢。”
  这话像是炫耀,但是听在季钦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手上落下的筷子迟迟都没有再拿起来。
  “怎么不吃啦?”阮清攸问, “还是不舒服?”
  “没有,”季钦低下头,重新拿起筷子,又开始跟自己过不去。
  “吃不了,也不要勉强的呀,别搞得自己不舒服,”阮清攸看出来季钦的异样,凑过去有些焦急地安抚。
  季钦如何有自尊的人,自是听不得这一声温言,当即把碗端起来,连汤带水给吃了一个精光。
  只是他精神头还差得很,将碗撂下之后就再度躺到了床上,抬头看了看天,跟阮清攸说:“你也去歇歇,这两天该累着了吧?”
  季钦如同阮清攸一样,经过前几日自己中药的那一茬,便不再将对面这人当做自己的寡嫂,或者是同窗来看待,而是更进了一步,至于进到哪一步,季钦自己也不好说,但是从二人的交往中可以看得出来总归是让人更加舒坦了,这就是好事。
  ——就比如现在,若搁到从前,季钦该说一句谢谢,但是这次他没有说,忍住了。
  阮清攸嘴巴张了又闭上,还是忍住没有说自己晚上从来都没有一点点机会给他守夜,成宣帝每日守在这里,谁都不许凑近一点,就这样实打实守了三个整夜。
  至于为什么没有说?是因为到底还是忌惮成宣帝,还是因为心里头那一点不可言说的酸味?阮清攸说不上来,但就是不想说。
  “你闭眼歇歇,”阮清攸说, “不要睡着,过一刻钟又该用药了。”
  季钦方才躺下,闻言又坐了起来,皱着眉跟阮清攸说:“怎么又要吃药?人都已经醒了,还要吃药。”
  阮清攸捂着嘴,嗤嗤地笑, “谁让你用了那样的好东西,那么些个好处留在你身体里,出不来必定成了坏处。”
  季钦一听,不免想到那日喝鹿血酒的尴尬,想到自己像野兽一样流着涎水将阮清攸按在床榻之间,却又铩羽而归,中道崩殂的模样,又想到阮清攸在床榻边干呕……心里一阵明晃晃的挫败,当即躺下,翻身朝里不再说话了。
  “怎么了呀?生气了?”阮清攸推了推季钦的背,轻轻问。
  季钦没吱声,本来还想说邀请阮清攸跟他一道午歇的,但想到那时候的干呕,便就说不出话来了,于是就这样一个人翻身朝里,气呼呼地躺着,疲惫至极,也睡不着。
  而另一个人,阮清攸,闷头愣脑的在床前坐着,想不透床上躺着的那个到底为什么生气?
  一直等到下面人将药送上来,才打破沉默,阮清攸先拉了拉季钦, “起来喝药了。”
  季钦心里憋着口气,也因此显得大气了很多,不再诉苦,也不再哼唧,拿过碗一饮而尽,随后将碗一搁,翻身又朝里躺下了。
  阮清攸手里早就准备好了一颗松子糖,也未管季钦朝哪躺,探身过去就将糖塞进了旁人的嘴里, “咽了再睡,别噎着了。”
  被人这样安抚着,又尝到嘴里松子糖的香味与甜味,季钦越想越委屈,若不弄清楚来,怕是这个午歇也不会歇好,便又翻身坐起,看着阮清攸,很是委屈,好像比当年在书院被退学的时候还委屈。
  这眼神盯得阮清攸心里直发毛,感觉自己好像是抛弃糟糠之妻的陈世美一样,心里不免七上八下,再张嘴都退了三分底气, “怎么啦?怎么这样看我?”
  “那天晚上你为什么干呕?是讨厌我吗?”季钦问。
  第34章 坦诚
  听到季钦这样问,阮清攸愣住了。
  他早就知道这件事情会是横亘在自己与季钦之间的一根刺,但是没有想到这根刺会这样早地刺向自己与季钦,他双手搓了搓,很是局促的样子,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轻轻叹的一口气像是一场狂风,夹着雪粒一样,将寒意扎进了季钦的胸膛里面。
  有那么一瞬间,季钦后悔了,后悔自己这样直白地,这样仓促地就问出来,许是这三日的病痛,让自己的性子不争气许多,若不然怎么这么不能忍呢?
  但是问了就是问了,像是水泼出去,季钦收不回来。
  双方沉默许久,阮清攸低着头,问季钦:“你真的想听吗?”
  季钦知道自己本该犹豫或者拒绝,让此事再拖几日,让这人再准备准备,但是他却说:“想听。”
  阮清攸想过很多次,自己那难言的秘密,晦暗的过往会不会为人所知,赤裸裸地将他自己暴露在天光之下,把最丑陋,最羞耻的一面展示给人看。
  如果他可以选,如果这个秘密一定会被披露在某人面前,那这个人,他一定不会选季钦。
  但是事已至此,再不说就太过不坦诚,他与季钦之间隔的不止是五年光阴,还有五年难知的过往与一个寡嫂的身份,若这个事情瞒过去,大约二人就真的会越走越远。
  阮清攸想过瞒下来,但他问自己:舍不舍得将季钦推出去?
  自然是不舍得的,所以他宁可坦诚,宁可让季钦因为自己的秘密而主动远离,这样最起码自己日后想起来不会后悔。
  所以没有任何其他的铺垫,没有说“季钦,你听了不许生气”,也没有说“季钦,你听了不许嫌弃我”,阮清攸只是抬头往外看着,平静地开了口—— 第55章   “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季钦。如果真的说讨厌,那我讨厌的从来都是我自己。”
  甚至不需要听后面的话是什么,季钦听完这一句,心就已经软了,疼了,他的手紧紧抓住身下的锦缎被单,想要跟阮清攸说“够了,不要说了”。
  但是又想到这件事,阮清攸肯定是吃了亏,吃了苦的,既如此,这件事就绝不能像阮清攸自己对待的那样轻易翻过篇去。
  便如游旌,便如阮砀,便如徐金翠……所有欺负了阮清攸的人,大约可以逃得过阮清幽的追惩,但绝不可能逃得过他季钦的寻仇。
  所以,纵使万般不忍,季钦咬紧了牙关,还是静静地等待着阮清攸继续往下说。
  “我之前流落,在过很多族亲那里讨过生活,这一点你应该也知道。”
  季钦回身躺着,轻轻点了点头。
  见他有回应,阮清攸继续往下说:“我的身子……”
  他很努力地想着措辞,却到底不知道该怎样大方的,得体的将自己的残缺说出来,想来想去也只说了句, “我的身子不大好,这一点你应该也知道”。
  躺在里面的季钦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想到阮清攸在那个阴冷的皇陵草棚里住了那么久,守灵结束之后又流落在京城各处,住过偏房,住过柴房,住过野地,被搓磨地落了一身病。
  甚至……季钦想到那个无比真实的梦,甚至还早早地,油尽灯枯。
  季钦再度叹了一口气说, “嗯,我知道。”
  他说了这样一句,阮清攸反倒觉得释然了很多:果真,游旌是没有管住嘴,将无意间窥得的,自己的秘密泄露给了季钦。
  那既然季钦已经知道自己那地方的情况,一切反而都好说了起来,毕竟再难堪,还能比这更加难堪吗?
  “既然这样,那我就直说了,”阮清攸说。
  这个事情已经是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了,但是一切都那样真实,新鲜,就好像发生在昨天甚至发生在上一刻,阮清攸每每想到那一个暴雨的深夜,仍忍不住全身发抖。
  当时他去到的那户人家也算望族,是阮氏的姻亲。
  细论起来的话,那一段时间应该是他流落之后过得非常不错的一段日子,没有被人为难,讥讽,衣可蔽体,食可果腹,头顶有檐,那时候虽被府上当作少爷看待,但阮清攸会主动帮忙做一些活计——为了尽量让自己显得不是那样的厚颜无耻,打秋风,吃白食。
  就是在日常帮工的时候,他认识了府上的吕管事,吕管事对他很是照料,说他是主母的亲戚,一定会仔细接待,也真正用行动去践行了自己所说的话。
  平日里无事,阮清悠就跟着吕管事后面,或者是收拾一些花草,或者是帮忙整理一下书画,或者是画些花样与府上的女眷,再由人送到后院去。
  后来到了雨季,那年碰上连日的大雨,阮清攸所住的那个偏房开始漏雨。他本未声张,但吕管事不知从何处听说了,竟在一个雨夜闯入了他的卧房。
  那夜里吕管事喝了酒,正撞见了阮清攸穿着寝衣,睡眼惺忪地从床上起来的模样,禁不住凶性大发,将阮清攸按在了床榻之间。
  “然后呢?”季钦问道。
  这句,他自己问出来都觉得自己冷酷,但是,他却只能问得出来这句。
  接下来的事情,阮清攸不知道该怎么讲,他无法说服自己接受:季钦中药之后对自己做的事情,同吕管事对自己做的事情,是一模一样的。
  他知道自己干呕是对于身体接触上的排斥,这本与季钦无关,只是因为自己那段难堪的过往,因为那次被侵犯的事实。
  但季钦与旁人总归是不一样的,所以这件事情,哪怕是同样的事情,季钦做出来,同旁人肯定也是不一样的。
  所以阮清攸没有完全说实话:“那夜他扯烂了我的衣服,还打了我,旁的没有了,可我被吓坏了,从那之后就变这样了。”
  话不全是真的,但阮清攸神情里的落寞和担忧却都是真的, “季钦,可能我以后都很难跨越过这道坎儿。季钦,对不起。”
  季钦的愤怒在阮清攸的致歉中,在阮清幽一瞬更比一瞬落寞的脸色里,升到了巅峰。
  “告诉我是哪家,是何人。”
  “季钦,你为我做的已经太多了。更何况那人并没有对我施以多么严重的伤害,”阮清攸摇摇头,不肯说。
  季钦现在的权势太盛了,让他总忍不住想到当时的阮家,万物盛极则衰,明月盈极则缺,这般的繁花锦簇未必是好事。
  故而,他不希望季钦在这个位置上哪怕踏错一步,自然更加不希望季钦因为自己而做出什么让别人议论,让成宣帝降罪之事。
  “告诉我是哪一家,是何人。”
  季钦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来了这几句话,声音是异样的低沉,宣告着他的耐心即将告罄,哪怕是在面对阮清攸。
  阮清攸泪眼汪汪地看着他,还试图用这样的方式,惹得季钦心疼,惹得季钦停止逼问。
  但他不知道自己就是季钦的原则,就是季钦的底线,所以这一遭无论如何都是逃不过,躲不过的。
  “不说是吧?”季钦从床上站了起来,身子还颇晃了几下, “不说我便查不到了?你别忘了我金吾卫是做什么的。”
  阮清攸惊呼一声,看着季钦连鞋都没穿,没走几步就直直地往圆桌上撞去。 第56章   他跑过去,拦腰将季钦抱住, “别走了,快别走了,我告诉你就是。”
  季钦回头,一撑桌子坐在了花凳,感觉头晕得很。
  阮清攸叹了一口气,从床边的脚踏上将季钦的皂靴拿过去,轻轻放在季钦的脚边。
  季钦低头看了看,刚想弯腰却发觉头晕得更厉害,到底也没穿上,伸脚踩在了靴面上。
  阮清攸看了看,弯下身子,抬手将皂靴套到了季钦脚上, “这腊月里的天,寒从脚入哪是闹着玩的。”
  “继续说,”季钦才不在乎什么寒从脚入。只一味皱着眉催促。
  阮清攸看着他,无奈说了实话, “城南崔家,吕管事。”
  “城南崔家,”季钦重复了一遍,问阮清攸:“是你姑母嫁的那一户?”
  阮清攸听到季钦这样问,不免感叹:金吾卫果然是掌握全大晋所有秘密的地方。
  自己不过是说了一个城南崔家,而城南还不晓得有多少崔家,季钦竟然轻易就猜出了到底是哪一户。
  他轻轻点头。
  季钦皱眉又问:“我记得你姑母无论是出嫁前还是出嫁后,对你都十分关照,怎么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府上。你未曾同你姑母提过这事?”
  当年阮家嫡出的小姐嫁到崔家,是十成十的下嫁,又加之手帕交也都嫁到了极好的人家,于夫君仕途很有裨益,在婆家的日子过得一向不错。
  既她为当家主母,怎会容许一个管事,对自己的侄儿欺负至此。
  阮清攸苦笑一声,说:“此一时彼一时,阮家获罪,虽罪不及出嫁女,但姑母的依仗到底是没了,这吕管事又是崔家极为信重的下人,在府上几乎是半个主子了。我如何好再拿这事去给姑母添堵呢?”
  听了这话,季钦一滞,发觉自己这样简单的道理,竟然没有转换过来,果然是关心则乱。
  他没再说别的。只说“行,我知道了”。
  阮清攸说:“季钦,吕管事虽不是什么好人,但是罪不至死,你能不能……”
  季钦冷笑一声,反问阮清攸:“那你敢不敢把他当日当时对你做了什么样的事,原原本本的说给我听?”
  方才阮清攸的“避重就轻”,十有八九就是“偷梁换柱”,这一点,便季钦再是人慌无知,也听得清清楚楚。
  但是阮清攸不说,他也能大概猜到,因为心疼而没有再逼问而已。
  听了这般问法,阮清攸看着季钦,没再作声。
  当日的事他是记得清清楚楚,但是若告诉了季钦,那吕管事那一条人命能不能够抵季钦的怒气,都很难说,他心里害怕。
  “他伤害你这事,如今已没了凭据。单凭你一人之言,反会被他反咬一口,说是你空口诬陷。
  金吾卫虽然享有圣人赋予的许多特权,但绝不凌驾于大晋律例之上,吕管事的事情我会亲自去查。若他平日里就作奸犯科,那我一定会将证据原原本本的查出来交给顺天府尹,将之绳之于法。
  若他平日里还算安分守己,那小惩小诫,不至于害他性命。你放心。”
  季钦这人从不管别人信与不信,他也不管坊间将他传的如何凶神恶煞,阎罗再来,解释一事他向来不屑。
  之所以同阮清攸解释这么多,不过是怕他七想八想,未来再将旅吕管事所有的落罪揽到自己一个人身上。
  这话对于阮清攸来说是个绝顶的好消息,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那就好!季钦,谢谢你。”
  这话听得季钦一个眯眼,季钦啊季钦,你自己觉得与旁人的关系亲近的不得了,还道是两人之间不需言谢,但你瞧瞧这人说的这是什么话。
  季钦来了气,但有了那个真得如同现实一般的梦,他这次不跟以前一样,拔腿就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
  人活一世,做什么要争那么多口气?退一步,如何又行不得了?
  想到这里,季钦“哼”一声,反出为进,拉着阮清攸就往床榻边走, “用嘴谢?没有一点诚意。”
  其实季钦早就没有什么力气了,但阮清攸还是差点被带倒,慌慌张张地问, “那你要怎么谢?”
  “我要你用前日里用过的法子,用方才提到过的法子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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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阮:我那里……(难言)(羞涩)(抬不起头)
  小季:我知道!!!!(坦荡)(纯粹)(心痛如绞)
  你知道啥呀你就知道:)
  第35章 亲近
  阮清攸慌了,什么叫“前日里用到过的法子”?
  二人这时已经一道滚到了床上,季钦双手扶着阮清攸的肩,一字一句地告诉他:“吕管事的事情,容后再谈。现在我们首先要解决的事,是你阮清攸同我季钦之间的事情。”
  “我们两个之间什么事?”阮清攸虽这样问,却心虚得很,说话声音越来越小。
  季钦想起那日的干呕,在知道了原委之后更加的来气,又是心疼又是来气, “你说什么事?还能有什么事?”
  阮清攸心虚地看他一眼,不说话了。
  “你说来说去,不就是还忘不了吕管事当时对你的所作所为,所以在我对你进行了类似或者相同的动作时,才有了干呕的反应,对不对?”
  阮清攸低着头,像是他教的村塾里的小娃子犯错了一样,又心虚又委屈。
  “对不对?”季钦又问。 第57章   阮清攸点点头,不情不愿地说“对”。
  “那好,”季钦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继续道:“那么从现在开始,从今天开始,我会继续做这样的事情。”
  阮清攸倏地抬头,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季钦怎么可以义正言辞地说得出来这样的话——
  云里雾里的觉得坦坦荡荡,明白内里的方觉面红耳赤。
  不要脸皮了?
  怎么问得出来?
  阮清攸脸面发热,耳廓都暖烘烘的了。
  “瞪我做什么?”季钦皱眉, “难不成要由着你一直躲,一直避?让那该死的吕管事的所作所为像是烙印,活生生打在你身上才好?”
  见阮清攸没做声,季钦接着说:“我就是要用我的动作将他那些全部都掩盖掉,往后你想起来这些,你遇到了这些,想到的只能是我季钦!”
  这话倒真真像是自己六七年前就认识的那个犟种季钦说得出来的,阮清攸这般想着。
  不知如何,他此时心里头竟还钻出来了一丝情绪,大抵叫做窃喜,但饶是如此,他仍然是怯生生地开口,说:“那……那要是万一我受不了,该怎么办?”
  苍天大老爷,他真的不想再在季钦面前那样干呕了,想都不愿意去想。
  季钦想了一会子,说:“那我们两个便规定些什么,若你受不了,便用这句话提醒我。”
  二人方才这样讨论,便证明在这样一段关系里,主动权是牢牢握在他季钦手里,这让季钦觉得舒坦极了。
  阮清攸歪头想了想:到底有什么,是说出来就可以让季钦能立时收手的呢?
  他想不出来,便把难题就像踢皮球一样踢回给了季钦, “你想到了什么了吗?”
  季钦当然想到了,要不然他也不会问得出来这句话。
  但是他想到的那个对于自己来说,简直是如同往心口插刀子,所以他不愿意讲,但见阮清攸这么为难,便还是怀着壮士断腕的心情沉痛地说出来了那句——
  “我是你寡嫂。”
  阮清攸又睁大了眼睛,当真无法相信,这话是亲自从季钦的口中说出来的。
  这哪是什么约定的话,这分明就是两个耳光:一个扇向了自己,一个扇向了季钦。
  但阮清攸转念一想,想来也就只有这样的话,才能够让季钦及时收手。
  他不免佩服起来,季钦这人对别人狠,对自己倒是更狠,于是痛快的点头说:“那便就是这句了。”
  午时已过,日头渐渐往西走了,到了冬日的一天中,最最适合睡觉的时间,外面的守卫都开始打起了瞌睡虫。
  但是西厢房里的动静却渐渐的大了起来,传出来的声音是挺好听,内容却不怎么悦耳,让人听了面红耳赤的。
  “你慢一些,这样好痛。”
  “这里呢,这里可以吗?”
  “不可以!我说这里不可以……”
  “你没说那句话,那便是可以!”
  啧啧啧……外面一帮汉子都红了脸。
  指挥使果然就是指挥使,瞧瞧这大病初愈竟有这样好的精神头。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竟就把持不住了。
  尤其是,对方还是他的寡嫂哩……
  “兄弟们,太刺激了,”守卫们忍不住交头接耳,竖起大拇指说, “指挥使,真是这个!”
  听这动静,多么上头啊!
  而此刻内间,确实是二人正于床榻之间行着不怎么文雅的事情,但却与外头那些人想象的不怎么一样。
  季钦身子还软着,头也晕着,却非要硬扛着,顶着一口气,用唇舌在阮清幽的身侧游走,彷徨,徘徊。
  他的吻既轻且柔,湿湿软软的,带着清冽的药香游走在阮清攸的耳侧,鼻尖,眼睛,小巧的喉结,微弯的唇角,漂亮的锁骨,伶仃的红豆。
  毫无疑问,阮清攸是舒坦的,是得趣的,但是这样的舒坦与得趣却也正是他的羞耻之源,所以从始至终他都在挣扎,这里也不行,那里也不可。
  但相识这么多年,光阴岂是白白溜走的?季钦将他的欲拒还迎看在眼里,看得清清楚楚。
  一句话,便将他所有的不行与不可堵了回去—— “你既没有说那句话,便就是行,便就是可。”
  这样的说法,阮清攸一点都反驳不了。
  渐渐地,在季钦的“热火朝天”里,他居然也有点“雨后春笋”的意思了。
  他身子弱,又兼着下面的异样,活了二十多年其实很少自渎,除了偶尔晨间会有些反应,这般情况其实很少。
  身子瘫软成了一汪水,眼里含起了泪,阮清攸想着……难不成,这就是情动么?
  而季钦此人如何敏锐,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他的变化,瞬时停下了一切动作,脸上含笑看着他,不动了。
  阮清攸被这眼神看得羞耻至极,难堪地捂住了自己的脸,却到底没说出来那句话。
  “这有什么的?你我二人均是男儿身,如此不是平常?”季钦跨坐起来,伸手戳了戳阮清攸的肚脐,右手食指的平滑指甲划过肚脐的边缘,带着点力道往下游走。
  离着腰带还有两指之距时,阮清攸迅速干呕一声,大喊出来了那句:“季钦,我可是你寡嫂!”
  季钦一下子萎了,脸色青白,脱力翻到在床上。
  阮清攸也一样,说话都带上了哭声, “对不住,季钦,真的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第58章   季钦抬手,用方才伸进过阮清攸口里的手指,轻轻捏住了阮清攸两片薄唇, “别说了。”
  阮清攸闭了嘴,却一直看着季钦,抱歉似要凝成实质一样将季钦兜头覆盖。
  “这才第一次,已然很厉害了,”季钦将半趴在自己枕侧的阮清攸揽进怀里,轻声说:“来日方长。”
  季钦已经疲惫地闭上了眼,但阮清攸似乎还是在跟自己过不去。
  “睡罢,我乏了,”季钦将阮清攸揽得更紧了些,轻轻拍着他的背。
  不多时,阮清攸叹气一声,总算是躺下了。
  “最近怎么老叹气?”季钦闭着眼,问道。
  “有么?”阮清攸喃喃。
  “有啊,”季钦的声音已经浸满了睡意,疲惫铺天盖地而来,他这大病初愈的身子终于要缴械, “若有什么,便告诉我,省的自己一个人……”
  这话没说完,季钦便睡着了。
  回京之后作了金吾卫的指挥使,树敌无数,得罪的那些人,家世一个比一个雄厚,手段一个比一个骇人,他虽未像曹孟德那样梦中杀人,但是却也是时时保持警觉的,像是这样一语未尽便睡着的,这么些日子以来还是第一次。
  阮清攸见他这般沉沉睡去,自己反倒有些睡不着了。
  一来因为二人行的方才那些荒唐事,他早年学习的那些伦常道德开始拼命地跳出来,在脑中对他的所作所为进行恣意鞭笞—— “阮珣你真是疯了,你还晓得他是你的小叔吗!规矩礼法难不成都白学了?”
  但悄咪咪的,暗戳戳的,另一边叫做侥幸的心思也不着痕迹地跳了出来—— “人生得意须尽欢,阮珣你这副身子还不晓得有几日好活,如今白身一个,又何苦委屈自己强行遵从道德伦常?与坊间常有的夺妻,扒灰比起来,你这已然是够够正常了,季钦这般高大英俊,动心不是常情?”
  这边也有据,那边也有理,双方争执不休,阮清攸左右摇摆。
  到最后,侥幸一方扔出一句,落地有声, “岂不闻寡妇门前是非多?”
  这句落下,这一役算是休了。
  阮清攸心中重石落地,心安理得地睡了下去。
  这边俩人都歇了,外头却热闹了起来,方才那句带着哭腔的“季钦,我可是你寡嫂”太带劲了,简直就是燃爆了外头守卫的看热闹之心。
  缉风和追雾对视一眼,鲜少地从对方脸上读出来了一样的“好家伙”的震惊!
  这几日里菡萏院子守卫加了人手,大家伙都沸腾了,争先恐后地贴近墙根儿,门缝,窗沿……想要见证指挥使宣战世俗偏见,榻间大展雄风的模样!
  但无奈一语闭,万事休,里头竟就没了动静。
  缉风曾是行伍里头的地听出身,现都被催促着拿出来了看家的本领,但结果一样——确然是没动静。
  一时间,外间汉子齐齐仰天长叹,扼腕痛惜,好半晌,才终散了。
  里头那二人这会儿却睡得正香,一觉竟到了暮色四合之时,就这,还是周妈妈为了不耽误季钦用药,着人将那俩喊起来的。
  喊是喊了,但这俩人都没怎么睡够,赖在榻间,并不想起。
  到底是两位主子,下头人也不好催促,自去准备暮食与药汤了。
  季钦乏得很,提出了建议:“那便再躺一盏茶的时辰。”
  “好。”
  二人商量得是挺好,无奈还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外头突然传来骚动。
  “怎么了?”季钦皱眉, “我出去看看。”
  他人还没起身,就听见外头缉风提着嗓子说了一声, “我们指挥使睡着呢!”
  随后是张福全的声音, “你这小子,喊什么喊,不怕吵醒你们家指挥使么。”
  季钦,阮清攸同时意识到:坏了,成宣帝来了!
  “快快快,你藏进被窝里不要出声,”季钦又扯了两床被子过来,将阮清攸严严实实藏好。
  刚做完这些,成宣帝已入了门。
  季钦佯装方才醒来,挣扎着要给成宣帝跪下行礼, “不知陛下降尊而来,卑职有失远迎,望陛下恕罪。”
  成宣帝本未理完公务,是听闻季钦醒来,特意提前出宫而来,此时便往前几步, “钧希,你同朕之间,不必多礼。”
  “多谢陛下,”季钦在床上跪下,叩了一首。
  成宣帝正待落座,忽的看见床边脚踏之上,并排着放了两双鞋:一双尺码稍大些的皂靴,一双尺码稍小些的缎子软鞋。
  床上藏了人,藏的是谁,不言而喻。
  “明日一早,入宫来见朕。”
  成宣帝甩下这句,愤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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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小汁,还会玩安全词了(指指点点)
  第36章 面圣
  第二日一早,季钦早早地起身准备进宫。
  出发之时,阮清攸十分担心,在门口帮季钦整理冬衣的领子,迟迟不肯撒手。
  “怕什么?他会吃了我不成。”季钦十分受用,笑着问他。
  听到季钦这样问,阮清攸的担忧反而更深了,说:“他倒真不会吃了你,但谁晓得这次又要拿什么东西砸你身体哪里呢?”
  经他一提醒,季钦才想到,自己曾经被成宣帝用一个笔山砸破额角的事情。
  但是这个事情也未必没有带来好处:阮清攸不是还打了好些络子,卖了五十两银子为他买来了张辽特制的袪痕膏吗? 第59章   说来又说去,自己是没有吃亏的。
  季钦笑出声说, “现下你也有钱了,如果他真伤了我,那你可要准备好,好生买些伤药与我。”
  听他这样讲,阮清攸想到自己日夜不休地打络子的那些时候,又想到了自己曾秉着一个宫灯趁人睡着,扒着他额角伤口看的事情,结果没想到那人是装睡装得那样好。
  一时间里又羞又恼,轻轻拍了季钦肩膀一下, “好了时辰不早了,要走就快些走。”
  季钦自己披上披风, “年节将近,外头热闹的很,许多外面的杂耍班子都趁着年节进了京,带着追雾,缉风他们一道出去好生玩一玩。”
  “你去你的府上这边不用担心,”阮清攸这样回。
  这便是不想出去的意思了,季钦没勉强,只说:“不想去也无妨,只是也别总闷在府上。”
  “我晓得了,你若提早回来就派人来知会一声。”
  季钦转身出了门,天此刻还未亮,但阮清攸没有打算再歇息了,而是转身回了房,点起了一盏小灯,秉灯去开了最里头的箱笼,将自己前些日子抄的书一本一本拿了出来。
  他虽不喜热闹也不爱出门,但今日这门却是非出不可,如季钦所说年节将至,书局要封账,他要趁着年前将自己手头抄的书结了银子。
  如今他底下伺候的人多,用钱的地方也多,头一次在府上过年,跟在自己身边的这几个人,总要用红封讨点好彩头。
  用罢早膳之后,阮清攸便带着几个丫鬟并着缉风,追雾他们一道出了门。
  他拿一个小包袱,将自己抄的那些书紧紧地给包裹住,缉风看着好奇问了一声,他只说是给主家的书,要好生保护着,污了,损了怕要折价的。
  缉风心实,即刻便信了。
  追雾瞧着阮清攸一边说话,一边抱着那小包袱,紧张的像是抱着什么火药,毒药一般,里头一定有什么说作。
  几人这一趟先去了书局,阮清攸将他们都打发了出去,让他们各自去玩,看杂耍的看杂耍,逛街市的逛街市。
  前后左右都看了一遍,确保人走光了,阮清攸自己抱着包袱进了书局。
  追雾心思沉,想来想去不放心,便凑近窗户,听着里面的动静,怕他被什么人欺了骗了。
  但听来听去,阮清攸也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好似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但追雾又不放心,毕竟阮公子这作为实在奇怪,所以当下便寻来了散在京中的金吾卫,着同僚将消息递回给了季钦。
  这抄书的价格十分可观,阮清攸呢手里托着一包沉甸甸的银子,高兴的不成样子,且还因为他抄书字迹工整,字体漂亮,老板又多提了些价格,说日后公子的朋友若还有心思可多多超出来,我们这边总是供不应求的。
  这边是有了一个长期的合作了,阮清攸别提多高兴了。
  他现在不比以前,以前他把文人的节气看得比命更重,但是真正经过了家破人亡之后,方知一切都是虚的,人活一世,活着才最重要。
  所以抄这类话本子的事情,在以前他想也不会想,现在是完完全全被日子压弯了脊梁,按下了头颅,脱下了长衫,换上了短打了。
  倒也不是坏事,要那么多风骨,要那么多气节做什么用呢?阮清攸不禁想着。
  就如他与季钦,若在以前,如果有了嫂子这层身份,那怕将他打死,吊死,浸猪笼淹死,他也绝对不会在叔嫂之间的关系之外,再有任何的肖想。
  但现在,这样的关系好像也还不错。
  不知道那几个丫鬟小厮走到哪里去了,阮清攸自顾自地去宝庆斋买了糖。
  与上次的捉襟见肘不同,这次他是当真有钱了,捡着各式各样的糖买了好些回去,心道这下可足够季钦用上好些日子的了。
  与此同时,隔着三条街外的皇宫之内,成宣帝方下了朝,已任着季钦在他的书房之内候了两个时辰。
  “卑职参加陛下,”季钦朝着成宣帝跪了下去。
  成宣帝昨儿便气的没怎么睡着,今一早起来又上朝,年关将至,各地琐事折子如雪花片一样往京中飞来,冗务繁多。
  且又有几个不长眼的老东西在下头,你一言我一语的吵得面红耳赤,让他烦不胜烦。
  甫一下朝就看见季钦,猝然想到昨儿的事情,便更加气了。
  季钦就那样跪着,成宣帝没让他起来——这是成宣帝的威严,也是他胤亓碰上季钦的一点小脾气。
  过了好久好久,待成宣帝将张福全送上来的茶喝到了第二泡,才玩慢悠悠地看着季钦, “起身吧。”
  季钦已跪了好久,双膝都有些麻木了,站起来的时候很是努了努力才稳住身子没晃。
  “朕有没有同你说过,离阮清攸远一些?”
  这话若是放在平常朝事或者案子上,季钦绝对会缄口,但成宣帝既提到了阮清攸,那这事儿便是私事与公事各参一半了。
  “陛下容禀。兄长虽去了,但阮氏仍是我的嫂子,一笔写不出两个季字,如何能远一些?”
  “季钧希,你当真以为泰宁侯府上那些糟烂事朕不清楚,不知道?”成宣帝冷笑一声,从一沓折子下头取出了一个信封,扔在了季钦的面前。
  季钦不用打开,便知道那里头放的定是那个没骨头的季源急火火呈上来的——阮清攸的和离书。 第60章   成宣帝看着季钦,见他没什么反应,心下然,再质问道:“不准备打开看看?还是早就知道里头是什么东西,红口白牙的在这诓朕呢?”
  “卑职不敢,”季钦又跪了下去。
  成宣帝手上一直把玩着一只前朝的玉壶,看着季钦气不打一处来,真恨不得再将这玉壶扔下去,将眼前这死人活活砸死才好。
  但一想到这人,可是自己不眠不休守了三夜,几乎要活生生熬到吐血才守过来的,这下若真砸伤了他,未免有糟蹋自己之嫌,便又忍住了。
  只冷笑一声:“不敢?来同朕讲讲你如何不敢了。”
  “这阮氏的和离书,也不过是泰宁侯府宽和,念在阮氏现下年轻,便就这样蹉跎一辈子,太过可惜;但仍然是念在他年纪轻轻,又无什么依靠,若因着这样一份和离书便将他从侯府赶出去,未免太过不讲情面。”
  “泰宁侯府宽和?现下你就代表着泰宁侯府,季钧希,你且告诉朕你何处宽和了!”成宣帝放下玉壶,盯着季钦, “是对游旌宽和了?还是对阮砀宽和了?是对你的生父季源宽和了,还是对你的继母徐氏宽和了?”
  这一番诘问,堵得季钦哑口无言,他倒也不敢说:卑职对阮清攸宽和了。于是就这样跪着低着头不说话。
  今晨本就起得早,早上只简单用了几口,余毒在体内还未清,几番相交之下,季钦的身子开始控制不住地晃。
  成宣帝将季钦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见状急忙叫张福全快赐座,速速呈一盏参茶上来。
  季钦想再叩头谢恩,成宣帝却是不许了,吼了他一句“好生给朕坐着”。
  成宣帝手中的茶已经凉了,无法入口,季钦手上的参茶又太过烫嘴,也无法入口。
  而殿上张福全等人已经退下了,季钦和成宣帝两人就这样,心事重重,各持茶盏,相互僵持。
  用情更深的人总是先服软,半晌成宣帝先开了口,打破了僵持——
  “阮氏既已拿到了合离书,那便没有再于泰宁侯府在呆着的道理。若府上担心他无处可依,倒也有的是办法:朕可以拨一出宅子于他,或者从侯府,从你季钦手上拨一处宅子或一处田庄给他,亦不是难事。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若朕下次再起了心思去侯府寻你,不希望看到你同阮氏在勾连在一处。
  事不过三,季钧希,这是朕提醒你的第二次。”
  能让成宣帝提出亲自拨一处宅子与罪臣之后,此已是天大的面子,季钦省得, “卑职领旨,择日便将阮氏送到郊外的庄子上去。”
  成宣帝提醒了两处,一则是不准季钦同阮清攸住在一处,一则是不准季钦同阮清攸有任何勾连。
  而季钦讨巧,只应了前一处。
  罢了罢了……成宣帝在心里想着:几年的情谊也不可能一朝一夕里说断就断,这事还要徐徐图之,便只说了一句, “就明日。”
  明日……季钦倏然抬头:
  可明日是除夕啊!
  第37章 离府
  季钦很想提醒成宣帝:明日是除夕,是满大晋里,上至公侯下至百姓最看重的日子,如何能赶在明日将阮清攸赶出府去呢?
  但还好自己早已防着东窗事发,提前做好了准备,即使不得不领旨,也总是有办法的,便作出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来,一脸苦相地跪下, “卑职领旨。”
  “今日不必出宫了,”成宣帝显然对季钦当前的态度非常满意,脸色好看了许多, “晚间下值,直接在宫中用膳罢。”
  这一二句里边便将季钦今日所有的行程都已定下了。
  怕他今日回府,想必宫宴会定会持续到子时之后,那会子阮清攸早就歇下了,回去了,怕也无用。
  季钦十分无奈,但却又无法。
  其实成宣帝也是个十分孤独的帝王,他登基这么些年,不止长春宫久旷,后宫也没有一个伺候的妃嫔,一个说得上话的长辈。
  若在前朝,除夕这一日里,圣人大宴群臣每每要到子时之后,待到到放完了焰火,宫门大开,众臣才能回府。
  到成宣帝这里就废了这个规矩,毕竟他孤家寡人一个,也没得道理拉着人家有家有室的同他一道硬熬,毕竟除夕本就是个团圆的日子,而非单纯设宴的日子。
  今日已经年二十九,明朝仍旧不会有宫宴,成宣帝自也不会单独将季钦留在宫内,今日留他用膳只权当是提前同他过了个年。
  自然,这样的心情,季钦此刻是完全体会不到的,他人虽在此处,满心盘算着的,却都是泰宁侯府菡萏院子。
  *
  酉时末,季钦同另外几个天子近臣一道坐到了宫宴上。
  今日这一餐是成宣帝当年夜饭来准备的,虽只有三五人在桌上,却仍是十分丰盛。
  只是季钦心里装着阮清攸,满目珍馐也未吃出来什么滋味,酒倒是随着同僚相贺用了许多,好容易捱到了最后一道饺子,只用了两个便撂了筷子。
  上位不走,他自是不能提前离席,但这撂筷子就是一个信号——虽只是年二十九,但到底是年边,他想回家了。
  成宣帝像是看不见一样,学着坊间的百姓说着吉利话:“都说饺子就酒,越吃越有,从前未曾试过这样的吃法,今日来看确实味道尚可。来人再上酒,我们今朝虽说在宫里,也算与民同乐。” 第61章   季钦听得眉心一跳,这会子已经过了戌时,梨花白三巡有余,他都不知自己饮了多少坛。若再度开酒,还不晓得要闹到几点去。
  第二茬上的酒是靖州酿,这酒比起梨花白来,香味缺了些,口感却醇厚许多,酒劲也大。
  因着换了酒,先前用的白瓷小盅换成了青瓷海碗,旁边伺候的小黄门殷勤地给在座的各位大人斟满了金州酿。
  季钦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心说自己这一遭怕是要竖着进来横着出去了。
  酒席现下已过了子时,成宣帝素来少饮酒,所以不是次次都跟,但这会儿却也上了头,双颊酡红,头脑发晕。
  “时辰已经不早了,各位爱卿又多饮得多,今日便索性宿在宫里。”
  天恩如沐,桌上的人自然是一一谢恩,只是个个酒劲上头,跪姿却都不怎么规整了。
  季钦人还有半丝清明,比“丁点”多不了多少,就这还挣扎着想要回侯府,但是桌上同僚都已领旨,他若跳出来,显得太扎眼,无奈只能同大家一道跪下谢了恩。
  张福全先将成宣帝送回了寝殿,又着他的干儿子领着其他小黄门将桌上的各位贵人送到了安置的偏殿。
  成宣帝在殿中被人伺候着,饮了醒酒汤后稍歇片刻,感觉拾回点清明,便起身留人扶着到了季钦那里。
  季钦今日真是饮多了,同僚们觥筹交错,饮得实在是凶,他没逃没躲,虽说心里头还惦记着事儿,但沾了枕头便立刻昏睡过去。
  “季钧希,”成宣帝醉醺醺地坐在季钦旁边,抬手拍了拍了他脸,又叫他, “季钧希,我是谁?”
  这次,他特意没用“朕”。
  但季钦是真醉得狠了,这样轻轻的拍打,根本没能把他叫醒。
  成宣帝一下子来了瘾,抬手又拍他,这回手上就上了力度,简直就像是在扇季钦耳光一样, “指挥使,咱们去哪儿?”
  前几日他就在想了:季钦是每逢醉酒都要去阮清攸那里吗?若真如此,那还了得?怕他们叔嫂之间早就做成了夫妻之事吧……
  若如此,那阮清攸就真留不得了。
  季钦这次被打醒了,还真以为是自己的车夫在问自己回哪去,迷迷糊糊的, “回侯府。”
  韫色渐渐拢上成宣帝的眉头,他眸中闪过了一丝阴鸷,稍候一会儿,他又问:“侯府到了,指挥使,您往何处安置?”
  张福全在旁边听着,冷汗湿透了中衣,大气不敢出一口。
  他甚至盼着指挥使干脆就如之前那样,睡过去了拉倒,待到明天再睁眼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若再多说一句,后头的事情可就不好说了。
  这大过年的,莫要给旁人,也莫要给自己惹不痛快了,苍天菩萨啊。
  季钦本来是又睡过去了,但很快又被成宣帝打醒,听到他这般问,张口就回道:“去菡萏院子西厢房。”
  成宣帝今日本就存了找人灌醉季钦的心思,也确然是授意下头人去做了——心想季钦回京这么多日,参加酒席无数,几乎次次都能全身而退,想来是因为心里有个谱,那自己今日就给他将这个谱破掉。
  可当真让季钦醉了,醉得狠了,醉得凶了,得到的却是这样的答案,成宣帝觉得自己快气死了, “张福全,他不是要回去吗?那就送他回去,明日一早你亲自盯着他把那人赶出府去。”
  成宣帝说完这句,便憋着自己恋恋不舍的心情回了寝殿。
  可怜张福全一把年纪,大半夜里领了皇命,张罗着一群小黄门,七手八脚,无比艰难地将季钦抬到了辇轿之上。好歹是出了内宫城,有了侍卫搭把手,顺顺利利地将人送回了侯府。
  菡萏院的西厢房已熄了灯,张福全想了又想,决定不在季钦的地盘上得罪季钦,听了府上的安排,将季钦安置到了他常住的东厢房。
  *
  第二日一早便是除夕。周妈妈天不亮就带人起来张罗,整个泰宁侯府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阮清攸同着府上的文书先生一道在院子里写对联。
  今日过年,他穿了季钦着府上绣娘与他备下的过节衣裳,绛红色的妆花补服,外头罩了一件银狐皮的大氅,帏帽上一圈雪白的风毛,与这一身华贵之间又添了三分灵动。
  季钦昨夜当真是醉得狠了,今朝直到了辰正才醒来,由着东厢房的丫鬟们上前伺候他洗漱。
  他现在头昏脑胀,胃里翻腾的难受,早间只用了小半碗面,便撂了筷子。
  张福泉浸淫深宫多年,那是一等一的有眼力见儿,一宿没睡,还硬熬着等到季钦醒来洗漱,用完了早点,才敲门进了东厢房。
  “指挥使恕罪,”张福全行了一个礼, “昨儿个陛下交代您的事儿,还请您早些决断,也好让奴婢回去复命。”
  季钦手上捧着一盏茶,深觉脑袋混沌,很是想了一会儿才想到:在御书房时,成宣帝让他今朝将阮清攸赶出府去。
  他放下茶盏,手指不停敲着铺着锦缎桌布的圆桌,一身难言的焦躁。
  张福全垂手立着,再不催促,但这样的静候于季钦而言却与对峙无异。
  又过片刻,院子外头忽然热闹起来,季钦耳力过人,听得出来是在院子里写对联的那些人在匆忙收拾笔墨纸砚了。
  “下雪了,下雪了,瑞雪兆丰年。今朝除夕,这雪来的真是好!” 第62章   季钦抬脸,同张福全说:“张总管,下雪了。”
  张福全的脸色还是一样的好,回季钦说:“既如此,那指挥使更该怜惜则个,趁雪还未大,路还好行,抓紧让人好生寻个地处安置,晚间还吃得上年夜饭。”
  张福全的意思就是成宣帝的意思,季钦知道此事再无任何转圜的余地,他起身出门,同缉风嘱咐道:“请阮公子前往正堂。”
  阮清攸到时,季钦已用上了茶。
  正堂里全是泰宁侯府的人,下头人全都站着,却没有一人与阮清攸看座看茶,满堂人脸色凝重,让阮清攸心里咯噔一下。
  方才与他人写对联的愉快还挂在脸上,阮清攸来不及收回笑容,神情像是卡顿一下了,抬头问季钦:“怎么了?府上发生何事?”
  季钦用茶盏遮着自己的脸,着力不让阮清攸看到自己脸上的为难与无奈。
  再放下茶盏时,他仍低着头,手上轻轻敲着桌面,眼睛盯着食指:“府上已留不得你,今日收拾收拾细软便走吧。”
  阮清幽看着他,如遭雷击,愣了好半晌才说:“可是,今天是除夕啊。”
  季钦仍低着头不敢看他, “离开这处磋磨你的地方便是新生,去过个好年吧。”
  从前,从前的每一刻,阮清攸都盼着离开侯府,一万两银子的银票他从没有动过,想要早早还给季钦,想要与季钦算得清清楚楚,不再相欠。
  但是现在他不想这样了,他希望能够欠着季钦的,能够在府上呆着,哪怕这里曾经磋磨他良多,但却也是五年来唯一一个真正给过他温暖的地方。
  周妈妈将府上布置得那样好,所有的事情都准备妥当了,连菜都备好了,就只等年夜饭。阮清攸舍不得这样的温暖,所以他在对自己的鄙视中再次开了口:“可是外头雪这样大。”
  季钦再次端起茶盏,学着张福全的话回他:“如此更要早些出门了,省得雪封了路,不好安置。”
  阮清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猜测一定是成宣帝让他将自己赶出去。这样的清楚认知让他感到害怕:皇命难违,成宣帝是只让季钦将他赶出去?还是让季钦与他之间划一道楚河汉界从此再无交集?
  他这样害怕,索性抛出去了面子不要,当着所有他熟识的人说出了那句让他最难堪的话:“可是……可是我是你的嫂子呀。”
  季钦从想不到自己对阮清攸可以狠得下这样的心来, “兄长都死了,还留你这嫂子做甚?”
  但这样的狠心反而是最最的关心,因为如果不按成宣帝说的那样去做,他想不通那个疯子皇帝会对阮清攸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阮清攸不间断地盯着季钦,想要看清他的脸,想要得到一个答案,他想要看见季钦的无助,看见季钦的关心,看见季钦的言不由衷……但他什么都看不见。
  他只能看见季钦从怀里掏出什么拍到桌子上,然后说:“更何况现在你已不是我的嫂子了。”
  阮清攸接过信封,展开看到落着季源与泰泰宁侯府印鉴的和离书,知道这事发生在夺爵之前。
  他再无力争辩,也再没有脸面留下来,只躬下身去,将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万两银票轻轻放在地上。
  “承蒙多日照拂,然珣不好相欠,这些万望你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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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章 秘地
  季钦看到阮清攸将随身携带的荷包放在地上然后起身缓缓离开的背影,心里百感交集,明知这些都是可以弥补,可以解释的,终是忍不住的难受。
  他大概猜得到那荷包里的东西是什么,不出意外就是自己当初哄阮清攸开心的那一万两银票。
  盖碗中的茶已经空了,季钦撂下茶碗没有起身,也没有去捡阮清攸留下的荷包,而是看着前方,看着阮清攸离开的背影,开口道:“张公公,如此可满意了?”
  张福全陪笑着从后头行出来,很是轻巧地就见到了阮清攸费多少劲都没有见到的,季钦的脸色。
  饶是他常伴君侧,见惯了大场面,看见季钦这样的脸色仍是骇了他一跳,虽他描述不出来,但季钦的脸色确然十分恐怖。
  “成了成了,那奴婢现下就同指挥使拜个早年,祝指挥使来年万事顺意,身体康健。”
  季钦没有回答。
  张福全行了个礼,当即带着自己的人绕过正堂中间的那个荷包,也出了侯府。
  季钦坐在正堂主位,下巴一抬,示意缉风:追过去看看。
  半炷香的时辰不到,缉风回来回话:“人已走远了。”
  早前还稳坐官帽椅,一幅八风不动样子的季钦,听到这一句像疯了一样的,拔腿就冲出了正堂,甚至跑着都嫌来不及,他用上了轻功。
  追雾在门房处等着,通知季钦道:“阮公子朝城西去了。”
  季钦见追雾一个人孤零零的待在这儿,很是光火,问他如何没有备马。
  追雾躬身, “阮公子方出去没多久,他没上府上的马车,马车现下仍停在门口。”
  季钦一听就恼了, “这样的天,他一个人在路上行着,身子吃得消?”
  追雾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只劝季钦:“快去追吧,看见了人就晓得了。”
  季钦出了府门,让车夫下车,亲自赶着马车往西边去了。
  今日是除夕,满京的人好像都在家里准备过年了,街上冷清的很。 第63章   石板路上落了薄薄的一层雪,路两旁的铺子都关着门,挂上了歇业的牌子。
  长街一路仿佛看得到头,在天地的风雪之见,有一个踽踽独行的黑点。
  季钦看清了,那就是阮清攸。
  不过一息之间,他的心好像是被人紧紧地攥住了一样,当即驱车全力追了过去。
  走近了他才发现为什么追雾欲言又止——
  因为阮清攸空身而往,不止没有收拾任何侯府的细软,且将今日他过节的一身行头也换了下来,想是留在了菡萏院子。
  如今天寒地冻,雪落满地,阮清攸只穿了一身单薄又寒酸的冬衣出来,布料粗糙,针脚歪扭,像是他进府之前的衣裳。
  “你是疯了吗?”季钦在车上大喊。
  不知道阮清攸是不是疯了,但季钦看见这样,当真是心疼到要疯了。
  阮清攸听到声音一个回头,就被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探出车外的季钦揽到了车上。
  外头天太冷了,阮清攸自己在雪里行了恁久,人都恍惚了许多。进了车内,被暖炉子烘得暖了些,才问:“季钦你怎么来了?”
  季钦现在满肚子的火,都将他方才赶阮清攸出府的那些愧疚给冲淡了, “我不来……我若不来,便看你除夕夜冻死在街头吗?”
  阮清攸没再说话。
  季钦坐在外头全力驱车,还得空回头朝着车厢内问:“说话,怎么不说话了?”
  车厢内放着暖炉,铺着厚厚的羊绒垫子,甚至还煮着一壶祛寒的姜茶,小桌之上摆着几样阮清攸平日爱吃的点心。
  阮清攸伸手将小桌上的汤婆子抱在怀里,很是委屈,听见耳边风声小了之后才说:“你不是不要我吗?”
  既然有和离书,那便确然已经不是嫂子与小叔的关系,那关乎的就只是季钦同阮清攸的事情,既如此还赶他出府,那就是季钦不要他阮清攸了,事情就是这样简单。
  这是个疑问句,但是季钦没有回答,他在应付城门的守卫,几句交谈之下被放出了城。
  出了外城门就更加的少人烟,季钦挑了个平坦的路段将车停下,回头回答了阮清攸的问题——
  “我从来没有不要你。”
  阮清优还想再问些什么,季钦却又驱策马车,好像他刚才停了一下,就只是为了能够让阮清攸清楚地听到他的一句回答而已。
  而在季钦出发之后,泰宁侯府为除夕所做的一些准备,与阮清幽交好的那些管事丫鬟,也全部上了另几辆马车,一道随着季钦的车子出了城。
  这一路空旷,也行得快,不多时马车就上了山,停在了一处别庄之前。
  季钦脱下自己身上披着的灰鼠皮大氅,粗鲁地打开车帘,直接将一脸不明所以的阮清攸裹在氅衣里,扛在肩膀上带进了别庄。
  若是没有阮清攸拒绝乘车,穿着单薄雪地独行这遭,季钦定然是会将人打横抱在怀里好生暖一暖的,但经了方才那一遭……也该给他些不舒坦,季钦想着。
  阮清攸被人像捆柴一样扛在肩上,这姿势说不上难受,但却不怎么自在,他的腿不停的踢蹬, “季钦你放我下来,这是什么地方?”
  季钦没回答他,直直往别庄内行,带着阮清攸进了正房侧面的一间屋子。
  阮清攸虽头朝下,但也看清楚了这处别庄的样貌:
  这个庄子里面竟然藏了一处极大的室内温泉,热气蒸腾,白烟袅袅,池子被砌成了海棠花底,一粒粒花心是竹编的,网子里头大抵是放了药材,全屋内弥漫着一股令人很是舒适的药香。
  季钦将阮清攸放下,虽闭着口不发一言,手上的动作却一点都不含糊,哪怕他一路驱车而来,手已经冻僵了,却仍然是快速地将阮清攸身上穿的这套寒酸的衣裳三下五除二脱了个干净,伸手一支窗格,就扔到了外头。
  至于阮清攸身上仍余着的这套仍然碍眼的粗布亵衣亵裤……季钦深吸一口气,忍下了他们的存在。
  到底是越看越碍眼,季钦都被气笑了,插手看着阮清攸, “从前倒不知道你动作这么快,就这么一会子的功夫,竟从里到外换了个干净。连亵衣亵裤都不放过。”
  阮清攸没说话,但想来也是委屈得紧,听到季钦这番发问,眼圈都红了。
  这样的情景,季钦如何招架得住?他也没说话,只是脱了鞋袜,像抱奶娃娃一样,将手伸进阮清攸的腋下,抱着他放进了海棠温泉池。
  “好生泡着,这股药泉是张辽亲自给你配出来的。治病虽不在这一朝一夕,但好歹先将你这一路的寒气逼出来些。”
  池子的深度刚好到阮清攸的前胸,水温偏高,烫得他身子暖乎乎的,十分舒适。
  阮清攸怯生生倚在池壁上,遥遥看着季钦, “你什么时候得了这处庄子?”
  虽然他一路未打帘,但见到山下的景象就知道这是城外西山。
  西山下头有地热,有温泉,是京中乃至整个北方都称得上是康养的好地方。山上建了许多别庄,后背的主人非富即贵。
  最要紧的是这些庄子有价无市,早好些年里就已经满了,买也买不到。
  阮清攸之所以这样清楚,是因为从前阮家便有一处,后来落罪便上交给了朝廷,后来再卖给谁便就不知晓了,可能已转了多手也未可知。
  季钦已上了岸,重新穿好了鞋袜,坐在池子旁看着阮清攸,开口:“寻了好久,机缘巧合之下买到的。本想年后带你过来,却没想到用得这样早。” 第64章   阮清攸从池子另一边游到季钦旁边,问他:“你这样做不怕圣人降罪?”
  现下他已是知道季钦没有不要他了,再开口便是站在季钦角度上的为他考虑。
  “他只说让我将你赶出府,又没说不让我追你而来。”季钦回。
  这话说的是够大不敬的,但阮清攸听了,心里当真是舒坦。
  “喂,季钦,”阮清攸喊他。
  见他这样,季钦便知阮清攸是舒坦了,顺气儿了,可惜季钦还含着气呢。
  他记着阮清攸同他算得那样清楚,将一万两留了给他还不算,不仅如此,连他一针一线都不肯带走,连寝衣都给他留下了。
  宿醉还未清除,又憋了一肚子的火,季钦现在可不舒坦极了,张嘴口气也差了许多:“唤我作甚?”
  这池子好舒服,让阮清攸忍不住着意讨好, “你一路赶车辛苦,下来一道泡泡。”
  哦?
  季钦倒是不很辛苦,但心里有火,男子泻火的法子,说来说去就那几个。
  他眯着眼睛看上了阮清攸,问:“你确定?我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没有人哄人还哄一半的,话头收不回来,阮清攸听到这话,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但还是硬着头皮说:“确定。你下来?”
  季钦三下五脱自己的外裳,打着赤膊就下了池子。
  阮清攸眼睛睁大,还没来得及惊叹就被季钦按在了池壁之上,狠狠地吻了上去。
  季钦如同他们两个不停演习过的那样,沿着阮清攸的下巴,喉结,锁骨,红豆,腰腹……寸寸紧逼,一路向下。
  在他抓到亵裤腰带之时,阮清攸惊呼出声,尖叫道:“季钦,我可是你嫂子!”
  但这句往常可以保命的金钩铁券却未如往常一般奏效,季钦手上的动作丝毫不见停滞,在齿关磨蹭之间,含糊地说出了自己想说的——
  “兄长都死了,我还忍着作甚?”
  “和离书都到手了,你又算什么嫂子?”
  此时不过上下嘴唇一合,他们之前约定的那句安全话语就不作数了。
  阮清攸不知是被季钦的危险吓到,还是当真克服了自己心里的那一点点恐惧,稀里糊涂地竟然镇就没了那些干呕的反应,在怔忡中,在惊诧里,被季钦脱下了亵裤。
  下头的风景赫然眼底,但隔着涟漪,看不真切。
  季钦双手掐着阮清攸的腰窝,在将人往上一提的同时,憋气就下了水。
  阮清攸哪见过这样的阵仗?羞得哭出了声。
  季钦在水下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水下的风景,半晌,都快被水闷住气,才从水里抬头看上了阮清攸, “你那里怎么是……”
  阮清攸看得出来季钦没有丝毫嫌弃,只有满满的震惊。
  这样的震惊也震惊到了他——他还以为季钦在六七年前就已经知道自己身体的情况了,但现在看来,季钦似乎一无所知。
  “游旌没有同你说吗?”
  季钦懵了,缓缓说出来了当时情况:“他当时只说了你的名字,然后说了下三路。脸上色眯眯的,很是惹人厌恶,我便知不是什么好事儿。当时他身边人太多了,我担心对你名声有损。便赶在他的话说出来之前卸了他的下巴。”
  “那你当时……”阮清攸想问,你不是还划了他的舌头吗?
  季钦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是因为我卸了他的下巴之后,他含糊着骂我这个没娘养的东西怎的这样粗暴。”
  阮清攸一阵心疼,抬手抱住了季钦的脑袋,半晌又轻轻发声:“那我这样你会嫌弃吗?”
  “怎么会?”
  季钦从阮清攸的怀里挣脱出来,再度憋气下水,用行动证明了自己不但不嫌弃,反而还喜爱的紧——
  他在水下吻住了阮清攸二十余年的自卑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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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阮痛失安全词(悲)
  第39章 发泄
  阮清攸“啊”地一下叫出了声!
  想到他大约还不知道这别庄温泉池子之外已经聚集了所有泰宁侯府与他交好的下人,季钦便很是心善地提醒了他一句:“叫这么大声不怕旁人听到吗?”
  阮清攸来的时候见着院中还是空无一人,主路两旁薄薄的雪上连脚印都没有,那必然是没有旁人在的。这庄子所在算是野地了,他自然也就野了好多,放开了好多,很是的大胆地颤抖着声音说:“哪有什么旁人?外头一个人也没有。”
  季钦听到这句放下心来,但也存了使坏的心思,直接一下子将阮清攸托到了池子边上。
  池子边上铺着厚厚的雀蓝洋罽,华美而舒适。阮清攸浑身带水被甩在上面,连带着雀蓝颜色都深几分,暗了几分。
  在一片热气的蒸腾中,在如同春日一般的温暖中,季钦灵巧的舌如同他灵巧的手一样:于无人处探幽深地,而后轻拢慢捻抹复挑。
  阮清攸自问也见过大富贵,但放眼此生,所有的无边快活加起来怕也不及此间十一。
  这个除夕瑞雪漫天,他觉得这是个好兆头:接连倒霉的五年终于过去,他阮清攸迎来了人生的上坡路。
  自然这样的感触,并非只单纯因着今日这荒唐快活一遭,而是此一段日子以来,他积攒在内心里面,未曾宣之于口的所有。
  今晨离开府上的时候天寒地冻,他行在路上泪盈于睫,但一个人的时候便要更坚强,他便生生忍住了。 第65章   但到了这一会儿子,尖叫与落泪还需忍着?该是最好,最合适情绪发泄之法。他喊得这样动情又纵情——素日只弹《高山流水》的古琴,现下奏上了《破阵曲》。
  季钦将这些全都听在耳中,十分愿意将其当成阮清攸对他技术的绝美赞叹。
  简直满意极了。
  外头站着好些人,有缉风追雾等金吾卫,有春桃青杏等新收的丫鬟,还有早些年在阮府伺候阮清攸的露种和云栽。他们这些人本来是想着保护和伺候的,可如果实在不成,二位主子在里间打了起来,那他们也好冲进门去拉上一家。
  毕竟指挥使黑着脸进房间的时候,当真是吓人的紧,阮公子是个文弱的,能不能招架的住,真不好说。
  倒不想二人没有那样的茬架,却这样茬架起来。
  这些人里头有些是经历过男女之事的,听着动静有些站不住了,清咳着往一边跑。有些人没吃过猪肉却见过猪跑,听着这动静就觉得面红耳赤,可越是如此就越不离开,脚像是被钉子钉在了地上一样。
  里间的叫声越来越响,阮清攸就在这激烈的喊声中达到了人间的顶尖之乐。
  季钦本是得心应手,泛舟湖上,却不料风浪忽至,大雨倾盆,天地间骤然变得那样潮湿,他的脸上都滴答下了水来。
  这模样认真说起来是有些狼狈的,但季钦却同阮清攸的满意一样高兴,他抹了一把脸,旋即将人又扔回了池子里面。
  阮清攸十分不愿, “怎么又进去?这样水不就脏了吗?”
  “就你爱干净,”季钦笑出声,心说当时弄我一脸的时候,你怎么没说话呢?现在把你扔这么一大池子水里,你倒嫌三道四,但他还是耐心解释:“这池子里本是活水,只不过是暂时将进水出水一道关了而已,到了夜间开闸,水换上一宿,就又是干净的了。”
  “那就成。”
  阮清攸早年只在这样的池子里泡过,倒不知里头还有这么多弯弯绕。方才一想到若之后都要日日浸在自己的那什么里面,他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季钦由着阮清攸在水里缓了一会儿,然后懒懒地催促:“行了,差不多该起来了。忙乎一早上,吃点东西早些午歇。”
  阮清攸懒懒地趴在季钦的胸膛上,他刚才虽没动唤,却也下了大力,此刻又虚又累,缓了好一会儿才问:“季钦,你这样杵着不难受吗?”
  季钦问:“真的只担心难受不难受?”
  他心说:我方才瞧你模样,可是满意地不行,此刻该是还考虑了些旁的。
  阮清攸拧了季钦的胸膛一把,没拧起多少肉来,想来他也不会疼,有点不甘心, “哼”一声问:“不会坏吧?”
  那可真是丧了天良,造了大孽了。
  季钦抓住阮清攸的手,笼在两手之间慢慢摩挲, “哪儿那么容易怀?被你折腾了这么多日,如今仍能正常用着,那就说明还成。”
  阮清攸一想也对:这么些日子,亲密事儿做了不少,但季钦永远都是低下身子伺候自己的那个,一杵就是许久,最后也没见纾解,就这样算了,想来确实还是能成用。
  他放下心来。
  毕竟从现在看来,季钦在某一些方面确实挺天赋异禀的,若真的因为自己而怎样怎样,那二人便真“一损俱损”了。
  他在想东西的时候,手指会忍不住的转圈,季钦低头看着他这模样,就知道他大概在想什么了,也不戳穿,只是起身出来拿个大巾帕子,将阮清攸包起来,也不管自己有没有披上外袍,扛起人来就进了房间。
  “喂,你这样冷死啦,你晓得外头在下雪吗?”
  季钦的怀抱坚实,温暖而又可靠,阮清攸这次待遇提升了不少,但被人打横抱起来时,他还是那样双脚踢蹬着,试图用自己的动作来提醒季钦想起什么事情来。
  季钦:“谁同你讲我要出去了?”
  这个宅子到季钦手上二十余日,几十个工匠日夜不停地赶工,将这处别庄改得更加舒适——
  他们这个泡温泉的屋子正连着这处别庄最舒适的一间卧房,出水穿门而过就进了烧着融融地龙的房间。
  莫说是身子向来康健的季钦,就连阮清攸都没觉出来冷。
  阮清攸不知道自己就轻巧在季钦的贴心里面躲过了外头人的等候,也躲过了自己这一年里最后一天,最最要命的尴尬时刻。
  季钦将他塞进被子里,然后从深深的衣橱里拎出来好些合他身子的衣裳。
  展开衣裳,季钦又想起阮清攸这一身粗布寝衣,张嘴就成了阴阳怪气:“来吧,阮公子看看小的这处准备的衣裳还合不合您的心意?倒看着没有您爱好的那样返璞归真,万莫怪罪。”
  阮清攸没回答是或者不是,只是脱下来自己身上湿答答的寝衣,啪嗒一下就扔在了季钦身上:“还有脸讲?若非你赶我出来,谁愿意穿这磨人的料子?”
  早些年里,阮清攸可是穿上不好的绸缎,身上都会起疹子的人,现在过惯了好日子,又被逼的重新穿上了粗布,他身上不知道有多不舒服。
  季钦一听这样就闭上了嘴,老老实实从同一个橱子里拿出来适合自己身量的衣裳换上了, “收拾收拾,准备出去用饭。”
  他这会儿是真的累了,想他大病未愈,又被人灌酒灌了半宿觉都没睡醒,又被逼着演了这么一出雪地追人的戏码,这一路北风呼呼地刮,刮的他太阳穴呼呼乱跳,难受的很。 第66章   见他此刻脸色如常,阮清攸自然也不知道外头饭厅里有多大的惊喜在等待着他,换好衣裳,他与季钦一同推门而出,刚好看见了门迎上贴着的新春对联。
  阮清攸“咦”一声, “这对联怎么同府上文书先生的字那样相像?”
  季钦心里忽的一紧,心想自己辛苦准备的惊喜,总不能败露在一幅字上,便淡定的瞥了一眼,回道:“时下读书人常用的馆阁体大差不差,你我若想写,定也写得来。”
  倒是也有道理……阮清攸心想,这可能就是巧合吧。
  别庄不大,几步之间里就到了花厅,大约是因为花厅里烧了地笼,门紧紧闭着。
  季钦这次显得好没有眼力见,就站在门口不动了。
  阮清攸发觉他好生奇怪,但也没多想,上前推开了门,一进去,就发现他在侯府相熟的人全都齐齐聚在了这个饭厅里。
  “你们怎么都?”阮清攸瞪大了眼睛,一句话还没有问完,突然在一群人里面捕捉到了两个十分熟悉的面孔, “露种,云栽?”
  站在一群人中间的那两个,正是同阮清攸一道长大的大丫鬟,是季钦在调查阮清攸这些年经历时探访到的。
  露种已与府上一同放出来的个小厮成婚,前两年生下了个小子,现下就住在京郊。
  云栽虽然也在一片混乱中被阮清攸交到手里了卖身契,获得了良籍,但这些年却一直没有遇到自己的良缘,便在京郊置了一处小屋子,依靠着兄长的庇佑,辗转在各地做工。
  现如今,二人都已经被季钦重新请了回来伺候阮清攸。
  泰宁侯府的人见状都自动退到了两旁,季钦也合上了门,站在门口没有再往前动一步。
  露种和云栽跪在阮清攸的面前,以头叩地,泣不成声,阮清攸拼命地想扶她二人起来,最终却跟二人一道哭作了一团。
  这场面季钦不太喜欢见到,主要是阮清攸身子太弱了,哪能受得住这样的哭法?
  主仆三人抱在一处还未有几息的时间,季钦就上前强行将阮清攸捞进了怀里,吩咐厅内众人:“都落座吧,早些用饭,早些午歇。”
  阮清攸哭得脱了力,顺势扑在了季钦怀里,不停地道着谢。
  季钦却是最最不耐阮清攸同他言谢的,抬起袖子胡乱擦了擦人脸上的泪,说:“好生吃饭,吃完饭好生给我歇着,露种家里还有个两岁的小崽子,你乖乖听话,下午我让他给你抱来玩玩。”
  无论侯府还是别庄,季钦说了就是算的。
  阮清攸被这个条件诱惑到了,乖乖地入了席,还主动拿起酒壶给自己同季钦共斟了一杯。
  他举杯看着季钦,眼眸之中有湿漉漉的深情,想说什么,却没说,抬起杯来碰了碰季钦的酒杯,便就干了杯中酒。
  在季钦以为他想不出祝酒词,想干喝蒙混过关的时候,阮清攸却悄悄凑近他身边,与他咬起了耳朵:“我这一年春夏秋都是苦的,唯有冬日与你重逢,日子才甜了起来。”
  ————————
  第40章 进学
  这句话听得人舒坦,季钦因为刚刚阮清又道谢的火气轻松就被浇灭了,不止如此,心情也好像是天打了春一样,万物芃芃,草长莺飞。
  他昨天被灌得狠了,今天看见酒就想吐,但是阮清攸这话说得太甜,他还是拿起杯来干了杯中这酒。
  而后下巴一抬,满屋的下人们就得到了指示,纷纷低下了头。
  季钦捻着酒杯,也学着阮清攸一样同他咬耳朵, “放心,日后会越来越甜的。”
  阮清攸信他,季钦就是有这样的能力,不管从前还是现在,他都有这样护着自己,让自己甜起来的能力。
  也许不止……阮清攸想着,必定还有以后罢。
  阮清攸已经很久没有饮酒了,一来是没什么机会,二来是身子扛不住,但是这几个月的调养让他觉得自己身子大好。
  好到……简直同之前在村里见过种田的那些庄稼汉没有什么两样了,很是康健。
  念及此,阮清攸便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还拿过了季钦的酒杯想给他再斟一杯。
  季钦眼疾手快将自己的酒杯扣在了桌上,说:“我喝水陪你。”
  他本想着若自己这样说,阮清攸就该自己也换成了水,但阮清攸想必是真的馋酒了,只扁了扁嘴, “那好吧,那我自己喝。”
  季钦无奈一笑, “那就喝罢。”
  现下才中午,桌上备的酒都是不醉人的五果酿,以前宫中总给妃子娘娘们准备这些,阮清攸宫里长大,也爱喝这个。
  好喝不说,主要是阮清攸的身子也能扛得住,季钦便没拘着他。
  既然季钦不喝,阮清攸就拉着旁人喝,反正花厅这个桌子非常大,所有人都坐在这一桌上。
  旁人暂不论,坐一旁的周妈妈就非常捧场,拉着阮清攸上来就连干了三杯。
  这顿因为不是年夜饭,准备的还是非常家常,阮清攸到了这里,倒比在侯府更加自在了许多。
  许是因为觉得这一处是季钦单给他准备的地方,隐隐有一些主人翁的想法,便一改往日的寂寞与淡泊,在饭桌上十分健谈。
  季钦看得出来他的兴奋,这个兴奋有逃离侯府之后的自在,也有重逢故人的欣喜,还有……季钦继续往下想,应该还有同自己行了那档子事儿的满意吗? 第67章   他胃口始终不济,这顿饭仍旧没有吃多少,只顾着给阮清攸加菜,甚至还揽下来了倒酒的活计。
  桌上都是自己人,也没有人在乎季钦身为侯爵如何要伺候一个罪臣之后的,只是热络地饮酒谈天,仿佛觉得他二人这好像是饿了吃饭渴了喝水一样,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见阮清攸饭吃得差不多,脸色也喝的酡红,季钦便将筷子撂下,用一句话结束了中午的这一顿便饭——
  “露种,下午记得将你家崽子带来给清攸看看。”
  清攸……阮清攸转头看着他:这好像是季钦第一次这样叫自己,平时若不然就是不叫名,叫也是连着姓同表字一道叫阮清攸。
  当时曾他还很感恩,想季钦没叫自己阮珣便已经是十分客气了。
  但现在……
  阮清攸眼神都开始迷蒙,看着季钦出声:“你叫我清攸哎。”
  这话都给季钦问得不好意思了,见下面人都捂着嘴偷偷笑,便清咳一声,同之前一样打横将阮清攸抱起,逃也似地快速回了卧房。
  二人回去之后,倒没想像在温泉之内一样再做一些出格的事情,毕竟都已累极,沾床边就睡了。
  这边的床铺上铺着两人宽的被子,实在是远胜侯府西厢房。
  季钦将阮清攸塞进被窝,紧跟着自己也钻进去,脚不小心碰到了一个汤婆子,很是嫌弃地踢到了阮清攸脚边。
  “啊,好暖啊,”阮清攸舒服地喟叹一声。
  “有这么冷吗?”季钦觉得热死了,但他贪图同阮清攸钻一个被窝,热死也不舍得出去,便张开了怀抱, “来,我看看你有多冷。”
  “哇,你身上好暖啊,”阮清攸已经困迷糊了,张嘴说了心里话, “好喜欢。”
  季钦的嘴角都要裂到后脑勺上去, “你身上凉凉的,我也很喜欢。”
  这话说完,阮清攸就睡着了。
  季钦看了他一会儿,翻身下床出了门。
  他找来缉风等人,抬手给了一个很是沉甸甸的荷包,吩咐说:“张辽张大夫就住在这附近,今日除夕,但事急从权,你二人去请他来为阮公子诊诊脉。”
  虽然说泡了温泉,也饮了酒取暖,但是阮清攸的身子太弱了,前头在雪里行的那一段,总让季钦放不下心来。
  他这些日子里频频梦到阮清攸身故,向来不信怪力乱神之事的季钦也坐不住了,还去城外请了高人解梦。
  也由此证实了他自己的那个猜想——果然,是为重生。
  所以从那时候开始的每一刻,他都坚决不能掉以轻心,不能让阮清攸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不多时张辽就来了,进了卧房就看见阮清攸脸色酡红,在床上睡得四仰八叉的模样
  他像是长辈看到了调皮的小辈,忍不住莞尔。
  “张伯,”季钦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晚辈礼,解释了今日这么急叫张辽前来的原因,然后说:“请张伯帮清攸看看。”
  张辽坐在床边,却忍不住腹诽:叫的这么亲?叫清攸也罢了,还跟着人一道叫我张伯了。嗐算了算了,这大过年的套点彩头不是坏事。
  他静静地把了把脉,发现大概是料理得当,阮清攸身子虽没有什么很明显的起色,却没有因为在雪里行走一会子就染上风寒。
  这其实算很不错的情况了,说明一直以来的调养还是有用。
  “平日养身子的方子还要接着喝,这几日天都冷,我在里头再加几味驱寒的药材。”张辽写下方子,就准备走了。
  毕竟阮清攸走到哪里,哪里就有药房,这一点他从不担心。
  “张伯,借一步说话,”季钦将张辽请到了外间,然后细细地问了阮清攸这样的身子能不能承担得住性事?需不需要额外注意些什么?
  张辽心下恍然:怪不得叫这样亲呢,原是已有了这样的打算。
  如今阮清攸亲长都已不在人世,他托大也能称句长辈。现下看着季钦,有一种自家白菜即将被猪拱了,猪还特意来找自己问拱菜准备的荒唐感。
  但孩子找到自己的归宿是好事,何况季钦这归宿,也能算得上是非常不错的归宿了。
  张辽臊着一张老脸,仔细地与季钦讲了一下阮清攸这身子与旁人的差异之处, “但至于性事,倒不需要额外注意,反而……”他附过去耳语几句。
  季钦听完大喜过望,方知自己从年少就钟情的竟是这样的一个宝贝。
  话虽如此,但此刻你要让他胡来,他是决计不敢的——那人身子太虚了。
  他也不舍得。
  于是等到午歇起身,阮清攸就看到了季钦坐在床上,正翻看着什么书。
  “怎么不将帘打起来?这样读书仔细看了眼睛。”阮清攸翻了个身,还不怎么想起,抬头望着季钦问。
  “醒了?”季钦将书扣到一旁。
  “嗯,”阮清攸还瓮声瓮气的, “在看什么书?”
  季钦嘴里含着笑,低头将阮清攸揽进怀里, “挺实用的书,很是能学到点东西。”
  阮清攸太了解季钦了:他虽聪敏但从不好学,好么生地突然开始看书,肯定有猫腻。
  他伸手要拿季钦右手边的书,季钦动作却更快些,举高了愣是没让他碰着。
  越是这样阮清攸就越是想看,因着床架他站不起身,索性直接骑到了季钦身上去抢。 第68章   这样的动作季钦哪吃得消,那人骑在身上不说,还左右乱动,完了——
  在一片祥和宁谧的气氛中,季钦又开始杵起来了,再这样下去,就算不拘这一日两日,长此以往,这玩意也一定会坏掉。
  他无奈,将手上的书递给了阮清佑。
  “《君子房内考》?”阮清攸看着这完全陌生的封面,又看着无比熟悉的书名,心里咯噔一下。
  果然当他翻开书看到季钦扣下的那一页,那熟悉的字体让他差点昏厥过去——
  这就是他自己抄来卖钱的那些书,现下怎么到了季钦手里?
  阮清攸羞得想死,当即钻进被窝,用被子狠狠蒙住头,一句话不说了。
  “怎么了?”季钦笑出了声, “怎么突然就恼了?”
  “你这人真坏,见天的欺负人。”
  “何出此言?”季钦假模假式的, “我花钱打书局买书来进修,欺负谁了?”
  “少在这里揣着明白装糊涂,”阮清攸好生气, “若不是因为你爱吃那几款糖实在太贵,我犯得上抄这种书去买吗?”
  季钦不解, “你手上又不缺钱,非要抄书卖钱做什么?”
  阮清攸本想说,那一万两银子不是要还给你的吗?但后来想想,说起这儿不等于是将火星子扔进季钦这个桐油罐子里了?那可万万使不得,便闭了嘴。
  舌头转了个圈,他灵机一动回道:“就像之前给你买上药,那肯定是要用我自己的钱才更有诚意呀。”
  季钦掀起被子将阮清攸捞出来, “好了好了,知道了,不该打趣你,不该惹你。但你也要想到,既是你辛辛苦苦的抄的书,我怎么舍得让他流落到市间让别人去看。自然是要买回家自己看。”
  这话倒是也有道理……阮清攸露出了头,他刚想合上书,就被季钦拦住说:“你等着,我加个书签进去。”
  阮清攸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你还真正儿八经地看了?”
  “当真是学海无涯苦作舟,”季钦从前未在此事上下过功夫,如今打开这本书,方觉自己见识浅很的, “多学学总会用得到,总没有坏处。”
  阮清攸半句话都不想跟他说,他抄完了一整本书,自然知道书中写的是多么的露骨又淫靡。若是被季钦学到个十成十去……他想到自己今日在池子边上的情况,忍不住捂住了脸。
  那自己当真能扛得住吗?
  他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于是下床穿鞋,裹起披风就往外跑, “我来去看看露种家的儿子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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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季(泪目):我看的h书是老婆宝儿亲手抄的
  第41章 初见
  露种家的小儿子今年两岁,正在学说话,这小子长的清秀,虎头虎脑的,名字也相称,乳名便叫“虎哥儿”,阮清攸见了就高兴。
  他虽然现在手头不宽阔,但是好歹抄书的时候也攒下了些钱,给头一次见面的红封还是够的。
  露种哪肯要他的钱,她知道阮家败落之后,大家日子都不好过,那个死里逃生的公子不出意外,该当是他们侥幸活命的这些人里面最最难过的一个。
  在此之前,她曾多处打听过,只是一介白身如何能探听得到京城顶上那一搓搓人的事儿?等她总算辗转打听到阮清攸在京城漂泊良久想过去时,阮清攸已被人卖进了泰宁侯府冲喜。
  现在他又同季钦出现在了一起,嫂子和小叔子的关系,让人心中很是忐忑——
  公子不着凡尘,如今却也为了生计开始罔顾伦常,委身与小叔子吗?
  虽说瞧面上,季钦也对公子非常不错,但露种本是阮家家生子,从内宅长起来,见多了这样的事情,并不觉得季钦是如何准备与公子天长日久,直觉阮清攸成了旁人的玩物而已。
  “公子,我虽没多富裕,却也不缺钱,”露种不要, “这些你留着傍身,能逃出来恢复良籍,那才是人间的正理。”
  阮清攸一听便知露种是想岔了,但他没打算现下解释,一者说来话长,二者来日方长。
  季钦同他讲过,他已与露种和云栽讲好了,日后就留在这处来伺候他。
  总归露种现在孩子大了,迟早要出来做工,与其在村里接些浆洗的活,倒不如来这里,月银更高,且做大丫鬟总也比浆洗要轻快的多。
  至于云栽,她这些年一直都接散活,粗活,累活,脏活,重活接了不少,虽攒些了些钱,人却苍老了许多,如今再把她叫回来讨营生,日子就更好过些。
  阮清悠当时感激地看着季钦,想要谢他,却被季钦面无表情地伸手捏住了他上下两片薄薄嘴唇, “你若想言谢,那就不如干脆闭嘴。”
  阮清攸想了想,除了言谢,似乎真的没什么好说,便当真闭了嘴,给季钦气的,掉头就走。
  想到季钦,阮清攸不自觉就露了笑模样。
  “不用,你不用担心我。”阮清攸抱过露种家的虎哥儿, “我现下过的,虽同之前还差些意思,但也不差多少了,你尽管放心就是。”
  云栽从旁听着没吱声,她不像露种,离开了阮府之后就嫁了人,只于灶台,屋舍之间打转,她出去看得多,于人情处就更练达,看得出来季钦对阮清攸,应该不是闹着玩的。
  这泰宁侯,指挥使在旁人口中如何如何且不做评判,但是早些年,公子在白鹿书院读书时,她作为贴身大丫鬟曾季小公子打过几次交道,知其对公子向来是很好的。 第69章   今日中午,露种回家去接虎哥儿,云栽留在这处,她碰上张院正,不想张院正也还记得她,还同她说了几句话。
  言谈之间张院正提及为什么大除夕的还上门看诊,虽言语中听着是有抱怨,但云栽听得出来:张院正对于季钦,尤其是季钦同公子之间的关系其实很满意。
  公子早些年便是由张院正亲自看诊,那是看在太皇太后的面子上,现在张院正退下来避世良久,还能被人请得到,说明指挥使对公子也是当真上心的。
  她忍不住想替季钦说话,便杵了露种一下, “给孩子的又不是给你的,你一个劲儿的拒绝什么?”
  “就是,钱是给孩子的,”阮清攸抱着虎哥儿出去,就顺手塞到了孩子手里。
  虎哥正是好奇的时候,见阮清攸的荷包上还打了漂亮的络子,很是喜欢,虽不知道里头的是什么东西,但却将荷包抓在手里就不放了。
  阮清攸担心露种从孩子手里抢了再还回来,便抱着他出了门。
  季钦这会儿刚好从房间里过来,抬头便看着阮清攸举着个荷包将孩子抱在怀里哄的模样。
  说句夸张的,这一瞬间,他连二人日后五年,十年甚至一辈子的模样都想到了。
  虽说他同阮清攸此生不可能有孩子,但见阮清攸这样喜欢,日后过继一个,想来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就像舅舅和林焱,不是亲生却犹胜亲生。
  相信若阮清攸给人做爹爹,一定不会像那该死的季源一样,大概会温暖善良,懂得倾听,懂得教诲,会将小孩养得像他一样良善,知礼,懂进退,定不会教的像自己这般阴鸷与偏执。
  但现下想这些还是太远了,他看见阮清攸一口一个“舅舅”的模样,心说:那自己顺带着一道蹭个外甥也不是不行。
  但是,季钦眯了眯眼,露种家这小子养的也太壮实了,跟个小石墩子似的,他瞧在眼里都担心闪了阮清攸那只盈一握的细腰。
  于是便走上前去,将虎哥儿从阮清攸手里抱过来,说:“来,我掂量掂量。”
  阮清攸挺高兴的,将虎哥儿小心翼翼的递到季钦手上, “他还小呢,你抱起来要小心些。”
  季钦不以为意,看了看壮实的虎哥儿,又看了看孱弱的阮清攸,挑眉道:“还能给他腰闪了不成?”
  阮清攸可真不爱听这话, “哼”一声, “说什么话呢?小孩子没有腰。”
  季钦不再说话了,他虽然没被家里养得像阮清攸那样仔细,讲究,却到底知道小孩子“腰”不能说,因为腰折便是夭折。
  自打确信自己是重生再来之人之后,季钦可真是听不得这个“夭”。
  他此刻心虚,又见阮清攸脸色不佳,便主动走到门廊前,伸手敲了敲木柱,无奈地盯着阮清攸说:“这下好了吧?”
  阮清攸才又现了笑模样。
  可谁料刚出门季钦就将虎哥儿放到了地上,还振振有词:“这么大小子了,又不是不会走。来!下来自己走。”
  他个子高,牵着孩子在前头走,将孩子扯的都跌跌撞撞的,让阮清攸看了很是心疼,亦步亦趋的跟在后头护着。
  周妈妈带着云栽和露种出来,便就看见他们三人往前这样走着,和谐得像是一家人一样。这样的情景让周妈妈在心里先是长叹了一声,心说:也不知道能不能够看见季钦这辈子有自己的孩子,瞧着是好难了。
  旁边的云栽看了一眼,心里出现了一样的凄凉:也不知道能不能够看到公子这辈子能有自己的孩子。
  三人站在一处,一直等到季钦三人都拐出了月亮门去了另一个小院子,都久久未回神。
  而这边季钦和阮清攸都忙着带孩子,自然不知道后头站了什么人,自然也不知道旁人心里想了什么事,只是想到隔壁院落扫起来了好些雪,准备带着虎哥儿一道过去堆雪人。
  虎哥儿年纪小,团出来的球都不圆,很是遭到了季钦的嘲笑。
  季钦虽比虎哥儿强,团出来的雪球又大又圆,再多一点却不成了,堆了半天没个人模样。
  阮清攸小时大概在府上玩多了,居然能将那雪人堆得像雕塑一样,很是厉害,看得季钦啧啧称奇,到后头见自己辛辛苦苦团的雪球也用不上了,索性跟虎哥儿在一道打起了雪仗,任着阮清攸一道在旁边忙活。
  阮清攸简直忙坏了,一边堆着雪人一边还要看着季钦那个长不大的大孩子,莫要将虎哥儿那个张开嘴就能哭的小孩子给欺负了。
  露种,云栽跟他一起长大,虽说是主仆关系,跟姐姐妹妹却也差不多了,他是真当虎哥儿是自己的外甥,那决计不能让季钦给欺负了去。
  还好季钦手上是有个轻重的,一直收着力,跟孩子玩的是挺起劲,却没惹人哭,观察了一会儿,阮清攸才放下心来。
  待到虎哥儿和季钦头上都玩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他起身招呼二人说:“过来,我堆好了。”
  季钦过去看了看,眼睛很是得意地眯了起来看着阮清攸, “我瞧这雪人堆挺好,但这是堆的什么呀?”
  明知故问,真讨人嫌。阮清攸看了他一眼,擦过手,背过身去走了。
  季钦把虎哥儿扔到一旁又上前去,将阮清攸拉回来,按着他的肩,让他站在雪人的前头,稍站了一会儿,轻轻环住阮清攸的腰,将下巴搁在他身上,在他耳边哈出白白的气,问他—— 第70章   “你这堆的我,是也不是?”
  阮清攸点头,又问他:“你还记得我们两个第一次见面的样子吗?”
  季钦点头, “那时你从旁的班跳到我班上,先生带着你在书堂上与我们介绍,我那会儿前一夜出去疯玩儿,正打着瞌睡,睁开眼见着你,人便愣住了:这是谁家小郎君,怎生得这样好看?”
  阮清攸却笑着摇头,说不是。
  “早在我转到这个班之前,甚至在我还没有从族学中出来,没有入学白鹿书院时,我曾邀着家里人带我去书院里看过一次,那时书院正在举办蹴鞠比赛。
  我看见你,头上扎着红绸,胸前挂着写着你名字的布,身上的赛服是石青色的,上面有游鱼的图案。我在外头看见你用头顶着,跳地老高,在周边所有人的欢呼声中进了那个球。
  当时我心里其实是忐忑的,因为如果是在书院,那肯定是会有暴露我自己秘密的可能,后来游旌的行为也确实证实了我的担忧。
  但是那时看见你,我就忍不住想,若是我也能够像大家一样驰骋在蹴鞠场上这样意气风发,这样万众瞩目,那该多好。
  你知道的,这跟仆妇小厮环绕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所以还未进到山顶的书堂里,我就决定,我要来书院读书。”
  这话听得季钦眼热,但他偏偏要贱里贱气地问:“这就是一见钟情吗?”
  没想到阮清攸非常认真地回答了他, “”不是。在后来的很多个独处的日夜里,我想清楚了,我当时喜欢上的并非是季钦这个人,而是季钦他所代表的一种少年郎,一种迥然的环境,一种令人艳羡无比的年少的样子。”
  季钦:“……”
  他这话是玩笑话,却没想到阮清攸这样认真地回答了他的问题,让空气中渐渐弥漫出了一种尴尬。
  为了缓解这种尴尬,季钦干笑着附和了两声,成功地让气氛变得更加尴尬了。
  就在这时,阮清攸突然将手抚上了季钦环在他腰上的两只手,带着一点点怀念,又似乎带着一点点憧憬地开了口, “真正喜欢上你啊,是在……”
  季钦凑近了想要听清一些,他暗暗期待着,简直不敢想,阮清攸接下来会说的会有多么的温情,缱绻,让他无比沉湎。
  屁股墩儿的声音也就在这个时候传来——虎哥儿手足无措的蹲在了地上愣了一息,嚎啕大哭。
  阮清攸几乎是立刻抓开了季钦的手,随后拔腿向虎哥儿奔去。
  季钦发誓自己这个舅舅是一刻钟也当不下去了,凭借着身高和腿长的优势,一把将虎哥儿从雪地拎起来:“小兔崽子,你真会挑时候啊!”
  第42章 除夕
  待到把虎哥儿带回,还没扔给露种就被喜欢孩子的周妈妈给接了过去,开口就让人喊“婆婆”。
  周妈妈祖籍也是南方,阮清攸原以为他在北方这么些年早就成了北方人,但到了这会儿才发现,底子里还是个南方人,停到“婆婆”觉得那样亲切。
  季钦笑笑,说周妈妈同自己一样爱给人当长辈,既如此,那虎哥儿这小子的福气就让周妈妈去享。
  他转头看见阮清攸跟了过来,二话没说,将人夹在腰里,就提溜着又过了月亮门儿。
  “你怎么这样弄啊?我这样难受。”
  季钦听话,就将他放下了,然后横着抱进廊下,将人禁锢在自己身边,说:“方才说了什么?没说完那句接着说。”
  但情绪和氛围,讲究的是个延续性,经过方才孩子一哭一闹,阮清攸的情绪早就消散了到万八千里之外了。
  此刻再让他开口,属实有点难为人,阮清攸臊眉耷眼地看着季钦, “想不起来了。”
  季钦是什么人?他便知道是难为人,此刻既难为上了,那也要难为到底。
  “那便是时辰,地处不对喽?”季钦很是体贴地问了这样一句。
  阮清攸深以为然,还以为季钦是天地间难觅的知音,竟这般解他,当即用力的点了点头。
  季钦装模作样,若有所思地一点头, “那便去床上想罢,想来也不会有何处比那地儿更适合表达心意。”
  阮清攸想到自己大半个时辰之前的样子,心窝子有点打颤,又想到这大天白日,除夕佳节,虽天已将暮,却实在不是个讨论这档子事儿的好时刻。
  他沉吟片刻,使出出来了缓兵之计:“别别别,你容我好生想想,仔细想想……没准就想到了呢?与时辰,地处关系不大的。”
  “行,不着急,”季钦空出一只手,伸出食指在阮清攸的大腿上一下一下敲着, “我数到1一百,不说就……”
  阮清攸回头一巴掌捂住季钦的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扇季钦一个耳光, “好好好,你别说别说了,我马上就想。”
  季钦的手指头还翘敲他的大腿一侧,啪嗒啪嗒一下一下,比屋里那铜壶滴漏还招人嫌。
  阮清攸一把按住季钦的指头,又狠狠地攥在自己的手心里, “你数就数,别点了。”
  季钦很听话,当时就安分了,毕竟阮清攸将他手指头按在手里一下下摩挲,让他挺得劲儿,他愿意听话。
  许是又过了好久,反正季钦也没数,可能超了一百,也可能没超一百……总归他抱着阮清攸的时候,总感觉时间过得很快,又总感觉时间过得很慢。
  阮清攸一改平日里板正的坐姿,舒坦地窝在季钦的怀里,很是贪恋的模样,但却不看他,只抬头看着檐上垂下来的冰柱。 第71章   “真正对你动心,应该是在白鹿书院的后山,你挽起袖子为我下一碗小馄饨的时候吧。
  大约就是那个时间,再早一些有可能,再晚一些也有可能。
  也有可能是你跟我说笑一笑就听你的那个时候。也有可能是。是你坐在我后面将纸团砸向我的时候。
  我将那时候的事情记得很清楚,但具体哪一次却分不清楚了。”
  季钦听完很久没有出声,只是将阮清攸抱得越来越紧。
  一如初见,一如动心……他以为的同实际上的并不一样,但实际上的却比他以为的更让他惊喜。
  阮清攸感受着怀中的桎梏,侧过脸来问季钦:“那你呢?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季钦稍微侧了侧脸,就这样与阮清攸对视,两道锐利的眼光像是羽箭,直直射进了阮清攸眸中的两汪静湖。
  他说话的语气像是他平时给人的感觉一样,似是什么都不在乎,但阮清攸打这样的目光里面看到了季钦的坚定与认真。
  他说:“当然是第一眼见到就喜欢上了,但开始只是有点喜欢,后来就是越来越喜欢了。”
  喜欢到愿意将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东西堆到你眼前。
  喜欢到愿意剥茧抽丝去尽全力了解你五年间吃的所有苦,受的所有罪。
  喜欢到愿意交出自己所有的功绩来换你活命。
  喜欢到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对抗皇权来护你周全。
  *
  一直到吃年夜饭的时候,阮清攸脸颊还是红扑的,周妈妈看了还有些担心,上前探了探温度, “没有发热呀?脸怎的这样红?”
  “许是穿太多了,”阮清攸低着头拿起筷子,装作不经意地回。
  季钦看他局促模样, “嗤”的一声笑出声。
  阮清攸在桌下狠狠地踩了季钦一脚。
  这顿饭跟晌午的又不一样了,准备地很是丰盛,光席面便上了三道。
  桌上的酒水也换了,五果酿换成了梅子酿,这酒喝着清甜,微微带点酸口,是季钦着意安排的——他看着阮清攸便想起来了那个青梅。
  桌上主仆尽欢,觥筹交错,阮清攸吃着过年时特有的,有着吉利名字的菜肴,有一点尝不出来味道,但不可否认,他就着酒,就着大家的欢声笑语吃了很多。
  戌时过后,宴席终于要收了,一群人走到了别庄的院子里,放起了烟花。
  这处别庄坐落于京郊,又处在半山的位置,视野较泰宁侯府辽阔得多,本就绚烂的烟火便更加美丽。
  季钦拢了一个大氅将阮清攸紧紧地裹在身前, “这会儿子是不是较小年的烟花强上很多?”
  阮清攸回头看他,大约是有点饮多了,人都有点晃悠, “你那会儿不是没回府吗?”
  季钦笑笑, “听说你们那时放了烟花,我虽没回来,但到底是在候府长大的,那边是什么样的模样,早已烂熟于心。”
  “哦,”阮清攸点头。
  “喜欢看焰火吗?”季钦问。
  “喜欢,”阮清攸点头。
  先帝在位时,年年除夕和元宵都会在宫宴结束后放上半个时辰的烟花,整个皇城都被照成了彩色,琉璃瓦在本不属于夜色的光亮里熠熠,阮清攸是从来不肯错过这半个时辰里面的一分一刻的。
  “其实要论观看烟花,还是边疆最合适,”季钦轻轻开口, “那边多戈壁,少高楼,若极目而望,怕努努力能望出去一二里。
  “夏日天晴时刻,星子好像探探手就能摸得到,冬日年节时分,烟花飞上干燥的天空,好像能照亮方圆五里。
  “躺在草垛上不怎么冷,但也可以盖上一件大氅,仰躺着才是观看烟花最惬意的模样。”
  阮清攸听着季钦这样说,不免十分动心,他知道季钦因何前去边疆,早些年惴惴,总担心那人在边疆吃苦受罪。
  前儿听到季钦同他讲边境互市,今日又听到边疆竟然有别样的风景,从前从旁人耳中或者是从书上看到的对边疆的固有的印象,已冲淡了许多。
  “清攸,”季钦唤阮清攸一声。
  “怎么了?”
  “日后我带你去边疆好不好?”
  季钦从来是不打无准备之仗的人,再见到阮清攸的一刻,在确认自己的心意经过五年犹比金坚之后,他便开始打算筹谋,想要带阮清攸离开京城,离开这个随时脑后悬三斤铁的是非之地。
  其实他最开始打算的便就是去南方,江南养人,又是红尘间顶顶繁华的地方,阮家的根基在哪儿,他们若回就回金陵。
  但是那个一次又一次夜晚袭来的噩梦,让季钦放弃了这个打算。
  边疆虽苦寒,人心却是暖的。那边有外祖父,有林焱,有他数不清的弟兄们,相信大家都会像缉风和追雾一样,拿出最真的心去对待阮清攸。
  最最重要的是,阮清攸上一辈子死在江南,这辈子若避开了,是否就会……
  到底是除夕,想这些太晦气了,季钦方要停止自己的遐思,就被阮清攸的话揪了回来——
  “可以呀,我活到了二十多岁,却到底没有去过多远的地方,我想去。”
  担心吓到阮清攸,季钦便没有继续提去边疆定居的事情,只说:“那等改日闲下来,我便带你回去看看。”
  别庄里的烟花只放了一刻左右,季钦见阮清攸开始打瞌睡,便抱起人来回了卧房。 第72章   二人今日在温泉池子里胡闹了一场,现下已不需再行沐浴,一起到盥室简单梳洗便就回了卧房。
  虽阮清攸已困了,但时间却是还早,季钦没有早睡的习惯,便将阮清攸塞进被窝,自己坐在床边,打开了那本熟悉的《君子房内考》。
  这一翻书又翻得他口干舌燥,想要纾解,却没那个贼胆。
  季钦轻叹一声,拉开抽屉,换了另一本。
  “这一本……”季钦“咦”一声, “有点意思。”
  “怎么有意思了?”阮清攸凑过去。
  就凑这一下,就吓得他爬到了床尾去。
  “怕什么?我还会吃了你不成?”季钦撩了撩眼皮,翻开书煞有介事地读了起来。
  这本是《龙阳逸史》,说来说去,说的就是两个男子之间可以行的那档子事儿。
  季钦打小就不是什么乖孩子,好学生,虽未进过勾栏与南风馆,但如何行事却是知道的,翻看这个,想的也不过就是如何将阮清攸伺候的更舒坦一些。
  今晨发现阮清攸的秘密之后,让他着实懵了一下子,思来想去不敢下手,全是顾及着那花心的娇嫩。
  今日翻开了这书,豁然开朗——虽清攸比旁人多了些更好的东西,但却不意味着寻常难而有的他没有啊!
  “要不然……”
  季钦拿下巴蹭了蹭阮清攸的鬓角,亲昵地唤了一声“哥哥”。
  这声哥哥听得阮清攸寒毛竖立,心说还不如叫我“嫂嫂”呢。
  “叫……叫哥哥作甚,”阮清攸舌关打战,颤颤巍巍地开了口。
  ————————
  在外面嘎嘎造加特林,差点赶不上更新了,还好还好!
  祝我的宝婆们龙行,前程朤朤,生活??,事业燚燚!(没错我将带着这四句走遍龙年春节)
  42章留评小红包哈,过零点就是大年初一,给大家拜年咯
  第43章 尴尬
  “好哥哥,那后头的好地方,你容我试试。”季钦好生商量。
  可阮清攸实在不吃这一套,前几日里几番较量,他对那地方熟悉地很, “不成,当真是不成……你那地处太……真的会坏的!”
  阮清攸几度欲言又止,但季钦也听得出来其未尽之意,心里不由得很是得意,想来天下皆男子,没有一个不爱听爱侣称赞自己雄风大展的。
  但,若这雄风成了碍手碍脚的雄风,那便不要也罢。
  “怎的就会坏了?”季钦装模作样,又抓着阮清攸的手, “好哥哥,你便可怜则个,如果它好么生的就这样坏掉了可如何是好?想我本是光明磊落童男之身,此生一处却就与那难以启齿的天阉无异了。”
  “……”阮清攸捂住脸,欲哭无泪。
  从前他所识得的季钦,怕要比山间的紫竹,涧边的磐石还要硬几份,仿佛人都死了三日,骨头与嘴巴还是硬的。
  所以,在从前的很多时候,阮清攸都盼着季钦性子能够稍微软一软,毕竟万物过刚则易折,他希望季钦能够护好自己。
  但他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地盼着季钦能够硬气一点:堂堂九尺男儿,床笫之间撒娇,这叫什么事儿啊?
  最最要命的是,阮清攸将自己埋进被子里,自己真的很吃这一套,一点都招架不住。
  在季钦的生生撒娇与哀愁里,他闷声闷气的说:“若你当真是想,实在是想,那话儿确实也隐隐要扛不住的话,事急从权,实在不行就……”
  阮清攸这铺垫良多的松口,对于季钦来说不啻于天大的好消息。
  伴随着一声嘹亮高亢的“谢谢哥哥”,阮清攸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被人从被子里拖了出来,翻了个身给按在了锦褥之上。
  腰腿暴露于烛光之下时,阮清攸整个人都是懵的。
  屋内烧着暖乎乎的地笼,但饶是如此,还是些微有一些凉,他正待吆喝,两只温暖犹胜地龙的手便急不可耐地抚上来。
  天晓得,自打三四岁之后阮清攸这处已没再这样被人上下左右触摸过了,更何况是抚摸……
  羞耻像暴风一般将阮清攸整个人卷住,他完全无知觉地挪紧了如大雪满覆般雪白的小丘。
  季钦颇为不满,抬手便照着两边各来了一巴掌,力道定是收了,但照样留下两个红彤彤的大掌印子。
  此一番之下,美色糜色就又胜方才一筹了,季钦眸色暗了暗,感觉喉头越发地干,甫一开口,本就低沉的嗓音便又挟上了三分沙哑, “放松,如此夹着我如何……”
  “不要,”阮清攸更紧张了, “你那处,啊……”
  季钦太清楚阮清攸了,高门之后,一身文气,断断是不肯将这人间至乐的这档子事儿拿到台面之上的,哪怕是已然软作了一滩水,哪怕是已然快活到了九霄之外……
  这种情况若再去恋战,那实在是蠢才所为。
  季钦干脆不等阮清攸怎么说怎么看了,捞了一把,见眼前景色,如武陵人甫遇桃花源,见着个口便入了……
  *
  “别哭了,别哭了行吗?”
  季钦手上捧着个茶盏,只着一身寝衣蹲在床前。
  阮清攸一直在哭,他怕人哭得口渴,一直蹲在旁边小心伺候着,姿态卑微地连个刚刚进宫的小黄门还不如了。
  但是阮清攸不吃这一套,他蒙头在被子里哭得正上气不接下气,根本无暇顾及季钦到底说了什么。 第73章   季钦这会儿已经不敢勉强人了,手上的茶盏冷了又换热的,热的又变冷了,如此已经倒腾了几次,也不见阮清攸露头。
  他仔细回想着今日,回想着方才,事无巨细,抽丝剥茧,想要找到一点让阮清攸不高兴的由头。
  想来又想去——虽然事前有点仓促,强势了,但是也不是完全没有顾及到阮清攸的感受,到事中,那可谓是一个渐入佳境,宾主尽欢,阮清攸两条纤细的长腿,简直要将自己生生绞断去了,到事后,自己做得那也得是算句“无可指摘”,除了沐浴用的热水不是亲自烧的,哪一件不是亲力亲为?
  他实在不知道,这坏就是坏在这“亲力亲为”之上了。
  阮清攸此刻哭,那定然不会是因为季钦在那档子事儿上如何苛待了他。
  是不是第一次,他不清楚,但是相识恁久,季钦从不曾诓骗于他,那既然说了是第一次,就定然是第一次了。
  阮清攸就是很震惊,因为季钦表现太好了,从哪儿看都不像是第一次。
  说实话,高门重重,光鲜之下掩了还不晓得多少腌臜事,公子与书童或者小厮苟合私通之事屡见不鲜,这也是府上亲长将自己的小厮都换成面貌一般,心思纯正的老实人的原因。
  可纵是他不曾行此事,但不代表他不曾见过旁人这般做了。
  四房里他有个堂哥就曾经在准备科考的时候跟自己的书童行了事儿,大约是不得法,毕竟那谷道到底不是天生用来做这事儿的,受不住方才是正常。
  但是那次事情闹得挺大,听闻四房下人居住的后座房里头,日日都能传出来惨叫,据闻是每逢出恭,血流不止。
  后来,那个书童被一领草席卷出了府,自己那个堂哥消沉了许久,那次科考最终也没有参加。
  见过了这事儿之后,阮清攸对这分桃断袖之好,就一直秉持的是个敬而远之的态度。
  可是后来遇见了季钦,日日相处如水般淡薄却让人难以割舍,阮清攸像是被冷水下锅的游鱼,沉湎温暖之中,直到水开了,才发现自己已经在劫难逃。
  ——季钦那次为自己出头,他想上前询问,却见人被胤亓带走嘘寒问暖。
  ——醋海生波不过须臾之间,那时候,所有的所有就已经迟了。
  迟早要行那档子事儿,是俩互生爱慕的男子逃不过的一关,阮清攸熟知,他也认。
  倒是不想季钦这般温柔,跟素日是不相同的,急切却仔细,让他很是舒坦。
  至于真正如榫卯一般契合的那会儿,便更不消说,书中素道“人间极乐”,也算前人诚不欺我。
  但是后来,当他整个人水淋淋地被季钦捞出来放到海棠池子里头,用手指头引着认真清洗时,阮清攸简直要疯了。
  人活一世,必定是有些时辰是无比尴尬的,但是旁的尴尬同这事儿的尴尬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今日适逢海棠池子开闸换水,花心里头还未来得及泡上药材,一池子水清澈见底。在这般清澈之中,阮清攸看见自己体内的东西。
  如一缕缕孱弱的孤烟,当着二人的面缓缓升了上来,而这孤烟之后的潮湿木柴焚出来的闷火,直接烧到了阮清攸心坎儿上。
  阮清攸当时就捂住了脸,脚趾头都开始蜷缩,像要将这海棠池子底抠穿一般。
  回来之后,就这样了,一气儿就哭到了现在。
  季钦不觉得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觉得再正常不过了,所以即便是当时也在场,却实在不知他到底是为哪般,巴巴地等到了现在。
  若是无事,他的好性子定然是会永远为阮清攸奉上,但偏偏他听见被子里头的动静已然不对了,便也不管阮清攸如何挣扎,如何不愿,将人强行捞出来,喂了半杯茶水,顺了好半天气,才问:“到底怎么了?”
  阮清攸死活不说,季钦眯了眯眼,很是小人地拿方才的事儿威胁人,骇得阮清攸小脸廖白,一咬牙一闭眼说了实话。
  季钦很是无奈,半天才笑着说:“那若不清理呢?你可要吃苦头的。”
  “这样的道理还需你讲?”阮清攸委屈极了,眼下还抽抽搭搭的, “你闭上嘴,让我自个儿缓缓都不成?”
  “成,”季钦灵机一动, “那么下次再清理时,我就将你眼睛给蒙上,这样你就瞧不见了,瞧不见,便就不会难过了,对不对?”
  阮清攸听这话,似乎是有点道理,但是,又似乎,也没什么道理。
  他这边还在琢磨着的时候,季钦突然又是灵机一动,这次比起刚刚那次可就灵机多了……
  温泉池子里,蒙上眼睛的他……只是这么一想,便就足够让人心潮澎湃不能自已了。
  “到时候,许也可以缓一缓再清洗,若能够在……”季钦摸了摸下巴,很是向往地说道。
  还没等他说完,就被阮清攸狠狠地给捏住了嘴, “闭嘴闭嘴闭嘴!”
  ————————
  《如果这都不算爱》——阮清攸
  第44章 溜号
  今年春来得早,数九都能往前数上一个九了。
  但是季钦的别庄在半山,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阮清攸在庄子里倒是感觉不大。
  为了照顾他的身子,屋里的地龙还烧着,温泉池子仍旧是隔一日换一次水与药,阮清攸按照张辽的嘱咐日日进去泡着。 第74章   周妈妈其实不太赞成季钦这般暖房养花一般养人的法子,还劝过几次:“这样说可能不太合适,但老话都说,要想小儿安,三分饥与寒,这般仔细,其实也未必就是好事。”
  若是旁人这样与季钦讲,怕就真碰了这人的逆鳞了,但是周妈妈与旁人到底不一样,季钦听了这话,虽知道有几分道理,却不肯服软, “妈妈不需多言,我心中有数的。”
  只要他活着,金屋椒房或许给不了,但是一处四季如春的暖房总能给阮清攸提供出来。
  这一世既然重来,那自己必定要破掉阮清攸的那个死局,哪怕以己身死相抵也在所不惜,金吾卫指挥使本是在刀尖上讨日子,外面的势力盘亘交错,自己说不准哪日就成了靶子,祭了军旗。
  但他已经将阮清攸日后的路安排好,护他一生无虞足够。
  既如此,那要他那么抗摔打作何?
  季钦自己打定了主意,便不会轻易更改。
  如今唯一一个能让季钦改变主意的人就是张辽了,但是张辽如今却是跟季钦站到了同一条船上——什么时候说什么话,等到阮清攸身子康健起来,再说“饥与寒”的事情不迟。
  于是,在两个人的坚持之下,阮清攸就真的当作了娇花被养了起来,比那株且得好生伺候的绿梅还娇贵了。
  季钦想到梦里,阮清攸到后面几日闻到药汁味道就开始干呕的可怜模样,同张辽商量了几次,也是为着顾及阮清攸的虚弱肠胃,一日里便只留了一顿药,其余的则用药膳与药浴补齐。
  只是这样一来,银钱哗哗如流水般出去,却又似掉水里一般没了动静——沉疴与温药,日子且有得熬了。
  阮清攸早先察觉自己身子大好,全身都松缓的日子吃到了甜头,如今迟迟不见起色,他自己都有点心急了。
  阮清攸爬上罗汉床,手里笼着个暖炉,同季钦打着商量:“你什么时候同张伯讲讲,与我的药再添上些?”
  季钦手上翻着本杂记,抬眼皮撩了阮清攸一下,接着又低下了头, “张伯连你的话都不听,又怎会听我的?”
  阮清攸一听这话心里就不是滋味儿了,张伯真论起来明明是自己的长辈,早上七八年里还对季钧希颇有微词,现下也不知是被这姓季的灌了什么迷魂汤,二人竟穿一条裤子都嫌肥了。
  “你可别以为我不晓得,我如何用药,都是你二人关上书房门密谋出来的,既是一个鼻孔出气,那又怎么会听我的?”
  季钦抬头笑了,伸手捏了捏阮清攸近来已长了些肉的脸颊,但也没说“可”或者“不可”。
  书房密谋一事想来是自己人透漏出去的,阮清攸能这样收拢人心,便是好事,总归季钦也从没打算瞒着他。
  “行还是不行?你给句话啊。”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季钦不抬头, “你好歹也是江南人士,可见过谁人大刀阔斧地抽丝的?”
  一句话给阮清攸堵了个好的,他懒得理季钦这般似是在理却又不完全在理的话,气呼呼从罗汉床上下去,穿上鞋子, “我去看看厨房备好了饭没有。”
  自打搬到别庄之后,季钦便成了个到点点卯下值的“顾家指挥使”,日日还能赶得上庄子上的暮食了。
  清楚他日日回来,阮清攸总是自己张罗,如今已然将季钦的口味摸了个七七八八。
  成宣帝自然是看不惯季钦如此,刻意将人叫进御书房谈心多次,为的就是将这人留到城门落钥的时辰之后。
  但是季钦身居要职,十二个时辰出入京城自如,便是城门落了钥,他腰牌一亮,谁人又敢不给他开城门?
  有时回来,夜已深了,马蹄声会从山脚下传来,缉风的一副好耳朵从这儿便能知道是指挥使回了。
  阮清攸命人将大门的红灯笼早早换成了六角琉璃风灯,很是明亮,季钦不需行到半山腰,就能看见阮清攸笼着大氅侯在灯下。
  他的影子总拉得那样长,好像不管多远都能接到季钦一般。
  灯火比月色还更误人,季钦一路打马疾驰,只恨自己胁下未能生双翼,不能让他早一息,再早一息拥人在坏。
  如此一来,成宣帝便更是雷霆大怒,打着正月里头案子少的旗号,直接缴了季钦的腰牌。
  这可就更给了季钦机会,他每日不论是面圣还是上值,都活像是怀里装了个铜壶滴漏一般,到点儿必定要克服万难出城,回到他京郊半山的那处庄子了。
  所以,这几日里,阮清攸已经知道了季钦回府的时辰,会叮嘱庄子上每日晚膳都延上个约莫两刻钟,等季钦一道开饭。
  他大约能猜晓得到季钦是如何如何将自己下值的时辰卡得这样严丝合缝,但他想到了,却不想去在意。
  以前,他总惦记着自己家道未曾中落时,与季钦如同秀木共生一般的辰光,自卑不已,无比想要伸手触碰季钦,却都悻悻然收手而归。
  但现在他已然与自己和解:无论是共生的树,还是遮雨的檐,能在一道,不就很好?
  总归人活一世不过三万天,若能够刀头舔蜜,又何拘一晌贪欢?
  *
  如今的指挥使,越来是的表现出来了一副“我不想干了”的模样,卡着点下值也便算了,若赶上无事,竟然过了晌午就见不着人影了?
  这样的光景,让身边人很是惶恐。 第75章   追雾在一道用饭时悄悄问:“指挥使,听闻金吾卫近来案子颇少,还有如此不寻常之好事?”
  季钦彼时正吃着一筷子宫保鸡丁,闻言点头, “圣人金口,还会有假?”
  正月刚出头的几天好日子快要过去,其实金吾卫的案子已经在逐渐增多,但这个组织纪律严明,分工明确,虽人员众多,分支庞大却未落尾大不掉之窠臼。
  季钦管过军营,带这么些人自然也不是难事,所以他心里想得很开:我堂堂金吾卫的头儿,无家无业时冲锋陷阵也罢了,此刻有了羁绊何苦还空熬时辰?
  而且的而且,成宣帝不是刚借着“正月事少”的由头缴了他的腰牌,这不刚好送来个现成的理由给他逃工?
  想来圣人也不是第一日与他相识,该知他季钧希从来是有爱逃课,逃工的习惯。
  追雾听完,暗暗叹气,知道自己问也白问,端起盘子走了。
  隔日,缉风换值来了金吾卫,又端着盘子坐到了季钦旁边,他没心眼儿,问得更直白些:“指挥使,旁的不说,你真不怕圣人降罪?”
  “啧,”季钦正扒拉着一筷子鳜鱼, “这玩意儿做得真没家里好吃。”
  缉风:“……”
  虽然这话是真,但如此严肃的问题之下,哪儿是讨论鳜鱼的时候?他又催了催:“指挥使?”
  季钦换了道菜吃,方才懒懒地道:“圣人都格外恩准我不上朝,如何不会格外恩准我不上值?”
  这话他敢说,但缉风不敢接,妄揣测圣意可要了邪命……缉风端起盘子,也走了。
  最后一日,陈四来了,这回连盘子都没端,开口就是:“指挥使……”
  他虽然不是季钦从边疆带回来的“嫡系”,却与季钦算得上过命的交情,自问还是能说得上句话的,来之前,他打好了一肚子草稿:指挥使,你看我这几日里,已是愁得连饭都吃不下了,我陈四与追雾他们不同,若您履新,怕是不能再于您身侧鞍前马后了……
  这个“履行”是他从旁人那里学来的新词儿,图的就是一个说着好听,其实这后头意思大家都明白得很,就是怕季钦因为太放浪形骸而被圣人“摘了帽子”,前面二个指挥使都极其难想与,好不容易赶上天放晴,他们是真不想让季钦走。
  但是,陈四戏是做足了,季钦却没心情坐下来好生看看。
  他随口扒拉了两下饭,将盘子一放,拍拍陈四肩膀:“好兄弟,恰赶上你来了,正好,我家中有事,先行一步,你记得帮我洗下盘子,改日我帮你洗回来……”
  陈四刚想说“指挥使我有话要说”,就见季钦跟火燎了腚一般的已跑出去了饭堂——
  周妈妈提醒他阮清攸从几日前就在准备今日过午出门的事宜,让他若无事便回去看看。
  此一来季钦如何还敢有事?天王老子来了他定也要先回家。
  ————————
  季钦(笃定成宣帝不会摘帽子版):一整个有恃无恐的大动作:)
  但其实季钦还是在担心悲剧重演(毕竟他心思好重啦),怕自己做了所有努力却拦不住最终结果,所以想尽一切努力(包括溜号)多陪陪阮清攸,起码会少一点遗憾(伤心小狗)
  第45章 花灯
  这日是晋历二月初十。
  阮清攸从前几日里就在准备今日的祭奠事宜了,二月初十是其父阮玖的祭日。
  阮玖虽是阮家嫡子,却并未同宗族葬在一处,而是葬在了京郊落霞峰,那一处是京城周边都颇有盛誉的风景秀美之地,风水极佳,倒是也合得阮家二公子一生风流,芝兰玉树的身份。
  只是落霞峰那地儿太好了一些,早十年里先帝在这山上建了皇家别苑。
  听闻选址此处之时,还很是被内务府的几个亲王反对了一波,大抵就是旁的不说,那儿已是好多人的坟地了巴拉巴拉,似乎钦天监派了一队人前去查看落霞峰的风水,说是暗藏一处细细龙脉,若前往避暑,于圣体有益。
  “古往今来,谁又晓得哪处地下不曾埋人?总是我大晋子民,又如何方得了一国之君?”
  先帝撂下这话,这事儿便定下了。
  阮家未曾落魄之前,前往山上祭奠倒不是难事,但后来阮家败了,虽阮清攸知道父亲就在京内,那条上山的路闭着眼也晓得如何走,但以他一介戴罪白身,却是连落霞峰五里外的官道都上不去。
  所谓“今怜破袄寒,昨嫌紫蟒长”,大抵如此。
  只是如今又另一幅光景,阮清攸可乘泰宁侯府的马车去碰碰运气,若赶上周边守卫先敬罗衣后敬人,那今日便是他五年来第一次去祭拜先父,所以,他才精心准备了这么多日。
  若是不成……那也只能是认了。
  找季钦领着肯定是可以,但这事儿有些敏感,若因此连累得他又被圣人苛责,那便没意思了,如今季钦腰牌都无了,阮清攸虽窃喜他日日回府用膳,面上却是一点都不敢拖累他了。
  但不想,他这边马车还未下山,就被人拦住了路。
  车夫紧急勒马后,阮清攸打帘,正待问发生何事,就见季钦跳下马来,绑好了缰绳一拍马匹,放骏马自行回了别庄,他自个儿上了车,很亲密地同人凑到一处,问:“作甚么去?”
  车夫极有眼力见儿,已再次驱车。
  阮清攸没答他话,反问:“你怎么来了?今日也未逢休沐日啊。” 第76章   “不逢休沐日,我不就自己安排休沐?”季钦舒服地伸长了腿,从旁边的盘子里拿了一块枣泥糕,然后靠在阮清攸肩头, “累了,靠靠。”
  “竟然累了,如何不肯在公署歇息片刻?赶着回来也罢了,非上车作甚?”阮清攸一边斟茶,一边抱怨。
  “你在哪儿,我自然是要在哪儿的,这还用问?”季钦接过阮清攸的茶,牛饮一大杯, “往哪处去?我还来不来得及小睡片刻?”
  “往落霞峰去。”
  “那成,”季钦寻摸了一个更加舒坦的姿势, “到山脚喊我起来。”
  阮清攸有点感谢季钦的体贴:以他对自己的了解,想必已经前去的目的,说到山脚叫他,那不必问,自己单凭一辆侯府马车,是上不去落霞峰的。
  他无意去细究季钦今日一反常态午间归来是不是巧合,他只觉感恩,听到季钦这样讲,便从头上拆了发带,轻轻蒙在季钦眼上, “睡吧。”
  这处前往落霞峰不远,半个时辰不到,车就已经到了山脚。
  阮清攸本不打算叫季钦起来,但是外头的守卫刀戟之声还是吵醒了季钦,他甚至连车都未下,懒懒地起身,拎着条发带打车窗里探出了头, “是我。”
  “指挥使,”外面两个守卫当即行礼,随后便挪开了木栅放了行。
  “怎么连落霞峰的守卫也识得你?”阮清攸看着季钦,觉得不解,刚回京没多久的新贵,便是名声如雷贯耳,也不能到处都混个脸熟罢?
  “这满山守卫都是金吾卫,”季钦手上把玩着阮清攸的发带, “京中所有重要地点的守卫,都在渐渐换成金吾卫。”
  阮清攸皱眉,季钦身为金吾卫指挥使,若真如他现在所说,那他手上的权力已经是倾天之大,而这在任何一个帝王看来,都并非善事。
  见他皱眉,季钦就伸手过去,轻轻揉开,虽解释但也未曾多说:“特殊时期,以后会渐渐放归京内十四营的。”
  “哦,”阮清攸知道已经涉及朝政,便未曾再问。
  落霞峰这些年重新修了路,一边是石阶,一边是青石板路,宽阔地可容两辆青盖马车并驾了。
  阮清攸觉得奇怪:成宣帝与先帝的关系不睦,而落霞峰又是最得先帝青眼的一处地方,他早听缉风等人说过,登基几年,成宣帝从来未曾来落霞山小住过,那么,又为何要斥重金来修路呢?
  看季钦的模样,似乎是不想说,阮清攸按下好奇,没有再问。
  马车一直行至阮玖墓前,季钦护着阮清攸下了车,将祭祀的竹篮打车上拿下来递过,后便负着手, “去吧,好些年不来了,好生说说话。”
  阮清攸看着季钦,眼眶湿润,站了片刻就提篮子去了。
  季钦没再上车,却抱起了剑,在五十步之外守着。
  阮清攸确实是有好些话说,即便是这些年的苦都轻飘飘一句带过,近来的拨开云雾总是值得说上几句的,尽管他与父亲并不熟悉,但如今举目无亲,他能诉说的地方已经不多了,是以多耽搁了些时辰。
  待到他这边缓缓起身,日头西斜,起码已经过了半个多时辰,他略带歉意走向季钦,很是不好意思地笑笑, “让你久等了。”
  “没几久,”季钦接过他手上的篮子,在扶阮清攸上车的时候,不小心瞥到了远处的墓碑——
  难怪这么些年未听闻过多少关于阮清攸父亲的消息,原来是因为他竟就去在阮清攸出生的那年。
  *
  打春之后,金吾卫似乎是一天更忙过一天,招进来的人越来越多,散出去的人也越来越多。
  季钦管理着这样越发庞大又进出混乱的组织,虽不至于说是捉襟见肘,按时下值却是不能够了,更遑论如前几日时总半路溜号了。
  自然,如此时期成宣帝便是百般不愿,也不得不将季钦的指挥使腰牌给还了回来。
  好些时候,季钦回到别庄已经是半夜,庄子门前的琉璃灯还未撤去,阮清攸却不会在灯下候着了,早前他也曾候过几次,却直到天亮都未曾等到人。
  春日的深夜凉得像静潭水,那日之后阮清攸再度大病一场,吓得季钦凌晨归家,好些没丢了魂。
  打那之后,二人就达成了一种不曾言说的默契,阮清攸就算等,也决计不会在门外等。
  好多时候,他在房内,在窗边罗汉床上支一只小几,或是看些话本子,或是打打络子,或是练练字,或是画画小像……似这样的活动,季钦就不会再拘着。
  只是有一日,季钦回府,天不算晚,但阮清攸已守着一盏灯,趴在桌上睡着了。
  季钦将人抱起来时,发现阮清攸手边被压出来褶皱的一本手札,他本无意窥探其秘密,但风吹一阵,恰将某页展开,让季钦完完整整地看到了所有。
  “正月十五,元宵节。今日京城撤宵禁,举城欢庆,绿云扰扰,春光融融,坊间歌舞不绝,市里花灯如昼。钧希猜灯谜,为余赢得花灯一枚,形为白兔,酷肖钧希当年手作。”
  “二月初二,龙头节。冀州有善巧技者进京,于别庄五里外演火树银花之艺,灼亮兮似丹灵,四散兮如焰火,余甚喜之,期来日再望。”
  季钦没再翻,只看着这两页,若非是看见这个,他就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还给阮清攸做过一个兔子灯的事情了。
  他这手札里头写的事儿是不错,但却实在有些夸大之嫌……季钦笑出声,自己同阮清攸可不一样:虽学问还过得去,但琴棋书画里头只苦学了棋,虽这一样已经练到了极致,但是其他三样却是上不得台面。 第77章   当时那盏灯,做得得说是叫粗制滥造,本以为一只兔子,画来有何难,但他做成了没敢拿去直接送给阮清攸看,先给了旁人看了看,旁人具体怎样评判的记不清了,只记得胤亓问:“季钦你怎么想起来做个猪的花灯了?你别说,倒是挺少见。”
  给季钦气坏了,他明明做的是个兔子灯!
  因为阮清攸属兔子!
  得到胤亓的评价之后,季钦本来想收起来,再做一个再送,还未来得及销毁,就被阮清攸看见了, “好漂亮的兔子灯,季钦,是你自己做的吗?”
  季钦记得自己当时高兴地云里雾里,稀里糊涂就送出去了。
  等他意识到自己做的那个实在是很难看的时候,已经是好久之后了。
  他将手札合上,抱阮清攸去了床上睡, “还是年少相遇好,原来我们已经走过了那么长的路。”
  按说,这样的时辰,他本该好生陪陪阮清攸,起码明日一起用个早膳再说,但是他眼下确实也没时间,只抱着阮清攸睡了会儿,天不亮便又出了门。
  露种也起了身,已到了外间预备着伺候,见季钦出门,见了个礼, “侯爷这么早就出去?”
  季钦顿脚,看露种似乎有话要说,索性问了出来:“有什么事么?”
  ————————
  第46章 生辰
  “是这样的,侯爷。”
  露种看了看屋内,压低了声音, “后日就是我们家公子的生辰了,从前府上还没有败落时虽也不曾大办过,但拢上三五亲友,一道用顿饭总有的,奴婢不晓得公子前头五年过得如何,但今年日子过上去了,奴婢便来提醒侯爷一声,生辰一事于我们家公子,确实有那么重要。”
  本来露种是不打算自己来的,这几日虎哥儿因为一场倒春寒生了病,身子一直不舒坦,她已告了假。
  只是云栽她不肯来同侯爷说上这句话,二日时间于生辰来说已是很紧,露种不得已,便提前回了府。
  听露种提起这个,季钦倒想起来了:从前一道读书时,并未听说阮清攸的生辰,此后再相逢时,自己打听了很多事情,其间也并未有过与生辰相关的消息。
  他想了想日子,问露种:“清攸的生辰,是二月十五吗?”
  露种摇头, “我们家公子的生辰乃是春分,二十四节气里面顶好的日子,大约侯爷还不知道,我们家公子名珣,字清攸,乳名却唤作兰时。”
  兰时乃兰花开放时节,文人墨客此般说的便是春日。
  季钦咂摸了咂摸这小名,倒觉喜爱较“清攸”更甚,想想却又觉得奇怪,晋人过生辰,从来都是按照大晋历规定的日子去过,如何阮家这样的大族,却按着二十四节气去走?
  但后来一想,阮家人丁并不很旺盛,阮清攸虽然只是二房的嫡出,却照样得了太皇太后的宠爱,打小封郡王养在了宫里,与生辰仪式上同他人有些不同,似乎也说得过去。
  “成,我知晓了,”季钦点头,又向露种道谢。
  他本想着出去找周妈妈给到露种赏赐,忽然想起前个阮清攸同他的夜间叙话,便问了一嘴:“听闻你们家那小子,这几日身子不太舒坦?”
  “劳侯爷挂心,小娃子总有个小病小殃,倒不打紧。”
  “若府上无甚大事,你便直接回吧,兰时前几日还在念叨,担心虎哥儿担心得紧,”季钦道, “找府上车夫驱车带府医同你一道回去看看,可能医术比不得张伯,却也是京中拔尖的大夫了。”
  露种在后头行礼,季钦摆摆手,大步往府外走了,他现下无暇他顾——这几日里确实忙得很,如何能在一日的时辰里头准备好一个很是拿得出手的生辰礼呢?
  更何况,现下出府后,便就要离京了。
  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
  这几日里春暖,阮清攸自坐在院子里糊一只沙燕风筝,这花样虽寻常,画起来却有些复杂,各色的颜料要顺着细细的墨线填充,得要打起精神,莫让颜料过了界。
  从用完早膳开始,一直到了快用午膳,这只并不很大的沙燕才支上了骨,连上了线,成为了“风筝”。
  做完这些,阮清攸将这放到一旁,便再没了事做——
  他虽有做风筝的手艺,却没有放风筝的本事。
  “儿童放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的年岁里,他孱弱仿佛一支不慎在数九寒天发芽的树枝,跑,跳均有限制,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做好各样风筝,静静坐在藤椅上,拥一件大氅,瞧着府上的小厮将风筝高高送到天上。
  季钦似乎与自己过的是完全迥然的童年……阮清攸又抱起了风筝,像小时候一般半躺在藤椅上,抬手遮了遮天光,静静想着。
  季钦的手工……阮清攸想到自己十几岁时收到的那只兔子花灯,忍不住露出笑容,确实是富态饱满若头小猪。
  但是季钦的腿脚却很厉害,不管是功夫,蹴鞠,马球,投壶等组得起赛事的大事儿,还是放风筝等小事儿。
  不知道季钦今日会不会回来,今日天儿这样晴好,杨柳风拂面不寒,正是放风筝的好时节。
  “公子,用膳了。”
  不多时,露种带着虎哥儿来了,远远地看还以为阮清攸在藤椅上睡着了,声音都提起了几分。
  阮清攸放下风筝起身, “来了。”
  虎哥儿跟阮清攸亲近,见他起身便松开露种的手去牵他,一边拨拉着两条小短腿,一边嘴甜地与人搭话:“舅舅,生辰欢喜!” 第78章   “舅舅谢谢我们虎哥儿,”阮清攸低头,笑着同孩子道谢,但是这笑容却只浮于嘴角,眼角。
  他与露种,云栽一起长大,最是熟悉不过,只见露种今日频频往府门口处跑,便知道季钦大约已经知道今日是自己生辰了。
  若无这一茬倒还好,他同府上一众亲故好友,也能顺心顺意地过上一个暌违五年的安稳生辰。
  但若有了期盼……期盼落不到实处,他便不能沉下心来过上这个生辰。
  一整个早晨,他都心不在焉,所以才只能用画风筝的方式,让时间度过地不至于太吃力。
  抬脚几步就是饭厅,屋内亲朋满座,甚至连张辽都携妻入席了,阮清攸走到主位上,很是说了些场面话,诸如“不胜感激” “铭感五内”等等。
  席间上了酒,是冬日蓄下的梅花酿,日子浅,酒劲也小,喝到喉间冰凉凉,唇齿间尽是梅香。
  阮清攸这餐用得少,尽管满桌都是他爱吃的菜,却终是没什么胃口。
  酒倒是饮了许多,比微醺还更过一些了,他很是热络地在席间畅饮,畅谈,一副很是开怀的模样,却没瞒得过席间大多数人的眼睛。
  主家兴致缺缺,大家也无意延长宴席,很快,席面便上了第三道。
  照理讲,这最后一道,该是面了,给寿星的长寿面,但侍女的食案放下,各人得到的却俱是一盏鸡汤燕窝。
  阮清攸已经饮得有点多了,迷迷糊糊间用了几勺,便称头晕离了席。
  屋内的幕帘悉数落下,床上帷帐脱了金钩,阮清攸除鞋和衣而卧,方离开热闹宴席,却又觉泼天寂寞,辗转良久,才在浓浓酒意催促下沉沉睡去。
  *
  季钦今日还在蓟州。
  他今日领了极重要的任务,到底是一日能完成还是二日能完成,谁也说不准。
  日旴之时,他仰头看了看天,惊觉时不我与,只略叮嘱了声,便即翻身上马,全速往京城奔去。
  他昨日出发时,就特意骑了自己的打边疆带回的乌云骓——只有它,能在一个半时辰之内将自己带回京城。
  一路疾驰进府,亥正刚过,季钦看了看时辰,松了口气。
  门房过来牵马,季钦一路小跑往阮清攸处去,在院门处见着云栽,问:“公子呢?”
  云栽见礼, “许是因午间吃多了酒,晚膳时分叫过,未能叫起来,现下还睡着呢。”
  “晓得了,”季钦点头。
  云栽垂首让开路,却不料季钦压根未往院内行,竟就掉头走了,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又守了回去。
  不过一盏茶时辰,季钦提了个食盒又回来, “回去罢,这处有我。”
  云栽退下,将院门吱呀一声掩上,明月清辉遍地仿似庭间积素,她于门缝中瞥见季钦颀长身影——
  风尘仆仆难掩季侯俊逸风采,多好的男子。
  但如何,偏生就是男子呢?
  *
  季钦推开屋门,掏出火折子,一路走一路点灯,待行到床边之时,屋内大亮几如白昼。
  打开床上帷子重又挂上金钩,阮清攸缩在厚厚的被子里头睡得正酣,脸色红扑扑的,不知是酒饮多了还上着头,还是被衾太暖给烘的,还打起了小小声的鼾。
  静静瞧了一会儿,虽是越瞧越喜欢,越瞧越舍不得叫人醒来,但留给季钦的时辰不多,他还是轻轻叫了, “兰时,阮兰时,春分出生的阮兰时……”
  阮清攸其实也睡得差不多了,一顿酒而已,劲本不大,又如何能让他午歇睡上几个时辰。
  他不醒来,单单就是因着不想醒来而已,总归醒来了,那人也到不了。
  但现在那个人到了!
  几乎是腾地一下就坐起了身,阮清攸隔着被子冲进季钦怀里,双臂紧紧箍住人脖子, “你回来啦!”
  “是,”季钦笑着将人反拥, “回来给兰时过生辰。”
  “露种连我的小名都给你讲了,那不是……”
  阮清攸话说到一半,想到什么,缄了口。
  季钦猜到了后半句话,不由得开怀大笑, “我们兰时生得比女子还清丽几分,非要论个闺阁之礼又如何?”
  男子的乳名,待到有了表字之后,除了至亲之外,寻常的亲友变很少再提及了。
  女子的乳名与小字,则是会在新婚之夜,悄悄地说与夫君听。
  是以,听到季钦这样说,阮清攸脸噌地红了,轻轻“哼”了声。
  “怎么?还嫌弃今日不是新婚之夜了?”季钦使坏, “难不成要……”
  “快闭上你的嘴罢,”阮清攸伸手捏住了季钦的两片唇, “一日二日地净学这些浑话。”
  只是他人方醒,手上没多少力气,季钦嘴被捏住仍能畅所欲言:“今日还未用长寿面罢?我这碗虽有些迟了,但到底赶在了子时之前,要不要赏脸用上几筷子?”
  “我早知道是你安排的第三道席面,”阮清攸松手,扯了件外衣披上,往床边凑了凑, “煮的什么样式的长寿面?让我看看。”
  季钦打开食盒,从里面端出来了一大碗面。
  阮清攸盯着面碗,低头看了看,又抬头看了看,很是震惊地跟季钦说:“这样一大碗,我可吃不下啊。”
  经过他一番认真比对,得出结论:这面碗可比他头都要大呢。
  季钦拉了个炕桌过来,一手筷子,一手勺子,卷了一筷子面,兑着汤喂了过去, “你先吃,吃不下的我吃。” 第79章   “你打哪儿来的?”阮清攸问。
  季钦如实回, “蓟州。”
  阮清攸憋憋屈屈吃了这口面,菜香肉香蛋香面香里头却咂么出来了一点子苦味, “这样辛苦赶路作甚?我本已五年没过生辰了,再迟一年,也无妨的。”
  “便是因为已缺了五年,打今年起便一年都不能落下了,来,张嘴,”季钦道, “如何?好吃么?”
  虽然他对自己的厨艺很是有自信,但越是自信,就越是要问上一嘴。
  “好吃!”阮清攸用力点头, “你同我一道吃罢,我吃得慢。”
  季钦这面乃是用的提前炖好的老汤为汤底,乡下养了几年的走地鸡与筒子骨炖到一处,文火炖上几个时辰,后用细布滤了,这般出的老汤清澈如水般,醇香却藏在点点滴滴里。
  鸡子儿也不是整个嗑在里头,而是在汤滚之后打做薄薄的大片蛋花,狠狠锁住汤底鲜香。
  此外便无甚旁的稀奇了,普通的面,家养的菜,清晨打村子里买回来的新鲜梅花肉丝,便就能组成这碗乍看平平无奇,实则香味袭人的长寿面了。
  为了照顾阮清攸不甚强健的肠胃,这面煮得极软,大约只用口舌也可享用,阮清攸吃得别提多舒坦了,想到自己当时夸下“很是擅长厨艺” “轻松煮得一碗阳春面”的口,不免觉得有些眼脸热。
  他揪住了季钦的衣袖一角, “钧希,你何时练就了这样一手厨艺啊?”
  “不就在白鹿书院读书时?”季钦回。
  虽亲长不睦,但他季钦好歹也是侯府的嫡子,如何也沦落不到庖厨间自己煮饭的境地?
  守着灶台苦练厨艺,还不就是为了哄心上人开心?
  ————————
  白鹿书院日常:
  别人狗狗祟祟打开书:《西厢记》
  季钦狗狗祟祟打开书:《下厨房》
  第47章 求婚
  早先离开京城的时候,前路如迷津,未卜将来日,季钦不知是否因缘际会此生再得相见。
  边疆五年,他打小卒做起,用一身伤疤和累累战功换得了少将军的职位,兵书读了满腹,手边的厨艺却生疏了,本来今日的长寿面本该做得更精细些,起码得带些名堂才好,但季钦已经做不到了。
  念及此,他不免懊恼,但又想到来日,或许还有机会,但机会此事,并非人定。
  “多吃些,”季钦哄道, “我这些日子怕有的忙,你若在府上待得烦闷,可以带上缉风他们一道回城里玩玩,若想出外郭,记得让他们同我讲上一句。”
  阮清攸其实已吃得差不多,闻言抬头, “又是明日天不亮便要走么?”
  季钦苦笑, “怕是只能再待上至多一个时辰。”
  乌云骓已经被府上人带去喂食喂水休息,两个时辰的时间,足够人修整,也足够这匹日行千里的好马修整了。
  阮清攸没叹气,只说:“无妨,你能赶在今日回来,我已很高兴了。”他顿了顿,用发心挨近季钦的胸膛, “这个生辰,我过得很是舒心,真的。”
  “快些吃罢,”季钦低头,在阮清攸的头上落下一吻, “吃完起身,带你去拿礼物。”
  他这话说得妙了, “拿”字让阮清攸以为准备下的礼物是藏起来的什么物件儿呢。
  “我已吃好了,现在穿衣裳,”阮清攸从床上站起身, “你快快吃罢。”
  季钦吃得快,风卷残云一般,自己做得饭也没什么好欣赏的,不过一会儿,一碗面就见了碗底。
  将用罢的碗筷收到食盒里,季钦拉起阮清攸的手, “走。”
  “这么神秘?”阮清攸伸手从门口的黄花梨衣架上拎了件披风,一面儿出门一面儿问道:“藏了什么好东西了?”
  “去看了你就知道了。”
  这一走,就出了庄子大门,季钦打着一只海棠纹琉璃风灯,牵着阮清攸一路往山上行去。
  越往上走,夜风就越大,季钦扯下自己臂间披风,又给阮清攸加上了一层,再往上走了三尺余,才牵着人住了脚。扯下脖子里一只骨哨,季钦吹响,悠长又清脆的哨声响彻大半个山头。
  阮清攸抬头待问“这是作何”,还未问的出口,便见所之处的西边空地上,几声闷沉击打之声乍起,紧接着,灿若繁星,亮若烟火的“火树银花”打半山腰升起,向天穹撒了一片细碎繁密星光。
  二人相拥而立,目光追随着亮光,被眼前绝伦景色吸引,久久无言。
  “火树银花落,星辰万点开。”
  待到演出结束,阮清攸才喃喃出声, “钧希,好美啊,真的好美。”
  “从前我是只知你喜爱烟花,却不知你也这样钟爱打铁花,”季钦不好意思摸摸头, “但前日里我无意中看见你的手札,上头写了这个,我才想到。你莫怪我。”
  “是不是我写到一半结果睡着那日?”
  “是,”季钦点头, “但那日你未关窗,风吹了纸页,我并未看你你正写的那页,只瞥见了打铁花那两页。”
  他有些心虚,话也密许多,仔仔细细解释了那日情形。
  哪怕今日与往时身份天翻地覆对调,但季钦自问是先动心一个,在二人感情中从来都自甘于下位,时有谨慎,时有卑微,从前因为关心而调查,他已悉数交待过了,如今不过是无意间瞥见两张手札,也慌张地如同做了什么十分对不起阮清攸的事情一样。 第80章   阮清攸“嗤”地一声笑出声, “做甚么要解释地这样清楚,我的手札里虽关乎风月也关乎私密,却字字句句离不开一个季钧希,你莫说看了两页,便是从头到尾通读背诵,那我也不会说你一句。”
  “真的?”季钦放下心来,而后挑眉,欠嗖嗖地问:“那我回头带走成么?闲暇时分也好反复阅读,争取成诵。”
  阮清攸知这是玩笑话,这人忙得连饭都无暇吃了,哪儿还有时辰去看手札?于是白了季钦一眼, “满嘴胡言。”
  想了想,他又问:“我近来常常出门散步,却不见工匠劳作,你这是什么时辰搭好的台子?”
  需知打铁花同放烟花又不一样,不是随时随地,点上火就成的,需得搭上一个八角的大棚,高要丈余,搭好台子还不成,第二层的花棚顶上还得铺上满满的鲜柳枝,绑上烟花爆竹,花棚中央还要竖杆子挂长鞭,再加上熔炉,风箱……前期的准备工作其实冗繁。
  “就今日入夜之后咯,”季钦回。
  “入夜之后?”阮清攸瞪大了眼睛, “这么短?”
  入夜之后所有的准备工作难度加大,这样大规模的打铁花不知道找了多少人,才能搭得成台。
  “黄白物到位,自然就成了,”季钦晃悠着手里的骨哨,耸了耸肩。
  “这个又是什么?”阮清攸问。
  对面的工匠已经在花棚八个角上拉起了亮亮的风灯收台,月光灯光一道打在他二人身上,阮清攸看得清季钦手间骨哨,哨口处包了银子,呈现暗沉发灰颜色,其上花纹繁复,不像是大晋的东西。
  “是骨哨,”季钦回答, “应该是西境某个小国的物件儿,具体是哪儿的,却不清楚。”
  “唔,”阮清攸点头, “是你某次得胜的战利品么?”
  “不是,”季钦笑了, “我在军营外捡到了一只猎犬,这是狗脖子上戴着的。这猎犬本事了得,随从打猎或者找寻人马很是一个好手,唯一的问题是,大约因为在外境小国长大,听不懂大晋官话,只听得懂这个,”季钦举了举手边哨子。
  “还有这样一段故事……”阮清攸听了也不免发笑, “边疆生活,似乎真的是很有趣味。那现在你回了,猎犬在何处呢?”
  “我外祖父养着呢,”季钦笑, “我们还给狗取了个名字,就叫骨哨。不过我当时进京匆忙,忘记将骨哨留下,中间回去了一趟,恰赶上狗出了门,又忘记放下,老头子若再想起来,估计要头疼了。”
  “它还会出远门?”
  “会啊,它自己识路,又能够捕猎,在大营待烦了就出去走走,若想叫他回来,只能用骨哨。”
  阮清攸没养过狸奴或者小犬之类的宠物,听闻很是觉得不可思议, “这样厉害呀!”
  “是啊,骨哨个子高大,站起来大约能到你肩膀处了,”季钦道, “下次带你回边疆,我们便用骨哨唤它回来,但你不要怕,它性子温和得很。”
  “嗯,”阮清攸点头。
  一次又一次,他对边疆的向往,在缉风的口述中,在季钦的一次又一次渲染中,加重越发, “待你忙完,我便随你回去。”
  听了这话,季钦故意问:“若我忙完,便能待在边疆不回呢?”
  “那不就也随你待在边疆,便不回了?”阮清攸回。
  反正他早已家破人亡,举目之亲,说来说去也就只有一个季钧希,季钧希在哪儿,他便去哪儿,就这样简单。
  季钦未料他斟酌良久不敢开口的问题竟就这样在一句玩笑话中得到了肯定回复,震惊之后便是久久绵延的心暖,他轻轻抱住了阮清攸的腰,很是贪恋地呼吸着这人发间木槿花的味道, “若辰光住脚,停在这一刻便好了。”
  良辰美景,佳郎在怀,他当真是不想走。
  但最多再过半个时辰,他便又要漏夜踏上疲惫行程了。
  今日是生辰,虽还有个把时辰就要过了,但阮清攸终究是想快快乐乐过完这一整日的,但听闻季钦这样讲,他却没忍住叹了口气, “去罢,早去早好,早去早回。”
  他说完这句,便要牵着季钦下山。
  “等着,”季钦将骨哨塞进阮清攸手里, “你先拿着……”
  他本是想空出手来从怀里取东西,阮清攸却不等他动作,就拎着骨哨问:“这样重要的东西,你就给我了?不怕丢了?”
  这话说的……季钦想笑。
  虽这骨哨确然是重要东西,但他二人之间交互的重要东西还少?旁的不论,就单说那两个父母辈传下来的护身符,亦或者是自己即将交给他的东西,不都比这重要?
  “丢了不就丢了?”季钦洒脱得很。
  “若丢了怎么办呢?”
  “若真丢了,你就会失去一条随叫随到的好狗,”季钦笑出声, “但你仍然会收获一条隔三差五离家出走但不几日又会自己跑回来的狗。”
  他这话说得风趣,阮清攸也笑了,随即将骨哨收至袖篼里, “放心,我从不丢东西。”
  “那就好,”季钦展开手, “我还有个较之差不多重要的物件想要与你保管。”
  阮清攸低头看着季钦手中的钥匙,愣了,他在府上住了恁久,自是识得这个,从前是周妈妈保管——这是季钦私库的钥匙。
  “虽今日不是大婚夜,”季钦郑重道, “但季某愿以此为信,先托付中馈,再聘汝为郎。兰时,你可应我?” 第81章   ————————
  季钦:当你失去一条随叫随到的好狗,你就会得到另一条随叫随到的好狗(没错就是我本人)(我是哥哥的狗)(汪汪汪)
  第48章 卷睫
  直到季钦已经走出去好远,阮清攸还一个人在床上辗转,迟迟不能入睡,子时已经过去好久,丑时都要到了……
  那句“先托付中馈”将阮清攸惊到了。他曾在旁人的只言片语中听说到过季钦的家底,其时震惊历历在目。
  阮家自恃望族身份,树枝一般的家族分支上下千数,主宅前后五进,白日里每一进院子都行满了人。
  高门望族许多时候都像是华丽的金丝地毡,它若静静展示在人前,任谁瞧了,都须得尽溢美之词赞颂两句,但也只有日常打理的丫鬟婆子们晓得,翻开这地毡,下头已有多少尘灰,蝼蚁,地鳖与虱子……这样的表面光鲜无人愿意打破,只掀开看看,就会再度合上,只当已充分打理过了。
  阮家就是这样。
  阮清攸打小养在宫里,虽只郡王之位,但一应用度却比寻常的皇子还强,旁的不说,起码比个乐姬生的胤亓要强多了。
  再加上他自己食邑,年奉几乎都攒下了,私库其实不少。
  所以,当阮家被抄家清算家资时,他知道账上现银居然只有不到两万两时,方才有了华丽地毡的体悟。
  季钦私库里,起码得有十个阮家账头那么多,他担忧,自己管不好。
  “哪个要你管了?你莫管进,只管花,”季钦很痛快,将钥匙直接塞进他手里, “总不至于花也不会花?要不要我找个先生教教你?我想想,哪个纨绔能拿到京中头筹……”
  “哪个又要人来教习花银子了……”阮清攸嗔道。
  季钦笑, “那你不就收着?你晓得我无甚么喜好,没什么用银子的地处。”
  人一旦有了喜好,那便有了弱点,那便好拿捏了。
  金吾卫曾给成宣帝出过一本册子,上头准确写了京中乃至地方五品以上官员的喜好,这些官员里头,喜好多的能有近两页,少的也有个三两行。
  唯有后来新加一页上,京中超一品金吾卫指挥使季钦后面写着:无。
  金吾卫的人不晓得,季钦本人也不晓得,这册子后来被人做了更改——成宣帝朱笔一挥,将那个“无”字划去,写下了“阮珣”。
  自然,这些事阮清攸就更加不会晓得,他只晓得:这钥匙上挂着的络子,是自己当时卖出去的第一个“五十两”。
  原来那个“人傻钱多”的就是季钦。
  此番说来,中馈不足贵,银钱又如何?真正万金难筹的,从来是季钦待自己的真心。
  “阮珣,你何德何能啊。”
  天已将亮了,蟹壳青色正渐渐驱散灰蓝,阮清攸轻轻自问了这句,浅浅入睡。
  此时,季钦已经又回到了蓟州。
  他已经有超过二十个时辰没有合过眼了,但现在却像是用饱了饭,饮足了酒,困饱了觉一般精力十足。
  “再加把劲,”他打乌云锥上下来,放马自去歇了,自己扎起襻膊,下手同手下人一起开始忙碌, “尽量赶在天大亮之前完工。”
  大家伙已经连续劳作了一宿,便是铁打的人也有些疲惫了,见季钦一路风尘仆仆而来,却脸色红润,不像赶了一宿路,倒像是颠倒了一夜风雨,看得大家伙频频蹙眉。
  “指挥使,遇见啥好事儿了?”
  季钦就等着旁人问呢,他现在志得意满,开屏的公孔雀一样,就差将“他答应我了”写个牌子给大家伙看了。
  听到这一问,当即回:“自然是天大的好事儿。”
  “哟?这话说的……”又有人问了, “不会是有人将咱指挥使收进自个儿的紫金红葫芦里吧?”
  要知道,金吾卫讨一房媳妇儿难,金吾卫指挥使那就定然是难上加难——
  门第高的,他需要忌惮;门第低的,他又难接触。
  要真能寻得个意中人,那得是祖宗保佑,祖坟冒了青烟才行!
  但谁也想不到,季钦既不要门第高的,也不要门第低的,他专行蹊径,找了个圣人顶顶看不惯的罪臣之后!
  “你这脑瓜子,看不出来还挺好使!”季钦自不会说这个,只说, “这一趟好生干,待到庆功,我请你们嫂子跟咱们一道吃酒!”
  “好!”
  偏僻阒黑山林里,众人压低声音的欢呼也惊飞了枝头歇脚鸟雀,引来一片扑啦啦之声。
  季钦看着渐起日头与劳作同僚,居然有仍在边疆,仍在行伍的错觉。
  只是边疆对敌多伤难,无数英魂祭军旗,这次,若可能,他希望金吾卫的兄弟们,能够多活下来些。
  *
  生辰日一别,季钦再未回府,等待的日子里,阮清攸找到了自己高价卖出去的络子,都被季钦藏进了书房深处,橱子里几大卷画轴之后。
  若非是阮清攸看到季钦的藏品册子,发觉他竟有前朝山水大师的晚年真迹,想寻来一睹为快,怕也见不着这些络子。
  季钦的书画藏品颇多,册子竟有七八折。
  阮清攸记得这人并不好书画,也不爱看,也不爱写,也不爱画,但却有这么些,实在怪异。
  怕不是下头人误会什么,搜寻来孝敬他的?那可真是寻错门子了。
  但等到他挨个找到,展开,一一赏鉴时,却发现这里头很多都是自己早年收藏。 第82章   只是时日太久,他经过家族巨变,心境全转,于书画的喜好也很大变化。
  再者年少时,世间珍宝于他而言都是伸伸手就能获得的,便一时喜欢收集而来,也未上多少心,这么些年过去早已记不清名字,待展开,才寻得了尘封记忆。
  静静午后,他坐在书房地毡之上,抱着几卷画轴,越发地想念季钦了。
  “季钦,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回家了啊。”
  等待的日子虽漫长,但总是平静,直至四月初二日清晨,一队人马打破了别庄长久以来无人归家的安宁。
  这些人个个身着便装,但从他们与缉风,追雾的交流中不难看出就是金吾卫的人,最不济,总是季钦自己的人,别庄被里三层外三层戍卫起来,大门连门闩都加了两道。
  其时尚早,阮清攸慌忙披了件外衣出门,见这阵仗一个趔趄——
  季钦要么是摊上事,要么是……
  已出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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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喜欢用卷睫来形容盼望,因为很努力,连睫毛都卷起来了。
  第49章 宫变
  事情确实如阮清攸所料,季钦摊上事儿。
  但这次他摊上的并非小事,也不是冲着他一个人来的,而是冲着成宣帝,冲着整个大晋的春秋而来。
  晋太祖早年打下江山,充分总结前朝覆灭之根源,反其道而行之,大肆分封国姓亲王,几乎是将本家子孙洒向了大晋整个版图。
  其时各地亲王亲缘还近,又有太祖压着,一直安定了许多年。
  但随着王朝发展,各地亲王异心频起,几代君王已经处理了好些去。成宣帝上位之后,也在不断打压各方,如今仍在京中未曾就藩的仅一个掌管皇家宗族事务的荣亲王而已。
  在外藩王比起以往不叫多,但在成宣看来仍旧不少,期间最出头的一个该是分封于赣鄱之地的肃亲王,赣鄱之地鱼米之乡,富庶非常,他接岁贡,揽税收,又可于两广与赣南一带收绿林好汉为己用,且东接闵地,港口通达,勾连外夷如虎添翼。
  是以,一直是成宣的心腹大患。
  但越是这样,他便越发不敢轻举妄动,这些年,成宣帝已经渐渐掌握朝野,一手成立的金吾卫正飞速壮大,但饶是这样飞速地集权,似乎仍是晚了一步——
  肃亲王无诏入京。他来贺万寿的折子到御案之上时,大队人马都已过了秦淮河。
  这般狂妄,这般嚣张。
  成宣帝严阵以待,速速着季钦在入京各处口隘加紧安排,生怕“慢待”了这位最得皇祖父偏爱的小皇叔。
  四月初一,肃亲王胤昀抵京。
  四月初二进宫,满朝文武一同参与宫宴,列位大臣坐锦塌而似针毡,当真是大气不敢出一口,连举杯的时候都在瞄着左右同僚,生怕自己举得高了,低了再引得注目,招致灾祸。
  季钦身为超一品大员,却没有入座,持长刀护卫成宣左右。
  “皇帝啊,”肃亲王瞧着季钦眯了眯眼, “这小郎君带刀,是为何意?”
  “自然是意味着朕的宠信,满朝文武,只有季钦一人如此,且时时日日如此,”成宣帝说着话,向台下扫了一眼,问:“众位爱卿告诉肃亲王,是也不是?”
  下头明明争先恐后,开口却又齐齐整整, “回肃亲王,正是。”
  见状,成宣帝开怀大笑,拿起酒爵痛饮,后看向肃亲王, “怎样?朕可不曾妄言。朕都不怕,皇叔又在担心甚么?”
  此话一出,群臣震惊,齐刷刷地低下了头。
  肃亲王倒是不觉什么,他自是敢来,那便是做好了万全准备的,很快就要将这黄毛小子的皇位收入囊中了,陪他打上几场口水官司又如何,当即笑道:“本王能担心什么?本王此次来京,只担心陛下后日的万寿节过得好不好而已。”
  今日四月初二,而世人皆知圣人万寿乃是晋历四月初三。
  不是后日,而是明日。
  二人这三言两语之间,晓事的大臣已经是汗流浃背——
  成宣帝确实是出生在四月初四,四柱俱阴,陨星命格,当年出生便被钦天监监正断言不祥,送出宫去养了好久,待到开蒙才回宫,回宫不久又被安排到城外白鹿书院,远离皇族,同世家勋贵子弟一同读书。
  说来说去,不过是怕这灾星方了皇城中人罢了。
  只皇家到底是最最注重颜面的,上玉牒时便与他提前了一天,记为了四月初三。
  是以肃亲王这般,简直是将成宣帝脸上的遮羞布都展开来,与台下众人看了。
  “皇叔大约是上了年纪,连朕的万寿都记不清了么?”成宣帝懒懒笑着,向后微仰靠在椅背之上,看不出什么愠色,手却离季钦的刀只有一搾之距了, “若是皇考在世,怕高低要治你个罪了。”
  成宣帝如何看不上这肃亲王,先帝只会加倍地看不上,早年肃亲王独得恩宠,先帝登基虽未同成宣帝夺嫡一般血流成河,却也是费了大劲。
  若非是早年征战留了病根早早殡天,先帝定是要将肃亲王给整治了去。
  而至于成宣帝,自不怕肃亲王这般挑衅,还怕他不挑衅,到时候发落于他反落了人口实。
  赣鄱入京千里之遥,便是自得到了信儿的秦淮开始拦,且不说兵力损耗,将人拦住总不是问题,但成宣帝身边有季钦,这是用兵奇才,他们此番虽是被动应战,却也是请君入瓮—— 第83章   自是做好了万全准备,那斩草便要除根。
  *
  四月初三,入夜时分,宫城三里外登天楼。
  大晋有例,每逢大节,由天地山河臣率人登楼,点天灯,言己过,祈恩泽,求上天赐下恩泽,保山河稳定,天下太平,闾阎安居,万物泽盛。
  往年时,成宣帝的万寿节点天灯,身边陪同的皇家血脉只荣亲王一个,而今年,却又多了个肃亲王。
  登天楼有高有九层,于其上可将整个京城景色尽揽。
  待成宣帝按照礼数将《祈天诏》读完时,张福全已经将火把递过,桐油燃烧溢出袅袅黑烟气,季钦站在一边,目光在对面高楼之上逡巡,坦然面色中又带着严肃。
  成宣帝双手扶在栏杆之上,看着下头熙熙攘攘的百姓,几息静默,余光瞥见身侧二位皇叔,荣亲王还是一副吊儿郎当,十分不耐的样子,大约是着急钻红帐了,而肃亲王,他则是看得见的焦躁。
  就这?这般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还妄图篡位谋反?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成宣帝在心中暗嘲。
  紧接着,他附上栏杆,对着下面等待天灯的百姓扬声道:“朕方才接钦天监令,不过多时或有大雨,天色已晚,诸位可先行归家,一刻钟后天灯升空,全京城都瞧得见,无须遗憾。”
  他说话时用上了内力,隔了九层楼也足够下面听清了。
  众人闻言抬头,只见明月如弦,星子满天,哪儿有半点要下雨的迹象?但圣人口谕已至,下头人很快便就散开了。
  此时,成宣帝才接过火把,又诵念一番,点亮了天灯。
  天灯亮起一瞬间,黑衣蒙面的杀手从各处如蚊蝇一般涌向登天楼,同时对面高楼屋脊之处火光突现——弓箭手出现,箭矢之上都带了火。
  这是两拨人马的角力,成宣帝方才命令百姓离席也是不忍伤及民众。
  登天楼九层人潮涌动,杀作一团,季钦与成宣帝靠背而战,数次想要杀至肃亲王面前而不得成。
  往下几层也都挤满了人,双方人马都杀红了眼,不断有人受伤掉下登天楼,而城下,京中十四营已与这些年里入城的肃亲王兵卫杀作一团,不用想,四方城门处,想必肃亲王的人马已然在全力攻城了。
  荣亲王在这一片混乱里惊恐异常,不断拉着新的兵卫来设包围圈保护自己,看着已吓破了胆。
  季钦与成宣帝全心迎战,心知外头已安排妥当,甚至杀出了一些快意,刀兵相击有金石之声,成宣帝在这声音里,与季钦越靠越近。
  “王爷!”
  忽听得一声呼喊,成宣帝转头,发现肃亲王胸腹齐齐中剑,已从登天楼塌了的西北角处坠楼。
  他眼睛一眯,暗道不对,再寻人群中另一个身影,发现荣亲王已被人护着往楼下逃了。
  电光火石之间,他骤然顿悟,当即抽了季钦永远藏在靴子里的一把短刃,直直地朝荣亲王掷了过去。
  荣亲王一声惨叫,但却更快往下逃命。
  “追杀荣亲王!”
  成宣帝这句落地,无数人齐齐扑上去,可就这三两息之间杀机已至:羽箭打空中飞来,直冲成宣帝的要害,他盯着越来越醒目的箭尖,再拔剑却已迟了。
  说时迟那时快,有人火速旋身而来,一面抬手挥刀格开了西北来的剑锋,一面以身为盾挡住了西南来的羽箭。
  “钧希!”
  “荣亲王已伏诛!”
  “发现肃亲王尸首!”
  此时,天灯已升到了高处,东南西北四个城门纷纷放出“大败叛军”的信号。
  高楼无端起了风,如酥小雨随即而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熄灭了登天楼上来不及灭的火,冲净了石板路上来不及清的血。
  季钦浑身是血躺在成宣帝的怀里,缓缓闭上了眼睛。
  ————————
  第50章 伤重
  子时已过,是四月初四的凌晨了。
  这一夜,成宣帝没有时间合一合眼,他也实在是睡不着。
  金吾卫指挥使季钦在昨日的登天楼刺杀时重伤,荣,肃二王伏诛,成宣帝心若乱麻,匆促之间连十二琉的冠冕都撇下不要,只想要第一时间带季钦去寻楼下的太医。
  行至第三层,他的冕服已被季钦的血浸透。
  行至第二层,季钦在边疆带来的亲信齐刷刷跪了一地,双手奉上了写在羊皮上的手书一封:万寿之日,若我遭遇不测,送我回兰时别院。
  成宣帝低眸,认出来了季钦的字,这一手字,他看了近十年,比哪个都更识得。
  眼前人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拦住成宣帝的退路,将手书举得越发得高。
  季钦自打入京,就一直奉皇命在彻查肃亲王,其间很多事情只能查到一半,留下疑云无数,本来,若再许上几个月,事态大约会更加清楚明了些,但肃亲王此次无诏入京事发突然,打乱了金吾卫的所有计划。
  所以,即使他们所有的埋伏与安排都已在能力范围内做到了极致,但季钦仍强烈地察觉到了可能会出现的要命变数。
  年少时一起习武,季钦晓得成宣帝的功夫如何,若单打独斗,许还不会落下风,但若碰到厮杀,他的经验不足,应对怕不能自如。
  而季钦在边疆五年,参战无数,多少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无论是独斗还是厮杀,他都能保自己全身而退。 第84章   若一切顺畅解决,那自然是最好的局面。
  但若有了万一……季钦会选择把生门留给成宣帝。
  于公,成宣帝是个明君,百姓安居,国力强盛,边疆安定……这是大晋治下之滨近百年最好的日子,无论哪个皇亲谋反上位,百姓都要遭殃。
  于私,数年交情做不得假,他季钦曾将成宣帝当做最好的朋友,哪怕现今早已物是人非。
  三月底,全部安排妥当之后,季钦叫了自己所有从边疆带来的心腹入了书房, “万寿节时,切记不要恋战,且战且退也好,躲藏起来也罢,需知那不是浴血酣战的日子,我,有更加重要的任务交代于各位。”
  “少将军,那是……”
  到底是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弟兄,大家都已然猜到了七八分。
  “带我回到兰时别院,”季钦起身,给各位同袍缓缓行了一礼, “无论是生是死。”
  故而今日,成宣帝便看到了这样的场面:仿佛是刚刚结束了一场‘逼宫’,又开始了另一场“逼宫”。
  五年前,季钦用从龙之功换来罪臣之后的活路一条,是逼宫。
  五年后,季钦用护驾之功逼自己将他还给阮清攸,还是逼宫。
  成宣帝满身是血,鬓发散乱,仪态尽失,揽着季钦不肯松手,手上宝剑却缓缓抬了起来……
  帝王已动杀心。
  他想到之前,季钦与他对峙,任血淌过眼角,划过睫毛,固执地对他说:“卑职这条命,随时可以给到陛下,只消一声圣谕,刀山火海,万死不辞。只是这颗心,早已许了旁人了。”
  所以,这就是他肯为自己舍生挡箭,却死也要死在那个人身边的道理吗!
  兰时别院……兰时别院……这样的情真意切么?当时那别院如何拿下,成宣帝曾有耳闻,一贯不爱用权压人的季侯,竟也学旁人搬出来了自己的官位。
  只是他当时以为只是暗戳戳的心思,现如今却成了明晃晃的情意。
  成宣帝知道季钦这段时间很忙,他既忙着如何对付肃亲王,也忙着如何安排阮清攸的后几十年。
  他亦当真气极,但是季钦已经舍了命,他还待如何呢?这一腔怒火该往何处排解?
  张福全在旁边提醒了句:“陛下,指挥使受伤虽重,却似未伤及要害,西山别院不远,请诸位太医同往,想也不会耽搁伤情。”
  一句话给成宣帝放下了台阶,他方才松了手, “也好,你亲自带人去送。”
  *
  兰时别院。
  昨夜不太平,城外刀兵之声不绝,院外好手严阵以待,阮清攸甚至被人拥着藏到了地窖里。
  子时将过,缉风匆匆掀开地窖的盖板,喊追雾, “带公子上来罢。”
  “已是无事了?”追雾问。
  金吾卫之间自有联络的法子,缉风如此说,那想来便是肃亲王谋反一事已了结了。
  但这话问的,却难为住了缉风:若说是肃亲王,那当下定然是称得上一句“无事”,但偏生还有别的事……
  他没回答,只说:“你们先上来。”
  说实话,阮清攸并未期盼这日能看得见季钦:虽他不晓得外头发生了何事,但瞧阵仗怕不是一般的事,而这样的事情,后续收尾极其复杂,季钦身为金吾卫指挥使,定是要坐镇指挥的。
  但出乎意料的,他随着缉风,追雾的脚步进了卧房,外间门一开便被浓浓的血腥气扑了满面。
  内间里满满的都是人,搬到兰时别院这样久,季钦将二人合榻之处保护地妥当,卧房之内还从来没有过这样多的人……
  阮清攸脚下一个趔趄,又很快扶住了一旁的门柱,缓缓拖着步子往前走。
  他看不清楚床上人如何如何,但他知道那就是季钦,他也不知道季钦受伤多重,但屋内种种都昭示着不容乐观——
  从官袍来看,单单是院正就有五六人,十几个太医绕在床前,手上接递着各种各样的瓷瓶,布巾,银针,刀剪……
  血腥气味之内掺了浓浓的烈酒味道,还有极冲的药味,将屋内本有的一株兰花淡馨,死死压制。
  追雾看着阮清攸,见他脸色廖白,似是下一刻便要晕厥一般,便低声与人商量着:“夜已深了,此处人多,大夫也在。公子,不若您先去旁处安歇,待到指挥使醒来,咱们自会来喊你。”
  阮清攸盯着他,没有出声。
  但追雾仍是被这眼神中的质问给弄得心虚:指挥使当时浑身是血被人抬进来,胸腹中了几箭,到底如何,谁也不敢说。
  幸而阮清攸的凌厉眼神只维持了几息,便很快垂下眼眸, “我的卧榻在此,何须旁处安歇?”
  于是,在满屋挤挤挨挨的人群里,阮清攸静默着穿梭而过,直直到了床脚站定。
  季钦被人安置在宽阔的架子床外侧,上身衣衫尽褪,入目全是伤口,各类刀兵痕迹挤在他身上,只下半身盖上了锦被。
  阮清攸看着,呆愣了好一会子。
  周妈妈也已到了,就在床脚站着,眼圈发红,瞧着忍得艰难,见阮清攸到,便喊了声:“公子……”
  她话未说完,就看见一向重礼,自持的清攸公子,竟在满屋人眼前脱下了大氅与外袍,而后除靴,旁若无人地上了榻。
  一举既出,四下皆惊。
  太医们手上沾血,停在半空,追雾低下了头,露种别过了眼,一直忍耐着的周妈妈终于哭出了声。 第85章   但阮清攸只是淡淡行着自己欲行之事,说:“我在此处必不妨碍,你们且忙着就是。”
  云淡风轻的口气,好像季钦不是重伤,而是风寒一般。
  床内还整齐堆放着几床棉被,但阮清攸没有再拉过来,只是蜷缩起来身子,像个未足月的婴孩一样,卧到了季钦脚边,跟他盖上了同一床被子。
  冬日共眠时,季钦的手脚比汤婆子还更管用,总牵过自己的手与脚,说句“怎这样凉?过来我给你捂捂”。
  现在他的身子因为过度失血,竟比自己的体温还更低了。
  阮清攸在被子里轻轻拉住了季钦的手,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对着他掌心说:“怎这样凉?过来我给你捂捂。”
  ————————
  第51章 合作
  季钦身上伤口许多,便是这么些人一起上阵去处理,仍然是花费了好些时辰。
  屋内人头攒动,不时有交谈声,呼应声,阮清攸一向眠浅,大约是这夜当真累极,竟就静静卧在床角,呼吸绵长,未再出声。
  好像床上就不曾有第二人一样,各位太医围着季钦,比划他的脏腑,讨论他的伤情。
  身上三道残箭,位置巧也不巧,商量了得有半个时辰,各位太医才总算是决定好了从哪个方位上拔箭。
  第一支,斜斜插入,拔出时血线淋漓到了空中,甚至有几滴落在了阮清攸的后脖颈处。
  春夜犹寒,落下便是冰凉。
  阮清攸眼皮抖了抖。
  第二支,直直插入,拔出时锋利箭尖带出好大一片血肉,身体上残留好大一个血洞,太医们齐齐出声,有人“啵”一声开了金疮药,不管不顾地将整瓶洒到了伤口上,另有人扯了干净的布巾,紧紧压到了伤口之上,半天不敢动上一动。
  周妈妈在一旁,哭着求“阿弥陀佛” “观世音菩萨保佑”。
  阮清攸紧了紧季钦的手,似乎又比方才更冷了些。
  第三支,也是最最靠近心肺的一支。
  第二支的伤口已经止了血,包扎完毕,几位太医又彼此细细商量一番,才决定避开心肺处,从另一侧取箭。
  阮清攸闭着眼睛听着,血线喷薄洒到了架子床顶帐,发出一声细微的闷响。
  霎时间血流如注,止血的法子齐齐上了,但阮清攸牵着季钦的手,仍从手心里接到了一小汩血。
  他全身打了个冷战,默默攥紧了方才从荷包里面掏出来的一小块碎金。
  外伤处理完,天都要亮了,药童煎好了浓浓一碗药,取了软管,与季钦灌了进去。
  阮清攸始终紧紧攥着季钦的手,他感受到季钦在软管伸入喉头时的干呕,感觉到他的身体搏动,仍旧是没有睁眼,也没有出声。
  又一通折腾完,日头已越过了山头,洒了半边天的红黄光晕。
  太医们虽不知指挥使之后如何,但起码是今日能做的都已做到,正待坐下来歇一口气,就见前面已是熟睡的那位公子缓缓坐起了身。
  阮清攸还拉着季钦的手,但他在床上规整地坐好,同各位太医道:“各位太医辛苦整夜,季府上下不胜感激。只是蔽处地方太小,还得委屈诸位太医各自回府安歇,若外子此刻清醒,也自会遣人恭送各位。”
  一句“外子”,惊得满室都愣了半刻。
  阮清攸看着旁人如此,想到自己打季钦的“细软”里头发现《合婚书》的时候,怕也是彼时惊诧与君同。
  他入京的日子,日日与季钦的同袍相对,听多了他们关于季钦的赞美,什么“少将军当真是骁勇善战” “一人一马深入敌人腹地十里有余” “指挥使是天下最最有血性的男儿” “贪官污吏从他手上半分逃不出去”……
  但在阮清攸看来,什么少将军,什么指挥使,季钦明明就是天底下首屈一指的胆小鬼。
  若不然,他说什么“先托付中馈”?为什么有了婚书却不敢奉上呢?
  就在众人的惊诧之中,阮清攸不等太医拒绝,便扬声嘱咐:“周管事,备车,送客。”
  “陛下要咱们好生照料指挥使……”有人半晌才回过味来。
  阮清攸笑笑, “季府府医虽比不得诸位,却也不乏好手,全院上下俱是金吾卫,若有事,自会前去延请诸位。
  周管事,送客。”
  外门吱呀一声开了又闭,阮清攸叫自己人都近前来。
  “追雾,你派一队人马盯着太医回府,另留一队盯住山腰,任何可疑之人上山立时缉拿。”
  “缉风,你亲自带人去接张伯入府。”
  “露种,去叫所有府医侯到碧纱橱里,听候差遣。”
  “云栽,去府务那里,着他们将地龙烧的更暖些。”
  “青杏,你带外头小厮去多抬几个炭盆子来。”
  “春桃,去灌几个汤婆子,水要热些。”
  不多时,炭盆子焚起来了,汤婆子也塞进了被子里,地龙烧得越发地旺,热得阮清攸都除去了外衫,只着了单衣。
  但是手中季钦的手,却没有一点起色,甚至,还更凉了些。
  不夸张地说,季钦的手每凉一分,阮清攸的心便也随着凉上一分。
  “你是早就知道会有变故吗?”
  “你虽说不用我管账,只需我花钱,但东西到我手上我岂能不看?”
  “你是什么时候将名下所有田产,铺子,宅子划到我名下的?” 第86章   “房产更名,打官府里走至少要二至三个月,你可是又行了身份之便?”
  “还有兰时别院,那匾何时换上的?若不出门,我都不晓得……”
  这一月里未曾见面,阮清攸在季钦的地盘上寻觅,找到了越发多的季钦对自己好的证据。
  哪曾料到,再见面竟是此幅光景。
  “你说你呀,费劲巴拉的将我身子调养好了作甚?人生这样长,这样寂寞,我守着一堆黄白死物,便就能过好过顺意了?”
  阮清攸将手上一直攥着的碎金子摊开在手里,轻轻叹气, “若我身子还是以前那副样子,不吃不喝几日,便就能赶上你了,何须还琢磨这些折磨人的法子?”
  他话没说完,门被扣响,是张辽到了。
  “张伯,你来了,”阮清攸趿拉起鞋,下床招呼。
  “我在路上听缉风小子说,太医院的太医已经来了一趟了,”张辽拎着药箱, “我远离宫闱,怕医术未必……”
  “但张伯的一颗心,总是向着我的,”阮清攸扶着张辽坐下, “皇权虽将更而未更,但各方势力盘根错节,钧希又身居要位,保不齐有人浑水摸鱼趁机害他。张伯,此时此刻,我只信你。”
  张辽从头到尾,将里里外外的伤口,伤药,脉案,药方全都看了一个遍,甚至连药渣都未曾放过,看罢对阮清攸道:"若我当时参与处理,应也就是这般,人事已尽……"
  张辽看了看面如金纸的季钦,拍了拍阮清攸的肩膀, “余下的,便只看天命了。”
  阮清攸也算是久病成医,他自然晓得季钦伤重如此,怕是凶多吉少,若不然,他也不会准备好吞金自戕,但季钦自己本身命道是一回事,旁人若犹嫌不够,蓄意谋害便是另一回事了。
  “张伯,还有旁的,”阮清攸说着话取了个药碗出来, “药童本来是要收回,但被云栽瞧见,给调包留了下来。”
  张辽接过药碗,拿过药方,对照一番后闻了闻,很快发现了端倪。
  “药渣是跟药方对得上的,但药熬好之后加了旁的,”张辽仔细回想着, “是南边儿的药,唤作……唤作……对,凤毛棘,本身不是毒药,反而是活血化瘀的良药,但用在这小子身上可就……”
  可就成了催命符。
  “用药多久了?”张辽问。
  阮清攸估摸着时辰,幸亏他果断将太医们赶走,缉风来去速度也快, “大约,两刻钟。”
  张辽沉吟, “我开一服药,先将先前用的药催出来。”
  “张伯,可他身上伤口许多……”阮清攸支吾出声。
  他不是怀疑张辽的医术,只是季钦身上到处坑洼,若真行催吐,避免不了牵扯伤口;他不了解凤毛棘的效用,只是咨询张辽,这两害相权,哪方更轻。
  “还是催出来罢,”张辽叹气, “凤毛棘这东西,留不了多久气味,现在还这样浓,说明用得不少。”
  阮清攸点头,表示晓得了,在等候药熬好的间隙,阮清攸找了一方厚厚的潞绸将药碗包了起来,打季钦腰间取下来了指挥使腰牌,叫来追雾:“追雾,你方才可都听清楚了?我这边走不开,劳烦你打皇宫里走一趟,问问圣人如何处置。”
  兹事体大,阮清攸问得清楚,却处置不了。
  不管多么不想不愿,为了季钦,他这次必须与成宣帝合作。
  半刻钟后,药煎好了端来,阮清攸虽心疼,却也只能由着缉风等人用方才灌药的法子,将方才季钦已喝下的药汁催出来。
  季钦虽无意识,但药效发作,脏腑抽搐做不得假,瞧着很是难过。
  阮清攸小心地扶着他,见他全身伤口随着剧烈呕吐的动作不断渗出大量鲜血,白色布巾不多时便换做了红色。
  折腾许久,再度进药,包扎,季钦的脸色便更差几分,若此时蒙上一张黄纸,大约抬走了也便抬走了。
  阮清攸忍了一宿的泪,终于在摸到季钦尚有的孱弱脉搏时汹涌,俄而跪在床边泣不成声。
  同时,成宣帝仪态散乱坐在御案前的台阶上,双目赤红地接过了张福全递过来的药碗。
  下面,追雾跪立陈情:“凤毛棘是南边的药材,从金吾卫里寻上几人,便能分辨。”
  成宣帝也一宿没有合眼了,昨日登天楼上,本应只有两方势力,但明显出现了不期然的第三方,游走其中,让两方均受重创。
  当他看见荣亲王穿梭箭雨之中,状似惊惶却毫发无伤时,心里便已有了计较,若不然,也不会着急取他性命,而被人趁虚而入。
  登基日久,他理政任人从不后悔,但昨日,他后悔了。
  若非自己如此心急,季钦也不会……
  昨夜登天楼一事之后,肃,荣二王虽死,但两边的幕僚却都齐齐整整拘进了地牢,对外声称是刑部,大理寺联审,其实主审官全是金吾卫。
  本以为要事已休,却不料还有漏网之鱼。
  这个药碗,是阮清攸的识时务之处,是他递过来合作的投诚书,真说起来,他怎么敢?他怎么配?成宣帝在心内哂笑。
  但谁让这事儿,搭上了季钦呢?
  成宣帝起身,面色沉得骇人, “将今日与指挥使看诊的太医悉数拘入金吾卫地牢,朕亲自去审!”
  ————————
  第52章 占卜
  追雾递进宫的那个消息好像是泥牛入水一样,好些天都没有动静。 第87章   阮清攸倒并未对这一茬过多着意:在兰时别院的金吾卫早就得了季钦的指示,如今只听他一人的话。
  成宣帝无论发落还是不发落,阮清攸只需着人守好门,不许除了张辽之外的人进入即可。
  这倒是好事,无论是他还是季钦,从来都是喜欢清净的,乌泱泱一群太医进门,没得惹得心烦。
  到了第十日上,张福全亲自带着一批太医登了门, “阮公子,咱家晓得张院正守着指挥使,但到底是多些帮衬,便少些辛劳。宫里的事儿已经处理妥当,陛下亲自审问处置,还请公子宽心。”
  张辽恰巧也在这里,看着门外大都是前朝跟过自己的门生或者后辈,一个二个俱是知根知底的,便悄悄对阮清攸点了点头。
  此后,便是张辽为主,其余太医为辅,但他们并非日日都到,也排了班的,平时不到换药,煎药也不见人,让阮清攸稍稍舒坦了些。
  但饶是如此,阮清攸的身子吹着东风却似吹了北风,一日日地见了轻减。
  他似乎比任何人都看得开,只是淡淡处理府上事务,亲自打点季钦一日二时所用的汤水,用具,从未问过张辽:他的伤处如何?恢复乐观?何时醒来?
  缉风等人倒是急得不行:季钦向来是有一副强健的身子的,边关之时虽不至于有这样严重的伤情,却也从来未曾昏厥过这样久。
  他们在边关见惯了生死,季钦每昏厥一天,他们的心便又高悬几分,生怕他也如同别的同袍一般,风打落叶一样,在某个静静的夜里就没了呼吸。
  见着阮清攸每日盘着腿,在季钦身边淡定读书的模样,连追雾都忍不住来问了:“公子,您是当真一点都不着急指挥使醒来之事吗?”
  这话问得不尊重,若阮清攸心里本藏着事儿,听到这句大约已经跳脚。
  但阮清攸没有,他只是从书里抬起头,淡淡道:“该醒的时候,自然就醒了。”
  若不该醒,再心急也无用。
  说完这句,便又开始接着念,他连读书时的口气都是缓缓的,像是小溪流,一点不争也不急的样子。
  缉风看着他,很是不理解地摸摸下巴, “难道公子真的超脱,成了方外之人吗?”
  云栽从一旁经过,闻声住脚,等着追雾,缉风二人出门,才很是不耐地道:“做什么要问问问?歇歇那无用的口舌便能要了命去?”
  说完转身就走,留下他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到底哪里说错了话。
  后来,还是周妈妈叹气,跟他俩说:“你俩,不光你俩,也同你们其他的弟兄说说,无事便别去问公子这些了。侯爷昏迷不醒,他心里苦着呢,但是现在他是府上的主心骨,他若慌了,全府上下又待如何?”
  经此事后,果真没有人再去问“指挥使何时醒来”了,府上气氛虽不说是欢快,总称得上一句祥和。
  好像季钦,不日便会醒来,本就无需担心一般。
  *
  季钦昏迷的第二十五日,回边疆过年,顺道往旁处去游览的林焱归府。
  人还未进大门,便嚷嚷了起来:“表弟何时得了这样一处府邸?甚好,甚好,比那劳什子泰宁侯府强多了……”
  阮清攸披衣来迎他,见了个平辈礼,叫了句“表哥”。
  “小同窗,”林焱拱手, “若非是泰宁侯府的门房与我指了路,我一时半会儿还真寻不到这处,不错不错,真是不错。”
  他外出游历时行踪不定,只能从他那儿给家里人报平安,压根儿收不到家里人的半分音讯。
  也好在他家里人一只手数得过来,祖父乃金钩铁券定北侯,表弟乃超一品指挥使,这二人若有什么差池,全大晋都晓得。
  但坏就坏在,万寿节那日事关谋反,为防社稷动荡,已压下了消息,自也不会有“金吾卫指挥使护驾伤重”的消息传出。
  林焱对此,自然一无所知,他还问了:“季钦那臭小子呢?可是去上值了?我这遭又过黔贵之地,带来了好些好酒。”
  阮清攸没应声, “现下将近午时,表哥一路辛苦,不若先安置,用膳之后再说旁的,至于……”
  林焱回头,看了看一直藏在自己身后,现在忍不住探出头来的木桑,说:“这是我游览途中结实的友人,名唤木桑。辛苦小同窗,将她与我安排在隔壁即可。”
  “周妈妈,麻烦你带表哥与这位姑娘先行安置,稍后,我会前往花厅与表哥同用午膳。”
  阮清攸嘱咐了句,便就回了卧房,相信其他的,周妈妈会在路上同林焱讲。
  这些日子他表面云淡风轻,实则比任何人都要焦灼,日不下咽,夜不成寐,很多时候,都只是在季钦用汤水时跟着用一点,好些日子未曾好生用饭,自然也未踏步花厅。
  愿意陪着季钦的表哥用一顿饭,已经是他无尽的诚意与礼数了。
  回房不过两盏茶的时间,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过后,林焱就带着木桑冲进了卧房,后面跟着想拦又不敢死命拦的缉风, “表公子,你这样,会吓到我们公子……”
  “无妨,缉风,你先下去,”阮清攸反扣下书本,穿鞋下了床,只叫了声“表哥”,便再说不出别的了。
  所幸林焱现在心思不在此处,冲到床前,看见季钦瘦削的脸颊和难看的脸色就急了眼。
  也不知他是不是病急乱投医了,拉过来同他一道来的木桑就问:“你不是会些医药占卜么?还愣着作甚,快些过来与我弟弟看看啊。” 第88章   阮清攸一听这话,蓦地一惊:听起来,林焱对这位木桑姑娘实在是不太了解,如何就能上手行医呢?
  “表哥……”阮清攸伸手,正待说“大晋擅长内外科的好手太医日日来府上,便不牢姑娘上手了”,便有人先他一步开了口。
  木桑没有凑特别近,打林焱身子后头转了转,说:“医药我只能算半瓶子醋,但是我倒真可以算上一算……”
  阮清攸闻言,也凑近了些,想要看看一个年轻姑娘,到底是何种占卜之法。
  他从来是信命道之说,若不然也不会在家破之时独独留下个护身符,但他从来接触的又是高僧大德,还未见过年轻的,尤其还是个姑娘行占卜一事,不牵扯什么信与不信,单纯只有好奇而已。
  “起开起开,挡这么严实做什么……”
  木桑伸手,将碍事的林焱拨拉到一边,然后掏出来随身的线香,先点燃冲着门外念了些什么,然后转身插进她自己带个小米筒里。
  后盘起腿来,扔下了好些铜钱,草棒,在一片烟气袅袅中闭上了眼。
  阮清攸还从来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郑重中又带着一丝玩笑,据他所知,大晋上下也没有这样的法子,他在心头满满的疑问中看向林焱。
  林焱也正挠头呢,看阮清攸向他投来了目光,也觉很是尴尬, “那什么,再看看,再看看……”
  木桑口中的念词倒是一直没停过,偶尔有几个音节声音格外高些,在场两个清醒的,却连一个音节都听不懂。
  三柱线香焚尽,木桑挠挠脑袋,收好自己的小米筒,一脸迷茫地站了起来。
  她这表情,更加坐实了阮清攸和林焱的猜想:小姑娘家玩闹,做不得真。
  阮清攸俯身掖了掖季钦的被角,同林焱道:“表哥,时辰不早,该去用饭了。”
  “是是是,”林焱也往外走, “小同窗,来,你先请。”
  木桑没有察觉这俩人的心思,跑出去看了看外头,堵在门口说:“林焱,你说大晋的南北方建筑风格很是迥然,对也不对?”
  林焱想到自己曾给她看过自己的画作,其间提到了这些,便点头:“是啊,你不是自己瞧过?”
  “这里是北方建筑?”木桑又问。
  “是啊,”林焱觉得奇怪, “要不然呢?”
  “那我看见的就是南方咯?”木桑捏着下巴,自言自语, “他跑那么远去作甚?”
  阮清攸敏锐地察觉到什么, “姑娘,可否详细说说?”
  木桑看他,然后细细描述了自己在烟气中看到的那处宅子, “若按照你们所说,那应该是南方的某处宅子,但是我记得林焱说过他与表弟都是北方人,那他去是的哪里?他去那么远作甚?”
  “算了算了,”林焱只当她是在乱说, “哪里又规定北方不能有南边模样的房子了?去吃饭去吃饭。”
  阮清攸听闻却落了泪, “姑娘,我识得那处房子,请问你,该如何唤他回来?你既看得见他在何处,便一定晓得破解之法的,对不对?”
  木桑一看慌了神, “你哭什么呀,莫哭莫哭……我教你唤魂的法子,不一定管用,但我必定教你……”
  这丫头,说了还不如不说……林焱方才便听周妈妈讲:阮清攸自打季钦出事,坚强地简直不成样子,周妈妈自己都哭了好多次了,但到底没见阮清攸红过一次眼圈,木桑这丫头到底是说了什么啊,才惹得人这样!
  他急得直跺脚,又问阮清攸:“小同窗,你如何断定,这处宅子便是你识得的那一处呢?”
  宅子这东西,相似的可就多了去了。
  阮清攸抱头蹲下,情绪几乎崩溃,说话也断断续续——
  “自季钦受伤以来,我总反复做同一个梦,梦中总出现的,便是这个宅子。”
  “这宅子地处金陵,是我的病逝之地。”
  “季钦请了高人,便在这个宅子里,用余生阳寿换我重活一次。”
  “我本以为,梦都是假的……”
  “可谁料……”阮清攸放声大哭, “该死的,其实是我啊!”
  ————————
  想不到吧各位宝婆,小阮重生其实是小季拿命换来的(从容戴上墨镜)
  第53章 唤魂
  木桑瞧不得他这样的哭法,也蹲身下去, “诶诶诶,你先别哭,我叫你唤魂好不好?”
  “能唤得回来吗?”阮清攸抬头。
  “我不骗你啊,”木桑挠头, “我看不清他的因果,也不知道是不是当时他换命的时限已到,但是我们现在只能是试试,万一成功呢是不是。”
  阮清攸本来是想说,若不然还是算了,他本来这条命也是逆天而来,还回去便就还回去。
  但张了张嘴才又回过神来:如今安然无恙的是自己啊,反倒是季钦才是前路未卜那个,他凭什么决定季钦的死活呢……
  “请姑娘教授唤魂之法,多谢。”
  *
  半个时辰之后,阮清攸手上怀抱着一只公鸡,公鸡脚脖子上用红绳拴好,后被一群人簇拥着上了房顶。
  他已经连着好些日子不曾好生用口人粮食了,方才在下面儿时还不觉如何,真到了房顶上,一眼竟瞧见了山脚下劳作的佃农,还没小指头大呢,没来由的,就是一阵腿脚发软。
  这人站得高了,就觉得吹面的风也格外大了,夜风呼过来竟像小刀子剌一般带上了些刺痛。 第89章   他怀里抱的这只公鸡三岁往上了,威武得很,鸡冠子抖索一下似乎都能扇风。
  恍惚之间,阮清攸好像又回到了被人药倒了塞进花轿,进泰宁侯府冲喜的那天,那日的公鸡也同今日这只一样,那么沉,那么大劲儿。
  只是那时,他不曾想到过季钦可能会回来。
  一如现在,他不曾想到过季钦可能会离开。
  他定了定心,蓄了蓄力,开始朝着南边儿声声地唤,唤“钧希”,也唤“季钦”,说“回来罢”, “快些回来罢”。
  从日头高升一直唤到明月高悬,他唤得累了,便清咳几声缓缓,站得累了,便直接坐在了屋脊上。
  夜间的风较着白日又更催人许多,忽的一阵吹来,连公鸡带阮清攸都一道打起了摆子。
  阮清攸很少说话,但声音好听,像溪水击石一般好听,但是现在他已经足足唤了半日,声音沙哑地已不成样子,饶是如此,还在坚持地唤着:“钧希,天都黑了,回罢,该回了。”
  林焱在下头急得跳脚,这小同窗身子如何虚,他是亲眼见过的,莫到时候这头还没醒来,那头先倒下了,着急忙慌地扒拉木桑, “木桑啊,祖宗啊,我的亲姑奶奶,成了吗?这下总唤够了罢?”
  “这样的事儿,大约都是多多益善的,”木桑也在下头候着, “当年我师父也主持过这样的法事,那家的小子在屋顶上呆了两天一夜呢。”
  “祖宗,我麻烦你睁眼瞧瞧,上头那位跟旁人家身强体壮的小子能一样吗?别到时候魂唤回来了,他倒下了,”林焱叉起手来, “我那表弟可不是什么善茬,他的心肝儿肉若是有点损伤,咱俩怕都要吃不了兜着走,到时候莫说要游历大晋,你怕连这门都出不去了。”
  木桑闻声一凛, “真的假的?”
  “骗你有什么好处?你给我钱吗?”林焱“哼”一声。
  “那怎么办啊?”木桑犯了难, “我瞧你这弟媳的模样,若你表弟醒不来,他可就要跟着一道去了,他生得这样好看,我很是舍不得……”
  “……你倒是会怜香惜玉,”林焱很是无语, “不若这样,你先叫他下来,若过几天还醒不来,咱们便再叫一回。”
  “也行,”木桑点头。
  她从南边的小国跟着自己师父一路往北走,在大晋的西南讨生活,这一身占卜,做法事的本事说来说去也只是为了赚几个子儿,俩人是一脉相承的“十八般武艺样样稀松”。
  是以,很多法子,木桑可能知道,但是却不一定精。
  稀里糊涂的,能混过去,那便混过去了。
  听到林焱这样建议,便点头应了,大声朝阮清攸喊着:“房顶那位哥哥,下来罢,可以啦!”
  阮清攸抱着公鸡,被一群金吾卫护着,从梯子上下来,离着地面还有三磴的时候,直接摔了下来。
  大公鸡落地,狠狠扑腾着翅膀,拖着一双被绑紧的脚行远了。
  阮清攸一脚还未落地,身子一晃,就直直地晕了过去。
  “坏了坏了,真坏了……”
  林焱感觉自己头皮发麻,一面着人速速去请太医,一面背起阮清攸,一路狂奔进了全别庄上下最暖和的主屋卧房里,将浑身冰冷的人塞进了季钦的被窝里。
  *
  成宣帝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从金吾卫地牢里审完罪犯出来。
  阴暗潮湿的地牢散发着一股子常年不散的霉味,一旦沾染在了身上,半天都驱赶不去,很是恼人。
  因着这个,成宣帝心情很是差劲。
  听到兰时别院发生的事情,忍不住嗤笑:“阮珣如今已这般上不得台面了?”
  张福全听着,心里头不太是滋味,他虽是个无根之人,但在内宫中也算见足了悲欢离合,至亲之人病急乱投医,那是人之常情,论不得一句“不上台面”。
  但他脸色未变,也没说旁的,只上前伸着手臂扶持了一把, “夜深了,陛下当心脚下。”
  出地牢,上轿撵,一路回到养心殿,成宣帝由人伺候着洗漱完毕,时辰已过了丑正。
  张福全照例封了半壶烈酒上前,躬身问:“陛下,可要小酌几杯再安歇?”
  自打四月初三指挥使重伤之后,成宣帝忙于穿梭各个牢监,已四十日未曾开朝,也是从那日开始,一向精力充沛,龙体康健的他,患上了失眠多梦的毛病,夜夜须得借助半壶烈酒,方能入睡。
  “不必,”成宣帝自己落下了明黄帷帐, “明日开朝,便不饮了。”
  这些天里,他基本上将肃,荣二王的朋党审了一个遍,今夜的院正,是最后一个了。
  这一夜成宣帝并未睡着,翻来覆去的,两个时辰难捱的像是两个日夜。
  四十日内,他瘦了不止一圈,冕服再度穿上,宽大得像是旁人的衣衫。
  随着张福全一声“上朝”,成宣帝明台高坐,透过冕冠之上的十二琉往下看去,在京五品以上官员,打第一位的超一品指挥使并着唯一一个在京藩王始,从前往后已少了不少人。
  有的是已经死了,有的是在地牢中等死,总归都是该死之人。
  太祖皇帝光封藩王的弊病已经绵延百岁,活像一根生在大晋心脏之内的肉刺,时至今日已不得不除。
  不管是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胤亓愿意作这个剔除肉刺之人。
  成宣帝看着下头,缓缓开口:“今日朕开朝会,叫诸位爱卿齐聚于此,为的是宣布一事。” 第90章   他顿了顿, “从今日起,收回各处藩王封地,所有赋税收归国库。”
  这意味着各地藩王之后只有岁禄与食邑,与藩王府邸的巨额开支相比,简直杯水车薪。
  此番重压之下,必定有人要反。
  但成宣帝要的,就是这些人反,他要将各地藩王一下打压至底,要将大晋至高权力稳稳握在手中。
  今日开朝,并非商议,而是通知。
  “祖宗礼法,焉可废之!同宗血脉,焉可伤之!”很快便有老臣涕泗横流地跪下,扬声道:“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一语既出,便有其他人跟着一道跪下:“请陛下收回成命!”
  成宣帝早知道有人会反对,只冷冷道:“朕意已决。”
  “那老臣……”那人蓦地起身, “只有以死明志了!”
  旁边一同跪着的人忽听得“嘭”一声闷响,再抬头,就见殿前白玉石柱上蜿蜒出一朵畸形的血花,尸身横陈,死不瞑目。
  众人愣在当场,既忘了请命,也忘了起身。
  成宣帝却好似没看见一样,起身便走,只扔下了句:“此事无需再议,退朝!”
  *
  退朝之后,成宣帝换上了一身便袍,策马来到了兰时别院。
  四十日,他已经有整整四十日未曾见过季钦。
  他已日夜兼程地将所有致季钦重伤的贼人发落,但季钦,仍旧没有醒。
  虽嘲笑阮清攸屋顶唤魂乃是“上不得台面”,但他也不是未曾漏夜前往大佛寺,只为给季钦点上一盏长明灯。
  被人一路迎进主屋卧房,季钦静静躺在床榻外侧,若非是脸色实在难看,竟像是睡着了一般。
  阮清攸面色潮红,见他来也未曾施礼,只是咳嗽着坐起身来,看着他,不曾说话。
  成宣帝看着阮清攸,心里头涌起一阵歉意——毕竟季钦,是因为保护自己而重伤。他的歉意,来源于,他觉得自己赢了阮清攸。
  于是,他未曾过分在意阮清攸的御前失礼,只说:“若钧希醒来,那你因家族而落罪一事,我自会同他再行商讨;若钧希醒不来……”
  他喉头一哽,半晌才压着声音说:“那前尘往事,便就一笔勾销了罢。”
  阮清攸撑着仍发着高热的身子听着,闻言虚弱一笑,低头看向了季钦,眉目间是无限柔软, “若他醒不过来,便同族人一般,将我早早发落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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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4章 探望
  “若他醒不过来,便同族人一般,将我早早发落了罢。”
  听了阮清攸这句,成宣帝没有做声,也没有在这间属于他二人的蜜巢之中再多做停留,直接出了门。
  太医是在这里安排了轮值的,听闻他来也已经跪在门口迎驾。
  说实话,成宣帝实在思念季钦思念的紧,但是他到底待不下去。
  而季钦的脉案他日日都看,饮酒时看,清醒时也看,每日的几十字,他几乎要倒背如流,即便是见了轮值的太医,也无甚好问。
  顿了顿,成宣帝开口:“他今日,可有要转醒的迹象?”
  这话其实是想问,阮清攸抱着公鸡上房顶,折腾出来这么大动静,到底是有没有哪怕一丁点用处。
  太医还未说话,成宣帝又补充:“不治你的罪,但朕要听实话。”
  “回陛下,”太医说完这句便叩了个头, “指挥使伤势恢复尚可,但并无转醒迹象。”
  “朕知晓了。”
  成宣帝抬头,日头高升,春末夏初的阳光让人睁不开眼,他抬手遮了遮,无声叹了一口气。
  他对季钦的感情,虽未曾现于人前,未宣之于口,但从来都是坦荡的,甚至是热烈的。
  但这会儿,他的心思竟如此卑劣,骨血之中的不服输竟让自己滋生出窃喜,他希望阮清攸的法子没有用,哪怕代价是季钦暂时不会醒来。
  兰时别院的一切都让他如此不适,他如何在主屋之内待不住,也便如何在宅院之间待不住。
  正待抬步离开,就听到旁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成宣帝皱眉, “何人?”
  无法,林焱只得拉着木桑从拐角出来, “草民叩见陛下。”
  林焱说完,见着尚还杵着的木桑,连忙扯了扯她袖子, “还不速速给陛下行礼。”
  木桑打山野长起来,活二十年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村长,她虽知道见着皇帝要下跪,但猝然遇见这种情况,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说服自己跪下去的,毕竟她算半个方外之人,从来只叩拜神祇。
  她也实在,大大的眼睛里闪着一丝不自在,说:“我跪不下去。”
  成宣帝眯起了眼。
  林焱一惊,当即连磕了三个响头, “陛下容禀,草民林焱,乃是金吾卫指挥使季钦的表哥,听闻他此番受伤特意打黔贵之地赶来。”
  说着他指着木桑, “这是内子木桑,将将有孕还未坐稳,大夫曾嘱咐过要她莫要弯腰,她乃是西南小国之人,不晓得大晋规矩,草民马上将于她听……”
  这话里头,除了第一句是真,后面全是情急之下信口胡诌的。
  但林焱不是傻子,不管是早年间在京小住之时,还是年前在泰宁侯府听闻的那些,都让他笃定——陛下对自家表弟的情谊,大抵是很是与旁人不同。
  所以,他在赌。
  当然,他能扯出后头那么些句,却不见成宣帝打断,便已经代表着他已经赌赢了。 第91章   木桑听见林焱说她“内子” “有孕”,第一反应不是一巴掌扇死这个登徒子,而是突然红了脸。
  气氛本正旖旎着,林焱却大喝一声:“木桑,见了我朝陛下,还不速速下跪!”
  成宣帝向来不是什么宽和,有耐性之人,但现下,在季钦的宅子里,他却做不到将自己在皇宫里的那套作派用到季钦的表哥身上。
  “无妨,既身子不适,那便免了,”成宣帝抬手制止林焱,又走近一步,虚抬了手让他起身,问:“你可是林荃将军之子?”
  “回陛下的话,正是。”
  “你父乃朝廷股肱,边疆安定离不开林家,”成宣帝道看了一眼木桑束紧的腰身, “林家有后,朕心亦甚慰。”
  他并不是看不出来,他只是不想计较而已。
  说完不等林焱谢恩,他又回头问木桑, “方才正讨论什么?朕隐约听到些,未听真切。”
  木桑如个小兽一般戒备地看着这个年轻又阴鸷,让林焱不住磕头的陛下,不太自在地回:“我方才讲,魂儿都跑那么远了,且有得往回赶路,哪能这样快醒来?”
  “什么意思?”成宣帝皱眉。
  林焱忙茬住木桑的话,抢先回道:“内子族内会些占卜之术,占到了钦儿的魂现已到了边疆。”
  他行走江湖,惯会“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此刻演得像是真的一样,神情都渐渐落寞起来。
  不管前头他如何扯谎,成宣帝都可以看在季钦的面子上不作追究,但这会儿林焱不管是真心伤还是假心伤,成宣帝本人却是真实地难过了起来。
  早年在白鹿书院时,他还是整个书院里季钦最最要好的同窗。
  季钦便跟他讲:“我以后要去边疆的。”
  “边疆苦寒,去那里做什么?”胤亓问他。
  “待我最亲的人都在边疆了,我不喜欢京城,等我年纪长些,便要进行伍,入边军,”季钦说, “我的外祖父是英雄,我的舅父也是英雄,我也要卫国戍边,成为英雄。”
  后来,他边疆对敌屡建奇功,打通要道千里增援,只身回京惩奸除恶,九尺高台以身相护……
  季钦,真的践了年少时的诺,他既成为了大晋的英雄,也成为了胤亓的英雄。
  思及往事,如烟清晰又易逝,成宣帝回头看向主屋——可是季钦,他似乎只想……
  再往下思索,对自己便太残忍了,成宣帝果断回头, “若他当真不日醒来,朕必有重赏。”
  待到人走远了,林焱小跑过去将院门合上,才对木桑说:“跟你说了莫要出声,莫要出声,如何就是听不了一点!”
  “我哪晓得这是谁?还说呢,怎么好生生在府上,连句话都不能说了,”木桑看着他,叉起手来,看着很是不好惹, “听闻你们大晋女子都极其注重名声,若你刚才那胡话传出去,怕人家要羞愤到直接在你们皇帝面前三尺白绫吊死拉倒呢!”
  她说完便走,比适才的成宣帝还要干脆,林焱在后头可劲儿撵, “我们大晋还将就一个事急从权呢,若非我方才冒着欺君大罪为你开脱,这会儿你都已躺下吃上香火了!”
  “呸呸呸,从前不见你这样乌鸦嘴,当心我画个符让你好生喝上一壶,”木桑回头骂他。
  “莫莫莫,有话好说,”林焱晓得木桑很是有些乱七八糟的才华在身上,闻言便发憷, “不过,你方才说钦儿的魂儿往回跑了,真的假的?他是不是要醒了。”
  “约莫是罢,我今日早起,借着晨雾瞧了瞧,远近不好说,起码是挪了窝了,”木桑叹了口气。
  “他最好是能快些回来,若不然,我瞧着床上另外一个也要熬不住了。”
  *
  回时,成宣帝没有骑马,精神恍惚上了马车,半个时辰之后,便抵达了内宫城。
  昨夜没有喝的那壶助眠的烈酒,终是在今日摆上桌头用来了浇愁,成宣帝衣衫凌乱站在先帝常居的宫室里,一手提着酒爵,一手指挥着内侍翻找。
  这些人寻得这样仔细,惯有人打扫的屋舍里仍有细碎灰尘不断扬起,墙上的每一寸都被人细细摸过去,地砖的每一道缝都被人拿小锤敲过,所有锦被帛枕都被拆了线,连细脖子花瓶都被人倒置瞧过了。
  与此同时,五里外的大牢里,曾伺候过先帝,如今还在人世的宫人都被安进了各个监室,由金吾卫加紧审问,晓之以理,吓之以戮,诱之以利……不间断地刺激着早已不再有内宫生存警觉的内侍,宫女与嬷嬷。
  自打那日老臣死谏之后,成宣帝便再度罢了朝,任由各地,百官的折子像雪花片一样飘到御案之上,他不仅自己未批,甚至都未让文书看上一看。
  宫墙由朱转暗,又由暗转朱,数不清饮了多少蚀骨的烈酒,成宣帝打四通八达的宫内地道里穿梭,游走在各宫之间,形容憔悴几如鬼魅。
  他既决定要削尽藩王权力,那只削明面上的,岂非失了公允?
  于政事朝事之上,他想来要做到极致,先帝生性风流,男女不论,还不晓得撒了多少种子在大晋江山之上,又有多少个皇子龙孙已长大成人。
  成宣帝也是存了私心,想要报他年少被苛待的仇,这一遭注定是赶尽杀绝,他必不手软,绝不手软。
  时间到了第八日上,总算是有个担心小孙子殒命的嬷嬷说了点有用的东西:先帝睡的龙床东南角并东北角上,床柱之间各藏了一卷圣旨内页。 第92章   成宣帝接到信儿,立即自己挥刀砍烂了先帝的龙床。
  两道圣旨内页倒被保存得完好,看来先帝也当真是上心……成宣帝冷笑一声,展开了两片明黄锦帛。
  只消一眼,泼天的怒火便让成宣帝红了眼,顾不得衣衫不整,顾不得满身酒气,也顾不得鼓过三更,提起刀便出了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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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5章 身世
  阮清攸的风寒已经好些了,但是嗓子却一直哑着,喝了多少汤药都不怎管用。
  季钦本健壮的身体在床榻之间的消磨里日日瘦削下去,四肢都细了不少,阮清攸若是状态还好,便会伸手替他细细按摩上片刻。
  但他现下也像风一吹便会倒一样,脸色廖白,四肢发软,虚弱得不成样子。
  更多时候,他二人都是将门关上,将床帷落下,一道静静躺着。
  阮清攸会牵着季钦的手同他讲话,兴致起来,会背上几句诗词或者古文,有时严谨,有时颠倒,但说来说去,总脱不开情之一字。
  天光若好,他打起一角床帏,伏在季钦旁边读书,虽不多读,却捡着季钦喜欢的读,有时是一卷兵书,有时是一本游记,也有时,是他自己亲手抄就的那些令人害臊的话本子。
  有时会忆及过往,淡淡交待自己那些未曾同季钦讲过的心事,讲:“你大约不知道罢,我那时真是讨厌你,如何同胤亓走得那样近,你不是为了我才受训么?如何不肯等等我,等我同你道句谢也好。”
  有时候也会说起现在, “昨日值守的金吾卫竟是熟人,我趁着取药的时辰同他聊了几句,原来表兄已经锒铛入狱,原来,他当时寻了人牙子发买了我,只出了五百两的价。”
  五百两,在阮清攸当时的处境已算得很不错的价格,起码能让他衣食富足地在京郊过上三五年了。
  “我知道的,你定然是为了让我不难受,”阮清攸轻轻伸出食指,很是旖旎地扣着季钦的掌心, “但你出那么些钱作甚呢?你已将我日常所需都打点好了,我哪儿又用得到银子?”
  一万两,简直足够个千人大族一年余的支出了。
  想到离府的时候,他还颇是硬气地一万两留给了季钦作为答谢,再想到不由臊得满脸通红。
  可现在,季钦所有的身家,连同着那一万两,连同着那几十个络子都攥在了自己手里,那傻子毫无保留。
  “是早就想给我铺好一条路了?”阮清攸“哼”一声, “哼”完便红了眼眶, “银钱冰冷死物,如何抵得上你万一?难不成那黄白物夜里竟会成精化形,捂着我的手脚直至入眠吗?”
  “若真在乎我,何苦以身犯险?我懂事理,自不会拦着你山河大义,忠君卫国……”
  阮清攸颤抖着肩,难过地捂住了脸, “但你存的这让我给你收尸的心,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春末夏初其实是北方最好辰光,不冷不热,不干不潮,风吹面像鸟语拂过一样舒坦。
  阮清攸的床头一直放着做好的那只沙燕风筝,今日想明日:再过几日,热起来了,大约便不能放了。
  季钦说边疆是更好的放风筝地处,但就不知,此生还能不能一道前往了。
  不知自己有没有这个福气,不知季钦有没有这个机会。
  他想着,重新躺下,小心翼翼地蹭到季钦身边,还未牵住手,就听得外头喧哗一阵。
  成宣帝显然怒极的声音在院中响起:“阮珣何在!”
  阮清攸起身,穿鞋披衣,推门而出。
  几步间行到成宣帝面前,阮清攸不肯行礼,甚至一声不吭,就定定看着眼前衣衫凌乱,面容憔悴的九五之尊,如同在看不曾相识的路人。
  ——他如今早已看开生死,又如何会被俗礼绊住脚?
  成宣帝看着阮清攸,身上这股子倔强与淡定,让他想到另一个人,鬓边满血时与他对峙的样子。
  “想不到,先帝竟将你护得这样好,”成宣帝手中长刀搭在了阮清攸的颈间, “他四处留情,却未曾有哪个野种活得如你逍遥。”
  在他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胤亓的时候,母妃出身卑贱,且又早逝,养在其他宫妃名下却不得厚待,他过得,连宫中稍有点品级的大太监还不如。
  他去找先帝,哪怕功课顶顶优秀,却连个笑容都换不来。
  他不敢去找皇后,就去找太后,但太后只不咸不淡嘱咐他几句“好生读书”,便就称“乏了”,让他回去。
  宫中好心的太监说,太后性子淡,一向不喜同孙辈亲近,不若去找太皇太后,老祖宗最喜孩子,最最亲和。
  他去太皇太后那里请安,果真被笑脸相迎,老祖宗说“咱们胤亓又抽个子,平素膳食定要跟上”,还让宫人给他上了盏酥酪燕窝,一桌子点心。
  当时,那个不出息,不长进的胤亓真的高兴坏了。
  整个宫里,还未有人像老祖宗一样待他这样好。
  可他一勺子酥酪将将下咽,宫人一句“小郡王午歇醒了”,太皇太后当即扔下他,绕到后头寝殿去了。
  他耳力好,还听见太皇太后亲昵地喊:“珣儿可睡好了?醒醒盹儿,想要用些什么?老祖宗让人去办。”
  “上回陛下带来那个茶似乎不错,只饮一盏便罢了。”
  这个要求自然被答允,胤亓愣在当场,那茶他有耳闻,闽地的一座山顶上出的,全大晋只有那一棵树,一年产出不过三两斤。 第93章   茶农全进贡了来,整个后宫都沾不得一两,本以为是父皇留着自个儿用了,却不料给了老祖宗。
  而老祖宗,给了阮珣。
  一盏酥酪没用第二口,他离开了老祖宗那里,此后再没去过。
  早先,他还以为老祖宗疼惜阮清攸,是因为自己那个早逝的嫡亲侄孙,现在看来,原是亲上加亲,这阮清攸分明是她亲孙子和亲侄孙生下的野种!
  阮清攸的父亲是个能以男身产子的怪物,生下了阮清攸这个惑弄人心的小怪物!
  成宣帝怒不可遏,手上失了分寸,白色宋锦交领被砍破,刀刃没入皮肉,渗出一串血珠。
  阮清攸好似察觉不到疼,笑着说:“陛下想不到么?但我想到了。”
  他早在府上未曾落败时,就靠着蛛丝马迹,查清了自己的身世。
  “陛下此行而来,是要取我性命?”
  这些天他虽闭门不出,却也从旁人的交谈中听闻了成宣帝对藩王下手的消息,自己既有一半先帝血脉,那无论如何是不会被赦免的,哪怕自己从来以这血脉为耻,哪怕自己已不再有丝毫威胁。
  阮清攸往前走了一步,轻轻闭上了眼睛, “那便取罢。”
  几十日的等待像冷水浇熄了他心头如星点野火一般的希望,他已经说服了自己:季钦大约真不会醒来了。
  成宣帝双目赤红,手腕抬动,刀高高抬起——
  再落下却未落到阮清攸的脖子上。
  “陛下不可——”
  略显孱弱的肩膀生生扛下了这一刀,伤口深深几可见骨,霎那间血淌一地。而在扛过这一刀之后,这挡刀之人便失了力气跌坐在地,登时起了一身的白毛汗,面若金纸。
  是季钦。
  季钦醒了。
  ————————
  第56章 莫哭
  因为是刚刚醒来,季钦全身发软,眼前发黑,方才打屋内跑到门口这几步已经用尽了所有力气。
  成宣帝这一刀摆明了是要泄愤,他手上一把乃是世间名兵,吹发可断,只需照着阮清攸那细细的脖颈儿一划便足够殒命了,但他高高抬刀而起,本是斫断颈骨的一个打算。
  也幸而是这一息之功,让季钦才有了机会。
  但这一刀真疼啊,季钦只穿了寝衣躺在阮清攸的怀里,眼皮几乎抬不起来,很是费力地抬起头来看着成宣帝,但眼里失焦,已看不真切。
  “陛下。”
  多日未曾好生饮水进食,季钦嗓子干哑,出声都很困难。
  成宣帝看着他后背由自己砍出的一道深深伤口,瞪大眼睛迟迟不能接受,直到听到这句“陛下”,才骤然回神,而后手中长刀当啷一声坠了地。
  “钧希,钧希我不是故意的,”成宣帝抬手,哆哆嗦嗦取了帕子,想要给季钦按在伤口上,一面递着,一面大喊, “太医,太医何在!”
  很快,在一旁厢房里的轮值太医倾巢而出,呼啦啦跪了一地。
  但阮清攸像个受伤的兽一般,亮出全身的尖刺将季钦牢牢护在怀里,打开了成宣帝递帕子的手,也隔开了太医们想要靠近的心思。
  成宣帝方才本已自责并慌乱到不行,但是现在看见阮清攸的态度,又再次勃然大怒, “阮珣,我是看在钧希的面子上,你不要得寸进尺!”
  从季钦捱下这一刀起,一直到现在都未曾说话和掉泪的阮清攸开了口,语气中带着从未有过的狠厉, “你本就打算除我而后快,若钧希此时伤重难医,与我共赴黄泉岂不也是美谈一桩!”
  季钦听了,忍不住苦笑,抚慰地拍了拍阮清攸的手,他如今说话确实费力,这动作已表达了他的态度, “莫要乱讲”。
  阮清攸低头看他,眼里尽是委屈,狠狠地攥住了他拍自己的手。
  季钦又笑,笑容微微却又深入眼底,后反握住了阮清攸的手。
  成宣帝已经再度提起了刀,他已经许久不曾如此狼狈无措,但今日,他衣衫散乱,面色煞青,本已落了只有病态孱弱的阮清攸的下风,再如何如何,他也不会在意了。
  “阮珣,阮家谋逆大罪满门抄斩,是钧希求朕饶你一条性命。朕念着钧希的好,也愿予他面子,却不料留你至今竟成殃国之祸!”
  “你告诉朕,现在大削藩王势力,追杀先帝遗孤的时辰,又有谁能再度救下你这先帝与男子苟合而得的野种!”
  这话说的忒难听,比起将人活活凌迟也差不了许多了。
  阮清攸眉头紧皱,打算破罐子破摔,狠狠瞪着成宣帝, “你手里不是有刀?你方才一刀足够要了钧希的命,何不再来一刀,将我……”
  季钦不是没有打听过阮清攸的身世,但他便手段如何高,眼线如何多,又怎能窥得清过一国之君的安排。
  今日还是他第一次听到阮清攸的真实身世,与自己当年查到的结果简直没有一处一样,但此时此刻却不是震惊的时候,他从阮清攸的怀里挣扎出来,本想跪在成宣帝身前,但无奈浑身乏力,又歪到了地上。
  成宣帝手上刀还对着阮清攸,见季钦这样,很是想伸手搀一把,却到底没有动作。
  季钦很是缓了一会儿,才缓缓跪着稳住了身形,只是这样一来他无暇再用一只手按着伤口,两手齐齐发力撑地,伤口流血越发厉害,他白色寝衣的一整根袖子都被染作了红色,瞧着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第94章   在他动作的这些时间里,阮清攸在后头看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想跟季钦说“不要求他”,但看着季钦这样努力地为着自己求一线生机,又想到木桑当时在烟气中看到的前世,他到底张不开嘴。
  衣冠周正的太医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形容狼狈的三人静默对峙。
  兰时别院这不大的庭院之中,充满了大水没顶一般的静默与窒息。
  半晌,季钦才颤颤巍巍叩了个头,又缓缓抬身, “若是……用陛下金尊玉贵之躯呢?可能换得内子阮珣一线生机?”
  季钦他救了成宣帝的命,这做不得假,但这恩情带了条件,如今,季钦便捏着这条件来同成宣帝谈判了。
  成宣帝看着季钦,心里头像是有带着霜气的秋风刮过,满地荒凉。
  “钧希,我本才是同你先相遇的那人,在白鹿书院时,我们同窗四年有余,岂不比阮珣同你相知更久?”
  “五年前你为了他,携恩威胁于我,五年后,你竟还用一样的伎俩!他是何方的妖孽,给你下了如此药力持久的迷魂汤!让你前程,挚友弃之不顾,如此不顾情理,不顾伦常!”
  季钦苦笑一声, “陛下,世间之事,哪能桩桩都论得上先来后到?”
  否则,又何来一见钟情之说呢?
  成宣帝看了二人一眼,转身上马,在一片冲天的黄土与达达的马蹄声中,像逃一般,离开了兰时别院。
  ——他做不到有恩不偿,尤其,这是季钦与他的大恩。
  季钦的身子再也吃不住力,嘭地一声歪倒在地,脸色苍白若纸,双目紧紧闭着,身下殷红血淌到了石板地上,让他宛若置身血泊之中。
  阮清攸冲过去,将他上半身抱在怀里,放声大哭,他说不出什么,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会做的,能做的,便只有哭。
  “莫哭,没事了,”季钦无声地开了口, “他自走了,便是无事了。”
  轮值的太医和待命的金吾卫冲过来,七手八脚地围过来,想将季钦往屋内抬,但看阮清攸哭成这幅模样,支着手在旁边,离着几拃远便不敢往前伸手了……
  林焱和木桑本一直藏在一旁看着,见成宣帝带人走了,也从廊下拐角处跑了过来。
  “既如此,便别着急往屋内挪了,铺上干净的巾毯,先于他将伤口处理了去,”林焱叹了一口气。
  木桑很是疑惑地看着季钦,伸手掐算了掐算,小声同林焱讲, “你弟弟无事,我方才算了算,他这命太硬了,足够克死你三五个的。”
  虽然说的是个好消息,但是这话说得真让人不舒坦,林焱白她一眼, “你我二人在此地也无用处,走,你同我一道去厨房传些饭食来,莫要待这里裹乱了。”
  季钦的伤口很快被处理好,被人搀着进了主屋卧房,坐到床边之后,他摆了摆手,满屋子人便又呼啦啦退去,只剩了他并着阮清攸。
  阮清攸还在哭,伏在床边的小几上,哭得眼睛都睁不开。
  “别哭了,我不疼。”季钦唤他, “兰时,你坐过来。”
  “骗人!这样深的伤,如何能不疼!”
  “是好疼,”季钦无奈,又继续唤他, “好兰时,快些过来与你外子吹一吹,吹一吹便不疼了。”
  阮清攸抬头,臊红了脸, “你怎么……”
  季钦倚在床头,看着他笑, “若非听到你这般唤了,我又如何能醒来?”
  ————————
  第57章 戏水
  自打成宣帝离开兰时别院之后,这处就彻底静了下来,府上的两位主子都像是打鬼门关过了一遭,一个更比一个虚弱。
  外头的风急雨急,季钦打醒了之后就在通过亲卫的信札解,但看是看了,他却没打算理会。
  外头贬的那些,便是该贬,外头死的那些,便是该死——天底下只有一个人不该死,那个人如今在自己身旁待着呢。
  “兰时,兰时,兰时。”
  季钦声声唤着,见人不应声,就换了动静儿, “好哥哥,如何不肯睬人家一睬?”
  阮清攸捂住耳朵, “你是不是晕过一道被什么脏东西夺了舍了?”
  自打季钦醒来,那是寸步不离地跟在自己旁边儿,虽他肩膀头子上的那处伤重,但也不至于这般难以忍受罢?
  这季钦,整日里不是“哎哟”就是“啊哟”,动不动就是, “兰时快来给你外子吹吹”。
  不过七日,就已经将阮清攸想与他共赴黄泉的心思给磨没了,现在清心寡欲,只想改名。
  ——季钦一天叫他八百声“兰时”大约还熬不到天黑,他当真已经听不得自个儿这名儿了。
  还有就是,那人虚弱的时候好像风吹便倒一样,但是若赶上他不想虚弱,那简直是“无恶不作”!
  季钦整日黏在自己身上,像是两人的裤腰带不慎绞作了一处,吃喝拉撒都非要在一起。
  拿上次来说,他不晓得从哪处学来了作坏手段,非要帮人扶着,但这事儿是旁人能帮得的吗?
  阮清攸本来水府盈涨,被这样一通裹乱反而解不出来了,只能脸面通红地捶打季钦那根健康的胳膊。
  到后来,他也真是豁出去了,索性束好了腰带,将季钦往前一推,也不管人要不要用净桶,直接扯开腰带,扶了起来, “你来。”
  他没想到季钦竟然……竟然真解出来了! 第95章   完事儿还在他净手的时候,凑过来亲了亲他侧脸, “兰时,还是你晓得体恤我手上不便,竟连这样的事都……”
  阮清攸深吸了一口气,捂着耳朵转身就跑。
  后来回头,见季钦已跟了出来,忙一个闪身进了净室,当啷一下落了门闩,如此才得了缓解三急。
  人啊,果然是近香远臭……阮清攸泡在药池子里,闭着眼想着;从前季钦忙碌之时,他总盼着季钦能多回来些,早回来些,现在日日在身侧了,却又嫌他聒噪。
  想着想着,他又忍不住笑了:自己也是个口是心非的主儿,明明心里头乐开了花,还非得装模作样,佯装一副根本不稀罕旁人的样子。
  “兰时,”季钦在岸上,坐着个圆杌,吊着根胳膊,张狂又乖巧的模样,探下身来又开始唤阮清攸。
  阮清攸眼皮都没抬一下, “又怎么了?”
  “你上来呗?”季钦同人商量。
  他眼前是一副绝顶旖旎的景色,一头青丝柔柔披在肩上,又散在水里,画儿一样好看。
  夏初了,池子里的水便就显得格外的热,阮清攸专用来泡药浴的寝衣换成了月白色的云锦,一浸到水下便几乎是透明颜色了。
  从水波荡开的交领里头,季钦看见了他被温水激得发红的皮子,并着一对令他垂涎的相思,忍不住的便鼻子发热。
  但他现在有伤在身,断沾不得水,只能在岸上看个景儿,看了又心潮翻涌,只能求人上来。
  但那人不解风情,晃了晃脑袋, “没到时辰,不上去。”
  季钦:“……”
  他歪头瞧了瞧,香还燃着呢,确然是没到时间,但他可忍不住了,从杌子上起身蹬了鞋,外衫一脱便就下了水。
  脚下踩水的声音将阮清攸惊着了,他当即睁开眼,对着已然下水的季钦大喊:“快快上去,伤口不能沾水,你真是不要命了。”
  季钦个子高,这海棠池子里的水只到了他腰际,他就这样立在池子里,只看了阮清攸三五眼便绷不住了,一手将人抱起来从池子底放到了水下的台阶上。
  阮清攸本想挣扎,但顾及季钦的胳膊,又实在不敢挣扎。
  于是就被季钦更加方便地乘虚而入,一手将他脑袋放到了池子边上的洋蓟上,而后欺身下去,细细密密的吻就像仲夏夜的过雲雨一样,既疾且密地打在了阮清攸的身上。
  阮清攸一手扶着池子边,还不忘在接吻间隙,口齿含糊地提醒:“当心你的胳膊……”
  “好兰时,我便晓得,你最是心疼我的……”季钦满意极了,哪儿哪儿都满意。
  季钦如今只有一只手能动换了,说句实话,他这伤是真疼,后来张辽来了,又给他于伤口处缝了针,那针是真粗,跟纳鞋底,引被面的一般粗。
  缝针的时候,阮清攸拉也拉不住,就在一边儿瞧着,一边瞧一边哭,哭得眼睁不开,也并未瞧真切来,只一个劲儿地说:“疼你便做声……”
  季钦多牙硬的人,那会儿还装相说:“不疼,上足了麻沸散了。”
  可到了这会儿,便不这样说了,装的跟朵春梅似的,似乎阮清攸拒绝一声,他便要如遭了春风一般骤然颓败了。
  “我这伤忒疼,疼得要命,着实是不方便,怕不能沉入水去好生伺候哥哥了,”季钦喟然,很是遗憾地道。
  阮清攸一听这句“哥哥”,便忍不住的一阵哆嗦。
  他从前如何怕季钦唤他“嫂子”,现时便如何怕季钦喊他“哥哥”。
  这样一比, “兰时”这名简直好得很,根本不需去改。
  上几个月里,二人荒唐至极,日日欢唱后庭花的记忆如潮袭来,他羞,他也怕。
  ——虽也顶顶快活,但需知男子那处,毕竟不是用来……而季钦那里,又……
  似乎是得知他想到何处一般,季钦抬头,很是亲昵地拿鬓角蹭了蹭阮清攸的脖颈,真挚而野性地述说情谊,他似乎忍得很是艰难, “好兰时,也让我尝尝那儿,行也不行?”
  阮清攸泡在池子里都起了一层白毛汗!
  不行!当然不行!
  他虽没亲身经历过,但听闻前头更是疼,疼的人像是被劈开,他哆嗦着声音,好声好气地打商量:“你常走那路,不成吗?”
  季钦没回答,苦着脸,蹭了蹭,又叫:“好哥哥……”
  这就是不答应的意思了……阮清攸实在是一个头两个大,他换了个法子:“我瞧时辰差不多,我这也有些热了,走,咱们先回房罢!”
  季钦眼里是看不清底的欲望,湿漉漉的,虽不说话,但能让人看得出来委屈与不甘,那仍好着的一只手也不肯消停,掐着阮清攸的一搾细腰,松也不肯送。
  阮清攸看进了季钦的眼里,突然就心软了。他看见的不是委屈,而是不甘,自己也曾有过差不多的那种,不甘。
  早几天里,他也曾想过,自己分明可以以男子之身同季钦有夫妻之实,分明能却不肯行,若一道踏上了黄泉路,行进了阎罗殿,真报一声“夫妻”,可会被批一句“名不正言不顺”?
  到底,是个遗憾。
  一息走神之间,那人衣衫已在水下悄默声褪了,霎那间两两相抵。
  阮清攸揽住了季钦的窄腰,虔诚地,讨好地吻住了季钦, “你可记得,要轻一些……”
  “好哥哥……” 第96章   季钦柔声唤着,沙哑的声音都像是撒上了糖粒子般甜,他暂时撤了进攻,说了句“搂好了”,而后未有受伤的一手便探下了水面。
  阮清攸忍不住一声惊呼,嗔怪道:“让你轻一些了。”
  季钦从善如流地点头,应着“是我的错,我的错”,却分明知道这人完全受得住,正拿乔呢,于是手上动作也没停。
  后见那人眼角发红,季钦便知火候已至,试探地,又坚定地完成了这场天地间,他认为,最最最重要的仪式。
  温泉边上用来计时的线香早已焚尽,一截一截的香灰落了满地。
  四下皆静,唯水中不静,涟漪圈圈,啼声浅浅。
  外头芳菲已尽,房内春却正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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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晚啦!很快就会完结,我一向是番外苦手的,但是这本想要多写一点番外(只是相对我自己来说,可能也不能算多),真的很想让他俩能甜一甜,毕竟小阮小季这对,真的挺苦的……
  第58章 离京
  又过了几日,天儿渐渐地也热了起来,好在别院是在半山,较着京内还热得迟些。
  季钦旁处的伤口倒是好得差不多了,但肩上那处迟迟不见愈合,现在天热了,上头覆着的纱布都减了几层。
  阮清攸日日都是亲自上手换药,他早些日子就打张辽那里学了这手艺,如今越发熟练了。
  “快些好罢,”阮清攸将延长的纱布在季钦的胳膊下头绕个圈打结, “若天再热些,就更难好了。”
  “莫怕,”季钦像个二大爷一样侧卧在贵妃榻上, “定然会好的,那姑娘不是说了么。”
  木桑说他“命硬得可以克死三五个林焱”,这话不太好听,但季钦听了之后却笑了挺久,直呼“有意思”。
  “木桑姑娘啊,”阮清攸低着头收拾药箱,提起木桑又是一阵苦笑, “确实是个挺有意思的姑娘,但……”
  他正想说“到底与大晋女子区别太大,不知道表哥可否能受得住”。
  这话还未说完,就见周妈妈急火火地进来, “侯爷,可不好了,木桑姑娘同表少爷拌嘴,牵了匹马就跑了。”
  “什么?”阮清攸起身, “虽她也行走江湖多年,但到底是一节女流,现在外头正乱着呢,可不好往外跑,快快让人去将人请回来。”
  季钦一听笑了,心说兰时到底是太良善,思虑事情反倒失了主次,便也起身坐了起来,先不紧不慢地将阮清攸拉进怀里,才又问:“那,林焱呢?”
  “方才见他,还在院中跺脚呢,”周妈妈照实回了。
  “缉风,”季钦扬声,将院中的缉风喊了进来, “林焱呢?”
  “林公子啊,刚才骑了匹马追出去了,”缉风道。
  “妈妈放心了罢?”季钦说着又拍拍阮清攸, “你也放心了罢?”
  “可是……”阮清攸当然还是不放心, “外头到底是乱着,他二人这会子出去……”
  大约是因为要紧的祸患已除,成宣帝总算没了掣肘,现在正在整个大晋之内清理余党,歹徒各地乱窜,即使各地驻兵都出动了,但却仍说不上一个“太平”。
  阮清攸只知林焱是一介画师,不知他也有足够保命的功夫在身上,再说那木桑,机灵得不成样子,虽功夫未必多精湛,那一手的玄术也足够她立足了。
  这二人,其实都无需担心。
  但季钦不想阮清攸担心,便嘱咐缉风, “快马送些银子过去,再派几个人护他二人一程。”
  周妈妈带着缉风去拿银子,二人便一道出了门。
  这会子外头起了风,缓缓穿堂,很是舒坦,走时便未带上门,这青天白日的,季钦便吻上了阮清攸, “这回总放心了?”
  阮清攸轻轻“嗯”了声。
  “还有一事要与你讲,”季钦道, “收拾收拾你常用的物件儿,我们去边疆。”
  “真的?”阮清攸惊喜出声。
  “带你去看看我外祖父,”季钦道。
  “老爷子有什么喜好吗?”阮清攸听这话便慌了, “我该准备些什么礼物啊?”
  “准备什么礼物?你二人见面,他该给你准备礼物,”季钦道。
  “乱讲,到底是……”阮清攸皱眉。
  “到底是俏媳妇儿要见亲长了?”季钦着意逗他, “我已托周妈妈备好了,你去看看,又无什么要加减的。”
  阮清攸这才笑了, “我说怎么这些日子,周妈妈净忙着收拾,原是在备礼。”
  “是,”季钦拍拍他背, “去罢。”
  *
  次日,季钦寅时便起了,穿戴整齐后,赶着开城门的第一时间进了城,破天荒地参与了朝会。
  下头百官对这个大功臣到来的十分震惊,趁着成宣帝还未到,纷纷围上去,寒暄的,道喜的都有。
  季钦本是厌弃这样,但今日却如天上落了红雨一般,很是和善地同人叙话。
  在听到说“指挥使不愧是朝廷股肱,伤重如此却恢复这样快速”,季钦拱手举过头, “仰仗圣人大德,仰仗国祚护佑。”
  “下官钦佩,下官钦佩……”
  这话还未说完,成宣帝便在张福全的陪同下坐上了龙椅,朝会开始。
  成宣帝照例在将将落座时扫了一眼与朝百官,在看到季钦时,身体忍不住往前探,眼睛一霎便有了光,但想到什么,又重坐正了,眼里的微光闪了一下便灭了。 第97章   今日的朝会仍是吵个不休,虽有个谏臣当场触柱一事之后,无论是君还是臣都收敛了许多,但成宣帝最近着实太疯,吓人的紧,御史台夙夜在公,一封又一封地出劝谏的折子,狼毫笔都写秃噜了毛。
  季钦淡淡听着后头人跪下,哐哐地磕头,几乎是声泪俱下地述说着成宣帝种种行径如何违背祖宗礼法,如何罔顾圣贤道理。
  引经据典一大堆,听得季钦头疼。
  成宣帝今日的心思完全不在朝会上,没细听便也不发怒,久久未表态还让旁人以为他今日心情多好,能听进去劝了,心下窃喜,便就又多说了些。
  待到下面人说得口干舌燥,总算停下,扯着嗓子高唱了句:“臣请陛下三思!”
  今日季钦既来了,那成宣帝心情确然是不错,但却不代表他能听劝,草草听罢后,他弯唇一笑,点了季钦的名字:“季卿以为如何?”
  季钦倒是从头到尾细听了,但年轻与年老想法必定不会一样,武将与文臣想的也到底不会一样,他被点到后,走上前,轻轻一揖,说出了这近两个月里最让成宣帝舒坦的话——
  “苟利于民,不必法古;苟周于事,不必循旧。臣以为陛下如今所行,乃利国利民之事。”
  “好,好!”
  成宣帝连说两个“好”字,在龙椅之上忍不住拊掌, “满朝文武,可解朕忧,明朕心者,唯季卿一人耳!”
  *
  方才朝堂之事让成宣帝舒坦,散朝之后再于御书房看见季钦,感激与思念两厢钩缠,几乎要湿了眼眶,忙着人看座,上了今岁刚得的明前茶。
  季钦谢恩,却不落座,而是撩起飞鱼服下摆,定定跪在了成宣帝面前。
  不好的预感从成宣帝心中缓缓升起,他敛了眼眸,收了殷勤,向后靠坐在了椅背之上, “钧希这是何意?”
  “现大晋祸患拔除,天下一心,”季钦道, “臣,请陛下准许臣离京。”
  当时,金吾卫指挥使有了缺儿,季钦奉命回京接任,其实为的便是肃亲王密谋造反之事。
  现下危机解除,金吾卫指挥使谁人担任已再不同昔时那般重要,季钦便到了功成身退的时刻。
  他的心,系在阮清攸,系在边疆阔土。从不在帝,从不在京。
  这个道理成宣帝也知道,但当时他将人叫回来,现在却不舍得让人走了。然出尔反尔不是一国之君之风,他拧着眉思考。
  没有想到这日来得这样快,他近来疲于应付朝臣,并未提前打算此时。
  季钦在心里数着,到了十个数,见成宣帝仍无动作,便又磕了个头, “陛下待臣之恩永世难忘,臣请往边疆戍土,守住大晋西北。”
  “朕晓得你忠君爱国,”成宣帝拧着眉, “但金吾卫这样庞大一个组织,你若走了,一时之间让朕何处再寻一人接手?此事仍要徐徐图之。”
  季钦起身, “臣养伤将近六十日,陛下画整为零,已将金吾卫全然控制在手里,指挥使一职有或者无,于陛下而言已无多少差别。”
  他说着话已经起身,面向着成宣帝,步步后退,这般狂妄,这般僭越。
  成宣帝手攥成了拳头,在季钦要退后到门前时,才颤声开口:“定然要走么?”
  “定然要走。”
  季钦的右脚已经触到了门槛,成宣帝才又问:“何时出发?”
  季钦一手已推开了门, “今日。”
  *
  阮清攸是在今日清晨看见满满几大车的东西,才知道,二人这次不是回边疆小住,而是定居。
  此前季钦一直不肯将话说死了,只是怕成宣帝那边再出什么岔子。
  但清晨得知,于他而言时辰并不晚,因阮清攸并无多少东西要收拾,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也不过是多取上了泰宁侯府菡萏院子的那株绿梅。
  露种已准备好了行李,便携家带口地要同他一道前往了。
  “至于云栽,侯爷说她一直有戒备,是否同往还得您亲自去谈,”周妈妈提醒。
  “知道了,”阮清攸点头,然后去了云栽的屋子, “云栽,我即将于钧希一道往边城定居了。”
  “公子,”云栽慌慌张张跪下, “云栽愿意同往。”
  “我来,便为了这事儿,”阮清攸拿了一袋金锞子塞到她手里, “这么些年了,该放下了。这次我不带你走了,但泰宁侯府所有产业,随便哪一处,总有个管事的位置留给你,你自己去挑。”
  阮清攸如何聪慧的人,他都能瞧得出成宣帝对季钦的心思,如何看不透自家婢女的心思。
  早年间,他总想着人年长一些,多见些人便就好了。
  但如今多年后再见仍是这样,便只能由自己来帮她断了,人活一世,有几个十年可堪蹉跎呢?
  阮清攸出门,对着痛哭的云栽笑笑, “若有了良缘,记得来信同我说一声,我定作娘家人发付你出嫁。”
  从这里出去不久,季钦便到了别院,扶着阮清攸一道上了车。
  “他会这样轻巧地放你走?”阮清攸听闻,很是不信地问道。
  “胤亓心怀天下,哪会耽于私情?”季钦淡淡道。
  “是么?”阮清攸仍是不信,却未再多问,只说, “你侧躺着,解开衣裳晾晾伤口。”
  “好。”季钦应声,索性将自己那身飞鱼服脱了,换上了极家常的圆领袍子,同阮清攸穿的一样。 第98章   *
  “陛下,人已走远了。”
  张福全在这城门楼子上已经陪成宣帝看了许久,离着指挥使出门,都已有半个时辰了。
  这话落下,成宣帝突然疯了一般地跑下城门,翻身上马便是一路扬鞭狂奔。
  城外十里长亭之处,季钦一队车马方休整得当再度出发赶路,就被一人一骑追到了队伍的最前方,一勒缰绳拦住了去路。
  队里有人识得圣人,当即叫停后面队伍,跪下行礼,打了信号。
  季钦接了信儿,拧着眉从车里出来,撩起衣袍,同旁人一般,给成宣帝下跪。
  成宣帝看他,他记得季钦一贯习武,爱穿是的曳撒,而非圆领袍子,这定然是那位给备下的。
  季钦真的要走了。
  虽然他扛着一身重伤来为自己对峙文武百官,但他真的要走了。
  而皇权横亘,浓情横生,成宣帝眼眶都湿了许久,却到底说不出一句“青山不改”。
  骏马一路疾驰,现在不耐地打着响鼻,成宣帝翻身下马,走到季钦跟前,托着他未受伤的手,将人扶了起来,塞了个触感温热的物件儿在他手上, “这是定远侯当年交给朕的,现在朕交还给你。”
  季钦低头,是边军虎符,是当时定远侯担心功高震主,特意交上的虎符。
  “陛下……”
  “钧希,朕……。”成宣帝紧紧攥了攥季钦的手,却到底没说完这句,只牵着马走到了路边, “赶路罢。”
  “若有事召,臣必速回,”季钦像年少一般给成宣帝行了个平辈礼, “陛下,望自珍重。”
  “他来了?”阮清攸问。
  “嗯,”季钦点头,而后伸手将虎符递给阮清攸, “来送个东西。”
  “虎符?”阮清攸瞪大了眼睛。
  “请郎君为钧希保管,”季钦吻住阮清攸, “钧希此一生拥有所有,都归郎君保管。”
  阮清攸也纵情回应他,又嗔道:“虎符我替你收好,但我才不稀罕保管旁的俗物,我只想保管你的一颗心。”
  “俗物同心,都是郎君的,”季钦亲亲阮清攸的耳垂,打了个呵欠, “我再补个眠,今晨起太早了。”
  “好,”阮清攸从怀里掏了个帕子,轻轻蒙上季钦的眼, “睡罢,待到午膳时分我喊你起来。”
  阮清攸打开车帘,恰赶上一个弯道,一人一马立在官道上的场景,就这样直直闯入了他的眼帘。
  是胤亓,他还未离开,瞧着孤独又落魄。
  阮清攸低头看了看已经熟睡的季钦,又再抬头看看似仍不打算离开的胤亓,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车马辚辚而过,官道尘土轻扬,有人已然唱罢,有人才正登场。
  携君共路,山高水长。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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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缘更哈(毕竟对我来说番外真的太难写了
  第59章 番外(1)
  若是季钦只身带人从京城回到边城,十五日左右便就能到,但这次却不一样,拖家带口,行李盈车,如何也行不了那般快的。
  这条路季钦行了多次,却似乎从来未曾关注过沿途风景,想起来便是黄沙遍地,无甚好看。
  许也曾关注过,但却不曾发现过美景,毕竟他同林焱不一样,赏不来山川瀚海,品不得风花雪月。
  但阮清攸赏得,也品得。
  车马一路西行,他打起车帘见草木渐稀,高山嶙峋,竟是京中与江南迥然的好景色。
  “钧希,我们现在到了何处?这山忒好看。”
  季钦睡得迷迷糊糊的,闻言撑起身,探头出去看了看, “方进了晋地。”
  阮清攸:“我好似从未见过这般连片的山峦,真是好看,原来前朝的画中山在现实中是这般模样。”
  季钦收集到的那些前朝的书画里面儿,似乎便有幅同今日的景极像的。
  “手痒了?”季钦问。
  阮清攸轻轻点头。
  “停车,”季钦招呼。
  一队车马就此停下,季钦下了车, “在此地稍事休整。”
  此时正值初夏,山下却凉爽,有风轻拂,季钦让人支了桌子,放了笔墨,亲自为阮清攸展了纸后,便又窝到了树下。
  春困秋乏夏打盹,他季钦如今闲人一个,恨不得将早几年里因忙碌而缺的觉一下子都补回来。
  阮清攸抬眼瞧了瞧,从怀里掏了帕子,轻轻蒙住了季钦的眼睛,手还未收回,被人一下子抓住,轻轻舔了舔手指,才收了手。
  “京城浪子,”阮清攸点评。
  季钦闭着眼笑, “却为兰时回头。”
  阮清攸简直羞死,跺脚跑开了。
  这会儿是半上午头上,早膳将将用毕,离着午膳也还有些时辰,又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清净地界,阮清攸是当真喜欢。
  中间里季钦醒了一回,递给了阮清攸一杯水,但人忙着,没喝。
  他也不以为意,自己端过来仰脖干了,然后嘱咐周妈妈, “索性就在此地将午膳用了罢。”
  “早上不还说要到前面的镇上去用午膳?”周妈妈问。
  “家里的才子忙着作画,怕赶不及了,”季钦看着阮清攸撩着袍袖,立在山前作画的凝心模样,一阵心猿意马, “凑合一顿,晚间再去镇上用。”
  但纵是这样,阮清攸的画仍然是未能完成,毕竟上色是个需要静下心来,沉上好些时辰的工作,一时半刻里,定是不够的。 第99章   线稿一卷,收了桌子,一行人便又上了路。
  “稍后去前头镇子上用晚膳?”阮清攸问。
  “嗯,带你去吃臊子面,这里的醋好,用醋熬出来的臊子香得很,”季钦道。
  阮清攸没有这样的见识,他打下生以来还是第一次涉足晋地,便问季钦:“你以前打京城与边城之间来往常吃这些吗?”
  季钦笑笑, “哪有这么多闲工夫?大都是趁着赶路的间隙吃点干粮事。这里是林焱带我来的,他于这些事上是行家。”
  “是表哥啊,”阮清攸看着季钦, “说起来,表哥自打同木桑姑娘一起跑了后,可许久没有音讯了。”
  算起来得有小半个月了。
  “没有消息便是没事,”季钦回, “日后你便习惯了,他总是这样的,一走大半年,只能收得着信,却递不出去信。”
  “表哥活得真是潇洒。”阮清攸忍不住叹道。
  天渐渐黑了,马车行进速度也渐缓,二人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不知不觉就进了镇子。
  这处镇子不大,拢共就一间客栈,一楼大堂是饭馆儿,门外立着几大缸飘香的醋与酒。
  一行人落座,季钦拿了筷筒里的筷子,擦净了递给阮清攸, “便可着他们的招牌点了?”
  “你做主就是。”
  季钦点了几样小菜,一人各上一碗面,最后加了一坛汾酒。
  “你这伤可不能饮酒,”阮清攸皱眉。
  他这些日子管季钦管得严,衣食起居,方方面面都盯得极紧,若非如此,照那个人心里一向奉行的“天塌下来不过碗大个疤”的不管不顾劲儿,等到到了边城,那伤口怕都愈合不了。
  但现在,伤口已经开始生新肉了,阮清攸日日换药能看得见:粉色的新肉越生越多,在季钦一身麦色的皮子上很是夺目。
  “我不喝,点一坛与你尝尝,”季钦倒了杯茶给阮清攸, “行里有句话,会酿醋的必定会酿酒,会酿酒的却不一定会酿醋。这边的酒也很是不错,同你往常常喝的不太一样。”
  “说的我好像多爱吃酒一样的……”阮清攸咕哝着。
  季钦笑笑,心说你可不就是挺爱吃么?越是不胜酒力,就越爱小酌三杯的人,可不就是你么?
  但他忍住了。
  且不说是古今大丈夫皆是一个忍字当头,单一件“不能惹夫人生气”,这更是男子行走一世不能不学,不能不懂的道理。
  打出了京城之后,随着一路往西渐行,阮清攸是越发得自如闲适,性子都活泼了许多。
  季钦原来总爱逗逗他,本意也便是让他能活泛些,莫将事事都藏着心里,说出来,闹出来便是海阔天空了。
  但那时他的逗惹,阮清攸是接也不接。
  这行路的半个月里,季钦除了一身官衣,越发有了读书时的那般混不吝的气质,常常是惹得阮清攸脸红。
  虽这真真论起来得叫是两口子之间的小乐趣,但阮清攸现在可不惯着季钦。
  凡是惹着他了,毫不留情就是一脚。
  季钦常年累月都是穿皂靴,那黑色的鞋面儿之上总交叠着几个脚印子。
  起初周妈妈看不下去,凡见着了,就必拿双新的给他换,后来发现这季侯二十多岁了还似七岁八岁狗也嫌的小男娃子一样讨嫌,恨不得是一天换上八百双新靴子都到不了黑天,便不再折腾。
  后再见着季钦鞋面儿脏了,便低头, “侯爷倒是自个儿掸掸尘呐。”
  季钦知晓自己如今在这一队心腹里头的说话分量是日日地往下掉,毕竟兰时捏着银钱大权,人也和善揽了人心,如今才是府上的正头主子了。
  这样的情况,季钦最是乐意瞧见了,最好是到了边城也能如此,让他在自己圈下的小天地里头,处处都似回家一样舒坦才好。
  就这会子倒酒遐思的空档里,炒菜同臊子面已上了桌。
  “菜还上得挺快,”季钦殷勤地将那大海碗挪到阮清攸面前, “兰时,尝尝。”
  夏日吃面并非是个很好的选择,动不动一身汗,但好在晚间也凉了,用完饭便可以沐浴,倒也还合宜。
  阮清攸提起打磨并不很细致的木箸,挑起来一筷子面,惊奇道:“这面这样宽啊!”
  “裤带面么,”季钦笑笑, “吃着更劲道些,虽与江南的龙须面风格迥然,但也别具滋味。”
  “我怕是吃一根就能饱了,”阮清攸抬头看着季钦,哭笑不得。
  “都尝尝,也莫可着面较劲,吃不完有我呢。”
  季钦前些日子身子空了,现在正是往回找补的时候,饭量较从前大了不少,一路上他们捡着各地的名吃,小吃试,他很是吃了好些阮清攸的剩饭。
  别说,便是一样的东西,阮兰时那碗都较他季钧希那碗更香些。
  这样的好日子,他从前在边疆喝风咽露的时候可是想都不敢想。
  二人对坐,各人面前一个青瓷大海碗,大的都能将头伸进去,对视一笑,开始动筷子。
  阮清攸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面,他以为这臊子里头只有肉来着,却未曾料到食材这样丰富,好似有豆腐干,鸡蛋,豆子,木耳等,舀一勺入口,口感十分丰富,而食材的香味将酸味儿烘得更香了。
  面虽宽,却劲道,裹着汤里臊子的香味与酸味,开胃也爽口。
  他本还以为自己顶多一根儿面便要饱了,却破天荒地吃了有小半碗,季钦见了,都开口连连夸他今日好生厉害。 第100章   这样的夸赞,似乎都是出现在那些喂顿饭要追出去二里地的稚童那里,听罢臊得阮清攸不行,眉头一蹙,毫不留情又踩了季钦一脚, “真想给你这嘴上安个门闩。”
  季钦听罢大笑, “莫气莫气,待小的等会儿将功折罪的。”
  阮清攸听这话,心头一哆嗦。
  这会儿天已黑了,季钦这孬蛋,意欲如何将功折罪,说得太明显了罢!
  完了,阮清攸心里头连连叫苦,今夜怕又是躲不过光腚赤拉地被人吃干抹净的下场了。
  那“幼时即厌学”的季钧希,在床上那档子事儿上的进学可得算是焚膏继晷,废寝忘食,汗牛充栋,韦编三绝。
  稍不打盹儿的时候,便要掏出来打各地搜罗来的名著学上片刻,若此时奚落他一句,他还要回嘴说是“常学常新”。
  到了夜间,便总一句“绝知此事要躬行”开场,后脱衣裳便上了。
  至于如何结尾,阮清攸却不知道了,他总是半道就累得昏睡过去,无论季钦走的是哪条路,用是的哪个小伎俩。
  “今日若想将功折罪,那便分榻而眠,”阮清攸清了清嗓子,色厉内荏道:“那便是最好的立功了。”
  “我不答应,”季钦已接了阮清攸的面碗接着吃,闻言抬头一笑,笑得较这一碗搅满了臊子的面汤还浑。
  “你……”阮清攸“你”了半天也没“你”明白,到最后认了命,气焰全无,声如蚊蚋地说了句:“我如今已是一副纵欲过度的颓败之相,近来总觉虚劳十分,元阳不足,连小解都……”
  到这句,阮清攸便觉不能再说了,再说下去,难堪得他要哭了。
  季钧希这人,一到入夜便如春日撒欢的公犬一般,简直是散不尽的邪火,使不完的牛劲。
  虽这些身子上的小病灾不好对人言,但阮清攸确实感觉最近元阳泄多,肾气亏损,尿尿都细了好多……
  他不似季钦这般壮实,眼瞧着是要扛不住了。
  “总不能讳疾忌医,因噎废食,”季钦“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个瓶子, “我便是亏了谁也不会亏了哥哥,早将好东西与你备下了,擎等着你开口呢。”
  阮清攸接过来一看,细口瓷瓶之上,三个醒目小篆——神龙丹!
  他两眼一黑,完,在劫难逃!
  ————————
  季钦:余长时方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托于友人之名,内子笔录,温故知新(x)
  第60章 番外(2)
  虽季钦连事前药都备下了,但那夜晚上到底是啥事儿没成。
  倒也不是因为旁的,主要是因为几个小菜实在开胃,阮清攸好酒好菜,一不小心就有些饮多了。
  且他醉酒一事十分突然,上一刻还摸着酒杯呢,下一刻便就趴桌了。
  季钦不巧正见着他往桌面上冲的样子,忙伸手过去给垫了一垫,哐叽一声,砸得他手生疼。
  于是便就更庆幸,幸得是他伸了手,若非如此,依着小郡王这细皮嫩肉的娇贵身子,明儿个定得额头发青。
  早年来此地打尖或者住宿时,季钦来此地饮过酒,虽烈是烈点,但也不至于这么点儿就趴桌啊。
  “等下讲你,你又生气,”季钦无奈起身,绕过桌子去,从阮清攸手里扣出来酒杯放到桌上,后轻轻发力,将人扛在自己那未曾受伤的肩头。
  他另一边的伤还有得养,这般大的动作,已经牵扯到了,绷着劲儿地疼。
  这一路同行有好手无数,也都一起聚在大堂内,隔壁桌,正吃得起劲儿呢,此刻闻见声响纷纷瞥头瞧了过来。
  按说是该有几个有志之士上前给搭把手。
  但纵观大堂诸位,竟无一人动作。
  ——季侯是爷们儿中的爷们儿,跟普天下的男子自然是一样的:一句面子大过天,不争馒头还得争口气呢。
  自己的夫人,哪还有让旁人搭把手的道理?
  弟兄们还是散了罢,莫上赶着好心找呲儿。
  季钦咬着牙,夏夜里都沁出了半头的汗,对自己这些有眼力见儿的好兄弟是说不上感激也说不上恼火。
  还好走了两步便适应了许多,季钦看了看眼前横岔在大堂正中的木头台阶,轻轻叹气,回头招呼了句:“大家玩儿着,我先回房了。”
  每一步台阶都走得无比艰难,季钦感觉自己贴身的寝衣都湿透了,黏糊糊地贴到了后脊梁上。
  便如此,他在将阮清攸放到床上时,都未曾舍得哪怕稍微粗鲁些,轻手轻脚的,像是在放个月娃娃一样。
  去了鞋袜,脱了外衫,扯过薄衾盖上……季钦看人夹着被子自觉地朝里睡了些,方才腾出功夫好生喘口气。
  至此,他仔细地琢磨了一下自个儿的身子状况,发觉肩头的伤只是一个小原因,他上楼喘成这模样,根源大约还是几个月的昏迷间水米不进,亏了根本。
  直白点说,便就是虚。
  “季钧希啊,季钧希,才二十郎当岁的年纪啊。”
  季钦抬袖子擦擦汗,忍不住自嘲了一句。
  往后年月可还长着呢,便就虚了可如何是好?
  他痛定思痛,从怀里掏出来熟悉的药瓶子,先给自己来了一粒神龙丹。
  *
  打那日之后,季钦就没有再夜夜笙歌,声色犬马了,一整个偃旗息鼓,老僧入定般清心寡欲。 第101章   每每入夜之后,郎君相对,一个不情不愿地当面儿吃着神龙丹,另一个假借方便之名,偷偷摸摸地吃着神龙丹。
  完事儿上床,相拥而眠,小两口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素净又和谐。
  但是好像又没有那么和谐……阮清攸看着直挺挺躺好的季钦,心里偷摸想着。
  当然,似阮清攸这般爱面子的人,会说许久不搞,自己竟有些想念那档子事儿了吗?
  那必然不会。
  但他并非痴儿,很是懂得迂回行事。
  这会儿天也不早,季钦早已洗漱完毕,正倚在床头看一本兵书。
  上兵伐谋,他已经有快一年的时间没有静下心来好生学学带兵了,眼见着就要回边疆,且不说等到外祖父问起来应对不当的事情,他自己心里头也虚着呢。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自打过了晋城,他一直在抽空读书。
  阮清攸凑过去, “钧希,我这神龙丹也吃了好些时日了。”
  说实话,他当时是真不想吃,他自觉外腰不错,若不是使得太多,是一点毛病没有,所以一直很抗拒吃药。
  但是季钦是何人?
  用他自己的话说“打小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入流的点子他是一套又一套。
  阮清攸卧在车里,正舒坦吃着碗糖蒸酥酪,翻过一页书,吃到最后一口,发觉味儿不对的时候,那神龙丹已经随着半勺子酥酪一道进了肚。
  就这样的,都属于是“小儿科”,他到现在也没明白过来,季钦是如何将那神龙丹藏到葡萄粒儿里的。
  好生生的葡萄,听闻还是打最西边儿产的,又大又甜汁水丰富,平白就被人挖了籽儿去,填上了丹药。
  不说阮清攸自己,他都替葡萄委屈。
  除此之外,还有旁的更加上不得台面的损招,比如什么凑过头来亲他一口,舌尖一动就嘴对嘴送了个药丸子……
  阮清攸想到,都臊得脸面发烫。
  这些事儿,不光他记得清楚,那始作俑者,必定是记得更清楚的……
  季钦抬头, “为了让你吃着这两口药,我可真是用尽了浑身解数,如今我还没烦呢,你就烦了?”
  “倒不是烦了……”阮清攸越说,声音越小。
  季钦来了兴致,阮清攸兹要是这幅模样,那必定是心里头存了什么自己也有些瞧不上的打算,正心虚着呢。
  现时间月上柳梢头,不难猜他想到了什么。
  季钦的兵书也看不下去了,向来是由奢入俭难,这过惯了日日交公粮,得奖赏的好日子,乍一素下来,只觉是抽烟膏的断了货,简直是小蝌蚪害头疼了,觉得自个儿浑身是病。
  果真,人得到些什么,便要失去些什么——
  得到了禁欲康健的身子,便失去了人间究极乐趣。
  季钦这阵儿,快把自己熬成和尚了,实在有点悟透人间的感觉,脑瓜子里的大道理像雨后春笋一样哐哐往外冒。
  他清咳一声,反手扣下在床侧小几上,问:“那是如何?”
  “你……”阮清攸话到嘴边又打了个转, “我觉得疗效似乎尚可,你要不要来瞧瞧成效?”
  “瞧,自然是要瞧……”
  季钦努力维持着自己说话声音的稳定,却抬起掌风灭了外头的灯,仅留了床边一盏。
  坦诚相对的次数越多,他便越是习惯看着阮清攸。
  爱看他呜咽地啃上自己的喉结,明明已得趣得不行,却还红着眼圈的委屈模样。
  也爱看他雪白的皮子之上,星点红梅绽放的旖旎模样。
  最是爱看他双目放空,狠狠抓着自己的脊背,说“季钧希,我不成了”的模样。
  哪儿会不成呢,分明哪哪儿都成。
  季钦想着以往,下身已然石更,手上慢条斯理地解着衣衫,下身却开始不管不顾地胡乱冲撞。
  这会子,阮清攸又紧张了,很小声地说:“你且轻些慢些……”
  “我晓得了。”
  季钦的声音已经口亚得不行,手上渐渐也失了条理,最后实在解不开那夭寿的襻扣,便索性用了蛮力扯烂了去。
  “好哥哥……”
  阮清攸一听这动静,不自觉哆嗦了一下,但同时,身子却不受控制地泥泞。
  季钦粗粝的大手轻轻碾过蜜蕊,笑了, “既前头路已妥了,那今日便就走水路?”
  “你这混账……”阮清攸羞得要死了。
  现下已经进了陕地,今儿夜里住得是个窑洞,夏日里也十分凉爽,但这凉爽却只是好处之一,更大的好处却是……
  不论如何折腾,里头砌着土炕都一点动静都没有。
  季钦满意得很,一边埋头苦干,挥汗如雨,一边还能再啃啮相思的空挡里问阮清攸:“好哥哥,日后咱们也在家里头砌这样一方土炕如何?”
  阮清攸还能不知道这浑货存的是什么下流心思,说实话,他真想骂他一二。
  但偏偏正赶上要紧的时候,他空生了一张巧嘴,却难言如同哑巴,嗓音溢出,只有忍耐不住的“嗯啊”。
  长虹贯日,银枪入巷,翔龙潜渊,巨蟒奔穴。
  真是,好生酣畅淋漓啊!
  阮清攸有些日子没尝到这样的好处了,嗓子都快要喊哑了去。
  季钦出了满身的汗,却像是当年入边关甫上战场时一样,横冲直撞,愈战愈勇。 第102章   这客栈地处略偏僻,大约许多好料子也进不来,天字号房里铺的也不是锦帛,虽也论不上是粗布,但到底不太舒服。
  经二人这样一番酣战,人与床单不断摩擦,剌得阮清攸浑身不得劲儿。
  “季钦,这料子太粗了……”
  他早先细声细气的,没得到人回应,想这色胚子也是上了头,蒙了感,便狠狠抓了他一下。
  “喂!我说这床单粗粝,磨得我好生难受……”
  季钦确然是在埋头苦干,被挠了才抬头,憨厚一笑,随后低了头, “还以为你是,咳,那里磨得难受了……”
  瞧你这模样也不难受啊,可是好受得紧哩!
  阮清攸一脚就踢到了季钦的胸脯子上,硬邦邦的,似踢到木板了一样, “满口胡言!”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季钦捉住阮清攸的脚,随后将人烙饼似的翻了个个儿, “我打下头总成了?我不怕磨。”
  阮清攸“哼”一声,似乎还算满意。
  季钦忽然又笑了。
  “喂,你又笑什么!”阮清攸直觉这个人就没存什么好心思,语气也不耐,可狠话没说完半句,后半茬就化作了蜜糖水一般粘的呻吟,还是打嗓子眼儿里活生生溢出来的。
  季钦“啧”一声,却满意极了, “我忘记看到哪里的书上写的,似咱们这般俩男子乐意一处欢好的,唤作个两面煎,就方才看来,果真有理……”
  阮清攸听了不乐意,抓住自个儿脚脖子,却不动了。
  “好哥哥,我错了……”
  季钦嬉皮笑脸,坐起来将人抱到了身上。
  夏夜渐短,这厢却长,半盏灯油都焚净了,满屋黢黑,人却未休。
  ————————
  季钦:第一我不叫喂,第二我叫……(x)
  第61章 番外(3)
  近来,季钦心里头很是矛盾。
  已经许久不见外祖父,他心里头实在是思念的紧,见着前头熟悉的路,总想发号施令全速前进。
  他迫不及待想看看外祖身子还康健否,也迫不及待地想让外祖看看,自己打京中拐来的这个媳妇儿,有多俊,有多好,简直是天上有,地下无。
  但他又不敢快快行路。
  打从陕地出来,离边城便越来越近了,看着地图上日日缩短的路程,他又很是慌张。
  这种情绪大约会是叫“近乡情更怯”,他在世上的亲人本就不多,外祖父又算是顶顶重要的一个。
  现在要带阮清攸回去见外祖父了——外祖父一生循规蹈矩,最是见不得他剑走偏锋。
  早前放着京城爵位不袭而入行伍,还能说句不堪京中磋磨;后来私自带兵入关,大局已定后也是从龙之功;再度回京领了指挥使之位,清了肃荣之乱也是除奸逞佞……
  但是现在回来呢,公然与今上对峙,而娶了个男妻回来……
  季钦从来不悔与阮清攸共度余生,他重活一世为的便是这,但他怕看见外祖父已然浑浊的眼眸里闪现失望,他也怕阮清攸也窥得这些,心里难过。
  出了陕地之后,他便刻意放缓了车马行进速度,压着步子赶路。
  而到了这处之后,景色虽磅礴却单调,阮清攸便歇了铺摊子作画的兴致,只悠悠给前些日子描好的那些上色。
  他瞧出来了季钦的心不在焉,具体因为什么,不说尽数猜到,三五分总有。
  每每看见季钦捧着书卷却半天翻不了一页时,他心里也拧着呢。
  这日入了夜,阮清攸挑灯,伏案丹青。
  季钦打盥室出来看见的就是这样的背影,他走过去,扶住阮清攸的肩, “这一豆光管什么用?作画又不赶在这一时半刻,大天白日有的是时间……”
  话没说完,他一低头,不作声了。
  喉头一阵发紧,季钦直接坐到了阮清攸身侧,甚至乖巧地拿起了水丞, “画罢,我陪你。”
  阮清攸抬头,弯唇一笑,作势便要撂笔, “这乌漆嘛黑的忒是害眼,我还是等到大天白日……”
  “诶诶诶,”季钦忙拦住, “好哥哥,我方才说错了话,求你,求你了还不成么?”
  阮清攸正在画的是一副人像,是他们刚刚出京到达晋城那日,第一次撑开画架子画的人像。
  画的是在树下打盹儿的季钦。
  按说这动作并不怎好看,事儿也做得不雅,但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也许是阮清攸的画技高超,总之十分的协调好看,将季钧希那人的洒脱与不羁,随性与俊美都画了出来。
  季钦打那一日里便瞧见了,却还得佯装是没看见,但迟迟不见阮清攸上色,又等得甚是焦急,现下见人总算动手,心里头满满的都是希冀成真的舒坦。
  如何肯许他就此撂笔?
  阮清攸竖起笔,轻轻敲了季钦的耳垂,后便接着坐下了。
  更鼓敲过第一道,这画便得了,阮清攸落款“兰时于八月既望”,抖了抖递给了季钦。
  季钦简直爱不释手,直嚷嚷着明日便要进城,好生裱起来,日后要挂在边城定北侯府的书房里,让每个同僚来议事时瞧见,都得嫉妒得心窝子里漉酸水。
  阮清攸最是喜欢季钦这般少年心性,犹记得当时初初重逢,他连昏迷之时都眉头紧锁,让人瞧了万般的心疼。
  他淡笑着看季钦喃喃自语,不慎便入了迷,忘记了自己画作之下,桌案之上还有旁的了…… 第103章   季钦珍而重之地将画小心放在桌上,眼都不需稍斜斜,便瞧见了些旁的,好东西……
  虽也是他自个儿,但这可比方才那个珍稀多了,毕竟,穿了衣裳的,它能跟没穿衣裳的一样么?
  “兰时,”季钦越过桌案,将那“好东西”揽到自己这边,捧着阮清攸的脸颊便吻了下去, “我的心肝儿,我的宝贝儿,我的最最珍贵的甜蜜饯儿……”
  阮清攸这会子才反应过来,自己那无聊时寥寥几笔勾画的草稿已被季钦占为己有。
  他在心里为自己开脱:但那还不是因为入了夜么?狐狸精还专趁这时候吸书生的精气呢?他不过是情稍稍动画了个画,又有什么的?
  但他三两句的功夫里,脸色却已通红通红。
  “莫羞莫羞,”季钦伸舌撬开齿关,在一片滑腻的水声里摩挲着说, “好哥哥,我真喜欢的紧……”
  他这安慰的话倒不如不说,阮清攸感觉耳垂都开始发热了,真干脆将人羞死算拉倒了!
  阮清攸说话间就被季钦推倒在了桌上, “好兰时,你来教我作画,成么?”
  阮清攸想拒绝,想说他教不来能将兔子画成猪的笨小孩,想说你若无事还是去看看兵书的好……
  但意乱情迷之间,所有拒绝的话都说不出了,软做一滩水之时,有情之人间唯一的回应便是“答应”。
  所以,阮清攸说:“好。”
  季钦拿起了一直丹笔,将那两颗本伶仃又孤单的相思,点做了一树的红豆,再盏满墨,枝干寥寥几笔便出了形状,根深深地扎着,扎进了寝衣腰带之下。
  这似乎是打哪儿挪来的一棵……根上未曾覆土,待到画主根之外绵延出去的细根小根,季钦便偷了个懒——
  天时如此,物竟自得,肤既作纸,发便为根。
  屋内有人高的大镜子,季钦拥着阮清攸站过去,很是自得地问阮清攸:“先生,学生可还算是有悟性?”
  “竖子无状,缺斤短两,”阮清攸咬牙切齿地道。
  “怪只怪先生这地儿生得忒好……”季钦轻轻拂过,是不同于这人满头青丝的涩与弯, “若再着笔,恐有画蛇添足之嫌……”
  回应他是的,一个抬头。
  阮清攸回身拥住季钦,再不肯对镜。
  “该你了,先生……”季钦重新蘸墨,将笔递给了阮清攸。
  阮清攸也起了性子,狠狠将季钦按在桌案上,蘸上了浓浓的墨,在季钦宽阔的后背上勾画了一匹健壮的宝驹……
  书案下,明镜旁是厚厚的地毡,阮清攸被人横横撂在了地毡之上,以方才他按季钦一样的,绝对臣服的姿势。
  他侧脸朝外,无需抬头,便能窥见镜中景色:相思成熟,殷红饱满,欲滴欲垂,正经着风雨飘摇。
  而季钦正在骑马,他背上由自己画的那匹马,好似也在骑马……阮清攸在冲撞与快活中,很是认命地想:
  唯吾一人,今日为马。
  更鼓过三,人事已休,二人相拥在被衾里,腿脚纠缠在一处,阮清攸一双不安分的手,正在季钦身上无意地逡巡着。
  “还没够?”季钦还沉浸在余韵里,嗓音都还不太对头。
  “又说胡话……”阮清攸嗔道,他可是扛不住了,再这样荒唐下去,那神龙丹日日怕要论斤吃了。
  “钧希。”阮清攸又唤。
  “在呢。”
  阮清攸柔声同他商量, “我们快些赶路,许能赶上中秋。”
  到底是团圆的日子……林焱已经回不来了,季钦若耽搁在路上,定北侯心中该作如何想?
  虽他到底想不清楚自己此去会遭遇什么,但自己毕竟是真真地耽搁了季钦的前程,还累得其受重伤,便是打,便是骂,便是颜面扫地……
  纵叫不得一声“外祖父”,总该亲口道一句歉。
  迟与早,又有何差别?
  他的心思季钦也猜得,便看着他的眼睛,问:“你真不怕?”
  “怕啊,”阮清攸笑了, “但怕也要去。”
  此日后,队伍加快了脚程,在八月十三抵达了边城凉州府。
  定北侯府在此地是数一数二的阔气宅楼,季钦将阮清攸扶下车,二人一道抬头看了看朱门牌匾,又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见了几无二致的慌乱。
  “放心,”季钦拍了拍胸膛,他怀里藏了好东西,定能打动外祖。
  “嗯,”阮清攸学着他的模样拍了拍胸脯。
  他怀里也藏了东西,若定北侯真的发怒,起码能保季钦不受家法。
  二人一道吸了口气,抬步进了府门。
  ————————
  第62章 番外(4)
  这会儿已经快到午膳的时辰,季钦带着阮清攸入府时,林易正端坐在正堂,手上捧着一盏茶。
  这是阮清攸第一次见林易,这位马背上征伐多年,为大晋拉起铁桶一般西北防线的英雄,如今也至暮年,须发已然皆白。
  现下身着一身粗布的直裰,拿着一个粗瓷茶盏低头呷饮的样子,不像是让西境诸国闻风丧胆的定北侯,倒像是哪个富庶的农耕之家的家主。
  “外祖父,”季钦一撩袍边跪下了。
  阮清攸闻声,也一道跪下, “见过定北侯。”
  林易半日没说话,轻轻撂下茶盏,瞧着堂中跪着的俩小辈。
  虽已入了夏,但边城总更凉爽些,他二人穿了款式相近的圆领袍子,一个缥碧色,一个石青色,却都打脖颈儿处露出了一截雪白的交领。 第104章   瞧着,还挺顺眼,挺乖巧。
  林易不晓得旁人,却最是晓得自己这小外孙,圆领袍子,或者直裰,那是他最不爱穿的,一年到头披着身习武之人最爱的曳撒满地跑,好像随时都打算支起膀子来同旁人干架一样。
  回京几日,看来也是被治了个服服帖帖,都会穿圆领袍了,真不得。
  林易记不清有多久没见过季钦这般乖巧了,毕竟这孩子的脸色……整日臭得跟旁人欠他八百吊大钱一般,就差在脸上刺一个“别惹小爷”了。
  季钦同林焱啊,一个是整日拉着臭脸,一个是整日嬉皮笑脸,林易想起来就头大。
  阮清攸是他这些年在自家宅院里头见的第三个孙辈,旁的不说,起码进退有度,面色和缓,单这一点上较那二个小讨债鬼就强多了。
  挺好……林易看着阮清攸,在心里直点头,挺好。
  下头跪着的那俩人未敢抬头,也自看不见林易此时的和悦脸色,心里头正七上八下地盘算着如何解当下困局呢。
  “三,二,一……”
  本不须在此刻有的默契突然齐齐发力,季钦和阮清攸同时在心里数了三个数,后一起开了口——
  “外祖父,孙儿有一物……”
  “林侯爷,小辈有一物……”
  林易刚打算喊他俩起来,都到了嘴边的话生生被这两句给噎了回去,他清咳一声, “说罢……”
  这话还没落地,仿佛是担心他俩再一起开口一样,林易便点了名, “阮公子先说罢。”
  阮清攸又再一拜,起身掏出了“怀里顶顶重要的物件儿”, “侯爷,季钦此去,为林家带回了虎符,便我二人种种行径无比荒唐,令您失望寒心,可即便看在这边军要物的面子上,也拜请您莫生他气。”
  林易皱眉,暗自思忖着:这俩人何处荒唐了?别是行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被传到了坊间,很快便要丢脸丢到他这里了罢……
  季钦也抬了头,看见外祖的脸色,心里一个哆嗦,也连忙又叩了下去, “外祖容禀,不肖孙儿已与清攸合婚定亲,若要停妻须得合大晋律例……”
  说着话,他也掏出来了怀里的“好东西”,高高地举了起来。
  林易哭笑不得,看着俩人低头跪拜,高手托举的样子,心说是自己久居边城,年岁日长,摸不到年轻儿郎的心思么?
  这一个二个的,搞什么鬼名堂呢?
  他很是不耐地摆摆手, “起来,起来,你二人都先起来再说话。”
  见俩人已安安分分地落了座,林易唤人看茶,眼神儿又在季钦的身上多留了些时辰——瞧坐的这板正劲儿,何处亲长看了怕也要夸一句罢。
  印象中,自打妗儿故去,便没人能将季钦这小子约束成这样了。
  行,娶了一房妻,也学会了“敬畏”二字的笔划如何了,挺好。
  林易再次感叹,挺好。
  他摸上茶盏,发觉已凉了,便着人撤了下去,顺道一挥手屏退了堂内仅有的几个亲随,看着阮清攸与季钦问:“你俩,是不是将我当作了食古不化的老顽固?还是将我看作了偏瞧不得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西王母?”
  “孙儿不敢……”季钦说话间已经起身撩起了袍子。
  阮清攸也跟着一道起了身。
  “都坐好!”
  林易过惯了天高皇帝远的日子,日日与同袍以兄友相称,出了边军大营便不怎么用这些一言有失便要叩要拜的虚礼,已看不得这些。
  但该说不说,他方才这一声确实是中气十足。
  季钦听了也十分安心,又是数月不见,外祖父身子骨却是一如既往的壮实。
  林易默片刻,再开口已无方才的气势,说话声缓和如同寻常老翁, “我黄土都埋脖子的人,便没你们想得那样瞧看不开。
  阮家小子,我先答你,你莫以为因你之故让钦儿离了京城,丢了超一品的帽子就是你的错了,你也莫以为他娶一房男妻是多荒唐的事情。”
  阮清攸怔愣,抬头,讷讷:“林侯爷……”
  林易接着说:“一者,钦儿的一身骨头比玄金还硬,他既有满身带兵打仗的本领,便就该来戍边卫国,而不是整日在京城同人玩心眼子。
  二者,人活一世,便子孙曾也绕膝,未曾到老则就不知终景。妻房男女,后代有无,都也一样。”
  季钦听了这话,心里头难受极了,外祖父与外祖母伉俪情深,但外祖母体弱,早早撒手人寰,后来是母亲,舅舅,俱也走在了他前头。
  外祖父当年如何享受到儿女绕膝,娇妻相伴的好处,现在便是承受了如何百倍千倍的寂苦。
  他方才的话已点出来了,若真要早早失去,那莫如从来未有。
  而阮清攸也听出来了话外之音,再抬头,已湿了眼眶:“侯爷……”
  叫完这声,后头的,他却不晓得该如何说了。
  “哭什么哭,哪有头一次见亲长便掉泪的,快擦擦,”林易乐呵呵地笑,伸手递了个荷包过去, “来,收好了。”
  阮清攸上前,却站得还离了两步远,没敢伸手。
  “长者赐,不可辞,拿着。”林易将东西塞到阮清攸手里, “虽你二人早合了婚,但今日也算是打家里过了明面儿了,日后可要相互扶持,好生过日子。”
  阮清攸捧着荷包,只觉重若千钧,不停地点头, “多谢侯爷,我记下了。” 第105章   “还叫侯爷,”季钦这会儿已收拾好了心情,也笑着上前,揽住了阮清攸的肩膀, “改口礼都收了……”
  上次抱着公鸡拜堂,跪着叫季源夫妇爷娘的时候,阮清攸只觉既悲且愤,满心的苦水汩汩外冒,两片嘴唇粘住了一般如何都开不了口。
  这次,他心却像是被齐整整地包进了个糖水浇成的壳子里一样,里里外外都泛着甜,脸虽羞红了,却欢喜地紧,开口都无比畅快丝滑, “清攸多谢外祖父。”
  “好孩子,”林易开怀大笑,拍拍阮清攸的肩, “那虎符你替钦儿收着,婚书也找个合适的地儿放好了,卧房已收拾好了,你二人先去歇息片刻,再过半个时辰来花厅用膳。”
  从正堂走到卧房的这一路,阮清攸像是行在云彩里一样,每一脚都踩不实,跟梦一样。
  外祖父,居然就这样接受了他二人的离经叛道?
  要知道,自古高门少男妻,上次若不是八字相合可以冲喜,泰宁侯府便如何落魄也不会抢了他去。
  可现在,居然就这样简单,这样轻易么?
  “钧希,快快快,你掐我一把。”他扯扯走在身侧的季钦。
  季钦也很高兴,但倒没高兴成阮清攸这样,闻言便笑出了声, “是真的,都是真的。”
  “别吵,你掐我一把。”
  那我如何舍得呢?季钦没动手,凑过去,轻轻啃上了阮清攸的耳垂, “疼不疼?”
  阮清攸这回顾不得说他孟浪,反回之憨厚一笑, “疼,都是真的。”
  这回,他脚步总算是踩实了,一步接一步,感觉自己正大踏步往日后素净又快活的新的日子大步迈进。
  边城地广,定北侯府虽装饰朴素,地界儿却是很大,阮清攸与季钦的院子里空了大片大片的地。
  阮清攸一见便高兴出声:“日后可以种大片的辣椒了!”
  季钦补充, “那边还空着个挺大的屋子,可以给你改个暖房,许种类比京中要少些,若好生伺候,也种的活。”
  “边城真好,我后半辈子哪儿也不去了,就待在这儿,”阮清攸坐在床上,甚至很不规矩地晃起了腿。
  这样说,必然是因为方才外祖父的态度让他太开心了,里头夸大的成分估计是海了去了……季钦冷静地在心里评估着阮清攸这句,却一息之间就打定了主意——
  那我就好生疼他,让他离不开我,我不离开边城,他不就离不开边城了?
  季钧希啊季钧希,你真是有大才!
  “快看看外祖父给的什么?”季钦催促。
  阮清攸打开荷包,打里头取出来了一对蓝田水苍玉双鱼佩,可一分为二,又可和做一处。
  蓝田日暖玉生烟。
  得成比目何辞死。
  阮清攸攥着玉佩,紧紧抱住了季钦。
  ————————
  第63章 番外(5)
  桌上这么多人的场景,林易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了。
  这半年里,最热闹的时候是去年过年,林焱打京城回了,再往前数,便是去岁冬天林荃忌日时了。
  虽然他若想找人陪着用膳,也并非是找不到,大营内十万大兵,个个是随叫随到。
  但与亲人总是不一样的,尤其是每逢佳节倍思亲。
  今日季钦带了自己的郎君回来,林易真的是开怀非常,平素吃喝用度皆是从简的人,也破天荒喊小厨房张罗了一大桌子菜——
  “清攸啊,不晓得你口味如何,便叫府上的厨子挑着南北的菜都烹了些,你尝尝看,还适不适口。”
  阮清攸乖顺地低头看了看菜色,只一眼就点了头, “合口味的,外祖父。”
  “瞧哪瞧得出来?”林易和蔼地笑着, “动筷罢。”
  “外祖父您真是神通,”季钦拿下巴一指桌上一角, “清攸虽是南方人,却最爱这口辣滋味儿,自己还养了株辣椒,生得很不错,都大老远带过来了。”
  林易听闻,亲自上手将那道辣椒炒蛋挪到了阮清攸跟前, “这东西在关内许还稀奇,在边城却好找,赶明儿我着人在府上种上几畦,让你吃个够来。”
  阮清攸受宠若惊,连忙起身道谢,林易摆摆手让他坐好。
  季钦乐得见他俩这样,开怀了,胃口也好,当即抄起来了一大根孜然羊腿。
  京中的羊肉多是用了古董羹的做法,实在是比边城这炙烤的羊肉风味差了许多。
  他想念这一口,已很久了,外祖父还是疼他,头一顿就备下了这么好些来。
  “要尝尝么?”季钦问阮清攸, “只放了盐巴,辣椒面和孜然,香得很。”
  阮清攸早就闻见了香味,但看季钦糊了一手油的模样,虽十分心动却仍拒绝了,哪有新郎君进家门第一顿就抱着啃大骨头的,那也太失礼了……
  季钦还能不知道他?举着骨头就笑出声了, “可是嫌弃这样不雅?”
  一下子被戳中心事,阮清攸狠狠踩了季钦一脚。
  这下子疼得季钦五官都扭曲了一下,却放下羊腿,取过湿润的帕子擦了擦手,取出身上惯带着的小短刃,开始打羊腿上一刀一刀地往下割肉,割完放到阮清攸的盘子里。
  这娴熟的刀工……让阮清攸不自觉想到在家原来那个烤鸭子很在行的厨子。
  盘子里的羊肉片很快堆作了小山,季钦才收了刀,重新拿起了羊腿, “这个也是辣的,多吃点。” 第106章   阮清攸抬头看他一眼,很是娇羞的模样,似乎这一眼便是道谢了。
  季钦抬头,刚好看见外祖父正看着阮清攸,眼中的满意藏都藏不住——这么乖巧守礼的阮清攸,老让他想到林妗未出阁时的模样。
  思念像瀚海,虽路上行的是又一人,但瞧见便是慰藉。
  季钦自不知道林易这会儿想着什么,只在心里头哼哼:他拿脚丫子狠劲儿碾我的跋扈样儿,您老是瞧不见呢!
  “钦儿,举杯,”林易也端起了酒杯。
  季钦也提起杯子,嘭一声跟林易碰了一下,随后将满满一大杯烈酒仰勃干了,辣乎乎的酒液顺着喉头烧了一路,真是无比的畅快!
  回家真好啊,带着夫人回家更好……季钦忍不住在心里头舒服地喟叹。
  林易吃得也痛快,重又斟满,想到什么,问阮清攸:“阮家小子,你也吃点?”
  阮清攸慌忙摆手, “不了不了,外祖父,我不会吃酒。”
  “也行,”林易自己又干了一杯, “不会吃酒也不是坏事,黄汤多饮,总会误事。”
  瞧瞧这宠溺的话,季钦偏头看了眼阮清攸,眼里闪烁着欠兮兮的光,分明想说的就是:哟,不会吃酒?我看你平时也没少吃呢。
  阮清攸:“……”
  这季钧希,怎么回了家越发欠揍?是打量着有人撑腰么?
  他腿脚上毫不犹豫,朝着季钦的皂靴又狠狠踩了下去。
  毕竟是顿午膳,这顿饭吃得也快,阮清攸好久没这样爽快地吃辣吃肉了,平素吃八分饱的他今儿起码吃了有十一分饱。
  季钦同林易倒没吃多少,酒却饮了好几大坛。
  到最后季钦都大了舌头, “外祖父,孙儿改日,改日定再好生陪祖父痛饮!”
  林易也感觉头脑发昏,但感觉尚可,便挥挥手, “快回去歇着。”
  这一路上,季钦的脚步实在虚浮,像是千年的蛇妖头次化形一样走路,脚脖子打转,波棱盖儿发软,连根直线都走不直。
  幸得他虽走不好,却倒不了,阮清攸面无表情地薅着他后腰,跟京中贵人遛哈巴狗一样。
  “好哥哥,你走我后头做什么?你来啊,你来前头,我想看看你……”
  又来了……季钦又扭得像条长虫了。
  说的话也羞人,像是瓦舍勾栏里的哥儿,站胡同口揽客时说的一样。
  阮清攸很是无语,只是抻了抻他后腰,要提溜马缰绳一样, “别废话,快些走。”
  这一路,阮清攸不可抑制地想到季钦,刚刚在京内重逢时的季钦,那样冷漠,那样狠厉,说出来的话像是冰碴子一样剌得人心生疼,连饮多都说不出一声软话。
  那会儿,自己满身自卑,又满心歉意,总觉得季钦如何都不过分,不自觉就强迫着自己接受了季钦的一切行为。
  但却还难过:季钦如何变了这么多?他从前,分明不是这样的,最起码,他与自己相对时,都是个莽撞任性却暖心体贴的傻小子啊。
  现在看来……
  阮清攸又看了看满路上晃悠着走的季钦:这小子!他什么是变得太多,分明是装得太好!
  但此时的他还不晓得,季钦那是光京中那会儿装得好,他这会子装得也不错呢!
  进门上榻,季钦扔下外袍,一个猛子就将阮清攸扑倒在了床上。
  这动作太丝滑,阮清攸心里警铃大作,连忙抬头看向季钦,果不其然,在这酒蒙子眼里看到了兴奋激动的光……要完!
  “我可警告你啊季钧希,这可是第一日入府,这可是大天白日!”阮清攸低吼。
  “我不冒犯你,”季钦嘟囔。
  这话阮清攸真是一听一个不信, “真的?”
  季钦“嘿嘿”笑, “我就单纯想伺候伺候你。”
  阮清攸:“……”
  “我晓得我自个儿,”季钦还委屈了, “一般喝了这么多,要石更起来便困难了,可若是能成,出来就费了劲了,到时候,你要吃苦头的。”
  阮清攸不知道这人是如何说出来这样不知羞的话的,不觉得咬舌头,烫嘴么,他清了下嗓子:“……多谢体贴。”
  “我就你一人,自是最最体贴你的,”季钦身上的酒气并不难闻,凑近了,蜻蜓点水般在阮清攸身上啄着,手上也动换,从襻扣到腰带,无绪却快速地解了开来。
  很快,身下人就已不着寸缕,但看自己,却衣冠齐整。
  欺身于上往下头看着,这样的对比让季钦热血沸腾,血气蹭蹭往天灵盖上窜,教他几乎一下子就昏了头。
  衣冠禽兽……季钦想,那何妨做个明明白白的衣冠禽兽!
  左手时快时慢,有节奏地碾着捋着,季钦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可爱的小东西渐渐回应着他,真是讨人喜欢。
  右手则拉开抽屉,后脑勺都长了眼一样,准确地摸出来了个牛皮包,解开拿出来了个绣花针一样的东西。
  说是绣花针,却太长了些,说是针灸的针,顶上却多了个殷红的玉珠。
  “这什么东西!”
  阮清攸尖叫出声。
  季钦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我跟林焱逛边市时买到的,早先还说没见过这样好看的针灸针,可以拿回来给彼此灸灸脑袋,毕竟边城的风忒凶,刮得人生头风……”
  阮清攸敏锐感觉到:“早先”之后的转折,才是要紧的, “后来呢?” 第107章   “后来发现竟有更好的用处,”季钦手上动作一直没停,回话间一低头,便笑了,这处殷红小眼儿翕张,颜色还胜红玉珠子三分,正是好时机了。
  “什么用处?”阮清攸问。
  他这一刻分神,就觉分身一阵冰凉,再低头,那顶着红玉珠子的针便到了他身上,他身里。
  “这是做什么?”他不舒服,想自个儿拔出来。
  季钦能准?一手将他两只伶仃的腕子反扣到头顶,另一手仍不停不歇地殷勤伺候着。
  不过几息时辰,阮清攸就扛不住了, “季钧希!王八蛋!快拿出来!”
  “急什么?”季钦自然能感觉到手里的变化,知道是差不多到顶了,却仍不肯收手, “还有,我不是王八蛋,哼。”
  “你是混蛋!天下间最大的混蛋!”
  瞧瞧,瞧这就是我年少倾心的郎君,连骂人的话都这样贫瘠,真是讨人喜欢。
  此刻若让季钦平白生一条尾巴,怕早摇上天了,他好声哄着:“好哥哥,好兰时,想想白日里我怀里那好东西,我是混蛋吗?我到底是谁?是你的谁?”
  阮清攸浑身通红,如同熟透的虾子,身子已经开始微微战栗,分身也不受控制地要打摆子。
  几乎是灭顶的快活,让他感觉自己七魂出窍,三魄离体,他急切地想要释放,却总不能得,他感觉自己要死了,呜咽出了声:“是夫君,是我的夫君!”
  季钦满意了,伸手一抽——就糊了他满脸。
  “我不活了……”阮清攸一翻身,趴在枕头上要死要活。
  “别介啊,”季钦草草清理二人,拥着赤果果的阮清攸,盖上了被,闭上了眼, “咱不还得白头偕老么?”
  ————————
  第64章 番外(6)
  “明儿就去大营了?”
  虽中午头一阵胡闹,让阮清攸多多少少对季钦有点嫌弃,但两口子就是这样的,莫说是小打小闹,便是真的薅起来了头发,一道躺床上去,便就没事儿了。
  得知明日季钦就要去上值,阮清攸还担心他当前缺一个职位,名不正言不顺。
  “我去年走的时候,陛下并未下旨摘了我的帽子,如今仍是少将军。”
  话说到了这里,季钦突然醍醐灌顶一般,很是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一样,对着阮清攸道:“这说明胤亓还是了解我,他晓得我是可以给去京中填个缺儿救急,但最终的归宿还是在边城,便将我职位留着了。”
  阮清攸有时候真想撬开这小子的脑壳瞧瞧……平时刑狱判案不是很会攻心么?怎么到了情情爱爱之事上就迟钝如斯了?
  他没直接挑破,而是凉凉地道:“若真如你所说,那他似乎也未将你那金吾卫指挥使的帽子给摘了罢…。。如何?是觉得京城,边城相距不远,让你季钧希能者多劳两头跑?”
  “诶,非也非也,”季钦忙忙摆手, “未摘去我金吾卫指挥使的帽子,只是因为此事并不着急,他如今已经将金吾卫牢牢攥在了手里,何时换人都无甚区别,但总归是要换人的……”
  “季钧希,你是不是傻啊!”
  阮清攸说完这句,翻身向内,不理人了。
  “怎了怎了?好生生的,如何又生气了?”
  季钦一头雾水,俯身过去,讨好的挠着阮清攸的后背, “好哥哥,快快与我来指点迷津……”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阮清攸咬牙。
  他与胤亓虽是异母兄弟,却又是水火之敌,胤亓时时刻刻想杀了他不错,但他又何尝不想剐了胤亓?
  虽他知道,族人站错了队,拥错了君,无论在哪个朝代都是满门抄斩的下场,但到底是几百条人命,日日夜夜,他从来不曾放下一刻!
  季钦昏迷的那些日子,他便身弱力薄,但总是想行刺一遭的,可自己这条命不光是自己的,还是季钦的,他想到季钦为自己做的那些,到底不忍下手。
  但这呆子……这呆子真是傻得不透气儿,一言二语里,他脾气就上来了。
  早年当小郡王时留下的脾气,早年收了,这些日子却又被季钦养出来了——
  “那胤亓分明就是心悦于你,这么些年了你都不曾晓得吗?”
  季钦脸色有点迷茫, “我知道啊!”
  “你知道?”
  “嗯,”季钦点头, “但他心悦于我,同我有什么干系?我从来只当他是过命的兄弟。”
  阮清攸从没想过,这题竟然还能这样答。
  “他心悦我同我什么关系”,这到底是什么歪理啊,他一下子也愣住了, “你说什么?”
  “我说,”季钦哼哼唧唧地扑进了阮清攸怀里, “反正我从来心悦的,只有兰时哥哥。早同他说开了,为人臣子,我一条命可以给他,心却从来只给你。”
  二人如今相处渐渐地像几年前书院读书时的样子了,只是季钦到底是重生再来之人,他比那些年成熟许多,因家族而滋生的满身戾气已经渐渐被甜蜜美满的生活涤干净。
  他仍是弟弟。
  却不是那个只会皱着眉头示好的弟弟,而是可以耷拉眉眼撒娇的弟弟了。
  阮清攸说不出自己心里的震荡,言语万千也表达不了一分二分,他只能用自己的肢体去说。
  清瘦骨感一双雪白的手扯开了季钦寝衣的襻扣, “明日你还要上值,今儿不可胡闹太晚!” 第108章   “好哥哥,好哥哥……”
  季钦很快反客为主,三两下动作便让二人坦诚相待。
  最后一次唤水时,边城的红日已经升到了半空,季钦餍足地给阮清攸换好了寝衣, “好生歇歇,午间我不回,晚间再回府用饭。”
  “你是……”
  阮清攸像是车辙水洼里的游鱼,感觉自己是离死不远了,想狠狠骂季钦两句都不能成。
  他不晓得季钦日日偷吃神龙丹进补,还以为这人就是胎里带来的天赋异禀,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又摆摆手,嗓子都沙哑地不行了, “快滚……”
  季钦已穿好了甲胄,元色内袍,银色战甲,怀里头盔上红缨张扬又威武,头发用一根元色发带束起,端的是一个意气风发。
  他身后有光,低头冲阮清攸笑。
  阮清攸在这样的色相与笑容里迷了心智,方说出来了“快滚”,竟就不舍得他走了,想能多再看几眼才好——
  若早知这季钧希穿甲胄这般威风好看,早该同他一道回来才是!
  季钦笑得越发开了,他见了一整夜阮清攸情动的模样,对他现下的眼神太过熟悉了,这里头满是欣赏与欲望,卡在这个档口上,就成了不舍。
  不舍好啊,谁又舍得呢?季钦心说。
  但不成啊,今日回大营确然是有大事来着,天上下了刀子都必走这一趟不可。
  “外祖父想必已在等着,我真要走了,若饿了便让周妈妈她们与你准备些好克化的,吃完了接着睡。”
  季钦温声嘱咐着,又捧起阮清攸的手轻轻落下一吻,然后坏笑着道:“若你当真喜欢……”
  他清咳一声, “那等我晚上回来,便穿着这身衣裳同你…。。”
  阮清攸一下子臊红了脸,既是因被言语调戏,又是因被戳破心事,他抄起外头季钦睡的那个软枕,使尽了了全身力气朝季钦扔了过去……。
  “登徒子!”
  但季钦早料到他这一招,一二息之间便出了门,帛枕打在内间的门框上,又落在地上。
  这会儿,季钦又从门外探了个头进来,说话都带着轻松快活,神清气爽, “走啦!”
  *
  晌午刚过时起来喝了点米油,阮清攸再睡醒时已是黄昏。
  醒来也未觉身上松快,反倒酸痛不已,不像是被季钦那什么了一夜,反像是被这武夫给打了一夜!
  阮清攸暗骂一声,脚底板都开始发痒,但现在季钦没回呢,没得一双皂靴给他踩。
  他坐在院外的藤椅上,腿上扣着本游记,却到底没看几页,只顾着探身看了又看。
  早上太急,忘记问季钦是几时下值,何时归府,现在都这样晚了,还不回么?
  到了这处安全得很,已经不需要再派那么些好手轮值,缉风,追雾他们,甚至还有请了恩典拖家带口一道来边城的陈四等人都已去了大营,此刻阮清攸身边的,只有做针线的周妈妈和露种二人。
  “珣舅舅,珣舅舅,你快出来看……”
  半晌,外头突然传来虎哥儿的声音。
  阮清攸一听见,噌地一声就站了起来, “可是你钦舅舅回了?”
  他声音大约还未走到院外,虎哥儿一条短腿儿便跨进了院门, “珣舅舅,外头来了只好大的狗,趴门口一动不动,很是威风!”
  阮清攸闻言就泄了气,却还要摸摸虎哥儿的发心, “唔,这样啊。”
  周妈妈与露种听声儿,对视一眼,皆偷着笑了笑——这季侯颇不解风情,如何还不归家?难不成真要让公子存了抱柱信,成了望夫石?
  虎哥儿拉着阮清攸往外跑, “珣舅舅,你快快同我来看,门房说这是钦舅舅养的狗,不会伤人,让我不要怕。”
  出了院门,一大一小站在那条威风的大犬十步之外,虎哥儿看着阮清攸, “可是珣舅舅,我还是有些怕……”
  这狗实在太大了!
  “它叫做骨哨,确实是你钦舅舅养的狗,”阮清攸介绍, “你莫怕……”
  “珣舅舅,你不怕吗?”
  “既是你钦舅舅的狗,我便不该怕的。”
  不该是不该,但倒确实有点怕。
  虎哥儿看着拉着自己的手, “那舅舅你抖什么啊……”
  “舅舅只是昨日累到了,”阮清攸清咳一声,耳垂已红了, “舅舅,舅舅……”
  他想说不怕,又怕自己说谎带坏了小孩子。
  昨日累到了不错,却没累到手,季钦这人,养条狗也要像他一样威风么?阮清攸在心里估摸着这狗站起来的高度,起码得到自己肩头了。
  这教人如何能不怕?
  突然,一道清脆绵长的哨子声在府上响起,骨哨登即起身“飞”了出去。
  确实是像飞一样,一眼就不见了。
  是季钦回来了!
  阮清攸这下心放到了肚子里,昂首挺胸,一本正经地跟虎哥儿说——
  “舅舅自然不怕!”
  ————————
  第65章 番外(7)
  回来的第二日就是中秋,作为寓意着团圆的佳节,这个节日在许多大晋人的眼里几乎与除夕日不分上下了。
  边城定北侯府纵然事事不求豪奢,也发动了全府上下认认真真准备着节庆事宜——存在库房里一年也用不了几次的那些大红缎子的灯笼被拿出来清理,一个个挂满了府。 第109章   阮清攸昨日下午被季钦拉着带骨哨玩了半天,现在已经成功被骨哨认主。
  一人一犬行在府内,虽见大家忙得热火朝天也想搭把手,但实在是插不上手,便无聊地开始数灯笼,府上地儿大屋子多,竟数到了三四百个灯笼。
  就这,阮清攸还不晓得自己数没数全。
  但……挂灯笼也算了,怎么连红布绸子都挂了起来。阮清攸心里扬起了大大的问号,百思不得解,便拉住了个从库房往外取绸子的小厮问:“平素过节,府上也都挂这些么?”
  怎么搞得不像是过节,倒像是嫁娶。
  侯府的人跟京中兰时别院的下人一样,也叫阮清攸公子,见他这般问,便憨厚一笑, “边城许没有关内那般讲究,总归是图个喜庆吉利,府上有什么咱们便挂什么,侯爷极少过问这些。”
  “知晓了,多谢你,”阮清攸点头。
  原来如此……他这般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定北侯林易身居要职却鳏居多年,府上连个伺候的妾室通房都没有,季钦的舅舅一生戎马也未曾娶妻,偌大的侯府没有个主持中馈的,多亏了俱是多年的忠心老仆把持着各处,才没有出什么大乱子。
  可侯府许多事情上,确实是没什么侯爵高门该有的排场和讲究,甚至连那个只剩空壳子的泰宁侯府都不如了。
  尽管外祖父,表兄,季钦等人都不是在意这个的,但他瞧在眼里……阮清攸轻轻叹气。
  林家的儿郎似乎都很是寂寞,希望自己以后能多陪季钦些日子才好。
  在他走神的这些时辰,骨哨都趴伏在了他脚下,阮清攸再度回神发现它全神贯注地盯着各处,便抬手摸了摸它脑袋, “好了骨哨,我们回了。”
  走到一半,便有路过的小丫头过来, “公子原来在这,春桃姐姐正四处寻您呢。”
  春桃,青杏都被喊姐姐了,阮清攸失笑,应着:“晓得了,我就回。”
  他这次走得太远,若非是有骨哨带着,怕还要找人问路,一进院门,就看见周妈妈带着露种,春桃,青杏等人在门口等着, “晚上要穿的衣裳做好了,公子来试试。”
  “舅舅,衣裳好看,快试试,”虎哥儿也在一旁催促着。
  阮清攸凑近,看着托盘上的衣裳就愣住了, “如何是大红颜色的衣裳?”
  周妈妈觉得迷糊, “公子可是有什么原因,不能穿红么?”
  据她所知,阮清攸亲长都去得早,衣着之上该无什么计较,莫不是还在给泰宁侯府大公子……
  但这话太僭越,不是她一个老奴该问的。
  “没有,”阮清攸摇头, “只是好些年不曾穿红了。”
  “我就说么,”露种刚刚心也提着呢,生怕跟泰宁侯府大公子再有什么牵扯, “不止您的,还有季侯爷,林侯爷,林少爷的衣裳,都准备了红色,只是款式稍有区别。”
  春桃将托盘捧了过来, “衣裳是赶制出来的,若不合适,还得去改,公子快些试试。”
  “那怎么办?”青杏苦着脸, “季侯爷要等晚间下值再回来,衣裳肯定来不及试了。”
  “那……”阮清攸臊着脸说, “他的衣裳,铺开看看我就晓得合不合身了。”
  “哟,那感情好,”周妈妈一拍手, “那咱们就在外头候着,公子您先去试。”
  阮清攸点头,接过两个托盘进了内间。
  他先展开自己的一套试了试,从肩到腰,从袖长到放量,没有一处不合适的,想来是季钦提供的尺码。
  现在,他自个儿都未必有季钦清楚衣裳尺码了,腰间哪怕多二指,季钦都能笑着捏起来说一句:“长了点肉,不错。”
  试完换下来,叠好又去看季钦那套,一搾一搾量过去,也是不差分毫。
  刚想出去告诉外头候着的周妈妈,他仔细看了看两人的衣裳,觉得不对劲:不是说是赶制出来的么?
  但看这两套衣裳上的刺绣……绝对不是一日二日里能赶出来的,便是百个绣娘齐齐上绣绷子,也决计赶不出来。
  早年间家里的姐姐说亲时,他曾看过嫁衣,刺绣繁复程度犹在此二件衣裳之下,都要十个绣娘赶工一个月才能绣得。
  “外祖父和表哥的衣裳在此么?我看看,”阮清攸出门。
  “都送到了二人的院子里,府上绣房的管事亲自过去的,我们没有经手,”露种回。
  从他二人衣裳上窥找端倪的法子走不通了,他如何也不好进大舅哥和外祖父院子。
  阮清攸又换了个问法:“周妈妈,这当真是赶制出来的衣裳?”
  “绣片子是府上现成的,衣裳确实是赶制出来的,”周妈妈笑着, “侯爷还让我同你说句抱歉,说时间紧,未能从府外买新的料子来给你裁衣,等他休沐带你出去挑,说这里靠近西境互市,好些料子关内难见。”
  原是这样……
  阮清攸心里说不清是失望还是高兴,他看见那两套衣裳上有些嫁衣常见的纹样时,心里还窃喜又惶恐了一下,但若是寻常过节,自然也好。
  自然也是最好了。
  婚书都有了,拜不拜堂又有什么差别呢?
  *
  不到酉时,府上便热闹了起来,大约是宾客已经到了。
  阮清攸穿好了今日的衣裳端坐在房里,等着季钦来接他。
  本来,府上就他一个主人,该他出去门口迎客的,但是季钦提前找人来带了口信:今日来客全是营内同袍,你既都不识得,便省了在外头迎客,待我回来更衣,再一一带你认识。 第110章   这样的体贴自然是让阮清攸欢喜,他也乖,便就真听话地坐在房内等了。
  “兰时,我回了。”
  未多久,季钦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阮清攸刚站起身,便看见季钦身着铠甲走了进来。
  二人之间隔着一道疏疏的珠帘,一个人铠甲及身站在外头,一个红袍似火站在里头。
  ——都在彼此眼中看见了最令自己动心的样子。
  昨儿顾及着阮清攸吃不消,凌晨已经餍足的季钦安安生生地睡了个素的,今儿一看阮清攸这身便就有些把持不住。
  太好看了,若非今日机会,他大约如何都想象不到,阮清攸穿红色竟然这样好看!
  而他向来也不会吝惜自己的赞美之词, “兰时,怎这样好看,看得我心旌都失了序。”
  阮清攸如何不眼馋穿着铠甲的季钦,但他面皮薄些,便真情动了,也断不开口,只是红着脸,轻轻一指季钦胸前威武的黑银虎头, “你这身,也很是好看。”
  季钦还待说些什么,忽然又闭嘴,拿起桌上备好的衣裳托盘,看着阮清攸,指指外头,又指指里头, “得先办完外头的正事儿,再回来办里头的正事儿。”
  “登徒子!”
  阮清攸脸红得像要滴血,坐到床边,歪着头不理人了。
  季钦大笑,竟就当着阮清攸的面开始换衣裳。
  阮清攸佯装捂眼,却又留了一道缝儿偷摸地瞧着——食色性也,季钦这副年轻俊美又有力量的身子,他其实也馋得很!
  季钦自然瞧得他手指头的缝儿,却不作声,只在心里偷笑。
  不多时,他也换好了衣裳,配好了冠,很是郑重地朝阮清攸伸出了手——
  “走罢?郎君。”
  阮清攸抬头看着也一身红袍的季钦,惊艳过度,竟有一瞬失神,愣了愣才伸出了手,轻轻搭在季钦的手上——
  “听夫君的。”
  ————————
  第66章 番外(8)
  阮清攸虽已提前得知今日会有好些季钦的同僚来此一起庆贺中秋,但真正由季钦牵着到了正堂的侧后门之时,还是忍不住后撤了半步——
  好多人啊!
  怎么这么多人啊!
  定北侯府正堂颇阔,屏风前后加上梁柱左右可以容纳十几桌,现下已经坐满了人。
  而从正堂的正门往外望,人,就更多了。
  八月的酉时,天已擦黑,庭院里头扯起来了麻绳编就的网子,其上挂满了风灯,风灯之下全是宾客,多了不说,三四十桌是有了。
  “钧希,”阮清攸叫了叫季钦,动静儿不太对劲。
  季钦穿着跟阮清攸一个款式的繁复红袍,瞧着很是人模狗样,亲朋当前,他满胸膛里都是说不出的嘚瑟,闻声拍了拍阮清攸的手,宽慰道:“人是多了些,但你莫慌,都是外祖父与我的同袍,亲和得很,今日只当是人多一些的家宴,莫在意规矩礼节,尽兴即可。”
  话虽如此……阮清攸紧紧攥住了季钦的手。
  他还没来得及退缩,就被林易瞧见了,而后朗声大笑,招呼他道:“清攸来了,快来,坐到这边来。”
  稀里糊涂的,阮清攸就坐到了主桌之上。
  因着季钦换衣裳,他二人来得迟,落座便要开席了,照这边的风俗,主家在开宴之前必要先带上三个酒。
  虽说前些年的中秋宴未同今日一般热闹,但林易也一定会叫上些有品级的将军来府上一道庆贺,起身带酒的自然也是他。
  但今日,他似乎不打算这般做了。
  他没说“我已老了”,也没说“边军早晚是要交到季钦手里”,只说:“钦儿如今也成了大人,今儿这酒,便让他来带。”
  “成了大人”,这话可咂摸出的意思就多了去了。
  但当大家看向季钦,又看见他身边那么清隽英俊的阮清攸,一下子便就晓得老侯爷这句“成了大人”是为何意了,便都扬声应了。
  这下季钦才是真的扬眉吐气,像那昴日星官一样得意地挺起来了胸膛,说着敞亮话带完了两杯酒。
  这前头两句跟林易往年说的大差不差,总离不开一个“大晋” “边疆” “同袍” “辛苦”。
  待到季钦举起来第三杯酒,便有些有资历开始打趣他, “小将军,前头两句是将军说也可,你说也可……”
  此句一出,得到了下头人的纷纷应和, “就是就是。”
  那“挑事儿”之人闻言便抬下巴指了指藏在季钦身后却有些藏不住的阮清攸, “不给咱们介绍介绍?”
  阮清攸举着酒杯,羞得将脸都埋进了季钦的肩头。
  季钦举起酒杯, “这是我家郎君,金陵人士,姓阮,早已合了婚书,过了明路,今儿才带来给大家伙瞧,是我的不对,这杯不算在三杯之内,我先干了。”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一杯如何能成?”
  “就是,若不行,你先来个长长久久!”
  “九杯便够了?不得来个十全十美!”
  一阵又一阵的哄闹之下,季钦当真一连饮了一杯,最后一杯下肚,反扣一下了酒杯,张狂地朝着众人一扬头:“如何?”
  真是狂得不成样子。
  毕竟,今日席上可是他们行伍之人惯常用来寒天取暖的烈酒,能连着喝这些,已能称得上一句“好酒量”。
  林易从旁笑着,靠着椅背不说话。 第111章   打季钦回来之后,他日日观察,在小孙子身上发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松弛感”,这种状态在其母逝去之后便没再见过。
  他派林焱那个爱折腾的陪了许久,得到的回信也是“几无效果”。
  看看现在,这不就挺好。
  人活一世不过百年,弄那么苦大仇深作甚!
  还是仰仗了人家清攸啊——因为深爱而失去的东西,只能是因为深爱而寻回来。
  他这边想到了阮清攸,下头一众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也想到了阮清攸。
  “钧希你这就嘚瑟了?你的饮了,贤侄婿的那些呢?”
  “自然还是我替他饮,”季钦说着又拿起来了酒杯。
  “不行不行,饮太快了,伤身,”阮清攸皱着眉,小声提醒着,他打方才就闻见了冲天的酒味儿,这酒实在太烈了,连着喝这么多如何成?
  林易已至耳顺,却常年带兵,耳聪目明,这两句小话早传到了他耳里。
  他抬头笑看着季钦,心说这小子此次京城没白回。
  季钦什么人?他听见阮清攸这样温声关怀,且有得逞能了,当即端起备好的酒杯,一仰脖一个,喝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喝到第八个上,他手被同坐主桌的一个叔伯按住了, “钦儿,差不多行了,留下两杯。”
  季钦苦笑,看来自己这遭是真办了件大事儿,连一向最坐得住的叔伯这次都坐不住了。
  叔伯这句一出,下头人的反应就像是在油锅里头倒了一瓢凉水,马上就噼里啪啦地炸开了!
  此起彼伏高声喊着的“交杯”,动静大到快把这定北侯府的院墙给冲塌了!
  季钦拿手压压,连声说着“莫喊莫喊,我晓得了”,说着拎起酒壶,给阮清攸倒了一杯,丝毫没管桌上已摆好了两杯酒。
  “少将军,怎的还另倒一杯,岂不是脱裤子放屁?”
  这话可真是糙,阮清攸有些日子没听到了,闻言也轻轻笑出声。
  “你小子,”季钦笑骂一声, “小光棍儿你懂什么就嚷嚷!”
  下头“哟咿”一片,有晓事的就说了, “给郎君的酒,自然是要自己亲手倒的,苦酒也能尝出糖水味儿了!”
  季钦大笑,浑然一副被戳穿心事的模样,还嗔怪一声, “自己知晓即可,说出来做什么?”
  此话一出,又惹得堂下一阵大笑。
  在大家的起哄与大笑声中,季钦真拉着阮清攸手臂交缠,举起了杯。
  阮清攸已经做好被烈酒呛咳的打算,今日是实打实的好日子,季钦的同袍这样热情,他总不能扫兴,一咬牙,一闭眼,仰脖灌下去——
  这酒如何当真是糖水味儿?
  再睁眼看见了含笑的季钦,他便晓得了,定是这人动了什么手脚,方才非要亲自倒酒,定也是这原因。
  “你这人,”阮清攸只说这一句,便就低下了头,只是伸手轻轻捏了捏季钦的腰际,他高兴的时候总爱这样干。
  季钦确然是喝得太多了,笑容里带着憨不说,还有点收不住的意思,扯着阮清攸的袍袖,不住声地叫着“哥哥”。
  真是牙碜啊……林易瞥了小孙子一眼,看他这样,估计也带不了后边儿的最后一个酒,便索性站了起来, “钦儿新婚大喜,又逢中秋佳节,定北侯府拟在此地办流水宴席三日,大伙儿回去照应一声,让下值无事的兄弟们都来吃一口酒!”
  阮清攸端着杯茶水正给季钦喂着,听完林易这句,很多事情便都明白了——
  为什么府上挂满了红绸!
  为什么他的红袍像婚服!
  为什么从林易到林焱,全部备下了红衣!
  今儿,不对,是连着今日的三天,都是季钦准备给自己的婚宴,一场堪称盛大的婚宴。
  “季钦……”他眼眶湿了。
  季钦伸出大拇指按住阮清攸泛红的眼角,迷糊又坚定,满是孩子气地对阮清攸讲, “我要让整个边军大营都晓得,我娶了这样好的郎君。阮清攸,是我季钧希的郎君!”
  第67章 番外(9)
  季钦显够了眼便没有再拼酒了,毕竟还有两道席面,后头还有两天呢,他也拿着阮清攸的甜水兑着烈酒,开始带着自己的新郎君挨桌敬酒,已转了三个桌子,一杯酒都不见底儿。
  “钧希,今儿是大好的日子,你这喝酒的模样太过小气。”
  季钦拿胳膊一杵那人,挤眉弄眼, “五哥瞧你这话说的,酒喝多了可误事。”
  “哈哈你小子……”
  见他都这样说了,那个被叫做“五哥”的便没有再为难,只痛快饮了自己那杯便算了。
  在座的都是男人,谁人不晓得醉成烂泥就不能成事儿?
  确然是大好的日子,入洞房可比喝酒重要多了。
  阮清攸虽没饮酒,脸上颜色却比微醺时还艳丽几分,他看着季钦,听着他同人推杯换盏时的朗声,听着旁人说他“赖汉娶好妻”,也看着他那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举着杯糖水,亦步亦趋跟在身侧,感受着他揽在自己腰际那一直有力的手……
  阮清攸心里安定。
  也觉无比幸福。
  敬完了一圈酒后,再有人上来,季钦便连糖水都不让他喝了, “吃你的就是,喝个水饱半夜要害饥困。”
  季钦自己也没多饮,席面上到第二道,他就将酒杯叩到了桌上,埋头大快朵颐,快要不知今夕何夕。 第112章   “自己的席面搂得舒坦么?”林易看不下去,提筷子戳了季钦一下, “也稍收敛些,莫让大家伙以为我平素饿着你,亏着你了。”
  看看人家清攸,从头到尾都文雅得很,一样都是打京城富庶地儿出来的,区别真不是一星半点儿!
  林易虽是个粗人,但夫人,女儿却都是文雅人,他做不来却看的来。
  “哪还要外祖父亏着我,我现在都成家立业了,”季钦咽下一口牛腩,欠兮兮地凑过去, “袭了季源那老东西的爵位,如今跟您也戴了一样的帽子了。”
  林易还未来得及发作与他,季钦“哎哟”一声,已被阮清攸踩了一脚。
  “行了,差不多便退席,”林易嫌弃地朝季钦摆摆手, “我这些年惫懒,许久不曾让大家伙这样热闹,他们还有得闹呢。”
  反正这小子都说了一整顿席了——少让我喝酒,得办正事儿呢。
  真是一个没羞没臊!
  也是苦了阮家小子,羞得头都要埋到地里去了。
  林易心头一阵不忍,想来想去还是得解释一二, “清攸啊,你莫嫌钦儿粗俗。 实是因边军大营不许狎妓,但军中男儿大多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嘴上说说荤话过过干瘾是常有的事儿,钦儿见了同袍,又饮了些酒,嘴上便失了把门的了。待他酒醒了,我来骂他。”
  “无妨的,”阮清攸低头笑笑。
  他还不晓得季钦,这分明就是这人躲酒的一个幌子,行不行正事儿的得另说,但今日若寻不出个理由,怕得喝一个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这人又不痴傻,最晓得因势利导了。
  季钦确实已经吃差不多了,现下正舒坦地倚阮清攸身上平胃,没骨头一样的,听到他阮清攸与林易的对话,撩了撩眼皮, “现在还不走。”
  林易皱眉, “还没吃好?猪么?”
  季钦确实酒劲也有点上头了,嘿嘿地笑, “第三道席面是金汤燕窝,兰时爱吃。”
  这三日的流水席也真是出了大血,道道席面俱是上的好东西。
  “兰时?”林易懒得看那醉鬼,反转头看向阮清攸。
  阮清攸真是尴尬啊,他虽不是女子,但已有个表字“清攸”为众人所知了,被点出小名还是羞人,但转念一想,外祖父是亲长,也应知晓这些,便点头道:“回外祖父的话,兰时,是我的小名。”
  林易这一生戎马,非生即死的大世面见了不少,却没有关于分桃断袖的半点知识储备。
  他心里头的那套,还是夫人乳名只能在洞房之夜悄声说与夫君听的规矩。
  季钦这小子……他闭了闭眼,都觉得自己老脸有点臊得慌,忙提起酒杯离开了主桌。
  到了第三道席面,季钦见阮清攸吃差不多,撒眼瞧一下了全场,见大家伙都喝得起劲,便拉起人悄声离了席。
  阮清攸自然也想走了,但还是悄声问季钦:“宾客都在呢,这样合规矩么?”
  “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到了边城哪还有那么多规矩?”季钦拉着阮清攸开始小跑, “从心顺意,便是规矩。”
  季钦拉着阮清攸到马厩,跨上了一匹通体雪白的马,一路出府疾驰着向北而去。
  阮清攸半倚在季钦怀里,风声呼呼擦着耳畔,清凉又惬意, “你的乌云锥呢?”
  “在大营里,”季钦一夹马腹,骏马又在提速, “在边城还是要学会骑马,路不好走,好些地方马车进不去,这匹是我打西境送来的马里给你选的,性子比乌云锥温顺一百倍,不会伤着你。”
  阮清攸知道季钦爱马,那乌云锥跟他命一样,这下听他这样议论人家,便笑了, “乌云锥知晓你这般排揎它么?”
  “知道又如何?又甩不下我,”季钦大笑。
  阮清攸也同他一起笑。
  季钦就是这样,整日装得二五八万的,其实心里比谁都善,比谁都软。
  身边的下人,捡到的小狗,久处的良驹,共战的同袍……还有那个,虽然阮清攸很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的那个年少的挚友,季钦都是放在心上的。
  阮清攸心里从来没有胜者的骄傲,他知道自己与胤亓分居季钦心里不一样的地方,重要只分场合,不分深浅。
  或许,他跟胤亓这对形如宿仇的兄弟,在对待时季钦最大的区别只是:在彼此都知晓季钦心意的情况下,他容得下胤亓,但胤亓却容不下他。
  他摇摇头,决心不再想这些,而问季钦:“这马有名字么?”
  “没呢,既是送你的,自然是由你来取。”
  “那……”阮清攸歪头想了想, “便叫飞琼罢。”
  “那便叫飞琼!”
  二人又行半刻,停在了一处辽阔的旷野之中,这里几乎一望无际,天都同地连在了一处。
  地上已摆上了烟花筒,想来是季钦提早吩咐人准备在此处的。
  季钦打怀里掏了个火折子出来,噗一下吹着了,递给阮清攸, “要自己点么?”
  阮清攸忙忙摆手, “不要不要,我站远些,你点便可。”
  活了二十多年,他烟花是看了不少,却从未点过呢。
  听闻这东西虽漂亮,却是跟火药差不多的一硝二磺三木炭,赶上自己这种一点经验没有的,好玩却会要命呢。
  “好,”季钦宠溺地朝他笑, “那你站远些。”
  季钦点着引子,就跑到阮清攸身侧去了,他的人甚至在此处铺了一块皮毛,可以让人躺着观看烟花升空,虽仅仅几尺之间的差距,但却就是美丽与盛大的区别了。 第113章   阮清攸也瞧见了这块毛皮,自觉地枕着手躺了下去,繁复红袍散作了一朵花。
  一箱烟花燃尽,阮清攸久久才出声, “钧希,这边当真比关内好看得多。”
  天黑了,地也暗了,天地浑然,化作了一副巨大的幕,满目的墨兰之间,只有树树烟花腾空,迸出漂亮的花,划下绚丽的线。
  阮清攸人都看呆了。
  “是吧?”季钦蹲在他身侧, “早就想带你来看看了。”
  阮清攸拍拍季钦,因为高兴非常,也说起来了软话, “夫君,那儿还有好些,快些去放了。”
  “小没良心的……”
  季钦笑嗔一句,起身,蹲在那些花筒旁边,鼓捣。
  “做什么呢?”阮清攸远远地问。
  “很快便好了,”季钦扬声回。
  又过了会儿,他拿火折子点了烟花,便回来了。
  “刚刚在那忙活什么呢?”阮清攸问。
  季钦在这一句之间已经翻身上了皮毛之上,撑着手到了阮清攸之上,眼睛要比天穹上的星子还亮了, “我将那边的烟花的引线全系到一处了!”
  大月退木艮之处,阮清攸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有个吓人的物什已经逼近。
  “你……”阮清攸眼里是不可思议, “你别胡闹,你待做什么?”
  这可是野地!
  若真……有辱斯文!
  说话间,烟花已经迸发升空,发出好大的声响。
  季钦笑了,凑近阮清攸的耳垂,啮咬着,语气里确实按也按不住的兴奋, “好哥哥,这下你可以放声喊出来了,无人听得见了!”
  阮清攸崩溃,这人是箭在弦上,估计说什么都不管用了!
  他捂住了自己的脸。
  红袍繁复,夜间风凉,季钦虽疯狂,却也存了怜惜的心思,下头只解了腰带,上头只扯了寝衣。
  烟花升空,绚烂的光照得天地俱也一亮,他看见自己最最钟爱的两束相思芃芃,屹立着欢迎着自己。
  他血气酒气一道上涌,不管不顾地便口肯了上去。
  阮清攸手伸进了季钦的衣裳里,他最爱季钦宽阔的肩,劲瘦的月要,能看出来一块儿又一块儿的月复……这般健硕的躯体,每每让他情难自已,意乱情迷。
  在旷野里实在是刺激,阮清攸身上连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同样的,这也让他滋生出了前所未有的蓬勃的欲望,没顶一样,淹没了整个人,所有的理智。
  焰火光中,他看见了季钦俊美的脸,额角的汗……未有一丝犹豫,他搂着季钦的脖子便吻了上去。
  “啊————”
  阮清攸畅快地喊了出来,而适逢烟花升空,一声巨响中掩过了他方才的动静。
  季钦低头看他,眼眸之中氤氲着的,是说不清有多厚的爱意,他轻轻拥阮清攸入怀,又紧紧与人合在一块儿。
  烟花一次又一次地升空,阮清攸也一次又一次地动情——
  他在时暗时明的天地中,一次又一次看见自己最最深爱的人。
  而他最最深爱的人,凑着忽明忽暗的光,也深情地凝望着他,也用力地占有着他。
  季钦在喘气儿的间隙里,一点一点叙说——
  “今夜不饮苦酒,只饮糖水,苦日子都留在了京城,日后只有甜了。”
  “青丝缠绕在你我二人腰间荷包里,此生必相携白首,恩爱不移。”
  “天地之欢,阴阳之乐,今夜是你我的洞房。”
  阮清攸泪像雨季忧患河里不受控制的水,滴滴打眼眶里滑落,季钦全数用吻接住了。
  “钧希,我最心悦你,最最心悦于你。”
  “那便好生陪我过一辈子罢,郎君,我怕苦了孤独。”
  ————————
  第68章 番外(10)
  那三天流水席着实是热闹,坊间茶余饭后全在讨论这事儿,整个边城都晓得少将军娶了个谪仙般的男妻,连寻常酒楼里常爱讲书生小姐的说书先生都换了故事。
  倾羡者有之,看不上的自然也有,好在大部分民众还是祝福。
  但是季钦与阮清攸实在没心情讨论这事儿,都说大婚那日得累得人剥一层皮,想他俩应付了三日,若按照算术来算,这得是大婚了三回,还是连着来的。
  连着脱三层皮,那连长虫都吃不消,何况是人。
  好在大婚是有五日的休沐,他俩人被窝一钻,搂在一处就睡了个昏天黑地。
  阮清攸本还惦记着要早起给林易敬茶,被季钦一句话就驳了回去, “外祖父说了,这几日他都在大营住下,不回了。”
  “是不是……”
  阮清攸想问,是不是为了照顾他。
  季钦很心安理得, “他嫌我腻歪,看不下去,到营中躲清静了。”
  阮清攸失笑,还待说些什么,耐不住上下眼皮打架,很快便迷糊了过去。
  这般睡到了第四日,俩人总算是缓了过来,一道用早膳时,阮清攸同季钦商量, “钧希,我也想出去做点事。”
  他也是打顶尖的白鹿书院出来,学了一身足够应对科考的本事,若因成了亲便身居内宅,不出不迈的话,他不甘心。
  不拘是给小童开蒙,或给举子教书,他不挑,但总要有点事情做。
  早前在京郊村塾里教书的日子,阮清攸虽清贫却也快活——他求学多年得良师无数,他也喜欢教书。 第114章   “外祖父已找我讲过此事,”季钦挑起来鸡丝细面, “边城其实从来是缺先生的,这儿太偏也太远,童生,秀才,举人都出得少,进士更是十余年未出过一个了,稍微有点家底的人家都带着孩子出去求学了。”
  “这样啊……”阮清攸叹气。
  “是,”季钦点头, “外祖父虽不是州府官员,却是这边城的侯爷,自想为这里的孩子们争取些。我们方回来时,他便让我问问你要不要去教书,但那会儿我正忙活着八月十五的宴席,便说待诸事定下再议。”
  “虽到现在也没回来几日,但我觉得也是时辰同你商量了,”季钦问, “清攸,你想去教书么?”
  阮清攸眼睛里亮晶晶的, “我想!”
  “成,”季钦点头, “我后日就回了外祖父去,你便先歇上两日。”
  “外祖父可同你讲了,让我教多大年纪的孩子,哪儿能上手就教的,我需提前准备……。”
  “在边城读书的孩子,你俱是上手便教得,”季钦道, “但我们先说好,一者,我会派车夫接送你,二者,书院周边我会安排人巡逻,这两点,你必须都同意。”
  阮清攸其实不想亮出自己的身份,也不想拿这身份行任何方便,但是他目前已经成了边城的“明人”,身份是早就瞒不住了。
  这里毕竟有互市,西境小国来往人多也杂,季钦也是为了自己的安危着想才作此番要求, “我都应你。”
  “府上的事情,你乐意管便喊下头人来问上几句,若不乐意管,也别让自己累着,”季钦道, “定北侯府多年都没人主中馈了,也没出乱子。至于我那份私库,也有人照管着,你只管花钱就是。”
  “对了——”阮清攸问, “趁着你还休沐,我们去互市看看?”
  “成,也趁着你未曾教书,好生逛逛。”
  *
  季钦休沐结束,阮清攸也去了边城唯一的书院教书,虽他是由林易亲自送过去的,但书院院正还是只让他去教了初初开蒙的小童。
  这样的安排,阮清攸本人也很满意,他发觉自己很是喜欢孩子,与这些小童相处,让他很是舒适轻快。
  他在心里想着,等到过个一年半载,虎哥儿再大些,也可以放到自己班上来一道教了,还省的单接他送他了。
  日子平淡却幸福,季钦与阮清攸每日一道披着晨光出门,踩着月光回府,不觉时光飞快,竟就夏去冬来。
  半年间,林焱来信很少,而眼看着就是林荃祭日,他却未同往年一般早早回来。
  日子越近,林易就越是搓火,晚饭没吃几口就撂了筷子,等到季钦与阮清攸都吃好了,他才问季钦:“你与林焱这些日子来往过信件么?他惯是不着四六,别是死在外头了。”
  阮清攸与季钦对视一眼,心里头都咯噔一下。
  这年八月底入汛,忧患河再度决堤,沿岸冲毁了郡县数十,大水过后滋生大疫,要命的瘟病从中原一路进京,半月不过就缟素无数。
  京城受灾极严重,宫里人也染病许多,全送到了宫城之外一处供老太监养老的庙里,到药方子研究出来之前,单那一个庙就死了几百人。
  季源和徐金翠,也都死在了这一场疫病里。
  季钦未亲眼见着,但听闻死状极惨。
  这次疫病,实在太凶了。
  在十月时林焱曾又来过信,但到现在已经又一个月余,确实没再来过信了。
  “不会,”季钦沉声, “疫病发生之时,表哥离中原极近都未曾出事,现下就更加不会。我回去估算一下他的路线,派人尝试联系联系。”
  林易没说话,起身待离席,就听见外头门房跑进花厅,嘴上喊着—— “侯爷,侯爷,大公子来信了!”
  “快让我看看!”林易伸出了手。
  门房很是尴尬,虽是侯爷让他密切关注着大公子的来信,但是, “这信是给少将军的。”
  “哼,”林易一甩袍袖坐下。
  “来,咱爷俩儿一道看看,”季钦坐了过去。
  “钧希,我最亲的弟弟,哥哥这里有事绊住了脚,虽心里是王八盖子插鸡毛一样的归心似箭,却实在走不开。今岁先父祭奠,拜请你到坟前好生与我美言几句,待我这边事休,再去他老人家那边磕长头谢罪。”
  季钦:“……”
  他不着痕迹地用余光瞥了旁边外祖父一眼,见外祖父脸色铁青,甩了袖子就走。
  阮清攸也凑过来看,看完舒了口气, “平安就好。”
  “是,”季钦方才也是一个激灵,现在看见信件也放了心, “活着就好!”
  好在今年虽不见林焱,却也多了个阮清攸,季钦未曾像往年一样总提前些避开旁人,而是选了正日子去祭拜。
  去岁冬日抱着酒坛子大倒苦水的仿佛是另一个人,季钦在舅父坟前还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舅父,同您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新婚郎君,阮清攸。
  您从前,听我说过多次的。”
  阮清攸红了脸,认真又虔诚地磕了头。
  下午无事,季钦与阮清攸便又一个去了大营,一个去了书院,但阮清攸打祭拜过后身子一直不舒服,大约是因为祭拜之时吹了风。
  这边城寒冬的风,实在不是一般人吃得消的。
  虽怕阮清攸冷着,定北侯府内他们常居的院子里烧了火墙,地龙,但书院却没这条件,拢共一个似着不着的火盆子,不多暖,却好大的烟,好些孩子已经生了满手的冻疮。 第115章   没办法,这边土地贫瘠,粮食收成差,孩子们家里多都不宽快,出不了多少束脩。
  书院也是一样的穷。
  阮清攸拿了头一个月的月奉时兴高采烈地要请季钦吃饭,去边城最好的酒楼里只够点三个菜,酒钱都不够。
  而现在,方吹了风,又到了这冷屋子里教书,阮清攸课教到一半,越发觉得难受,头晕不说,五脏庙也闹腾地凶。
  到底是没支撑到教完一堂,阮清攸扣下书,掀开门上厚厚的棉絮帘子,蹲到门口就撕心裂肺地吐了起来。
  这样子给孩子们吓了一跳,当即齐刷刷跑出来,拍背的拍背,倒水的倒水,剩下没事儿干的就蹲着围在了他身边。
  “夫子,你不要怕,我娘也天天这样吐啊吐啊的,她说过几天自然就会好的!”
  另一个小孩听了这小孩的话,很是疑惑地问:“柱子他娘吐是因为要给他生弟弟了,夫子也怀了娃娃吗?”
  ————————
  阮清攸:!
  第69章 番外(11)
  季钦这日下值早,自己打马到了书院门口,拴好缰绳一拍马,任乌云锥自己回了府。
  府上的车夫早已驾车等在了书院对面,他担心阮清攸现下还忙着,便没进门,老老实实倚在车旁等了起来。
  不多时,书院开了门,先走出来了许多小毛头,大约都是将将开蒙的年纪,似乎正是阮清攸班上的学生。
  同时,这群叽叽喳喳的小孩也认出来了他,一个二个的热心肠跑过去,像早前围住阮清攸一样围住他——
  “少将军,今日夫子身子似乎不太舒坦!”
  “上着课便跑出去吐了,看着难受极了!”
  “跟柱子的娘一样!”
  听完前头两句,季钦本已皱了眉想往门里走了,听到后头一句又站住了脚, “什么叫跟柱子的娘一样?柱子是谁?”
  “柱子是我,”站在最前头的小孩儿开了口, “我娘要给我生弟弟了,所以这些日子天天吐。”
  柱子说完这句,比他们大一些的另一个班的孩子也排队出了院门,有几个已经晓事了的,听到这句话,当即反驳了柱子——
  “阮夫子身为男子,如何会可孕子?你这黄口小儿,莫要瞎讲。”
  季钦就站在旁边,却没听到这句,盖因他已愣了,完完全全傻在当场。
  其实,打从第一次走水路,行云雨时他就问过阮清攸,可否需要用避子汤。
  自然这避子汤并非是用给阮清攸的,而是用在他自个儿身上的。
  毕竟是药三分毒,时至今日阮清攸还在吃着调养体质的药膳,他实在不忍心再让人因为乱七八糟的原因吃药。
  但是阮清攸甚至未加半刻的思索,当即就摇了头, “孩子能来是顶尖的缘分,若没有,我自不强求,但若来了,我便是要的。”
  “钧希,你知道我喜欢小孩,对待虎哥儿都那样亲,如何能不想要自己的孩子呢?”
  季钦倒是明白这个道理,早先他自个儿是不想要的,毕竟摊上了季源那样的亲爹,他怕悲剧延续,怕自己也是个不称职的父亲,到时候养坏了孩子不说,再伤了阮清攸的心。
  但经过这些日子相处,他觉得若自己能爱阮清攸,便起码能够成为一个称职的父亲,所以那些顾虑便打消了。
  可是……他终是没忍住,讷讷出声, “但是你父亲……”
  阮府的下人为什么依照节气为阮清攸庆生,便是因为阮清攸父亲生他是血崩,死在了娇儿出生的当日。
  阮清攸的生日,便是他父亲的祭日。
  “我父亲生产之时是张伯从旁守着,”阮清攸笑笑, “早前我也问过他,是否是因为男子之身本不适合育子,所以我父亲才会死于分娩。
  但是张伯与我讲说并非如此,男子骨架宽大,怀孕生子其实比女子还要更少受些罪。我父亲生产时其实顺利,而血崩其实难以预计,女子也会如此,但都是很少见的情况罢了。
  钧希,我想要同你要一个孩子。”
  那句话像是在心里头活生生劈下来了一道雷,到现在想起来,季钦还是忍不住要愣上半刻。
  而现在,孩子来了!
  他打了个哆嗦,强行让自己清醒过来,随后便从散学的孩子们中间冲过去,进了院门。
  他进到夫子公寮时,阮清攸还在整理孩子们今日的课业,闻声抬头,见是季钦便笑了, “钧希,你怎来了?”
  季钦咽了咽唾沫,不停地告诉自己说,冷静,季钧希,要淡定。
  “我……”他说, “我来接你回府。”
  “来得正好,”阮清攸放好最后一沓手札, “我已收拾好了。”
  “嗯,”季钦应声,走到阮清攸面前,躬身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你做什么!”阮清攸惊呼出声, “这还是在书院里呢!”
  “你将脸藏起来,”季钦回, “不就没人知晓我怀里是谁了?”
  阮清攸本来想挣扎的,但是又害怕真被柱子他们说准了,便不敢再动弹,只是闷闷地说:“少说这些掩耳盗铃的昏话,在你少将军怀里的还能是谁?”
  季钦闻言也笑了,胸膛就在阮清攸脸前轻轻震动,他问:“别是真的有喜了吧?”
  阮清攸其实也想这样问,但还是拿手指在人胸前画起来了圈,毕竟他心里真的没底, “若真是有喜了呢?” 第116章   在要孩子这事儿上,其实季钦一直在摇摆,阮清攸看得出来,他很是怕若季钦彼时都是缓兵之计,这会儿真怀了,他便不想要了。
  “若真有喜了,”季钦脚步一顿, “那便先将这教书先生的活儿给辞了,下次若再赶上你害喜,难不成还指望一群小毛头照顾你?”
  这话一出,阮清攸就长出了一口气。
  他虽看不见季钦的脸,却能从这人硬邦邦的口气里准确捕捉到那一点雀跃。
  季钦既然已经作好当爹的准备,那这次是真怀了便最好,若没怀上,日后再努力一点不就成了?
  “钧希,若真怀了,你想要个儿子还是女儿?”
  “我么?”季钦回, “我喜欢女儿。”
  “我也喜欢女儿,”阮清攸在季钦的怀里吃吃地笑,随后就听见了书院其他同僚同季钦打招呼的声音。
  于情于理他都该也打声招呼的,但他……实在是没脸抬起头来。
  “是,清攸今日不太舒坦,所以我才来接他。”
  “大约你们也听说了,上着课便吐了,实在难受得紧。”
  季钦低头,用下巴指指, “他已睡着了,失礼之处我代他同各位先行道个歉。”
  书院里的夫子哪儿会接少将军的致歉呢?当即放轻了声音,快快地同季钦道别了。
  “你这瞎话来得倒是快,”阮清攸埋头在季钦怀里,小声地揶揄着。
  “那怎么办……”季钦停下, “那我现在追上,让你先道个别!”
  这样欠儿……阮清攸现在不能狠狠踩季钦一脚,便毫不留情地拧了季钦一把。
  只是他这次拧巧了,正招呼上了季钦胸脯子上两点之一,这处恰是季钦最最招不得的地方,每每床笫之时碰到,他都能马上……
  而等阮清攸意识到的时候,已早下了重手。
  果不其然,季钦的声音一下子就哑, “别闹,你身子要紧的时候,招起来又不能管我。”
  阮清攸见出了书院大门,抬头看着季钦,笑出声, “这下好了,明日说书先生们又会开始讲故事。”
  从前在京城,到底是高官望族多,他们俩这点事儿还不够精彩到可以上茶楼,但到了边城就不一样了,他俩那流水席的故事,现在还讲着呢。
  今儿横抱着下值这出,又会是新的讲法。
  “也不错,”季钦将阮清攸抱进车, “与人为善了。”
  俩人一道回了府,季钦将阮清攸放到床上就准备去请府医,张辽有个关门弟子,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便随着季钦一道回了边城,既作军医,又作府医。
  人刚走到门口,追雾便拿着封信上了门, “少将军,大公子又来信了。”
  这死林焱,早不来信晚不来信,偏偏凑这要紧的时候来信,真是裹乱!
  季钦在心里暗骂一声,想到阮清攸也惦记着他与木桑,便收下了信,嘱咐追雾去营里将大夫请回来。
  阮清攸正倚在床上喝茶,早前本不难受了,这会儿又有点吊恶心,得喝点什么压压,见季钦回来,问:“方才没听真切,可是表哥来信了?”
  “嗯,”季钦大方递给了阮清攸, “在这儿呢。”
  阮清攸拆开迅速扫了一眼,不过三两行的字儿,他又看了一遍,才交给季钦,眼睛瞪得老大, “钧希,你自己看看罢……”
  “钧希,我已为父。冬月十一日,木桑在甘州诞下一子,母子平安。”
  季钦:“????????”
  阮清攸已经掰着手指头算了起来, “冬月产子的话,若是足月而生,那是正月左右就怀了,若是早产,那也就是二三月份……”
  他的表情变得一言难尽,抬头看了看季钦, “表哥这,藏得够深啊。”
  季钦深吸一口气,又拿过来信, “清攸,兹事体大,我得亲自向外祖父禀报,你先歇着,让周妈妈和露种守着你。”
  “快些去,”阮清攸又嘱咐道, “外祖父未曾与木桑接触过,你莫多说,只报喜表哥在外遇了良缘,有了子嗣即可,这于外祖父来说是天大的喜事。”
  季钦已起了身, “我晓得了,若饿了便先吃,无需等我。”
  待他一走,周妈妈等人入了内间,阮清攸便忍不住了,抱着痰盂又吐了一通,倚在床上,半天缓不过劲儿。
  “这是怎么话说的……”周妈妈心疼不已。
  露种奉上了清水,满脸愁云地与周妈妈对了个眼神,俩人都从对方眼里瞧出来了“别是怀了罢”的猜想。
  阮清攸看她俩这样,苦笑, “追雾已经去寻大夫,是与不是,一会儿便见分晓了。”
  不出一刻钟,林易,季钦与府医周峰一道入了房门。
  “周大夫,烦请与清攸号脉,”季钦道。
  周峰往腕子上一搭手,甚至还没开始细细摸,就号出来了鼓胀明显的滑脉,为了保险,他又仔细号了会儿,才道:“阮公子确然是喜脉,已二月有余。”
  虽早已猜到,但真听到大夫这样讲,阮清攸还是激动地掉了泪。
  林易大笑不止, “喜事!大喜事!双喜临门!钧希,我马上去上香同你外祖母讲这事,今夜,我们爷俩一醉方休!”
  季钦抱着阮清攸,胳膊都哆嗦了,激动地半天说不出一句囫囵话,在听到外祖父这提议后,才抬头幽幽地道:“我要照顾清攸,要喝您便自己喝。” 第117章   “嘿,死小子,”林易也不恼, “那我便叫几个同僚一道喝,今儿是好日子,必然是要好生庆祝一番的!”
  季钦没打扰林易的喜悦,问周峰:“周大夫,清攸白日呕了一次,您看要不要开药?”
  “哦?还有这事?”林易问。
  “是,”周妈妈也答, “方才还又呕了一次,呕得可凶。”
  周峰摇头, “若一日只呕两次,那无需单独吃药,我开副安胎的方子,里头加些安胃养啤的药材即可。”
  “周大夫,这边请,”露种将人带了出去开方子。
  “周妈妈,”季钦吩咐, “封锁消息,全府封赏。”
  当代男子育子毕竟是少见之事,若事传出,那必招难料之祸。
  先帝能将阮玖育子的事情瞒住全京城,那他也必要将阮清攸育子的事情瞒住整个边城。
  今日房中,连着周峰都是自己人,阮清攸孕子的事情,不传出院子,便能瞒得住。
  “清攸啊,书院那边便不要去了罢,”林易躬下腰,慈爱地同阮清攸商量, “你现在的身子,可劳累不得。”
  “外祖父,如今也快过年,若身子还受得住,我想教到新年放假。年边儿上书院不好寻夫子,且那些孩子我已教出了感情。”
  林易也只是个建议,他是强势的将领却非强势的长辈,闻言点头, “你自己把握即可。”
  季钦冷着脸, “若还这样吐,我便将你硬接回来。你实在不放心,大不了我先帮你教着,好歹我也与你同从白鹿书院出来……”
  “哎哟,”阮清攸疯狂摇头, “你去教,岂不要把我那一屋学生给吓破胆子!”
  林易大笑,心说这季钦也是人慌无智,连这样没来处的馊点子都想得出来,忙拍拍他, “钦儿,你给焱儿去封信,孩子都生下来了,婚事如何操办也要提上日程。还有,我那重孙,可取了名字了?”
  “他信里没说,那便是没取,”季钦起身,悄悄腹诽,依木桑姑娘那性子,想操办婚事,估计也难得很。
  他走到桌前,提笔蘸墨, “表兄,来信收悉,外祖父大喜,连问你二人欲何时操办婚事。
  侄子之名想必要依着辈分好生去拟,我身为叔叔,便托大取个小名,既恰逢清攸有孕,那便取作——
  思妹,招妹,来妹,盼妹,念妹,想妹,带妹。
  不知你更倾向哪个?”
  ————————
  林焱:你清高,你不起,你拿我儿子招妹:)
  第70章 番外(12)
  季钦提起来新写的信好生看了看——挺好,字体还是一如既往地嚣张,甚至比往常的嚣张还更甚了几分,内容便更加气人了。
  哼,谁比谁差多少呢!
  “外祖父,您看看这般回信成不成?”季钦将信呈到林易面前,问道。
  林易接过信,眼就眯了起来——什么玩意儿?思妹?
  说实话,他是觉得不太行,他觉得林焱要是看见这信,能气得跳起来。
  但所谓是一辈子不管两辈子事,林焱和季钦打小就没少打,也不差这一件,所以他点点头将信又还给了季钦, “可以,想必信差还在门房处等着,你先陪着清攸用饭,我着人去送信。”
  “是,”季钦点头。
  林易起身,刚待出门,就看见了门房那小子又往院内冲, “侯爷,大公子又来信了!”
  “怎么又来信了?”林易皱眉。
  如今他已确定林焱安稳得很,语气里便带上了几分嫌弃, “要么一直不来,要么就是乱来……”
  阮清攸与季钦听了,都偷着笑。
  索性这屋内也无外人,林易便展信直接读了起来, “钧希,想来想去,我儿的大名还是要请祖父来取。至于小名,我已取好了,便叫作思寐。”
  思妹,思寐……这事儿闹得,可不就是巧了。
  季钦,阮清攸:“……”
  林易回身,将信抖落到季钦面前, “他这什么意思?”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如何?莫非是墙头马上还不止,还对人家姑娘用了强?
  “那什么……”季钦解释, “表兄心仪那女子名唤木桑,当时我重伤昏迷,久久不醒,还是她教了清攸唤魂之法将我叫醒,是我的救命恩人。只是她打小父母双亡,跟着他师父四海为家,如今也年纪小,不想安于后宅想必也是人之常情。
  但我与清攸都能看出来,她对表兄是有情的,成婚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哼,”林易一甩袍袖。
  他搞不清这小辈们的官司,只觉得这林焱好生不成器,好生地不长出息。
  林易唤住门房, “去,将这信拿去给信差。”
  “都取好了名了,还寄信做什么?”季钦问。
  “好生气气那臭小子,”林易落下这句,又回头, “走,清攸,我们去用饭。”
  *
  在家里休养了几日,阮清攸也算摸清了自己孕期呕吐的规律,吃撑了不行,饿着了也不行,闻着很是难闻的味道也不成,除此之外,便没什么要注意的了。
  待到再回书院教书,周妈妈便给他准备好了三层的攒盒,里头蜜饯果子,各类糕点装得满满当当。
  他其实吃得少,不饿着便可,但屋内小孩多,消耗也不少,他将盒子放在一旁,谁人饿了,便来拿上一块,攒盒不过二日便空了。 第118章   自然,他对自己身子也未有那么熟,到底是初次有孕,也还有许多注意不到的地方,有时候也忍不住,在书院里便吐了。
  但总是可以忍受的,比着旁人从来是胃口大开的那些是不行,但比起柱子他娘等反应大的,还是强多了,听闻他娘都快生了,还吐着呢。
  也因为这原因,季钦今年回京祭拜母亲的时候,便没有带他一道回去,尽管阮清攸求了多次,说到底是第一年,如此不合礼数。
  “绵延子嗣,世间大事,什么礼数能盖过?”
  他既要说什么祖宗礼法,那季钦便也用祖宗礼法堵他的嘴。
  可离别在即,季钦到底是不放心也舍不得,离开的前一夜里,双手轻轻捧着阮清攸还很平坦的肚腹,悄声地说许多。
  可惜阮清攸孕期嗜睡,一闭上眼便不知今夕何夕,到底是半个字没听到。
  第二日一早,天阴阴的,天穹似要落雪,阮清攸披着厚厚的银鼠皮大氅,到府门口送季钦。
  下人,侍卫都站在他们几步之外,阮清攸给季钦重新系了披风的襻带,轻声念出了一句《长亭送别》里的词儿:“此一节君须记,若见了那异乡花草,再休似此处栖迟。”
  季钦笑出声,他实在是喜欢阮清攸为他喝酸醋的模样。
  很多时候,他其实感谢胤亓,若不然说还是得好兄弟呢,虽他二人决计是不可能在一起,但被那人中间一掺和,总感觉清攸更加中意自己呢。
  季钦实在是满意,满意极了。
  “再谁似郎君?”他也接上了那一句的后一句。
  “花言巧语!”阮清攸眼圈都红了, “早去早回,一路平安。”
  季钦哪儿看得了这个,当即一扯披风将人兜进怀里,缠绵地与人接了一个长吻。
  唇颊之间溢着是的同样的绿茶清芬,再想对上这相同的味道,再早也要一个月之后了。
  二人都贪恋无比,到最后阮清攸开始喘起了粗气,季钦才将人放开。
  他将阮清攸抱上车,塞了个暖炉到人手里, “我不在的日子,追雾和缉风会护你周全,若有事,便遣人给我来信。”
  “我晓得了,”阮清攸放下帘子, “要落雪了,你快些出发罢。”
  车子向西,马蹄往东,长街之上再不闻对方的达达。
  阮清攸在马车里哭出了声。
  *
  季钦这次离开了整整三十一日。
  若同他往日来回的时间比,其实不快,但甘地雪灾,封了好几日的路,他能这样快地回来,其实难得。
  边城也落了雪,听闻季钦回来,阮清攸由青杏和春桃扶着往外匆匆地赶,露种在后头撑着伞,一个劲儿地嘱咐:“公子慢些,这地上滑着呢,可大意不得……”
  阮清攸丝毫听不进去,紧赶慢赶到了府门口,不见乌云锥,只见了辆青帷马车。
  他脸上表情委屈极了, “你们莫不是唬我?”
  这话还未来得及掉地上,就见车里头慢悠悠挪下来条长腿。
  平素,也不见季钦这般行动迟缓啊。
  阮清攸心里急得很,撩袍便下了台阶,还差点打滑,吓得后头扶着的三人魂儿都飞了一半, “好公子,慢些慢些……”
  “季钦怎了?可是伤了?”
  待到他这个有孕之人都到了车前,季钦才从车里钻了出来,怀里抱着好大的一个包袱,似是抱着个什么惊天绝世大火器一样。
  阮清攸:“钧希,这……”
  季钦黑眼圈都要掉到脚后跟去,背身挡着风,将那抱着大火器的包被掀开了一角, “我将思妹带回来了。”
  阮清攸:“???”
  待二人都到了屋内,刚坐下打算好生说说小话,思妹就开始扯着嗓子嚎啕大哭。
  季钦崩溃地抱住头, “又来了,又来了。”
  这孩子是早产,木桑生下他时还在个山沟沟里,莫说找乳娘,连喝的羊乳都是靠林焱走二里地去买回来的,恰又赶上雪灾,条件便更加艰苦。
  幸而林焱与季钦自有联络的法子,便央着路过的季钦将他一家三口接到了城里。
  但甘地到底不比边城侯府,各种条件都差了许多,这般早产的孩子须得好生养护着才能长大,思寐若跟着这俩人,在这样极寒的天里,怕都撑不到木桑坐完月子。
  于是,路上雇了几个婆子,季钦就这样带着孩子回来了。
  “我现在怀疑林焱就是不想带,才东拉西扯让我带回来的,”季钦捂住头, “这孩子是个夜哭郎,我已经带了他七日了,这七日都几乎未曾合过眼,清攸,你真想不出来我都是怎样过来的……”
  他抬起头,委屈又忿忿, “就这七日之恩,林焱下次见了我得给我磕上三个响的!”
  虽然好惨,但是……阮清攸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但是好好笑。
  确实,他没带过这种月子里的娃娃,自然不知其间艰辛几何,但单看季钦抱着孩子下车时的那小心翼翼但又似乎得其法的姿势,便不难猜到这几日他到底有多么辛劳。
  学得这样快,以后肯定能带好自己的孩子,阮清攸还是幸灾乐祸地想着。
  他笑着走上前,抱住了委屈的季钦。
  方才还在幸灾乐祸,但真拥人在怀,心疼却像泉汩汩涌了起来,说话都轻了声音:“周妈妈已将孩子抱走了,之后奶娘,住处等事项她也会一并打理好,你莫操心了,去先去歇歇。” 第119章   “待用过饭再歇,”季钦声音闷闷的, “林焱那边我要先去封信报个平安,木桑当时还担心这孩子会夭折在半路,你别看这孩子哭声如此响亮,但张伯已为他诊过脉,确实胎里不足,我还需同外祖父禀报。”
  “别怕,侯府养大个早产的孩子还是简单,”阮清攸说着,突然想到什么,又问:“哪个张伯?”
  “自然是张辽大夫,”季钦笑道, “他老人家儿子下放了,就在西北。我回去时曾拜访他,他听闻你有孕,实在是放心不下,便索性同我一道过来了。”
  “清攸,我知你安慰起我来头头是道,但心里还是害怕,如今张伯来了,大约你能宽心些许,”季钦反抱住阮清攸, “不要怕,我也会一直陪着你。”
  “嗯,不怕,”阮清攸吸了吸鼻子,话音却变得无比温柔, “钧希,孩子已会动了,晚间你好生摸摸。”
  “我现在就要摸,”季钦伸手, “肚子……好像真的比我走时大了一些。”
  阮清攸轻轻摸着季钦的发顶,轻轻地道:“孩子在长,肚子自然也在长呀,过不了几个月,她便会出生了,再过不了年余,她便会叫爹爹了……”
  *
  思寐到来的,让林易高兴非常。
  待到张辽带着周峰将孩子的情况于他说了个清楚,愁云便渐渐拢上了他眉头, “可能养好?”
  “养是定然能养好,但就是要多费些年月,”张辽答。
  林易如此才舒了口气,吩咐周妈妈, “带着思寐的东西来我院子里,我亲自带。”
  季钦垂着两个大眼圈,虚弱地看着林易, “外祖父,三思啊。”
  “这是焱儿的长子,我身为曾祖父,自然是要亲自教养的,”林易沉声, “名字我也取好了,便依着林家辈分,取名为林慎。”
  话是说得情真意切,但林易到底年纪大了,经不得磋磨。
  好扛歹扛扛了十日,后便将林慎的摇篮挪出了他的卧房,不仅给乳母提了月奉,还又多找了几个年轻的婆子轮流在夜间带。
  季钦听闻后,在早膳时分欠嗖嗖地跟阮清攸说:“我早说什么来着,让外祖父三思,三思。”
  阮清攸正吃着一碗飘满了红油的小馄饨,是季钦做的,他离京之前就跟三尺巷的老伯学成了,如今做得跟那摊儿上的一个味道。
  “有心思想这个,不若想想你的儿出生若也如此,又该如何是好?”阮清攸说。
  “不会,”季钦拍着胸脯保证, “我的孩子,必然会是世间第一乖巧!”
  “你想想你小时候,再说这话还有底气么?”阮清攸凉飕飕地问。
  季钦的气焰果真就断了半截, “我郎君的孩子,必然会是世间第一乖巧!”
  阮清攸:“……”
  用罢早膳,二人各戴上了一副金银制的半面面具,便一道去了互市。
  书院放假时,阮清攸同学生讲了因为家里来了个刚出生的娃娃,他须得回来照顾,等孩子周岁便回去教书。
  此后他便闲了下来,因为实在喜欢便隔几日就要季钦带他来此处。
  如今他肚子越发地大,衣裳早换成了肖似女子衣袍的款式,青丝半扎又挂上面具时,便真让人以为是个不愿以真面目示人的有孕美妇了。
  如此,无论是行走于边境互市,还是城内坊市,都方便得很。
  骨哨在前头开路犹嫌不够,季钦像个炸了毛的老母鸡一样,紧紧将阮清攸护在怀里,见人走近半步都要伸胳膊先挡一挡。
  “哪要这么紧张?”阮清攸挺着肚子,正在摊前挑一只双耳瓶, “又不是纸糊的。”
  “哼,”季钦说着话又将他挡住了, “谁也别想碰你一下。”
  阮清攸看好了,指指双耳瓶,示意季钦付钱。
  季钦一手拉着他,用熟练的西境小国语言同摊主交流,付了银子,抱起了耳瓶。
  “前头那卖辣椒的又来了,去看看么?”季钦问,阮清攸自打怀孕以后,吃辣的劲头越发遏制不住。
  阮清攸眼睛一亮, “去!”
  “走,”季钦将耳瓶交给身后的长随,揽住了阮清攸的腰。
  天似乎又要落雪了,今岁雪稀,反倒让人期盼。
  阮清攸走在路上,伸手覆在了季钦揽着自己腰肢的手上,轻轻弯起了唇——
  眼看着除夕又至,而年月迥然,去岁的他如何也想不到今岁竟能过上这般美满幸福的日子。
  *
  冬去春来,阮清攸的产期一日日近了。
  张辽日日来诊脉时,都要与他谈心, “清攸,你这胎怀相如此之好,生产时必然也会顺利。”
  确实,阮清攸这胎当真是没有受什么罪,连旁人孕晚期常常有的那些浮肿,腰痛都没有过。
  自然,过得这样舒服,与季钦打年后便卸了大半军务在府上陪伴照顾,但孩子确实也贴心懂事,没有闹腾。
  阮清攸常常会想,夫君疼爱,孩子贴心,照如今的自己来说,就已足够了,还有何求呢?
  话虽如此,但他的产期在五月十五,随着日近,他却日日地怕了起来。
  张辽日日来宽他心,也无甚用处。
  四月二十六,季钦寻了条蒙眼布将他眼蒙了起来, “兰时,我带你去个地方。”
  阮清攸一手撑着腰,一手扶着如箩大肚,很是无语地问:“我如今这样,你还敢让我蒙着眼走?” 第120章   肚子实在太大,他吃饭时能放住碗,低头都看不见鞋。
  真不知道季钦在想什么,还给蒙上眼了……
  “又不让你自己走,”季钦嘟囔着,打横就将阮清攸抱了起来。
  “唔——”阮清攸轻呼出声。
  他没说自己身子重,他知道季钦有力地很,那胳膊上虬结的肌肉似是铁打,见天地将自己抱过来抱过去。
  也就是后来张伯说若再这样帮着躲懒,那自己生产时要吃苦头,他才稍稍收敛了些。
  如今,阮清攸舒服地攀住了季钦的脖子,轻轻问:“去哪儿?”
  “到了你就知道了。”
  话说完没多久,季钦踢开一扇门,就将阮清攸的蒙眼布扯了下来, “看!”
  阮清攸眯了眯眼,再睁开时便看见了个同兰时别院几无二致的海棠花池子。
  季钦解释:“隔壁宅子打井时挖到了地热,我也寻了个空院子试了试,没想到真的也挖成了。张伯说在水下生产可以缓解疼痛,到时候他也会将些助产温养的药材提前泡好,也于你生产有益。”
  “下去么?”阮清攸抱着季钦,说话又带上了哭腔。
  “可不敢下去……”
  这下了水,还能把持得住?
  季钦又不是傻子,若他敢在这个月份上与阮清攸同房,外祖父和张伯怕要联手生刮了他。
  “那我下去,”阮清攸道。
  “成,”季钦放阮清攸下来,走到一旁衣橱边, “你的换洗衣裳都在这里。”
  阮清攸除了衣裳,被季钦扶着小心翼翼地下了水,浸在水里便舒服地喟叹了一声。
  季钦拿着个水瓢,小丫鬟似的给他冲水。
  阮清攸懒懒地同他道谢,而后一回手就摸上了要紧地处,忍不住啧啧感叹, “季钦,你可真能忍!”
  “那是……”季钦又舀了一瓢水, “我可是能成大事儿的人!”
  阮清攸靠着季钦有力的小臂上,闻言又卸了卸劲儿,笑出了声。
  季钦咬着牙, “等你生完,我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
  五月初五。
  这日刚过了子时,阮清攸便觉得肚子一阵阵发紧,但实在是困,硬捱着睡了几个时辰。
  天要亮时终于扛不住,拍了拍季钦, “钧希,去喊张伯来看看,我肚子疼。”
  季钦伸手一摸,硕大的肚腹已经硬得像石头一样,他这些日子学了好些分娩的知识,摸到便知差不多是要发动了。
  “好,你稍等,我马上就回。”
  季钦衣裳还未来得及披上,就直溜溜打床沿儿上跌了下去。
  “哎哟……”阮清攸抱着肚子, “你好好的,别惹我笑,疼着呢。”
  “是是是……”季钦趿拉上鞋就跑。
  阮清攸已坐了起来,他想提醒季钦鞋穿反了,却还没来得及说就让他跑没了影。
  张辽来了之后,号了号脉,又摸了摸胎, “还早,吃了饭便起来走动走动,我就在旁边,疼得密些再叫我。”
  因为腹痛,阮清攸这顿早饭吃了有半个多时辰,而季钦因为心里藏着事儿,拢共就没吃几口。
  到底是头胎,发动也格外慢些,阮清攸一直疼到了午时过后,身上汗湿透了四五件寝衣,才得了张辽的许可进入待产的花池。
  未时初刻,林焱木桑回了府,在产间外见到了等着的林易。
  林焱带着木桑与林易陈情,将二人这半年所行之事汇报,言说并非不挂念孩子,而是回去南边老家祭奠木桑的父母,后在南边交换信物,举行婚仪,如今已合了婚书。
  放着个病弱的孩子在此,半年都没来过,不说木桑如何,林易实在是想好生训斥林焱一顿,但他刚欲开口,里间便传出了压抑的哭声。
  林易一下子站了起来, “清攸哭得这样难过,想必受了大苦……”
  林焱也凑过去听了听,表情一言难尽, “祖父,孙儿如何听得这像是钦儿在哭?”
  林易:“……”
  木桑盘腿坐下,撒了一把铜钱占卜, “大吉!阮公子一定会父子平安!”
  这话落下不过半个时辰,阮清攸便产下了一个漂亮的女婴。
  “清攸,清攸,谢谢你,谢谢你……”
  季钦已经掉了好久的泪,他看着阮清攸疼得颤抖的模样,实在是受不住,心疼地不行,直恨不得给自己两拳。
  现下孩子落地,他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
  “傻瓜,”阮清攸虚弱地看着他, “哭什么哭,总算得了姑娘,还不好生想想取什么名字。”
  *
  季钦与阮清攸的女儿,出生在端午,乳名唤作“瑞儿”。
  至于姓氏,实在是争了许久,原因无他——季钦与阮清攸都不想让孩子跟着自己姓。
  季钦觉得自己这姓氏来自季源,若非是年纪已经大了,他自己都想改个姓氏,又如何会让孩子跟着自己姓?
  而阮清攸则认为自己一族俱灭,姓这个姓氏实在无甚意思。
  二人在一处讨论许久不得结果,林易看不下去, “实在不成就姓林。”
  这本是一句戏言,却得到了瑞瑞那两个爹爹的一致同意。
  所以瑞儿最后姓了林,依着林家辈分,跟着她哥哥后面,名为林愔。
  林慎的满月和百日都无爹娘参与,便只在府上开了家宴,如今正好将林愔的满月同林慎的半岁一起过了。 第121章   林易还冷着脸派人给林焱和木桑送了婚服,让他们也趁这日过过明路。
  什么在南边过了婚仪便无需在这边摆酒了,什么歪理!
  这日,定北侯府比季钦大摆三日流水席时还热闹,虽未摆了那么多天,却在侯府宴请了上百桌。
  阮清攸月子还没坐完,便未出去迎客。
  季钦自也坐不住,稍饮了几杯,便扣住酒杯准备回房,这时,席间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张福全。
  “季侯,许久不见,”张福全穿得像是乡绅,笑眯眯地同他行礼。
  “许久不见了张总管。”
  “圣人派咱家来与季侯送个东西,”张福全双手奉上了一封明黄色手札。
  季钦收下, “总管一路辛劳,便在府上用顿便饭。”
  “不了,还要回京复命,”张福全说完这句,便带着人离了府。
  季钦捏着手札往回走,决定先看看再决定是否与阮清攸知会,毕竟他现在身子要紧,断不能生气。
  打开看了眼,他便往回跑。
  阮清攸正哄孩子睡觉,见他跑得满头大汗回来,便轻声问:“怎么了?”
  “胤亓送来了瑞儿的满月贺礼。”
  “贺礼?”阮清攸皱眉,他怎么这么不信呢。
  “真的,”季钦将手札递过。
  阮清攸展开,便见上头写着胤亓从旁支过继一子立为太子的事情,册封大典便是今日。
  胤亓虽不愿违心广开后宫,却也到底是放下了。
  阮清攸看着手札,心说季钦说得不错,这确然能算是贺礼了。
  “钧希,”阮清攸看着瑞儿的睡颜, “待到瑞儿大些,还是要常带她回去看看。”
  回京城,那是他们相遇,相知,相爱的地方。
  阮清攸从前无比忌讳回京,今日也总算是放下了。
  季钦探身,缱绻地吻住阮清攸, “是要常回去,我们曾一起走过的地方,总要带着瑞儿再走一遍。”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