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宫后的第五年》 第1节   《出宫后的第五年》作者:鸽子飞升
  文案:
  【官配周淮林,he】
  平民出身的梁璎,幸得帝王垂青,宠冠后宫。
  她陪着魏琰从一个傀儡,走到真正的帝王。为魏琰挡过箭、尝过毒,因魏琰受过刑,被百官骂为妖妃。她以为这是同生共死的爱情,哪怕落得一身病痛、声名狼藉,亦从不后悔。
  直到大权在握后的帝王坐在龙椅上,眼里再无以往的柔情。
  “朕可以许你皇贵妃之位。”
  至于先前说的皇后的位置,他留给了真正心爱之人。
  原来自己自始至终,不过是他舍不得心上人受苦的棋子。
  梁璎心死如灰,俯首在纸上一笔一画地写下:“臣妾恳请皇上准许臣妾出宫。”
  她在一片死寂中,终于等来了帝王的一声:“好。”
  自此,一别两欢。
  他江山在握,美人在怀,是世人称道的明君,风光无限。
  她遇见了真正相知相许的人,夫妻举案齐眉,倒也安稳。
  出宫后的第五年,她在大雪纷飞的季节里,看望已是太子的儿子时,被喝醉酒的魏琰圈在了怀里。
  红着眼眶的帝王似癫似疯,乖巧得不见平日的狠厉,却唯独不肯松开禁锢的双手。
  “朕后悔了。”
  后悔没有认清自己的心,放走了真正的挚爱,留余生孤寂。
  强调下与周淮林婚姻关系存续期间女主与皇帝无亲密关系及感情发展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梁璎,周淮林,魏琰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出宫后,他后悔了
  立意:女孩子永远要先爱自己
  第1章 回京
  时隔五年后,梁璎再次回到了这座自己熟悉又陌生的大魏皇宫。
  适逢临近年关,整个京城都是喧闹而喜庆的,只有皇宫,依旧肃穆庄严,虽然也挂着大红的灯笼,却在纷飞的大雪中莫名地更加寂寥,宛若……稍稍驻足观望着的她,思索了片刻,才想到贴切的形容,宛若一口巨大的棺材。
  只是曾经在这里的自己,怎的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
  梁璎很快就收回了视线,但仍然走得很慢,京城里的冬天格外寒冷,她腿上的旧疾已经犯了几天了,不仅走不快,仔细看还能被人看出几分簸行。
  前边带路的宫女是皇后身边的人,显然是训练有素的,即使这小小的一段路,梁璎已经走了许久,也不见她们催促,反而耐心地配合着她的速度。
  倒是偶尔有年轻的宫女擦肩而过时,梁璎听到了她们的议论。
  “那是谁呀?看着好面生。”
  “不知道呢,带路的是映雪姑姑,是皇后娘娘的客人吗?”
  梁璎的动作又缓了几分,原来五年的时间,足以抹平她曾经在这宫中的痕迹。
  如此穿过了一个又一个宫门,一众人的脚步终于在一处宫殿下停下了,前边稍年长的宫女回头对她微微一笑:“夫人还请稍等,奴婢去通报一声皇后娘娘。”
  梁璎不能说话,便只是微微颔首。
  等待的间隙,她的视线向上,正看到宫殿门口“凤仪宫”的牌匾。梁璎在扫了一眼后就马上移开了目光,尽管如此,曾经的记忆,还是不可避免地逮着空隙就钻了进来。
  “以后,我会让你成为这里的主人。”
  “站在我身边的人,也只能是你。”
  彼时在她还是那个宠贯后宫的妖妃时,那个男人曾经这么说过的。
  可奇怪的是,那些她曾经恨不得再也不想要回想起来的记忆,真的想起时,思绪也只是一闪而过,并没有在内心泛起任何涟漪。
  梁璎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宫女进去后没有多久,就又重新出来,将她恭恭敬敬地迎了进去。
  梁璎一进了殿里,暖意混着不知名的香迎面扑来,迅速地将她包裹其中。
  她的视线在触及到那华丽的衣摆时,就未再向上了,因为咽喉受损,她不方便开口,行礼的话是说不了的,但动作还是不能免。
  正要下跪之时,传来的清脆的声音阻止了她的动作:“你我之间,就不必讲这些虚礼了。来人,赐座。”
  那声音一如记忆中的婉转好听,但多了些不容置喙的威严。
  梁璎微一停顿犹豫之际,宫女已经指引她往旁边的座位上去了。她便也从善如流了,感受到上面的人投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即使腿上的酸重感已经很明显了,她也强忍着让自己尽量正常地走去了那边。
  “其实这次叫你来也没有特别的事情,”见她坐定了,皇后才又开口,“只是想着你我也是多年未见了。听闻你来了京城,就想着跟你叙叙旧。”
  梁璎不知道她们有什么旧可叙。
  两人以前并不是什么相熟的关系,更别提中间又隔着那么多莫名的恩怨。好在梁璎不方便说话,就只能摇头、点头地以示回应,倒也落了个轻松。
  两人之间全程都是皇后在说,还真被她东拉西扯得说了不少话。
  屋里的暖香、旁边的热茶,以及女人的声音,无一不让人的脑子都跟着迷糊起来,直到梁璎听见她突然一唤:“梁璎。”
  梁璎心一凛,下意识抬头看过去,总算是见着了皇后的第一面。
  她的容貌与五年前倒是别无二致,依旧是那张好看而端庄大气的脸,与记忆中一样,带着某种淡漠,只是眼里的情绪,复杂得让人辨认不清。
  “之前你成亲,我也未能亲自送上祝福,”她说道,“你与你那位夫君,还好吗?”
  梁璎点头的动作没有半分迟疑。
  她已经重新低下头,没去看上面的女人,却也能感受到对方落在自己身上的审视的视线。
  半晌,才听到她轻笑,说了一句:“那就好,京城的冬天冷,你这腿上的伤是犯了吧?我这里有一些药膏,等会儿让宫人拿给你。”
  梁璎预备着起身谢恩,却见皇后手一拂:“你不方便,就无需这么多礼了,梁璎,”她叹了口气,“原本就是我欠了你的。”
  她的一声欠,让梁璎的思绪,有片刻的恍惚。
  她想起皇后还只是薛昭仪的时候,薛父也非如今的官至丞相,他们家依附于萧党,薛凝在宫中,自然就是萧贵妃阵营的。
  梁璎对她唯一的印象,就是这个女人生得是美的,只是性子寡淡,不爱言语。总是默默地跟在萧贵妃后边,但又不似那些女人一般恶毒。
  除此之外,她们未有多余的交集。
  如今薛凝说的欠,梁璎自然是不敢承的。
  后边就又是一阵东拉西扯,梁璎一直打起着精神,等终于从殿里出来的时候,她才开始思索着,皇后召她入宫说这些,不知是什么意思。
  那时候的梁璎确实从未想到过,薛凝的父亲是魏琰的内应,而她本人,更是魏琰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如今那两人有情人终成眷属,莫非……皇后是介怀自己这个曾经被魏琰作为挡箭牌的棋子?
  梁璎一边想着,一边为了跟住前边的人稍稍加快了一些脚步。
  那带自己出宫的人,已经不是了方才宫女们口中的“映雪姑姑”,不知是没有在意或是没有发现梁璎的不便,走得要快一些。
  其实也不过是正常人的速度罢了,梁璎还是跟得很艰难,突然,她的脚像是踩到了地上的结冰处,一个踉跄,整个人向着一边倒去。
  梁璎的心跳仿佛停滞了一瞬,她稳不住自己的身形,对摔倒的恐惧让她只能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等了一会儿,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如约而至。
  她的腰间多了一只手,稳稳将她禁锢后,微微一用力气,便顺利地将人捞起来。
  跌落在那温暖的怀抱之中时,梁璎愣了愣,她其实并不太想用刻骨铭心或者是熟悉这种词来形容魏琰留给她的印记,但是当熟悉的龙涎香萦绕在鼻尖时,她却还是在一瞬间就辨认出了来的人是谁。
  即使这是五年来,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她想过,再见到魏琰,自己会是什么样的心情。离开这里的时候,她带着自己输得一败涂地的结局、满是伤痕的身心、满腔的怨恨。
  她以为现在的自己也会如此。
  可心情……要比预想中的,平静许多。
  五年的时间,也许抹平的不仅仅是她在这皇宫的痕迹,还有那个痛苦得几乎要活不下去的自己。
  “参见皇上。”
  四周的小宫女们果真马上就都跪了下来。
  梁璎在站定稳住身形后,忙不迭地就也要跟着跪。
  方才情急之中男人圈外她腰间的那只手已经松开了,可握着自己的另只手却没有松减力度,就这么紧紧拽着她,阻止了她下跪的动作。
  “平身吧。”低沉而温和的声音响起,话是对宫女们说的。
  跪着的人纷纷起身,却都低着头不敢看过来,梁璎挣扎的手更用力了,人也着急着往后退。
  或许是察觉到了她没有再跪下去的意图,魏琰这次没再僵持,很快就松开了手。
  梁璎下垂的视线里,瞥到那只手在空中,像是悬停了一会儿,才缓缓收了回去。
  五年后第一次见面的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这人曾经是自己用尽了所有去爱着的人,也是自己失望到极致时,恨不得他消失在这个世上的人。
  而如今,却只剩下了低头的无言。
  “从皇后那边出来的?”魏琰温和询问的语气,就像是在同故人叙旧一般。
  梁璎点头。
  这动作像是让魏琰的声音停顿了片刻,才又问:“听李大夫说,你已经可以说些话了是吗?”
  梁璎知道他说的李大夫是给自己看病的那位,那是他派过去的人,会跟他汇报这些也是正常的。
  她确实能说一些话了,如今魏琰这么问了,梁璎只能试图开口发出声音回应。
  才张嘴,咽喉里的某处就像是在牵扯着疼,整个喉咙更像火烧似的,火辣辣地疼痛,那疼痛让她回想起被萧璃月喂下毒药的那天,身子忍不住地颤抖。
  还未发出声音,魏琰就已经开口制止了:“不必勉强,我也只是随意问问。”他的语气稍稍有些急,像是恐梁璎勉强说话伤到了自己,但下一刻又转为了几分怒意,“这个李恩,报喜不报忧,是我疏忽了。”
  梁璎听得出他的歉意。 第2节   这对有情人,连对自己的亏欠感,似乎都如出一辙。
  不知道是不是刚刚试图说话牵扯出了疼痛,梁璎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如今的自己满目疮痍地站在这里,听着他们施舍一般的歉意。
  她的心中涌出一股恶心。
  好在魏琰并没有说太久的话,他的视线在梁璎腿上停顿了片刻后,突然开口:“刘福,去抬轿子。”
  依着梁璎的身份,在宫中坐轿,于礼不合。梁璎正想要拒绝,便听到刘福已经应了好,也有下人去准备了,没人敢反驳一声不好。
  于是到底是没有再开口。
  等待的时候,场上一时间又安静了下去,唯有咧咧的风在耳边吹过。梁璎的耳尖被吹得通红,余光里,她瞥到那抹绣着龙蟒的黄色身影,向着自己靠近了半步。
  是小小的半步,又停了下来。所以梁璎虽然心一紧,但没有多余的动作。
  “大夫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他的声音与语气都没有什么变化,只有尾音似乎是因为太冷了,闪过一瞬间不易察觉的颤音,“你只管好生调理身体。”
  魏琰是出了名的仁君。
  如今朝中乾坤已定,他大权在握,也不吝啬于在自己身上施舍那同情与歉意。
  来求得他自己的心安。
  梁璎没有旁的反应,只是点头。
  最终,魏琰在轿子来之前就离开了,梁璎则跟着宫女们一同福身送他离开。
  站直后,她的视线不可避免地触及到了魏琰的背影。
  男人高大的身躯在寒风中挺得笔直,明黄色的龙袍,即使从背影也能看出是怎样的威风凛凛。
  他的龙撵就停在不远处,魏琰坐上去后,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才向着皇后的宫殿那边去了。
  与从前他作为傀儡皇帝时,到底是不一样的。
  梁璎很快收回了视线。
  宫人们将轿子抬过来后,是刘福亲自送她去的宫外。从方才开始到现在,梁璎唯一在宫人们里看到的熟面孔,也就是刘福了。
  他对梁璎也是客客气气的,到了宫门口,还恭敬地问着:“奴才叫人给夫人您送回住处吧。”
  梁璎摇摇头,手指指了指那边。
  刘福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不远处停着辆马车,但他的视线,更多地是停留在了马车旁边的男人上。
  男人一身黑色直裰显得微微单薄,却并不会让人替他觉着冷,只因那魁梧健壮的身躯,仿若是带着使不完的力量,脸好看倒也是好看的,但自带着凶狠,让人不敢直视。
  这会儿男人也已经往这边走来了。
  刘福已经知晓那是谁了,他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凝固,但很快又重新笑了出来:“既是如此,奴才就告退了。夫人路上还请小心。”
  第2章 提亲
  刘福在周淮林走过来之前离开的,所以两人并没有打照面。
  梁璎站在原地看着周淮林走近,以眼神问他怎的来了这里。
  她来宫里,并不是跟周淮林一同过来的。
  周淮林来了京城后的事情很多,不仅要找上司述职,还要同一些相熟之人走动。今日也是约了他正在京城任职的表兄饮酒。
  已经走到了跟前的男人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先弯腰。
  两人夫妻快五年了,这个预备动作梁璎自然是不陌生的,她腿上犯病的季节里,周淮林恐她太累,经常会抱她。
  可这还在宫门口……
  梁璎犹疑的这么一会儿,周淮林已经熟练地将她横抱起了。
  略带坚硬的怀抱,却让梁璎觉着了无言的安心,她不再拒绝,只安静地任由他抱着。
  “结束得早,就来了。”
  周淮林这才开始回答梁璎先前的问题,跟他文绉绉的名字不同,他的声音跟长相倒是有几分相似,要粗犷得多。
  男人话很少,向来是言简意赅。
  就比如这会儿,在回答了梁璎后,又低声问了句:“还好吗?”
  梁璎在他怀里仰着头,正对着男人深邃的目光,他从不会带着其他人那些虚伪的笑与伪装,可是此刻,她在这人的眼里,看到了温度与担心。
  不知道周淮林问的是腿还好吗?还是在宫里还好吗,但梁璎的鼻腔就是蓦然一酸,许是纷飞的雪花迷住了眼,她的眼前开始模糊,于是赶在了眼中的热意流淌下来前,将脑袋埋在了男人的怀里。
  她确实不是曾经那个自己了。
  不会再让自己深陷在无尽的痛苦、怨恨之中,她终于能平淡地面对这些事、那些人,面对过往的苦难。
  平静地从宫中走出来的那一刻,她真的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了。可那坚强,在看到周淮林时,在他问“还好吗?”之时,又土崩瓦解。
  她心中升起一种密密麻麻的疼痛,梁璎知道,那是委屈。只是,那委屈只是替曾经的自己委屈,梁璎捏紧了周淮林胸前的衣裳,耳边有力的心跳声,让她慢慢平静下来。
  自己先前还是错了的,她并不是满目疮痍的,那心底的伤痕,已经被这个男人抚平,所以才能有了如今的平静。
  下人已经掀开了车帘,习以为常地看着大人抱着夫人上了马车。
  马车里是暖和的,但没有凤仪殿里熏得人昏昏欲睡的浓重香味。周淮林并没有放她下来,就这么将她抱在腿上。
  旁边放着汤婆子,他将汤婆子放在梁璎的腿上,暖着她酸痛的腿。
  他的视线扫过来的时候,梁璎下意识转开了目光,因为觉着自己这会儿的眼睛定是泛红了。
  可男人只是将手臂收紧了些:“等过两日,我们便回家。”
  梁璎在他怀里点头,她确实想快些离开了。
  ***
  刘福回到御书房时,本该在皇后宫殿里的皇帝,果然在这里,他弯着腰,汇报说已经送宸妃娘娘离开了。
  作为宫里少数的老人,他沿袭着梁璎出宫前的封号来称呼,不知是不是不在意,魏琰也未纠正过。
  “没有送她回去吗?”
  男人正好看完了手中的奏折,一边提笔批奏,一边问道,漫不经心的语气就像是随意地问一般。
  刘福便赶紧说是宸妃娘娘坐自己的马车走的。只是说的时候,他也想起了来接梁璎的人,语气间不自觉就带上了迟疑。
  哪怕是并不明显,男人的眼皮也往这边抬了抬:“还有什么吗?”
  刘福心一紧,皇上面前,他不敢隐瞒:“周刺史来接的人。”
  他说得小心,也不敢看上面人的神情。意外的是,魏琰很平静地哦了一声,仿佛在说“就这点事?”
  “没别的了?”
  “没了。”
  男人目光继续看向手上的奏折了:“那便退下吧。”
  刘福应了一声,轻声退下,掩上御书房门之前,他最后看了一眼案前批阅奏折的人,猜测着不出意外的话,皇上今日又要在御书房里待上一整夜。
  魏琰的勤政,是朝廷上上下下都有目共睹的。
  他其实是有些弄不懂皇上的,若说他不在意梁璎,梁璎的事无巨细他都是知晓的,每年派去看病的大夫不断,送去的药材不断,赏赐更是也不断。
  俨然一副是梁璎娘家依靠的模样。
  要说在意吧,这冷淡的反应,倒也不像。再说,若真是余情未了,哪个男人能容忍心爱之人被别的男人拥有?
  皇上对周刺史,可一直都是提拔重用的,甚至跟周家沾亲带故的,都会另眼相看几分。
  如此厚待,并不像是存着嫉妒之心。
  所以思来想去,也就只有皇上是对梁璎心怀愧疚、想要尽力补偿,这一个解释。
  刘福拢手看着满天纷飞的雪花,他跟着皇上的时间长,这宫里大概也只有他,还记得皇上与梁璎二人,当初是如何地在这深宫生死与共。
  到头来,果真只是……演戏吗?
  ***
  入夜,梁璎懒懒地靠在周淮林的怀里,看他为自己用艾灸熏着酸胀的腿。
  男人很是专注,将艾条悬在梁璎疼痛的关节上方,隔着距离来回移动。
  都说灯下看美人,她越看越觉着,周淮林长得很好看,他是耐看的,但是寻常人,很少有胆量多看他的。
  梁璎拉了拉周淮林的衣袖,待对方看向了自己才问:“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这话,是手语比划出来的。
  男人的表情在看到她的比划的动作时稍稍柔软了一些:“不累。”
  梁璎于是收回了手,周淮林从不会问她艾灸烫不烫?力度怎么样?哪里不舒服?他似乎是知道梁璎习惯忍耐的性子,在最初之始就自己观察着梁璎的反应。
  到现在,艾灸应该在什么样的位置、按摩该是什么样的力度,他都已经烂熟于心。
  梁璎从未在他这里感受过不适。
  明明是看起来就让人害怕的人,却是这么心细。梁璎的嘴角慢慢弯出了弧度。
  她又扯了扯周淮林的衣袖,在对方再次看过来时,身子往上抬了抬,在男人唇上点了点。
  其实在她做出向上的动作时,周淮林就已经俯身了,让她主动亲吻的动作做得很是顺畅。
  他们一个不能说话,一个不爱说话,可偏偏就已经有了一个眼神就能理解的默契。
  微凉的薄唇很是柔软,艾草的味道很浓,梁璎却还是能闻到属于周淮林身上的那一丝清冽干净的皂香。
  很好闻。
  梁璎抿抿唇,看向周淮林的目光中,带上了几分期待。
  她的夫君如今伺候她的技术越来越好,不仅仅是艾灸、按摩这些东西。以至于梁璎如今也被养得对欲/望异常坦诚。
  倒是周淮林,在她直白到纯真、却又藏着暗示的眼神看得微微避开了目光,男人一手托着她的后背,另一手收起已经快要燃尽的艾条。
  “我先收拾一下。”
  他还是一张正经的脸,大概只有传来的身体反应,和微红的耳尖,显示了他并不平静的心。 第3节   梁璎的心情,蓦然就好上了不少。谁能想到,这么一个十足硬朗模样的男人,还这么容易害羞呢?
  周淮林的床事上是温柔的,今日他似乎更卖力了一些,让本就已经化成一汪春水的梁璎愈发招架不住了。
  “梁璎。”
  意乱情迷之时,梁璎听到了周淮林叫她。性格使然,他唤自己不会用什么彰显亲昵的称呼,但梁璎很喜欢他这样叫自己的名字。
  有几分粗的低沉声音。这么唤她的时候,会让她觉着灵魂也在颤抖。
  梁璎看过去,微微睁大的眼睛,在无声询问怎么了。
  她好像从夫君的眼里,看到了有心事的模样。还不等细想,就被他握住了手,是十指相扣的姿态。
  “没什么。”他回答了这么一句,声音藏着不已察觉的沉闷。
  ***
  梁璎后来都会觉着,答应周淮林的提亲,是她做过最冒险、却也是最幸运的事情了。
  当年她出宫后,是待在了京城里的。
  举目无亲、又身无分文的她,也无地可去。
  她看似潇洒地向魏琰提出了出宫,留住了最后的尊严和体面。可事实上,无依无靠的她,即使是出宫了,宅子是魏琰的,伺候她的人,也是魏琰找来的。
  有时候她会想,这样的出宫有什么意义呢?却又不得不接受那个男人的施舍。
  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坦然,其实那时候的梁璎会整晚整晚地愤恨着睡不着觉,会看见食物就想呕吐,会一遍遍诅咒那对狗男女这辈子都不会幸福。
  憎恨、自艾自怜,她的灵魂仿佛时时刻刻都在地狱的最深层游荡。
  可为了那点可怜的自尊,无论夜里如何被煎熬得辗转反侧,她还是会在太阳升起的那一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直到薛凝的封后大典。
  那可真是风光啊,风光到不仅仅是那个时候,即使是过去了很多年,再有人提起时,仍会感叹那时隆重的场面。
  自此,大魏这位皇帝有多喜欢新皇后,人尽皆知。
  至于曾经那位被百官弹劾的妖妃?善忘的人哪里会记得呢?
  梁璎那时候真的觉得自己会疯掉,一边觉着没意思,一边又那么不甘心,她几乎要伪装不下去平静,无数次地想着,干脆同归于尽好了。
  好在周淮林出现了,他是带着聘礼上门提亲的。
  梁璎没有精力去想,这个自己素未相识的男人为什么想要娶她,也没有精力去在意,他看起来是那么可怕得难以接近并非良人。
  她问的第一句是:“你是京城人吗?”这话是写在纸上,拿给周淮林看的。
  “不是。”
  “那是哪里的?”
  “峻州。”
  男人有一句就答一句,绝不多说,虽然后来他告诉梁璎,自己当时是太紧张了,但其实梁璎根本不会去在意男人的寡言,甚至都不记得当日的细节了。
  “还要回去吗?”她当时只是继续问。
  “是的,现在只是在京城有事处理,很快就要回去了。”这大概是周淮林说的最长的一句话了。
  梁璎的心里,刹那间像是明亮起来。她手上提着毛笔,死气沉沉的眼里带着难得的隐隐的光,如此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又想到:“峻州在哪里?”
  其实在哪里都是无所谓的,周淮林形容了一番后,梁璎也只是抓住了一点。
  那里离京城很远。
  她逃了,抓住这最后的救命稻草,成为周淮林的未婚妻,逃一般地,离开了京城。
  一晃,就这么多年了,梁璎抚摸着上方男人的脸,五年前,不过是真正地离开了魏琰,可今日看到魏琰的时候,梁璎就明白了,现在,她是彻底摆脱了与魏琰有关的一切。
  第3章 太子
  翌日,梁璎起了个大早。
  今日是约好了与文杞见面的日子。
  魏文杞是她与魏琰的孩子,也是魏琰唯一的孩子,梁璎出宫后,他作为魏琰的独子,被记在了中宫之下,今年刚刚被册封为太子。
  与魏琰在一起的时候,她以为是因为他心里只有自己,所以后宫才只有自己有这么一个孩子。
  现在想想这想法真是自以为是得可笑。皇帝不能无所出,可彼时的局势,谁家出一位龙子都会打破平衡。
  也只有自己这么个挡箭牌,没有任何家世背景的,才是最稳妥的。
  很多事情,身在局中时看不清楚,一旦跳了出来,也都明朗了。
  梁璎端起杯盏,没让自己想下去。
  他们现在住的是周家在京城的宅子,宅子平日里就有留守的下人打扫,一直保持着干净整洁。所以这会儿就只见下人打扫着庭前的雪。
  半晌午的时候,有下人过来禀告太子殿下的轿子已经过了东武门,那就是距离他到达宅子不远了,梁璎便提前带着下人们去门外迎接。
  她虽是太子的生母,但是现在无论是处境亦或是身份,都无法以他生母的身份自居,该有的礼节还是不能少的。
  不多时,魏文杞的轿子就出现在了不远处。
  梁璎示意下人松开搀扶自己的手,见着那轿子慢慢靠近。
  太子并没有带太多的随从,轿子对比着太子的身份,也显得普通得多。
  梁璎隔着距离,看着轿子停下后,从里走下的少年。
  十岁的少年原本就是不打扮也朝气蓬勃、光鲜艳丽的年纪,而文杞明显是打扮过的,一身贵气逼人地下来时,与那不起眼的轿子倒是格格不入了。
  皇帝对太子十分宠爱,这是民间亦有传闻的事情。魏文杞才刚刚被册封为太子,魏琰就命人仿制自己的龙袍定制了相近样式的太子朝服。
  从颜色、形制到材质、工艺俱是按着几乎一样的标准来做的。
  而今魏文杞就正穿着这身衣裳,小小年纪的他原本就气度不凡,在这身明黄色衣裳的衬托之下,显得愈发贵气。
  梁璎眼睛都未眨地打量着他。
  文杞看起来长高了许多,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原本就长得快的,自己一年没见,就觉着少年的样貌已经变了不少。
  孩子面色红润、目光有神,举手投足之间俱是贵气与自信从容。
  他看起来生活得很好,梁璎也微微放心了,但这样的想法升起时,她又忍不住苦笑,便是不放心又能如何呢?那已经不是自己再能插手的事情。
  在太子的目光看过来之前,她低头率着众人行礼迎驾了,也就没有看到华服少年在看到她时往这边稍显急切的步伐。
  “恭迎太子殿下。”
  下人们齐声开口,梁璎不能言语,就只是福身行礼,腰才刚弯下去,就听到魏文杞近在咫尺的声音。
  “免礼。”
  沉稳中又带着几分尚未脱去的稚气。
  梁璎有些意外他这么快就已经到了跟前,她起身之时,正看到少年收回的手。
  “我的功课耽误了些时间,让夫人久等了吧?”
  梁璎摇头。
  太子的身份,哪里是她等不得的。
  “你身体不便,天气又冷,不必这么多礼地还来外面迎接的。”
  魏文杞还在继续说着,是关心的话,但他似乎刻意地说得很客气。
  梁璎摇头,表示无需介意,又做了个请的姿势。
  那神色,比起客气甚至都冷漠了几分。太子袖里的手紧了紧,但终是没说什么,向里走去。
  他们如今,非母子,就只是太子殿下与平民百姓,她将自己的地位,摆得很清。
  所以客客气气的二人,并看不出太多母子之间的其乐融融。
  其实梁璎在离京的前三年,都是没有回京的想法的。对于这个流淌着魏琰一半血液的孩子,她并非是没有恨的,甚至是未离京之时,她便拒绝见这个孩子了。
  如今想想,她现在想法的转变,也多是周淮林的功劳。是他带来了自己曾以为不会再有的幸福感,那幸福感慢慢磨平了心中的愤恨、锐刺,让她重新审视这个自己曾经疼之爱之的孩子。
  梁璎终究是收回了迁怒在他身上的恨意。
  他们于是从那以后,维持着这样一年一见、不远不近的关系。
  一行人一同进府的时候,梁璎能感受到太子微微倾斜的头,和看向自己的腿的目光。
  到底还是个孩子,比起高深莫测的魏琰和薛凝,要好懂得许多。许是从哪里已经听到了自己腿上旧疾犯了的事情,所以看上去担心而在意。
  当年事情发生的时候,太子还小,梁璎不确定他能记住多少,出于私心,她努力不让自己的步伐看起来太过异常。
  小太子很快就转走了目光。
  “夫人这次在京城要待上多久?”他用着一本正经的口吻问道。
  梁璎没想到太子会这个时候问,她不能说话,也不能用纸笔来写,正思索着要怎么回答,太子的声音忽得又传来。
  “我能看得懂手语。”
  梁璎眼里闪过惊讶,但还是在迟疑中慢慢举起手,顺理成章地,太子放慢脚步,与她齐平,侧头去看她的手势。
  “大概半月。”梁璎也只能回个大概的时间,具体地要待多久,要看淮林的公务处理,怕太子看不懂,她比划得比较缓慢,“可能会在除夕之前回去。”
  太子应该是听懂了的,梁璎见他脚步顿了顿,似乎是轻声嘟囔了一句:“之前吗?”
  但那失意也只是一瞬间,到他们落座,梁璎都未再看到他的异常。
  下人端来了茶和点心,放到太子身边时,梁璎瞥到了他脸上的笑意:“夫人还记得我爱吃这个?”
  梁璎这才发现那盘子上摆着的是如意阁的点心,还正是太子喜欢吃的。要说记得她确实记得,但其实没有特意准备,这会儿心下也明白了,该是淮林备的。
  她因为解释想要抬起的手,在看到太子眼里的喜悦时,到底是没动。
  梁璎其实没有要与太子建立深厚母子情的想法,即使她心底仍是在挂念这个孩子的。但这对太子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不管是什么样的局势,她可以一走了之,但太子不行。梁璎在心里这么告诫自己。
  “太子殿下若是喜欢可以多尝尝,”她比划着,“等会儿再让下人给您也装上一份吧。皇后娘娘也是喜欢甜点的。”
  她本意是想说让太子带回去给皇后尽尽孝心,但说到皇后的时候,太子的表情就不怎么好了。 第4节   梁璎微愣后,便省去了后边的话,马上转移了话题,太子更是配合着,对自己那位名义上的母亲,绝口不提。
  哪怕是不知内情,至少也能看出这对名义上的母子关系并不好,也难怪昨日皇后与她谈论之时,也没有一句提起太子,梁璎的心情有些微妙。
  那是说不来的感觉。
  直到这一刻,她不得不承认,她还是自私的,不管怎么告诫自己,太子与皇后关系好起来才是对他有利的。
  可那是自己的孩子,若是看到他与别人其乐融融,她似乎是高兴不起来的。
  她知道魏琰对他尚是不错的,太子虽说是记挂在薛凝名下,却是魏琰带在身边亲自教导的。
  罢了,想再多也是无济于事的。
  他们继续交谈着旁的话,太子确实大部分手语都是能辨认的,偶尔梁璎也会见他露出困惑的表情,便找来笔纸以用来自己写在纸上。
  “抱歉,”魏文杞向她道歉,“我还不够熟练。”
  梁璎赶紧摇头。她能想象到,太子要学的东西有多少,为了她专门来学手语,她其实已经在心里感动了。
  两人之间能说的话题并不多的,梁璎也不会对太子的日常过问太深,太子的问题,她回答得也简单。
  可就是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得,他们不知不觉之间,也这么坐到了晌午。梁璎顺势就留太子用膳。
  魏文杞还没有回答之际,突见有侍从进来,在太子旁边开口:“太子殿下,皇上有旨,召您回宫。”
  声音虽是不大,也足够梁璎听见了,同时也看到了太子的脸色一瞬间就冷了下来,他没有立即说话,像是在思索着要怎么做,梁璎思虑片刻后在他之前起身。
  太子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来,她才打起手语:“太子殿下,既是皇上的命令,您不若还是先回宫吧。”
  太子还小,若是与皇后的关系没有那么好,能依靠的就只有魏琰。
  梁璎并不想破坏他们父子二人之间的感情。
  却是太子,在读懂她的手语后,眼里的受伤一闪而过。那抹受伤不知怎的,也刺得梁璎心里发疼发紧。
  第4章 初到
  可梁璎还是做没有看见一般,微微错开了目光。
  时间静谧了许久,直到魏文杞像是确定了母亲不会挽留自己,才终于开口:“那我便先回去了。”
  梁璎轻轻点头。
  又隔了一会儿,她听到太子又问:“那点心,我可以带回去吗?”
  这话让梁璎愣了愣,抬头时,面前的魏文杞已经不见了刚才的受伤与委屈,只是在对她笑:“方才夫人不是说,我可以带一份回去吗?”
  他的笑,介于少年的意气风发与孩童的稚气之间,偏偏又装作大人的成熟模样。
  看起来……很可爱。
  梁璎心软下来了,她面上并没有显现,依旧是疏离有礼地示意下人将多余的点心装好给太子带走。
  因着太子的强烈反对,梁璎才没有送他出去,就只是站在庭前,静静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园子渐渐安静了下来,她的眼前已经没有了少年的身影,可梁璎却仿佛看见了文杞刚刚学会走路时,摇摇晃晃的小身影。
  无论周围有多少人,小家伙都会目无旁人地跌跌撞撞走向自己。
  梁璎深深吸了口气,压抑住了那一瞬间涌上来的难过。
  魏琰曾经说过,要让她做大魏最尊贵的女人,而文杞会是他唯一的儿子,是无人撼动的太子。
  他虽然对自己食言了,但至少后面的话,他做到了。
  ***
  梁璎又在梅园待了好一会儿,晌午饭过后,周淮林才回来。
  梁璎远远就看见他了,还是那身黑色的衣衫,她就撑着脑袋,看着男人迈着沉稳的步伐走近。
  哪怕是离得远,她也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是落在自己身上的。许是自己不能说话的缘故吧,只要在一起,他总会盯着自己以防漏掉一些反应。
  进了亭子里的男人也是一言不发,只是目光在旁边的火炉、自己身上的衣衫上一一瞄过,像是好生检查了一番。
  待他握住了自己的手,那手上的热意大约是让他满意的,面色才肉眼可见地缓和了。
  “怎么不去屋里坐着?”周淮林在她旁边坐着了。
  梁璎指了指不远处,他也跟着看过去,是盛开着的梅花。
  白雪点缀着鲜艳的红梅,别是一番情趣。梁璎看他面露欣赏,神色像是才看到一般,不由地好笑,可又莫名地甜蜜。
  他像是很难看到自己以外的东西,好像只有自己对他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梁璎得承认,她是俗人,喜欢这样被人全心全意爱着的感觉。
  她将炉子上煨着的茶端给周淮林,男人接过,冬日的午后,难得有了些阳光的影子,两人就这么坐在炉边。
  梁璎问他:“那些点心,是你准备的吗?”
  周淮林嗯了一声:“太子喜欢吗?”
  梁璎笑了出来,告诉他太子不仅很喜欢,还带了一些回宫里。可比划着比划着,她的笑容又慢慢暗淡下来,手上动作停下来了一会儿才继续:“以后,别这样了。”
  她知道周淮林是想维系他们母子之间的感情。
  但她并不觉着那是什么好事。正想着,梁璎的手被握住了,她一抬眼,就看到了周淮林轻皱着的眉头,男人本就带着几分凶相的,这一皱眉,就更让人觉着可怕了。
  可是……
  “梁璎。”
  他在叫梁璎的名字,这两个字在他的嘴里就像是有魔力一般,让他整个人都柔和下来。
  “太子殿下从没有穿朝服出宫的。”梁璎听到他继续说着,“他今日打扮得这般隆重地过来,应该是想要他的母亲看看的。”
  梁璎的心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般,久久回不了神,直到周淮林的手抚上她的脸时,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是泪流满面。
  她想起方才少年略带拘束又藏着希冀的目光。
  自己远在峻州时,听到他被册封为太子时,既为他欣喜,又遗憾没能亲眼看到他的太子册封之礼,也许那时遗憾的,并不只有她自己。
  可她方才那般冷淡,文杞会不会以为他的母亲并不喜欢呢?
  每当她以为自己足够理智地封印了对文杞的爱时,又总是会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难过而不知所措。
  她的眼泪越流越多,周淮林已经从怀里掏出手帕来擦拭。
  “你不需要想那么多的。”
  听到他的声音,梁璎抬头,泪眼朦胧中,只觉着男人的面容又温柔了几分:“梁璎,你只需要做你想做的。他是太子殿下,也是你的孩子,你想怎么待他,便怎么待他,日后才不会后悔。”
  梁璎把脸埋进了他的怀里。
  她其实现在就后悔了,后悔刚刚应该对文杞多笑笑的,至少,至少夸一夸,他今日真的很好看。
  ***
  即使是梁璎有这样的想法,文杞也不是每天都会来的。
  自那日见面后,他便有两日没来了。
  这日梁璎接到了一张请帖,是周淮林表妹周清芷递来的。她与淮林的这位表妹,之前在周府的时候,关系尚且是不错的。
  后来她嫁到了京城,两人有过几次书信往来,算一算却是有些时日没见过面了。所以梁璎略一思索便答应了,只是嘱咐了下人,若是太子来了,就寻自己回来。
  安全起见,太子的行程并不会提前太久告知,这也是梁璎这些天都等在家里的原因。
  不过她也挺想见见清芷。
  ***
  其实先前的时候,梁璎到了周家有半年,都没有见过周家的人。只不过不愿意见面的人并不是周家的人,而是她。
  那时候她人虽然逃离了京城,却无法逃脱行尸走肉般的心境,到了周家后,更是整日待在屋里,谁也不见。
  现在想想,说是把周淮林当作救命稻草,可自己当时并没有把他作为救命稻草一般对待的自觉性。相反,因为不在京城了,不用伪装,梁璎更加自暴自弃地拒绝与人沟通交流。
  作为一个随时已经准备放弃生命的人,她更不会思考这样作为一个未婚妻,周淮林能不能忍受。
  但事实是,周淮林确实全部忍受了。
  不管梁璎如何地日夜颠倒,等她醒来起身的时候,男人总会神出鬼没似的出现在一边,耐心地问她:“饿了没有?”
  “晚上厨房还剩着面条,要不要吃一点?”
  “馒头呢?”
  “包子呢?”
  “还有清蒸鱼。”
  他不厌其烦地一个个询问,而不是笼统地问“你想吃什么”,以便不能说话的梁璎以点头或者摇头回答。
  终于,在他说到粥的时候,裹着被子坐在床上的梁璎,很轻地点了点头。
  许是她动作幅度太小了,以至于男人又确认了一遍:“那就喝粥?”
  梁璎抬头往那边看了一眼,那是她第一次认真地去看周淮林,男人浓眉大眼,立挺的鼻梁显得目光深邃,但那双过于凌厉的眼睛和冷冽的气质,使得他看起来凶狠而难以接近。
  可是这会儿,就是在一个看起来这么凶的人的脸上,梁璎看到了一丝慌张。
  他像是以为自己在不满。
  “那就粥,”男人不等她再做反应就霍然起身,“我让人端过来。”
  梁璎的目光重新垂下去。
  她喝粥的时候,周淮林就在隔着距离的桌子旁边坐着。他们这会儿还没正式成亲,按理说是要讲究男女之防的。
  可梁璎没有在意,周淮林也没有。
  梁璎是粥喝到一半的时候,终于大发慈悲似地想到,周淮林把自己这么个不清不楚的女人,当未婚妻接进了家里,不知道他家里人是什么反应?
  于是她瞥了一眼不远处的男人。
  对方坐得很端正,腰背挺直,几乎是自己一看过去,他就开口了:“不合胃口吗?”
  低沉的声音倒并不是那种显而易见的关切语气,反而很严肃,可又能让人察觉到其中的紧绷。
  梁璎收回了目光没有回答。 第5节   她又喝了一口粥,不远处的男人因为她这个动作,身子微微放松了些。
  梁璎没有再去想那个问题了。
  那时候的她想得很简单,能活下去一日,那就活着。活不下去了,大不了也就是一死。
  她并不惧怕死。
  周淮林就像是在续着她的命,让她觉着,此时此刻,好像也还能活得下去,好像……也还没有到非死不可的地步。
  第5章 逛街
  到周家后的两个月后,梁璎才终于走出了房门。
  不是周淮林劝她的,周淮林从不会劝她出来,或者是劝她去见见人,就好像自己哪怕是就这么在屋子里待上一辈子,他都是没什么意见的。
  是梁璎自己想要出去。
  她有太久没有见过蓝天了。
  梁璎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离开了京城多久,只知道来的时候积雪正厚,等她再出去,园里已经隐隐可见翠绿。
  哪怕她什么都没说,周淮林早在她出门之前,就将园子清空了。
  一路上,除了平日里照顾自己的下人,梁璎未再看到有其他陌生的面孔。
  周家在当地算是大户人家,园子很大,与京城的风情很是不一样。但梁璎没什么心情去欣赏。她漫无目的地走了好一会儿,直到腿上隐隐觉着不舒服了,才停下来。
  几乎是在她脚步刚一停顿的时候,原本沉默不语跟在她身后两步的周淮林走到了边上。
  梁璎侧目,见他弯腰,将手上的大氅铺到了亭子边的长椅处,起身之时,那宽厚的手掌还有模有样地将铺好的地方拍了拍,而后看向她。
  没有言语,梁璎也懂了他的意思。
  她没有矫情地坐了上去,周淮林则是坐在不远处。
  梁璎已经习惯了这个人无声的陪伴,他除了必要的时候外,话都非常少,少到梁璎有时候会觉着两人之间,他更像是那个哑巴。
  不过梁璎很庆幸他的沉默,让自己不需要付出任何的精力去应对。
  她侧身去看亭子外,一枝发着新芽的树枝正好伸到了她的面前。
  干枝的点点新绿,让她的心蓦然像是被触动了一瞬。梁璎不自觉伸出手,手指轻轻抚摸了上去。
  她突然想起,自己明明已经离开了皇宫这么久,却从没有好好看过宫外的天空,宫外的景色,没有想过……宫外的人生。
  她的时间,像是从出宫那一刻,就静止下来了。
  梁璎想起魏琰立后当日,她立在人群之中,看着宫门城墙上的帝后接受万民朝拜。
  惑乱朝纲的萧党倒下了,正是普天同庆之时,梁璎的耳边都是他们的欢笑之声,空中是五彩的烟花绽放,她眼神没那么好,看不到城墙上之人的表情与容貌。
  可仅仅是两个明黄色的身影,也足以让人感觉到是怎样的般配,她甚至能想象到,这对帝后如今脸上挂着怎样浓情蜜意的笑容。
  那也是自己曾经幻想过的情景,只不过主角换了人选。
  看啊,梁璎不自觉地握紧了手,手上的树枝也顺着她的动作弯曲出弧度,他过得那般潇洒恣意,为何自己就要这般自艾自怜?
  像个可怜虫似的。
  梁璎的心里在那一刻燃出生的渴望。
  不过……也就那么一刻。她很快就又泄了气,松开手,瑟缩着,重新缩回了龟壳里。
  后来很长的时间里,都是周淮林在陪着她。两人的关系,无法准确地界定,也没有人去深思过,他们大部分时候,就这么安安静静地一起待着。
  她发呆的时候,周淮林就在她旁边看书,她出去走动的时候,周淮林就在她两步外的距离跟着……如此日复一日。
  后来梁璎都会想,这个男人明明也没有说过一句鼓励安慰的话语、没有去教导规劝她应该如何去做,他就这么听之任之,让梁璎自己挣扎着走出阴霾。
  可对于那时的梁璎来说,已是最好的陪伴。
  ***
  梁璎与清芷约在了京城一处茶楼……的门口。
  周清芷可不喜欢品茶,约在那里,估计纯粹是因为那地好找。
  果真,梁璎刚到,就见一身湖蓝色长裙的女子遥遥招手:“表嫂,这边!”
  她满脸笑意,一边招手一边往这边来,浑然不顾周围人异样的目光,倒是与她在周家时别无二致。
  梁璎的嘴角上扬出弧度。
  虽是有信件往来,纸上说来的终究是让人无法安心,如今见了人还是出嫁时这天真烂漫,就知道她所嫁是良人了。
  “哎呀!”一靠近,清芷就马上挽住了她的手,面上带着几分幽怨,“表嫂,你可真是把我当外人,我还是才知道你来了京城,你来了怎么能不先来找我呢?我还是你的亲亲妹妹吗?”
  跟她的表哥截然相反,清芷的话尤其多,梁璎笑着听她一见面就拽着自己抱怨了好一大通。
  等周清芷终于停下来了,想着表嫂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呢?才发现自己把表嫂的手被自己握着呢,赶紧松开了。
  梁璎得了自由的手这才能给她打手语:“不敢叨扰翰林夫人。”
  清芷能看懂手语,准确来说,周家上上下下,包括下人们,或多或少,都是懂得一些的。
  梁璎至今也不知道周淮林是怎么做到的,哦,清芷倒是告诉过她,她自己是被表哥用好多宝贝忽悠的,因为可以每日拿着成果去表哥那边领赏。
  清芷笑着拍她:“好啊,你还能打趣我呢。”她其实是个心大的,并不会真的计较这些,所以哼了一声就算是揭过了,转而说起,“你是不知道,我表哥知道我约了你后,可是跟我三令五申。”
  她特意将声音放低沉,表情也严肃起来,学着周淮林说话:“你表嫂身体不好,你不要累着她了。”
  “她喜欢清静,你别太烦她了。”
  “唉哟,”周清芷学了两句便开始直摇头,“你看他紧张的!还有之前也是,他第一次让你见我们之前,那啰嗦劲,我都怀疑我表哥是不是被人夺舍了。从小到大都没对我说过那么多话,我当时还以为我那位表嫂是什么一碰就能碎的瓷娃娃。”
  有清芷在,永远都不会清静,但梁璎就喜欢她的闹腾,所以在一边笑着听她用飞快的语速说着。
  “不过……”周清芷说她表哥归说,也还是很在意梁璎的情况的,“表嫂你的腿疾犯了吗?”
  “这两日已经好了许多。”梁璎回她。
  周清芷搀着她笑:“你放心,我昨日都提前把街逛好了,看中了一些首饰,你直接挑选就可以了。”
  她也不敢让梁璎走太久。
  梁璎没有反对,她对京城不熟悉,便由着清芷带路,进了一家珠宝楼。
  “林夫人来了!”她们一进去,掌柜的就热情地招呼。
  能在京城里开这么大珠宝楼的自然是人精,对各位夫人小姐都万分熟悉,更何况周清芷是他们家的常客了。
  清芷也是轻车熟路:“掌柜的,我订好的紫嫣阁留着吧?”
  “留着呢!留着呢!两位这边请。”他一边领路,一边不着痕迹打量了梁璎两眼就快速收回了目光。
  看着面生,他在心里揣测着这是谁。
  “在这玲珑楼啊,只需坐在雅间里,他们就会把最新的金银首饰端过来给你挑选。”说完又压低了声音,“这可是贵客的待遇。”
  梁璎笑:“那还真是沾你的光了。”
  她打手语的动作,引得带路的掌柜又是不自觉地往这边多看了两眼。
  如清芷所说,她们坐下后,便有下人端来上好的茶,掌柜的也是吩咐人将周清芷昨日看好的首饰都端了过来。
  “表嫂你快选一选。”
  梁璎对这些其实并不十分感兴趣,只是碍着清芷的面也挑了挑,她每拿起一件,掌柜的都要在旁边滔滔不绝地介绍。
  于是梁璎随意拿了两件后又放下去,拉了拉清芷的衣袖,待对方看过来时示意:“我想看看玉佩。”
  “玉佩?”清芷微微疑惑,但也没多想,马上让掌柜的准备去了。不多时,就捧来了不少玉佩。
  这次梁璎挑得细致一些了,直到一块白玉玉佩引起了她的注意,拿起来时,不知是触碰到了哪里,原本是一整块的玉佩突然分开,将她吓了一跳。
  “夫人真是好眼光。”掌柜的又在一边笑呵呵地接了话了,“这玉佩啊,可以合在一起,但也能一分为二。”说着就伸手将那有了裂缝的玉佩彻底分开,果真成了两块不同形状的玉佩。
  梁璎眼眸亮了亮。
  “您瞧,”见她感兴趣,掌柜的介绍得更详细了,“这玉佩上面的两条锦鲤,合在一起,正是阴阳八卦的图案。”
  梁璎本就心动的,这会儿更是觉着满意了,从他手里接过后拿在手中把玩,质地摸起来也是上乘。
  她看向清芷,不需要言语,清芷就已经懂了:“要买?”
  梁璎点头。
  周清芷一听,当即身板坐直:“好,就这个了,老板,包起来,等会我来……”
  话没有说完,梁璎赶紧拉住了她。
  她知道清芷是要给她付钱,但她想要自己买:“平日里都是你哥给我送礼,”她比划着,“这次我想买了送他。”
  周清芷一脸被她肉麻到了的表情:“行行行,不影响你们夫妻恩爱了。”于是示意掌柜的先拿去一边,转念又与梁璎抱怨,“不过这样可不行,你来一次京城,说什么也得我来东道主一次。你得再挑一个!”
  梁璎坳不过她,也就答应了,正说着的时候,有下人过来与掌柜的说了什么,掌柜的听了后跟二人赔笑:“那林夫人,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处理一下,就让孔二继续来陪你们看吧。”
  周清芷没做为难,摆摆手:“去吧去吧。”
  第6章 争执
  掌柜的走了,但也留了个机灵的小伙子在旁边伺候着她们。
  梁璎最后挑了个金镯,引得清芷在一边笑:“表嫂,咱俩的眼光可真是太一致了!昨日我看的时候,就觉着你肯定会喜欢,特意让掌柜的帮我一定要留着。”
  梁璎失笑。
  周家人向来注重感情,梁璎一开始受人恩惠还会不好意思,后来发现大家都不怎么在意,也就慢慢习惯了。
  所以这会儿清芷非要买,梁璎也就没客气地挑了合眼缘的。
  “那就直接戴上吧。”清芷伸手,帮着梁璎套上,“孔二,等会儿记我账上。”
  “好勒!”卖了货物的孔二笑得也开心。
  这金镯是双环,纤细小巧,很称梁璎的肤色,上面镶嵌的宝石又不过于夸张,反而正点缀得相得益彰。
  清芷也是一直在夸,两人正说着,猛然听到外面的动静。 第6节   “不是都说了还没卖出去吗?我怎么的就不能看呢?难道要本小姐挑别人剩下的吗?是这间吗?”
  那是一道娇俏的女声,很好听,但带着掩饰不住也没想去掩饰的高傲,说最后那句话时,已经可以听到人是来了她们厢房的门口。
  梁璎与清芷面面相觑,下一刻,甚至没有敲门,厢房的门就被人推开了。
  推门的只是一个小厮,梁璎看向他身后的绿衣女子,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样貌是生得美的,梁璎看着她时,隐隐觉着有些熟悉。
  未曾细想,就听着掌柜的在一边赔不是:“真是抱歉,扰了各位的雅兴。”
  当老板的,最怕遇到这种情况了,梁璎见他虽是赔不是,却一点要让这贸然闯进的女子出去的意思也没有,猜着对方的家世应该是不低。
  “我说是谁呢!原来是林夫人。”小姑娘开口,明明面对的是比自己大了几岁的人,也听不出几分尊敬客气的意思。
  一看就是家里宠着的。
  可梁璎现在旁边站着的那位,也是家里宠大的。
  “我刚刚听着声音还在想着,”果然,清芷也开口了,“这玲珑楼里是真不设门槛啊,什么粗俗如村妇之人都能进,哦,原来是薛姑娘啊!”她说着还捂住了嘴,“真是失礼了。”
  说是失礼了,表情却没有一点失礼的意思。
  梁璎听到这女子姓薛时,才恍然大悟,难怪她刚刚觉着有几分眼熟,原是跟皇后长得有几分相似。
  “你……一个小小的翰林夫人,也敢这样跟我说话?”女子显然是很少被这般忤逆,声音有些气急败坏。
  梁璎在听到对方是薛家人时,就拉住了周清芷的手。
  薛家如今在朝中如日中天,又有着皇后这层关系,这个时候得罪了对方,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清芷在周家是上上下下都宠着的,且周家在当地是大户人家,无人敢得罪,她自是一直顺风顺水。
  这会儿她原本还想再跟这没礼貌的丫头掰扯两句的,只是手被梁璎拉住了,因为不想给表嫂惹麻烦,只能按捺住了脾气。
  见她没了气焰,薛敏这才气顺了些。
  其实要说一个小小的翰林夫人,还入不了她的眼的,但是这周清芷夫婿的祖父,在朝中颇有些威望。
  薛敏原本也只是为了自己想要的首饰来的,她的视线在那桌子上放着的琳琅满目的金银首饰中扫过,直到目光落在梁璎手腕处时,眼睛顿时一亮。
  “那金镯已经付过钱了吗?”
  薛敏这话是问掌柜的,但掌柜的刚刚并不在这里,所以是孔二马上代替自己老板回答了:“回薛姑娘,这个金镯,林夫人已经定下了。”
  “定下了?那就是还没结账吧?”
  “这……虽然还没结账,但是……”孔二很为难。
  梁璎听出了这位薛姑娘是看上了这个手镯,她还没有表示,就听见清芷又要发作了:“薛姑娘不会是连先来后到……”
  梁璎赶紧抓住了她,用手势劝她:“没必要因为一个金镯惹麻烦。”
  然后立刻要将金镯摘下来。
  她打手语的动作很小,却还是被薛敏捕捉到了,一时间眼里嘲弄更甚:“哟,我只当这是你那个小地方的穷酸亲戚,结果还是个哑巴啊?”
  哑巴这两个字出来的时候,梁璎的太阳穴微微一跳,她现在其实已经不会因为“哑巴”“瘸子”这种称呼而敏感自卑了,但周家的人不同,他们因为护着自己,对这些字眼都会尤其激动。
  所以梁璎几乎马上就去拉清芷,却没有拉住。
  “你说谁哑巴呢?”
  眼看着她人都扑上去了,梁璎急得都要出声了,却只听得啪得一声,众人都愣在了原地。
  最意外的是被狠狠扇了一巴掌的薛敏,没受过这种委屈的她,火一瞬间就窜了上来将脸烧得通红,愤恨地看着面前的女人。
  那动手的人并不是周清芷,周清芷扑过来的时候,薛敏的下人们就已经上前拦住了。所以这会儿猛然冒出来的人,让大家都是有些懵。
  梁璎亦是。
  她愣愣地看着来人,并不是常见的女子的衣裳,而是更偏于简单利落的男装,亦无过多的装饰点缀,发带挽起的高马尾已经是全部了。
  梁璎在京城待的时间不短,但因为一直在深宫之中,认识的人并不多。
  不巧,这人便是其中一个。
  “杜林芝,你在发什么疯?”
  她们之间显然也是认识的,下人们不敢动手,薛敏同样被对方冷冽的气质震得不敢做什么,只能这样气急败坏地吼叫。
  被她吼叫的女人却是表情冰冷:“薛大人不会管教女儿,我便代替他管教一番。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以后多过过脑子。”
  虽然那语气冰冷而平静,却不难让人听出其中的怒意。
  薛敏到底是年纪不大,这会儿虽然又气又急,论武力和嘴上功夫都占不得上风,最后是灰溜溜离开的。
  只是临走前放了狠话,一定会让她们好看的。
  ***
  场上一时间只剩下了她们几人。
  “杜小姐。”周清芷姑且压下对那没教养的臭丫头的愤恨,招呼了一声。她来京城不久,与这些贵女们都不甚熟悉,与这位杜小姐更是只说过几句话而已,没想到对方会这么帮自己,“刚刚真是多谢了。”
  杜林芝略带僵硬地点了点头,视线便看向了她身后的人,对方低着头,没有看她。
  周清芷也没在意,她已经重新去看表嫂了,生怕把自己表嫂吓到。虽然会时不时地嘲笑大哥对表嫂的过度紧张,但实际上他们家里人都会潜意识地照顾梁璎的。
  “表嫂,你没事吧?”
  梁璎已经从刚刚的心情起伏中平静下来,在撞上了清芷担心的目光后,忙露出笑容,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但是她想了想,还是打算把金镯取下:“这金镯我们不要了吧,免得滋生事端。”
  清芷哪里肯干,按住她的手不让她取:“怕她做什么?她爹在林书扬的祖父跟前都不敢大吱声呢!本来就是咱们先定下的,她上哪去说也不占理。”
  林书扬便是清芷的夫君。
  “是的。”身后,杜林芝的声音传来,“既是你先定下的,就拿着吧。”
  梁璎回头,对视之时,女子原本冷漠的眉眼一瞬间涌动出滔天巨浪,那复杂的情绪中,梁璎轻易辨认出了与魏琰他们相似的愧疚。
  她似是要说什么,可却是没发出一点声音。
  梁璎又收回了目光,她到底是没坳过清芷,带着金镯与玉佩出了玲珑楼。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自然也没什么逛街的心情了。两人便就此分开。
  她坐上马车时,视线略过在劝她放宽心的清芷,看了一眼不远处站着的杜林芝。几年不见,女子与她的父亲越发地相似了,立在那里,便是一身傲骨。
  不期然地,梁璎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她挑剔的目光将自己上上下下地打量一遍。
  “你就是那祸国殃民的妖妃?也不怎么样嘛。听说你是个孤儿,皇上要让你认我父亲为义父。”
  “我可告诉你,我爹的义女,可不是谁都能当的!”
  思绪收回,梁璎放下了轿帘。
  她其实并不喜欢见到这些故人,回忆起这些旧事,因为不可避免地,她同时也会回忆起,那个一厢情愿把他们当作家人、拼命讨好他们的自己。
  梁璎闭上眼睛,她抚摸着手腕上的金镯,在经历了真正的家人亲情后,她对着那个曾经的自己评价了一句。
  真是傻透了。
  ***
  一直到梁璎的马车没了踪影了,周清芷一回头,却见那位杜小姐还站在那里,目光定定看着表嫂离开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什么。
  “杜小姐。”她出于礼貌过去又感谢了一次。对方这次只是冷淡地点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清芷还是回去的路上才突然想起来,先前有一次杜小姐主动跟自己搭话,像是问了表嫂来着。
  “她现在过得好吗?”
  清芷回忆着她问这话的神情,以及听到自己说表嫂很好后,落寞又欣慰的眼神。
  “那就好。”她当时,好像是说了这么一句吧?
  那她与表嫂,原本就是相识的吗?
  可是为什么方才表嫂没有与她搭话呢?
  是关系不好么?
  ***
  周淮林已经在宫门口等了有一会儿了,他旁边站着的,都是跟他一样,等着进宫述职的地方官员。
  有三三两两认识的凑在一起互相攀谈。
  只有周淮林,独自一人地立在另一边。
  他面相凶,又独来独往地惯了,便是有与他相识的,也不会主动来搭话。
  但是不可避免地,他能听到旁人们的议论。
  “今年怕是又见不到皇上了吧?”
  “可不是,已经好几年了吧?也不知道怎么的,皇上如此勤政爱民,但怎么不让我等面圣述职?”
  周淮林的目光微微一闪。
  众人正说着,突见一辆马车驶来,他们下意识分立两侧,眼睁睁看着那马车,就这么大摇大摆地驶进了宫门。
  待马车行驶得远了,大家才重新开始议论纷纷。
  “那是谁家的马车?怎的还能过宫门?”
  不怪他们惊讶,这一般臣子的马车,依着祖制,都是要在这里停下的。
  有知情人直摇头:“这你就不知道了,那可是薛家的马车。皇上特许的。”
  说起薛家,大家便心照不宣地沉默了。谁不知道如今薛家在朝堂上的风头无两,哪里是他们能随意议论的。也有聪明之人,眼中闪过深思。
  树大招风,这薛家是真的不懂吗?
  ***
  御书房里,小太监突然来报,说是薛家的六小姐求见。
  薛家六小姐与皇后娘娘乃一母同胞的姐妹,平日里深得皇上与皇后的喜爱,像这样直接找上来皇上的情况,也不是没有的。
  魏琰放下手中的奏折,刚说了一句宣,便见着皇后的妹妹,哭得梨花带雨似得进来了,嘴里还哭喊着:“姐夫!你可一定要替我做主!”
  第7章 愧疚 第7节   杜林芝被叫去了御书房里。
  这会儿那个叫嚣着不会放过她的薛敏,正在跟皇帝哭诉自己是怎的欺辱她、对她动手。
  她那肿了半边的脸和脸上明显的巴掌印就是最好的证明,再加上当时很多人都看到了,杜林芝显然是抵赖不了的。
  当然,她也没想着抵赖。
  “林芝,”薛敏太过凄惨的模样,虽然惹得皇帝皱了皱眉,但他还是先问向杜林芝,“你来说说发生了什么?”
  大约是在等她的解释的。
  杜林芝却只是站在那里、目光低垂:“臣女知罪。”
  这一副完全不辩驳的模样让皇帝沉默了有一会儿。
  林福没敢往那边看,这些贵女们的纠纷,按理说闹再大,顶多也就是皇后出面处理,偏偏这薛家的六小姐没什么分寸,竟然直接找到皇上这里了。
  如今倒是成了让皇上为难了,一边是皇后的娘家,一边是皇上敬重的太傅家。
  不知是不是因为皇帝沉默了太久,薛敏带着哭腔的声音又唤了他一声:“姐夫。”
  杜林芝眉头一皱,君臣便是君臣,谁敢这样叫皇帝姐夫?普天之下,也只有这薛敏,敢这样不守礼制。无非是仗着皇上对薛家的宠爱罢了。
  想到这里的时候,她的心莫名得窒闷,眼前仿佛又出现另一名女子的身影。
  “敏儿年纪小,”皇帝终于还是开口了,“林芝,你不该轻易动手的,还是下这般狠手。”
  杜林芝抬起头,薛敏正在看她,因为看出了皇上是偏向她的,这会儿看向自己的眼里都是得意。
  她又看向了上边,皇帝的案上堆了不少奏折,帝王英俊的脸上,眉心隐约可见几分烦躁,可语气仍旧是不疾不徐的温和。
  杜林芝从来都知道魏琰的勤政爱民,也从不怀疑他是一位好皇帝,更知道,此时此刻依着落在他眼里的事实,他偏向薛敏无可厚非。
  可某一瞬间,一种说不出的愤怒却在心底滋长着。
  那是在为另一个女子不平,冲动之下,杜林芝在皇帝下一句说出口之前,突然出声:“臣女之所以打了薛小姐,是她侮辱梁璎在前。”
  梁璎这个名字出现的时候,她在皇帝的眼里,看到了一瞬间的怔然,那完美的面具隐隐有龟裂的征兆,又在下一刻,恢复到了正常。
  这短短一瞬间的变化,薛敏自是没有发现的,她隐约觉着梁璎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却没有多想,反正她不觉着那个哑巴会是什么重要的人物:“什么侮辱?她本来就是哑巴,我说错了吗?”
  她只顾着看杜林芝去了,没有发现上方男人漆黑的眼里汇聚的墨意,更不会知道那龙袍下的手,此刻是怎样地捏出了青筋。
  杜林芝也不跟她争辩,就只等着魏琰的反应。
  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听到皇帝的声音再次传来:“林芝,跟敏儿道歉。”
  杜林芝眼眸垂下,掩饰住了眼里的失望。
  早就该知道是这样的,自己到底是在试探什么呢?梁璎对他而言,曾经存在的意义是为皇后挡灾,现在不过是已经出了宫的前皇妃。
  在他心里算得了什么呢?
  若说再有波澜,无非就是想为他自己的内疚求得一丝心安罢了。
  不值!那个傻傻付出的女人,真的不值得!杜林芝不理解,那么多的感情,怎么能都是演出来的呢?
  皇命不可违,她知道自己现在应该道歉的,可是胸口的愤怒,让她咬紧牙关说不出一个字来。
  气氛正僵持之际,突然小太监进来禀告:“皇上,皇后娘娘求见。”
  在一边已经冷汗直冒半天的林福,听了这话可算是不着痕迹松口气。
  皇后来了事情就好办多了,娘娘是个明事理的,自然是不会让皇上为难的。也只有薛敏,脸上闪过不悦。
  薛凝在得了魏琰的允许后,没一会儿就进来了,一身皇后正服的她正要下跪行礼,就被魏琰叫住了:“皇后不必多礼了。”
  薛凝随即便没有客气地站直了身体,头却是低着的:“皇上,是六妹不懂事,您日理万机,她还要为这些小事烦您。”说着,凌厉的目光扫向了薛敏。
  薛敏心虚地移开了目光,可心里又不平,她就知道,让她姐姐掺和进来,这事肯定就是要不了了之,自己就是白白让人打了。
  果然,下一刻她姐的声音便响起来了:“薛敏。”
  话里的冷意,让薛敏心口一颤,不自觉地就站好了。
  “跟杜小姐道歉。”
  薛敏一听这话,火气再次涌了上来,原本的畏惧也没了,不服气地反驳:“凭什么要我道歉啊?明明就不是我的错。你看看我的脸都成什么样子了?姐夫都是让她道歉的!”
  “放肆!”薛凝被自己这个妹妹气得不轻,明明跟她说过很多次皇上就是皇上,不能这般叫,“道歉!”
  薛敏咬着唇倔强不吭声。
  “好了,”还是魏琰再次开口,“敏儿还小,这事确实是林芝的不对。”
  有了皇帝撑腰的薛敏更加委屈了,却听得自家姐姐还在坚持:“六妹身为臣妾的妹妹,不能谨言慎行,杜姑娘教训得没错。”
  最终大家僵持的结果是谁也没有道歉,这事就这么算了。
  闹腾的几人陆续离开,御书房里终于恢复了安静。
  林福在一边小心地伺候着,他看着皇帝重新拿过一本奏折打开继续批阅,似乎是完全没有受刚刚的事情影响。只是很快他就发现了这只是表象罢了,因为皇上对着那奏折,凝神了很久都没有动作。
  突然,他听见了啪的一声,清脆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很是突兀,林福下意识看过去,只见皇上手中的毛笔已经被折断了。
  而男人的表情也没了先前的温和,他像是在忍耐什么,那似风雨欲来的风暴,终究是被他一点点压了下去。
  “那位神医,还没有进京吗?”
  林福立刻回答:“已经在快马加鞭了,不日就能进京。”他知道皇上问的是为梁璎寻的大夫,如此回答后,林福才反应过来,难道皇上现在的反常是在介意刚刚薛姑娘的那句“哑巴”吗?
  想想也是,那两个字,毫无疑问是捅到了皇上心里去。
  魏琰将折断的毛笔扔去了一边。
  “从太医院那边拿些上好的膏药,再挑些东西,一同送去薛府。”
  林福连忙都应下了。
  皇上这到底还是向着薛家啊。
  ***
  三个人是一同走出御书房的。
  没了皇帝,薛敏乖乖跟在姐姐后面也不敢放肆了。杜林芝则是速度飞快地在前面走着,没有一丝要停留的意思。
  还是薛凝开口叫住了她:“林芝。”
  杜林芝自是不能装作没听到的,只能停下脚步:“皇后娘娘。”
  薛凝给了妹妹一个警告的眼神,这才走过去,可面对面的人,却好长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还是薛凝先叹了口气:“你我之间,如今要生疏至此吗?我们以前,并不是这样的。”
  杜林芝回了一声不敢,说是身份有别,但话里的疏离却让人无法忽视。
  她不觉着自己与皇后有什么好说的,即使确实如皇后所说,两人以前……也曾关系亲密过。但现在她只想尽快离开。
  正这么想的时候,她听到皇后突然问自己。
  “林芝,若是当初你早就知道,护送你们离开的护卫,其实是皇上留给她保命的,而她也是因为这样才落入萧贵妃的手里,后面,你爹是不是就不会同意联合薛家,请求皇上立我为后?”
  杜林芝猛然抬头看她,她从薛凝的眼里,看不出什么情绪,也分辨不出她说这些话的用意,如果是为了激怒自己,那她真的是成功了。
  此刻,她紧握的手中,指甲几乎要陷进了掌心的肉里,也没能盖过心中的疼痛。
  愤怒在心中滋长着,可那愤怒,该对着谁呢?到头来,只能对着自己。
  毕竟皇后说的那些事情,确实是他们做的。也确实是他们作为梁璎的“家人”,在那个人倾尽所有的付出后,给了她最后一击。
  杜林芝想起梁璎打手语的模样,鼻子蓦然一酸,险些控制不住情绪。
  “都是陈年往事了,”她僵硬地回道,“皇后娘娘若是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退下了。”
  说完甚至不等薛凝反应,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薛凝看着她的背影,站立了好一会儿,薛敏在她旁边忿忿不平地抱怨什么“她根本就没有把你放在眼里”之类的,她也没有听进去。
  所有人都说是梁璎为她挡了灾,可是有时候,她真的很难对那个人生出感激。
  因为那个人同时也让自己失去了一个挚友,还有……
  还有什么?薛凝闭上眼睛,她的怨,又该跟谁说呢?
  ***
  杜林芝回去的时候,她的父亲在等她。
  “皇上最后怎么说的?”
  杜林芝就站在大堂门口回话:“皇上让我道歉,皇后拦住了。”
  她是父亲的老来得子,以往总觉着父亲的身体健朗,可是这两年,却明显感觉到了他快速的衰老。
  一辈子高风亮节的杜太傅心里藏着事,有了心结,这事杜林芝知道,因为她也同样如此。
  此刻,父亲安静了好一会儿,才缓慢地开口:“皇上让你道歉,你可以道歉。”他顿了顿,“但是林芝,你要知道,你没有做错,再有下次,你想做什么尽管做,有什么后果,我会摆平。”
  这话对于她古板的爹来说,已是不易。
  但杜林芝想到了皇后的问话,她定定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爹。”
  杜老也在看她。
  “如果不是因为后面知道了梁璎为我们做的事情,你还会对她心存愧疚吗?”杜林芝问他,“即使是知道她心地纯良,并非世人口中的妖妃;即使她为了那声义父,对我们掏心掏肺。还是说,现在您的愧疚,就仅仅是因为,知道她冒着生命危险保全了杜家?”
  她看见她爹骤然暗淡下来的目光,看着他紧紧捏着拐杖不言语,不期然地,又想起了方才皇上的反应。
  杜林芝在那一刻好像突然明白了,与梁璎重逢时,她转开眼神的冷漠。
  当时的自己露出的是不是也是这样廉价而没有意义的忏悔?
  “我见到她了,”林芝转身,声音沉闷却又欣慰,“她看起来很好,也有了会护着她的家人。应该是不需要她讨好、不需要她拿生命付出,也会无条件爱着她的家人。”她看着外面的天空,忍着眼眶中的酸涩,“她有了这样真正的家人,真的是太好了。”
  第8章 相见
  京城里的一切,都令梁璎没那么愉快。
  回府后,杜林芝的脸还时不时地在她脑海中浮现。
  她确实无法真的那么洒脱地释怀一切。 第8节   杜太傅是魏琰的恩师,对于魏琰来说,那是父亲一般的存在。所以当魏琰说要让自己做他的义女时,梁璎高兴得不知所措。
  好像他们……真的成了亲密的一家人。
  梁璎从没有过家人,那是她第一次对亲情生出渴望。
  因为知道自己的身份、才识与杜家并不匹配,为了得到他们的认可,也为了不给魏琰丢人,她毫无保留地付出了真心。
  结果呢……
  梁璎头蒙在被子里不愿意再想,一直到不知过去了多久,被子被人轻轻拍了拍。
  “梁璎。”有人在唤她。
  那声音就像是什么灵丹妙药似得,梁璎方才只是觉着憋闷得难受,想哭却没有眼泪。可这会儿听到周淮林的声音后,眼眶瞬间就是一阵酸涩。
  但与之相反地是,她的心里莫名好受了许多。
  梁璎在被窝里擦干了眼泪,慢慢从被窝里探出脑袋,周淮林正站在床边,他应该是才回来的,身上的官服还穿着,高大的身形将床边的日光挡着严实了,使得本就严肃的人更加难以接近了。
  梁璎仰头去看他,她在想若是正常地相遇,说不定她也是会被这人吓住的,可是一开始她因为太过伤心顾不得,后来……就更不会被吓住了。
  周淮林已经蹲下来了,还弯了腰,将下巴正好抵在床上,与躺着的梁璎视线齐平。
  梁璎在看到他眼里的心疼时,心里一暖,她知道周淮林肯定是看到了自己还红着的眼眶。
  男人伸手,抚上了她的脸,良久,没有什么安慰的话语,梁璎只是听他问:“吃过了没有?”
  严肃的男人、略带笨拙的语气,让她莫名想笑,最后一丝阴霾也消失不见。
  周淮林不太会哄人的,也不知是不是之前自己关在房里时留下的习惯,他最多的问话好像就是“吃了没有”。
  以这话来代替“不要难过了”。
  梁璎笑着摇头。
  那笑容驱散了方才围绕在她身边的低迷,让周淮林面色缓和了不少。
  “那我们吃饭。”
  梁璎点头,自然地就伸出了手,其实她的腿这两日已经好多了,只要不劳累,并不会疼。更何况几步路的距离。
  可她喜欢这样的亲近。
  周淮林站起之际,将梁璎也从床上抱起来。
  梁璎在他的怀里抬头去看,男人那紧抿的唇角,有隐隐向上勾起的趋势。
  周淮林不是喜欢情绪外露之人,却也并不会吝啬于爱意的表达,就像是现在,至少梁璎知道他是喜欢的。
  这样的确定也会让她安心。
  饭桌上,梁璎把自己的礼物拿了出来,她先没说这玉佩里的机关,自己当时是不小心正好按住了,淮林总不会也这么巧吧?
  周淮林将玉佩接了过去:“给我的?”
  梁璎点头后,他才低头看向玉佩。
  梁璎看着他的手指在玉佩上摩挲着细细观看,快摸到那机关时,他的动作停了停,梁璎的心也提了一下。可还好,周淮林很快就略过那里,又将玉佩转过去继续看。
  没有发现,梁璎忍不住嘴角上扬,就说他发现不了吧?
  观摩好了的周淮林终于抬头看向她:“好看,我很喜欢。”
  梁璎兴奋地把椅子往他那边挪了挪,身子也靠过去,伸手把玉佩拿过来,示意他看。
  她按下机关后,学着掌柜的动作,将那玉佩一分为二。
  厉害吧?
  梁璎抬头,还以为能在周淮林眼里看到跟自己一样的惊叹呢,却见他的眼睛并不在玉佩上,只是在看自己。零星的笑意在那漆黑的眼眸中隐隐可见。
  她想起刚才周淮林在机关处的停顿,以及瞥向自己的若有似无的视线,好像明白了。
  “你早就知道了?”梁璎打手语问他。
  周淮林笑意明显了几分:“所以我说我很喜欢。”
  原来是逗她开心,梁璎失笑,低头将两块玉佩一人一块在彼此腰间系好。一顿饭哪怕是没什么声音,两人也都吃得愉快。
  夜里坐在床上的时候,梁璎也将今日遇到杜林芝的事情告诉了他。
  到这会儿,再提起这些事情,梁璎的心情已经很平静了。只有对面静静看她诉说的男人,抿唇半天后许诺:“我们很快就能离开这里了。”
  梁璎笑了出来,她摇摇头:“我没关系的,虽然确实也难过,”她的手停顿了一会儿,“但也是因为看到了她,我才更加感觉得到,现在的自己多幸福。”
  她发自内心地感谢面前的人:“淮林,真的谢谢你,谢谢你捡到了我,也谢谢你没有放弃我……”
  她的手被捉住了,梁璎一愣,周淮林很少会打断她的手语的,下一刻,她被拉入了男人的怀抱中。
  周淮林的身上,只有很淡的皂香,是让她心安的味道。
  梁璎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他抱着自己的力度,能听到他胸口跳得异常快的心脏。
  “傻瓜。”男人的声音里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情绪,他的心疼,快要溢出来了,像是不知道要拿这个人怎么办好。“不用别人的一点好,你就总是想着感激,想着回报。梁璎……梁璎……”
  梁璎只觉着自己的名字,被他一声声唤得缠绵悱恻,她只能愣愣地看着周淮林吻住自己的唇。
  怎么办?她又有些……想要落泪了。
  “你只需要对自己好一点。”难得的,男人这晚说了很多话,“你得到的所有爱,都是你应得的。”
  “因为你值得。”
  泪眼朦胧中,梁璎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因为一个“值得”所以无论生死都无所畏惧的那个自己。
  这才是真正的爱吧?
  明明吃过一次爱情的苦了,可她好像又重新拥有了喜欢一个人的能力。
  ***
  翌日,周淮林很早就出了府。
  梁璎才知道他们这些地方官员昨日照例是没有得到皇帝的召见,后面是皇上身边的太监来宣旨,说是述职一事今日起由丞相率领六部大臣主持。
  与往年没什么差别。
  周淮林这两日就该忙起来了,但也意味着他们很快就能离开京城了。
  梁璎有些想念峻州那边了,只是在那之前,她还想再见文杞一次。
  ***
  因着上次与清芷的逛街没能尽兴,这次梁璎定了日子邀她来家里。
  为了招待,她还特意下厨,想做一些清芷喜欢的点心。
  她正因为水放得多了而有些懊恼的时候,有下人突然急匆匆地过来:“夫……夫人……”
  梁璎面带疑惑地回头,看到了小厮一副紧张得不知所措的模样。
  “来……来了客人……”
  梁璎还在想什么客人让他这样说话都吞吞吐吐的,却见他身后走出一个熟悉人。
  “夫人。”林福满脸堆笑,“皇上要见您。”
  第9章 治病
  梁璎不知道魏琰为什么会来。
  上次在皇宫的见面只是偶然,除此之外,他们这五年来未曾再见过面,更别说是像这样他主动找上来的情况。
  梁璎的心里莫名地划过一丝不安。
  “夫人,”不知是不是看她沉着脸,林福在一边笑着解释,“皇上也是忧心您的身体,这次特意从民间寻的名医,来给夫人您看诊。”
  原来又是为了那所谓的愧疚。
  林福还在一边继续说着:“这些年,皇上一直惦念着夫人的身体,从没有停止过在全国内搜寻名医。您的好,皇上都记着呢。”
  梁璎很庆幸自己不能说话,只需要听着就行了,不然这会儿还得附和一句,赞扬魏琰仁慈之类的。
  那想想还真令人作呕。
  “听说前些日子,夫人与薛家那位姑娘起了争执。薛姑娘年纪小,夫人不必与她计较。”
  这原本不是林福该说的话的,只是想着皇上对薛家的维护,就想着给梁璎提个醒。
  倒是这话让梁璎明白了,魏琰既然知晓了当日的事情,应该也知道那薛姑娘说了自己“哑巴”。
  所以现在是代替薛家人替自己赔罪?还是被这“哑巴”又勾起了他的愧疚感?
  无论是哪个答案对于梁璎来说都无所谓了,她反而莫名地松了口气。
  一直到临近前厅,林福的声音才随着脚步一起停下来:“夫人,皇上就在里面等您。”
  ***
  周府的摆设一向是以简朴低调为主,家具也多是单一的色彩,少数的彩色装饰,还是来京之前,周淮林考虑到梁璎才特意让人放上的。
  说是怕太过单调会让她看了心情不好。
  屋里熏着香,并不浓郁,是淡淡的清香,不远处墙上的字画还是周淮林自己画的。
  一切都是梁璎再熟悉不过的东西了,此刻却都因为屋里的那个男人而变得陌生。
  魏琰没有坐在上位的椅子上,而是在窗前负手而立,他穿的是寻常人家的衣裳,简单的白色直裰再没了其他的装饰。
  男人身后,雪花从大开的窗户处飘进,风将他未完全束起的长发微微吹起,与外面的冰天雪地融为一体的男人,俊美得不似凡人。
  若是让旁人看,该是一副美如画的场景。
  梁璎一进来,就正对上了魏琰的视线。
  仅仅是那一瞬间,可她在男人眼里看到万千情绪一一闪过,恍惚之间,她仿若隔着年岁,看到了以前的魏琰,也时常用这样看不懂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梁璎是后来才开始懂的,他的愧疚,可能是从那时候就开始了。
  但所有的情绪都只是刹那之间,魏琰很快就笑了笑,再也看不到一丝异常。
  他惯是如此的,笑意温柔,但梁璎知道那笑里真正的温度,许是与他身后的寒风无异。 第9节   她只这么匆匆一眼后就低下了头。
  魏琰的声音是在她行礼之前响起的:“今日我是微服私访来的,你不用多礼。”
  魏琰的声音十分具有迷惑性,总是温和、不疾不徐,又带着几分柔情。
  与之同时响起的,还有一声很轻的啪嗒声,是他取下了撑着窗户的窗钩,下一刻,风声被隔绝到了外面,屋里也暖和了不少。
  梁璎思索过后,顺着他的意没有行礼。
  “这位是徐大夫,医术精湛,让他来给你看看。”
  一旁的男子应声上前,对梁璎一拜:“周夫人。”
  魏琰的眉头在听到这声称呼时快速地皱了皱,但转瞬又恢复到了正常。
  梁璎没有意见。
  魏琰要给她看病,她便配合着看病。他想要减轻愧疚感,那就让他减轻。
  尖锐的恨意都慢慢褪去了,比起曾经想要让他永生永世不得安宁的想法,梁璎更希望他能在这寥寥的愧疚消失后,彻底遗忘自己这么一个人。
  她坐在椅子上,那位徐大夫在一边给她把脉。
  静静的屋子里,只有魏琰走近的脚步声响着。没一会儿,他在隔着梁璎一个小方桌的位置坐了下来。
  明明梁璎特意选了边上的位置的,魏琰却没有如她所想坐去上边。
  那徐大夫的眉头越皱越紧,良久,检查结束后,又问了些问题,诸如能否发出声音吗?开口时的疼痛是怎样的诸如此类的,梁璎都在一边的纸上回答。
  她行笔时,能感觉得到,魏琰的视线就落在那笔尖之上。
  徐大夫没有问自己是怎么伤的、吃的何种毒药之类的,显然是提前已经知晓了。
  过后,那大夫跟魏琰开口:“皇上,夫人想来是已经损伤了咽喉,再想要说话,希望十分渺茫。倒是这腿疾,小的可以施针缓解一二。”
  这个结果显然没有令魏琰满意,梁璎半天也没听到他的回复,直到突然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
  “梁璎。”
  梁璎下意识就看了过去。
  魏琰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眼神虽然还是温和的,但更多的是明显的悲伤。
  “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梁璎愣了愣,她蓦然就想起了当初的宫乱,奄奄一息的她在地牢等到魏琰时,男人紧紧抱着自己流下的眼泪。
  “没事了,”他带着哭腔的声音不停地安慰着自己,“没事了梁璎,我回来了,以后,谁也不能再伤害你了。”
  梁璎在刚出宫的那段岁月,虽然想过无数次死亡。可在被萧璃月折磨的那几天里,却没有一刻想过死。
  她想活着,无论遭受什么样的酷刑,无论被怎么折磨,只要活着就好。
  因为舍不得。
  因为怕他失去自己会难过。
  魏琰对于梁璎来说,不仅仅是恋人,更是她无依无靠的人生里唯一的家人,是让她的人生是有所意义的老师,是她愿意为之效忠的主君。
  所以被背叛时的痛苦,才会来得那么强烈。
  后来他初登大宝,也并不是立刻就和自己挑明的,大概是过意不去,所以哪怕给薛凝的封后大典已经在准备了,他也依旧是瞒着自己。明明政务繁忙,还是会每日过来看自己,找大夫来为自己诊治。
  “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那时候,魏琰也是这么说的。
  但其实对于梁璎来说,治好不治好,并没有那么重要。
  思绪回拢,梁璎低头,在纸上写着:“谢皇上隆恩,臣妇已经习惯了,并不介意,也请皇上无需介怀。”
  与五年前一模一样的回答,那时候是因为觉着身边有他,现在是因为有了另一个人。
  让那些苦难,能在记忆中褪色。
  魏琰抿唇,盯着那纸上的字良久,终是转过头:“那就让徐大夫每日来给你的腿施针。”
  这次梁璎没有拒绝,因为魏琰看起来像是必须要做点什么的样子。
  待他们都应下了,魏琰又待了一会儿,才终于摆驾回宫。
  梁璎看他离开的背影时,才隐约间想起,魏琰今日的这身衣裳,有些像有一年七夕,他带着自己偷偷出宫时穿的那些衣裳。
  自己当时还夸了来着。
  “见惯了皇上您穿的富贵,这般简单的衣裳,倒是让人眼前一亮,更衬您的气质。”她顿了顿,在魏琰含笑的眼里,忍着羞涩将添了一句,“真好看。”
  是不是同一套衣裳来着?梁璎已经有些记不清了,时间真是治愈一切的灵丹妙药。要是能让她把自己当初那不值钱的傻样忘记就更好了。
  梁璎转过身,她厨房的面应该已经发酵好了吧?
  第10章 冷淡
  薛敏已经被关在凤仪宫里好几天了。
  大概是知道回了府就没人管得住她了,薛凝铁了心给她一些教训,便把她留在凤仪宫抄写女训。
  薛敏熬了几日实在是受不住了,好说歹说才终于求得她同意带自己去御花园转一转。
  为什么要带着,因为薛凝知道自己若是不在,她这个妹妹能把皇宫搅得天翻地覆。
  “姐,”宫人们都远远地跟着,就姐妹俩在前面走着,薛敏言语之间就很是随意了,“我在你宫里这么多天了,怎么也没见姐……”想到她姐的严厉,才改口,“皇上来过呢?”
  薛凝听到她的问话时,眼里闪过一丝复杂,却也只是回了一句:“皇上事务繁忙。”
  薛敏没有多想,因为这话也没错,魏琰的勤政是众所周知的,一年到头几乎都是在他的御书房或是养心殿度过的,也不光是皇后这里,整个后宫都很少涉足。
  “当皇帝这样还有什么意思嘛。”薛敏嘟囔了一句,马上下一刻就听到了薛凝的警告声。
  “薛敏!”
  薛敏摆摆手:“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慎言是吧?这冰天雪地也没什么好看的,我们去梅园走一走吧。”
  她可不想一出来就又被掂回去,赶紧转了话题。
  薛凝懒得戳破她,随着她去了,却不想她们在这里遇见了太子。
  两边的队伍是在拐角处猝不及防地相遇的,碰面时已是避无可避,狭小的花园路径上,一方若是不让路,另一方想要过去时不太可能的,是以大家都停了下来。
  一瞬间的怔然后,薛凝的脸上已经带上了笑容:“太子也是来赏梅吗?”
  少年的眉眼与他的父亲几分相似,小小年纪,已是生得芝兰玉树,但那脸色这会儿却是冷若冰霜,不仅见了面没有行礼,便是听了皇后这样的问话,也只是冷淡地回应了一句:“只是路过。”
  薛凝扫了一眼他身后的下人,依次提着暖炉、茶具、笔墨纸砚,怎么看着也不是“只是路过”,想来只是看见了自己临时改变了主意。
  这样的念头让薛凝笑容僵硬下来,眸色也沉了几分:“若是太子殿下觉着是本宫扰了你的兴致,本宫……”
  “小李子。”魏文杞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
  身后一小太监也赶紧应声:“太子殿下。”
  “回宫。”
  小太监咽了咽口水,形势虽然让人为难,但谁是他的主子他还是分得清的,于是转头向身后的人示意,大家立刻让出了道路。
  魏文杞也不再看皇后这边一眼,转身径直离去,连背影都是掩藏不住的冷傲和厌恶,他带着的下人自然也是忙不迭地跟上。
  被留在原地的皇后咬住了嘴唇,她没有说什么,她旁边的薛敏可就没有那么沉得住气了:“姐,太子怎么能这么对你?你好歹也是他嫡母!”
  薛敏没怎么见过太子,薛凝更是不会多言这些事情,所以她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太子对姐姐竟然是这样的态度。
  一时间越想越气:“毕竟不是亲生的,就是养不熟。姐,你还是应该有一个自己的亲生孩子才行。”
  “行了。”薛凝心烦意乱地打断了她,这下也没了逛园子的心情,转身往宫里去。
  但薛敏还是不死心地跟在旁边喋喋不休:“姐,你得为你自己多考虑考虑,皇上现在是宠着你,信任薛家。但是这江山,未来可是太子的,若是……”
  “薛敏!”皇后停下来,沉着的眼看了她一眼,薛敏被她瞪得害怕,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停了下来。可也还是心有不平,什么嘛?她说的明明就句句在理!跟姐姐根本就说不通,她要回去告诉爹爹。
  ***
  魏琰给梁璎找来大夫的事情,周淮林回府后就知晓了。
  他回府的时候梁璎还在做点心,没法比划,就让下人跟他说了。
  周淮林什么也没说,只是拂去了梁璎鼻尖上的面粉:“我来帮你。”
  梁璎知道他是怕自己太累了,点头应允。
  两人都没有再提起魏琰,谁也没把他放在心上。
  其实早在还在周家的时候,魏琰给她找的大夫就没有断过。一开始,梁璎只想让他们滚,也从不让他们近身把脉,更别说配合治疗。
  最后还是周母劝的她:“那皇上找的大夫,必然医术是没得说的,有皇上的命令,他们也不敢不尽心。你便让他们看看,说不定就真的能治好呢?”
  梁璎知道,她是完完全全为着自己着想的。
  说起与周母,她们第一次见面之前,梁璎原本是紧张的,毕竟自己作为准儿媳妇,在人家府上大半年了都没有正式见过面,一直闭门不出。
  怎么说都是失礼的。
  她那日特意涂了胭脂水粉,想让自己那颓废了许久而显得苍白的脸色有些血色一些,还挑了一身鲜艳些的衣裳。
  而后就这样怀着忐忑的心情,被周淮林牵着手,第一次见到了他的母亲。
  周母比她想象中的要看起来年轻一些,却是气质端庄、眉眼严厉,坐在那里,就已经给人无形的压力。
  梁璎在与周母对视后,下意识就低下了头。那一刻,她其实就开始后悔了,后悔答应了周淮林的提亲,毕竟怎么看他们都是不般配的,没有家族会接受自己这样的儿媳妇。
  也后悔走出了院子,或许她就应该继续在房间里待着,继续躲着……
  就在梁璎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她被一双手握住了。
  那是一双不太年轻的手,带着女性的柔软,又莫名地有力。
  梁璎感受不到任何的敌意,她缓慢抬头,就看到了周母泛红湿润的眼睛。
  “这就是璎璎吧?”女人用着没有人用过的称呼,慈爱的声音像是在安抚她,“好孩子,没事了。”
  那眼泪中藏着的心疼,恍惚间让人觉着,她是在看着自己受了委屈的亲生女儿。
  梁璎的心,蓦然一酸,委屈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第10节   后来周母说那日自己明明身着光鲜、粉面红唇,可那死寂得没有一丝光亮的眼睛看过来的时候,她就只有一个想法,这孩子定然是吃了许多的苦。
  以至于她止不住地眼泪直掉。
  大约是看出了梁璎的手足无措,周淮林在一边跟梁璎解释:“我母亲就是这样的,很容易落泪。”
  与她看起来完全不同的纤细敏感。梁璎好像知道周淮林像谁了。
  她摇摇头,自己曾经渴求的家人、不论怎么讨好也没能得到的认可,却都在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女人身上看到了。
  她对自己说没事了,说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这几个字,在梁璎的脑海中不断回想着。握住自己的手、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都让她感觉到了温暖。
  她躲在自己黑暗的世界太久了,如今像是感受到温柔召唤一般地回了头,看见了光亮处的他们。
  周母说是一家人,就真的是将她当做一家人来看待的,面对皇帝送来的大夫,想的也是能不能真的治好梁璎的病。
  只是梁璎有她的顾忌。
  “我怕会有闲言碎语。”
  她的身份本就敏感了,与周淮林成亲之时,魏琰送来了许多金银珠宝、房田地契。在旁人眼中,俨然一副作为她的娘家为她送嫁撑腰的模样,但梁璎只觉着难堪。
  可周母听她这么说,反而嗔了她一眼:“傻孩子,你管旁人怎么说?什么能有身体重要?我们都盼着你能健健康康的,你与淮林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梁璎于是才接受了魏琰带来的一切。
  魏琰赏赐的东西,她都原封不动地放着;魏琰找来的大夫,她都配合着看病。甚至魏琰派来的嬷嬷,据说是怕她在新家受了委屈来给她撑腰的,她也养着,一直养到魏琰将她们召了回去。
  也没有不召回去的理由,她未曾在周家受过任何委屈,魏琰应该也是知道了。
  他作为自己曾经心里的一根刺,到后面怎么动都不会痛了,再到最后的彻底拔除。
  第11章 相似
  御书房里。
  林福得了小太监的通报后,走到了魏琰的跟前小声开口:“皇上,太子殿下来了。”
  原本因为奏折上的内容而眉头紧锁的男人,在听到这句时,倏忽舒展开来。
  林福也跟着脸上带上了笑容,识趣退到了一边。
  作为魏琰身边人,林福最是知道的,皇上对太子殿下的宠爱,甚至是远超过民间的传闻。
  能让他露出这么舒心的笑容、毫无留恋地丢下奏折的,就只有太子一人了,这是连皇后娘娘也做不到的。
  果不其然,他就瞅着,皇上的目光从太子的脚步踏进来后,就一直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是带着欣赏、关爱的目光,那一刻的魏琰,既像是严父,也像慈母。
  “儿臣参见父皇。”太子站定在不远处拱手行礼。
  “免了,给太子赐座。”魏琰将奏折一合放去了一边,继续问太子,“用过膳没有?”
  宫人将椅子已经放在了魏文杞后边,魏文杞坐下后才回答:“用过了。”
  “东宫那边的人说你近日饭量减少了,是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
  东宫的日常起居都会有人向魏琰报告的,魏文杞食欲不振的第二日他就安排御医去看了,御医也回了并无大碍,可他这会儿见了人还是要问一问。
  魏文杞不知是在想什么,愣了愣神才摇头:“没有。”
  他始终是有问有答,虽然说不算多亲热,倒也挑不出过错。
  当然,魏琰更没有要挑他过错的意思,反而是继续温和地叮嘱着:“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日的饭还是要认真吃的。”
  魏文杞应了一声是,魏琰又转而问他功课,这么说了好一会儿,皇帝才终于从奏折中抽出了一本。
  “今日朝上,御史台参了你几本,说是你怠于孝道,对皇后失礼。”魏琰打开一本,念了几句,“百善孝为先,太子作为储君,更当为天下之表率。”
  虽然是在念参他的本子,但魏琰温和的语气中,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魏文杞没有回应,袖子里的手却紧紧握着。
  魏琰就只是念了两句,便停了下来。他抬眸看了一眼沉默的文杞,做了个摆手的手势后,林福有眼色地将书房里伺候的宫人都叫了出去,只留下父子二人。
  “文杞,”魏琰起身向他缓缓走去,没有外人,他的面容愈发柔和与放松,“我不是说非要让你亲近皇后,只是天下悠悠诸口,你不能全然不顾。身为帝王,喜欢与厌恶,都不是非要表现出来的。”
  走近了,魏琰拍了拍儿子的肩:“有些时候,可以多思考一些其他的方……”
  他话没说完,魏文杞突然起身。
  魏琰方才已经走到了侧方,如今两人并排而站着,相似的衣裳,相似的眉眼,可又有着某种不一样。
  他侧目看向这个还不到自己肩高的少年。
  “那是父皇你的想法。”魏文杞看着前方,“我是太子,未来的皇帝。”
  历朝历代,该不会有储君敢说出这样的话了,还是对着自己的皇帝父亲所说,我是未来的皇帝,他是如此无所顾忌。
  可魏琰也没有生气,反而目光中的欣赏愈盛,听他继续说下去。
  “我与父皇你不一样,我恨她,为什么要去装作喜欢她?”他说得理所当然。
  年少轻狂,却爱憎分明。魏琰收回目光,却听着太子用低落下去的语气,又说了一句。
  “我不可能喜欢她,哪怕是假装的,母亲也会伤心。”
  尚且带着几分稚气的声音,说起“母亲”二字时,魏琰似有片刻恍惚般的怔愣。
  “父皇,我今日的功课都已经做完了,想去看看母亲。”魏文杞又道。
  安静了好一会儿后,他才听自己父亲很轻地说了一声好。
  ***
  林福发现了今日的魏琰有些不对劲。
  按理说,每次与太子见面过后,皇上的心情都应该是很愉悦的。可今日,他却难得看上去有心事般地沉默不语。
  皇帝面前还摆着参太子的折子,一本一本,林福看着他都收起来,然后放到了最下面。
  这就是不予追究的意思了。
  折子收好之时,不曾想皇帝突然来了一句:“他长得像我。”
  林福自是忙不迭地在一边附和:“太子殿下与皇上您,那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可魏琰像是没听见他说什么,只是抚摸着椅把手,目光不知在看向哪里。
  “秉性却更像她。”
  这个她是谁,听懂了林福,却不敢再回应了。
  ***
  周淮林这天起早的时候,梁璎也跟着起来了。
  今日约好了清芷要来,她需要提前做一些准备。
  “太子殿下今日还没有说要过来吗?”
  淮林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梁璎正在给他系腰带,闻言摇摇头。
  “我应该还会多停留些日子。”男人像是在安慰她。
  但梁璎却猛然抬头,比划着问他:“公务不顺利吗?”
  周淮林摇头安抚:“没事。”他依着惯例与梁璎辞别后,拿过一边的官帽离开。
  梁璎是在他出去没多久便发现这人的腰牌居然忘了带,赶紧拿过追了出去。
  周淮林还没走远,是梁璎身边的侍女开口叫的人:“大人!”
  男人一听声音,就马上停下来转身,梁璎靠近时,还能看到他一边往回迎过来,一边出声:“慢点。”
  一走近,梁璎便被他握住了手臂。
  “怎么了?”
  她亮出手里的腰牌,男人才反应过来:“是我疏忽了。”
  周淮林接过去腰牌往腰间系着,梁璎却只是静静看着他。淮林很少这般粗心大意的,再联想着晨起时的神色,她猜着男人应该是有什么心事的。
  梁璎的目光又扫过另一边,周淮林准备带出门的下人还站在不远处等着他,手上却托着不知装着什么的盒子。
  待周淮林系好腰牌抬头看过来,就注意到了梁璎的视线。
  罕见地,梁璎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窘迫、或者说是类似于羞愧般的情绪。
  她伸手,在周淮林的侧臂上轻轻拍了三下,第一下后有小小的停顿,后边两下是连在一起的。
  独属于他们的暗号,这是在叫他的名字。
  周淮林很快就应了:“我在。”
  她又摇了摇手,周淮林了然,弯下腰。
  梁璎替他整理了那其实位置没什么错误的官帽,才跟他比划:“路上小心。”
  男人弯下的腰并没有直起,而是继续平视着梁璎的眼睛,仅仅是一会儿的对视,他败下阵来,一伸手将梁璎搂在怀里。
  “对不起,”男人叹息了一声,“前些日子峻州的事务一直被拖着,有人提点我,应该孝敬丞相大人一二。”
  他原本不耻于此的。
  可……
  “梁璎,我想快点带你回家。”
  梁璎的心,很快地揪着疼了一下,她能感觉到周淮林的用力,原来这个人,也会不安啊。
  傻瓜!
  她回抱住男人,在他的身后拍了拍。
  她不需要再多说什么,她知道,周淮林会做出正确的选择的。 第11节   第12章 宫乱
  周府的位置有些偏,魏文杞到的时候,门口也只有一个正在扫雪的老仆人。
  下人过去递牌子报上主子的身份后,对方急着就要进去通报,但被魏文杞拦住了。
  他没有提前派人来告知,就是怕母亲会来门外迎接。
  魏文杞在下人的带领下往里去,府上很是清静,但又是跟皇宫里不一样的安静。
  只让人觉着岁月在此静好。
  魏文杞的记性很好,好到能记住母亲与他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五年前父皇外出狩猎,遇刺身亡的消息在泄露之前,就传到了母亲这里。
  他记得那平日里总是温温柔柔、笑意吟吟的母亲,没有露出半分慌张,而是冷静地指挥着父皇留下来保护他们的暗卫们,带着他与杜府汇合,保护他们离开。
  彼时消息还没有扩散开来,各方也未来得及动作,保全杜府只有这么一个最好的时间。
  所以母亲自己则留下来混淆视听,拖延时间。
  见到她露出慌张,是在看到自己偷偷留下来的时候,母亲终于失去了冷静的面容:“文杞!你怎么回事?你不是走了吗?”
  “我想跟娘亲一起。”六岁的魏文杞想的只是不离开母亲。
  “不行!”母亲死死捏着他的手腕,把他都掐疼了,文杞也不敢出声,因为母亲的表情很严肃,“你得赶紧走!”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皇帝身亡的消息传来,宫中已经乱成一片,他们母子二人是最先被当作靶子的。
  听着外面的喧嚣声,母亲一把拉着他,将他塞进了殿中鲜少人知晓的暗格里。
  母亲的表情重新变得温柔起来:“文杞,你是最听话的,你要答应母妃,不管发生了什么,一定不要出来,一定要活下去,母妃也是,母妃也会活下去的。”
  “等熬过了这一关,我们一家人就能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了。”
  “不管发生什么,母亲最爱的人,就是你了。”
  暗格的门被关上没一会儿,叛党便破门而入。叛党的主要目的是找他,可萧贵妃最恨的人却是母亲。
  魏文杞透过暗格的空隙,在看到木棍打在母亲的腿上时,他几乎控制不住地就要冲出去。
  可他听到了母亲的哀求:“求你。”
  悲伤绝望的声音,让文杞动弹不得。
  他看着萧贵妃踩着母亲得意地笑:“现在才知道求饶?晚了!你倒是聪明,送你那孽种和杜家人一起跑了。你放心,我不会杀你,等把你那孽种追回来,我要在你面前,亲自剥了他的皮。”
  她恨这母子俩,恨到了极点。
  可魏文杞知道,母亲求的不是她,是自己。如果自己现在出去了,才是真的在诛母亲的心。
  他死死咬着牙,直到嘴中弥漫着血腥的味道,混杂着眼泪的苦涩。
  那是魏文杞此生都不会忘记的画面,母亲柔弱的身躯在血泊中奄奄一息,恶人们嚣张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怜悯。
  没能保护母亲的痛苦,从那时起就始终萦绕在小小孩子的心中。
  甚至在夜里从噩梦中惊醒时,魏文杞总会问自己,那时候的母亲该有多疼?
  就像是知道父皇要立其他人为后时,她该有多绝望?
  他们明明都做到了,做到了活下去的约定。被酷刑折磨的母亲、在暗格里不吃不喝的自己,都等到了归来的父皇。
  可为什么,一家人永远幸福快乐的结局,却没有降临。
  父皇会做噩梦吗?应该不会吧?因为目睹了的人,只有自己。
  记住了仇恨的人,只有自己。
  “太子殿下,到了。”
  下人的声音,将魏文杞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止住了对方要高声通报的动作,自己走进去。
  屋里的炉上正烧着茶,桌上摆着精致的点心,靠窗而坐的两个女人脸上俱是笑意吟吟。
  “嫂子我跟你说,就我哥那……”
  她话还没说完,就突然停住了,因为看到了门边的魏文杞,愣了一下后才赶紧起身:“参见太子殿下。”
  魏文杞知道她是谁,所以马上说了免礼,视线却更多地落在母亲身上。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母亲这样真心的笑容了,但真正让他意外的,是母亲的目光看过来时,并没有掩藏笑意,也没有像以往那样带上以往的疏离。
  她依旧笑着,像小时候那样,用温柔的目光看着自己。
  魏文杞忍着鼻子那猝不及防的酸涩。
  ***
  梁璎这几日一直想见文杞,可真见着了,却发现其实也做不出什么特别的事情。
  她只是邀请文杞一起坐下,怕喝了茶水夜里睡不好,便给他倒了杯白水。
  “怎么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梁璎用手语问他。
  魏文杞笑了笑:“只是刚巧路过。”
  这倒是引起了清芷的惊叹:“太子殿下居然也懂手语呢?”
  梁璎也是往他那里看了一眼,她是去年,才同意见魏文杞的,时隔三年第一次见面,当时却因为梁璎不能说话、文杞不敢多言,枯坐了许久。
  文杞离开时,在看到梁璎对下人们用的都是手语,眼里若有所思。
  今年再见面,就已经懂了。
  不过短短一年的时间,梁璎知道他定是下了不少功夫的。
  孩子对母亲的爱毫无保留,没有因为长时间的分离而疏远,没有因为她的冷漠而泄气。
  明明那时候,还只是一个不懂事孩子而已。
  梁璎突然就觉着,自己顾虑那么多,确实是多余的。
  她将桌上的点心往魏文杞那边推了推:“我亲手做的,你尝一尝。可能比不得之前买回来的糕点。”
  魏文杞却是眼睛一亮,已经上手去拿了,咬了一口才回:“哪里会比不上?我觉着比那好吃多了。”
  清芷在一边直笑:“我一个人说她还不信哩,现在好了,你看,太子殿下也这么说。”
  梁璎笑笑。
  明明是飘雪的冬季,她却感觉到了阳光洒在身上的温暖。
  她好像在这一刻,才真正地与自己的孩子和解。
  ***
  这次魏文杞离开之时,梁璎坚持送他。
  他们在出府的路上却正好碰到了回府的周淮林。
  周淮林之前都是有意避开文杞,但这次因为没有提前得到消息,才会这么猝不及防地相遇。
  但他面色不变,弯腰行了简单的礼:“参见太子殿下。”
  魏文杞点点头,早在知道母亲嫁给他以后,他就偷偷看过这个男人了,一开始,还因为他的面相凶恶为母亲担心。
  可结果是连父皇都灰溜溜地把派过去的人撤回来了。
  他于是知道了那凶相或许只是表象,就像父皇,总是那般温柔,却反而伤害母亲最深。
  “太子殿下这是要离开了吗?”
  “嗯,”魏文杞应了,“周刺史就不必相送了。”
  周淮林没有坚持,站去一边让开道路。
  梁璎路过他时以眼神示意让他先进屋,自己送太子离开,周淮林看懂了,微微点头。
  简单却默契的交流很快就进行完毕,将他们动作尽收眼底的魏文杞默默收回了视线。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但他知道,他对周淮林,是感激的。五年前不管自己怎么哀求,母亲直到离开之前,都没有再见自己一面。
  比起太子之位,他更希望待在母亲身边。
  如今母亲对他的态度能有这样的改变,他知道,有周淮林的功劳在里面。
  无论是让母亲有了如今的幸福,还是让他们母子关系缓和,他都应该感谢周淮林的。
  没有什么,比母亲如今能幸福更重要了。
  ***
  太子离开了,跟着一起出来的清芷也辞行:“表哥都回来了,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说什么打扰呢?”梁璎挽留,“留下来一起用膳吧。”
  “得了,你俩只要在一起,谁能插得进去啊?”
  最后清芷也还是笑着告辞了。
  梁璎见她的马车没了踪影才转身,一进去,却看见周淮林等在门里。
  “不是让你先进去吗?”
  “等你。”男人一如既往地话少。
  梁璎故意打趣:“你的礼呢?送了吗?”
  这一下准确戳到周淮林的窘迫点,严肃的脸上,难得有几分尴尬:“算了。”
  梁璎被逗笑了,又拉了拉他,男人怕错过她的手语,虽然窘迫,还是重新看过来。
  “送我,送我不尴尬,那人参我能吃很久呢。”
  周淮林牵住了她的手,因为梁璎的手需要用来打手语,平日里他很少这样的,现在这是不想听的意思了。
  梁璎笑得更欢了,诶,真不禁逗。
  第13章 情动
  薛敏又去了皇后的宫里。 第12节   “姐,你知道太子去了哪里吗?”
  薛凝这会儿听着妹妹的咋咋呼呼就已经开始烦了:“太子去哪里,跟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薛敏急死了,“他可是去见了他那个亲生母亲。”
  听到这里的薛凝手指动了动。
  对方没有察觉,还在继续滔滔不绝:“你是没看见他对他生母那亲热劲。一对着你,就是横眉冷对的脸。姐,你真该听听我的,为自己打算。”
  薛敏也是后来才知道那天的那个哑巴竟然是太子的生母,难怪她当时觉着有几分熟悉,不就是给她姐挡灾的那个嘛。
  她也没觉着对方有什么特殊的,那天姐夫不也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吗?就说明跟她姐比起来,那女人什么都不是。
  但现在问题是太子。
  不管怎么想,太子之位落在他那边,对他们家都是不利的。
  薛凝冷冷扫了她一眼:“你一个姑娘家,这些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
  薛敏可不听她的:“姐,你现在不听我的,以后可是要后悔的。”
  薛凝突然烦躁起来,三言两语把她打发走了,但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映雪给她倒了一杯茶。
  “皇后娘娘,”她在旁边小心翼翼开口,“其实六小姐说得……也不无道理,太子与您不亲,您是得多打算打算。”
  有个皇子伴身,哪怕是不去争那个位置,届时有个封地封号,皇后的晚年都要好过许多。
  这些道理,薛凝何尝不明白,她低垂着眼眸沉默着,那些无人能说的苦楚,将她的心放在火上煎烤着。
  她其实只是想知道,魏琰,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
  梁璎今日与周淮林定了一同逛京城的夜市。她计划着买些礼物带给家里的孩子们。
  周家小辈多,平日里跟她也亲近,她带礼物回去,那些孩子们也该高兴。
  京城的夜市十分热闹繁华,更何况是年关将至。他们牵手走在灯下,灯火将长街照得亮如白昼,街边摊位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从各地赶来的商人们都想趁着这机会捞上一笔,梁璎在各种稀奇古怪中挑花了眼。
  这一晚上可谓是收获颇丰。她到最后又跟随着大街上大部分人一样,买了个面具带上,自己戴上了,还给周淮林挑。
  “这个怎么样?”她用眼神问周淮林。
  夫妻二人出行也没带下人,梁璎买的东西这会儿都是周淮林抱着的,他从那小山般的盒子后歪着脑袋,露出脸:“你挑。”
  明明是魁梧的汉子,这会儿却莫名地像小媳妇似的。
  梁璎笑着转身给他继续挑了,只留着男人的目光继续落在她的身上。
  周淮林想起了他第一次见梁璎时,也是在这样的集市中,拥挤的人潮里,他的手突然被人握住。
  男人没有与女子有过亲密的接触,他不知道其他女子是什么样的,但是那只握着自己的手,柔软到不可思议。
  “快点快点,听说那边有表演,还是蚂蚁的表演,蚂蚁表演你见过吗?”
  清灵又娇俏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周淮林知道对方是认错了人,他应该在这时候开口告诉她的,可神差鬼使地,等回过神时,他才发现被拉出了很远。
  还是女子自己发觉不对劲的,回头看他一眼后,吓得马上丢开手退开好远。
  被丢开的那一瞬间,心中的怅然若失是什么呢?失望?不舍?
  周淮林并不清楚。
  “对……对不起对不起,”女子连连跟他道歉,“我没注意看,牵错了人。可是……你怎么也不说一声呢?”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的错责怪别人好像也不好,她又赶紧解释:“我不是怪你的意思,只是你跟我的夫君身形差不多,还戴着同样的面具,而且……因为你太高了,我方才抬头没抬够,没看清脸。真是对不住。”
  她说“抬头没抬够”时还示范了一下,表示那样的角度确实无法看清整张脸,每个小表情与动作都让人蓦然心软。
  可周淮林在她说出“夫君”二字时就已经猛然惊醒,意识到自己方才是起了什么龌蹉的心思,自责席卷而来,他一敛眸,迅速地将思绪全部压下了。
  “无事。”
  应该是很严肃甚至是冰冷的声音吧,可对面的女子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她在得了这句“无事”后,就马上去找那位“夫君”去了。
  说不清是有意还是无意,周淮林也看见了,那位带着同样的面具、跟他身形相似的男子,只是那男子摘下面具后,却没有自己的凶相,哪怕是掩不住的担心着急,语气依旧是温和的:“不是说了要跟紧我吗?来,牵着手,别再丢了。”
  “好!”
  她笑的时候,好像连这长街的万千灯火都被吸引着,争先恐后地将光映入她的眼中。
  璀璨夺目。
  显而易见的幸福。
  周淮林握紧了好像还残留着她触感的手,转身离去。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是他们大魏的年轻帝王,女子则是被百官参了无数本的妖妃。
  妖妃吗?
  在周淮林看来,那只是般配的一对才子佳人,是至暗时刻中相守的有情人。至于旁的波澜,恪守的君子之道让他没有去在意。
  后来也都是如此,没有刻意去想起,没有非要去铭记。他继续着自己的为官之路,直到命运的再次交汇。
  那是萧党倒台后的封后大典上。
  登上后位的,并非当初那位沸沸扬扬的妖妃,善忘的人们好像都不记得这个人了,他们歌颂着夺回政权的帝王,赞叹着帝后的感情,传颂皇帝对新皇后的宠爱。
  那她呢?
  周淮林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自己自封后消息出来后,就一直挂念着的人。
  她呆呆地看着城墙上接受万民祝福的帝后,黯淡的目光,黯淡的表情。明明没有刻意去记忆,周淮林却还是轻而易举地想起那个盛满幸福笑容的女人。
  她们明明都是在看着同一个人的,此刻的她,和当年的她,却仿佛是两个故事中的人一般。
  她在想什么,周淮林不知道,他只是觉着,女人此刻就仿若天地间的游魂,下一刻就要消失了。
  心疼、担忧,还有愤怒,一同向他涌来。
  怎么舍得呢?怎么能舍得她露出这样的神情呢?
  想再次看到她能幸福地笑,这样的念头,充斥在男人的脑海中。
  周淮林提了亲。
  女人已经不能说话了,与自己交流只能用笔写在纸上。
  她写字时,周淮林想到的却是她叽叽喳喳向自己解释时,一串串蹦出来的那玉珠般圆润的声音。
  疼痛让他的心脏好像都蜷缩到了一起,那心疼的感觉,从这次的相逢后,就时时刻刻地围绕着他,让他不知要如何是好。
  女人看起来很累,周淮林只是想让她能休息休息。至于那下坠的灵魂,他会抓住她,不顾一切地抓住她。
  ***
  衣袖被拉了拉,男人回了神。
  女人拿着狐狸面具冲他摆摆手,这是在问他怎么样。
  曾经的伤痕累累,他无法完全抹平,但至少……笑容又回到了她的脸上。
  “不够独特。”周淮林开口,“我怕你会认错人。”
  梁璎瞪大了眼睛,看不起谁呢?
  “你化成灰我都认识。”她手速飞快地反驳。
  她完全忘了,男人看着她的眼里带着些许笑意,突然弯下腰:“帮我带上。”
  他的手都没有空闲,梁璎于是大度地不计较先前了,正要帮他戴上时,突然听闻不远处有人喊:“落水了!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两人动作都是一顿,梁璎收回手,同周淮林一起看过去。
  正值隆冬,那边的河早就结上了厚厚的冰,不乏在上面打闹嬉戏之人。
  两人走近了才发现,现在那冰面上不知怎的破了一块,掉落下去的男子正扑腾挣扎着,用惊恐的语气大喊:“救命!救命啊!”而他越是挣扎,身体下沉地却越是快。
  岸上的人们虽然都面撸担心着急,却也只是着急,并没有人有什么行动。
  周淮林见状没有任何迟疑地将手中抱着的东西都扔到了地上,却没忘记嘱咐一句:“梁璎,你在这里等着我。”
  梁璎点头。
  她除了点头,来不及再做任何反应,甚至连一句“小心”也无法说出口,就见着周淮林头也不回地跳了下去。
  见义勇为的行为引得众人都惊呼了一声。只有梁璎,她的心好像也跟着周淮林一起沉了下去,紧张到无法呼吸,双眼更是死死盯着水面。
  周淮林水性不错,她是知道的,可这并不能让她的担心有所减少。
  时间在一点点过去,水面原本还时不时地泛起一点波澜,不知多久突然变得安静起来,很长时间都没了动静。
  梁璎忍不住往河边又走了两步,时间太久了,连旁人都在议论了。
  “不会两个都死了吧?”
  “唉,这落水的人就不能随便救,根本不听话,非想着把你一起往下拉。”
  “真是可惜了……”
  她听不下去了,周淮林怎么会死?他是绝对不会有事的。梁璎也是会水的,她等不下去了要往那边过去,脚步刚要挪动,手腕突然被一只大掌扣住,止住了她的动作。
  “影七。”
  男人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随着他声音落下,梁璎看着一道身影快速地向那边飞去。
  第14章 道谢
  梁璎没功夫去想魏琰为什么在这里,对周淮林的担心让她也没有耐心在这个时候讲什么君臣之道,她挣扎着想要抽出自己的手,却被握得更紧了。
  “梁璎。”带着白色鬼面面具的男人紧紧扣着她的手,温柔的声音像是在安抚,“不要冲动。”
  梁璎没理他,也没有去辨别男人声音与目光中的暗涌。
  她心急地转头看向河那边,好在她已经看到了周淮林的身影,男人与方才过去的暗卫,一同将落水的男子架了出来。
  落水之人因着求生的本能拼命挣扎,反而将周淮林拉了下去,再加上河面大多又都是冰面,让他一时没能浮上来,也好在体力不错,才坚持到了有人来帮忙。 第13节   梁璎一看到周淮林,眼圈便马上红了。明明方才所有的事情发生也就那么一会儿罢了,她却像是已经经历了一场分别。
  她看着冰面上在慢慢靠近的男人,对方也在往这边看,哪怕隔着距离,她也能感觉到周淮林在安慰她不必担心。
  有什么情绪在心底发酵、膨胀,让胸口变得格外炽热。不能言语的这些年,梁璎原本已经习惯了不再开口,可此刻,她的心中却涌出渴望。
  想要叫他……想要唤出他的名字。
  梁璎张开了嘴,嗓子在察觉到她的意图后就开始火辣辣地疼,可她忽略着那些痛苦,依旧在试图开口,终于在周淮林踏上岸边的那一刻发出了声音。
  “淮林!”
  嘶哑难听的声音,让握着她手腕的男人身形狠狠一颤,而后像是被定住了一般,浑身动弹不得。
  脸上面具露出的眼睛里,唯有痛苦是那么深刻。
  他手上的力度不自觉就减轻了。
  梁璎方才任由他握着没有挣扎,不是不想,而是忘了。
  忘了身边还有这么一个人。
  她满心满眼地,就只有周淮林。
  魏琰的手一松,梁璎下一刻就轻而易举脱离了他的禁锢,往周淮林跑过去。
  落水的人已经被放到了旁边去了,自有旁人帮着救治取暖,周淮林则无视其他人的称赞径直往梁璎走去。
  他听到了梁璎在叫他,自己的名字被她唤着,周淮林却顾不得欣喜。他更担心梁璎的嗓子现在还不能多说话,可在看着那红着眼睛可怜兮兮的女子时,他又一句责怪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让你担心了。”他摸了摸梁璎的头,“没事了。”
  梁璎握住了周淮林的手,男人的手掌很大,她要两只手一起,才能握得住。
  不安的心终于慢慢安定下来,她意识到自己好像表现得太小题大做了,于是抓着周淮林就低着头不作声。
  周淮林安慰好了她,才看向不远处的男人。
  即使对方戴着面具,他也不难认出那是谁。
  说不清有意还是无意,皇帝避开了所有跟他见面的场合,以至于两人这般地面对面,还是第一次。
  哪怕对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出于直觉,周淮林还是轻而易举地在皇帝的身上感觉到了……嫉妒,那是出于一个男人的嫉妒,带着不甘、甚至是憎恨,向他汹涌而来。
  这位以仁慈宽厚为名的皇帝虽然救了自己,但是周淮林不怀疑,如果可以,他更宁愿自己刚刚死在河里。
  梁璎突然感觉到周淮林反手将自己的手握住了,她疑惑地抬头,顺着周淮林的视线,这才想起来魏琰还在这里。
  周淮林的手又松开了:“我去道个谢。”
  毕竟刚才魏琰若是不出手,自己不一定能成功把人救出来。
  梁璎也跟着过去了。
  她落后周淮林半步,半个身子藏在他的后面。
  “方才多谢公子了。”
  魏琰没有要表明身份的意思,周淮林也就顺势没有拆穿。
  “无事。”
  梁璎始终是低着头,没有去听两个男人你来我往地客套。她盯着周淮林还在滴水的衣摆,淮林是才从水里出来的,这会儿浑身都是湿漉漉的。
  天气这般高冷,染上风寒了可怎么办?
  她不着痕迹地伸出手搭在周淮林湿漉漉的衣裳上,偷偷地用着力气,尽量将水揪干。
  “那我先告辞了。”魏琰的这句话终于传来。
  “公子请慢走。”
  梁璎听到这里,才终于看过去,却正好对上了魏琰的目光,说了告辞的他还没动,视线正落在自己这边。
  好像就在等着她看过去似的。
  目光相对,魏琰喉结微微滚动,可最终,那眼里复杂的情绪最终都转化成了笑意,他温声嘱咐:“你嗓子未完全恢复,还是尽量不要使用,明日我让徐大夫再去给你看看。”
  梁璎目光已经转开了,是周淮林代替她回答的:“多谢公子关心,在下代内人谢过了。”
  皇帝身上已经不见了初见时的那些负面情绪,只是亲切地对他点头后,便带着人离开了。
  魏琰一走,梁璎就赶紧去看周淮林,总算能好好地去将他身上的水再揪干一点,有些地方甚至都有些在结冰了。
  “冷不冷?”她问。
  周淮林摇头:“不冷。”
  他就算冷也不会说的,梁璎还是把自己的披风取下来要给他披着,罕见得,周淮林居然没有拒绝,他只是打量了一下梁璎身上穿着的,大概是觉着不会冻着她,便弯下身子任由她系上。
  等他在站直身体,梁璎看着面前的人,嘴角抽了抽。
  脸严肃得宛若罗刹的男人,那一身肃穆的黑衣外,却是一件粉色的披风,再加上小巧的披风只到了他腿弯的上方一点点,整个人看上去异常滑稽。
  梁璎原本是满腔担心的,这会儿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这一笑,便觉着方才所有的着急担心负面情绪,也跟着一扫而空,心情都舒畅了不少。
  “笑了。”
  “嗯?”听着周淮林的声音,梁璎不解看过去。
  “你这样对着我笑,”周淮林知道,在某个角落,那个男人应该在看着,就像是当初的自己一样,“会让我觉得,我让你幸福了。”
  他看到的,也是如此吧?
  梁璎微愣,她抬起手回应。
  “本就是如此。”
  “你让我很幸福。”
  比划完,她又莫名地有些不好意思了,忙过去捡地上刚刚他们买的东西,周淮林站了一会儿,仿佛是把那话又在心中又过了一遍,眼里的笑意驱散了身上的不少寒意。
  他其实不冷,但此刻被梁璎的气息包裹着,笔尖萦绕着她的香气,让他因为看到那牵手的两人而不安的心,慢慢安定下来。
  ***
  并排离去的两人身影慢慢消失不见了,影七看了一眼还在原地站着的自家主子。
  “主子,”他从怀里取出一块玉佩,“您要的东西。”
  这好像跟那位女子腰间的玉佩,是一对吧?
  虽然让他一个暗卫做这种顺手牵羊的事情多少有些掉价,但主子的命令就是一切。
  魏琰接了过去。
  他没有去看,只是握在了手里,泛白的关节让人觉着他几乎是要捏碎一般。
  男人戴着面具的脸看不出表情,却莫名让周围人都忍不住胆寒。
  直到他说了一句:“回宫。”
  “是。”
  几道人影这才一同消失在了原地。
  第15章 像我们一样
  没过几日,京城就出了大事,蕲州出现叛乱,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朝廷的军队几日便平定了,偏偏在后续的审问中牵扯出了一堆与叛党相关联的人。
  这京城中的斗争,照理说与梁璎他们扯不上关系,可问题是这次被牵扯其中的就有清芷的夫君——林书扬。
  林书扬现在虽然只是翰林学士,但父亲是工部尚书,祖父更是三朝元老,颇有威望,前途自是不可限量。
  哪知会被卷入这种事情里,如今被暂时革职,听旨侯押。
  梁璎去见了清芷,但除了安慰,也没什么旁的事情能做了。
  回来了后依旧焦急担心的她去问了周淮林。
  “林大人那边,你有眉目吗?”
  周淮林沉思片刻:“此事……没那么简单。这次案件滋事重大,是由丞相大人负责的。那叛党的头领,先前与林大人有几分交情。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丞相大人故意往大了做,只怕是有他自己的想法。”
  梁璎所了解的朝堂局势,都是萧党倒台前的了。
  如今朝堂势力几经更迭,她并不关注,自然所知甚少。可这会儿也还是听出了几分异样:“丞相这是……在排除异己吗?”
  连周淮林都诧异于她的敏锐,点点头。
  梁璎有些意外,薛家居然做到了如此地步,岂不是……在步萧家的后尘?
  “这也许就是皇上想要的结果。”
  梁璎一愣,猛然抬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提到了那个人,周淮林的目光也在看她。
  “皇上素来仁厚,薛家在当初的皇权争夺中,立了大功。若只是因为娇纵而处理了,怕落人话柄、为人诟病。倒是放任到了现在,朝中对薛家不满的声音,才越来越大了。”
  “他再想要处置薛家,便是顺理成章了。”
  既要权利,也要名声。
  认真来想,确实是这样也没错。
  可梁璎没有办法认同。
  她想起自己最初得到立后的消息,是无意中听到宫人谈论的。彼时的她长时间在宫殿里养病觉着太闷了,才偷偷自己走了出来,便听到了宫人们的讨论。
  “听说这次的封后大典,是举国之力,百年一遇啊。”
  “你是没看到皇上亲自下令赶做的凤袍、凤冠,真的!我看了一眼就移不开目光。”
  “皇上对未来的皇后娘娘,也太宠爱了。”
  理所当然将他们谈论对象代入自己的梁璎,心间漾起一丝丝甜蜜。魏琰从未与她说过封后大典,是为了给自己惊喜吗?
  “可是……宸妃娘娘怎么办呢?”
  又一声讨论,让梁璎的笑容僵了僵,有些不能理解这话的意思。
  “唉,还能怎么办?可怜人呗,这皇后谁当,还不是皇上说了算。” 第14节   “可怜现在还成了个哑巴。”
  “也不能这么说,往好了想,她一个孤女,如今至少有个皇子,以后也不会太差。”
  梁璎一直在静静地听着并试图理解她们的话。
  倒是讨论完的两个宫女,回头看到她时吓得魂都飞了,脸色大变地慌忙跪下:“娘娘饶命!”
  饶命?梁璎要她们的命做什么?她其实是想问,问她们刚才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可她现在是个哑巴了,哪怕是忍着疼痛,口中也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
  面对宫女茫然的神色时,一直安慰自己声音没那么重要的梁璎,第一次承认了,那其实很重要。
  她放弃了询问,她要自己去看。
  可是才走两步,就被跪在地上的宫女拉住了衣摆。
  “娘娘,”她们悲戚的脸上全是恳求,“皇上吩咐过不能让您知道了这个消息,求求您了,不要说是我们告诉您的。”
  梁璎愣了愣,居然还真的点点头,那两个宫女才松开手。
  她去了御书房,因为魏琰给了她能自由出入御书房的权利,所以底下的人没敢拦,她进去后,魏琰不在,但梁璎在他的桌上发现了请立皇后的奏折。
  她打开来看,请的是“薛凝”。
  梁璎甚至在脑海中回忆了一下这个人,才越过那一堆赞美之词,看向最后的署名。
  很多眼熟的名字,也包括……魏琰敬重的太傅、她的义父,被她当作家人的杜太傅。
  魏琰批阅的,是准奏。
  梁璎对着那字看了许久许久,而后轻轻放下合上。可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心态吧,她倒是没有什么失态的举动,出了御书房就去了第二个地方,凤仪宫。
  那里张灯结彩、布置得喜气洋洋。
  可梁璎竟然畅通无阻地到达了最里边。
  在殿门口时,就听到了里面的讨论声。
  “钦天监算了两个合适的日子,皇上您觉着哪个合适?”
  因为平日里都是以妃位相称,导致方才梁璎第一时间对薛凝的名字感到陌生,但这个声音,她并不陌生。
  “你来决定吧。”
  这个声音,梁璎更不陌生了,大概让她陌生的,是那语气里曾经独属于自己的纵容。
  “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能让我决定呢?”
  方才的消息得到了应验,梁璎有些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了,她的耳边嗡嗡作响,有些站不稳的身子摇摇欲坠。直到又听到一个人的名字。
  “这几日不知怎么的,总觉着有些紧张。林芝,你在宫里陪我两天好不好?”
  “这……”回答她的人,语气有些迟疑,“于礼不合吧?”
  那熟悉的女声,让最后一丝支撑她的支柱也轰然倒塌,梁璎想起方才在书房里看到的奏折、被自己刻意忽略的署名。
  后来想想,其实最可悲的,并不是当时众叛亲离的自己有多可怜,而是当一切事实摆在面前时,她还是自取其辱一般,用颤抖的手推开了那扇门,仿佛是想求证一个不一样的结果。
  屋里的几人一同看了过来,而后又都愣在了那里。
  梁璎也看到了凤袍,那件宫女们所说的——看一眼就移不开目光的凤袍。
  真漂亮啊……
  “梁璎。”魏琰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你怎么出来了?怎么穿这么少?那群下人怎么伺候你的?”
  他一边说,一边在向自己走过来。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依旧是体贴温柔,满眼都是对自己的担心。
  梁璎避开了魏琰伸过来的手,她看向那凤袍,在无声而固执地等着魏琰的一个解释。
  她与魏琰的感情,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也远远超过了男女爱情,所以不听他亲口说,梁璎不信。
  这一路上,她替魏琰想了许多借口,她相信魏琰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苦衷,宁愿他告诉自己,他迫于局势,只能先委屈自己。
  可她等来的,是男人的情真意切——对另一个女人的。
  “我与阿凝,自小就认识了,也早就私定过终身。薛家与她,一直都是支持我的。”魏琰抿了抿唇,像是在找合适的话语来解释,“我答应过她,皇后的位置,是她的。”
  冷酷无情的声音,戳破了她最后一丝幻想。
  梁璎忘了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里的,只记得男人看向自己时,愧疚不忍的神情。
  她听到薛凝说了一句:“她现在应该是想静一静。”
  所以在自己离开后,追出来的只有杜林芝。
  “梁璎……”她跟在梁璎后面,声音听起来满是心虚和内疚,又不知如何解释,“我……”
  梁璎突然站住,她好像快疯了,如果不做些什么,她好像要疯掉了。她猛然转身,死死地抓住了杜林芝的胳膊,忍不住大声地质问她,像是要把胸中的愤怒都宣泄出来。
  “你一直都知道是不是?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要骗我?”
  “我把你当作家人的,我愿意用生命守护的家人,你们怎么能这么对我?”
  “我对你们来说,算什么?”
  声声泣血,喉间弥漫着的都是血腥的味道,可空荡的四周回响起的,就只有那不成语调的“啊……啊……”
  她已经是个哑巴了,一个连委屈与愤怒,都无法表达的哑巴。
  杜林芝应该是听不懂的,但她好像又听懂了,她看起来手足无措,脸上是痛苦的挣扎,嗫嚅着嘴唇,说了一声对不起。
  梁璎终是放开了她的手。
  那天回自己宫殿的路,大概是她此生走过最长的路。
  她一路上好像想了许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眼眶湿润后被擦干又再次湿润,遇到的每个人,都像是在看自己的笑话。
  她确实……是一个笑话。
  但薛凝不是。
  她是魏琰的青梅竹马,是初恋,也是此生的挚爱,是要与自己做戏恩爱也要保护的人,是他——唯一认准的皇后。
  虽然踩着的是自己的骨血,但也算是成全了一对有情人。
  周淮林没见过,所以大概是不懂的。
  头上忽得一沉,她抬眸,周淮林摸了摸她的头,像是对小孩子似的。
  “不用多想,林家那边,自有他父亲与祖父想办法。丞相应该也只是想试探试探罢了,否则就不是拿他开刀了。”
  “不会有事的。”
  梁璎看看他,点点头。
  那些痛极恨极的日子,都过去了。
  如今的她已经是新生了,依着梁璎对魏琰的了解,林书扬确实不会有事的。
  “我有事要出去一趟,有什么要让我带的吗?”周淮林问她。
  梁璎眼睛睁大了一些:“又出去?”
  这人最近好奇怪啊,也不是为了公事,就是日日往外跑。
  “跟人约了喝酒。”
  他每次都是这么说的,但回来身上半分酒气都没有,梁璎虽然是这么想的,却也还是点头,说了自己想吃的点心,看着周淮林出了门。
  而后她也跟着出去了。
  梁璎小心翼翼跟了一路,最后见男人是停在那日他下水救人的河边。
  她就站在不远处的桥头,撑着下巴看他,平日里那么敏锐的男人硬是没发现她,专注地在河边到处寻找着什么,眉头紧锁,每个石缝角落、草丛都不放过。
  他这么找了好半天,显然是没找到的,最后目光落在了河面上。
  梁璎见他一脸严肃地盯着冰面,实在是忍俊不禁,捡起一块石子,往那边一扔,石子落在了男人面前。
  周淮林抬头看过来。
  “你这么盯着河面,”梁璎笑着比划问他,“是准备问河神买金糕点还是银糕点?”
  可是周淮林没笑,他看着梁璎,那模样更像是做错了事情、耷拉着耳朵的狗狗。
  “梁璎。”
  梁璎疑惑。
  “我把你送给我的玉佩弄丢了。”他的声音带着内疚与懊恼,他目光低垂下去,像是在努力思考,“应该是救人的时候落到了水里。”
  梁璎恍然大悟,原来他每日出来,就是为了找玉佩啊。这个傻子刚刚那么苦大仇深地盯着河面,该不会是想下水找吧?
  看着难得这般垂头丧气的男人,她再次失笑,想了想,将腰间的玉佩摘下来。
  “咚”得一声,周淮林微微愣了愣,转头看向水面,被玉佩砸过的水面泛起的波纹慢慢平息下去,但又似乎没有平息,而是始终荡漾在他的心里。
  他再次抬头看向桥上的女人。
  对方冲着他笑得眉眼弯弯,指了指自己已经空了的腰间,又指了指水面,而后向他比划:“这样它们就在一起了。”
  “像我们一样。”
  她的笑容,在历经了苦难后依旧明亮、纯粹,在这冬日里就像是暖阳一般,照得男人浑身发烫。炽热的感情随着血液在身体里的每一处流淌。
  这样的人,他如何能不去爱,如何能不去珍惜。
  是的,像他们一样,永世不离。
  第16章 请求
  林家的事情,最烦扰的自然就是周清芷了。
  虽然家里人都安慰了她不需要担心、他们自会从中活动,但现在林书扬候押听审,她哪里真的能不担心?
  平日里总是喜欢与小姐妹们游玩、喝茶的人这次几日都没有出去了,今日还是实在是架不住小姐妹的热情,又怕她们对自己担心才勉强赴约,但也很快就告辞归家了。
  马车回去路过集市时,她突然听着外面有人询问:“是林家四郎的娘子吗?”
  清芷掀开轿帘想看看是谁。 第15节   对面碰头的马车上,也有一名女子掀开着轿帘往这边看,见了她,脸上笑意更盛:“我看着就像,果真是林夫人。”
  那姑娘看起来比她年长几岁,却长得甚是娇俏可人。
  清芷来京城时间短,认识的人还不算太多,面前的人让她有几分陌生。
  大概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对方忙自报家门:“家父是户部侍郎。”
  这样清芷就有些印象了,是杜家人。这个杜侍郎,与杜太傅是兄弟关系,那这位姑娘,就是杜林芝的堂妹了。
  理清了关系,清芷自是给面子地回了礼:“杜姑娘。”
  她们寒暄了两句,那杜姑娘就赶紧开口:“你看,你我这马车挡住了道路也不好,要不我们就去旁边的茶楼坐坐怎么样?”
  清芷其实是没什么心情的,但又不好直接拒绝了,又想着之前还承了杜林芝的情,便也同意了。
  两人进了离得不远的一处茶楼。
  清芷心里清楚,对方特意在大街上叫住她,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果然,茶刚刚上来,那杜姑娘就笑着开口了:“林夫人,我知道你近日因为林大人的事情心急,想来也没什么品茶的心思。那有什么话我就直说了。”
  周清芷没作声,她也有些好奇这个素未谋面过的女子要跟自己说什么。
  却将她将所有人都遣退后,才开口:“想必林夫人也知道,林大人的案子,是由丞相大人负责。”
  这事清芷确实知道,她朝局了解不多,也只是隐隐知道薛家近些年愈发嚣张跋扈,所以与他们家很不对头。
  对面的人已经继续说了下去了:“说来也巧,杜家与薛家,是有几分交情的,家父在丞相大人面前,也说得上几句话……”
  她意味深长地说到这里就停了,端起桌上的茶杯打开盖子,氤氲的热气中,后边的意思已经是不言而喻。
  就是愿意为林书扬美言几句。
  可清芷却并没有露出几分喜悦的模样,她十分清楚,这天下可没有免费的午餐:“不知杜姑娘想要什么呢?”
  她这冷静的模样让对面的女子一愣,但很快就又是一笑,将装模作样端起的茶杯再次放下,看起来胸有成竹,仿若笃定了清芷不会拒绝:“我想让林夫人做的事情很简单。梁璎是你表嫂吧?”
  听到梁璎的时候,清芷的目光瞬间就冷了几分,只可惜对方没有察觉。
  “过几日,杜家在城东的船舫上设宴款待宾客,能不能请林夫人,想办法将她也带过来赴宴呢?”
  “哦?”
  没有听出来清芷这声音里的危险,对方又继续提了要求:“但是最好不要告诉她,主人家是杜家人。”
  她相信这对周清芷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既是主人邀请赴宴,为何不能告诉客人,主人家是谁呢?”
  到这会儿,对面的人总算是能看出来她的不对劲了,看着她冷下去的面色,杜茹窈有一瞬间的心虚,但好在这个问题她也早就设想过,所以停顿了一瞬间也就回答了。
  “林夫人有所不知,梁璎与杜家,之前有些误会在里,所以我才……”
  周清芷也不知怎的,从刚刚开始,莫名就一股火气涌上心头,原本还是忍耐着,到了现在已是忍无可忍,那火气让她根本无法听下去这个女人要说什么,蹭得一下就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桌子被她都带得动了动,突如其来的动静,把杜茹窈也吓了一跳,身子下意识向后倾斜了一些。
  “既是有误会,就该堂堂正正登门拜访,光明正大下了请帖,将误会好好地说清楚。”
  杜茹窈看着比她还要小两岁的女人,居高临下冷冷睥睨着自己,眼中的寒意让人不寒而栗。
  “但是,”愤怒让清芷的声音冷意又盛了几分,“如果是做错了什么事情,那就更应该负荆请罪,当面磕头道歉都不够,怎么能想着把人莫名其妙地骗过去呢?”
  杜茹窈被她说得越发底气不足,那日大伯父也会来船舫,她就是想着若是梁璎出现了,应该能讨得大伯父欢心。
  她也没想到,这又不是亲嫂子,周清芷居然这般护短。
  心虚是心虚,但听到她说什么磕头道歉,杜茹窈也有了几分脾气。
  磕头?这人知道她大伯父是谁吗?先帝特意给皇上留下的帝师,将皇上一手教导起来的,连皇上见了都是客客气气的。
  谁能承得住他磕头?
  “都说了是误会,林夫人是不是太过于咄咄逼人了?”她身子也正了正,“我这不就是想寻个契机,让大家把误会说清楚。”
  “误会?”清芷冷笑。
  她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误会?
  她有没有见过五年前的梁璎?
  在梁璎没有正式见他们之前,清芷其实就曾经偷偷去看过她。
  那就像是一只被人虐待到伤痕累累幼猫,不能接近任何人,也不相信任何人。
  她的周身充斥着悲伤。
  但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悲伤,让人能更直观看到的,是她的身上那数不清的伤,清芷不知道是什么恶毒的人才会对这样的弱女子用那些残酷的刑罚。
  不光是不能说话,腿疾严重的时候,她甚至走不得路,疼得彻夜难眠。
  清芷听大夫说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地想要落泪。她觉着没有一个人能对这样的女子无动于衷。
  这只受伤的小猫是周淮林带回来的,但却是他们全家一起呵护着,慢慢恢复到了现在好好的模样。
  即使这好好的模样下依旧是千疮百孔。
  现在她说什么?误会?
  一句轻飘飘的误会,就能抹平所有的创伤吗?
  她气得身体都在颤抖,她想到了梁璎之前对杜林芝冷淡的态度,果然,能被表嫂讨厌的人,会是什么好人?
  “林夫人……”杜茹窈还想极力劝说证明那确实是误会,可周清芷已经不打算听了。
  “我家夫君的事情,我相信不管是朝廷、皇上,还是丞相大人,都会秉公处理。我自行等待结果就是了,不劳杜姑娘费心了。”
  杜茹窈什么也来不及说了,就只能看着周清芷带着怒意的背影。
  她咬牙,不过是小地方的不知名家族,有什么可嚣张的?
  只是梁璎那边,她还得想想办法,了却大伯父的这桩心事才行。
  第17章 登对
  周府的前厅今日异常地安静。
  徐大夫照例是在给梁璎治疗。
  这会儿已经到拔针的时候了,原本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他却显得异常紧张,动作更是小心谨慎。
  而导致他如此的罪魁祸首就坐在不远处,目光虽没有落在这边,也足够让徐大夫紧张了,因为梁璎已将感受到,有几针拔针前的捻针带来牵扯般的疼痛,对方应该也意识到自己手法的失误了,梁璎可以看出他的诚惶诚恐。
  她面色都没有变一下地当做无事发生了,可突得听到了魏琰起身的动静,男人走到了她的旁边,居高临下的身影笼罩着两人。
  “徐大夫,手轻一些。”
  他语气很温和,但帝王的权威不容置疑,徐大夫慌张地答了一声是。
  徐大夫扎针是分两次的,腿上的针早在魏琰来之前就已经结束了,这会扎的只是手上经络配伍的穴位。
  梁璎的皮肤很白,但这会儿露出来的手臂上,却没有那般地洁白无瑕,那里陈列着许多大大小小的受过伤的痕迹,有些不明显了,可还有些十分惹眼。
  梁璎能感觉到到魏琰的视线落在这深深浅浅的伤痕上,他像是癔症了一般,手突然往这边动了动。梁璎在他的手碰到自己前立刻向后躲,却牵扯到徐大夫的动作,带来轻微的刺痛感。
  魏琰如同惊醒,手马上撤了回去,人也坐回了原位,一下没有再动。
  手臂上的最后一根针也拔完了,梁璎整理衣袖时,听到魏琰又开口问了一句:“这手上的疤痕,有办法去掉吗?”
  话问的是徐大夫。
  梁璎已经将伤疤挡得严实,徐大夫这会儿看不见了,但他这几日日日为梁璎施针,对那伤疤有印象。
  “回皇上,这伤疤时间太久,又是烫伤后遗留下来的,想要去除……几乎已经不可能了。”
  梁璎在魏琰的沉默中神色淡然,那确实是烫伤的,说起来当日他若是再晚来一刻,可能被烫伤的就不仅仅是手上了。
  终于,魏琰再次出声了:“你先退下吧。”
  “是。”
  徐大夫快速地收拾好了东西,对两人弯腰行礼后退下了,留下两人分坐在小桌的两边。
  梁璎视线静静地看着前方,可身边的人似乎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自从这次来了京城,他们见面过于频繁了。
  烦!
  梁璎抚摸着手腕上周淮林送的玉串,也无法平息心中翻涌着的无法言说的烦躁。
  还像之前那样多好,他们就最适合永生两不相见的。
  “梁璎。”
  听到被叫名字时,梁璎下意识就看过去,对视的瞬间,魏琰脸上的笑容好像僵了僵。
  梁璎想起自己眼里的厌烦应该还没有完全隐去,虽然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她还是转开了目光。
  隔了一会儿,魏琰才重新开口,语气已经听不出异常了:“一直以来,是我欠了你一声对不起。”
  梁璎手动了动,但终究是懒得去拿一边的笔纸回应。
  他应该也不需要自己回应吧?他看起来无非是想要找个自己内疚的宣泄口。
  梁璎又开始烦躁了,既然都做了,就应该更绝一些,为什么还要留着这无用的愧疚。
  “若是……能回到从前,回到第一次见你的时候。”魏琰的声音低了下去,若是不知道的听了,该以为那藏着怀念般的声音是在讲述什么动人的故事,“我一定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了。”
  梁璎的手已经握成了拳。
  如果能回到过去?
  她突然想起出宫之前,自己问魏琰唯一的问题是:“为什么是我?”
  魏琰怎么回答的呢?
  哦,他说:“因为刚好是你。”
  对的,其实算起来,当初确实是梁璎自己撞上去的。
  彼时梁璎是作为宫女进宫的,被分在了当时的淑妃宫里。
  与魏琰相识的那天,是她正在为打碎了淑妃的玉镯而焦虑恐惧。 第16节   淑妃脾气不好,梁璎知道,要是让她知道了,自己怎么也得被扒了一层皮,所以害怕得不敢回宫。
  她就是这么精神恍惚的时候,与魏琰撞上了。
  一切都是刹那之间的事情,包括梁璎当时看到视线里黄色衣角时活络起来的心思。再回过神的时候,手上原本握紧着的手镯已经被她故意撒开滚落到地上,清脆的声响,也敲在了梁璎的心里。
  “参……参见皇上。”
  她慌乱地跪在了地上。
  “起来吧。”那是听起来很温柔又带着笑意的声音。
  梁璎紧张地站了起来,她先前也见过这位皇帝的,虽然皇帝没有实权的事情她也有所耳闻,但对于她们这些下人来说,那都是很遥远的事情。
  比起那些对宫人们动辄打骂的主子们,他在梁璎的心里,是一个对下人很宽容的、善良的人。
  这会儿皇上身边也没有带下人,梁璎看到他走了两步,捡起地上碎掉的手镯,一时间心再次提了起来。
  “碎了。”
  男人的声音有些惋惜。
  如果是按照梁璎方才一瞬间想到的方法,就应该说玉镯是刚刚摔碎的,可她到底是说不出口:“皇上,那玉镯是之前就……”
  坦白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男人的声音打断了:“走吧。”
  梁璎一愣,抬头看过去。
  年轻又好看的皇帝在笑着看自己:“既然是朕将淑妃的东西弄坏了,自然是要亲自去赔礼道歉的。”
  从他的眼里,梁璎看出来了,他其实已经知道了,却还是愿意揽下了这个责任。
  梁璎低下头,那一刻她有些想哭,说不清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是对他体贴的感动。
  路上,魏琰也没有丝毫的皇帝的架子,他闲聊一般地问了一句:“你经常来这里吗?”
  梁璎忙一五一十地回答了,那地方偏僻,她偶尔会去那里散心。其实就是受了委屈会找个地方偷偷地哭,怕皇上觉着自己偷懒,她还强调了偶尔。
  魏琰笑了笑。
  也是后来的后来,梁璎才知道很多事情。
  比如这地其实也是皇帝私下与薛凝幽会的地方,所以她才会撞到孤身一人的魏琰;比如当时萧贵妃已经发现了蛛丝马迹,发疯似得要揪出来这个勾引皇帝的狐狸精,所以魏琰才会想出挡箭牌的事情。
  当时的梁璎只知道皇帝用这个理由去淑妃的宫里坐了坐,又赏了新的玉镯,哪怕是没有留宿,也让淑妃高兴了很久。不仅没有责怪梁璎,还重重赏赐了她。
  再回忆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梁璎分辨不清,魏琰彼时是出于好意,还是从一开始就存了利用的心思。
  事实上他也没有因为将自己当做挡箭牌就无所畏忌,他确实是在努力地去护着梁璎的。
  所以那时的梁璎才会沦陷,才会为了这个人义无反顾。
  ***
  魏琰也意识到提起往事并不是很好的话题,所以很快就转走了。
  “林书扬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吧?”
  梁璎点头。
  “我记得他夫人与你相识,你不用担心,他不会有事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梁璎甚至听出了几分邀功的味道,这种感觉放在魏琰的身上显出了几分滑稽。
  要说不担心是不可能的,但梁璎没有想问他的打算。
  见她没有反应,魏琰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放到桌上后往梁璎这边推了推。
  梁璎瞥了一眼,是一对看起来就很名贵的耳坠。
  金色的耳坠镶嵌着不知名宝石,没有阳光也熠熠生辉。
  “只是想到了是你喜欢的样式,就顺带拿来了。”
  那藏在其中的忐忑与小心翼翼,没有被梁璎注意到。她只是想起周淮林说过的那些话。
  魏琰这是在做什么呢?他现在跟他心爱之人在一起了,也已经是拥有了实权的皇帝。
  到底是什么样的愧疚让他做到了这样的地步?
  不管是什么样的愧疚,能不能停下来?
  梁璎起身,在魏琰略显慌张的目光中跪到了地上。
  “梁璎……”魏琰的脸上已经不见方才的笑容,想要伸手去扶她,手却又僵在那里。
  梁璎没理,她将方才拿在手中的笔纸放在了地上,一如五年前与他最后一次交流的那般姿态,伏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着。
  “前尘往事,我都已经忘了,”虽然不可能原谅,但比起这个,梁璎更不想纠缠,“你不用再内疚了。现在的我很幸福,也希望你能把握好你自己的幸福。”
  “我们都向前看吧。”
  她跪在这里,以臣子的姿态。
  写这些字时,却是恍若两人还是以往亲密关系时的相熟口吻。
  梁璎写完后,就将纸从边角处一点点捏皱,最终揉成一团全部收入手心中。
  她知道魏琰已经看到了。
  “幸福?”魏琰近乎自嘲似的呢喃,“梁璎……”
  他叫梁璎的名字时,就像是在叹息,可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见一个身影出现了。
  这个时候,周淮林是不该回的。
  但因为有了上次魏琰的造访,他早就留了下人专门给自己报消息,知道魏琰来了便赶紧赶回。
  “臣参见皇上。”
  周淮林一进来,就径直跪在了梁璎旁边行礼。
  上次见面魏琰还戴了面具,这次倒是真的面对面了。
  梁璎往他那边看了一眼,便看到周淮林也在看她。对视后,给了她一个抚慰的眼神。
  魏琰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并排而跪的夫妻二人,对视起来就像是在眉目传情一般。
  不带私心地认真来讲,他们很登对,确实是很登对。
  魏琰终是将方才伸出的手,又收了回来。
  “好,”他眼眸微阖,“我知道了。”
  第18章
  魏琰的背影一消失,周淮林立刻将梁璎扶起来,梁璎站直后,他却弯腰拍了拍梁璎裙摆上的灰尘。
  “你怎么回来了?”梁璎问他。
  她的手比划之时,方才捏在手中的纸团显出一角,让她动作有些许的不便。
  周淮林的目光往那上边扫了扫。
  “结束得早。”
  梁璎没有相信,她知道周淮林是担心自己才跑回来的。
  私心里,她不愿意这两人面对面,但有周淮林在身旁,她又确实会安心多。
  她只能希望……魏琰方才说的知道了,是真的知道了。
  ***
  夜里,等着旁边的人呼吸逐渐均匀绵长,周淮林睁开了眼睛。
  确定梁璎已经陷入熟睡,他动作小心地下了床,没有惊动床上的人。
  他去了前厅,在魏琰的示意下,还没有下人打扫这里,他很容易地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白日里被梁璎扔了的那张皱成一团的纸。
  上面的字已经有些不清晰了,但辨认起来却并不难。他一字一句地看完,视线在“幸福”两个字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男人的嘴角慢慢漾出浅浅的笑意。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明明知道他们之间并不会说什么,明明也无比确定对方的心意。
  可还是会不安,还是会在亲眼看到她的肯定时,感受到了心底那丝丝缕缕的甜蜜和幸福。
  周淮林将纸张重新折叠好。
  他回房重新上床,刚躺好,却见原本应该已经睡着了的女子,正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自己,不由微微一愣。
  梁璎手指点点他的胸口。
  鬼鬼祟祟,干什么呢?
  她知道不用打手势周淮林也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男人目光微微闪躲:“有些睡不着,出去走走。”
  中气很足的声音,就是底气不足。
  梁璎趴到了他的肩上,继续看他。
  “好吧。”被她盯着的周淮林眼一闭,隐隐有些自暴自弃的味道,“我是去看你今天给他写了什么。”
  他用的是“他”,这会儿不是什么君臣了,而是情敌。
  梁璎有些意外,毕竟周淮林这人总是不动声色,对她亦是无底线的宽容姿态。
  他有时候更像是一个成熟的长者,吃醋、嫉妒、恼怒之类年轻人的情绪,仿佛都不会在他身上出现。
  难得这样陌生的一面,梁璎倒是挺稀奇的。摇着他的身子让他睁开眼睛后才问:“你在意?”
  周淮林大约是不太习惯回答这种问题的,嘴唇动了动,才发出声音:“多多少少会有一些吧。”
  梁璎更乐了:“那到底是多还是少?”
  这次男人抿唇不说话了。 第17节   看来是到达他所能表达的极限了,梁璎原本还想继续逗他的,冷不防男人突然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梁璎猝不及防下,闭上眼,手紧紧地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角。
  “梁璎。”
  周淮林在叫她,梁璎睁开眼睛时,正对上男人炙热的眼神,那里面燃烧着的一簇簇火焰,似乎是要将她融化掉了。
  “很多。”
  梁璎还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回答自己之前的问题。
  他的声音还没有停下来:“我很在意,很在意他的存在,现在的存在,曾经的存在。看到他握着你的手的时候、知道他单独见你的时候,都嫉妒得要死。想到他曾经被你那般地爱着,我就会特别不甘心。”
  “我多希望,你从一开始遇见的就是我,爱上的就是我。生命里都是我,希望你的眼里只有我,一眼也不要看他。”
  周淮林心疼梁璎的过去,爱她的所有,却也依旧会因为曾经有那么一个人,在她的心里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记而嫉妒不已。
  无论读多少圣贤书,人面对情爱之时,好像还是会回归本能。
  梁璎的脸一直都是红着的。
  男人那低沉的声音在耳边每响一句她的耳朵就烫上一分。
  他从没有说过这些话,那不加掩饰的浓烈爱意让梁璎的心也跟着变得滚烫,皮肤相接处,更是灼热得可怕。
  但她还是举起手回应:“虽然以前不能改变,但以后的时间,都是属于我们的。”
  周淮林认真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一低头,含住了梁璎正在胸前比划的手指,禁锢在她腰间的手,更是微微用力。
  梁璎的身子,蓦然一酥。
  这会儿的周淮林,带着跟他长相很相符的野性与霸道,老实说,很迷人。
  她抬头,亲了亲男人的唇,再想要撤退之时就已经来不及了,男人的唇追了过来,反客为主地撬开她的贝齿。
  不复以往的体贴温柔,带着迫切与狂野的动作,却不难让梁璎感受到他对自己的渴望。
  女人不能言语,却也想让对方感受到自己的爱意,唯一能做的就是毫无保留地接纳。
  一番云雨直到后半夜才停歇下来,守夜的下人们正面红耳赤着,就听房门吱呀一声地被打开了。
  “打热水来。”
  “诶!”他们忙不迭地应下就开始忙活了。
  周淮林重新走进来,床上的女人明明是累极了,可疲惫中又透着慵懒的媚态,抬眸看过来时,那带着委屈的眼眸,看得男人身下蓦然又是一紧,忙将旖念从心底拂开。
  他走过去后,梁璎就拉住他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磨蹭,他知道那是在抱怨好累。
  “累了?你先睡,我来收拾。”
  梁璎听他这么说,眼睛便安心地闭上了。
  后面的事情也确实都是周淮林来做的,将她身上清洗了一遍,放进干净的被褥里。
  唯一不满的大概就是新换的被褥带着几分凉意,梁璎又醒了,拉过他的手,在手心上写字。
  平日里,两人也时不时地这样交流的。
  梁璎缓缓地在他手心上划着:“你今天比之前让我满意多了。”
  写完便眼睛一闭继续睡去了,坏人,让他瞎琢磨去吧。
  留着周淮林果然在沉着脸思索,这个“满意多了”,重点是这次的满意,还是之前的不满意。想让梁璎给个解释,小没良心的早就睡得沉了。
  没办法了,只能日后再“努力”验证了。
  ***
  皇宫里,暗卫们照例是在给魏琰汇报着周府的情况。
  说实话,就皇帝对周府那严密监视的劲,不知情的,高低得以为人家是预谋谋反。
  结果就暗卫们轮番观察,人家周大人每日就是工作、陪娘子。天天都是小夫妻腻在一起。
  说起来,皇上真正监视的,可能是那位小娘子。毕竟以往,他只听那小娘子的动向,也就是最近,才允许他们加上周大人。
  只不过今天的汇报内容有些少。
  监视就算了,人家夫妻行周公之礼他们又没必要听墙角,隐晦地提一句就得了。
  他们的皇帝听了后沉默了许久。
  暗卫们都习惯了,没人的时候,皇帝就喜欢这样待在黑暗中沉默。
  更何况今日他的情绪像是尤其差。
  不知道过了多久,黑暗中,才终于响起皇帝已经沙哑的声音。
  “命令丞相及六部,尽快结束进京官员的考察,让他们返回。”
  “是。”暗卫领了命令就退下了。只是临转身之际,出色的听力似乎听到了皇帝的喃喃自语。
  “走了就好了,等她走了,就好了。”
  虚无缥缈的声音很快就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
  后面几日的事情好像尤其顺利。
  周淮林的公务处理得很快,梁璎已经开始准备返回的事宜了。在那之前,唯一的事情就是跟清芷又见了面。
  林书扬已经被判无罪了,说是皇帝亲自下的手谕。
  梁璎看着清芷舒展的眉眼,也替她高兴。
  “你是不知发生了多少事情,这京城里的人啊,有的就像是人精似的,一有点风吹草动,就离你远远的,生怕连累到了自己。”
  两人坐在茶楼里,梁璎静静地听着清芷在对面抱怨最近的人情冷暖。
  “还有一件事!”清芷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
  梁璎也以疑惑的眼神询问是什么事。
  “表嫂你认识……”
  清芷的话没说完,目光看向一方突然变了脸色。
  梁璎自是注意到了,也跟着往后看,等清芷想要拦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梁璎看到了那边刚好从楼梯口过来的两个女人。
  ***
  杜林芝也是被杜茹窈拉着来的。
  她这个堂妹说清月茶楼出了新茶,非得让她来品一品。
  杜林芝原本是没什么兴致的,却听堂妹劝道:“你总是待在家里有什么意思嘛?多出去走走,说不定还能见到想要见到的人。”
  她确实是被这句劝动了。
  毕竟知道了梁璎这段时间在京城的,万一……万一就碰到了呢?
  没想到真的碰到了。
  杜林芝的脚步在看到熟悉的身影时,一下子就停了下来。
  视线相对,她连心跳都放缓了不敢用力。
  “哎呀,”还是杜茹窈笑着上前,“这不是林夫人吗?好巧。”
  周清芷气结,巧什么巧?这女人多半是故意的,利用自己接近表嫂。真是无耻!
  果然,杜茹窈这么招呼了她一声,视线就马上转到了梁璎这边。
  “这位是周夫人吧?我们以前还见过,不知你记不记得?”
  梁璎看了一眼那边的杜林芝,又扫了一眼面前的女人,淡淡点头。
  其实杜林芝如今这样的姿态,她大概是知道为什么。
  当年梁璎也是在得救后才知道杜家并不知道护送他们离开的暗卫是自己派过去的。因为暗卫的只办事少说话,他们只以为是皇帝的安排。
  在知道这一点时,梁璎还松了一口气,央求魏琰不要告诉他们。
  她想的很简单,若是他们知道了,定会将她的受伤归咎到自己身上,梁璎不想他们自责。
  魏琰当时的表情很复杂,许是不能理解:“傻瓜,任何人的付出,都是想要回报的,你为他们做的事情,也应该让他们知道。”
  梁璎轻笑,点头,她那时候就已经不能说话了,只能在纸上写着回应:“付出确实是想要回报的,但这个回报,并非是必须要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如果在感情上是对等的,确定对方是值得的。谁付出得多一些并不需要斤斤计较。”
  “我与义父和林芝他们,并不会因为这一次的事情,就改变什么。”
  那时候,梁璎确实是如此自信地笃定着。
  哪怕是没有这救命之恩,也并不会改变他们之间的感情。那何必要因为这个,让他们对自己愧疚呢?
  可结果却讽刺得好笑。
  不知道真相的时候,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背叛自己。知道真相以后,又对自己表现出这样一副愧疚的模样。
  好像她们之间,就仅仅是这救命之恩的关系。
  “杜姑娘,”清芷有些忍不住了,“我上次就与你说过了,想要道歉就应该摆出道歉的姿态,而不是这般投机取巧。”
  话传到杜林芝的耳朵里,使得她的脚步又是一顿。她大概知道了今日的相遇是她堂妹的有意为之。
  被戳穿的杜茹窈有些尴尬,还想反驳两句,就已经被杜林芝按住了手。
  “她说得没错,是我的不对,梁璎。”女人的声音诚恳,“上次见面地匆忙,没来得及跟你好好地说。”
  其实是相遇得太过突然而手足无措,事后的她后悔了无数次,当时怎么能什么都不说。
  此刻她看着坐在那里神色淡然的女子,仿佛还能看到,其实她们也曾经同床共枕夜话到很晚,也曾经一起看书、习字。
  她曾经确实看不起梁璎,但这个人真的会从一个只认识几个字的程度慢慢学习,真的会去接触那些以往没看过的书籍。
  她的身上有一股韧性,那不服输的精神,会让她去努力接触和学习一切自己不擅长的东西。
  她就是用这样的努力让自己一点点地改观。
  若是当初,能放弃那些顾虑,放弃什么所谓的大局,坚定地站在她那一边,她们之间会不会跟现在不一样? 第18节   林芝在这样的痛苦懊悔中,说出了迟来了几年的道歉:“梁璎,对不起。”
  梁璎的手抚摸着杯沿。
  其实已经没了怨恨,没了愤怒,她心情比想象中的要平静。
  对了,就像是自己说过的那样,付出原本就不是非要什么等价的回报,只是因为值得而已。
  如今不再值得了,那就远离好了,也不是只有怨恨这一条路。
  她抬眸,在杜林芝哀伤的目光中,轻轻点头。
  对面的清芷马上代替她说了:“我表嫂说了,没关系,以前的事情她不介意了。要是没什么事情,我们就先走了。”
  梁璎仅仅的一个点头而已,清芷倒是将她的意思发挥得尤其充分。梁璎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对方看过来的眼神颇为得意,惹得梁璎也忍不住眼中带上了笑意。
  她没有像五年前那样质问、指责了,但林芝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却像是更加失落了。
  见她不言语,杜茹窈有些急了:“周夫人,大伯父近来的身体……”
  话没说完,就被杜林芝打断了:“不用了,你们继续,我们就不打扰了。”
  失落又怎么样呢?梁璎都说了没关系,她还能怎么样?她还能期望她怎么样?期望她像以前那样把自己当作亲密的人吗?
  那样的念头……未免也太过无耻了。
  至于父亲的身体,她也没有责任要去顾忌。
  杜茹窈在一边干着急,想说又顾忌着杜林芝不敢说。
  梁璎再次点头,显然是多一丝的交流想法都没有。
  于是杜家那一群人这么浩浩荡荡来了,又浩浩荡荡离去。
  清芷心中忍不住疑惑,其实在杜林芝她们没出现之前,她想说的就是这事来着:“表嫂,你跟她们认识吗?”
  梁璎点头。
  “你们是什么关系啊?”
  梁璎想了想:“我的书法,是她教的。经书,都是跟她一起看的……”还有很多,但是梁璎没有说下去的,她的视线看向窗外,还能看到人群里杜林芝的背影。
  对于一个从小无依无靠、更没有什么机会识字看书的梁璎来说,那样潇洒又博学多识的林芝,曾经是她无比钦慕的人。
  “后来呢?”
  清芷还在问,梁璎又想了想才回答:“后来,就两不相欠了。”
  ***
  杜茹窈被杜林芝带回了家还在愤愤不平。
  “堂姐,当年的事情本就有误会嘛!你们又不知晓真相,解释了不就好了吗?”
  “这事你别管了。”杜林芝只是冷冷开口,那其中的事情,哪里是一句误会能解释得清楚的。随即又质问,“你之前是不是也找过她?”
  杜茹窈倒是不敢瞒着她,将自己去找了清芷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也包括那臭丫头都说了什么没礼貌的话。
  “我这不是想着大伯父的病一直不见好,大夫又说是郁结于心,才这样吗?不然谁愿意去求那种……”
  她的声音突然停下来,因为看到了不远处站着的老人:“伯……伯父。”
  第19章 生病
  杜太傅虽有太傅之名,在朝中却并无实权。
  但也并不影响他在朝中的德高望重,并不影响杜家今日在朝中的地位多是仰仗他。家中小辈们对他自然是尊重敬畏的。
  杜茹窈几乎是看到他的一瞬间就变得乖巧端庄了:“伯父,您怎么出来了?天寒地冻的,您身子骨不好,可别冻着了。”
  杜太傅没有说话。
  他立在回廊中,身旁就是皑皑白雪,病弱的身子骨在寒风中总让人觉着下一刻就会倒下。
  他看看自己默不作声的小女儿,又看看对自己一脸关切的侄女。
  杜家百年家风,世代清正。
  可他在这一刻,却感到了羞愧。
  世家又如何?他活了几十年,也不如一个小女娃看得透彻。
  说得没错,道谢就该真诚地送上感激之心,道歉就该堂堂正正地表达歉意。
  他如今……这是在做什么呢?
  杜太傅转身,在几人的目送中,撑着拐杖缓慢离开。
  只怕,无论是道歉还是道谢,对那女子来说,都不过是负累罢了。
  ***
  梁璎与周淮林终于定下了归期,就在三日后,算算时间,还能赶上在家里过年。
  得了消息,她就赶紧给家里写信报时间。
  这一写信就想起来了,她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周淮林。
  这屋里一大一小的两个桌子,小一点的靠窗是梁璎在用,大点的就是周淮林办公。
  他们时常一起待在书房互不打扰,但是只要梁璎看过去,周淮林就马上心有所感般地看过来。
  “咱们清单上的东西都买完了吗?”
  梁璎问他。
  “还差几样。”周淮林记得更清楚。
  梁璎一听就走过去,所谓的清单就是亲朋好友们拖他们在京城里带的东西了,两人凑一块将清单清点了一遍,再对视时,周淮林看出了她眼里的兴奋,不由笑:“想出去?”
  梁璎点头。
  两人一拍即合地出门了,但不巧的是周淮林半路就因为公事被叫走。
  现在周淮林的公事关系到两人能不能按时回去,自然是大事。梁璎二话不说就让他赶紧去了。
  她一个人就有些兴致缺缺。
  原本这种事也就有趣在两人在一起,真要是为了购齐物品,交给下人去就好了。
  梁璎一边随意逛着一边等周淮林回来,正当她拿起路边摊位上的砚台观看时,心口忽得一阵疼痛。那疼痛太过尖锐,让她眼前发黑地就要瘫软下去,手上的砚台也随之失手滑落到了地上。
  变故来得太过突然,随行的下人都没反应过来,还是另一道身影先一步接住了差点倒地的人。
  “梁璎!”
  来人将她整个人拥入了怀里,慌张地叫她的名字。
  梁璎听出了是谁,她很想推开来人,可心口的疼痛让她说不出话来,也使不出力气。
  “哎呀!我的砚台啊!”摊位小贩更在意自己砸到了地上的砚台,捡起来看到上面被砸得缺了一个口子,更是满脸心疼,“造孽啊!这砚台你们今天……”
  话没说完,正对上男人的眼神,那其中的凶狠吓得他说不出来话来。
  还是有下人赶紧拿出银两赔了老板的损失,再想去看梁璎时,却见自家夫人被那男人紧紧地拥着,仿若护食的狼崽子,谁敢上来他就要咬谁。
  对这位身份隐隐有所认知的周府下人们还真是不敢贸然前去夺人。
  此刻,魏琰平日里脸上温和的笑意全被着急所替代,得不到梁璎的回应,他不敢耽误,干脆就将人横抱起。
  “快去传御医。”
  话是对暗卫说的,也立刻就有人去办了。
  心口太过疼痛了,仿若有一把刀在里面搅动着,疼得梁璎冷汗直冒地做不了任何动作,也只能忍耐着那抱着自己的男人的气息,太近了,又靠得太久了,以至于让她想起来,她早就已经开始对这个气息感到作呕了。
  她在慢慢等着心口的那阵疼痛过去,却突然感觉到男人的脚步停下来,抱着自己的手更是用力了几分。
  梁璎勉强看过去,看到那向着自己跑过来的身影时,她便觉着那疼痛好像就减轻了。
  周淮林是大步地跑过来的,停下时还在喘着气:“梁璎,怎么样了?哪里不舒服?”
  魏琰并没有因为周淮林的到来就将她交给自己的夫君。相反,梁璎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手更用力了。
  “梁璎刚刚像是心口疼痛。”魏琰开口解释,“我刚刚已经叫了大夫。”
  周淮林匆匆瞥了他一眼,并非是不知道男人的心思的,可他现在一副不肯松手的姿态,纠结这个只会耽误梁璎的病情,周淮林也只能暂时不计较,而是立刻提供自己所知道的。
  “她先前并没有相关的心疾。”
  梁璎身体毛病多,倒是没犯过心疾。
  梁璎听不到他们说什么,被一个自己讨厌的人抱着,却看着爱人在旁边,她只觉得难过极了,努力伸手向了自己的夫君,捏住就在自己手边的衣袖,用尽力气扯了扯。
  两人都愣了愣。
  周淮林先反应过来的,马上握住了梁璎的手。
  他其实从刚刚看到梁璎晕倒时跑过来开始,就已经慌张得方寸大乱,却还是得勉强着装着冷静的模样。
  在看到梁璎依赖的手伸向自己时,无法言喻的苦涩在心中蔓延着,是他太过没用了,所以这种时候,连抱住她都做不到。
  周淮林看向另一个男人。
  魏琰对着梁璎伸出的手微微发愣,他自己抱着梁璎的手还是没有松开,仿佛是在握着自己的救命稻草,松开一点就会死掉,所以紧紧地护着。
  可怀里人明明白白的抗拒,让他呼吸急促起来,就像一条干涸濒死的鱼,快要压抑不住某种呼之欲出的感情。
  可他终究是开口了。
  “周刺史,你来抱吧。”
  每一个字,都异常艰涩。
  周淮林自然是马上就将梁璎接了过来,虽然能感受到从对面男人释放出的抗力,好在他到底是将人递了过来。
  抱着自己的人一换,梁璎马上整个人都埋进了他的怀里,脑袋更是紧紧地贴着周淮林的胸口。
  她这会儿疼痛已经好了许多,刚刚正疼的时候,她真的觉着自己像是要死了一般。
  周淮林也感觉到她恢复了几分精神,一边抱着她赶路一边问她:“好点了没,现在还疼吗?”
  梁璎依着他问话的顺序,先点头,再摇头,然后又乖乖地靠近了他的怀里。 第19节   周淮林微微松了口气,让她好生休息着,也不再问她话。
  ***
  几人就停在了不远处的一间客栈里。
  等大夫来的时候,休息了一会儿的梁璎脸色已经缓和了许多,没有一开始那么苍白。
  大夫把脉过后,又认真询问了梁璎当时的感受、以往有没有这样过之类的,最后得出了心悸的结论,拿出药丸让梁璎先服了两颗。
  “怎么会突然之间发这么个病?”
  与床边的众人隔着距离站在窗边的魏琰突然开口问。
  这问题倒是把大夫难住了:“要说诱因就比较难说了,天气、情志、饮食,都是有可能有关联的。”
  梁璎想了想,倒是没觉着这其中有什么特殊的,真要说起来,可能就是身体已经适应了江南的温暖,一时间承受不住京城的寒冷。
  大夫开了药,又将方才给梁璎服用过的药丸都留了下来,嘱咐梁璎随身带着,若是以后再有这种情况,便含服两粒。
  他离开后,狭小的房间就只剩下了三人。
  周淮林起身,对仍旧在窗边站着的男人拱手:“多谢皇上出手相救。”没提魏琰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救了梁璎是事实。
  魏琰的目光终于从已经看不出什么异常的梁璎身上转开:“我也只是正好碰巧路过。”他顿了顿,“既然已经没事,那我就先走了。”
  自然是没人挽留他的,甚至床上的人一眼都没看他。
  魏琰步出房间后,脚步放得很慢。
  他好像听到了屋里的男人在说话。
  “我们多休息两日再出发如何?若是路上再犯了病就难办。”
  他的脚步更缓了,有一会儿没听到动静,应该是梁璎在回复。
  然后才听到男人低沉的声音在哄她:“乖,就算是不适应京城的天气也不在乎这两天了。还是多休养两天稳妥一些,以后我们就不冬天来了,好不好?”
  再没有动静了,但是男人没有再劝,那就是梁璎也同意了。
  魏琰重新抬步离开。
  ***
  此刻宫里却也是乱作一团。
  暗卫将太子生病的消息传给魏琰后,就见他们一向稳定从容的皇帝,失了方寸一般地奔向太子的宫中。
  太医院的所有太医几乎都在太子的宫中了。
  床上平日里生龙活虎的孩子,这会儿双眼紧闭,脸色通红,眉头痛苦地拧在一起。
  魏琰就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目光一下也没有从文杞的脸上移开过。
  他的孩子,他们的孩子……他怎么能……连一个孩子都护不住?
  魏琰的手越握越紧,不能有事,他的文杞绝对不能有事。
  ***
  在那边商议了好久的太医们,终于派出一人来给魏琰禀告。
  老太医心里直打鼓,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皇上。”
  刚开口,床边坐着的人就看了过来。
  泛着红色血丝的眼睛看过来时,老太医的心被震得一惊。大魏这位皇帝向来以宽厚仁慈为名,让人几乎都忘了,那也是斗倒了萧党的狠厉之人。
  他当即跪倒在地:“恕臣等无能,未能找到太子殿下昏迷的原因。”
  他说这话的时候,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让他觉着自己仿佛已经被凌迟。
  可等了一会儿听到的,却是魏琰姑且算是平和的声音:“诸位都是大魏医术的佼佼者,太子的身体乃国之根基,朕只能交给你们了。”
  比起帝王的愤怒,那话里更多的是一位父亲的无奈、心焦和恳切。
  不光是他,他身后的太医们亦是动容,纷纷跪倒在地:“臣等定当竭尽全力。”
  ***
  东宫这几日都笼罩在一层忧愁与药味中,来往的下人们无一不都是愁眉苦脸的。
  宫内外进出的人都是严格排查。
  第三天的时候,薛凝来了。
  “皇后娘娘。”见了她,大家纷纷行礼。
  薛凝脸色不太好,点头后冷冷问道:“皇上在里面吗?”
  魏琰自然是在的,他这几日就没从这里离开过,一向勤政的他已经好几日没去早朝了,这在以往是从未有过的。
  薛凝得了肯定的回答后又开口:“还烦请公公帮我通报一声。”
  通报的小太监进去了,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她也做好了魏琰不会见她的准备,却不想没一会儿小太监就过来回话,说是皇上让她进去。
  屋里药的味道就更浓了。
  薛凝站在大殿之中,没一会儿,就见魏琰从里间走出。他一身宽大的衣袍,未系腰带,头发虽然束起却依旧有几分凌乱。
  “皇后来了?”疲惫与温和也没有让男人的威严减弱半分。
  薛凝敛了敛心神:“臣妾参见皇上。太子现在情况如何了?”
  “太子有太医院照料着,皇后不必费心。”魏琰一边说着,一边就着手上刚刚给文杞擦过额头的毛巾擦着手。“这些日子,后宫的事情就麻烦皇后打理了。”
  薛凝握紧了袖中的手。
  世人都道皇上对她极尽宠爱。
  他也确实给了自己皇后的位置、体面和尊重,可除此之外呢?
  那个说喜欢她、说爱她、说此生不会负她的男人呢?
  她的心中涌上不甘,这么多年来,他们似乎只剩下现在的相敬如宾了。
  “皇上昨日派人来搜查了凤仪宫。”
  魏琰听出了她话里的控诉,却神色未变地将手中的毛巾放进了盆里:“并非只有凤仪宫。太医说太子有中毒的可能,他是在宫里中毒的,朕将整个皇宫都搜过了,皇后不必多想。”
  “臣妾的妹妹,昨日被宫里的人带走了。”
  男人继续耐心地解释着:“暗卫跟朕说,你妹妹先前派人跟踪过太子,所以朕找她问一问情况。若是与她无关,朕自然会送她回去。”
  “那请问皇上现在问清楚了吗?”
  “还有些疑问。”
  两人明明一个温和耐心地有问必答,一个卑微有礼,空气中却让人能嗅出紧张的气息。
  薛凝静静地看着上方的男人好一会儿,她突然不想再演这么一出相敬如宾的恩爱帝后戏码了,她直接问了出来:“皇上,你是在怀疑,是我动的手是不是?你觉着我作为太子的嫡母,会去害他是不是?”
  魏琰目光闪了闪。
  “是你多虑了。”
  “多虑了?”薛凝重复着他的话,只觉得好笑,魏琰连阿敏都动的事实,让她一直忍耐着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无法再抑制,她上前两步,目光流露出丝丝缕缕的怨恨,“对,我一直都是知道的。在你心里。你,太子,梁璎,你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我算什么呢?我算什么呢魏琰?”
  这个她都忘了有多久没叫出口的称呼出来时,薛凝瞬间就红了眼眶。
  “皇后……”听到梁璎的名字,魏琰皱眉着想要阻止她,却被薛凝尖锐的声音打断。
  “够了!你以为我都不知道吗?你为了她遍寻名医,有什么宝贝,你从来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你为什么不敢见那个周淮林?你敢说不是因为嫉妒吗?”
  多年的委屈在这一刻爆发出来,薛凝站在只想把自己的心里话都说出来:“你不碰我,说什么身体不行,到底是真的不行,还是说魏琰你在在为梁璎守身如玉?”
  魏琰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可薛凝还在继续说着。
  “所有人都说是她为我挡了灾,我应该感激应该对她愧疚。可我多希望……”女人眼中的泪,潸然落下,“我多希望,当年陪着你的人,是我。”
  她多希望,是她陪着他相依为命,陪着他走过那些时刻,为他生儿育女。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空守着一张躯壳。
  可即使她这样控诉,眼里带着泪,那边的男人却不见任何怜惜,连那微微的发愣与茫然,都是因为另一个女人。
  薛凝的心中止不住地悲哀。
  两人正僵持着时,突然听到里间传来动静:“皇上,太子像是在说什么。”
  薛凝看着那男人眼里骤然燃起的光亮和心急,那才是属于他的真正的情绪。彼时,她也曾经这样羡慕地看着那一家三口。可是为什么?现在魏琰回到了自己身边,她还是只能这样羡慕地看着。
  ***
  梁璎正在等着下人们将马车装好。
  上次突犯心疾后,他们又等了几日,未再出现当日的情况,周淮林才终于同意上路了。
  等最后的东西收拾好,他们就要出发离开京城,梁璎本应高兴的,却不知怎么的,心中一阵阵不安袭来。
  “怎么了?”正在装车的周淮林注意到了她的不对劲,走过来问道,生怕她是哪里不舒服。
  梁璎赶紧摇头,她不想耽误启程。
  好不容易一切终于收拾妥当了,梁璎在周淮林的搀扶下打算进马车时,突得听到一阵马蹄声。
  众人一同看过去,正看见一匹黑色的马踏着雪地往这边奔来。
  离得近了,看清了马上的人,梁璎要随着周淮林一同行礼,却被翻身而下的魏琰抓住了手。
  “梁璎。”皇帝的眼圈还红着,声音里带着哀求,甚至是丝丝绝望在里,“文杞病了,他在唤你。”
  第20章 魏琰番外
  “为什么是我?”
  梁璎这么问的时候, 魏琰也有片刻的恍惚。
  为什么?
  为什么是她?
  那一刻,他的脑中闪过了许多许多,初遇之时少女撞过来时慌张的模样、左右闪躲的眼神, 都重新清晰起来。
  连带也想起那已经被模糊了的最初的目的。 第20节   为什么是她呢?
  一开始确实是心软于她的遭遇, 毕竟淑妃的脾气, 魏琰也是知道的。举手之劳而已, 他倒不介意帮这个小姑娘躲过一劫。
  但后面, 就有了别的心思。
  因为她太合适了, 撞到自己的那一瞬间就想到了这么个“栽赃”的方法, 胆大、聪慧, 临到场却又犹豫了, 能看出她的善良、心软。
  更何况那时候魏琰与薛凝平日里约会的地方,刚被萧璃月发现。她发了疯似的在宫中大肆排查。
  不能让薛凝暴露, 不仅仅是因为薛凝是魏琰喜欢的人,而且一旦暴露,薛家也势必会被他们警惕。
  离开淑妃的殿里时,魏琰又看了一眼角落里的女子,正赶上她大着胆在往这边看, 视线对上, 那眼里的感激还未完全散去。
  带着光的眼睛, 实在是纯净又明亮。
  是一个简单的人, 那也意味着,不麻烦。
  于是,就像魏琰回答梁璎的那样。
  是她自己,就这么撞了上来。
  只是起初, 魏琰以为,她是撞入了这场前朝后宫的斗争中。
  很久的后来, 他才能明白,那一撞,她在自己的生命里,就再也走不出去了。
  薛凝知道他的决定时,沉默了好久,才问他:“对她来说,会不会太残忍了?以萧璃月对你的感情和手段,不知道要怎么发疯。”
  魏琰知道,薛凝这是不忍心。他又何尝不知,所以只能许诺:“我会尽力护着她的。”
  对面的女子闻言气呼呼瞪了他一眼:“虽然我确实是这个意思,但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这么让人不高兴啊?”
  魏琰失笑。
  “你放心,”他知道薛凝在担心什么,许下了诺言,“我喜欢的人,永远都只有你一个人。”
  薛凝这才露出满意的神色。
  “你放心,萧贵妃那边,我也会盯着些的,等把她糊弄过去了,再想办法让梁璎全身而退。”
  那就是他们一开始的想法。
  所以那时魏琰确实只是把她当作一个工具。她只需要发挥一个自己“心爱之人”的作用,让人不会怀疑到薛凝身上,就可以了。
  可梁璎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勤奋好学、聪慧。
  她就像是一棵野草,好像谁都能踩上两脚,谁都能拔去。
  却顽强地在那复杂的后宫中、萧璃月的各种刁难中一次次活下去。
  为了不给自己拖后腿,为了更“配得上”自己,她很努力地在识字、看书,学习各种东西。
  发生观念的转变是什么时候呢?是有一次的登山祈福时,魏琰遇到了刺客。
  那险些要了他的命的箭射过来时,替他挡住的却是梁璎。
  明明她不是离自己最近的,明明当时大家都在旁边,包括那个“爱他如命”每日都为了他发疯的萧璃月。
  可只有她义无反顾地扑了过来。
  混乱的场面中,怀里淌血的女子却是笑着的,她的眼睛,一如魏琰第一次看到的那般纯净明亮。
  “我想帮你,”她大概以为自己快死了,所以努力地用虚弱的声音说了许多话,“皇上,我不仅仅是喜欢你,更倾慕你。我想帮你做你想做的事情,达到你想要的高度。”
  她对自己献上的,不仅仅是一个女人的喜欢。
  还有追随者的衷心与赤诚。
  魏琰红了眼眶,他第一次感受到了重量,那被托付一切,压在自己身上的、肩负着他人期待的重量。
  最终,这棵野草再次挺过了这个难关,再次变得活蹦乱跳之时,魏琰故意谈起她受伤之时的话。
  “不仅仅是喜欢我?”
  “还倾慕我?”
  “想让我……”
  “哎呀哎呀,”被打趣的女子羞得满面通红,“皇上可别说了……”
  她急得去捂魏琰的嘴,苦于身高不够,魏琰又故意躲着,她垫着脚也够不着,便干脆捂住自己的耳朵。
  “啊~啊~啊~”梁璎背过身去,拖长了声音,“听不到哦,我听不到~啊~”
  魏琰忍俊不禁,笑够了,才将手放在女人的肩上,一用力,就将她的身子转了过来。
  “梁璎。”
  梁璎的声音停了下来,手虽然还捂着耳朵,但是魏琰知道,她听得到。
  “以后,不要做这种傻事了,知道吗?你的生命,也同样重要。”
  女子就这么直直地看着他,突然问道:“跟你的一样重要吗?”
  多么大逆不道的话啊。
  可魏琰笑着回答了:“是的,一样重要。”
  那一刻,不是为了哄她,不是为了做戏,没有任何难度,他就这么说了出来。
  梁璎也笑了:“我就是一个孤儿,可是皇上你不一样,你是很多人的希望。”
  希望吗?
  魏琰以吻代替了所有的回答。
  所有的改变都是有迹可循的,感情萌芽的成长都是清晰可见的,可被蒙蔽了眼睛的男人,却看不见任何。
  许是心疼梁璎说起“孤儿”时的落寞,他将梁璎介绍给了自己的老师。
  杜太傅对于魏琰来说,亦师亦友亦父。让杜太傅接纳一个学识有限的人,似乎是有些难度,可梁璎都做到了。
  魏琰看得出太傅眼里日益增长的欣赏,看得出林芝对梁璎日益的在乎。
  他也会忍不住地骄傲,这个身上流淌着一股莫名顽强与倔强的女人,那是他挑选的,是他看中的。
  薛凝问他:“你对她的特别,是不是因为当时替你挡箭的人是她?”
  魏琰竟然有一瞬间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这么问题,下意识的时候,他的心里闪过了“不是这么简单的”想法,但又很快回过神,安抚面前的女子。
  “并不是那样,你别多想。”
  “只是她救了我的命,我自是要对她上心几分。”
  “她没什么坏心思,也很聪慧。”
  薛凝当时说了什么,魏琰有些忘了,但她到底是没有再追究下去。
  两人后面再一次发生矛盾,是在梁璎有了身孕后。
  薛凝有些无法接受:“不是说好了吗?说好了糊弄了萧璃月后就想办法让她全身而退。现在让她有了身孕又是什么意思?”
  魏琰只是冷静地解释着:“阿凝,我需要一个孩子,但是这个孩子,不能是萧璃月的,也……暂时不能是你的。”
  “那就再找一个人啊!随便谁都好,为什么非要是梁璎?”
  这会儿的薛凝,对梁璎已经有了抵触。
  魏琰只能安抚她:“因为她是最合适的。”
  她是最合适的,魏琰用这样的理由跟薛凝解释,但其实根本没有办法解释自己初为人父的期待与欣喜。
  这个孩子来得很不容易,被千万双眼睛盯着,想要让他死的人太多太多了。
  梁璎后来敏感到夜里哪怕是再小的动静都会惊醒,她不敢吃任何来历不明的东西,对宫殿的每个细节都了如指掌。
  当真是紧张到草木皆兵的地步了。
  孩子出生的时候,他的母亲却瘦到了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走的程度。可在魏琰抱着孩子来到她的身边时,她还是笑了。
  原本单纯明媚的女人,身上多了一份母性的光辉。
  “魏琰。”
  这会儿的他们,私下里都已经是直呼其名了:“你知道吗?我特别感谢你。原本,我就像是这世间漂浮无依的浮萍,命运将我带向哪里,我就去往哪里。”
  “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活着好像也只是活着。”
  她的目光,从孩子转向了自己:“可是因为你,一切都变了。你让我见识了更广阔的世界,成为了更好的自己,做了更多的有意义的事情。”
  “还有……有了一个家。让我的生命,变得有了重量。”
  她的感谢,如此情真意切。
  魏琰抱着孩子,紧紧握着她的手。
  那一刻,他胸中那迟迟无法平复、那蔓延到身体每一处的悸动,是什么呢?那眼中的酸涩,又是为了什么呢?魏琰分不清,就像是他分不清,自己对她的感情,到底哪一部分是真的,哪一部分是演出来的。哪一部分是爱情,哪一部分只是怜惜。
  “傻瓜。”女人确实傻到让他心疼,“这种时候感动的话,应该我来说的。”
  他低头,虔诚地亲了亲女人的额头:“我们孩子的娘亲辛苦了。是我该谢谢你,谢谢你受了这么多的苦,将他带到这个世上。”
  妻儿,那是魏琰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这个词的美好。
  文杞出生后,为了守护他,梁璎更加融入朝堂之中了。很多事情,魏琰不会瞒着她,也会听她的意见。
  甚至无数次危机的时刻,他还得需要这个女人来救。
  与薛凝的相处,好像逐渐就只剩下了僵持、争吵与抱怨。
  “你知道我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吗?”
  薛凝这样说的时候,魏琰才意识到,他们好像真的很久没有见面了。
  “你知道的,”他只能解释,“文杞现在还小,处境又危险,我不得不对他多一些心思。”
  他从来没觉着自己不爱薛凝了,但文杞是他的孩子,梁璎是他的责任,他不能不顾。
  薛凝嘴巴动了动,似乎是还想质问什么,可到底又吞了回去,只是拿手去擦拭着眼泪。
  “魏琰,我真的好怕,怕你离我越来越远了。”
  “怎么会呢?”魏琰安抚着她,向她承诺着,“你放心,这都只是权宜之计。等一切结束,就好了。”
  可不知怎么的,安慰的话都说了,理应在这个时候拥抱的他,却怎么也动不了。
  后来一切真的结束了。 第21节   按照先前的约定,魏琰拟立薛凝为后。
  这是最好的选择,安抚方方经历了动荡的朝局,给他的追随者们一个交代,还有……对薛凝的承诺,与她年少的情谊。
  那梁璎呢?魏琰问自己。然后又自我安慰般地想着,没关系的,他会给她其他的补偿。
  他绝不会亏待她的,会保护她不再受任何的委屈。
  他会给她皇贵妃的位置,也会让文杞一直养在她的膝下,将来哪怕是其他皇子登基,也会给文杞足够的保障。
  魏琰想了许多,都是如何补偿。
  梁璎会是什么反应,这个问题,他莫名地不敢去想。
  “封后之事,是不是也应该跟宸妃说一说。”
  薛凝状似无意地向他问起。
  魏琰难得皱了皱眉:“她受了那么重的伤,非要这么急着刺激她吗?”
  那不悦的语气出来,在看到薛凝愣住的表情时,魏琰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就好像是在怪她,梁璎都是因为她受伤似的。
  “抱歉,”魏琰心里也不好受,“我只是想让她好生休养休养,这些事情,等她身体稳定了一些,再说。”
  “是臣妾欠缺考虑了。”薛凝退后了两步,“皇上不需要道歉的。”
  魏琰看了一眼他们之间的距离,有些事情,确实是变了。像他们之间,如今成了夫妻,却也成了真正的君臣。
  有了身份的横沟,还有了横在中间的,家族与皇权之间的微妙关系。
  已经不可能再回到亲密无拘束的时候了。
  可她还是他喜欢的人,是他年少时真心想娶的人。
  可梁璎还是知道了,在看到她的那一刻,慌乱只是在魏琰的心中一闪而过。他早就知道,不可能一直瞒下去的,终会让她知道的。
  可在看到她摇摇欲坠的身形时,魏琰还是会心疼得胸口都揪在了一起。
  他与薛凝,谁都没有说话,他没有问薛凝,是怎么把梁璎引到这里来的。就像是薛凝也没有问他,跟梁璎解释了那么多理由,说了那么多句,为什么就是不简单地说一声:“我爱的人是她。”
  魏琰对着梁璎的脸,实在是无法说出那句伤人的话。
  梁璎的封号、礼服、册封圣旨以及赏赐,都是魏琰亲自准备的。
  他在等着梁璎想通,然后他会给她除了皇后位置以外任意的补偿。是他对不起梁璎,那些补偿自然都是应该的。
  梁璎终于来找他了。他坐在那里,梁璎匍匐在地上,可是没人知道的是,那一刻,魏琰更像是等待审判结果的囚徒。
  他想过很多结果,唯独没有想过,梁璎会选择离开。
  魏琰甚至迫不及待地说了会给她皇贵妃的位置,可梁璎依旧没有动摇。
  薛凝也在一边,大家都在等着他的决定。
  魏琰的手紧紧捏着椅把,才没有让情绪泄露出来,即使他那一刻,慌张得要疯了。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像是即将要失去什么重要东西的恐慌,对她要逃离自己的愤怒,还有……不舍,那将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不舍。
  他是在看到薛凝的那一刻,突然惊醒的。
  他在想什么呢?他已经要迎娶喜欢的人了。
  明明是他对不起梁璎的不是么?自己回应不了她那炙热的感情,害得她遍体鳞伤。
  现在又有什么资格反对呢?
  魏琰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他觉得那声“好”,似乎是其他人发出的。
  ***
  梁璎虽然出了宫,但不得不什么都要依靠魏琰。
  她一个女子,拖着那样的病弱之躯,如何能自己生存?
  魏琰觉着那是自己的责任,所以他包办了一切。
  为她安排住宅、下人,每日梁璎吃了什么、做了什么,都会有专门的人向他汇报。
  有时候,魏琰还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地守在她的房门前。
  他与梁璎同床共枕那么多年,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梁璎现在,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坚强。
  他甚至能在夜深人静之时听到女人小声的呜咽。
  可他什么也做不了。
  梁璎如今连文杞也不见,更别说自己了。
  文杞也问过他,为什么那些欺负母妃的人,他都处置了,却要留下那个薛凝。
  魏琰同他解释,薛凝与他处置的那些人并不一样,她只是自己放在坏人身边的内应,并没有真正欺负梁璎,还在暗地里保护她。
  文杞当时只是说了一句:“父皇,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他那时候就成熟得不像是一个孩子,就像他一开始还会问,为什么母妃不愿意见自己,后来就不再问了,只是每日风雨无阻地等在梁璎的屋前。
  魏琰只能寄希望于时间会作为良药,抚平女人身上的伤痕,消减她身上的怨气。
  或者是,看在孩子的份上。
  可梁璎要走。
  魏琰明明对梁璎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却完全想不明白这个叫做周淮林的男人,是从哪里凭空冒出来的。
  薛凝说:“那周公子看着也是良人,梁璎也许是需要换个环境。”
  魏琰甚至找不到理由来阻止,但他就是觉着不舒服,那不舒服倒也没有到影响着他生活的地步,可不管做什么,心底就像是有一根刺,时不时就会扎着疼一下。
  扰得他不得安宁。
  他带着文杞去找了梁璎,这次,母子二人终于见了面,可梁璎的表现很冷淡。
  “母妃……”
  文杞紧紧抓着她的衣角,女人则是没有挣脱,却也没有迎合。
  魏琰知道文杞想说什么,他听到过孩子的梦呓,无非是……
  “父皇坏”
  “替你报仇”
  “别不要我。”
  可那天魏琰隐隐希望他将那些话说出口时,小孩子却只是长久地盯着母亲的脸。
  “我多看看你,”他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哽咽道,“就不会把母妃忘记了。”
  梁璎的脸上有一瞬间的动容,魏琰甚至看到了她眼中闪烁着的泪花。
  可她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
  梁璎走了,魏琰的心,却未曾放下过。
  他始终觉着,那就是愧疚。
  所以他时刻地派人盯着那边,唯恐旁人给了梁璎一点委屈。
  文杞大概是真的怕忘记了他的娘亲,寝宫里挂了很多梁璎的画像。
  魏琰每次经过的时候,也会驻足看一会儿。
  他的记性很好,并不需要这些画像,梁璎的一切都刻在了脑子里。倒也不会特意去想起,他很忙,忙朝政、忙事务,忙到没有一丝闲暇下来的时间。
  他把文杞当作储君来培养着。
  明明一开始想的是,无论是做个闲王,或是给他赏赐封地都挺不错的,但某一刻,魏琰突然觉着不甘。
  这是他的儿子,他最喜欢的儿子,为什么不能给他这全部的江山?
  与薛凝的关系,也在薛家权势的日益增长中,变得冷淡。
  但不是全然因为那个,魏琰发现自己无法触碰她,也不仅仅是她,还有其他的任何女人。
  那类似于背叛的心情,让他无法做任何这种事情。魏琰只能跟薛凝坦白他身体不行,太医也来看了,只说他是压力过大。
  薛凝表示了理解。
  出于愧疚,魏琰对她也力尽所能地好。
  但他更多的心思,都扑在了政事上。他想要做一个世代传颂的明君,他已经辜负了梁璎的感情,不想要再辜负她的忠诚。
  ***
  次年,梁璎与周淮林成了亲。
  得了消息的魏琰什么反应也没有,他觉得自己什么反应也没有,除了一不小心喝多了一点,对于喝醉后的事情,宫人们也都没有多说。
  魏琰也没问。
  他将自己所有感情的异样,再次归咎于愧疚。
  他赏赐了一堆堆的金银珠宝,派去了自己信任的嬷嬷,梁璎是个孤女,身体又有问题,他怕她会在周家受委屈。
  怕周家的人不接纳她。
  怕周淮林会辜负她。
  他留在那里的人,消息也一封封地传了过来。
  他们成亲了,他们同房了,周淮林很好,周家的人也都很好,她没有受任何的委屈。
  她慢慢地好起来了。
  魏琰将那信反复地看着,他甚至是怕信是伪造的,又派了另外的人去,得了同样的结果。
  他到底是希望梁璎过得好,还是希望梁璎过得不好,自己就能立刻把她接回来?
  这样的念头把魏琰惊得一身冷汗。
  他怎么能……有这么恶毒的心思?
  *** 第22节   他继续将一切感情,都当作内疚。
  他继续为梁璎寻名医,时不时地送去赏赐,了解她的一切。却唯独不再听与周淮林有关的任何,甚至是连这个名字都不愿意看到。
  是那个男人带梁璎走出阴霾的。
  但魏琰对他喜欢不上来,甚至是下意识地厌恶。
  日子好像就一直这么过,也能过下去,如果不是再次地见面。
  五年没见,可魏琰一眼就能认出那个身影。
  她走得很慢,腿微微地簸着,那风雪中的背影,让魏琰的鼻腔开始酸涩。
  梁璎。
  那个名字就梗在他的心口,停留在他的嘴间,他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魏琰知道她的旧疾犯了,他快步地向着那边过去,脚步几乎是要飞起来一般。
  驱使他的,是担心,还有……还有那说不清道不明,每一根汗毛都在欢欣鼓舞的雀跃。
  对重逢的雀跃。
  他在梁璎摔倒的前一刻扶住了她。
  手碰到女人的那一刻,魏琰身体与灵魂仿佛都在战栗着。他明明早就得到了想要的位置,娶到了喜欢的人,实现了曾经的许多梦想。
  可是为什么,只有在碰到这个人的时候,他才感觉到,心口真正地被填满。
  那一瞬间的满足,让他欣喜到想要落泪。
  汹涌的感情来得太过于猝不及防甚至是莫名其妙,魏琰要用尽毕生的力气,才能将那些压抑住。
  他们若故友一般地寒暄着,从信上得到的一切消息,都在这一刻具体起来,她好像确实过得不错。
  可魏琰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满脑子都被纷乱的念头充斥着。
  想靠近,想抱住她,想帮她整理整理头发,什么都好,怎样都好,只要能让他们尽可能地亲近一些。
  可最终却只是人僵硬地立在那里动弹不得。
  他试图说了一些话,如果可以,他还想尽可能地多说一些,跟她多待一会儿。
  可仅有的理智,在催促着他离开。
  梁璎不喜欢他,梁璎在排斥他。
  魏琰整个人开始失魂落魄。
  这只是一次的见面而已,却仿佛打开了什么神奇的盒子。
  他夜不能寐。
  重逢的画面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脑海中放慢地重复,就仿佛是他在细细地回味。就连偶尔进入梦乡,梦里都是她的面容。
  眼睛,鼻子,嘴巴,每一处都是那么清晰真实,都可以任由自己轻轻抚摸。
  可醒来后,总会更加失落,失落到难以承受。
  魏琰在这样一夜又一夜的辗转反侧中,好像终于明白了,这些年来,那缠绕着自己的感情,名为思念。
  对她刻骨铭心的思念。
  以往,尚且还能压抑,可欲望的猛兽一旦出笼,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魏琰像疯了一般,渴求着再次见面。
  他亲自找了上去,在那之前,他特意精心却又不刻意地打扮了一番,像是求偶的雄性似的,等待的过程中,每一刻都是甜蜜又煎熬。
  他看到了墙上的画。
  画是周淮林画的,盖了他的印章。上面的题字,却是梁璎写的。魏琰对她的字体太熟悉了,那是他看着梁璎一点点练成的。
  仅仅是看着这张画,仿佛都能想象到那两人琴瑟和鸣的画面。
  魏琰的胸口蓦然一疼。
  他终于承认了,那是嫉妒,使他想要发狂的嫉妒。
  他想治好梁璎,他甚至想着,是不是治好了她,他们就能回到从前?
  梁璎回答他的问题时,魏琰就看着她低头写字的模样。他看见了女人鼻尖的一处面粉。
  很痒,手痒,心也痒,好想帮她拂去,好害怕自己走后,做这个动作的是另一个男人。
  魏琰很想问她幸福吗?但他问不出口,他希望梁璎幸福,又因为那幸福不是自己给的而抑制不住嫉恨。
  与梁璎的见面,就像是饮鸩止渴。
  那渴望是止不住的,有了第一次,就想有第二次、第三次。
  做什么,都没了心思。
  他偷偷跟着逛街的那两人,魏琰很想当作周淮林不存在,可那人就是那样存在着的。
  就像是他心里那根刺一样。
  他以为不去触碰,就可以当作不存在。可现在那块肉已经整个烂掉了,让他无法忽视刺的存在,让他每时每刻都在疼。
  看到梁璎想要下水时,那疼痛达到了顶峰。
  梁璎还是那个梁璎,她依旧是会奋不顾身,依旧是满腔热枕。
  只是已经不是在对着自己。
  如果可以的话,周淮林死了多好。他是真的想让周淮林死去,让他不再占用梁璎的任何视线。
  可梁璎一开口,魏琰所有丑陋的念头就都停下了。
  他下意识松开了手。那嘶哑的声音在提醒着他曾经的伤害,他看着梁璎跑向那个男人,他一遍遍地在心里恳求着,回头看一看我。
  可那个曾经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女孩,一点目光都不再施舍给自己了。
  魏琰也想劝自己算了,都到了如今的地步,还能怎么样呢?
  可他再也无法做到向以前那样控制感情了。不甘心!被嫉妒纠缠着的他,真的好不甘心,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会做得比周淮林更好。
  他像是躲在黑暗处的偷窥者,随时等待着取而代之的机会。
  知道林家事情的时候,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去邀功。可梁璎却跪在地上,对自己写着那些字。
  那是她最后一次,用着梁璎的口吻,而不是周夫人的同他交流,却是为了和他划清关系。
  梁璎是那么仁慈,魏琰却只觉得残忍。所谓的不计前嫌,是连恨意都剥夺了过去。幸福?他怎么可能还能幸福?
  可魏琰能做的,只有妥协。
  让她走吧,他想着,无非是再回到从前而已,无非是再继续这五年的生活而已。
  “我们向前看吧。”
  魏琰突然意识到,原来他的时间,早就静止了,他只是没有察觉,所以浑浑噩噩地过着。
  在重新看到她的那一刻,在时间重新流动起来的那一刻。
  他就回不去了。
  他依旧像一个变态疯子一般,想要靠近,想要看到她。
  抱住她看到周淮林的那一刻,魏琰第一次那么清晰地认识到,怀里的女人,不属于自己。
  有另一个人,能更加名正言顺地去抱她。可魏琰还是卑微地祈求着,祈求周淮林不要来抢,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想松手,他不想松手,不想把她交给别人。
  可梁璎自己伸出了手,她选择了另一个男人。
  魏琰无法违抗她。
  他始终记得,是自己欠了她。
  文杞是压垮魏琰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突然觉着,江山王位什么的,都不重要了。
  梁璎不要他了,他只剩文杞了,如果连文杞也出了事,这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薛凝的歇斯底里,魏琰并没有放在心上。
  他只是在想,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他从不见周淮林,不敢听他的名字,是因为对他的嫉妒,从那时候就开始了。
  原来他不碰任何女人,是在为她守着她早就不屑一顾的身体。
  原来他这样固执地守着文杞,是因为这是他和她的孩子,是他们最后的联系。
  连旁人,都看得比他清楚。
  魏琰去里间时,文杞正在叫着娘亲。小孩子昏迷中无意识的声音,让魏琰心疼得想要落泪。
  他的娘亲?他的娘亲已经被自己弄丢了。
  魏琰眼前是他们一家三口曾经的画面,三个人睡在一张床上,想象着未来该是什么模样。
  绝对不该是现在这样的。
  魏琰发疯似的,突然转身向着宫外策马奔去。
  他有了最后一个留住她的理由。哪怕是一次也好,再给他一次机会好不好?让他证明,证明自己这次一定能更好。
  他抓住了想要再次从自己世界消失的女人。
  “文杞生病了在唤你。”
  所以,不要走好不好?
  第21章
  梁璎从不觉着自己是一位好母亲。
  魏琰是将他们几人弄到如此地步的罪魁祸首, 这一点,梁璎从没有动摇过,他的过错, 梁璎也从来不会去包揽。
  但对文杞, 梁璎知道, 是她亏欠了这个孩子。
  她离开京城的时候, 文杞只有六岁。 第23节   孩子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前一天还能在母亲的怀里撒娇, 第二天就被拒之门外了。
  对他, 梁璎任性又自私。
  有时候, 梁璎甚至希望这个孩子多随一随他父亲的凉薄、虚伪, 或者多一些富家子弟的嚣张跋扈,她也许就能把坏人当到底。
  可魏文杞比任何人都懂事。
  梁璎至今仍旧记得, 他拉着自己的衣角,明明眼里都是不舍,却一句挽留的话都没说的模样。
  梁璎那时,确实是有一瞬间,心疼难受得想要落泪。
  可她在那一瞬间的动摇后, 还是逃跑了。
  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的人, 如何有自信能做一个好母亲。
  就算是死得远远的, 也比死在他面前好。
  后来她终于慢慢走出了阴霾。
  周淮林每年会因为各种理由来京城, 临行之前,都会问她:“有没有要给谁捎的什么东西?”
  梁璎从来都是摇头。
  可她却会在周淮林走后一个人发呆很久。
  可能人都是如此的纠结与复杂,做不了为了孩子忍气吞声的伟大母亲,亦做不了完全不去想他的狠心人。
  周淮林唯一会劝她的事情, 大概就是关于文杞的事情了。
  “梁璎,我怕你会后悔。”他总是这么说。
  终于有一次, 在周淮林再次要踏上去京城的马车时,梁璎拉住了他的衣袖。
  那是天气很好的阳春三月,被她拉住的男人回头,脸上并没有意外的表情,只是问她:“要一起吗?”
  梁璎点头。
  “那走吧。”
  周淮林只回了这么一句,梁璎上了马车才发现属于自己的东西早就准备好了。
  他好像早就猜到了自己终究会踏上这条路。
  梁璎眼睛微微湿润。她重新回到京城,也见到了文杞。
  也是在那时候,梁璎才意识到,她把这么小的一个孩子丢在了群狼环伺的皇宫里,没有母亲庇护,没有母族势力,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孤零零地长大的。
  可这个孩子,没有半分对自己的责怪。
  作为被亏欠的那方,他反而局促不安、束手束脚,仿佛唯恐着哪里惹得自己不高兴了。梁璎不能说话,就只能是他说,孩子的目光时不时就瞥向她,似乎在通过观察她的表情,看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
  那日梁璎在他走了以后,一个人默默流泪了很久。
  她放不下文杞,也不能为他做什么事情。
  但至少,这样的见面,是她可以做到的。
  梁璎依旧憎恨着京城,憎恨这京城里的皇宫、京城里的人、京城里的记忆。
  可在这里,也有她牵挂的孩子。
  她可以在他荣华富贵时远远观看并不打扰,却无法做到看他深陷困境而置之不理。
  ***
  梁璎一路上的担心,在看到床上双眼紧闭的孩子时到达了顶峰,什么也顾不得地快步就往床边走过去。
  在看到她的动作时,记得她腿不好的魏琰手下意识就伸出了手,可指尖却只是堪堪拂过她的衣角。
  早已大权在握的男人,虽然还是挂着温和的面容,但更多的是说一不二的威严。
  唯有在面对梁璎时,他会变得尤其胆怯、懦弱,无法摆出任何姿态来。
  魏琰收回手,也跟了过去。
  床边的太医正在把脉,梁璎只能站在一边。
  少年那紧皱的眉头、毫无血色的嘴唇,无一不在牵扯着梁璎的心。
  为什么会中毒?为什么到了现在,魏琰还是连他都保护不住?可自己又是什么合格的母亲,甚至还因为文杞与皇后的不和暗暗窃喜。
  梁璎每想一分,心就因为自责疼痛一分,直到太医终于放下了魏文杞的手,她立刻又上前了两步。
  “怎么样了?”这话是魏琰问的。
  太医没敢多看梁璎,马上回答:“太子殿下的体温比先前下降了一些,也能喂进去了水,只要天明时体温到了正常,基本上就不会有性命之忧了。”
  梁璎直到现在才知道,孩子正处在鬼门关口。
  “娘亲……”
  文杞虚弱又含糊不清的声音从床上传来,梁璎跪到了床边去。
  她眼睛已经被眼泪模糊了得要看不清床上的人。
  为什么命运总是如此不公呢?她这么懂事的孩子,为什么要遭遇这种事?
  如果真的有错,也是他们这些大人的错,为什么受苦的却要是孩子呢?
  她想回一声文杞她在,因为无法做到,就只能握住了孩子的手,无声地告诉他母亲在这里。
  魏文杞没有醒,叫娘亲只是他的梦呓。可他明明昏迷着,梁璎只是握住他的手,孩子似乎就已经感受到了母亲的气息,慢慢平静下来,甚至连皱紧的眉头,都松开了一些。
  魏琰就站在梁璎的后边。
  女人颤抖的身影显示着她正在落泪,魏琰的手就在身侧,明明一伸手就能搭上她的肩膀,就能安慰她别哭了,文杞一定会没事的。
  这些曾经对于他来说,如此稀疏平常的事情,如今却难以企及。
  他想起自己抱着尚在襁褓中文杞时,梁璎在一边拿着玩具逗他,小家伙被逗得咯咯直笑,女人亦是眉眼弯弯。
  曾经一家三口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当时的自己是什么心情?当时的自己有没有想过,幸福其实就是如此简单的事情。
  好想回去,回到那个时候。
  看他都做了什么?
  是他让他们一家人的再次相聚,是在这样的绝望中。
  被麻痹了五年的悔意,再没了任何遮拦,曾经只是若隐若现的钝痛,更是变得格外尖锐。
  魏琰跪到了梁璎的旁边,他伸手,不敢直接握住那双妻儿的手,就只能停留在不远处。
  “梁璎,”他抿了抿唇,因为不知道能说什么,就只能无意识般地重复着,“文杞不会有事的,我向你保证。”
  话音刚落,却见梁璎的目光看过来。
  那眼里的憎恨与指责,让魏琰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保证?大夫都不能保证的事情,他拿什么保证?他若是真的想要保证,就不该让文杞此刻躺在这里。
  心中太多的怨恨,可梁璎现在没有精力同他纠缠。她此刻只想要文杞的平安,哪怕是用自己的一切来交换。
  这一晚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梁璎几乎每隔一会儿就要去给文杞擦汗,试探他的体温,手上已经感受不到温度了,她就用自己的额头,贴着孩子的。
  发现自己握着他的手能让他安心,梁璎的手就没松开过。
  一夜无眠,她却丝毫没有困意。
  天刚刚亮之时,大夫又为文杞检查,所有人都在紧张地等着他的结果,太医也是慎重地查了好几遍,才终于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启禀皇上,殿下这会儿已经不烧了,脉象也平稳了许多,暂不会有危险了。”
  “那太子怎么还不醒?”
  “这个就需要一点时间了。”
  听到还需要时间,梁璎的心一点也放不下来。
  太医退到了外间,他还不能走,这段时间太医院的太医们几乎都是在这里候着,唯恐太子出了什么差池。
  魏琰则看向那边的女子,半晌后才开口:“我先去一趟早朝。”
  梁璎没有理会,只是继续为文杞擦拭着额头。这姿态,让宫人们都忍不住多往这边看了两眼。
  就算是猜到了这女子是谁。可能这般对待皇上,也着实大胆了一些。
  没有得到回应的魏琰,看看她,又看看床上的人,似乎是想说什么的,但喉结微微滚动却终究是没有发出声音。
  他走了,梁璎依旧是没有反应,就像是那个人不存在一般。
  宫外的时候,她尚且遵循几分君臣之道,但是如今文杞都躺在这里了,她做那戏还有什么意思?
  文杞现在能喂进去了一些东西,梁璎便给他喂点粥。
  端起碗时,她先舀了一勺,吹了吹,放入自己的嘴中。
  这是下意识的动作,从以前开始,给文杞喂的东西,她都要先尝一尝,因为不这样做就无法安心。
  文杞到了稍稍懂些事的年纪时,就总会来跟她抢,梁璎一开始还以为他只是嘴馋,后来才知道他是理解了自己那是在“试毒”。
  心疼娘亲的孩子也并不忍心。
  梁璎又有些想落泪,她努力睁大眼睛驱散了眼中的酸涩,才将剩下的粥一点点地喂给文杞。
  ***
  稍晚一些的时候,宫人来向她提议:“偏殿收拾出来了,太子殿下的病情这会儿也稳定下来了,夫人要不还是先休息休息吧。”
  这是魏琰留给他们的任务。
  对于梁璎来说,看不到文杞醒来,就不算是稳定。
  不过她确实有事情想要做,想了想,梁璎伸出手向她们索要笔纸,她一开始是打的手语,想到他们应该看不懂,正想要换别的方式来表达,就听宫女马上回话了:“夫人想要笔纸是吧?”
  梁璎愣了愣。
  宫人向她笑了笑:“殿下每日都要在宫里学习这个,我们也跟着了解一二。”
  梁璎于是点了点头。
  “夫人这边请。”
  梁璎又看了看床上的文杞,才起身跟着她往另一边去。
  下人带梁璎去的地方是太子的书房。 第24节   魏文杞启蒙得早,原先梁璎在的时候,他就是有专门的书房的。与这个书房的布局便差不多。
  只是那时候的他是识字为主,并不像现在这样,桌上堆得满满当当。
  梁璎的目光在那一摞摞的书中略过,仿佛能看见那个明明小时候不喜欢看书的少年,是怎么地在这里枯坐着阅读,日日复日日,年年复年年。
  应该也再也不会向人抱怨撒娇了。
  梁璎暂时停止了那揪着她的心发疼的思绪,抽出了一张白纸,拿笔时,她在笔架上看到了一根熟悉的,那是自己以往用的。她顺手就要拿过,一旁的宫人却忙不迭地阻止她。
  “夫人,这根笔太子宝贵着,不许任何人碰的。他自己都舍不得用,要不……您换一根吧?”
  梁璎的手顿了顿,拿了旁边的一根。
  另一宫女碰了碰说话人的手,以口型问她:“你拦她干什么?你不知道她是谁吗?”
  说话的那人当然知道,整个东宫谁不知道那被太子挂起的日日都要看的图像,就是太子的生母啊?
  “可是万一笔用坏了太子殿下怪罪怎么办?”
  梁璎没有去在意那两人无声的交流,她是要给周淮林写信。
  昨日她走得急,周淮林知她心焦,没有说任何话地看着她离开了。
  但梁璎知晓他心中定然是担忧的。
  文杞的状况是宫中机密无法与他说,梁璎只在信中写了自己无事,让他不必忧心。
  宫人接过她的信时,倒是好心地提醒了一句:“如今东宫戒严,送出去的信件,都是需要皇上过目的。”
  虽然听到魏琰让梁璎下意识就厌恶地皱眉,但她还是点了点头,表示没有意见。
  ***
  凤仪宫中。
  薛凝已经维持着坐在那里不动的姿势一整夜了,下人们几次劝说都未果。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一阵瘆人的笑声,大家看过去,就只见皇后娘娘仿佛疯了一般,在那里癫狂地笑。
  笑声回荡在空荡的宫殿里,让人莫名地不寒而栗。
  薛凝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是不是人都是这样啊?不到最后一刻,就总是忍不住存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已经知道了,魏琰将梁璎接进了宫里,在自己那般歇斯底里地质问后。
  他们一家三口,终于团聚了吧?
  自己这般大费周章,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就是为了向自己证明,那个男人的心,果然早就不在这里了。
  五年前,或者是更早的时候,就已经交给那个女人了。
  “映雪。”
  映雪应了一声。
  “你说那时候,她是不是死了比较好?”
  听她这么说,映雪吓得不轻,赶紧左右看看,挥手让其他人都退下了。
  可薛凝还在说着:“你也知道吧?我当时明明可以救她的。可我没有这么做,那时候,我是真的想让她死在萧璃月的手里。”
  映雪没有接话,当时宫里混乱,皇上与薛家给皇后都留了人,想要救梁璎,确实并不难。
  但当时的皇后,并没有那么做。
  此刻映雪看着皇后捂住了自己的脸,无法再看清她的表情,只有痛苦的声音传来。
  “都是报应,报应我因为嫉妒变成了自己都讨厌的人。”
  第22章 醒来
  魏琰上朝并没有提前通知, 以至于“皇上驾到”的声音响起时,原本还在议论纷纷的众人,瞬间安静下来。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臣们的行礼声, 响彻在金銮殿内。
  魏琰坐下, 看着那跪着的乌泱泱的人们说了声“平身”。
  平静的声音里与平日里别无二致, 以至于没有人能看出来, 他此刻内心的波澜。
  离开东宫前, 他对着那座宫殿看了许久。
  他的心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绊到了这里, 牵拉着他的, 悸动、酸涩、疼痛, 还有说不出的躁动, 各种情绪一阵阵地翻涌着,搅得他此刻坐立难安。
  他的妻子和儿子, 就在这个宫殿的某一个角落,这个念头不断地在魏琰的脑海中闪过,震得他胸口发麻。
  明明梁璎连他的妃都不是了,可魏琰还是擅自地这么想着,以此来感受那一点点偷来的甜蜜。
  那是一种类似于“日子有了盼头”“家有了确切含义”的幸福与满足。
  大臣们已经开始议事了, 魏琰终于回了神。他强行压抑住那起伏的思绪, 处理这几日堆积起来的政务。
  魏琰打开一本本奏折, 下边大臣的汇报亦是此起彼伏。忽得听到有人开口:“启禀皇上, 臣有本要奏。”
  说话的是薛丞相。
  “爱卿请讲。”
  他的声音总是带着温和,即使此刻男人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头也不抬地依旧看着手中的奏折,也让人莫名地觉着他充满了耐心。
  “臣所奏为皇嗣一事。”
  魏琰的动作顿了顿。
  “皇上登基多年, 但后宫除了太子外再无所出。皇室凋零,国基不稳。臣恳请皇上举行选秀, 充盈后宫。”
  他大概是知道了太子生病的消息,才起了心思。又不好直接替自家女儿催,用了这样的说辞。
  魏琰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直接回应,而是开口问:“诸位爱卿意当如何呢?”
  薛丞相眼里都是自信,这些大臣们平日里哪个见了他不是极尽巴结,他自然觉着大家都会附和的。
  哪知朝堂上安静了一会儿后才陆续有人发声。
  “国之根基乃天下百姓,如今皇上励精图治,百姓安居乐业,何来根基不稳?皇嗣虽只有太子一人,但太子聪慧好学,日后必将担得起大任。”
  最先出来的是杜太傅。
  薛丞相面色一僵,他其实想问那太子出了意外怎么办?但这话又问不出口,只能吃了个哑巴亏。
  杜太傅代表的是杜家的意思,随后其他人纷纷站出附和,甚至有早就看薛家不惯的,说话也没那么客气:“皇后娘娘身居正宫,又深得皇上宠爱,至今未孕,才是丞相大人该引咎自责的吧?”
  魏琰的视线往下边扫了一圈。
  太子虽然才十一岁,但深得朝臣的喜爱与支持。魏琰的目光在杜太傅的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这是自己为文杞铺的路,也是孩子的母亲,留下的善的业报。
  “朕前几日身体不适,疏于朝政,”魏琰终于在大家争论——准确说是讨伐薛丞相激烈之时开口了,“今日就以要事为紧,旁的日后再议。”
  众人这才纷纷停下应是。
  下朝后,魏琰就直接往东宫那边去了。
  他的步伐不自觉地就迈得很快,除了对文杞的担心,他知道,还是因为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梁璎。
  刚到东宫,宫人将梁璎今日要寄出去的信拿给魏琰来看。
  魏琰将信拿在手中好一会儿,他知道自己看了以后心情不会太好,但就是忍不住地想要打开。
  男人自嘲,自己这样,就像是一个躲在暗处的见不得光的人,又想要偷窥属于那那二人之间的事情,即使偷窥的结果,是让他忍不住怀揣着恶毒的嫉妒。
  魏琰还是打开了,信上的内容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只是让周淮林不要担心。
  但魏琰的目光,却死死地盯着落款的位置上。
  “妻:梁璎。”
  妻。
  这个字打破了魏琰一早上的虚假幻想,如此明明白白地提醒着他,那个女人现在是别人妻子。
  他们才是夫妻。
  魏琰在那一刻终于承认了,薛凝是对的,为什么过去的五年,他明明有无数次机会,却一次也不敢同周淮林见面。
  身体的本能,在帮他规避危险,陷入这般嫉妒到想要发狂的危险。
  魏琰一把将信纸合上了:“送走吧。”
  “是。”
  “以后,这种信就不用拿给我看了。”
  “是。”
  走了两步,魏琰却又停下来,转头把他叫住:“等等。”
  宫人赶紧转身。
  “以后,还是记得拿给我过目。”
  虽然不知道皇上为何这样反复无常,宫人还是马上再次应下。
  ***
  梁璎在床前时,想了许多事情。
  小时候的文杞其实是喜欢撒娇的,总是依偎着自己打商量。
  “娘亲,我今日不想读书好不好?”
  “娘亲,我想多睡一会儿好不好?”
  梁璎说好,他却还是会乖乖起床,乖乖读书,仿佛只是想借着理由向自己撒娇罢了。
  可那样的孩子,现在会藏起心中的希冀,面对自己时总是小心翼翼。
  她想着文杞桌上的那根笔,该是自己遗留在宫里的。
  孩子像个宝贝似的,摆在日日能看的地方,却又不舍得用。 第25节   梁璎长长地呼出胸口的那口郁气,心中的疼痛感才能稍稍减轻一些。
  哪怕是可以原谅魏琰对自己的那些欺骗,可是孩子呢?孩子如今不得不承受的这些,又该怎么算?
  “梁璎。”
  听到魏琰的声音的时候,梁璎的胃里就仿佛在翻江倒海地翻涌。
  对他平复下来的恨意,又被受伤的文杞重新勾起,她好像又回到了最恨魏琰的时候。
  床边的女人哪怕是没有回头,魏琰也能轻而易举地感受到她的愤怒与憎恨。
  就像是当年一样。
  他知道,如果文杞真的出什么事情,他们之间就彻底完了。
  虽然现在也是僵持到冰点。
  “下人说你一直没有进食和休息,你这样会把自己的身体拖垮。”
  无论他说什么,那边的人都没有理会。她的冷漠宛若一把把剑,刺在魏琰的身上。
  很疼,可他还是近乎贪婪地看着梁璎的背影。粉饰太平的自我麻痹破碎后,他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想要靠近的渴望。
  文杞,他只能祈求着,他们的孩子,一定不能有事。
  ***
  薛凝见到了自己的母亲。
  薛夫人来是传达薛丞相的意思的,大概就是因为早朝中被人提起的“皇后无子”,让他觉得丢人,特意让薛夫人来提点皇后。
  “皇上都能有太子,怎么你们就迟迟生不出孩子呢?”
  薛凝没有言语,她近来精神都不怎么好。对魏琰若说还是爱得多深吗?那可能也不至于。
  昔日的爱意,早在这些年的磋磨中消耗得所剩无几了。
  但那不甘心的心情怎么也无法平息。
  梁璎就住在东宫里,这个念头一直折磨着她。
  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时候,看着魏琰对她百般维护,看着他们三人其乐融融,看着梁璎身上带着的幸福的笑,看着他们一次次生死与共。
  可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明明那是她的爱人,明明那个男人口口声声说的喜欢的都是她。
  她在这样的煎熬中日复一日。
  如何能不嫉妒呢?
  “太子如今病了,哪个男人能忍受自己有着断后的风险?更何况是皇帝,这可正是你的好机会。”
  薛夫人的声音还在响着,薛凝突然打断她:“既然父亲知道太子病了,这个时候提什么选秀,是跟皇上笃定了太子不会好吗?父亲就不怕皇上心有芥蒂吗?”
  薛夫人被她说得愣了愣,但又像是并没有在意:“皇上器重薛家,怎么会这么容易心生芥蒂?倒是朝中人,都是一群见风使舵的,现在都攀着太子这根高枝。你赶紧生下皇子,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爹。”
  “阿敏还没回家吗?”薛凝不与争辩,转而问起。
  说到这个,薛夫人有些头疼:“没。她闲着没事,非要去跟踪太子做什么?偏偏太子又出了这种事情。不过皇上对她向来纵容,估计也就是吓唬吓唬她。”
  薛凝未再多言了。她在母亲走了以后,也离开了凤仪宫。
  她知道薛敏被关在地牢里了,现在那个男人估计根本分不出心思来。她上下打点了一番,很轻松地进入地牢里。
  看到妹妹的那一刻,薛凝愣在了原地。
  她就像是被泼了一盆冰水,从头冷到脚。那边地上蓬头垢面的女子,要不是正拼命地朝着自己爬过来,嘴里叫着“姐姐,救我”,薛凝几乎要认不出来那是自己的妹妹。
  她的身上不知道是哪里受的伤,全身血迹斑斑。脸已经脏得看不清模样,靠近时,更是一股恶臭袭来。
  可那确实是薛敏的声音。
  “姐!姐!”薛敏看到她,就像是看到了救星,“姐,你快救救我!快带我离开这个鬼地方!”
  声音到了后面的时候,已经尖锐得隐隐有崩溃之意。
  薛凝想着那个男人一边擦手,一边说“只是问她几句话”的温和模样,只觉得遍体生寒。
  她上前两步,第一句问的就是:“太子的事情,跟你有关系吗?”
  薛敏像是已经神志不清了,一开始还继续重复着带她离开这种话,见薛敏毫无反应,才终于回答她的话。
  “姐,我是为了你!我是为了你啊!只有太子出事了,你才能有机会!”
  薛凝抓着牢柱的手一点点收紧。
  “皇上器重薛家。”
  “皇上对她向来纵容。”
  “朝中都是一群见风使舵的。”
  母亲的话不断地回响在薛凝的耳边,某一刻,薛凝好像终于想明白了什么。
  完了!一切都完了!她的心中,慢慢浮现出这个认知。
  处理从龙之功的薛家,会让魏琰名声受损。
  但处理的若是一个恶贯满盈、毒害皇嗣的人呢?只会像萧家那样,人人拍手叫好。
  薛凝腿软得有些站立不住。所以魏琰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想的吗?只是为了这一天吗?她再也顾不上还在叫着她的薛敏,转身跌跌撞撞离开。
  ***
  梁璎收到了周淮林的信。
  内容很短,只有几个字。
  “好好吃饭,按时睡觉。”他好像猜到了梁璎现在的情况。
  看到他的字时,在魏文杞床前守了几日的梁璎才觉着疲惫袭来。她终于愿意去偏殿休息了。
  魏琰也知道。
  他看到了周淮林的信。
  明明就是生硬得仿佛毫无感情的话语,却让梁璎乖乖听了话。
  可他连嫉妒的资格都没有,让梁璎这么劳累的罪魁祸首是自己,让她愿意注意的却是另一个人。
  魏琰甚至只能感谢,他也怕梁璎真的累垮了。
  薛凝去了地牢的事情,他已经知道了,也在当天就将女人软禁在了宫里。
  如今已经是时候该铲除这最后的钉子了。
  ***
  东宫又翻了天,因为太子失踪了。
  梁璎这觉睡得并不踏实,也就一柱香的功夫,莫名惊醒的她便下床往文杞的寝宫去了,在得到太子失踪的消息时,她差点没有站稳。
  魏琰也已经到了。
  向来很少对下人发火的他第一次动了怒:“你们都是废物吗?怎么看的人?”
  梁璎没理会他的怒斥,她此刻的心里充满了自责。
  文杞还昏迷着,失踪了只会是被人带走了。带走他的人想做什么?
  她怎么能离开呢?明明有过那么多年守护经验的她怎么还能犯这种错误?
  就该一步不离的。
  一步也不能离的。
  “梁璎,”魏琰叫住了她,“别想了,那不是你的错。”
  他看出了梁璎的自责,焦急愤怒与对她的心疼交织在一起,魏琰转身对着众人下令:“给我找!”
  不光是东宫,整个皇宫都乱了套,可直到夜幕降临,烛火点燃,火把升起,也没能在宫里找到太子。
  跪在地上伺候的下人们抹着眼泪,他们心知找不到太子自己也要没命了,可又实在是委屈。
  “我们一直守在屋外,确实没有看到屋里有人出来过。”
  这话让梁璎突然间一愣,她想起文杞那一模一样的书房布局,想起他放在桌上的笔。突然起身就往屋里走去。
  魏琰虽然不解其意,却也跟着进去了。
  东宫近年翻修过,很多地方,都是按照太子的要求,仿照先前宸妃的长宁宫建造的。
  梁璎没有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大殿内暗格,与当年长宁宫内一模一样的位置和设计。
  暗格的门打开时,缩在里面的小小身影,让场上不少下人都难以置信地捂住了嘴,以免惊呼出声。
  梁璎更是一瞬间便红了眼眶,她慌乱地蹲下身子去看文杞,手刚碰上去,文杞的眼睛动了动。
  少年睁开眼睛时,正对上母亲的目光。
  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就像是迷迷糊糊醒来不见身边有人时,以为母亲守着自己的感觉也是梦境。
  他在梦境里又回到了那天。
  回到了看着母亲受伤而无能为力的那天。
  “母妃,”尚且不清醒的少年抬手抚上母亲的脸,“疼不疼?”
  定然是疼的,他们伤了母亲的身体,让母亲说不得话,父皇伤了母亲的心,让母亲不得不远走他乡。
  看到文杞醒来的喜悦还未升起,梁璎却在听到他问话时一瞬间泪如雨下。
  她抱住了文杞,浑身都在颤抖。想要说话,可不能开口的嗓子却只能发出哽咽的声音。
  并不好听却满是悲伤的呜咽声,在殿中回响。
  “我怕你会后悔。”周淮林总是这么对她说,可梁璎直至此刻才真正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她从没有像现在这般后悔这些年对文杞的不闻不问。
  从来没有这样清晰地认识到:
  在她借着周淮林的爱中走出伤痛之时。
  她的孩子却始终没能走出亲眼目睹母亲受伤的那一天。 第26节   第23章 悔恨
  法源寺是京城附近香火最为旺盛的寺庙。平日里来上香的人便不少, 临近年关,人便更多了,都来求来年的平安顺遂。
  周淮林来了京城几次了, 却是第一次上这庙里来。
  他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 往功德箱里投了几张银票, 拿过一边的烟点燃。
  皇宫里的事情, 他纵使有些门路, 也不能轻易打听。
  梁璎既然给他写信说了没事, 应该就不会有事吧?周淮林只能寄希望于此, 即使他也想到了梁璎为了不让自己担心, 可能只是报喜不报忧。
  男人对着佛像拜了几拜。
  希望太子平安, 这是他此刻最虔诚的心愿了。
  一定要平安啊,那个孩子。
  若是让梁璎再经受这样的打击, 未免真的太过残忍不公了。他实在是不愿,再有伤心难过的表情出现在那个人的脸上。
  上香后出来大殿时,正好传来远山上的钟声。悠扬的钟声混着檀香的味道,让浮躁的心得到了些许的安宁。
  “周刺史。”
  忽闻一道叫自己的女声,周淮林侧头, 顺着声音看过去, 站在那里的人他认识, 杜太傅的女儿。
  对方又向着他走了几步。
  “周刺史, 好巧。”
  周淮林面无表情地点头回应:“杜姑娘。”本就严肃的脸在那副冷淡的语气下更显得生人勿近了。
  “周刺史也是来上香?”
  周淮林没有去在意对方打量自己的视线,只是又回应了一声:“嗯。”
  “那打算什么时候回峻州?”
  什么时候回峻州自然是等梁璎,但周淮林只是冷淡说了句没定。
  三言两语间,场面就冷了下来。
  哪怕是听说过他的个性, 这会儿杜林芝也有了几分尴尬。她想了想,还是稍微靠近一些, 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了句:“他没事。”
  说完就快速地退开了。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太子。
  男人的眼里终于有了波澜,像是如释重负。
  杜太傅不仅之前是魏琰的老师,现在也在教导太子,所以宫里的事情,杜林芝也可以稍稍得知一二。
  太子的安危,是压在他们每个人心口的巨石。杜林芝在看到周淮林时,就想着要不要告诉他,让他不必再担心。
  可这会儿看着这个人,她又忍不住问出了其他的疑惑:“她在那里,你不担心吗?”
  虽然魏琰表现得很正常,对梁璎的种种行为,也仅仅像是补偿而已。但杜林芝并不觉着,那就是补偿。
  如今那曾经最为恩爱的两人,在一同守护着他们的孩子,这个男人当真是一点也不担心、完全心无芥蒂吗?
  但她不知道的是,比起她忧心的那些,周淮林想的只是:那对母子,这次是真正地和解了吧?
  梁璎该走出曾经的挣扎、困顿,彻底地放下对太子的心结了。
  但她应该……很心疼吧?
  周淮林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若是没有其他事情,我就先走了。”
  杜林芝微微一愣,但还是点点头,看着男人步下台阶,挺直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之中。
  这性子……若不是早就知道了他们夫妻二人感情很好,还真是让人担心能不能和梁璎和睦相处。
  不过如果是梁璎的话……她想起自己一开始对她的冷淡态度和她锲而不舍地靠近,心口又是一阵刺痛。
  如果是梁璎的话,任何冰山都能融化的吧?
  ***
  东宫连日来紧张的气氛,在今日缓解了许多。
  昏迷了多日的太子殿下总算是醒了,只是谁都想不明白,明明都病了几日该一点力气也没有的太子,是怎么在意识都不清醒的情况下,藏到暗格里去的。
  看到那位第一次露面的太子生母抱着太子痛哭之时,不知怎的,不少人都红了眼眶偷偷别开了眼睛。
  或许是感动于那无处隐藏的母爱,或许是见证了太子日日夜夜的思念得到了回报,那哭声与相拥着的两人都尤为让人心酸。
  他们也第一次见到了站在他们身后的皇上,红了眼眶。
  魏琰原以为,当年的文杞还小,或许早就已经忘了。却在看到暗格里的少年那一瞬间,情绪在一瞬间濒临着失控。
  他想起五年前自己在暗格找到这孩子时,他明明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却还是抓着自己的衣角念着母妃。
  怀里奄奄一息的孩子,让魏琰心疼得仿佛在抽搐,他告诉文杞,他的母妃已经安全了,从此以后,谁都无法再伤害他们了,这孩子才终于整个人放松下来,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他也记得文杞醒来时说“你怎么才来”时,明明是责怪也挡不住的信任,记得他在看到梁璎的伤情时偷偷抹眼泪。
  可即使如此,那时候的孩子,也还是个正常的孩子。就仿佛是无论经历了什么苦难,只要他们一家人能够在一起,所有的伤痕都能被治愈抹平。
  迟来的悔恨在一点点地凌迟着魏琰的心。
  是他辜负了这两个人的信任,是他毁了这个家。或许在逃避的这五年里,他潜意识里是知道的,知道自己会悔恨被自己亲手推远的妻儿。
  悔恨失去的幸福。
  如今他就站在几步之远,却又像是隔着万里,即使心疼得好像已经不会跳了,他却连上前的勇气都没有。
  魏琰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还是他们信赖的丈夫、父亲的那个自己,上前将那对母子拥在了怀里。
  他早就已经失去了的东西,却在这一刻才真正地感受到了远离,体会到了被自己埋藏起来的怀念。
  在这宫中追求小家的皇帝,未免太奇怪了是不是?
  可那是自己拥有过的啊,因为拥有过,才能知道,那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他的余生,再也不会拥有了,他能够承受吗?
  好痛苦,真的好疼,真的好想让时间倒流回那一刻,让他能用尽一切,挽救这错误。
  ***
  梁璎很快就止住了哭泣。
  虽然心疼,但她也知道文杞才刚醒。她无法想象孩子是怎么走过来的,因为他看起来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梁璎将他抱在怀里站了起来。
  距离上一次抱他,已经隔了五年了,他长成了自己几乎抱不动的模样了。
  魏琰在身后一边看着她的腿,一边伸出手,仿佛时刻准备着扶上一把。
  可梁璎没给他机会,稳稳当当地抱着孩子,将他放回了寝宫的床上。
  文杞的手一直在抓着她的衣角。
  短短几步路的功夫,梁璎也想了许多,也许曾经的她对孩子是有迁怒,但是文杞又有什么错呢?
  他在努力当一个好孩子,他的父亲是他不能控制的。
  他也是自己的孩子。
  魏文杞直到躺到了床上,才终于意识到这并不是在梦里。
  “娘亲?”他叫了声,趁着此刻的虚弱才敢放纵着叫出这个称呼。
  不再是母妃了,因为她不是父亲的妃子了。
  但永远是自己的娘亲。
  梁璎对他笑着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太医就在旁边候着,她起身想要让位置让他们为文杞看诊。手猝不及防地被拉了拉。
  梁璎回头看向拉自己的人,少年仿佛是反应过来自己做错了事情,马上又松开了手。
  她给少年以手语说着:“乖,让太医看一看。娘亲就在这里陪着你。”
  文杞乖乖点头。
  梁璎往旁边退了两步,却正与站在那里的魏琰并排,不等她做什么,男人主动地往边上让了让。
  正隔着虽然让她不悦却也没有到无法忍受的距离。
  梁璎没有去理会他,而是看着床上的文杞。
  太医把脉过后说毒素已经清除得差不多了,但后续还需要调养,梁璎又给他喂了些吃的,筋疲力尽的孩子这才沉沉睡去。
  第24章 倒台
  太子殿下中毒一事, 终于传到了朝堂之上,与之对应的,还有薛家作为始作俑者被抄家候审。
  案子是大理寺、御史台与刑部一同审理, 毫无悬念的案子, 审理得自然是非常快。没有用太久刑部就在朝堂上禀告了审理的结果。
  “罪臣薛绍海, 胆大妄为, 纵容其女谋害太子, 此为罪一……”
  薛丞相的罪名, 一条一条地被陈列着回响在殿上, 众大臣都低着头默默地听着。
  云端与地狱之间, 也就短短几天而已, 这几年风光无限的薛家,转眼就沦为阶下之囚, 其党羽更是树倒猕猴散。
  可大概是薛家的飞扬跋扈是有目共睹的,奏折里陈列的罪证更是让人心服口服,光是毒害储君,便已经是死不足惜了。
  所以朝臣们也并没有太多的反应,反而有对薛家不满的恨不得拍手称快了。
  那高声宣读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后, 安静了许久后, 金銮殿上方的那位才终于出声。
  “当年萧党霍乱朝纲, 是薛绍海忍辱负重, 为平叛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功劳。朕因感念其功绩,这才委以重任。初上任之时,朕观他亦能勤勤恳恳。只是这高位坐久了,就不知不觉间忘记初心。”
  那声音顿了顿, 方才继续说下去。
  “与位置对应的不仅仅是权利,还有责任。越是身居高位, 就越该时刻警醒、约束自己。”
  朝臣们立刻跪倒一片:“臣等必将引以为戒,日日自勉。”
  散朝后,魏琰难得地,并没有立刻去往东宫。 第27节   他想了许久。
  他在初掌握大权时确实是念及与薛凝、薛家的情意,可是文杞与薛家不和,两边只能选一,他并没有经过太多的犹豫就做出了选择。
  即使那时候的自己下意识间回避了梁璎的因素,只当是为了文杞与大魏的未来。
  打压薛家的方法有很多,文杞还小,他有的是时间,于是选择了这种并不有损他贤名的方式。
  如今也确实顺理成章地做掉了薛家,这原本就是魏琰想看到的结果的,唯一出了差错的地方,是文杞的受伤。
  其实到了这一刻他才发现,非议算什么?名声算什么?若是早料到了如此,他早就……
  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东宫时,魏琰终于收起了思绪。他看着这座宫殿,心里闪过庆幸,还好,至少现在,文杞还是好好的。
  宫人看到他正欲行礼,被他一个手势止住了。
  殿里很安静,他进去的时候,梁璎正在躺在躺椅上休息。受了上次事情的影响,她如今大部分时候都守在文杞的床前,偶尔休息,也就只是在躺椅上睡一会儿。
  梁璎怕冷,毛毯扯到了脖子以上,将整个人都包裹得严严实实,毯子毛茸茸的边缘遮住了下巴,只留下巴掌大的小脸在外边,白皙的皮肤在不远处炭火的照应下泛着微微的红色。
  一片恬静。
  屋里偶尔响起噼里啪啦的炭火燃烧声音,恍惚间,魏琰像是回到了从前,她也是这样,炉旁煮着茶等着自己的归来。
  他的脚步不受控制地走向女人。
  每一步,都走得迫切却缓慢。
  直到梁璎终于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放她走的时候,自己是怎么想的来着?
  他想着本就是自己的亏欠,这点要求好像也无可厚非;他想着自己所爱另有其人,放她在这里确实太过残忍了。
  所以他伪造了梁璎的假死,将她送出了宫。
  后悔吗?后悔的。但如果回到她请求出宫的那一刻呢?魏琰好像依旧没有别的选择。
  对她,彼时的自己是出于愧疚也好、感激也好、同情也好,还是那未察觉的爱意,他都做不到泯灭良知、不管不顾她的意愿。
  他只知道梁璎多爱自己,却没有想到自己……亦是如此。
  此刻睡着了的女人没了对自己的冷漠和尖锐,或者是疏离客套,这样安静得像是不会拒绝的她,让魏琰心中的渴望在不断攀升,不自觉地就伸出了手。
  然而就在那手快要触碰到他心心念念的人时,身后突然传来动静。
  魏琰一回头,就看到了站在那里的少年。
  文杞虽是大病初愈,一眼就能看出身体的虚弱,但那双眼睛这会儿在看过来时,却透着凌厉的光。
  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
  停留了片刻,魏琰终究是收回了手。
  父子二人很默契地来到了外面,魏琰还没说话,就听着文杞恶狠狠地先开口了:“你别靠近她。”
  声音里尚存的稚嫩让他的凶狠多少打了折扣,像是守护着母亲的小狮子。
  魏琰一时间不知该作何感想。
  “你不想我与你母妃重新在一起吗?”
  他刚问完,就得到了文杞的回答:“不想。”
  没有一丝的犹豫。
  “那你不想以后都跟你母妃在一起吗?”
  这次文杞梗了一下,但随即又有些恼怒:“那不是一回事,你不要相提并论。”
  魏琰笑了笑,带着些许自嘲,却终究是没有再继续下去这个话题,只是转而问道:“今日身体怎么样了?”
  话题突然的转折,让魏文杞愣了愣,一开始还没有回应,大约是还气着,可到底是在父亲的等待中败下阵来:“好多了。”
  其实不用他回答,魏琰都能看出来确实是好多了。
  不光是身体好多了,精神也好了许多,许是有梁璎的陪伴,多了许多孩子的气息。
  也是有这样的对比着,魏琰越发觉着先前的这个孩子,太可怜了。
  心口愈发地憋闷着,他终于开口:“那你先进去。”
  文杞的眼里有对他这样刚来就要走的疑惑,可直至魏琰完全离开,他也没有开口挽留。
  ***
  凤仪宫中。
  自从被软禁在宫中后,薛凝就一直在等待着自己的结局。她并非是不谙世事的小女生了,自然能想到接下来等着自己与薛家的,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她只是没想到,比起废后的圣旨,会是魏琰更先来。
  穿戴整齐坐在那里的薛凝,在看到的魏琰走进来,面色平和地坐到一边时,突然猜到了,在断绝这帝后的夫妻关系之前,他此刻,是作为魏琰本人坐在这里的。
  “你既然已经去过地牢了,应该也知道了你妹妹做的那些事情,”魏琰也不与她比耐性,开门见山地就说了,“她做了这种事情,你应该知道是什么样的后果。”
  薛凝当然知道,但她还是忍不住嘲讽地笑出声。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人总是能这么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就好像他是被逼如此的。
  薛凝站起了身,看着不管自己如何失态都无动于衷的男人:“魏琰,你敢说,如果没有薛敏做的这些蠢事,你就不会对薛家下手吗?”
  “会,”魏琰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却也回得很干脆,“但不会是现在这样的场面。”
  虚伪!薛凝的心就像是有猫的爪子在一下又一下地抓着,让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揭开这个男人的真面目。
  “你以为只有梁璎在为你挡箭吗?她做的那些事情算什么?你能坐上这个皇位,靠的是谁?你现在为了她来过河拆桥,不过是因为她走了,跟日日在你面前的我不同,她走了,找了别人,所以你就在意了,你就嫉妒了是不是?”
  看着似乎要陷入疯狂中的女人,魏琰几乎要想不起,她最初是什么样子了。
  她变成这样,归根到底,自己是罪魁祸首,魏琰有这样的认知。
  并非毫无触动的,但是多奇怪啊,他的心中,却没有面对梁璎时那样的愧疚,想要用任何东西来补偿的急切。
  更多的还是利益的算计。
  原来对梁璎的愧疚、补偿,所有的在意、不敢靠近的小心翼翼,都是缘于他爱她。
  第25章 浪费
  魏琰已经不打算继续下去这次的交谈了, 他起身,只在最后说了一句:“念在我们过往的情分上,我不会取你性命的。”
  可是对于在高位待了一辈子的人来说, 以后一无所有地在冷宫中过活, 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魏琰走两步就突然被抓住了手, 那看着瘦弱的手, 这会儿大概是用尽了所有力气, 指甲都要陷进他的肉里。
  他回头时, 对上的是女人饱含怨恨的目光, 朱钗与眼中的泪光似乎在一同轻颤着, 她的身上写满了绝望。
  “魏琰, 这么多年来,我为你治理后宫, 为你掩盖你不愿行房事之事,为你承担无子的罪名,你就要这般对待我吗?你对她愧疚,那你对我呢?就没有一丝愧疚吗?”
  她声音凄厉的指责里,却又带着不易察觉的期待, 就好像是在期待着能唤起魏琰的心软。
  却也只是在男人眼中掀起稍纵即逝的波澜罢了。
  魏琰走到今天, 已经十分清楚, 不管他怎么贤名在外, 良知与心软,其实都已经在尔虞我诈中湮灭了。
  那无处安放的愧疚、进退两难的为难,想要补偿、不忍伤害的心情,都是只有面对梁璎时才会有的。
  不管是现在, 还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过去。
  至于薛凝说的那些,不是她, 也会是另一个人。
  但是有一点,他是真的觉着歉意:“薛凝,我对你最后悔的事情,”女人的眼睛在听到这话时稍稍亮起了几分,却又在下一刻他的声音响起时熄灭。
  “是五年前没有认清自己的心时,骗了自己,也骗了你。”抓着自己的手又用了几分力道,已经能感觉到疼了,但魏琰并没有阻止,而是继续说着,“若是当时我们都能诚实一点,或许我们今日就能以更体面的方式来结束。”
  薛凝的手仿佛是失去了力气一般,一点点地松开了魏琰。
  魏琰说的是“我们”,可是她竟然没有一丝反驳的余地。
  就像是他说的那样,早在一切都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她就已经意识到了,男人的心在慢慢偏离,到最后已经完完全全地偏向另一个人了。
  所以她才会不安地一次次争吵,所以她才在那个时候不想救梁璎,希望她死掉;所以才会故意让梁璎知晓真相。
  她不甘心将唾手可得的权势、地位、与魏琰共度一生的位置,都交给另一个人,不信邪地以为时间能让一切回到正轨。
  所以当时她没有让。
  女人连连后退了几步,脸上仿佛失神一般,呆呆地问道:“若是当时,我把你让给了她。若是退的人是我,你会不会……”会不会也对自己充满悔意与愧疚,会不会也关心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在每个重要的节日里,亲自挑选礼物?
  可薛凝没有问了,她自嘲地笑出了声音,这些话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他会吗?他不会,他只会安安心心地与梁璎相亲相爱,他只会觉着终于少了自己这么个累赘。
  因为他爱梁璎。
  苦苦纠缠困扰了薛凝五年的真相,终于在这一刻,避无可避。
  她跌坐到了地上,华丽的衣衫与这宫殿融为一体,就像是埋葬其中一般。
  魏琰已经走出去了,随后进来的太监开始宣读圣旨,薛凝却一句也听不进去。
  那时候,就该承认了的,承认自己的失败,承认自己输给了梁璎,自愿退出这场斗争,至少那样的话,魏琰念着几分情,薛家也不会以今日这么惨烈的方式退场。
  可是现在,一切都无法回头了。
  ***
  梁璎在东宫陪了文杞好几日。
  文杞的身体在慢慢恢复着健康,到这日能外出的时候,他说要带自己去一个地方。
  梁璎自然是跟着去了。
  他们去的是一间花房,走进去的时候,梁璎微微有些意外,不知是用了什么方法,外面寒冬腊月,这里却是温暖如春。
  各种花朵开在每个角落,甚至有蝴蝶在翩翩起舞。本就美得不可思议的场景,因为是出现在冬天,就更加地如梦似幻了。
  “母亲最喜欢看花了吧?”文杞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这里美吗?”
  梁璎想了想,脸上浮出几分笑意,点了点头。
  自然是美的。
  但她心中却并无太多的波动,不知怎的,反而是在这一刻突然特别怀念周淮林。 第28节   她所见过最美的景色,都是与他有关。
  ***
  在周家的第一个春天,梁璎还是足不出户的状态。
  她喜欢靠在一扇固定的窗前对着外看,其实也不知是在看什么,可能更多的时候只是发呆罢了。
  但那窗外的景色每日都会有或多或少的不同。梁璎知道那都是周淮林做的,她见过那个人曾经连夜将院子里的一棵海棠树,特意移到了自己平日待着的窗前。
  梁璎有时候不明白他为什么能做到这种地步。如此费时费力,也不过是自己的视线里,多一抹色彩罢了。
  然而这日她在窗前,却正看到一只断了线的风筝直直地越过墙头,坠落到墙里边来。
  没一会儿,墙那边就响起一道娇俏的女声。
  “哎呀,掉进去了,这可怎么办?”那女声说完怎么办后,并不思索就直接叫了,“堂哥,堂哥你在里面吗?”
  梁璎往身后瞥了一眼,原本正在桌前看书的男人已经起身了,跟她解释:“抱歉,是我叔父的女儿,平日里闹腾了些。”
  梁璎摇头表示自己并不介意,听他说了一声“我出去看看”人就出去了。
  她从窗户处看着男子捡起地上的风筝出了门,应该是在与他堂妹在交谈。墙外女子的声音清透得很,隔着院墙,梁璎也能听到几分。
  “好了好了我知道错了还不行吗?”
  “春天来了,外面的花开得可好看了,你要不要也带那位姑娘也去看看啊?”
  梁璎觉着这个“姑娘”应该是在说自己的。
  直到声音消失后,周淮林走了进来。
  他没有跟自己说小姑娘的提议,大概是也知道梁璎不会同意出去的。但他没有坐回去,反而思索了一会儿才跟梁璎说:“我有些事情,要出去一会儿。”
  也不是什么人都跟自己一样喜欢待在屋里的,如那位姑娘若说,正是大好春光,梁璎觉着周淮林应该出去走走的。他留在这里,显然是在照顾着自己的情绪。
  于是梁璎点头,表示自己并不需要陪。
  周淮林走了。
  院子里一时间变得寂静无声。
  他在的时候,其实也不怎么说话的,但不知怎么的,他一离开,这屋子就显得静得可怕。
  梁璎看了一眼周淮林桌上正翻开的书,风从窗户处往那边拂去,吹得那页要翻不翻,沙沙作响。
  良久,她才重新看向了外边。
  那日一直到夜幕降临,周淮林才从外边回来。
  他的模样比起平日里的一丝不苟,稍显狼狈,梁璎甚至能看到他衣角处的灰尘。
  “要不要出去走走?”
  梁璎微愣。
  “春天来了,去看看郊外的花,如何?”
  梁璎看看外面完全漆黑一片的天。
  可周淮林却是不明显地笑了笑:“我知晓你白日怕人多,但是晚上没什么的。”
  晚上是没什么人,但要如何赏花呢?可即使如此,梁璎也没有问。
  可能是因为这些日子的相处,她对周淮林莫名地有些信服。
  马车一路驶到了目的地,扶自己出去时,梁璎甚至能感觉到周淮林的一丝期待。
  就好像等着迎接惊喜的是他一般。
  轿帘掀起的那一刻,梁璎就已经察觉到了不对。
  太亮了!对于黑夜来说,眼前太亮了。
  她停下动作抬头看过去。
  眼前的景象,恍惚间让人觉着这里是什么灯会。
  花田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亮到梁璎能看清每一朵花的模样。
  甚至连一边的花树上,亦是挂满了灯火,将整个花树,映照得更像是灯树。
  烛火中的花,美得如梦似幻。
  梁璎再也没见过比那晚更美的花海,她呆愣了许久,比起欣赏,比起惊喜,那一刻涌在心间的,更像是……感动。
  想要落泪的感动。
  她回头时,男人就站在不远处等着,灯火中的他,亦是好看得不像话。
  她说不得话,彼时也尚且不会手语,一时间不知要如何表达。
  可男人就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一般:“不会打扰旁人的,等会儿我就会将所有恢复。也不算浪费,撤下的花灯烛台都会分给城外的农户。”
  “你好好赏花就可以了。”
  梁璎的目光还是没有转开,男人抿抿唇,眼里似有笑意:“好,我知道了,不用谢。”
  梁璎这才重新看向那花海。
  她是后来才知道的,不管是钱财,还是时间与精力,周淮林此生将所有的浪费,都给了自己。
  第26章 欲留
  “母亲。”
  文杞的声音将梁璎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看过去时,少年笑着问她:“母亲是在想周刺史吗?”
  梁璎微微一愣,她犹豫了片刻后, 大方地承认了:“这么明显吗?”
  以往两人之间不会过多地谈起周淮林, 毕竟他与文杞的关系, 似乎是有几分尴尬的。周淮林也会在母子见面时刻意避开。
  但此刻的梁璎不这么想了, 因为知道了孩子也盼着自己能够快乐, 所以不想再去避讳自己的幸福。
  文杞确实不介意提起周淮林, 母亲在想那个人时眼里带着的光亮, 让他觉着安心, 他们毕竟是相隔千里, 自己不能时时刻刻守护在她的身边。
  母亲的笑是她过得很好的证明。
  他们正交谈着的时候,花树后走出的身影, 让两人的神情同时一僵。
  因为有花丛的掩映,两人一开始并没有发现站在那里的魏琰。
  直到这会儿,文杞才想起来来这里是父皇提醒的他,原来竟是存着这样的心思,觉着自己被利用了的他一时间表情有些难看。
  其实若是不加以伪装, 魏琰此刻的表情应该更加难看。
  他以为梁璎记得的。
  那是曾经, 尚且单纯年轻的女子, 兴致勃勃地拿书给自己看:“皇上, 你看,这书里说,可以建造出四季如春的房间,还能在冬天孵化出蝴蝶呢。”
  她有一种对什么新奇事物都愿意相信的天真, 看向自己的眼里也满是期待与向往。
  “书上也不全是真的。”那时候的魏琰,虽然被她这样的眼神看得心软, 但还是出于理性地说了一句。
  他是这么说,也是这么想的。于是这样的“天方夜谭”,自然就被抛去了脑后。
  后来在梁璎离开的夜里,魏琰总是会想起那双暗淡下来的眼眸,那眼里的失落感,让他的心在疼痛中备受煎熬。
  他忍不住去想,自己做出来就好了,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怎么就不能满足她呢?那时候要是能答应她,她会有多高兴?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在全国搜寻能人异士,打造了这样的花房。
  他以为,在看到这里的一瞬间,也许会勾起梁璎的回忆,哪怕是一丝也好,触动她的心。
  “母亲是在想周刺史吗?”
  这样的问话,打破了魏琰的幻想。
  他透过花束的缝隙,看见了梁璎的回应。
  他是懂手语的,在知道梁璎会手语以后,他的书房就放着一本有关的书。只是也不知是为了避开旁人还是欺骗自己,他总是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一个人拿出来看,亦从未在旁人面前展示自己会这个。
  包括梁璎。
  所以他读懂了梁璎的回应。
  其实哪怕是读不懂,在看到女人含笑带光的眼时,就已经能明白答案了,她如今是不会因为自己露出这样的神情了。
  他无法克制自己不去嫉妒,甚至这一次的嫉妒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猛烈,魏琰的心像是被一条毒蛇纠缠住了,疼得他不得不咬紧牙关让自己的表情不至于太过失态。
  当所有的感情避无可避,那想要靠近的本能,也变得无法抵抗与掩藏。
  ***
  梁璎的好心情在见到魏琰时减去了不少,却还是微微福身,无声地行了个礼。
  “不必多礼。”男人一边靠近,一边以温和的声音说着。
  梁璎刚站直,就听魏琰在问文杞:“身子已经好多了?”
  “嗯。”
  “那没事便多出来走走。”
  他听起来倒是很关心文杞。然而梁璎抬头时,却见他的目光正落到了自己身上。
  见对上了目光,魏琰顺势就又与她说起来:“之前你说有冬日也能有能开花的花房,我说不能。结果倒是让你说对了。”那个男人不仅仅是在现在取代着自己的存在,他还在覆盖自己与梁璎的过去,心底那疯狂涌动的不甘心甚至是愤恨,让魏琰故意提起,“你知道这是怎么做成的吗?”
  梁璎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说实话,要不是魏琰提起,那些事情,她都已经不怎么会主动记起了。
  “你看这个……”
  魏琰上前一步指向一边,似乎是想跟她解释,随着他的靠近,浓郁的龙涎香混着满屋的花香一同传来,梁璎下意识就后退了两步。
  “父皇!”关键时候,还是文杞一把拉住了梁璎的手,止住魏琰的话,“我突然觉着有些难受,能不能让周夫人陪我回宫?”
  他倒是懂得怎么戳魏琰的痛处的,周夫人几个字出来的时候,魏琰的表情有一瞬间像是要崩不住一般地难看,但又很快恢复正常,笑着答应下来了:“好,既然不舒服就回去休息着,我让御医去给你看看。”
  文杞也没有拒绝,拉着梁璎就转身离开了。
  只留男人一个人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 第29节   他对梁璎的背影并不陌生了,可唯独这一刻,女人一步步远离他的背影,像是把他的心也带走了。
  魏琰很想开口叫住她,很想问她,你还喜欢这里吗?
  他特意为她建造的地方。
  他甚至开始升起奢望,他想留下她。
  ***
  回宫里了,文杞还有些愧疚:“对不起母亲,我并不知道他会在这里。”
  梁璎摸了摸他沮丧的小脑袋,在他抬头之际又笑着摇头,表示不要紧。
  只是梁璎心中也有顾虑:“你的父皇是你在宫中唯一的倚靠,你不要太得罪……”
  文杞拉住了她的手,没让她继续说下去:“我最大的倚靠是母亲你。”他心里其实清楚的,父皇也好、杜太傅也好,他们对自己的好,都有母亲的因素的在里。
  但让他痛苦的是,偏偏那是因为母亲的苦难。
  文杞看着母亲疑惑的神情也不欲多说:“母亲你不要总是替别人想,你多考虑自己就好了,等我……”
  等我有能力保护你的那一天,就不会让你再受任何委屈了。
  这话,他也没有说出来。
  少年的话虽然说得没头没尾,但梁璎至少是读出了孩子守护自己的愿望。
  她心疼又欣慰,虽然想再多补偿他,与他多待些时日。可想着魏琰让人不悦的靠近、还在等着自己的淮林,她还是在心里决定了早些离开,以免多滋生事端。
  ***
  晚点的时候,梁璎正要在休息,突然听得敲门声。
  “夫人睡下了吗?”
  梁璎愣了愣,她倒是想说睡下了,可她说不出话来,屋外的人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僵持了有一会儿,她只得过去开门。
  一打开门,门外站着的一名黄衣宫女先是弯腰道歉:“夫人打扰了,奴婢是奉命前来的。”
  说完也不等梁璎反应,她微微一抬手,一队手捧着不同物品的宫女们有序进入。
  梁璎心中不知怎么的,立刻就浮现出不安,她看着这群不速之客,疑惑没有持续太久,就听那最开始的黄衣宫女在跟她解释了:“夫人,皇上是怕您在这里住着缺什么东西,所以吩咐奴婢都备齐了。”
  梁璎闻言瞥了一眼,这群人带进来的东西里,可谓是五花八门,从胭脂水粉到不同样式的衣裳,都准备得很是齐全。
  但她的心里涌上来的只有不安与厌恶。
  她先前就觉着魏琰这个名字,时不时地在她的生活中出现,就已经够让人烦躁了。
  如今却觉着还不如回到那时候,至少是两不相见。
  梁璎的手握在了一起,其实她现在是住在东宫的偏殿,就算来得匆忙,东宫也为她将必要的东西一应准备了,她并不缺什么。
  可那宫女就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东宫未曾住过女子,难免有准备得不周到之处。皇上也只是想让夫人您住得安心,还请夫人不必多虑。”
  安心?她现在才是不安心了。
  梁璎没有动作,但拒绝的意思很明显,另一方也没有要退让的意思,两人竟然就这么僵持了下来。
  还是见势不对的下人报了太子,可即使是文杞亲自出面了,手握圣谕的女子也没有退让的意思,依旧是用着恭敬却坚定的语气:“奴婢只是尊圣命行事,若是太子殿下觉着有何不妥,可以去请皇上收回成命。”
  文杞还想说什么,梁璎对着他摇了摇头。
  罢了,放这里就放这里吧,用不用不还是在她自己。她尽早离宫就是了。
  一边的文杞脸色不太好,他隐约觉着父皇并不只是送东西这么简单。再想到今日花房之中,他虽然与自己说话,却停留在母亲身上的目光。
  文杞再小也是懂得的,与之前的克制并不一样,那是不加掩饰的渴望。
  而今日这些,就像是要留母亲在这里一般。
  他想着母亲谈起周淮林时的神色,他知道,母亲不能留在宫里。
  第27章 离不开
  魏琰反常的行为, 让心中不安的梁璎一夜睡得都不怎么安稳。
  翌日醒来的时候,梁璎觉着咽喉、鼻子里都干痒得紧,呼吸进身体的气带着冰冷的凉意。
  她起了床, 没有惊动任何人, 先自己倒了一杯水。温热的, 该是下人不久前才换的。
  喝过热水后的嗓子似乎是好了那么一点, 但是梁璎的身子弱, 时常会生病, 所以对这种染上风寒的预兆也十分熟悉。
  为了不滋生事端, 她决定先不声张, 等出了宫再找大夫看看好了。
  旁边的桌上放着她昨日给淮林写的信。原本信中已经说过了, 打算明日就与文杞分别,可这会儿她又改了主意, 想要今日就走,思绪之间,那信封就被捏在手中揉成了纸团。
  既是决定今日离开,倒是不必写信了,反倒会让淮林担心。
  收拾好了的她才走去外边。
  门一打开, 迎面而来的冷风, 让梁璎一瞬间咽喉发痒想要咳嗽, 却又在看到不远处的人时, 硬生生忍住了。
  魏琰的龙袍外披着白色的斗篷,正立在不远处的回廊之中,也不知是刚来还是准备离开,就这么跟梁璎撞上了。
  视线对上, 男人原本因为在思索着什么而没有表情的脸不自觉地就露出了笑意,他往这边走了两步, 步下台阶站进了风雪里,就在那里与梁璎说着话:“醒了?睡得还习惯吗?”
  魏琰其实是在观察着梁璎的神色,在她开始皱眉露出那么一丝烦躁不安的情绪时,就及时停住了脚步。
  一早的等待只为了这一次的见面,他想尽可能地多与她待一会儿。
  梁璎微微福身行礼后,又点头当是回答他先前的问题了。好在她不需要说话,这会儿冷风吹得她克制咳嗽都很辛苦。
  但魏琰还是注意到了她有些泛白的脸色,忍不住心疼:“这些日子你照料文杞辛苦了。今日太医给文杞请脉后,让他们也给你看看。”
  梁璎摇头,随即又想起这正是个跟他说自己要离开的好机会,于是抬起一直低着的头。
  “皇上,民妇打算今日离……”
  她看着魏琰迷惑的神情,反应过来对方是不懂手语的,正要转身去屋里拿笔纸,却听得男人开口:“若是有什么话要说,就让宫人传给我。我这会儿要去早朝了。”
  梁璎止住了动作。
  他这么说了,自己自然不能耽误。况且……自己是文杞的客人,想要出宫,应该与文杞说说便可以了。
  看她点头后,魏琰转身离开。
  他看懂了。
  梁璎在说要离开。
  他的心开始揪着疼,好像又回到了女人伏在地上一字一字写下:“臣妾恳请皇上准许出宫”时的心情。
  彼时自己没能理解的不舍,想要挽留的心,在这一刻都清晰地撕扯着他的心。
  不想放,他不想放手,不想放她离开,不想把她交给别人。可又无比清楚自己没有任何立场。
  魏琰只能没出息地逃了。
  走远了,他却又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
  梁璎还站在原地,恍若是隔着风雪在目送他离开。
  那身影让魏琰绝望到底的心,又升起了零星的希望。
  不想放,既然不想放,那他就牢牢抓住。只要梁璎再给他一次机会,再把手给他一次,只一次就好,他一定会给她这世间没人比得过的宠爱,一定让她余生都不会因为这个决定有片刻的后悔。
  魏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仿若已经看到那柔若无骨的纤细手指,放在了自己的掌心。
  仅仅是想象,心就已经开始颤动。
  梁璎,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们再试一次,好不好?
  ***
  梁璎其实只是想着要怎么与文杞说离开的事情,让她意外的是,当真的说出口时,文杞并不意外,更没有要拦她。
  他知道母亲此刻原本应该已经离开了京城的,是自己耽误了她的步伐。
  “母亲是该早些走的,”无论如何懂事,如何理解母亲,分离都是一件无法开心起来的事情,可他将那些不开心都死死藏了起来,“天寒地冻,路上不安全,不要为了赶路太急。”
  梁璎点头,又想起了什么,跟他承诺:“明年我会在秋里的时候来京城。”
  文杞的目光瞬间明亮了许多,许是与母亲的关系确实缓和了不少,他高兴之余也忍不住说出自己的愿望:“母亲可以给我写信吗?”怕拒绝,又赶紧补充,“就是到了以后,写信给我报个平安。平日里就不需要了。”
  他说着不需要,眼里却全是需要。
  梁璎失笑,但其实心口是在泛疼的。她收到过文杞的信,只是从未回信。
  这次,她点点头应允下来。
  马车还未驶出内宫门,就被拦住了。
  “李公公,”那侍卫显然认识太子宫里送梁璎出宫的人,说话也客气,“皇上有令,最近皇宫戒严,需持皇上手谕方可进出。”
  小李子看看马车,压低了声音:“刘侍卫,这可是太子殿下的客人。”说着还掏出了太子的令牌。
  可对方根本不看就推了回去,摆摆手:“有李公公你在这里,我还用看什么令牌?但是接到的命令就是这样的,您也别为难我们。”
  “就今日……”
  “就今日也不行。”
  梁璎在马车里都听见了,她又想咳嗽了,但也只能捂着嘴,尽量不发出声音。
  她不知道这是魏琰故意还是无意的,只觉着心中的不安愈加浓重。待身体这阵不适过去了,她才缓缓放下帕子。
  最终他们又回到了东宫。
  文杞听说后很是气愤:“母亲你不用担心,我去找他就是了。”
  结果他怎么去的,就怎么回来。魏琰以公事繁忙为借口拒绝了他的见面。
  梁璎隐约间明白了什么,魏琰这是故意留下了自己。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
  她又在东宫住了几日,身体的不适已经愈发明显了,她都是强忍着,只在一个人的时候抱着温热的水多喝几杯作罢。
  文杞这几日找了魏琰几次都被拦在了门外,梁璎知道,他是在等自己。
  如今并非后妃身份也不能直接去见人,她只能给魏琰转递了消息。
  消息递上去的第二日,梁璎见到了魏琰派过去的人。 第30节   “夫人,皇上召见您。”林福一脸笑意地说着,“您有什么话,就当面跟他说吧。”
  梁璎没有立刻动作,文杞今日不在宫中,种种巧合得像是魏琰故意安排的。
  “夫人尽快吧,不要让皇上久等了。”
  那边等待的人又催了几声,容不得梁璎多思考,就被催着坐上准备好的轿子里。
  轿子被人抬起,梁璎也掀起轿帘的一角往外看。她对京城不熟悉,但对皇宫就再熟悉不过了,所以很快就发现这并不是通往御书房的路。
  在一边跟着的林福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疑惑,在一边解释:“夫人,您身份特殊。这要是被有些人见着了也不好,所以皇上只能委屈您一下了。”
  他们的目的地是长宁宫。
  是梁璎出宫前的宫殿,还没有到的时候,她就已经发觉了。
  长宁宫当日为了让梁璎假死顺利出宫,曾走水过。可现在入目她的眼中的,并非断壁残垣景象。
  “夫人还记得这里吗?您走后,皇上就将这里翻修得与以往一模一样了。”林福在一边解释。
  他的语气颇有一种对往事的怀念,可故地重游的梁璎,就只有厌恶与不耐。
  她看向林福,无声询问魏琰在哪里。
  林福倒是看懂了:“夫人先进去稍等片刻,皇上大概要忙完了才能过来。”
  在这一群虎视眈眈的眼睛面前,梁璎没有旁的选择。
  她走了进去,宫殿里很安静,脚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任何声音,以至于身后大门关上的声音就异常刺耳。
  梁璎回过头,殿门正完完全全地紧闭上。咚得一声,重重地落在她的心上。
  第28章 禁锢
  梁璎被软禁在了长宁宫。
  宫殿里的布局, 她并不陌生,最惹眼的却是摆在那里的的那件凤袍,在殿中熠熠生辉。
  与当初她看过的那件, 好像有几分相似。但她当时也只是匆匆一瞥, 时间又这么久了, 早就记得不清了。
  梁璎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她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许是因为有了这一路纷乱猜测的铺垫, 此刻的她, 倒是没有太过惊慌失措。
  她只是在思索, 魏琰这是要做什么。想不明白, 她就等, 等着魏琰来给她个明白。
  可是……她能等,淮林也能等吗?什么都不知道只能猜测的他, 会等得多着急?
  魏琰一直没有出现,中间有人送来了茶水,饭点时亦有人送来吃食。梁璎俱是岿然不动,既不多问,也并不动她们送来的东西。
  负责送东西的宫女们是一句也不敢多言的, 甚至连多一眼也不敢看她。
  还是林福来劝她的。
  “娘娘, 您还是用一些吧。这身子骨可是您自己的, 可别拖坏了。”
  这声改变了称呼的“娘娘”, 让梁璎睫毛一颤,却是干脆闭上了眼,抚摸着手上的玉珠不言语。
  林福看看她,再看看满桌丝纹不动的饭菜, 那捏着拂尘的手无所适从,大冬天得, 只觉着冒着冷汗。
  也别说宸妃娘娘了,就连他这个皇帝身边的人,都被皇上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吓了一跳。
  以往看皇上那么在意宸妃娘娘时,也想着是否余情未了,可每每都因为“那他怎么能容忍周大人的存在呢”这样的想法而否定了。
  如今周大人还在京城,这若是传了出去,像什么事?
  “那……娘娘,您先歇着,老奴先退下了。”
  梁璎摆明了一副不配合的态度,他也不能拿这尊佛怎么样,只能先行退下去禀告魏琰了。
  梁璎看着他离去,那门在他出去以后就被人关上了,虽不至于有落锁之类的声音,但那攒动的人影,明显是守在外面的侍卫。
  梁璎观察过后就收回了目光,屋里没人,她稍稍放松了一些紧绷的神经,比起想咳嗽、咽喉干痒,如今又多一个头疼,让她不得不以手撑着脑袋缓一缓。
  随着身体越来越不舒服,心里也无法难受了,梁璎眼眶有些发热,她现在很想见到淮林。
  其实原也不是那么娇气的人的,可就是因为身边有那么一个人,总是比她更着急,总是比她更怕自己难受,娇气的性子,就不自觉被养了起来。
  她都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需要像现在这样忍着身体的不适了。
  ***
  梁璎没有等太久。桌上冷掉的饭菜被撤掉换上新的一桌时,魏琰的身影就随着门的再一次打开而出现。
  跟以往的规矩行礼不同,这次梁璎没动,她看着一步步走进的魏琰。男人脸上这次没有笑容,但殿中的烛火倒映在他的眼中跳动着,那灼热的目光让他好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激动。
  “梁璎。”
  这声名字叫得跟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像是裹挟着情义,很轻的语调,轻得像是叹息。
  “这个场面,我在脑海中想过无数次。我们的家,我们的孩子,等我的你。”
  魏琰已经走到梁璎的很前,短短十几步,他看起来像是走得云淡风轻。可只有自己知道,那每一步都是踩在云端上。
  是不安的虚幻,也是愉悦得飘飘然。
  他垂头,俯视着坐在那里的女人,她扑闪着的睫毛、小巧的鼻子、白皙的皮肤,无一不是镌刻在记忆深处中的。
  魏琰的手不自觉从身后拿出手,慢慢举起。
  一指之隔而已,他再往前一点点,就能触碰到自己魂牵梦绕的那张脸,可他却始终不敢再前进半分。
  “一开始,我以为对你的所有牵肠挂肚,都是因为愧疚。所以我努力想让你好,我以为只要你快乐了,好好生活了,我也就能放下了。”
  “所以周淮林要带你走的时候,我没有拦,你们成亲的时候,我没有拦。即使……”如今魏琰说的每个字,都像是在剜自己的心,以嫉妒铸成的剑,“即使我其实快要疯了。”
  在他未清楚那感情名为嫉妒之时,就被折磨得快疯了。
  可他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为她挑选着嫁妆,挑选着新婚礼物,挑选着伺候的下人。
  他像是真的不在意,却只有自己知道,他其实怀着最卑劣的心思。
  他想要渗透进她的角角落落,想要让她时时刻刻记着自己的存在,怕她……忘了自己。
  “可是梁璎,在再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了,”魏琰单膝跪在了她的身前,这下他成了仰视,可以清晰地看见她冷漠的神情,冰冷的目光,可即使如此,也未能浇灭他此刻心头燃烧着的火焰,“梁璎,只有你,我只想要你,除了你,谁都不可以。”
  他用了五年的时间,去逃避,去挣扎,去想要尝试用别人来替代。
  可梁璎只需要在他面前出现一个瞬间,那所有的努力都像是个笑话。
  魏琰抓住了她的一个衣角,他连女人放在腿上的手都不敢碰,可心中空缺的那一块,还是在那一瞬间被填满。
  如今什么都唾手可得的他,唯有在面对这个人时,会如此小心翼翼。他明明可以强硬地不管不顾占有她,明明可以用周家来威胁她。
  可是……
  魏琰的心已经在开始疼痛了,她是梁璎,她是陪着自己走来又被自己辜负了梁璎,她是为了自己满身伤痕的梁璎。
  他要怎么……
  梁璎突然站了起来,同时也往后退了几步,紫檀木的椅子被推着后退了些距离后仰倒在地。
  她一直退到自己的衣角从魏琰的手中抽出来,才不去看地上的人,往一边走了几步,跪倒在地。
  梁璎听了这么久,她好像能听懂了。
  “皇上若是介意臣妇另嫁他人,”从魏琰愣了一下的表情里,梁璎看出了对方能看懂,于是继续认真地比划着,“臣妇愿与周淮林和离,从此青灯古佛常伴一生。只恳请皇上不要为难周家。”
  这就是她忍着恶心,听了这么久魏琰这惺惺作态的话,所得出的结论。
  男人或许是大抵就是如此的,哪怕是自己放手了、不要了,在他的想法里,还是他的东西。
  也许就是自己有了其他人,让他产生了“自己的东西”被他人染指的不甘。
  他愿意放自己出宫,却不愿意自己另嫁他人。
  梁璎对他这样的想法嗤之以鼻,可她不得不为周家考虑,她决不能让魏琰迁怒周家。
  可魏琰却因为她的话久久回不过神,他突然意识到,梁璎在听到这些话时,甚至没有“他是爱我”这样的想法。
  她并不相信,不相信自己心悦于她。
  “梁璎。”
  梁璎听到他在叫自己,她没有动,依旧将头伏在地上。
  “梁璎!”男人跪到了自己面前,声音里像是在压抑着下一刻就会崩溃的情绪,“梁璎,你看看我。”
  良久,梁璎才终于抬起头。
  视线刚刚上抬,就对上了一双泛红的眼眸。
  这是第一次,魏琰在她面前,毫不掩饰地泄露出所有的感情。
  可是对方就像是封闭了什么,接受不到任何暗示。自己不敢靠近的小心翼翼,想要珍惜的心,放下的所有姿态与自尊,她都看不到。
  梁璎确实不信,曾经的魏琰,也是如此惯会骗人的。她不就是……已经被骗过了一次吗?相信这个男人对自己有爱。
  “我们真的不能重新开始吗?我会给你这世间最好的爱。他能做到的,我都能,我会做得比他更好,”魏琰说起那些自己被折磨得一次次彻夜难眠时,脑海中闪现过的无数次念头,“梁璎,选我好不好?”
  梁璎别开了目光。
  再也不会有人,比周淮林更好了,再也不会有人的爱,比他的爱更好了。
  第29章 心焦(修)
  这话梁璎知道自己不能说, 她面对的是九五至尊,她不能在魏琰面前提起周淮林,不能刺激他, 让他针对周家, 所以梁璎只是重新低下头, 什么也没有再说。
  可魏琰却读懂了这样的沉默。
  读懂了她的拒绝、她对那个男人的维护。
  魏琰的脊背垮了下来, 他是真的妒极恨极, 可就像是过往那般, 他无数次地恨不得那个男人消失, 却又不得不无数次地选择忍耐。
  他的嘴唇动了动, 那一瞬间无数话在舌尖滚过。
  他想说你想想我们的孩子, 你就不想陪着孩子长大吗?可是这母子二人的关系也不过刚刚修复。
  他想说,你想想我们在一起的那么多年, 你也真的完全割舍了吗?可是在梁璎看来,那只是自己的做戏。 第31节   他甚至想用周家作为威胁,可那种卑鄙无耻的话,怎么也无法说出口。
  魏琰的眼眶酸胀到想要落泪。
  “梁璎,之前的事情。都是我的错, 对不起。”
  “你给我一次机会补偿, 这次不是皇贵妃, 也不会有什么皇贵妃。”
  梁璎愣了愣, 抬头看过去,那目光就像是给了魏琰鼓励,他用着几乎是迫不及待的语气说着:“皇后的位置,以后只会是你的, 梁璎,不要拒绝我, 你先不要拒绝我,你再想一想好不好?”
  皇后?梁璎一直在东宫,并不知道薛凝的事情。
  可她到底也是在后宫浸淫那么多年的,朝堂之事也是懂得一些的,这会儿并不难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当初淮林说起薛家的时候,梁璎以为是他不懂,不懂魏琰对那个人的真情。可是直到现在,她才知道不懂的从来都是自己。不懂帝王的无情、多变。
  他为什么会觉着自己还在意那个后位呢?
  梁璎甚至开始庆幸了,庆幸自己那么早地知道了真相、离开了这里。若是当初魏琰真的为了哄自己将后位给了自己,她的这一生大概生死就真的要耗在了这宫里。
  能够那么早地离开、那么早地醒过来,能够遇到淮林,真的是……她此生的幸运。
  大概是梁璎的排斥与厌恶太过明显,魏琰终究是没有做其他的事情,先离开了。
  梁璎在他离开后,终于看向桌上还热着的饭菜。
  其实此刻还在病中的她是一点胃口也没有的,可她还是拿起了桌上的筷子,夹起米饭,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
  “记得好好吃饭,按时休息。”
  淮林让她记着的事情,她也确实记住了。
  在事情还没有到绝路之前,她不能让自己的身体先垮掉了。
  ***
  周淮林已经在院中站了好一会儿了,直到回廊里响起脚步声,他沉寂的眼里一瞬间有了明显的波澜,回头的动作都带上了几分急切。
  来人是府里的下人,他也看出了主子的急切,可也只能面色为难又凝重地对周淮林摇摇头。
  今日,还是没有夫人的来信。
  梁璎已经好几日没有来信了。近来随着薛丞相倒台,皇后被废除,前朝后宫都是动荡不安。
  皇上此刻要稳坐朝堂,按理说处理这些事应该就已经够让他焦头烂额了……
  “给杜府递的拜帖有回信了吗?”
  “是的,”说到这个下人就放松了不少,赶紧回答,“杜太傅回的消息,说您可以随时登门。”
  周淮林也不再耽搁了,一边快速向外走去,一边沉着吩咐下人:“备马。”
  他掩下了所有的心急如焚,如今梁璎在宫中的情况尚不可知,他不能这个时候乱了阵脚。
  他们一起来,就要一起离开。
  ***
  几人坐在杜太傅的前厅。
  杜太傅知道的也没有比周淮林多太多。
  “丞相的位置空了下来,皇上一直未有表态,朝中猜测纷纭。宫里也是被封锁了严实,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
  “我要去宫里!”一边的杜林芝先忍耐不住站了起来。
  杜太傅扫了她一眼:“你去做什么?”
  “我要去问他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真的把梁璎软禁起来了。当初没好好珍惜的是他,现在又要强迫人家,这哪里是君子之道?”
  杜太傅还未出言平息她的怒火,就见一下人急匆匆地过来报信。
  “老爷,宫里来了消息,宣您进宫。”
  杜太傅脸上没有太多的意外,挥挥手让他下去了。他看向一边的周淮林。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周淮林,男人以往沉着的脸上,这会儿隐约可以窥见心焦。
  “老夫进宫后,自会进谏皇上。”
  身为帝师,他的话自然要比旁人更有份量。
  周淮林起身对他拱手道谢:“那就有劳太傅了,淮林定牢记太傅恩情。”
  “说什么恩情……”杜太傅苦笑一声,“若说恩情,是我杜家还不完她。”
  他起身,慢慢地往外走着,不自觉地就想起那小姑娘。
  “太傅,你让我读的书我都读完了。”
  “太傅,你看我写的心得。”
  “太傅,我的书法是不是长进了。”
  他没有见过那么上进的人,没有见过那么诚挚的心。当初她的心全在这里的时候,是所有人合力推了出去。
  如今她有了新的人生、新的家,就不该被留在这里。
  皇上应该也懂得,他应该比自己更懂梁璎,应该知道,把她留下来,就只能是看着她走向灭亡。
  ***
  杜太傅到的时候,魏文杞刚要离开御书房。
  他是今日见父皇又无功而返了,知道母亲就在长宁宫里被关起来了,他一腔怒火又无可奈何,这会儿脸色自然是不好的。
  两人相遇,文杞缓了缓神色主动招呼杜太傅:“太傅。”
  杜太傅行礼:“太子殿下。”
  他看看文杞,再看看后面闭着的大门,还想说什么,不远处的林福就在催促了:“杜太傅,皇上在里面等着你呢,您还是快些进去吧。”
  一听到“皇上”,魏文杞的面色又黑了下去。
  他朝着杜太傅点点头:“太傅先进去吧。”说罢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魏琰就在等他。
  杜太傅一进来,就有宫人给他看座端茶,又在旁边放了一盆炭火。
  “太傅近来身体好些了吗?”魏琰从书桌后抬头看过来,他虽然是笑着,眉宇间却难掩疲惫。
  “谢皇上挂念,老臣已无大碍。”
  魏琰问候了他几句,又问了问他对于现在朝局的看法,杜太傅俱是一一回答了。
  末了,魏琰轻叹一声:“太傅果然看得透彻。如今丞相这个位置,不少人虎视眈眈,想要选出一个让众人都信服的,朕思来想去……”魏琰起了身,“还是得太傅您才行。”
  杜太傅没有立刻答应:“臣年岁已高,怕是也活不过几年了。非丞相之位的最佳人选。”
  “你是我的老师,也是太子的老师。才情与见识俱是无人能比拟,品德更是为百官尊敬。您不是最佳人选,还有谁是?”
  “可是……”
  杜太傅拒绝的话没说完,就被魏琰止住了:“太傅,五年前丞相之位你便已是拒不受之。可是今日,这个位置,只有老师您来。您难道不想亲眼看着那个孩子,长成什么模样吗?”
  他用了老师这样的尊敬又亲近的称呼。
  杜太傅抬头,看向这个自己引以为傲的学生。他确实做到了自己曾期许的勤政爱民,将大魏从一片腐朽之中带到了光明之处。
  此刻,这些皇帝的眼里满是诚恳,为了江山,也是为了那个孩子。
  “既是如此,臣也有话要说。”他顿了顿,“方才臣来的时候,遇见了太子殿下。”
  第30章 悔了
  魏琰的笑容淡了淡, 他知道了杜太傅要说什么。
  这京城里的事情,多是逃不过他的耳目的,自然也就知道了周淮林去过杜府。
  “嗯。”方才所有的情绪都被收回了, 这会儿的魏琰负手而立, 眼里再没了笑意, 他因为提起了与梁璎有关的事情, 就像是被触犯了领域的猛兽, 浑身都竖起了防备。
  可杜太傅面色不改。
  “皇上今日拒绝了太子的见面, 以后也打算如此吗?”
  魏琰没有开口, 他就继续说了下去:“老臣知晓, 皇上您如果想让梁璎回来, 就一定会给她皇后的位置。可是……您要怎么给?她只是一介无依无靠的孤女,是个不能说话的哑巴, 是个发病的时候连路也走不平稳的跛子。”
  那一字一句,是在刺杜太傅的心,提醒着他那名女子受到的苦难,但他知道,对于皇上来说, 亦是如此。
  魏琰的脸色已经在一点点沉下来了。
  可杜太傅的话还没有说完:“对于她来说, 唯一有利的条件, 大概就是她是太子的生母。但是……容老臣提醒, 或许皇上忘了,那个身份的梁璎,早就已经死了。还是说……皇上打算昭告天下,说宸妃娘娘并没有死, 而是去往民间,另嫁他人, 如今又重新来坐这皇后的位置?”
  御书房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直到魏琰往自己的位置上走去。
  “你说的那些,都不是问题。”对于杜太傅,他没什么可隐瞒的,所以正面回答了那些问题,“朕想要做的事情,没有什么人、什么理由,是可以阻拦的。”
  他坐回了座椅上,杜太傅从他的眼里看出了势在必得。显然,自己方才说的种种,皇上考虑过了,但都没有能动摇他的决心。
  杜太傅起身往中间走了两步,将朝服的前摆微微一撩,直直地跪下。
  身为帝师,魏琰早就免过了他的跪拜之礼,可这会儿却并没有阻拦。
  “皇上,若是您执意如此,丞相之位,还请您另择贤明。”
  魏琰淡漠地看着下边跪着的人,连太傅亦是如此,他以为至少太傅该是支持的。哪知杜太傅接下来的话,让他刹那间脸色大变。
  “因为臣只能以死进谏,避免皇上筑成大错。”
  魏琰的手紧紧抓着椅把:“太傅这是在威胁朕吗?”
  “臣不敢。如皇上您所说,您现在想做的事情,无论什么理由、什么人,都无法阻拦。唯一能约束皇上您的,只有良心二字。臣亦是如此,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是身为臣子的职责。”
  魏琰紧紧咬着牙,杜太傅仿佛是在说,他若是执意如此,那就是君臣离心,父子反目,还有自己一手打下来的明君之名。
  可其实所有这些,他都可以不在乎,若是……
  “若是梁璎愿意,臣亦愿意举家之力保之。但她不愿,臣不能看着杜家的救命恩人,沉寂在这宫中。”
  是了,这才是魏琰真正害怕的事情,知她不愿,怕她玉石俱焚。 第32节   “皇上,她不愿啊!”
  ***
  夜里的时候,已经多年不沾酒的魏琰破了例,他已经不知道这是自己喝下的第几杯了,好像只有这样,那锥心的痛苦才能减去一二。
  明知求不得,还是想要强求。
  他若真是能狠下心也就罢了,可梁璎这个名字,就足以他畏手畏脚。
  没人敢在皇帝心情不好的时候去打扰,所以魏琰喝醉了,也只是自己靠在那里闭上了眼睛。
  他像是做了个梦。
  梦中他们相互扶持着,一起熬过那些苦难,终于迎来了后面的相守。
  “来,我给你看个东西。”
  男人拉着女人的手,他们奔跑在红色木柱搭建的回廊之中,午后的阳光透过回廊外的树枝,照在那一对美满的男女上。
  男人的脸上是要给心上人惊喜的迫不及待,而女人则满面笑容地看着男人的侧颜,亦步亦趋的跟随中,没有任何迟疑。
  “什么啊?你给我个提示嘛。”
  “到了你就知道了。”
  梦里的梁璎没有受那么严重的伤,虽然历经磨难,却还是会说会笑会跑。他也没有薛凝,皇后的位置,他从来都留给了她。
  他们停在了凤仪宫外,停在了他曾经许诺过的地方。
  大殿的门缓缓打开,他从她的身后弯下腰,贴在她的脸边,语气郑重地开口:“以后,这就是你的宫殿了。”顿了顿,又补充,“我们的家,我们三个人的家。”
  女人呆愣的表情,在听到后面一句后,慢慢地转为了耀眼的笑容,那双眼睛更是在熠熠生辉着。
  “魏琰,”她说,“我好喜欢啊!”
  他看到她欢快地跑进去,跑进那属于她的宫殿中,欣赏着每一件自己为她精心准备的东西。
  而他自己,就只是背着手,慢慢走在她的身后。
  满足,听到她说喜欢的时候,那填满胸口的悸动,就是满足。
  最后,她是停在那件凤袍面前,转头看向自己:“这也是我的吗?”
  她已经是他的妃了,可此刻的他们,就像是才要成亲的未婚男女。
  当然啊,当然是她的,除了她,还能是谁的?
  这话几乎是要脱口而出的时候,魏琰醒了。
  梦里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有她看到凤袍时那惊艳的眼神是真的。
  当初她看向凤袍时,那悲凉眼睛就仿佛在说,真漂亮啊。后来也无数次地出现在他的梦里,梦里的自己,只会迫不及待地想要给她。
  给她所有她想要的一切。
  她后来弃之如敝屣的一切。
  ***
  梁璎睡得不太安稳。
  她这几日都没有请大夫,今日好像病得更重了,头晕晕沉沉的,全身疼痛得厉害,鼻子也总像是堵着什么,让她呼吸不畅。
  如果继续这样,她就只能寻太医了。
  可是梁璎还在犹豫,如果叫了太医,她就真的暂时离不开皇宫了。因为这样的顾虑,她连咳嗽都怕被人看见,只能拿被子盖住。
  正这般难受得头脑都不清醒的时候,她似乎听见了敲门的声音,这声音让她一瞬间清醒过来。
  梁璎从床上坐了起来,掀开了被子。
  她身上的衣物都是完整的,因为睡在这里没有安全感,她每天都是恨不得裹上几层衣物再睡。
  这会儿听到了动静,更是马上离开了床这种让人觉着不安全的地方。
  她往门边走去,方才的敲门声已经停了。
  梁璎这几日为了不暴露自己的病情,一直没有留人伺候。这会儿空荡的屋里只她一人,和燃烧着的烛火,寂静得有些可怕。
  她在门边凝神听了一会儿,除了风声什么也没听到。
  难道是自己病糊涂了听岔了?梁璎松了口气,她决定明日还是得找个大夫来看看,否则等总不能拖着这样的病躯再见到淮林。
  她转过身,刚走了两步,猛然一声大门被推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只一瞬间,冷冽的寒风就已经在往里刮了,屋内两边的烛火,已经有几盏被吹灭了,剩下的火焰也在风中跳动着。使得屋里一时间暗下去了不少。
  梁璎的身体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狠狠抖了抖。她不敢回头,就只是僵硬着一动不敢动。
  不行!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在靠近的梁璎脑海里闪过了这样的想法,她得快跑。
  女人向前两步的逃离动作,仿佛刺激到了身后的人。
  不是这样的,她的脚步,明明只会迈向自己的,为什么现在要逃离?
  他两步就追了过去,在酒的驱使下,魏琰抛开了所有的小心翼翼,只顺从着内心的渴望,将魂牵梦绕的女人抱进了怀里。
  “梁璎,我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第31章 夫妻重逢
  所有人都在劝他放手, 都在说这已经不是他的人了。
  为什么不是呢?凭什么不是呢?怀里实实在在的人,就仿佛是天生地填补他的空缺。他丝毫没觉着冷,反而觉着身体里有一团火焰, 在熊熊燃烧着。
  好像只有此刻才是圆满的。
  身后抱住自己的人不知道在外面站过了多久, 身体凉得仿若冰块似的, 让梁璎的身子止不住地抖, 是冷得, 也是恐惧。
  她闻到了魏琰身上的酒气。
  这些日他看向自己的目光虽然灼热得可怕, 但到底是披着一层斯文的皮, 不曾有过过分的举动。
  醉酒仿佛让他将那层皮撕了下来, 让梁璎感受到了未有过的恐惧。
  禁锢着她的那双手明明用力得无法撼动半分, 可身后的人又像是没有力气一般,整个身体靠在了自己身上。
  本就在病中的梁璎自然是没有撑住他的力气, 被他压得腿一弯就向地上倒去。
  咚得一声,却没有疼痛传来,是魏琰在两人一同倒下去之时及时护在了梁璎身下。
  梁璎匆忙地就要爬起来,才刚刚动了动,就被男人一把再次拽入怀里。
  大开的门还在不停地往殿里灌着风, 他也许是察觉到了怀里人身体的颤抖, 于是用宽大的衣袍将她挡得严严实实。
  “梁璎……梁璎。”他一遍遍地叫着女人的名字。
  他们是如此地贴合, 鼻尖萦绕着的熟悉的清香, 混着心头的火,烧得他理智全无。
  他的身体甚至比他更熟悉这样目眩神迷的沉溺。
  梁璎突然被他抓住了手。
  宽厚的大掌强硬地拉着她的手,以不送拒绝的力度抚摸上男人的身体。
  他目光紧紧盯着梁璎,声音颤抖得都有些变调。
  “你还记得吗?梁璎, 你说过的。我是你的,这些都是你的, 谁都不可以碰。”
  那是她葱白的指尖在他皮肤上行走时,留下的话。
  指尖每到一处,她便以唇标记一处:“这是我的。”
  “这也是我的。”
  “魏琰,你不要让别人再碰了,好不好?”
  因为知道这是怎的离经叛道,她看过来的眼里,带着几分心虚,但更多的是占有欲作祟的霸道。
  魏琰记得,他都记得的。
  与梁璎的过往,每一刻都成了困住了他的枷锁。
  明明看起来陷得更深的是她,投入最多的是她。
  为什么走不出的反而是自己呢?
  此刻抛开所有尊严的他,像是想要向主人展示衷心的狗,身体兴奋得迫不及待:“你看,都是你的,我没有让任何人碰过。”
  可是梁璎哪里记得那些事情呢?她的脑子也是晕的,因为发热而烧晕的,她原本就是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着提防着,这会儿被魏琰拉着手蹭的恶心与恐惧,让她的情绪在崩溃的边缘游走着。
  明明都已经逃出去了,脱离了深渊。可是现在,她好像又被拉着,一只脚踏了进去。
  她很想周淮林。
  几乎是这个名字在脑海中一出来,梁璎的眼泪就忍不住开始滴落。也不是痛哭,她低着头连声音都没有,就只是一滴一滴,无声地落泪。
  魏琰终于发现了不对劲,只能看到梁璎头顶的他没有发觉她在哭,却意识到了自己握着的手,不太正常的温度。
  过分灼热了。
  他一瞬间什么酒都醒了。
  梁璎不能说话、又好逞强,所以她的情绪,她的不舒服,都要靠自己去观察。
  魏琰之所以记得,是因为梁璎去了周家后,周淮林都是这么做的。
  他赶紧伸手去摸梁璎的脸,这次没带任何旖旎的心思,女人灼热的皮肤和冰凉的泪水,一起通过他的手感知过来。
  魏琰慌了神,原本还滚烫的身体一下子冷却下来。
  “梁璎,你哪里不舒服?”他问完才想起梁璎不能说话,慌忙地起身,将梁璎抱在怀里。
  梁璎别开头不去看他,他也不在意,一边用身体将门外的风挡得严实,一边叫外面的人:“传太医!”
  虽然梁璎之前一直不想叫太医,可此刻魏琰叫太医,她知道对自己来说,这是暂时安全了。紧绷的情绪这才一点点放松下来。
  ***
  后面几天,梁璎大部分时间都是昏睡的。
  偶尔迷迷糊糊醒来之时,能听到床边人的说话声。
  “皇上,夫人不配合,这药我们喂不进去。” 第33节   然后她觉着有人坐到了床边,随之而来的还有苦涩的药味。
  “梁璎,乖,把药喝了好不好?”
  他哄着自己的声音很是温柔。
  恶心!梁璎只觉着恶心,不知道是因为药的味道还是他的声音,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凭着感觉狠狠一挥手。
  她碰掉了什么东西,地上响起瓷器破碎的声音,除此之外,还有宫人们的惊呼声:“皇上!”
  热药洒在他的衣裳和手上,在他手上的皮肤上已经可以看到一片红色了,可魏琰像是没有感觉,只是抓住梁璎的手检查了一番,还好,没有烫到的痕迹。
  他的目光又转移到梁璎手腕上的串珠上。
  碧色晶莹剔透,她一直戴着的,魏琰知道,这是周淮林送的,里侧还刻了两个人的名字。
  自己和她之间,就什么也没有,连他偷来当宝贝的玉佩,转眼梁璎就把自己的那块扔了。
  她残忍到不给人半点念想。
  魏琰把那串珠从她的手上往外脱,取到一半时,女人动了动,像是不安极了。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后,又推了回去。
  宫殿里很安静,宫人们站在一边低头都是大气不敢喘一下。魏琰就这么坐了许久,也想了许久,直到他不得不承认。
  她不愿意,她不喜欢他了。
  他也留不住她了。
  强行留下来的结果,大概就是玉石俱焚。
  魏琰承受不来那样的结果。
  他眷念不舍的目光又看了一眼床上的女人,纵使不舍又能如何?她都这样了,他还能怎么办?
  如果……我主动放你走,梁璎,你能不能记着一点我的好?
  ***
  梁璎再醒来时,也不知过去了多久。身上的热度像是退却了一些,但依旧是浑身酸痛。
  这样迷迷糊糊睁开眼时,近在咫尺的脸让她愣了愣。
  梁璎眨了眨眼,应该是没睡醒吧?可能是因为太过思念了,才会在梦里梦到淮林。
  周淮林原本只是用额头试一试梁璎还烧不烧的,他没想到梁璎会醒来,在那双刚睁开的眼睛里,看到不可置信、欣喜、思念,还有浓得化不开的委屈时,他的心口一酸。
  还是让她受委屈了,她一个人在这里的时候,不知道是有多害怕。
  周淮林想起身一些,刚一动,梁璎就像是被惊到了一般,立刻伸出了手。
  两只手一左一右,牢牢捧住他的脸。
  其实尚以为还在梦境中的梁璎只是希望梦里的这一刻能够久一点,再久一点。
  她抱着企图从自己梦里离开的那个脑袋,往自己这边靠了靠,然后头往上,轻轻点了点男人的唇。
  她在淮林眼里看到了惊讶,还有淡淡的类似于害羞一样的情绪。可即使如此他也丝毫不动地任由自己亲。
  真乖。
  梁璎想着,连梦里的他也是如此,明明看着一副严肃说一不二的模样,却什么都顺着自己。
  她有些口渴,再看看男人被自己亲过的唇,觉着不够本似的,又抬头将唇印上去。
  周淮林这次耳尖都能看到淡淡的红色了,但他依旧是张开唇迎合着女人没什么章法、更像是寻求安全感的动作,手托着她微微向上的上半身不让她费力,身子则是不着痕迹地侧了侧,隔绝了外人的视线。
  等二人终于分开时,梁璎也可算是清醒过来了,她揪了揪周淮林的手,男人配合着像是疼了一般皱皱眉:“不是做梦。”
  她又拍了拍周淮林的手臂。
  那是在叫他的名字。
  周淮林脸上露出了些许笑意:“我在。”
  他的笑容并不明显,甚至还未完全冲淡脸上的严肃。可梁璎却从没有像此刻这般安心过,与此同时,这些日所有的不安、恐惧、担忧,此刻在看到熟悉的人时,一同涌了上来。
  最后都化作了眼泪,她原来,明明不是爱哭的人的。
  梁璎拿手去擦,可那眼泪怎么也擦不完,小小的抽噎声,让周淮林眼眶也在酸胀了。
  他一把将梁璎揽在了怀里,手在她后背处轻轻地抚摸着为她顺气。
  他与梁璎刚认识的时候,别说是哭,她就算是累了、哪里疼了,都不会吭一声。第一次梅雨季节里她的腿疼得彻夜难眠时,周淮林也是第二日看到她汗湿的衣衫才知道的。
  现在的她,因为对自己完全卸下了心防,所以会这样像受伤的幼兽般,向自己宣泄委屈地哭泣。
  可周淮林依旧难受,因为她的委屈而难受,他若是……不那么无能就好了,就不会让她一个人在这里孤立无依了。
  “好了,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梁璎。”
  他一遍遍地重复着,耐心地等着梁璎情绪的平复。
  ***
  魏琰此刻呆呆地坐在外间。
  他是迫于梁璎拒绝喝药的无奈才让周淮林进宫的。
  他刚刚看到了那抱在一起的两人,看到梁璎忘情地亲吻。
  他还把自己当作梁璎的,可那个人,从身到心,每一处,是真的早就不属于自己了。
  他们就宛若被棒打的鸳鸯,没有任何人可插足的余地。
  只一眼,魏琰便不敢再看下去了,他怕自己克制不住嫉妒,更怕自己,连最后一丝念想也留不下来。
  说什么自己能比他做得更好,他哪里能比得过周淮林呢?
  第32章 出宫
  周淮林正在给她试药的温度, 梁璎也算是常年喝药的人了,虽不是那么怕苦,也禁不住一勺勺地喂。
  所以她习惯等着药不烫了一口喝完的。
  梁璎情绪已经慢慢稳定下来了。她方才见到周淮林的时候, 被喜悦包裹着什么也顾不得了。
  这会儿才开始冷静地思索着。
  淮林怎么会在这里呢?
  这确实是还在长宁宫不错, 梁璎往那边瞄了一眼, 魏琰并不在这里, 只有几个伺候的宫女, 在不远处低着头并不看向这边。
  “好了, 不烫了。”
  周淮林的话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梁璎暂时不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了, 接过他递过来的药碗一饮而尽。有些苦, 刚皱眉, 一块蜜饯已经到了嘴边,她习惯地咬了一口。
  甜味冲淡了嘴里苦味。
  可是当周淮林拿手帕要给她擦嘴时, 梁璎忙转过头,男人的指尖拂过了她的脸,拿着手帕的手半天没动,显然是因为她的躲闪而猝不及防。
  梁璎去拿他手里的手帕想要自己来。
  这是在宫里,还有一个会发疯的魏琰, 她担心会刺激到男人, 不敢再与他太过亲近。
  可梁璎没扯动, 不仅没有扯动, 她的手还顺势被周淮林按住了。
  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是少见的用力。
  淮林……
  梁璎还没抬头去看,眼前忽得一暗,下一刻唇已经被人噙住。
  周淮林先只是在唇边碾磨, 一点点舔舐掉女人唇上残留的苦涩药味后,方才撬开她的贝齿长驱直入。不同于梁璎方才毫无章法地乱啃, 他有技巧得多,属于女人的无论是苦涩还是甜蜜,他都拼命汲取着,没有放过一处。
  他并非无所求的。
  他在求,或许是从那年第一次见面,女人牵错手的那一刻,欲望的种子就已经在他的心里种下了,他在祈求,在奢望。
  命运眷顾自己的那一天。
  在他终于等到了梁璎的全心全意后,他才发现自己一刻也无法忍受她的疏离。
  梁璎……他在这些日子的心焦中明白了,离不开的人,是自己。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激烈的亲吻让人无法呼吸,梁璎的脑子已经开始越来越不能思考了,恍惚间她忘了这是在哪里,忘了魏琰,忘了还在不远处的人,只剩下面前的人。
  思绪完全放空后,男人终于停下来,梁璎靠在他身上还微微喘着,只听着周淮林在她身边说着。
  “梁璎,”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别想太多,有我。”
  ***
  晚点的时候,文杞来了。
  看到他的时候,梁璎才算是松了口气。
  先前文杞也来过,闹出的动静太大,她在屋里都能听到。可到底是没进得来。
  如今淮林出现在这里,文杞也来了。那就是说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魏琰终究是放弃了先前的想法。
  “太子殿下。”周淮林向他行礼。
  “周刺史。”
  两人相互寒暄过后,周淮林默契地出去了,将时间留给这母子二人。
  他在殿外看到了魏琰。
  魏琰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了,面相回廊外侧的肩上,甚至有了堆积的雪花。
  他就那么看着,不复以往作为皇帝的不动声色,此刻的他就只是感情失意的男人,满眼血丝得一脸憔悴。
  即使如此,那滔天的嫉恨,周淮林想要忽略都难。
  “参见皇上。”周淮林对他行礼。
  皇权之下,他们都不过蝼蚁罢了。如今也只是爱让这个男人甘愿忍耐下所有的情绪。
  就像是周淮林想的那样,魏琰现在饱受煎熬。 第34节   他亲眼见证着他们的亲昵,见证着梁璎对他的依赖,他想象着两人的翻云覆雨。
  嫉妒得心都在发疼,想要杀他、和不想伤害梁璎的两种心情不停地在心中拉锯。
  他种下的恶果,如今只能自己咽。
  “周刺史,”魏琰开口,“时间能冲淡一切,不管是爱,还是恨。”
  周淮林听出了他的伺机而动。
  他凭什么觉着自己的爱会变,他的却不会?
  周淮林心中冷笑,毫不畏惧地应下了:“臣谨记在心。”
  ***
  屋里,梁璎在周淮林出去后,原本是想与文杞说,这些日子让他担心了这样的话,却见着站在床边的少年,突然就红了眼眶,眼泪不受控制般从眼眶中滑落。
  梁璎愣了愣。
  文杞拿手去擦着眼泪,那眼泪没有止住,他开口的声音更是带着哽咽:“对不起,对不起母亲。我当日不应该走的。”
  他在道歉。
  文杞这些日子想的都是,若不是自己生了病,母亲也不会来宫里;若不是他当日不在宫里,母亲就不会被带走;若不是他无能,就不至于让母亲被关在这里。
  他的内心满是自责,他知道都是因为自己,母亲来京城也好,进宫也好,都是放心不下自己。
  六岁的时候,他就懂得这个道理了。
  他想要成为母亲的盔甲而不是软肋。
  可现在,他还是什么也做不了。明明前些日子还是好好的,这会儿躺在床上的母亲又是脸色苍白得没有血色。
  想要长大的心,从未如此迫切。
  梁璎叹息一声,抱住了孩子,跟他有什么关系呢?听着孩子在她怀里小声地哭,知道这些日子他定然也是同样地担惊受怕,梁璎心里也是揪着疼。
  她静静地陪着孩子,听着他像个真正的孩子一般,在她怀里哭了好久。
  哭过后,梁璎为他擦干了眼泪。
  她也没有想过,如今那见了自己总是小心翼翼的文杞,自己还有机会为他擦泪。
  “文杞,不管发生什么,”就像那年她将他送进暗格时说的那话一般,梁璎如今终于用同样的心情,又表达了一次,“娘亲最爱的人,永远是你。”
  文杞的眼睛再次被眼泪模糊住。
  他也是,他最爱的人也永远都是娘亲。
  他在心里偷偷地发誓着,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面对娘亲的痛苦而无能为力。他会长大的,长成接替父亲的帝王,护母亲一生平安。
  ***
  梁璎的身子还没好利索,但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出宫了。
  这次,她没再受到阻拦。
  只是出宫前,几天没露面的魏琰突然出现在了长宁宫中。
  “参见皇上。”殿里的人纷纷行礼。
  “免礼。”
  梁璎一听他的声音,心就是一突。那晚的恐惧还是留在了心里,已经要出宫了,她唯恐再起什么乱子。
  但最让她害怕的,是周淮林在这里。她不能让淮林被牵扯着受到任何伤害。
  于是她在魏琰看过来的前一刻迅速抽回了周淮林握住的她的手。
  魏琰只是淡淡一瞥就收回了视线:“周刺史。”他这会儿平和的语气,已经听不出上次的敌意了,“因为周夫人的病情,耽误了你上路的时间。朕也过意不去,特意准备了好马护送你们离开。”
  他先是表达了愿意放人的立场,接着又话题一转:“只是临走之前,我与周夫人有几句话想说,不知方便不方便。”
  魏琰一副彬彬有礼、光明磊落的模样。
  “皇上有……”
  梁璎在后面拉了拉周淮林的衣袖,止住了他后面拒绝的话。男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才终于应下了。
  不一会儿,屋里只剩下了两人。
  梁璎隔着的距离有些远,魏琰能看出她的害怕,他又想起自己那天做的事情,就在这个地方。
  “梁璎,”他艰涩地开口,“对不起。那天我喝醉了,我也不知道你生病了。对不起。”
  喝醉了只是借口,没想伤害她但是也伤害了。
  魏琰看着梁璎低头的冷漠不语,知晓自己在她的心里,定然已经被完完全全定了死刑。
  可是怎么办……哪怕是一丝希望也好,他还是想争取一下。
  魏琰向梁璎走过去,他察觉到了女人迅速僵硬的身体。
  在梁璎排斥着想要后退的目光中,他缓缓跪了下来。
  “梁璎,我并不要求你与周淮林分开。你还是他的妻子,你也可以跟他走。但是……能不能……”魏琰咽了咽口水,喉结微微上下滚动,每一个字都说得艰难,“能不能给我留一个位置。”
  他在说什么啊?
  魏琰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说什么,此刻,不仅仅是帝王,男人的尊严也被他彻彻底底地丢到了一边。
  他这不是在自求一个情夫的身份吗?他要堕落至此吗?真是下贱得可以,连魏琰都这么觉着了。可是如果……如果梁璎同意了呢?
  他悲哀地发现,自己甚至会欢天喜地地接受。
  见不得光的情夫也可以,什么都好,只要在她的身边,能有一个位置。
  “我们一年只需要见几次……不,一次也行。或者……你给我写写信也行。梁璎,我可以给周家一切,保周家所有人的荣华富贵。”魏琰提出了自己能想到的所有条件,而把要求一再降低。
  他想问,好不好?
  可他觉着自己已经不需要问了,女人眼里的震惊、厌恶,甚至是愤怒,已经给了答案。
  梁璎确实没想到魏琰会说这种话。
  他把自己当作什么人了?
  他难道觉着自己会同意这么荒谬的事情吗?
  他以为,谁都可以如他一般吗?
  “皇上,”梁璎忍着怒气后退几步后才以手语回他,“请慎言。我此生与夫君二人,一生一世一双人,容不下他人。”
  她说了好一会儿,魏琰依旧是跪在那里没有反应。
  她干脆丢下这人向外走去,临出去之时,魏琰的最后一句话远远飘来。
  “对不起啊梁璎,让你这么辛苦了。”
  梁璎的脚步微顿。
  她恍惚间想起那个午后,自己跟在年轻的帝王身后,忐忑地看着他手里捏着的碎掉的玉镯。
  亦步亦趋地走了一会儿后,他突然半个转身,温和地同自己交谈。
  “你入宫多久了?”
  “回皇上,三年了。”
  “父母是做什么的呢?”
  “奴婢的父母,在奴婢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那你一个人是怎么长大的?”
  “我是被好心的陈员外收做了家仆,后来因为刺绣手艺尚可,被选入宫里来做了宫女。”
  过程的艰辛,她只字不提,魏琰却像是明白了,对她温和地笑笑:“你一个人长这么大真的是辛苦了。”
  彼时的梁璎微微失神,因为从没有人对她说过那种话的。她看着阳光中,男人干净又温柔的笑意,第一次觉着在这宫中感到了温暖。
  后来的魏琰也曾经在她被百般刁难之时心疼地说:“跟着我让你辛苦了。”
  辛苦吗?她那时候觉着一点也不苦,现在想想,真是苦极了。
  可当她看向不远处等在那里的周淮林时,脸上又露出笑意。
  都过去了,这个人就是她的苦尽甘来。
  第33章 归途
  二人的马车特意设计成了能让人凑合着躺的模样, 这会儿梁璎就是打了个盹儿正悠悠转醒,迷迷糊糊中时,她习惯性地抱住了旁边人的腰。
  能躺是能躺, 躺得不舒服, 身子施展不开不说, 走山路时更是一路颠簸。
  周淮林手中的书垂到了一边:“醒了?饿不饿?”另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她的头发。
  梁璎的视线正对着他的书, 嗯……她睡之前就记得是这一张, 睡醒了还是这一张。
  她起身坐起来。
  手抽出来的那一刻, 腰间的一空, 让男人心中闪过莫名的失落。但他还是扶着梁璎坐了起来, 给她理了理稍稍凌乱的头发。
  梁璎伸手问他要书, 他也递过去了。
  “有心事吗?”
  看她这么问,周淮林才反应过来, 是自己无心看书的事情被发现了。他抿了抿唇,才回答出了原因:“因为你睡着的样子比书好看。”
  不擅长说这种话的人,眼神微微别开了没有看她,惹得梁璎失笑,靠在了他怀里自己翻着那书看。是本鬼神异志类的, 还挺有意思的。
  “梁璎。”
  她正看得入神, 听到了周淮林在叫她。
  梁璎点头表示听到了, 直到又翻了一页才想起来淮林刚刚叫她还没有下文呢, 抬头时,正看到男人一副欲言又止、像是在纠结怎么开口的模样。
  “怎么了?”
  看来刚刚的回答是真的,有心事也是真的。
  周淮林揽着她胳膊的手紧了紧,理智在告诉他不该问, 可情感却又实在是克制不住:“那天,你们说了什么?” 第35节   他其实没打算问的。
  可梁璎踏出宫殿时, 那一瞬间的恍惚被他捕捉到了。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吧?周淮林甚至在那时生出了以往不曾有过的恐慌,恐慌梁璎会被他打动。
  因为那一刻,确实像是他们自成了一个自己无法踏足的世界。
  周淮林与魏琰相比,唯一的优势也只是因为梁璎选择了自己罢了。嫉妒这种与爱相伴相生的东西,不光是魏琰会有,他也同样。
  梁璎倒是没想到他这么在意。
  没有主动说也只是因为魏琰说的那些混账话太过于惊世骇俗了。这会儿感知到了周淮林的不安,她想了想,端正坐好,一五一十地把魏琰说的话跟他说了。
  “他想当我情夫。”
  周淮林的眼睛一瞬间睁大了,盛着怒意甚至是杀气的眼睛,让他本就严肃的脸,更加阴森可怕了。
  他紧紧抿着唇,脸也被气得隐隐涨红。
  半晌,梁璎听他愤愤骂了一句:“不要脸。”
  可不是不要脸,抢不成,争不过,居然还能想出这种方式。
  只是梁璎从未听过周淮林骂人,更何况还用的是这么简单粗俗的句子,一时间有些想笑,还是忍住了。
  “我当然是拒绝了!”她赶紧开始安抚夫君的心情,“我说我的夫君是个顶天立地的君子,一表人才、玉树临风、风度翩翩、芝兰玉树……”
  她说了许多词,当然没在魏琰面前说,她哪敢这样刺激那个疯子。只是这会想夸淮林呢,把自己脑袋里能想到的都说了,最后总结:“所以……我得和他一生一世一双人,容不下别人。”
  这话是说了的。
  周淮林脸上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开口:“记这么清?那你再重复一遍。”
  啊?梁璎傻眼,手顿在空中,刚刚那都是脑子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哪里还能记得住,于是手胡乱地划了划。
  “什么意思?”周淮林自然是看不懂的。
  “喜欢你的意思。”
  男人的嘴角显然已经在努力往下压了,还是止不住地上扬,最后只能将女主一把拉入怀里,不让她看自己的表情。
  他知道,至少一生一世一双人那句,是她说过的。
  正好,也是他所愿。
  ***
  因为这些事情的一再耽搁,梁璎夫妻二人出京的时间要比预计得晚很多。
  自然,原本刚刚好能在除夕前两天到达的计划也无法实现了。
  所以周淮林特意选了二人过除夕的地方,是途经的他的一位友人家里,时任骊襄县县令的李书达。
  信是提前寄的,他们刚到骊襄的驿站,就已经见有人等在那里了。
  “下官见过周刺史。”那边站着的一男子迎了上来。
  “你什么时候还这么客气了?”
  周淮林的声音很是熟稔。梁璎倒是也听淮林提起过李书达这个人,知晓这俩人是同榜进士,因比较聊得来,才成为的好友。
  当然,周淮林说的不是“聊得来”,而是“他比较能闹腾”。
  果然,听了这话,原本一本正经的男子抬头笑出来:“这不是在刺史大人面前不敢造次,怕您治我个不敬之罪。”
  话中打趣的意味已经很明显了。
  “怕你不跪下磕个头?”
  “诶我说……”
  梁璎憋着笑,她与周淮林在一起久了,自然早就知道男人其实并不是看上去的那般无趣。但是见他跟朋友这般相处还是头一遭,正听着呢,就突然被周淮林往前拉了一步,打断了对面男子的话:“这是我娘子,梁璎。”
  李书达先是瞪了他一眼,才笑着看向梁璎:“我就等着他什么时候憋不住跟我炫耀呢!你瞧,三句话都不等我说完。”
  说罢有模有样行了个礼:“夫人有礼,小生李书达。”
  梁璎刚回礼,周淮林就牵着她往前走了,只留下淡淡的一句:“一把年纪了还小生。”还同梁璎说了句,“他就比我小一岁。”
  引得李书达又是回怼了好半天。
  一路上,梁璎算是见识到了周淮林说过的“他比较闹腾”是什么意思了,在这夫妻二人一人不能说话一人不爱说话中,他确实显得话尤其多了。
  梁璎唯一能想到的,就只有清芷能比。
  “他可是十年也不主动给我写一封信,就成亲那次,特意给我写了。把他的夫人夸得天花欲坠。也没人问他啊是不是?”
  “我再写信,他就不理了。”
  “我要是问他夫人,他就回我。”
  “诶你说这人奇不奇怪?我想让他回信,还得问一声你夫人安好吗?”
  梁璎看向周淮林,周淮林显然被说得微微窘迫,却又没有制止,反而在偷瞄梁璎,在对上目光后迅速地转开。
  梁璎好笑,握紧了一些两人牵着的手。
  旁边的喋喋不休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下了,李书达看看他俩的“眉目传情”,再看看两人牵着的手。
  得,他不说了,再说下去他要成黏贴这俩人的浆糊了。
  ***
  虽然提起李书达,周淮林是用了“闹腾”二字,不过同时也没有吝啬夸赞之词。
  他博览群书、文采斐然,治理一乡亦是政通人和,为人更是两袖清风。
  梁璎到他所住之地便看出来了,李府只有一个不大的院子,除了几盆花盆亦无过多装饰。家中梁璎看到的只有两三个下人,但收拾得干干净净。
  倒是院中堆了一堆杂乱的东西看起来格格不入,引人瞩目。
  “老爷回来了?”
  一位妇人从里走出来了,见着了梁璎二人,脸上笑意愈盛。
  “这是周大人和周夫人吧?”
  周淮林行礼:“此番叨扰弟妹了。”说罢正好随行的下人从车里提了一些东西进来,引得她连连摆手。
  “说什么叨扰?大过年的,人多才热闹呢!还拿什么东西啊?”
  “都不是什么值钱的。听说弟妹有孕了,只是一些补品,还请不要嫌弃。”
  梁璎早前就听周淮林说过了,补品也是二人一起挑的,她多看了两眼李夫人的肚子,还未显怀,该是月份不大。
  那边的李书达在问院子里堆着的东西是怎么回事,李夫人过去回他了:“都是乡里乡亲送的。”
  “我不是说了不能收他们的礼?”
  “我也说了不收嘛,那他们放了就跑,我能怎么办?想退回去都分不清谁是谁的了。”
  是个被百姓爱戴的好官,夫妻二人的感情也能看出来很好。
  梁璎心生暖意,又看了一眼周淮林,对方似有所感地看过来,梁璎对他唇语说了句:“真好。”
  真好什么?她其实也不懂,只是觉着看见好人的幸福,是一件令人感动的事情。
  ***
  李夫人对他们很是热情,又是准备吃的又是给他们准备房间。
  梁璎都想着她有身孕,怕她累着了,她却说是不要紧,适当动一动反而对胎儿好。
  晚饭后,俩男人不知聊什么去了,李夫人就拉着梁璎说话。
  “其实,我一直都很想见见你们。”
  梁璎只当她是想见见丈夫的好友,却听她说。
  “是你们挽救了我。”
  嗯?这梁璎就听不懂了。
  “我与书达成亲多年未孕,他原本已经决定听家母的意见,纳一房小妾。不曾想周大人知道后,写了信要与他绝交。”
  梁璎更惊讶了。
  “周大人说他不想让夫人知晓他与这种人为友,怕夫人误会他也认同此举。”
  李夫人笑笑:“在那之后,书达就打消了这样的念头。原本,连我都觉着,我生不出孩子,他纳妾也是应该的。”
  “现在想法已经转变了许多,但一直就特别想见见你们。看看,该是怎样的神仙眷侣。”
  李夫人的话,让梁璎夜里很久都没睡着。
  她静静地看着周淮林,他大概是真的一路颠簸累了,方才又给自己按摩了好一阵子,所以这会儿睡得很沉。
  梁璎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脸。
  这个人,她越了解,就越是会被他打动。
  突然,男人动了一下,梁璎还以为是自己把他弄醒了。结果他只是把自己搂得更紧了一些,就又睡去了。
  像是还在说梦话,梁璎凝神听,听他说的是。
  “不要脸。”
  她实在是好笑,还真是……惦记上了。
  第34章 过年
  大概是惦记着住在别人家, 梁璎翌日起得很早。
  对于从小就做丫鬟的梁璎来说,早起倒不是什么难事。反而是周淮林,一直在劝她:“天冷, 又还早, 再睡一会儿。”
  被她摇头拒绝了。
  还有两日就是除夕, 家家户户都热闹得紧, 李府伺候的婆子和小厮加起来也不过三人, 所以梁璎就自觉去厨房帮忙。
  李夫人原本还想拦着, 可僵持不住也就作罢了, 她有身孕, 闻不得厨房里的油烟味。
  周淮林也跟着。 第36节   李书达赶紧把他拦住了:“周兄, 厨房你也能帮忙吗?君子远庖厨。”
  周淮林把他手拿开了:“君子该遵循自己的为人之道。”
  李书达哑口无言,隐约觉着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这边, 往那边一看,就见着不远处自己的娘子正在盯着这边,他心肝一跳,也赶紧跟了进去:“你这一来,我成为好夫君的标准, 得上升不知道多少个台阶。”
  “感情之事, 无需比较。”他那尚且存着一点良心的好友居然安慰了自己一句。
  李书达从没有进过厨房, 这头一遭进来, 在繁忙的众人面前,自然是显得碍手碍脚。
  倒是梁璎与周淮林,因为不是第一遭了,配合得很是默契。梁璎的袖摆长了些, 周淮林就用绳子给她绑了绑。
  他们一人低头认真地绑,一人认真地看着。
  明明也不是在什么风花雪月之下, 而是这略显拥挤而凌乱的厨房中,可那郎才女貌、情意相投的二人,却将这里变成了一副画,一副让人移不开眼睛的画。
  被爱笼罩着的人真的尤其特别,是旁人学也学不来的。
  “紧不紧?”
  梁璎摇头,看着周淮林最后系的时候还是蝴蝶的样式,她笑着抬头,拍拍他的手以示自己很喜欢。
  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在一边手足无措的李书达,原本是想着他帮不上忙,出去算了。立誓不能被周淮林比下去的李书达就是不走。
  梁璎想了想,干脆让这俩男人包饺子。
  李大人便是不会,周淮林也可以教一教。
  李书达来了兴致:“周兄,有劳了。我没做过这个,你多担待。”
  梁璎只看了他们一眼,见他俩真的开始了,就放心做自己的事情了。
  其实厨房有婆子做饭,她也只是搭把手。那婆子们还惊讶她一个官家太太,做起这些事情居然这般麻利。
  等梁璎无意中路过他俩,发现说“没做过这个”的李书达,竟然意外地包得又快又好。
  她甚至拿起一个检查了一番,既没有奇形怪状,接口的地方也很牢固。包得很漂亮!
  梁璎忍不住夸赞了两句,李书达看不懂手语,但隐约明白这是在夸自己,忙高兴地去碰周淮林的胳膊。
  “嫂子这是在说什么?”
  周淮林垂眸:“说让你快点。”
  被曲解意思的梁璎瞪大了眼睛,男人却是不语,只是加快了手中的动作。
  李书达好像明白了,待梁璎走后忍不住嘲笑:“诶?是谁说的感情之事,无需比较?比不过你就耍赖?周兄,你这君子之道,我可要怀疑了。”
  周淮林抿唇不语。
  ***
  夜里,周淮林刚坐在床边的时候,已经躺在床上的梁璎一个翻身将他压了下来。
  其实按理说她是拉不动周淮林这样的块头的,因为知道是她,男人才配合地躺下的。
  胸前的小脑袋在撒娇似得滚动,周淮林伸手摸摸她的头:“先别闹,我给你的腿按按,今天是不是累着了?”
  梁璎从她怀里抬起头。
  她的眼睛很亮,哪怕是烛光不甚明亮,帐帷内有些昏暗,也不影响周淮林看清她眼里的光亮,不影响他的心为此悸动不已。
  梁璎的手开始动了。
  “夫君你今日真好看。”
  “包的饺子也好吃。”
  “还勤快地做了好多好多事情。”
  周淮林看着她的夸奖一句接一句,应该是已经提前想好的,那细长的手指快速地做着手语的姿势。
  他看着心里发软:“怎的突然想到夸我了?”
  梁璎眨眨眼:“夸了别人一句,当然要夸你十句补回来。”
  她还记着自己夸了李大人后,淮林失落得像只等待夸奖的小狗狗似的。梁璎做了当时就想做的事情,摸摸他的头。
  “你的好不是跟任何人比较的,”她又比划着,“这世上不管有多少好人、能人,你在我这里也是唯一。”
  是谁也比不上的。
  盯着她的那双眼睛墨色在汇聚,梁璎看到了男人眼里翻涌着的情绪,似有万种柔情在其中,掐着她腰的那只手,也用了力气。
  “梁璎。”
  梁璎以眼神回了他:“嗯?”
  下一刻,男人伸手抱着她,将她身子往上提了提,一个眨眼功夫,梁璎从他的胸口来到了与他视线相对的位置。
  不同节奏的呼吸交织在一起,让空气都变得灼热、粘稠。
  成亲了这么久了,梁璎还是会在这样近距离的对视里察觉到自己砰砰直跳的心。
  离得这么近,他也听到了吧?
  可仔细听的话,又好像不止是她一个人的。
  “梁璎,”他又叫了自己一遍,像是在满足地喟叹,依旧是这样的连名带姓,却是说不出的亲昵,“此生能遇到你,是我之幸。”
  那明明应该自己说的话的,可梁璎觉着自己已经不需要说了。
  唇不自觉就贴到了一起,柔软的触碰,唇齿间都是彼此的气息。梁璎闭上眼,她的心中,是如此欢喜。
  ***
  除夕这日,府上就更为繁忙了。
  李书达晌午因公事被叫去府衙了,等他回来的时候,家里的年夜饭都已经准备好了,就等他回来。
  “怎么除夕还把人叫过去?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李夫人问他。
  李书达脸上都是喜意:“好事啊!快,把我的好酒拿出来,今日我要和周兄喝上两杯。”
  李夫人见他高兴,也不问就笑着先去拿酒了。
  “什么喜事?”周淮林问的。
  李书达一边给他满酒一边说着:“朝廷刚刚下发的召令,今年农户税收要减了。想来商户也要不了几年了。”
  周淮林将盛满酒的杯子拿回来点头:“确实。”
  这确实是喜事,先前萧党当政,大魏百姓苦苛捐杂税已久,当今皇上亲政后也在着手慢慢削减,今年更是减了不少。
  李书达径直与他碰了碰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便继续倒第二杯。
  “自从萧党倒了以后,皇上真的是为我们老百姓做了不少事情。查贪官、免杂税、养民生。”
  就着此事,兴致正高的李书达与周淮林在桌上谈起了政事,他自然是不知梁璎先前的身份与这背后的弯弯绕绕,言语之中都是对魏琰不加掩饰的称赞与尊敬。
  梁璎看了看周淮林,他没有扫李书达的兴,也接下去了对方的话题,对魏琰,他同样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偏见。
  她低着头,有些食不知味。最后还是李夫人打断了谈话:“哎呀,你俩单独的时候再说,大过年的聚在一起,就先不说政事了。”
  大家这才慢慢转了话题。
  饭后,李书达要拉着周淮林去看看自己的县城,又是被李夫人拦住了:“你也有眼色些,就不能让他们夫妻自己逛逛?”
  李书达这才发现自己考虑不周,笑呵呵地送他俩出门让他俩去逛。
  “要是迷路了就随意找个人,问县令家,九成都能给你们指路,还有一成会直接带你们回来。”
  “唉哟!”李夫人揪了揪他的手臂,“看把你显摆的。”
  梁璎失笑。
  冬季牵手冷,梁璎就挽着周淮林的胳膊,他今日穿得毛绒绒的,梁璎的手放在臂下也不会冷。
  也不怪李书达一心想显摆,他将骊襄县确实治理得很好,不管是人声鼎沸的街道,玩龙玩狮子的各种娱乐,还是大家脸上的笑容,都是很好的证明。
  “李大人真是个好官。”
  梁璎对周淮林赞叹。
  这次男人没有再因为她夸奖别人而吃醋了,而是突然开口:“他以前,并不是这样的。”
  “嗯?”梁璎眼里满是好奇。
  “我们是正兴二年的同榜进士。”周淮林视线看着前方,继续说着,“那时候想做一个好官,并不容易。上要打理朝中的各种关系,下面也只是一些只想着捞钱,而不是为百姓做事的阴奉阳违官员。”
  “要么,同流合污。要么,就是被打压排挤。”
  梁璎抬头看着周淮林的脸,那时候她也是在宫中,对朝中的事情知道一些,但在宫中感觉到的,和听到外面的人说的,似乎又有不同的感觉。
  原来大势之下,每个人都是被切身影响到的。
  “书达自是不愿同流合污的,所以仕途一直郁郁不得志。”
  说到这里,周淮林停了下来,低头看向梁璎的眼睛:“所以他才会那么高兴。侍奉明君,是古来所有有志之士心中共同的愿望。”
  “梁璎,大魏如今的明君,百姓的安居乐业,我们如今的心有所成……都有你的一份功劳。”
  第35章 回家
  他说得很认真, 那万千灯火倒映在他的眼中,为漆黑的眼眸增加了许多温度。
  不知怎的,梁璎莫名地眼眶酸涩。
  她在想要落泪的前一刹那低下头, 任由泪水滴落到了脚下。
  她一直觉着不值的, 觉着那个被人骗得团团转的自己傻得可以, 觉着那些所有的付出、所有的经历都毫无意义。
  可是周淮林此刻却在告诉她, 即使是那些失败以及被辜负的真心, 也是有意义的。至少, 彼时她选择的君主, 确实做到了为国家, 为百姓。
  至少, 这盛世,曾经有她的参与。
  耳边的喧闹似乎都在慢慢远去, 梁璎感受到了自己的释怀、原谅,不是原谅魏琰,是原谅那个被记恨的曾经的自己。
  “那边有放孔明灯的,要不要去看看?”
  梁璎微微吐了口气,她好像从没有像现在这般轻松过, 从没有像现在这般, 觉着周围的热闹也是自己能融入进去的。
  她重新抬起头, 眼圈还泛着淡淡的红色, 就这样笑着对周淮林点头。 第37节   两人买了两盏孔明灯。
  两盏灯上面的名字都是梁璎提笔写,周淮林低头看她认真的面容。她的书法是先前跟着杜林芝学的飘逸洒脱的风格,那是她曾经因为喜欢而特意去学的。
  虽然知道那些经历于梁璎来说其实是很重要的,过往的种种成就了现在的她, 甚至是成就了现在的帝王、储君,但他还是私心里希望着, 若是她先遇见的是自己就好了。
  他定会护着她免去这一路的风霜。
  人的成长也并非是非要受苦的,他会不舍与心疼。
  两盏灯被放在了空中,一同飞上去的,又被风吹着往不同的方向,混入漫天的灯火中。
  真美啊,梁璎仰望天空心想着,美的不仅仅是灯,还有这灯里象征着的希望与期待。
  五年前的自己,该是想不到这一幕的吧?
  她视线往周淮林那边看过去的时候,正看见男人闭着眼睛,像是在许愿的模样。
  梁璎还真是觉着稀奇,头探过去,正与睁开眼睛的周淮林对上。
  “许什么愿啊?”
  周淮林别开目光不回,而是说道:“该回去了。”
  还害羞呢,梁璎想笑,被他拉着手却挣脱了不走:“这样许愿可不灵的。”
  这次轮到周淮林疑惑了。
  梁璎双手抱在胸前,给他示范“正确的”许愿姿势:“这样才能灵验。”
  其实她并不是觉着这是真的,甚至自己都没有许愿,只是想看这个一脸严肃的人做这么可爱的动作会是什么样子。
  周淮林果然没有立刻动,像是在犹豫。
  梁璎碰了碰他的胳膊:“真的,快点快点,要不灵了。”
  看她迫不及待的样子,男人眼里升起不明显的笑意,终究是学着她的模样,双手抱在胸前,在繁灯下虔诚许愿。
  愿太子殿下平安长大,成为一代明君。
  愿梁璎身体恢复健康,所愿皆可成。
  愿淮林,此生常伴她身侧。
  ***
  皇宫里除夕的宫宴很晚都还没有结束。
  魏琰是提前离场的。
  他今日多饮了两杯酒,又不肯坐步撵,林福跟在后边,两只手时刻预备着,生怕皇上摔着了,一颗心提心吊胆的。
  眼看着皇上的方向并不是往寝宫,也不是往后宫去的,赶紧上前提醒:“皇上,寝宫的方向在那边呢。”
  魏琰没有理会,他也不敢再多言了,就继续跟着。
  很快他就发现了,皇上的方向是宫门的城墙。
  巡守侍卫的行礼都被林福挥手暗示离开了。
  上城墙的台阶之时,地上的积雪让魏琰一个踉跄差点滑倒,林福及时在身后搀扶了一把:“哎呦皇上,您没事吧?”
  男人推开了他,只是那原本不甚清明的眼睛,像是清醒了一些。
  城墙上的寒风更是刺骨,林福担忧得着急,前面那人却仿若是感知不到一般,终究是在墙头处站立。看着的,是出宫的方向。
  林福也知晓了,皇上这是在想宸妃娘娘。
  雪无声地落在两人身上,林福想起前几天宸妃娘娘住回长宁宫的那几日,皇上每日下了朝就待在那里,与她说话、哄她吃药,即使昏睡中的人并不能有半点反应。
  可对于皇上来说,像是每时每刻都那么珍贵。
  他还以为皇上会一直如此的,没有人在看过一个男人那般模样后,还觉着他能放手。
  更何况这是皇帝,是说一不二、可以随心所欲的帝王。
  但仅仅是过了三天,他见着皇上握着宸妃娘娘的手,坐了一整夜。天刚刚明时,突然唤他过去了。
  “传周刺史进宫。”
  一夜未睡的人用嘶哑的声音说出这几个字时,林福半天反应不过来。
  传周刺史?皇上连太子都不让进来,传周刺史做什么?他甚至不敢往皇上要放手的方向想。
  也就是这么一愣神的功夫,魏琰看了过来。
  “还愣在这里做什么?没有听清吗?”
  林福跟他有片刻的对视,男人那发红的眼眶让他迅速低下头。
  “老奴领命。”
  皇上这是……哭了吗?他退下去之前,还是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皇上只是垂着头,床上女人被他握住的手,贴在男人的额头上,他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久久未动。
  这个世上,除了面对死亡外,大概也只有爱情里的人,是绝对平等的。
  皇上以往伪装得太过好了,骗过了他,骗过了其他人,应该也骗过了自己。
  所以如今这后知后觉的钝痛,才会如此绵长又折磨。
  尽管如此,林福还是尽心尽力地提醒:“皇上,天寒,这里风又大,还是不要待太久了。”
  魏琰依旧未动,只是突然开口:“她到哪里了?”
  林福也不需要问她是谁:“回皇上,到了涂州的骊襄县,是在骊襄县县令家里过的年。”
  骊襄啊……
  “太远了……”魏琰盯着面前这条路,低声说道。
  骊襄离峻州已经不远了,就算是按他们如今走雪路的速度,也只需十天左右了。
  可是离京城太远了,远到他连看她一眼,都成了奢望。
  他在这里送走了她两次,第一次,他尚且能骗过自己的心,把那种种憋闷、担忧都压抑了下去。
  这一次,锥心的痛苦无所遁形。魏琰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心脏的一部分,随着她的离开,也被掏空了。
  空中不断炸开城里居民盛放的烟花,将半个天空照亮,璀璨夺目。
  魏琰的手往旁边伸了伸,就好像那个人也在旁边,抱着他的手笑靥如花。
  “你看啊!好漂亮是不是?”
  “我从小到大,最喜欢看烟花了。”
  “爹娘走了以后,我们在员外家的过年,都是等着主子们吃过年夜饭了,收拾完了,就在厨房里随意吃一些。”
  “好吧,其实也不是我们,单单是我罢了,因为其他的下人,都是有家人的。”
  “但是……”女人看着天空露出笑容,“只有它们是不会变的,一年又一年。是我能够一直拥有的东西。”
  魏琰每每想到那个除夕夜窝在厨房一个人吃饭的小姑娘,都会心疼不已。彼时他紧紧握着女人的手郑重地向她承诺:“以后不会让你一个人了。”
  他明明这般说过的,她定然也是深信不疑的。
  可最后自己却没有做到。
  如今是另一个人在做了,那个人,不会再让她一个人了吧?
  男人的胸口,疼痛好像就没有停止过,却始终学不会麻木。
  ***
  除夕过后,梁璎与周淮林就辞别李书达夫妇继续上路了。
  临走前,她将自己绣的一个荷包送给李夫人,因为前些日子两人一块试过两针的时候,李夫人像是对她的绣艺很感兴趣。
  “我也没有旁的拿的出手的东西,只有这个荷包是我自己绣的,李夫人不要嫌弃。”
  梁璎打的手语,周淮林在一边翻译。
  “我夫人说这是她亲自绣的,请弟妹不要嫌弃。”
  “哪里会?”李夫人拿着荷包左看右看,爱不释手,“唉哟这手艺可真精致,我还真是没见过比这个更手巧的。先前你绣那一半,我就特别想要你给我个纪念了,又怕把你给累着了。”
  梁璎看她是真的非常喜欢,心下也觉着欢喜。
  只是上了马车后,她才揪了揪男人的胳膊。
  “你传我的话,怎的还偷工减料的?”
  比划着的女人气呼呼的,像生气的小仓鼠。
  周淮林一本正经戳了戳那鼓起的脸颊:“什么叫没有旁的拿的出手的东西?你哪里都是拿得出手的。”
  梁璎质问的话就这么被堵在嘴边,一下子泄了气。心里甜蜜着,嘴角便止不住地上扬,这人,怎的说情话都是这般严肃正经的。
  ***
  约莫从骊襄出发十天后,这日梁璎正在马车里昏昏欲睡,难得被周淮林摇醒。
  “梁璎。”
  梁璎睁开迷蒙的双眼问他怎么了。
  “到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在男人的脸上好像捕捉到了不明显的笑意。
  梁璎掀开车边的轿帘,果真,眼前已经是她熟悉的峻州了。
  一股喜悦在心中流淌,她也顾不得冷了,就这么一直往外面看着。突然,身体一重,是男人从身后抱住了她。
  “梁璎,”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如释重负一般,“我们回家了。”
  梁璎甚至察觉到了环住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
  她好像明白了,淮林也是在害怕着的吧?害怕带不回自己。带自己去京城,对他来说,亦是一场沉重的赌博。
  还好,他们都赢了。
  梁璎头一歪,安心地窝在男人怀中,与他一同看着外面的马车经过的景色。
  是的,他们回家了。 第38节   第36章 有孕
  梁璎回到周家后热闹了好一阵子。
  她先去拜见了老太太。
  周淮林原本是跟她一起去的, 到了门口却又停了下来。
  “你先进去吧,我还有些事没办。”
  梁璎眼里疑惑,都走到这里来了还有什么事:“你不进去看看祖母吗?”
  “我改日再来。”
  他这么说, 梁璎也就没再问了。
  等她进去了, 才知晓周淮林为何临到这里离开了。
  周家在当地是人丁兴旺的大家族, 又还在正月里, 这会儿大家都聚在老太太房里, 左右各坐了一排, 甚至边上还有站着的。
  她们大约是方才听到了梁璎二人在外面的动静, 都特意保持着安静, 这会儿见她进来了, 才一齐笑了开来。
  “璎璎回来了?”
  “淮林呢?那小子怎么没进来?”
  梁璎回答说是有事去忙了,惹得她们笑:“忙什么啊?这是逃了吧?”
  “亏得咱们这么安静, 声都没敢吭一下,他这警惕心是属狗的吧?”
  “下次逮住了再说他。”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热闹得紧。
  梁璎第一次在这种大聚会的时候,确实被吓到了,但如今都已经习惯了。先去老太太那边问了安。
  “好孩子, ”老太太的笑容很是慈善, 尤其还是对梁璎, 她是打心眼地喜欢这孩子, “一路上辛苦了吧?过年是在哪过的?”
  梁璎一一地回答了。
  老太太对手语懂得不多,旁边就有人跟她传达着。
  梁璎是没觉着什么,倒是老太太听了只觉着她是受了多大的苦。拉着梁璎就坐在旁边,说了一会儿话后, 从怀里掏出一个玉镯来。
  “这过年大家伙儿都有礼物,你回来得晚, 祖母这会儿补上了。”
  其实梁璎到现在也不太能分辨出那些金银首饰或是宝石玉器的质地价值,但这玉镯,她一眼就看出来了该是价值不菲的,正犹豫着要不要推辞,一边她婆婆的笑声传来。
  “老太太给你,你就拿着吧。这些日,一直记挂着你呢!”
  她都这么说了,梁璎自是不再推辞了,接过后便马上谢了老太太。
  这次老太太自己也看懂了,笑骂她一句傻孩子。
  周夫人在一边就笑着看着。
  周家家风清正,大多淳朴,但人一多,大的纷争没有,小的摩擦还是不可避免的。也难免会有一些心怀龌蹉的,掀不起大浪就是了。
  她家夫君是老太太最疼爱的儿子,便总有人觉着老太太偏心他们这一房。
  便是这会儿,对老太太拿了这好东西给梁璎,估摸着也个别人眼红。
  但那又如何呢?
  这个家知道梁璎真正身份的人很少,大家所知道的,无非就是梁璎在宫中做宫女时,对皇上有救命之恩。后来被皇上认作义妹,才如此事事关心。
  连老太太也是这么以为的。
  周家的宗族子弟个个被提拔更是印证了这样的说法。所以对于她来说,梁璎就是周家的福星,可不是会多疼爱几分。
  整个家,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至少没什么蠢人。大家都知道护着梁璎,不会蠢到去给她找不痛快。
  周夫人端过一边的茶杯,看着那边笑得单纯之人,心想着,这就够了。
  她其实只希望儿子能与她平平安安的。估计,还是要等到日后太子继承大统,那就当真再无后顾之忧了。
  ***
  等梁璎回房里的时候,就见着她那“有事”的夫君,正在桌前看着什么,听着自己的动静才看过来。
  “回来了?”
  “你就是故意的。”
  梁璎点点他的眉心。
  周淮林确实是故意的,他握住梁璎伸出的手指,将她拉进自己的怀里:“应付不来。”他要是一进去了,指定得被一群人围着盘问,“得亏有你在。”
  梁璎坐在他怀里,手伸出来,白皙又纤细的手腕上,碧绿的手镯显得尤其剔透。
  她手在空中摇了摇,得意的眼睛看向周淮林,就好像是在问他:“好看吧?”
  周淮林当然是看懂了,欣赏了一会儿后点头:“好看。”
  他伸手,将女人的手牵过来。
  其实在那天往后那些岁月里,他都已经忘了,被她认错人牵起手时,那紧握的双手,究竟是怎样的触感。
  他记得的只有彼时自己心上的涟漪,那雀跃到近乎怒放的心情。
  而这样的情绪,他在如今每次牵着这双手,依旧会一次又一次地经历。让他心中充斥着对命运让自己得偿所愿的感激。
  梁璎以为他是在看手镯,却不知他在看自己的手。
  直到男人在她的手上落下轻轻一吻:“手好看。”
  梁璎好笑,这次从京城回来以后,周淮林好像改变了不少,总是面不红心不跳地说这种话,逮着了空就要夸夸她。
  然而男人的唇并没有离开,突然向上移了移,将握在手中的手指含进了嘴里。
  指尖传来的温热、潮湿感,迅速传到了全身,梁璎甚至能感觉到男人的舌尖舔舐过自己的皮肤,听到细小的吮吸声,她的脸腾得一下就红了,往外看了一眼,好在并没有下人在附近。
  说到变化,还有这个,淮林变得……放浪了不少,明明还是白天的,就这般不成体统。
  梁璎虽然身上时时刻刻带着手帕不会让手脏着,可还是怕碰着了哪里,所以想要收回来。
  男人的力度却让她动弹不得。
  但他还是稍稍退开了一些,女人染上红霞的脸、水光潋滟的手指,还有是含羞瞪着他的眼,都让周淮林莫名地口干舌燥。
  他从小就被教育端正、遇事处变不惊,可一碰到这个人,那些仿佛都记不起来了。
  周淮林不讨厌甚至是享受着这样的失控感。
  “有一个问题,一直没有问你。”
  梁璎疑惑的眼神看过去。
  “先前那晚,你说我比以前让你满意。是以前不满意吗?”
  梁璎这才想起之前为了“报复”他的折腾不休,随口说的让他自己去琢磨的话,这会儿被男人问出来,再加上他眼里攒动着的火苗,她立马感觉到了危险就想跑。
  刚起身就被拉了回去,周淮林禁锢在她腰间的手,还故意戳了戳女人的腰窝。
  梁璎怕痒,此处敏感得很,一被戳,就软在他的怀中直笑。
  “嗯?”周淮林又问了一次。
  梁璎一边止不住地笑,一边扭动着想要躲开腰间那只手,直到她敏锐地感觉到自己靠着的这具身体,仿佛在不断升温,耳边的呼吸更是粗重了许多。
  已经不是未经人事的她,自然是马上就停止了动作。
  这倒是让抱着她的人,难耐地更用力了一些:“算了,”他蹭了蹭梁璎的脸,“我们还是试一试吧,多试试,指不定还能有让你更满意的。”
  梁璎有些不敢相信这是自己那严肃又正经的夫君说的话。可男人的吻已经不给她任何思考的机会。
  她索性闭上眼睛放空了思绪,承接着爱人对她的渴求、失控,与爱意。
  ***
  梁璎是在盛夏时察觉自己可能是有了身孕的。只是这段时间周淮林正忙,他每日早出晚归,大部分回来的时候梁璎都已经睡着了,也就一直没有告诉他。
  还是这日周淮林难得回来得早一些,回头看到梁璎睁开了眼睛时,脸上露出歉意:“吵醒你了?”
  梁璎摇头,从床上坐起来:“有事想跟你说。”
  周淮林坐到了床边认真等着她要说什么。
  梁璎手抬了抬。
  不知为何,原本她的心情是意外地平静的。
  夫妻二人并没有刻意地想要孩子,大概是因为周淮林兄弟多,公婆也没有特别催促。
  孩子到来就像是水到渠成一般自然的事情。
  可此刻,看着等待倾听着的男人时,她的心中后知后觉般涌上零星的喜悦,而后点点汇聚,在心中一点点炸开来。
  “我们有孩子了。”
  第37章 误会
  周淮林要比梁璎更早学会手语。可梁璎的这句话, 他像是用了很久很久来理解。
  孩子……
  周淮林其实对子嗣并没有太大渴求的,在梁璎之前,他甚至连婚姻之事都不放在心上。
  此刻让他的心狠狠激荡的根源是, 这是他与梁璎的孩子, 流淌着他们共同血脉的孩子。
  梁璎好笑地看着眼前大男人一副无所适从的模样, 他的表情一度失去了控制, 喜悦与担忧轮替地在脸上出现。
  好半天, 男人拉住了她的手, 像是终于找回了声音:“确定吗?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办?你的身体能不能受得了?”
  他已经完全没了平日里稳重的模样, 说到这里的时候, 脸上只剩担心了, 甚至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抓着梁璎的手,使得梁璎回答不了。
  “先找大夫, ”周淮林总算是抓到了重点,“让大夫来看看。”
  眼看着他起身,梁璎赶紧把他抓回来了,拍了拍他的手让他稍安勿躁后,才开始打手语:“还没有让大夫看, 只是我自己的感觉。”
  她是从月事和自己第一个孩子的经历推断的, 基本上是错不了的, 找个大夫确定一下自然是可以, 但以防万一,她还是提醒着周淮林:“这事先不要张扬,你偷偷叫个大夫来,万一白高兴一场, ”她想了想,“至少不丢人。” 第39节   周淮林愣了一下后失笑, 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才出去了。
  没一会儿,大夫找来了,周夫人也来了。
  梁璎原本是半躺在床上的,见了婆婆进来赶紧要下床。
  “诶!”周夫人摆摆手,“躺着就行躺着就行。”
  于是还没完全起身的梁璎,就这么又被她按了回去。
  周夫人与她说话的时候,脸上那喜悦之情怎么都无法掩藏,再加上这股紧张劲,梁璎知道肯定是周淮林跟她说过了,嗔怪地瞪了一眼她身后的男人。
  大夫还没看呢?叫母亲过来做什么?
  看出了她的紧张,周夫人马上道:“叫我来是对的,这种时候怎么能没个有经验的长辈呢?我是你娘又不是旁人,便是空欢喜一场大家一起空欢喜好了。”
  她虽然是这么说的,但显然紧张与欣喜一点也不见少,惹得梁璎本来确定的事情也突然变得不确定了。
  几人一起等着大夫的把脉。
  半晌,老大夫严肃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少夫人这确实像是喜脉。不过月份尚浅,老夫不敢完全定夺,再等半个月,老夫再来把一次。”
  周夫人一听顿时喜上眉梢,但也还惦记着:“那您看,她这身体能承得住怀孕吗?”
  梁璎听她这么问,也看了过去。那母子二人都在盯着大夫,显然都对这个问题极为在意。
  老大夫笑了笑,梁璎的情况周夫人都已经与他说过了,所以方才他也看了看:“少夫人的腿疾与声音虽然暂时无法恢复,不过身子倒是调养得不错,好好养胎,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一老一少同时松了口气。
  周夫人随即喜上眉梢。这老大夫是她亲自找来的,尤其擅长妇人喜脉的诊断,他说有了,那基本上就肯定是了。
  于是叫人拿了赏钱,跟大夫再三道谢后将他送了出去。
  周夫人其实没想过他俩要孩子,毕竟两人成亲了这些时日都没有传出动静,她怕是梁璎之前伤了身子。
  她倒也没有介怀,在做接受这个儿媳妇的心理准备时,这些都是一并在内的。
  她先前甚至已经想过了回头从宗室给他们过继个孩子。
  但他们能有个自己的孩子,当然是最好的。这真是意外之喜。
  如今梁璎与孩子就是重中之重,重新坐下来以后,周夫人就开口了:“这事璎璎的考虑是对的,先不要声张。怀胎十月,变数多,尤其是这刚开始的时候,等月份大了,稳定了些,再对外说。”
  这点两人都没有意见。
  因着第一胎就是在谨慎甚至是紧绷中度过的,梁璎天然地对孩子会有过度的保护欲。婆婆的话与她的想法也是不谋而合。
  “还有,”下一刻,就听周夫人话题一转,“你俩明日开始分房睡。”
  梁璎愣了愣。
  她还没说话,另一道反对的声音先传来,是灵魂终于归位了的周淮林:“我不同意。”
  周夫人白了他一眼:“你不同意什么?璎璎现在有着身孕,你俩……”
  “我有分寸。”周淮林知道她想说什么,径直打断了。
  “不是你一晚上叫三次热水的时候了?”周夫人明显有些信不过。
  这话一出,梁璎先红了脸。都怪他,弄得下人都知道了,还传到了婆婆那边。
  丢死人了。
  可周淮林好像一点知觉也没有:“那是先前。”
  他俩争论了有一会儿,最后是以周淮林失败告终,他妥协主要是母亲说的一点,他公务忙,有时回来得晚,确实会扰到梁璎休息。
  最终只能在母亲面前同意了分房。
  其实他还提议了睡外间,也被周夫人驳回了。不过这次周夫人是出于心疼儿子:“你在外间怎么睡得好?平日里还要工作呢。明日我安排两个有经验的过来守着,还能没你照顾得好?”
  一番话倒是把周淮林说得哑口无言,他看了一眼梁璎,女人这会儿像是鹌鹑似的,恨不得都缩起来了,哪里会替他说话。
  其实周夫人也知道儿子不至于是个没轻没重的,但头三个月,怎么稳妥都不为过。万一他睡觉的时候压着了、踢着了梁璎可怎么办?
  于是分房的事在她的强烈要求下就这么定下了。
  他们倒是不知,这消息马上传到了魏琰那里。
  因着梁璎怀孕的事没有走漏风声,魏琰得到的只有夫妻二人疑似不和、分房而居的消息。
  消息来的时候是深夜,魏琰还在看奏折。
  他如今除了政事、文杞,生活中就好像没了别的事情。跟以前没什么不同,又有了一些不一样。
  带着梁璎消息的信纸,成了为数不多的能让他快乐的东西。
  所以哪怕是时间已经很晚了,林福也将信递给了他。
  第一遍看完的时候,魏琰下意识间是不信的。那两个人,一个投入了感情就不会轻易撤回,一个一副非她不可的模样。
  魏琰想不到他们会为什么不和到分房。
  “狗奴才!”他难得骂了人,“没用的废物,打探个消息都写不明白。”
  可即使是这样的恼怒,也未能掩盖那一丝不已察觉的窃喜与期待。
  他想个卑劣的偷窥者,偷窥着那两人的快乐,甚至是期盼着那快乐幻灭,时时刻刻准备着肆机上位。
  魏琰又将信看了一遍,这次他下意识间就忽略了“疑似”二字。他想着夫妻二人若是到了分房的地步,问题应该就不小了。
  会是什么问题呢?总不可能是梁璎出错的。
  他迫不及待拿出了笔纸,开始给梁璎写信。
  魏琰先是快速地写了一封,告诉她世间男子多是薄情寡义又善变,若是受了委屈,不必忍着,一定要告诉自己,若是觉着不快乐,也可以回来京城。诸如此类的话写了一整张。
  写完后他将那信看了一遍,这才发觉信中取而代之的急切太过于明目张胆,梁璎看了必然会不快的。于是又将纸狠狠揉成了一团,又重新斟酌着语气一点点地改。
  这会儿的魏琰已经完全忘了先前的犹疑了,他反而想着,按照计划,梁璎该是秋里进京的。
  要等到那个时候吗?
  他又觉着自己迫不及待了,想要现在就派人把她接回来。
  将信送走了,男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后,突然又吩咐林福。
  “把长宁宫收拾干净。”
  第38章 知晓
  梁璎收到了魏琰的信, 因为是混在文杞给她的信中一起的,她未察觉也打开了。
  看了才发现是魏琰写的。
  莫名其妙、不知所云的内容,梁璎只看了开头的几句, 就扔去了一边。
  她打了个呵欠, 最近总是尤其困倦, 像是怎么也睡不够。倒是文杞的信让她来了点精神, 提了笔, 她开始给孩子写回信。
  中间梁璎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告诉文杞自己有孕了的这个消息。
  她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腹部, 对这个孩子, 她自然是开心的。可是文杞呢?他知道后, 会不会……失落呢?
  这样的想法让梁璎的心情蓦然就沉重了几分。
  她想着, 定然会的,明明他自己都不在母亲身边……那孩子懂事, 想来不会对自己有什么怨言,可他无怨言,自己就能心安理得吗?
  正想着的时候,身后传来动静,梁璎一回头, 就见着了刚回来的周淮林。
  这半月来峻州的几个县里暴雨不断, 周淮林一直在忙着这事, 他奔走在各县, 两人连见面的机会都少。要不魏琰的眼线也不至于说二人“疑似不和”这种话。
  梁璎这会儿见了他自然是开心的,她打量着男人晒黑了不少的面容,笑着问:“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嗯,那边的事情解决完了。”
  周淮林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归家于他而言是最期待与快乐的事情, 家里有他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他每每这么想着的时候,都希望自己每天都能陪着梁璎才好。
  这次又是几日未见, 男人的目光因为思念变得贪婪而粘稠。
  只是也发现了不妥,虽然梁璎是笑着的,他还是敏锐地看出了其中的阴霾,语气都紧张了几分:“今日有什么不舒服吗?”
  梁璎摇头:“没。”
  她怀这个孩子,意外地没有什么不好的反应。
  周淮林看她面色确实没有异样,况且如今梁璎的饮食起居都是母亲亲自过问的,若是有什么不妥定然就跟自己说了。
  他的视线往旁边瞥了瞥,正好看到桌上的信。
  虽没有看到内容,但他认识那信封,自然知道信是太子殿下寄过来的。
  这么心思流转间,他好像知晓梁璎在忧虑什么了。
  “梁璎。”
  梁璎看过去。
  夏日的天气有些热,她穿着清凉的粉色纱裙,配着白里透红的皮肤,宛若水灵的桃子精。让人轻易地忽略掉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
  周淮林牵起她的手。
  “对于爱你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你自己能快乐,更能让他开心了。”他说着,他的妻子好像天生地,太为别人考虑了,“太子殿下对你的爱并不比我少,想来应该是同样的心情。”
  梁璎微愣,她惊讶于男人的敏锐,又她低头又盯着文杞的信看了好一会儿,简简单单的字里行间,都是孩子对自己的挂念。
  他们都是同样的心情的。
  相隔千里,无法照顾到彼此,所以他们唯一能做的,就只能是从心里期盼着对方能过得好一些,能快乐一些。
  梁璎终是点点头。
  ***
  入秋后,眼看着梁璎月份大了些,胎儿也稳住了,周家其他人这才知晓这一喜讯。
  一时间恭喜不断,往她这里送的礼物也不断。尤其是老太太,说是来了长孙的时候都没见她这么高兴过。
  梁璎倒是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原本就因为她不能说话,没什么必须需要她出面的交际。
  现在就更是被周夫人都挡下来了。 第40节   她唯一的变化就是原本定好的入秋进京,如今只能取消了。
  周淮林临走的前一夜,梁璎察觉到了抱着自己的男人一直没有睡。她在男人怀里抬头,果然对上一双带着忧思的眼睛。
  他的不舍,梁璎不问好像也知道了,因为她也同样如此,还没分别,怎么就已经在想念了。
  她低头,脑袋在周淮林怀里蹭了蹭。
  柔软与牵挂,瞬间同时填满男人的心。他叹了口气:“对不起。”
  梁璎不解,又听他继续说。
  “明明你才怀孕的,我一直不能陪你。”
  周淮林的声音闷闷的,他先前是忙着政务,这次又是进京。不能陪着梁璎,对他来说亦是折磨。
  梁璎愣了愣后,笑着摇摇头。
  她还以为什么呢。
  其实对比着第一次怀孕,现在的她不管是怀孕的反应,还是周围的环境,都好上太多了。
  梁璎闭上眼睛,她的心中满是感激,对淮林,对周家,对命运。宫里的那道漩涡,从一开始就是不归路,在既定的结局里,她应该是殒身其中的。
  或许是挣扎其中的她过于可怜了,老天爷在仁慈与不忍之下,将她拉出了那漩涡。
  兜兜转转,给了自己另一种圆满。
  ***
  魏琰还在算着梁璎入京的时间。
  思念这种东西,在外人看来或许是矫情而不能理解。但只有深陷其中的人才能知道。
  就是像一根刺,狠狠地扎在肉里。那痛苦绵长不断,唯一的办法就只能是让自己忙起来,忙到忘记这根刺的存在。
  魏琰确实是这么做的,可人总会闲下来的。一旦记起,那钝痛就半点不会放过他。
  也会有爆发的时候。
  疼痛在某些夜里变得尖锐之时,魏琰有时候会怨恨到自暴自弃。
  他明明是皇帝的,想要就抢过来好了,一个周淮林而已,杀了就好了。他是真的想让周淮林死的,想到快要发疯。
  他那么想要梁璎,凭什么要让?
  每每这时,他想到的都是曾经的梁璎。
  好像看到那个满眼爱意的女子、那个满身伤痕的女子。她悲伤的目光一看过来,魏琰就什么也做不了了。
  辜负的人是他,背叛的人也是他。
  如今的结果都是他自找的。
  魏琰泄了气,他又重新躺下来,努力地嗅着这个房间里仿佛残存着的属于那个人的气息,继续自己的辗转反侧。
  后来想想,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地就相信了他们的“夫妻不和”呢?
  因为溺水的人终于抓到了可以救命的稻草,濒临崩断的弦终于有了放松的契机,他迫不及待就抓住了。
  可这会儿的他倒是没有想太多,越临近见面,他越是急切、焦灼。
  不光是最近,他半年来都是靠着对这次见面的期待过活的。
  “林福。”
  殿内传来魏琰的声音时,林福赶紧上前两步回应:“皇上,奴才在。”
  里边沉默了一会儿才再次传出声音:“这次找的那个大夫,就让他直接进京,在京城里等着。”
  反正她总会来的。
  “是。”
  “周府那边去看了没有?”
  “看过了,那边说并不缺什么。”
  “也行……也行。”魏琰呢喃地念叨着,她若是不想住在周府呢?可是梁璎应该也不会想住进宫里。
  那就在京城另外安排住处,让文杞也一起去住好了,她应该会开心一些。
  魏琰这样计划着。
  他就这样带着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缓慢入睡。
  夜里他梦到了梁璎怀着文杞的时候。
  女人当时因为每日神经的紧绷,和食欲的减退,以及那防不胜防的各种陷害,到后边时,她除了肚子是鼓起来的,整个人都明显瘦了下去。
  魏琰那时也慌了神,这个孩子在他眼里就仿佛一个妖怪一般,吸食着母亲的精气。
  可梁璎却十分不认同这样的说法。
  “他是礼物,是老天爷赐予我们最好的礼物。正因为珍贵,所以他才要考验我们,看看能不能放心把这个孩子交给我们。”
  她拉着自己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部,让自己感受着这个生命的跳动。
  “我是第一次做母亲,”她笑着说,“皇上也是第一次做父亲。我们初为人父母,还得要这个孩子多担待一些了。”
  她有时候就是这样,带着一种有些傻气,却让人无法拒绝的纯粹。
  或许真的是这样吧,他们的共同努力,才让这个孩子平安地降临到这个世上。
  那也是他如今唯一剩下的东西了。
  ***
  周淮林还没有入京的时候,给魏琰的信就已经到了。
  是带着梁璎怀孕消息的信。
  看完信后,魏琰去了东宫。
  “你娘有了身孕,你知道吗?”
  文杞原本正在专心看书的,莫名其妙突然闯入的人第一句话就是这个,让他皱了皱眉。
  这事他自然是知道的,母亲给他的信中就已经说了此事。
  他看向父亲。
  很明显,这个男人应该是才知晓的,他来得很是匆忙,头上的发冠都是歪着的。
  不知怎的,魏文杞想起自己幼年之时关于萧贵妃的记忆。
  虽然此刻的父皇不似那个女人那般歇斯底里,反而很平静的模样,但那眼里仿佛要吞噬一切的疯癫,却是如出一辙。
  这充满妒忌、尖锐刻薄,随时会失控的模样,真的很像。
  第39章 担忧
  魏文杞没有回答, 他觉着自己已经不需要回答了。因为父亲这会儿像是什么都明白了,他的脸沉得可怕,淬了毒的眼睛就仿佛是盯着猎物的毒蛇。
  “她怀有身孕了, 你知道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魏琰声音听上去很平稳, 可只有自己知道, 愤怒与嫉恨此刻已经冲得他头脑发胀。
  “以后, 你不是她唯一的孩子了。会有其他人叫她娘亲, 她的爱会分给别人。今年是因为身孕不能来看你, 明年是因为刚生了孩子, 后年就是孩子太小离不开人……她会慢慢忘了还有你这么一个孩子的存在。”
  随着他说得多了, 声音也逐渐尖锐起来, 就像是要把这样要崩溃的情绪传递给文杞。
  文杞放下了手中的书:“父皇是怕娘亲忘了我?还是怕她忘了你?”
  魏琰没有说话。
  他应该也是对答案心知肚明的,所以这会儿连被拆穿的恼羞成怒都没有。
  文杞继续面不改色地说着:“娘亲就算是有了孩子, 也该叫我一声哥哥。”他顿了顿,“但跟父皇,确实就没有什么关系了。”
  他看到父亲手中的信已经被揉成一团,平静的脸终于因为痛苦而呈现出扭曲。
  可最终男人没有再说一句话,转身的时候, 文杞不确定父亲泛红的眼角处, 那一瞬间的闪烁是否是眼泪。
  他一愣, 眼眸里原本的怨恨被复杂所取代, 坐得挺直的身体也一瞬间软了下去。
  父亲的背影里是从未有过的颓废。
  文杞对这样的自作自受生不出同情,可也没有办法让心中只剩怨恨。
  哪怕相爱起于欺骗,可明明也是有那么多机会坦白与补偿的。明明那些生死与共都是真的。
  为什么父亲不早些明白是爱着母亲的呢?为什么要立其他人为后?让她在经历过那些苦痛后,再经历这样的背叛。
  让一切……无可挽回。
  他如何不知?不知母亲怀了身孕, 自己就不是她唯一的孩子了;不知他们朝夕相处,日后感情定然深于自己;不知那个孩子是她与所爱之人的血脉, 母亲对她定然没有像对待自己这般复杂,爱恨交织。
  他怎么可能不羡慕那样的天伦之乐?
  可那又如何呢?
  这世上,母亲是唯一不能被责怪与埋怨的人。
  她值得所有的美满与安乐。
  文杞打开母亲的信,信上说起这事时,母亲的用词间可以窥探出几分小心翼翼。
  良久,少年终究是笑了笑,这次,只有对母亲的祝福。
  罢了,他想着,这是对背叛者与身上流淌着背叛者血液的自己的惩罚。
  所以父皇,我们就接受这样的惩罚吧,不要再去为母亲增添烦恼了。她都已经那么苦过了,余生,就让她美满一些,尽可能地去快乐一些,好吗?
  ***
  其实应该能想到的。
  他们怎么可能不和呢?分房睡当然是有孕的可能性更大了。
  他们是夫妻,日日亲密无间,有孕是迟早的事情。
  应该能想到的,为什么没有去想过呢?为什么会这么……难以接受呢?
  魏琰停了下来,他并不知道自己这是走到了哪里,脑子胀痛得厉害,他不得不扶住一边廊柱。 第41节   文杞说得没错,他在害怕。
  他比文杞更害怕,梁璎在有了新的孩子后,淡化了对文杞的感情。
  那他还剩什么呢?
  在阴暗处仰望那两人的幸福,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可现在,那个男人,还要把唯一能照向自己的光也挡住了。
  真该死!
  他真该死!
  自己满怀欣喜与期待的等待,换来的是她怀孕的消息,甚至不能见她一面。
  魏琰胸口郁结着无法抒发的气,还有丝丝缕缕的委屈,让他的心好像都痉挛到了一起。
  梁璎……
  这个名字好像揉碎了,缠绵在他的唇齿呼吸之间。
  早知如此,当初……
  魏琰一时竟然不知道自己该从哪里后悔起。
  他错的地方太多了。
  可是梁璎,他该怎么办呢?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他好像会疯掉。
  ***
  梁璎是从噩梦中被惊醒的。
  她梦到了雪夜那天喝醉的魏琰,梦里的男人将她紧紧禁锢在怀里,布满红血丝的眼里,满是阴鸷执拗的眼神。
  “梁璎,你是我的。”
  “谁都不能把你抢走!你是我的!”
  “谁敢跟我抢,我就杀了他!”
  那仿佛是来自地狱的低语,一声声,萦绕在梁璎的耳边。
  她不断地催促着自己醒来,及至从梦中惊醒坐起后,额头上已经笼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细汗。
  屋外睡着守夜的婆子,一听到里面的动静,立刻起身进来掌灯。
  “少夫人,可是梦魇着了?”
  梁璎虽然醒了,却仿若还陷在那梦中回不了神,所以并没有回答。
  婆子也发觉到了她额头上的汗,赶紧拿了干净的毛巾过来给她擦拭了一番,又倒了杯水。
  “只是做梦呢!”她笑着安抚道,“少夫人不用害怕。来,喝杯水缓一缓。”
  梁璎无意识地顺从着接过水杯抿了一口,那不安与残留的恐惧感才一点点消减下去,让她慢慢找到了实感。
  算算时间,淮林已经快到了京城吧。脑海中突然想起了什么,梁璎将杯子递回去后,准备起身。
  “少夫人,是有什么需要吗?”婆子赶紧扶她。
  梁璎摇头,示意她不用多管。
  她披了件外衫就来到桌前,将烛火放在一侧,开始翻阅盒子里的一堆信件,最后也终于被她从里面找到了当初自己看了几眼就扔去了一边的、魏琰写的信。
  这次梁璎忍着不适感,把信看完了。
  她越看就越是不安。
  虽然依旧是不知所云,但男人那……姑且称之为“恋慕”的感情,确实粘稠到让人无法忽视。
  “唯有我是不会变的,”魏琰在信中写道,“梁璎,唯有我对你的感情,是不会变的。无论何时你受了委屈,我都不会弃你不顾。”
  这用词尚且温和,却仿佛与梦中那令人害怕的低语重合。
  梁璎读出了同样的执拗与隐藏的疯狂。
  她只能安慰自己,魏琰并不是感情用事之人。
  可是……凡事总是会有例外的。
  更何况,如今的魏琰,她已经完全不了解了。
  梁璎想着这会儿入京的淮林,就像是看见了羊入虎口一般,惶恐不已。她怀孕的消息如今周家上下都知道了,魏琰那么多眼线,这会儿定然也是知晓的。
  他会不会恼羞成怒?
  梁璎略带急切地铺开了纸,开始研墨之时,又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思索着。
  写什么?给谁写?她在心里一一计划着。手不自觉地停下,轻轻搭在了腹部上。
  这会儿仇恨什么的,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她只要淮林能够平平安安,她孩子的父亲,一定要回到他们的身边。
  ***
  周淮林才刚到京城,还没进周府,就被人拦住了。
  “周刺史,”来人做宫里太监的打扮,这会儿满面笑容,“您一路辛苦了。太子殿下邀您前往东宫一叙。”
  是太子那边的人。
  周淮林没有立刻动作:“本官刚到京城,还未来得及沐浴更衣,如此仪容去见太子殿下,恐有失仪。”
  “唉哟,”小太监略微尖细的声音笑了笑,“什么失仪不失仪的,太子殿下哪里会介意这些?”
  这里虽是人来人往,但周遭总有若有似无的视线在往这边聚着。
  周淮林又瞥了一眼小太监身后的人,这阵仗有些过于大了,如果仅仅是为了传给他,接自己去东宫,并不需要这么大的排场。
  微微思索了片刻,他也就点头应下:“有劳公公带路了。”
  这小太监他先前在宫里的时候确实见过了两次,是跟在太子身后的。
  这京城若说只有一个人想要保自己平安,那就只有太子了。跟在后边的周淮林想到这里时,心蓦然一软。
  他的妻子,真的是一位很好的母亲,所以才能教出来太子这般的孩子。
  ***
  宫中的射箭场上,文杞正在练习射箭。
  他目光锐利,手臂有力,张弓拉箭的动作一气呵成,嗖得一声,射出去的箭正中靶心。
  小小年纪已是皇家姿态尽显。
  太子的武艺师父不住点头,对在一边观看的皇帝连连赞叹:“太子天赋高、悟性强,更重要的是,吃得苦,又极为自律。如此储君,是大魏之福。”
  没有父亲不喜欢自己的孩子被夸的,即使是这段时间一反常态总是神情郁郁的魏琰,这会儿脸上也有淡淡的笑意与欣赏。
  不多时旁边走过来一黑衣人,对魏琰低声开口:“皇上。”
  魏琰笑意敛起,手微微拂了拂,四周的人都往一边退去。
  那黑衣人这才继续禀告:“东宫的人将周大人接走了。”
  第40章 送笔
  场上, 太子射完了最后一箭,依旧是正中靶心,惊人的准度让场上响起一片赞扬声。
  但少年要比同龄人沉稳得许多, 脸上并没有出现太多的喜意, 将手中的弓递给一边的宫人后, 看了一眼还在那边观看的父亲, 就抬脚往那边走去了。
  下人们都离得尚远, 他走近后叫了一声:“父皇。”
  好半晌, 没有得到回应。
  文杞能感觉到对方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甚至能辨别出其中失望、难过, 想要责怪却欲言又止的挣扎。
  最终, 不知道男人是怎么想的,那紧绷的氛围还是一点点缓和下来了。
  “你将周淮林接走了?”
  他虽然问了, 语气却还是柔和的。
  文杞也并不意外他这么问,他既然接走了周淮林,自然是就已经做好了应对魏琰的准备,所以沉着冷静地回答着。
  “今年夏季峻州几个月大雨,却未出现一处大坝决堤, 未出现大规模的百姓伤亡, 更是未形成重大灾情。全赖于周刺史的提前准备与连日奔波。此番结果极为少见, 儿臣是想与他探讨一番。”
  魏琰手指点了点椅把没说话。
  文杞这时抬头看过去, 又道:“父皇招周刺史进京,不也是为了询问此事吗?儿臣也觉着,他当为各州表率,更值得父皇嘉奖。”
  他有意无意地一直在提醒魏琰, 那不仅仅是母亲如今的丈夫,也是一位为国为民的良臣。
  魏琰却是没有顺着他的话, 而是径直问他:“你是怕我会对他不利吗?”
  文杞低头:“儿臣不敢。”
  他以为父亲还要继续问,却听男人突然转了话题:“刚刚的箭射得不错。”
  猝不及防的赞扬让文杞微微一愣,他抬头,只见父亲飘渺的目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过武艺这些功课,你适度即可。”男人说时已经起了身,还问道,“用过午膳了吗?”
  魏文杞回答:“未曾。”
  “那就一起去吧。”
  文杞顿了顿,才终于跟上了父亲的步伐。
  他们是在魏琰的殿里用的膳。
  因着文杞来得突然,御膳房未能按着他的胃口来,菜里有他不爱吃的胡荽,他吃的时候,会下意识地挑出来。
  父皇应该是没什么胃口的,他没怎么动筷子,目光倒是更多地落在自己身上。
  文杞的口味完全是随了母亲的,他还记着小时候两人连挑菜的动作都是一模一样的。可父皇总是一边将母亲的碗拿过去替她挑出吃了,又一本正经地教育自己:“小孩子可不能挑食。”
  母亲心虚不说话,可带笑的眼里,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被偏爱的满足。
  这会儿,文杞不知道父亲是在看自己,还是也想起那些往事。
  “你虽然是我的儿子,”魏琰终于开口了,“可除了长相,倒是没什么像我的。”
  他说的时候,轻笑了一声:“不过……那样也挺好的。因为你与我不一样的部分,都来自你的母亲。” 第42节   这个孩子,就是他与梁璎曾经心意相通的证明。
  也正是因为他还在这里,他与梁璎的过往,才不是任何痕迹都没有留下。
  魏琰只要想到这里,就无论如何也对文杞生不出责怪。
  仅仅是因为这个,他就可以宽容这个孩子的一切。
  而文杞只能看到父亲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才喃喃般地说了一句:“有个能阻止我的人,倒也是好的。”
  文杞没有回应。
  他大概是明白的,情感与理智这会儿大概就在父亲的脑海中反复拉锯着,他知道周淮林不能死,却又恨不得让他马上去死。
  自己当然是要阻止的。
  ***
  用过午膳的魏文杞回到东宫时,周淮林已经在下人的安排下沐浴更衣过了,见了他,男人弯腰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周刺史不必多礼。”魏文杞赶紧就免了。
  两人这般私下里的见面倒是头一遭,经历过最开始的问候后,谁也没有先开口说什么,一时间陷入了微微的尴尬之中。
  文杞于是先开口问了一句:“母亲身体还好吧?”
  “是的。”周淮林一开始回答得很简单。
  文杞正想着接下来问什么的时候,就听见男人在短暂地思索整理后,继续说了下去:“她的腿疾好了许多,已经很少会犯了。多走一些路也不受影响。嗓子还是没有起色,只是因为现在怀着身孕,药都停了下来。至于身孕,大夫也看过了,说是好生调理、养胎,不会有什么问题。”
  大概是为了让文杞放心,他难得说了很多话。
  其实也是母亲信里都跟他说过了的。
  文杞微微愣然过后,脸上带上了些许笑意:“那就好。”
  两人到现在还是站着说话的,于是文杞往上走了两步,招呼着周淮林坐下后,才继续与他说着。
  这次说的是今年夏季峻州的洪水防治。
  说起公事,周淮林就更健谈几分了。临末,他将梁璎让自己转交的信,还有亲手绣的香囊都转交给他。
  “原本她还想给你做鞋子的,只是你现在正长身体,估摸不出你穿多大的鞋,就作罢了。”
  最后,又递过去一只精致的毛笔:“还有这个,她说不需要摆在那里看着,你只管用就是了。不管是用旧了还是用坏了,以后都会再给你重新买的。”
  文杞抚摸着那光滑的笔杆,眼眶微微发热。
  他知道,母亲该是看到自己书桌上一直摆放着的、她用过的笔了。她是在告诉自己,以后不需要这般小心翼翼地珍藏着过往。
  他们都应该向着更好的未来看。
  “我知道了。”
  ***
  等周淮林要告别之时,文杞自然是要留他的。
  “周刺史不如就住在东宫里。”他觉着只有与周淮林同吃住才能放得下心。
  “下官非东宫之人,住在这里于礼不合。”
  “可是……”
  周淮林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太子殿下,皇上并非感情用事、是非不分之人。您应该对他更有信心一些。”
  魏文杞倒是没想到他会说这个:“你就这么相信他吗?”
  “我只是相信在下的夫人。”周淮林回答,“她爱过的人,定然有她爱过的理由。”
  好吧……出了东宫后,周淮林还在想着,方才这话,多少有些说漂亮话的嫌疑。
  他知道太子在担心什么,也知道魏琰对梁璎的执着。
  可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连皇上与太子,是父子的同时,也是君臣。周淮林无意让太子因为自己与皇上起嫌隙。
  大人的事情,就让大人们自己解决吧。
  ***
  魏琰难得地生病了。
  早朝时,他的声音已经是能听出来的不对劲。文杞作为旁听,离他不远,比旁人更能看清他苍白的脸色。
  可魏琰还是坚持上完了早朝。
  下朝后。文杞没急着去上课,而是去了魏琰的殿里。
  他靠近时,就听见里面隐隐传来的咳嗽声。林福一边领他往里去,一边跟他说着:“皇上最近夜里总是噩梦,想来这次生病,跟这个也有关系。”
  “老奴跟了他这么久,还是难得见他生病。就这样了,还撑着看奏折呢!太子殿下等会儿可要好生劝劝他。”
  文杞的眼里闪过一丝复杂。
  他进去后,魏琰果然还在书桌前坐着批阅奏折。
  “父皇。”
  “嗯。”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文杞问他:“林公公说您近日经常做噩梦,是梦到了什么?”
  魏琰手上的动作停了停后,像是想到了什么,猛然抬头看过来。
  “在那之前,我也要问你。”
  “你那香,有问题?”
  魏琰宫里的东西,都是要被再三检查才能用的,只有魏文杞送来的,会直接用上。
  比如夜里魏琰用的香。
  文杞没有回答,就是默认了。
  皇帝没好气但也没什么力度地骂了他一句:“胆大包天。”
  第41章 我放他走了
  魏琰做了好几日的噩梦。
  梦里是他终于杀了周淮林。
  可是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畅快, 因为梁璎用着怨恨的目光看向自己。她用冰冷的表情,不断说出伤人的话。
  “你就算杀了他,又能改变什么?”
  “我是他的妻子了, 我们永世都是夫妻。”
  “我们会在另一个世界再次团聚, 你拆散不了我们的。”
  魏琰升起不详的预感, 直到看到了女人手中的匕首, 他才真的慌了, 语气都急了起来。
  “梁璎, 梁璎对不起!你别做傻事!”
  他想要过去阻止她, 他拼命地向着梁璎奔跑, 却无论如何也跨不过两人之间的鸿沟, 无论如何也靠近不了分毫。
  “梁璎!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那认错的声音已经带着哭腔了, 可是不管他怎么嘶吼,怎么恳求也好,威胁也好,梁璎依旧只是用怨毒的目光看着自己。
  她的动作没有停下。
  鲜红的血液,染红了他的梦境。
  魏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看着她倒在自己面前, 心在那一刻疼得他想挖出去了才好, 梁璎……梁璎, 他哭喊着女人的名字醒来。
  就算是醒来,那痛不欲生的折磨,还残留在他心中。
  一次又一次,夜夜如此。
  魏琰开始抗拒入睡, 他明明并不常做噩梦的,以往梦到梁璎也多是缠绵的记忆。
  他以为是自己最近忧思太过, 及至文杞这么问,才恍然明白过来。
  “那香对人并无太大的伤害,”这话对着如今病了几日的魏琰来说,文杞的声音显然是有几分心虚的,“但据说是能让人梦到自己最害怕的事情。儿臣也只是……想提醒父皇,不要一错再错,日后再追悔莫及。”
  “虽然现在对于父皇来说,可能是不好过的。但若是因此做了错事,日后陷入更深的痛苦中,说不定只会觉着现在这般,也是好的。”
  魏琰没有接话,他甚至没有办法反驳。
  可心中的郁火,依旧是无法消减。
  他的心就像是被架在炉火上煎烤着,每时每刻都在承受着折磨,又不能对孩子说什么。
  “下去吧。”
  魏琰干脆重新低下了头。
  “父皇……”
  文杞还想说什么的时候,却被魏琰打断:“下去!”
  声音中已经带上了几分怒气。
  文杞沉默了一会儿,终是转身就离开了。
  ***
  没有魏琰的允许,周淮林出不得京城,在京城比预计时间还多待了许久。
  但除此之外,魏琰并没有再做其他的事情。
  他知道杜太傅会时常邀请周淮林往杜府去,也知道太子经常去看他。
  他们似乎都害怕自己对他不利。
  魏琰什么都没做,直到从峻州来的书信,放到他的面前时,他好像才终于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了。
  信是自己的探子寄来的,看起来与平常无异。但当拿着那信在手中时,蓦然加快的心跳,让魏琰有一种“终于等到了”的直觉。
  他打开了,里面果然还有一层信封。 第43节   素雅的淡黄色,下方角落里是一朵兰花,这样的信纸,魏琰在文杞那边看过,知道来自哪里。
  好像他等了这么久,等的就是梁璎的信,等的就是她向自己的服软。
  信上是熟悉的字迹。
  “圣上亲启。”
  短短几个字,男人不知怎的,一瞬间便红了眼眶。
  六年来,她给自己写的第一封信。
  他曾经无数次地抚摸过她给文杞的信,心中绝望又无比渴望着,如今,终于等来了一封属于自己的。
  魏琰用颤抖的手打开了信。
  信的前面很是客气,只是赞扬了一番魏琰当政以来的种种政令,是如何深得人心,他的英明神武,是如何受百姓爱戴。
  后边提到了文杞,提起文杞时,她用词温柔了不少,说他将文杞教得很好,即使政务繁忙也没有放弃对孩子的亲自教导。
  不仅是明君,亦是一位很好的父亲。
  魏琰读到这里时,眼前朦胧得几乎要看不清信上的字。他甚至产生了一种他们只是在讨论孩子教导问题的寻常夫妻。
  他捂住了自己差点要落下眼泪的眼睛。
  喜悦、悔恨、委屈,诸多情绪杂糅着一同往他的心脏里塞,酸胀到发疼。
  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至少是被她认可了。
  看,她都看到了,看到自己在皇帝与父亲位置上的努力,看到了自己在认真去做一个好皇帝,在好好地养大他们的孩子。
  魏琰缓了好久才继续看了下去,文杞过后,她就没写什么了,只是以“望皇上龙体圣安”为结束。
  她没有提周淮林。
  明明彼此都心知肚明写封信的目的,可她却一句周淮林也没提。
  魏琰其实能想象到梁璎怕惹恼自己废了一张又一章纸的模样。
  但那又怎么样呢?她不提,魏琰就当不知道,就当这信是为自己而写的,就当她所有的斟酌字句,都是在为自己费心。
  至少……至少在写这封信的时候,她都是在想着自己的。
  魏琰闻着了淡淡的清香,他将信纸凑到了鼻尖,贪婪地嗅着与梁璎身上相似的气息。
  原本淡淡的味道在思念与记忆的发酵下,变得浓郁,将他整个裹挟其中。
  他还能怎么办呢?
  面对梁璎,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一再地妥协。
  ***
  周淮林终于得了魏琰的召见。
  魏琰见他的地方不是御书房里,而是御花园的一处池塘旁边。
  夏季过去了,池塘里只剩了枯萎的残荷,男人就坐在亭子里等着他。
  周淮林一踏进去亭子里,就感觉到了他的某种变化。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就像是干涸了很久的枯草突逢雨露,隐隐可以窥见几分生机。
  他的嫉妒依旧没有隐藏好,却没有上次见面时的尖锐了。
  “臣参见皇上。”
  “免礼,”魏琰的语气又是一贯地亲近随和,“周刺史来坐吧。”
  虽觉异样,周淮林还是没有推辞地就坐到了一边的石椅上。
  宫人上茶过来,他刚接过,就听到魏琰笑道:“要瞒过杜家和太子把你带过来,还真是不容易。”
  他说的是不容易,但其实周淮林知道并没有什么不容易的,他更像是是在说这朝廷上上下下,还是在他的掌控之中。
  “皇上言重了,”他面不改色地回应,“臣一直在等着皇上的召见。”
  “确实是朕耽误时间了。”魏琰笑,他问了一些峻州的事情,对周淮林的政绩也做了赞扬。
  是君臣之间再寻常不过的对话。
  最后时,他突然问起了梁璎:“她的身体怎么样?”
  “并无大碍。”
  “知道孩子是女孩还是男孩吗?”
  他说起这个的时候,语气是诡异的平静,引得周淮林顿了顿才回答:“不知。”
  “男孩女孩都挺好的,”魏琰自顾自地说着,语气熟稔得听不出这两人情敌的关系,“男孩以后步入朝堂,辅佐他的哥哥。君臣一场日后必然能成为美谈。女孩……”他还当真思考起来,脸上甚至有些许的笑容,“女孩就封为郡主,也是不错的。”
  他这个模样,隐隐有些像是大户人家后院里想要与小妾和谐相处的正妻模样,让人无端起了寒栗。
  周淮林皱了皱眉,魏琰的声音停了停才继续响起:“她怀文杞的时候,吃了不少苦。这次,你多看着些。”
  “臣的夫人,臣自是会费心的。”
  也是,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京城的事情结束了,”最后,魏琰是这么说的,“你就尽快回去吧。”
  这就是要放他走的意思了,周淮林心里松了口气,他自然是不会推辞。只是临走之前瞥了一眼亭子里的帝王,却见他目光温柔地盯着某处。
  明明是正常的模样,却让人有疯癫之感。
  他收回了目光不再去看。
  ***
  他走后空下来的亭子里。
  魏琰对着某处自顾自地开口着:“梁璎。”
  外人眼里空无一人的某处,魏琰却看到了熟悉的身影,是二十岁的梁璎,一身鹅黄色长裙,正趴在栏杆上喂鱼。
  听到他的呼唤,女人回头看过来,脸上是他熟悉的笑容。
  魏琰继续对她说:“我放他走了。”
  像是邀功一般。
  如他所愿,女人带着笑容起身,轻快地跑过来,撞进魏琰的怀里。魏琰下意识就伸手接住了她。
  而后看着她从自己怀里仰头,露出那张小脸。
  “做得好!”
  魏琰听到这虚幻的人影说道。
  是的,他知道这是虚幻的,可心底的伤痕,还是因此被慰藉治愈。
  他的脸上慢慢浮现出笑容来。
  是吧?我做得好,对不对?
  我会一直好好做的,会尽可能地如你所愿,所以你能不能……也偶尔施舍我一些安慰?
  至少让我能挺过这些孤独难捱的日子。
  好不好?
  第42章 归家
  周淮林还未出宫里, 就迎面撞上了匆匆赶来的魏文杞。
  文杞明显是知道了他被皇帝带走后就立刻赶过来了,那急促的脚步在看到周淮林的身影时,才一下子减缓下来。
  及至周淮林走到他的跟前时, 他已经平稳住了原本因为过快奔跑而急促的呼吸。
  “太子殿下。”周淮林低头行礼。
  “周刺史免礼。”
  魏文杞的目光上上下下地将他打量了一番, 确定他是真的无事才算是松了口气。
  “周刺史是要出宫吗?”
  “正是。”
  “那便一起吧。”
  周淮林明白太子这是想送自己出宫, 他没有拒绝。
  在文杞的有意之下, 两人是并排而行的。周淮林一反平日里的循规蹈矩, 侧头微微多观察了两眼旁边的少年。
  他以往都是恪守规矩地把他当作梁璎的孩子、当作太子殿下, 哪怕是因为梁璎, 对他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好感, 也从未生出过亲近之意。
  或许是因为此刻清晰地感受到他对自己情真意切的担心, 周淮林的心境也在悄悄变化着。
  太子殿下很好,真的很好, 让人想起民间有时候会形容这种孩子是来向父母报恩的。
  这不仅仅是梁璎的功劳,也有皇帝的付出。
  至少为人父母的这二人,是尽自己所能地在爱这个孩子。
  自己将来作为父亲,会做得更好吗?周淮林第一次对此生出一丝忐忑。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他的目光,文杞往这边看了一眼。
  视线对上, 周淮林微微回了神, 就势开口:“这段时间, 劳太子殿下费心了。”
  “周刺史不必这么客气。”
  对于文杞来说, 这是应该的。周淮林是母亲的夫君,他对周淮林费心,是因为还要指望着他对母亲费心。
  若是这个男人在京城当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母亲会怎么样?他又要如何面对母亲?还有父亲……也只会走向更痛苦的深渊罢了。
  “毕竟我从未为母亲做任何事情。”
  “殿下, ”周淮林停住了脚步,见文杞回头了, 他才继续开口,“父母爱孩子,并不会是希望孩子为自己做什么。您来这个世上,能健康地成长,您对她的爱,于她而言就已经是快乐了。”
  文杞愣了愣,眼眸微微向下:“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是孩子如何又不是同样的心情?他声音很低,并不足以让周淮林听见,最后只是笑了笑,“没什么,走吧。”
  路上,文杞还提起了那个未出生孩子。 第44节   周淮林听他的语气间,并没有对这个即将分走自己母爱的孩子有所芥蒂。又或许是都隐藏起来了,反而像是很期待这个孩子的到来。
  “届时出生了,可要写信与我说一说。”
  “这是自然。”
  文杞将周淮林送出了宫里,又问他:“那周刺史打算什么时候离京?”
  男人抿了抿唇,漆黑的眼眸中有一瞬间似乎翻涌起巨浪来,但又很快被他压了下去。
  “现在。”
  ***
  梁璎夜里没怎么睡得好。
  她自有了身孕以来,一直都是吃好喝好睡好,即便是周淮林每日忙得不得归家,她也未觉着难过。
  可自从淮林去了京城以后,她便时常梦魇着睡不着。
  今日醒来的时候也是精神不济。
  她伸手摇了摇床边的铃,自从跟淮林分房以后,下人就在她的房里装了这么一个铃,方便她随时叫人。
  很快就有人进来了,但有些奇怪。
  以往丫鬟们一进来,定要“少夫人睡得好吗?”“少夫人今日觉得怎么样?”诸如此类地问安,今日却是过分地安静了,连脚步声都很轻。
  梁璎看了过去,迎着蒙蒙亮的天色,她看到了一个与丫鬟身形全然不同的高大轮廓。
  “梁璎,”熟悉的声音从那边传来,“我回来了。”
  梁璎一瞬间红了眼眶,她的喉头像是哽住了,哪怕是能说话,她觉着自己此刻应该也是发不出声音的,即使她特别想哪怕是叫一叫他的名字也好。
  却只能伸出手,看着那边的男人向她快步走过来。
  ***
  周淮林是天刚一亮就回家了。
  下人们跟他说梁璎这几日睡得不太好,后半夜才刚刚入睡的,男人怕又吵醒了她,于是打消了直接进来的念头,等在外面。
  “少爷,要不您还是先去休息一会儿吧,等夫人醒了我再去叫你。”
  丫鬟看他一副奔波了很久风尘仆仆的模样便这样提议。
  可周淮林只是摇了摇头。他想让梁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自己。
  归心似箭。
  男人从没有像这几日这般能理解这个词背后的心情。
  在京城的时候他不得不摒弃所有的念想让自己看起来能从容不迫,可一旦得到了能离开的指令,那迫切的心情便让他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想见她,想抱她。
  可是直到将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拥在怀里,那刻骨的牵挂与思念好像也没有缓解。
  “梁璎,”周淮林将她抱得很紧,低沉的声音就在耳边响着,“我好想你。”
  梁璎何尝不是,她刚刚蓄满的眼泪这会儿一滴滴落进了男人的衣裳上,可是这样的姿势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看不到她的脸而不满足的周淮林很快就放开了她。
  一低头,就看到梁璎红得像是兔子的眼睛。
  “怎么见着我还哭呢?”他语气轻松了不少,“没事了,我回来了。”
  说完,亲了亲女人湿漉漉的眼睛后,又转向了她的唇。
  周淮林这十来天都在路上快马加鞭地奔波,唇因为缺水而微微干裂,可他却能感受到梁璎主动地伸出舌舔舐。
  心霎时间柔软得一塌糊涂。
  参着眼泪苦涩的亲吻,不带任何情欲,就只有彼此的牵挂在无声地向对方传递。
  直到分开,周淮林还恋恋不舍地蹭了蹭她的鼻尖。
  “最近身体有没有不舒服?孩子闹腾你了吗?睡得不好吗?看看,眼圈这里都黑了?是不是吃得不好?怎么瘦了那么多?”
  周淮林握了握她的手腕,确实是瘦了不少,连原本带着些许肉感的脸,都好像变尖了下巴。
  梁璎平日里都觉着话少,这会儿倒是看他话多了。
  她笑,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往里让了让,示意周淮林上来。
  “我还没有沐浴。”
  她还是拍了拍床。
  这次周淮林终于没再说别的了,脱了外衫就躺在了她旁边。梁璎这才一点点地回答着他的问题,两人谈了一会儿,她瞅着男人的眼皮在慢慢闭上,手上的动作才慢慢停下来。
  周淮林是真的累了,如今躺在梁璎的旁边,没一会儿就搭着梁璎的头睡着过去了。
  梁璎睁着眼睛细细打量旁边的人,其实周淮林问她是不是没吃好睡好,说她瘦了。
  但其实那应该是她该说的。
  男人瘦了不少,下巴处隐隐冒出来了青色的胡渣像是有几天没打理了,眼眶下的黑色比自己的严重多了。
  梁璎能想到他是怎么日夜兼程地赶回来的。
  她轻轻握住男人的手,用唇语说了一句:“辛苦了。”而后将脸一歪,贴住了周淮林的胸口,耳边沉稳的心跳声让她格外踏实。
  还好,你安全地回来了。
  ***
  周淮林回来峻州没多久,魏琰的赏赐也紧随其后。
  虽然说是为了嘉奖周淮林的治下有功,但随着赏赐的还有他特意安排的宫里的嬷嬷、接生的产婆,甚至连孩子出生后的奶娘也有,以及……一封信。
  信是嬷嬷亲自交到梁璎手上的,嬷嬷还应魏琰的要求,特意强调:“这是皇上给夫人您的回信。”
  说是回信,那就是在说梁璎之前给他写信的事情。
  周淮林也在一边听着了,他想着自己最后一次见魏琰时,他那隐隐疯癫的模样,心中亦有不安。
  “若是不想看……”
  话没说完,梁璎就把他拦住了。
  这话不能随意说,至少不能淮林来说,让嬷嬷告到了魏琰那里,魏琰说不定还会记恨上他。
  “我知道了,”她回复那嬷嬷,“我会看的。”
  对方果然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可周淮林不想她勉强自己,待那嬷嬷走了才说:“你不必为了我做不喜欢的事情。”
  梁璎摇头。
  不过是写两封信而已,日后淮林进京的时间还多着,她不想每次都这般提心吊胆。
  那个男人对自己,无非就是在愧疚与怀念的情绪下产生的执念罢了。
  既是执念,总会随着时间消散的。
  ***
  在给孩子起名的问题上,征得二老与周淮林的同意后,梁璎在信中交给了文杞来。
  魏文杞接到母亲的这个任务,几乎是马上就来了精神。
  他第一次有了一种自己也参与了那个孩子的人生的感觉,他跟父皇说的话其实没错,父皇与那孩子毫无关系。
  他却是不一样的。
  他是孩子的哥哥,他们之间,存在着奇妙的血缘纽带。
  文杞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悸动,他开始想着自己若是有一个弟弟妹妹,会是什么样的。
  于是合上了信后,他就开始翻找各种书籍,企图寻一个合适的名字。他太过投入了,以至于魏琰的声音突然传来时,还把他吓了一跳。
  “我的信呢?”
  文杞定了定神,才看向突然冒出来的父亲。
  “什么信?”
  “你母亲的信。”魏琰的目光瞥向梁璎给魏文杞的信上。
  文杞一把护住了:“这是我的。”
  “只有你的吗?”魏琰像是不能接受,喃喃自语地思索,“不应该啊,我给她写了回信的,她怎么没有回我,是忘了吗?你再找找。”
  文杞总觉着他有几分诡异,所以想要说的“母亲怎么可能会给你回信”这种话也咽下了了,只是平静地又肯定了一遍:“没有你的。”
  魏琰神色古怪地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得出结论:“她应该是忘了。她上次就给我写过的。你知道写的什么吗?”
  文杞见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纸,是母亲常用的信封。知晓他又要开始念叨母亲那些为了周刺史不得不写下的违心话了,他干脆继续看自己手里的书。
  魏琰把那信又反反复复琢磨了一遍,琢磨到没收到回信的失望被抚平得七七八八,才看向自己的儿子。当然,也发现了他根本没在听的事情。
  魏琰也不介意,他看着文杞桌上翻得乱七八糟的书,坐在一边,拿过一本后翻了两页。
  “是在给孩子起名字吗?”
  文杞马上警惕地看过来,在看到父亲眼中饶有兴趣的目光时,顿觉头疼:“跟你没关系。”
  “我就是帮你参谋参谋。”他又翻了一页,“景行如何?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第43章 你以后一定是很好的父亲
  眼看着魏琰没有放弃这个想法, 文杞凉凉回他:“周景行?”
  加了一个周姓果真让男人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
  魏琰眉心轻皱地思索了片刻,这个周字让他如鲠在喉,越想越是气闷, 他站了起来, 就着这个问题一边思考一边来来回回地走着, 脚步带着明显的烦躁。
  文杞没有理会他了, 继续看着手中的书。
  然而没有隔太久, 他就又听着父亲的声音传来:“也没道理非要姓周的。”
  文杞不解地看过去, 就见魏琰像是想到了什么解决方法, 眼睛都亮了不少:“我可以下旨, 让孩子跟着你母亲姓就好了。梁景行……梁景行。”那名字在他的嘴中被捻磨着念叨了几遍, 紧蹙着的眉心愈发疏解。 第45节   显然,用了梁的姓氏后, 男人明显地心情舒适了不少。
  偏偏旁边有人在继续泼着冷水:“就算姓梁也改变不了他的父亲是周刺史的事实。”
  魏琰又是一阵气闷,又不能跟儿子生气,就只能企图说服他:“你难道你不想让你的弟弟妹妹跟你母亲姓吗?”
  “这是应该母亲说的算的事情,但父皇若是如此下圣旨,让周家怎么想?旁人怎么想?”
  文杞一说完, 就看见了男人的眸子重新暗淡下去, 他不相信父皇说出这种馊主意的时候没想过是不可行的, 可是此刻他明显还是气闷着, 又坐下来重新打开了母亲的信纸,就好像这样能让他心情平复下来一般。
  文杞又想起林福曾经跟自己说过,父皇有时候会对着空无一人的地方说话,再看他这般模样, 一时间心中涌起复杂。
  虽然魏琰平日里在外人面前看不出什么异样,政事上更是挑不出差错, 但文杞知道,他的内里却在一点点地腐朽着。
  父皇这样陷入对母亲的痴恋中无法自拔的模样,文杞见了,心中并不是完全没有波动的。
  可难道他希望父亲完全忘掉对母亲做的事情吗?希望他毫无阴霾地继续生活吗?文杞知道,自己是不愿意的。
  没有这样的道理是不是?
  母亲曾经受过的苦可以一笔勾销吗?
  自己与母亲的分离又该怎么算呢?
  那就这样吧,大家都有自己的因果报应,无论是好的,还是不好的。
  文杞重新低头开始给母亲写信。
  “若是男孩,可叫岁安。若是女孩,可叫岁暖。”
  愿他们岁岁长安,余生只有温暖。
  ***
  因着有过一次经验,又做足了准备,梁璎这次的怀孕过程舒适了许多。
  倒是周淮林,却不知怎么的,每日精神愈加紧绷。也还好他那张脸天生不会与人亲近,所以让人无法轻易察觉。
  也有人例外,比如周父。
  这日周淮林来跟他问安的时候,他便多说了几句:“你今日气色差了许多,是在忧心梁璎吗?”他宽慰道,“那孩子吉人自有天相,自然会平平安安,你无需想那么多。”
  周淮林点头,但神情并没有缓和多少,还是肉眼可见地严肃。
  这模样让周父笑了出来:“梁璎倒是让你有了些人气。”
  毕竟这孩子从小就是小大人的成熟模样,独来独往。又说了几句,他打算外出,于是背手往外走之际又嘱咐了一句:“总而言之你就放宽心一些,可别让人家梁璎原本不紧张的,也被你带紧张了。”
  可听他说起自己小时候,周淮林的心思就已经动了,他突然开口问:“该怎么做一个好父亲呢?”
  “嗯?”原本已经打算离开的周父愣了愣,停住脚步回头来看。
  他第一次在自己儿子脸上看到一种类似于苦恼夹杂着忐忑的神情。
  “我第一次当父亲,并没有经验。”周淮林继续说。
  周父没想到淮林是在忧心这个事情:“每个人都是从第一次过来的,经历过了自然就有经验了。”
  “可我想做到最好。”
  周淮林并不是什么争强好胜之人,他也相信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所以无论什么事情,都不会说“做到最好”这种话,唯有梁璎,和他们的孩子,他想给他们最好的爱。
  至少不能输给魏琰。
  周父看出了儿子的认真,于是问他:“你觉着我是一个好父亲吗?”
  “自然是的。”
  “可是你从小到大,为父都没怎么对你费心过。这世间,人是不同的,父亲与孩子的关系,也是千千万。但只要你是爱他的,孩子定然是能感觉到。”
  “以爱之名,也会行不好的事情。”
  这也是周淮林肯定周父是一位好父亲的原因之一,他从不会逼迫自己做不愿意的事情。
  周父原本一直觉着自己的儿子早熟早慧的,这一刻,他好像又有了不同的感觉。
  从男人到父亲的身份转变,似乎也给他带来了许多思考。
  或许现在的他才是真的成熟。
  周父笑了出来:“当你会顾忌这一点的时候,就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了。”
  父亲的话,让周淮林不安定的心好像得到了丝丝缓解。
  他回院子里的时候,梁璎正在院子里被丫鬟扶着散步。
  她自从周淮林从京城回来后,就又胖回来了一些,脸上重新变得稍稍圆润了些。
  无论多少次,当那双盛满笑意的眼睛看过来时,周淮林都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胸口的悸动。
  他向着自己的妻子走去,如今月份大了,梁璎行动已经没那方便,丫鬟见周淮林过来,识趣地让出了位置,换周淮林扶住梁璎的手。
  两人沿着回廊继续走着,已经是初春的天气了,花园里隐隐约约可见翠绿的新芽,让梁璎想起她当年来到周府后,第一次出房门,也是这样的季节。
  “小家伙今日有没有闹腾你?”周淮林在一边问她。
  梁璎笑着摇头,小家伙很乖,除了偶尔动两下证明自己的健康,基本上不会闹腾她。
  她不方便打手语,后边都没说话了,大多是周淮林在一边说,就说着州里发生的趣事。
  周淮林是一个很好的父母官,那些百姓们细小末节的事情,他却都能娓娓道来。
  梁璎认真地听着,眼里笑意更盛。
  淮林最近有些过分紧张,她也察觉出来了,但是这会儿她觉着男人应该是想通了的,情绪像是舒展不少。
  他们走了好一会儿,直到梁璎拍了拍男人的手。
  周淮林马上了然:“累了?”
  梁璎点头。
  “那我们先回房。”
  回了房后周淮林也没闲着,他闲不住,好像怀孕都是梁璎在受苦,他一闲下来,就会坐立难安。
  所以梁璎也就随着他喜欢,让他忙活去了。
  周淮林用温热的毛巾给她擦了手以后,又给她有些肿胀的腿按摩。
  梁璎看着他低垂的眉眼,真奇怪,就算是看不清表情,也能想象到他爱怜的目光。
  被爱的人,对方哪怕是什么不说,自己也一定是能感觉到的。
  梁璎脚动了动,周淮林就马上看过来了:“不舒服吗?”
  她摇头,手比划了比划:“你真是个好人。”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周淮林愣了愣,随机眼里闪过笑意,一边继续手上的动作,一边回她:“怎么突然说这个?”
  “就是这么想的。”
  他能这么多年如一日地这般对自己,到现在也没有嫌弃过自己,从没有将自己视为累赘。
  除了爱,还有也是因为他原本就是这样的人。
  是一个好人。
  “要不然,你当初为什么要带我回来了,我们又不认识。”梁璎越琢磨越是这么个道理,“你当时是不是觉着我很可怜,所以想要救我?”
  周淮林动作顿了顿。
  “也不是完全不认识。”他低声说了一句。
  他又想起了那年被牵错的手。
  梁璎应该不记得了,他也没打算提,因为自己的那段记忆里,只有她。但属于梁璎的那份记忆,更多的是另外一个人。
  梁璎耳尖地正好捕捉到了男人那句也不是完全不认识。
  她来了兴趣:“我们之前见过吗?”
  周淮林不说。
  她脚蹭了蹭男人,催促他说。
  周淮林还是沉默不语。
  诶这人,他还不如就说不认识呢!梁璎可好奇了,拉住他的衣角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俨然一副缠着他非要听的样子。
  周淮林无奈,问她:“蚂蚁的表演,后面看到了吗?”
  梁璎一愣,她的记忆好像倒回了那年上元节与魏琰溜出去了宫外。蚂蚁的表演吗?后来因为遇到了朝中的大臣没能看到的。
  她将那日的事情想了一遍又一遍,企图找到周淮林的影子。
  周淮林看她苦苦思索的模样,正要直接告诉她,就见她突然伸出手。
  “手给我。”
  周淮林将手递过去。
  梁璎反复摸了摸,又闭眼感受了一会儿,像是确定了什么一般,恍然大悟。
  可是……
  “难道你一直在等我吗?”她有些不可置信,不太相信有人会为了一面之缘,就等了那么多年,还是看不到尽头的等待。
  周淮林笑了:“也没有特意去等。”
  只是知晓了心动的滋味,知晓了对想要共度一生的人,是什么样的心情。
  情爱对他非必要的,但如果有,一定是那一刻的心情。
  “只是没有再遇到了。”
  梁璎再次相信,冥冥之中的宿命。彼时的自己,怎么可能会想到那无意牵起的手,会陪着自己走完后半生?
  她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才对周淮林比划:“会爱的人,对谁都是一样的。不管是爹娘、娘子,还是孩子。”
  梁璎知晓周淮林在担心什么的,但那完全是不用担心的。
  她笑:“你以后,定会是很好的父亲。” 第46节   第44章 岁暖
  梁岁暖是来年三月里出生的。
  因为是女孩, 取名岁暖,用的则是梁璎的姓。
  姓梁这件事,即使是在周家, 也引起了不小的议论。
  周淮林说服自己爹娘倒是没费什么功夫, 倒是在老夫人那里, 谁也说服不了谁。
  末了, 等他走了, 老夫人又把周父周母夫妻二人叫了过来。
  “我知道淮林是心疼梁璎生孩子受的苦, 也并不是不那么通情达理的人, ”她企图从这两人身上着手, “但是孩子姓周, 对她自己也是好的。岁暖本就没有兄弟帮衬,淮林夫妻俩也守不了她一辈子是不是?但她姓周, 以后嫁了人那也是咱们周家的人,有周家作为靠山,没人敢欺负。”
  “怎么没有兄弟帮衬啊?”周夫人笑,“这一大家子兄弟姐妹呢,跟岁暖那是实打实的亲的, 日后还能不帮衬?况且这是不是周家人, 得看她身体里流着的血, 也不是看姓什么。五妹生的孩子也不姓周, 娘您还能不认吗?”
  老夫人被说得噎了一下,声音小了一些:“那也不是一回事。”
  “怎么不是一回事?”周父也在一边帮腔,“从周家嫁出去的姑娘,还能让人欺负了过去?”
  “再说, 这要是没梁璎,淮林都不一定有孩子呢。”
  “梁璎家里只有她一个了, 孩子姓梁,也算是给她家一个延续。”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虽没能说服老夫人,但把老夫人说得没脾气了,手一挥:“得,你们当爹娘的都不说了,我能说什么?”
  其实夫妻二人还有没有说出来的。
  岁暖以后的靠山可不单单是周家。
  梁是太子生母的姓,太子又那般孝顺,以后便是看在梁璎的面上,还能让自己的妹妹受了委屈?
  所以他们夫妻俩看得开,很快就接受了这事,如今老夫人也不阻拦,梁岁暖的名字便这么定下了。
  ***
  不管旁人做得再怎么好,生孩子的这个罪,梁璎还是得自己受。
  岁暖出生以后,孩子的日常起居都有人负责,每日除了定时让梁璎抱抱逗弄一番外,便不需要她做什么别的了。
  当初文杞才出生的时候,梁璎谁也信不过,所以事事都得亲力亲为才行。如今倒是乐得清闲自在,每日专心调养自己的身体。
  孩子刚出生,梁璎的腹部留下了些丑陋的纹路,还有松弛的肉。她也是爱美的,看了肚子心情就会差上许多。
  周淮林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偏方,用鸡蛋清涂抹腹部可以减轻那些痕迹,要来给梁璎来做。
  但是他一端着鸡蛋清靠近,梁璎闻着那腥味就有些受不住地恶心想吐,手帕捂着鼻子挥手。
  男人看她难受,转头就要走,梁璎却又扯住他。
  算了吧,她想着,腥就腥了点,总比每次看到自己身上的丑东西就烦心来得好。
  于是又点点头。
  周淮林看着明明难受又不得不勉强自己的梁璎,嘴动了动想说什么,可心疼又无法替她承受一切的自责让他说不出半句话。
  他想说没有关系的。
  可那不是长在自己身上,他没有办法代替梁璎说一声没关系。
  于是他想了想,突然起身去寻了一个香囊递了过去:“你拿着这个。”
  梁璎眼睛一亮,诶,这主意好。
  将香囊放在鼻子旁边确实好了许多,再闻不到鸡蛋的腥味了。
  见她神情舒展了,周淮林才继续下去。
  梁璎这会儿舒服了,便有心情去看男人了,周淮林做得很认真,手法也很轻。面对着此刻自己难看的肚子,梁璎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也没见他露出嫌弃或者不悦的神情。
  她实在是好奇,碰了碰周淮林。
  对方看过来时,她问:“你都不觉着这很丑吗?”
  哪知她刚说完,就见着平日里表情都难得变一个的男人蓦然眼眶微微泛红,那表情与自已当初生孩子时,床边的他如出一辙,像是要落泪了。
  吓得梁璎赶紧摆手:“我不说了,我不说了就是。”
  周淮林低头,继续按着他学来的方子,用鸡蛋清涂抹后,又用着温热的盐水洗了几遍。
  “梁璎。”
  他突然开口,握着香囊的梁璎原本就是在看他的,这会儿更是专心地听他说话。
  “我原本是觉着自己会爱这个孩子,像爱你一样。”男人的声音里带着莫名的难过,“可是现在,我觉着,”他抬头,对上了梁璎的眼睛,“没有什么能比得过你。我甚至后悔……”
  梁璎不等他说完,一伸手把他拉过来堵住唇,拦住了后面的话,作为惩罚,她还用牙齿不重不轻地在男人的唇上咬了一下才放开。
  “不许说后悔这种话。”
  看男人自责的表情,梁璎又笑了笑:“孩子会用一生来治愈母亲这一时的伤痛的。”
  “以后我许是会对你厌烦,但肯定不会厌烦她的。”
  完了,梁璎好笑地看着周淮林苦着的脸。
  他好像更难过了呢。
  可是在结束了整理衣物前,男人却突然俯身,在梁璎腹部亲了亲。柔软的触感传来时,梁璎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只是本就是躺在床上的,避无可避。
  被亲过的地方传来细小的战栗,直到心底。
  梁璎读懂了他的珍视和愧疚。
  她摸了摸男人的头,那个问题,自己问得是太过多余了。
  ***
  周淮林说归说,对于孩子,他比任何人都要上心。
  许是他面相凶的原因,岁暖每次见了他都要哭,哄也哄不住。
  周淮林只好在抱她之前,带上可爱的面具,小家伙这才愿意让他抱。
  梁璎看着着实有趣,故意在周淮林抱她的时候去摘男人的面具,面具一被打开,小家伙就哇哇大哭地向她伸手要她抱,梁璎再把面具放下,凶神恶煞的人变成了每日哄她入睡的安全怀抱,岁暖转哭为笑,眼角都还挂着泪珠。
  梁璎来来回回地遮拿,她则反反复复地哭笑,把梁璎逗得乐不可支。
  周淮林无奈又好笑地看着她闹。
  不过小家伙一直这么怕他也不行,周淮林开始对着镜子,练习着如何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柔和一些。
  梁璎一边拿玩具逗弄着摇篮里的女儿,一边看着不远处对着镜子苦大仇深的男人。
  看他憋了半天,最后勉强将嘴角上扬,然后维持着那不伦不类的表情,从镜子里问梁璎:“是不是好了一些?”
  梁璎也不直接回答,而是把摇篮里的女儿抱起来面对那边。
  原本被母亲逗得咯咯直笑的岁暖在看到镜子里的父亲后,嘴一瘪就开始哇哇大哭,一边哭一边四肢乱弹,扭着头要去找母亲。
  那嘹亮的哭声引得外面的丫鬟们直叹气,夫人又在逗小小姐了。
  周淮林得到了答案,嘴角垮了下去。
  梁璎被逗得笑得直不起腰,她玩够了,终于把孩子抱回了怀里,亲亲女儿的额头,自己弄哭的女儿自己哄。
  周淮林已经没有去纠正自己的表情了,只是从镜子里,看着身后的妻女。
  好像只要能一直这样,他付出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
  梁璎说孩子会用一生来治愈母亲的生育她的痛,那属于自己的亏欠呢?他亦会用一生来弥补。
  他没有发现,此刻镜子里的男人,已经不自觉地露出最温柔的笑意。
  ***
  因为才生了岁暖,梁璎这年自然是又无法入京。
  魏琰也得到了消息。
  明明是可以预见的,可他还是控制不住地焦躁。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怨毒又恼火地喃喃自语,“我就知道她不会来的,她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理由不来,她会忘了我们的。”
  魏文杞没理会父亲怨夫般的念叨,他心里也不是没有失望,但还是高兴居多。他有了妹妹,妹妹用的是他取的名字,姓的母亲的姓。
  小娃娃很可爱,文杞也是知道的,周家的情况他都知道,父皇在那边有眼线,每次回来汇报,都要被父皇再三盘问,恨不得母亲一天喝了几口水都要问出来。
  旁边念念叨叨的人突然半天没了动静,文杞还有些不习惯,他抬头看了一眼,就见着男人眼眸猩红地盯着空气中的一处。
  他顺着父亲的目光看了看,那里确实是空无一人。
  男人就这么盯了好一会儿,突然又低头,去袖子里掏什么。
  文杞知道他是又要用母亲的信来平复自己的情绪了。只是今日有些糟糕,那信本就因为被他长期地反复看而有些磨损了,这会儿可能是力度过大,信被展开时,从中间折叠处磨损最厉害的地方撕裂开来。
  没有一点点声音,文杞却莫名觉着刺耳,不自觉身体往后倾斜了一下。
  果然,下一刻男人轰得一下就站起来了,连带桌子都被带得抖了抖。
  文杞只看到他咬牙切齿地看着那纸,也不知道是生谁的气,身体都是抖的,唯有手是稳的,唯恐再伤到纸。
  ***
  魏琰的眼前好像一片黑暗,他只听到啪的一声,脑海中一直崩着的某根弦,一下子就断了。
  他不明白。
  他还不够乖吗?他做得还不够好吗?他守着虚假的幻影、守着这薄薄的一张纸,守着看不到的希冀,日复一日地等待。
  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对他?
  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他开始冒出了“干脆谁也不要好过了”这样的想法,大家一起痛苦好了,就互相折磨好了,总比现在这样自己一个人的痛不欲生要好。
  文杞察觉到了他的危险,还不等说什么,就听林福突然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脸上都是喜意:“皇上,峻州那边来信了。”
  一般的信,他是不会笑得这么开心的。
  霎时间,崩塌的理智好像重新回到了笼子里,男人几近失控的情绪,又被拉了回来。
  魏琰略显呆滞地看过去,就见林福笑着开口:“是宸妃娘娘寄来的信。”
  第45章 正文完结 第47节   梁璎寄来的信……
  魏琰愣了好一会儿, 才伸手去接。
  他打开了信封外边的一层,直到露出了梁璎惯用的信封和上面熟悉的“皇上亲启”后,他似乎才终于敢确定这是梁璎给自己的信。
  这是自上一封信过后, 梁璎第一次寄信过来。
  所有的不满和抱怨在这一瞬间都神奇地被一扫而空, 男人拿着信看向文杞, 眼里眉梢都是止不住地喜悦:“你看, 你娘给我寄信了。”
  文杞重新坐正了身体。
  他心里清楚, 母亲会给父皇写信, 大约是因为周刺史又快要进京的原因。
  父皇能不能想到他不知道, 但是男人明显是不愿意往这边想的。
  文杞听着他念念叨叨地说着:“我就知道, 她先前只是忘了。也有可能是怕周淮林生气才故意不写的。”
  总言而之就是不愿意去想母亲是不愿意给他写。
  文杞想着他方才就像是陷入了想要所有人陪葬的疯狂中, 到底是没有将那些话说出口。
  魏琰没有当着他的面看信,他脸上带着笑, 拿着信走了,应该是要自己一个人回寝宫里去看。
  文杞不知那信里写了什么,但他知道无论是什么,都足以将盛怒的狮子抚得服服帖帖。
  ***
  周淮林确实又要入京了。
  他走的时候,岁暖已经没有那么害怕他了。虽然每次看到了他的脸还是会瘪着嘴欲哭不哭, 但被母亲抱在怀里后, 也会用好奇的目光短暂地打量他一番。
  想到自己这么一走, 等回来的时候女儿就该不认识自己了, 他当真是舍不得极了。
  “要不要留一下胡子?”梁璎突然提议,“留了胡子以后看起来就没那么凶了,岁暖应该就没有那么怕你了。”
  入京的路上时,周淮林想起妻子说这个的时候一本正经的模样, 嘴角便忍不住微微上扬。
  其实他知道梁璎说那个号原因不仅如此,在有一次自己因为忙于政事连续几日宿在府衙中未来得及净面, 被梁璎看到时,女人彼时的眼里确实是有一丝惊艳流出的。
  “你其实挺适合留胡子的。”她这么说道,“有一种说不出的好看。”
  周淮林这会儿想了想,手摸摸下巴后又放了下来。
  那便留着吧,正好届时回了家也该留长了,不知道她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想到女人会露出的欣赏的目光,周淮林因思念而苦涩的心里就泛起阵阵甜蜜。
  ***
  这次在京城很是顺利,皇帝没有丝毫要为难他的意思,只是在见面之时,对着他打量了好一会儿。
  但也只是问了梁璎甚至是梁岁暖的状况,就很快放了人。
  速度快得连接他的文杞都觉着蹊跷。
  “父皇没有为难你吗?”
  “未曾。”
  文杞琢磨着是不是因为母亲的信见了效。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么顺利也是好事,他暂时抛开了这些想法,与周淮林谈论了许多,与先前一样,多说的与母亲有关的,只是这次多了许多与岁暖有关的事情。
  听到妹妹害怕周淮林时,文杞笑了出来:“所以周刺史才留的胡子吗?如此确实多了一些儒雅。”
  哪知他这么说了,却并没有听到周淮林马上承认,文杞好奇地看过去的时候,只见着那个严肃正经的男人,脸上难得划过一丝羞赧的神情。
  “是她喜欢。”他说。
  周淮林说的她,指的自然就是母亲了。
  文杞愣过以后有些哭笑不得,忍不住打趣他:“周刺史与夫人感情这么好,若是觉着岁暖打扰了你们,可以送给我来抚养。”
  “那倒不必。”周淮林拒绝得毫不犹豫。
  临走时,他还给文杞留下了一封特殊的信。
  信是岁暖小脚丫子的印记。
  文杞看了好一会儿后,珍重地收了起来。这是妹妹送给他的第一封信,真期待日后见面的一天。
  ***
  魏琰这次学聪明了些,他将梁璎信上的内容誊抄了一遍用来平日里带在身上,这样就不怕日日拿出来看的时候会磨损。
  梁璎的信确实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他的焦躁,但那也只是饮鸩止渴罢了。
  思念并没有得到满足,他依旧是在魂牵梦绕中辗转反侧。然后在这样的煎熬中翻身起床,又看了一遍信。
  梁璎的信大多是在说文杞,这次称赞自己的话也变得少了,魏琰将那与自己有关的寥寥几句反复琢磨,最后定格在体恤民情上。
  他看向那个只有自己痛苦到极致时才会出现的幻影。
  “我是体恤民情吗?”他问。
  那个幻影当然不会回答他。
  他又继续喃喃自语:“体恤民情总不能在宫里体恤的对吧?”
  说这话的时候,魏琰握紧了手,心底已经默默下了决定。
  ***
  周淮林这次回来是提前报了信的,所以一到府中,就看到了抱着孩子在等他的梁璎。
  “岁暖。”他在不远处就出于父亲的本能开始叫女儿的名字了。
  然而梁岁暖果真是已经不认识他了,再加上平日里她听到的大家叫她,都是夹着声音极尽温柔,什么时候也没听过这么严肃正经的语调,于是转头就看向自己的娘亲不理人了。
  梁璎失笑。
  男人已经走过来了,她抬头看过去,四目相对之时,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分离的思念和重逢的喜悦。
  “我回来了。”周怀里低声道,说着弯下腰。
  懂他意思的梁璎主动亲了亲他的脸颊。
  原本只是久别重逢的招呼的,只是她忽然又想起岁暖最近是个小学人精,于是眼睛看向睁着好奇大眼睛的女儿,在淮林脸上又落下了一吻。
  在她的几番示范下,小家伙终于动了,只是不是学梁璎,而是小手掌呼到了父亲的脸上,另一只小手还伸着去拽父亲新修的胡子。
  小孩子手没轻没重得很,梁璎怕把周淮林抓疼了,赶紧抓住了岁暖的手。
  然而周淮林却显得无所谓,反而顺势就将小家伙抱了过去。
  “几月不见,胆子倒是见长。”他看着怀里的女儿,语气中带上了几分笑意,“以前见了我就哭,现在倒是都敢扯我的胡子了。”
  他宽厚的手掌却用着最轻柔的力道抱着小家伙,那双凌厉的眼眸中这会儿却盛满了对女儿的爱。
  不知道是因为感知到了男人对自己的善意,还是因为对这个几个月前夜夜哄着自己入睡的怀抱尚有记忆,岁暖居然没有哭闹,反而趴在了父亲的肩头看自己的母亲。
  这可真是稀奇,梁璎知道她有多认生,在心里感叹着。
  “怎么留了胡子?”她问。
  “不是你说留了以后岁暖就不会怕我了嘛。”
  梁璎没有做声。
  两人走了一段,男人却又拿眼神瞥她,像是忍了又忍,没忍住问她:“好看吗?”
  梁璎原本还想再逗他两句的,可实在是没有办法对他沉不住气的模样忍住不笑,就只能挽住他的胳膊靠上去,那抬头时亮晶晶的双眼已经不需要回答,就足以让周淮林知道答案了。
  她果然会喜欢呢。
  自己也很喜欢,喜欢妻女在身边时,无法言喻的安定感。
  ***
  次月之时,文杞听到了皇帝即将南下巡视各州的消息。
  他听到的时候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心情。
  难怪他就说父皇最近过于安静了,每日像是发了疯似得在御书房里不眠不休,每日加急般地处理各种政务,原来是在做这样的准备。
  他马上去找了魏琰。
  文杞是在寝宫里找到魏琰的,之前魏琰南巡的消息藏得很好,文杞知道的这会儿已经临近出发了,所以魏琰也没有再忙着公务了,他正在一堆金银珠宝中挑选着什么。文杞甚至能从他的眼里窥见几分愉悦。
  “父皇近日真是辛苦了。”
  “嗯?”魏琰见他像是来找茬的,冷不防先冒出来这么一句,还愣了愣。
  “父皇连日批阅奏折,这是连梳洗都顾不上了吧?”
  魏琰摸了摸自己下巴处的胡子,他听出了文杞是在故意说的,可他也没有被戳破的恼怒。
  这胡子确实说他故意留的。
  周淮林都留了呢,应该是梁璎喜欢的。
  他长得可比周淮林好看多了,留胡子也会比他好看的。
  “好看吧?”他问。
  文杞倒是没想到他这般油盐不进,于是不再掰扯这个了,而是直入正题:“父皇要南下?”
  男人这次头也不抬地回了:“嗯。”
  “朝廷怎么办?”
  “重要的事情我都已经处理过了,其他事情,你也不小了,是时候该接手了。再者还有丞相他们帮你,”说着,他看过来,“你不会是这点信心都没有吧?”
  但现在根本就不是信心的问题,文杞知道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你是不是要去见母亲?”
  两人视线相对了好一会儿,魏琰先移走了目光,他若无其事地挑出了一件平安金锁放在手中把玩着:“皇帝巡视本就是历来皆有的,怎的?朕巡不得吗?”
  文杞发现了那平安锁的大小一看就是为小孩子准备的。
  他不想让魏琰去见母亲。
  上一次就是见了一面后,父皇逃避了五年的感情突然迸发而出。那么这一次呢?这一次见面以后,他会不会无法再忍耐这样的分别而去强迫母亲?
  可他是皇帝,是只要愿意,就无人能改变想法和决定的皇帝,包括自己。
  文杞安静了好一会儿,突然说了一声知道了,便转身离去。 第48节   这反应终于让魏琰抬头看了一眼。
  儿子的背影里都写着恼怒,魏琰知道他在生气。这在平日里当然是要紧的,但是现在……
  他重新低下头,继续在那一堆的宝物中挑选着合适的物品,眉梢里都是掩藏不住的喜意。
  至于现在,当然是去见梁璎最重要。
  不……也不是去见她,魏琰纠正着自己,他只是去体恤民情而已。
  ***
  有了孩子以后,时间都像是快了许多。岁暖过周岁的时候就已经会叫娘亲,会不太稳地自己走了。
  她开口说的第一句就是“娘”,周淮林带岁暖的时候,都会偷偷教她叫娘,好在这聪明的小丫头不负他的期望,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娘”出来的时候,众人都笑着打趣:“诶呀,小小姐果真是聪明,一眼就看出了这家里谁最大。”
  梁璎把女儿抱了起来。
  这一声“娘”,不知怎的,让她的心,一瞬间被狠狠触动。
  仿若是时间的旋转,过去与现在在某一刻重叠,让她想起文杞第一次叫自己母妃时的模样。
  残缺与圆满,原来当真都像那月亮似的,会不断地循环往复。让她重复经历失去与得到。
  肩上突然多了重量,是周淮林拍了拍她的肩。
  梁璎曾经也遗憾自己无法叫一声岁暖的名字,无法应一声她的“娘亲”,可此刻都释然了。
  哪里能有十全十美的人生呢?或许就是有这样的残缺,才让她不至于觉着如今的一切都太过虚幻。才能让她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一切都是真实的。
  无论是曾经的苦难,还是如今的幸运。
  ***
  岁暖的周岁宴没有过去太久,周府就陷入了空前的繁忙之中。
  原因无他,皇帝南下巡视各州,下一个目的地就是峻州。周淮林作为峻州刺史,周家很有可能要接待皇上,是以上上下下都尤其重视。
  这几日家里不是修缮陈旧的墙壁砖瓦,就是移植了不少盆栽点缀花园。
  梁璎这日还发现院里的下人都少了些。
  丫鬟跟她解释:“说是皇上要亲临,怕我们不懂礼数,最近都轮流去听课哩。”
  甚至还有心思活络起来的,来跟梁璎打听皇帝的喜好:“弟妹之前不是在宫里待过吗?知晓皇上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吗?”
  梁璎微僵,不过还好她还未想好怎么回答,周淮林就回来了,三言两语把人打发了出去。
  周淮林送人出去,梁璎在里间还能听到他们的声音:“哎呀,就是试一试嘛。这家里真的是要出一个娘娘,也是光宗耀祖之事。”
  周淮林回了什么,梁璎也没听清。她的心情自知道了魏琰要来就不太好了,这会儿也是神情恹恹地靠在床边。
  隔了一会儿,周淮林才重新进来。
  他还抱着岁暖,小家伙一进来,就含糊不清地叫着娘亲。听着她的声音,梁璎脸上不自觉就转为了笑意,人也坐正了,对女儿伸出手。
  周淮林将岁暖放到了地上,小家伙迈着不甚稳当的步伐一步步走向娘亲。
  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将梁璎的不悦一扫而空,她在岁暖快要靠近时就一把将人抱了起来。
  有些重了,再有两年她就该抱不动了。
  小家伙手里还拿着一小块梨在啃,被母亲抱住后,就将那梨往母亲的嘴边凑:“娘……吃……吃。”
  梁璎哭笑不得,亲了亲她的脸颊。
  也好,她想着,让魏琰亲自看看也好,看看他失信了的所有安乐,自己如今都已经得到了。
  ***
  魏琰来的那天,周家的所有人都在外迎接了。
  梁璎随着老夫人站在第一排。
  其实原本以她的辈分也站不到这里,只是考虑到皇帝对她的重视,老夫人特意把她安排到了自己身边。
  没一会儿,魏琰的轿子就到了。
  随着那一声“皇上驾到”,梁璎已经随着众人跪下了,可有一会儿,却并没有听到魏琰从轿子里下来的动静。
  她不知道轿子里的男人心怀忐忑地将自己上上下下又整理了一遍,甚至连下巴处刚刚修理好的胡子也摸了一遍。
  明明他今晨已经对着镜子看了许多遍了,也确定了万无一失,甚至觉着铜镜里留了胡子的自己看起来温文儒雅,挑不出毛病来。
  可这会儿不知是不是近乡情怯的那种心情,他又开始不自信起来,觉着衣服穿得不够好看,觉着不该学周淮林留胡子的。
  仅仅是想象着梁璎的目光会落在自己身上,他就紧张得无所适从,却又隐秘地期待兴奋着。
  如此停留了好一会儿,才下了轿子。
  看到跪在地上的梁璎时,魏琰又后悔自己耽搁的时间太长了,往那边的脚步都带上了几分急切,又生生忍住。
  他听见自己用着尽量平稳的语气说了“平身”。
  梁璎也起身,她的腿看着并无异常,还能扶着旁边的老夫人一同起身。
  那头稍稍抬起时,魏琰能多看清了一些面容。
  好像与两年前相比并没有什么变化,白皙的皮肤里透着红润,小巧精致的脸上,没有一处是不好看的。
  不是那个总是停留在二十岁对着自己盈盈笑的幻影,自己面前的这个人,哪怕是难掩眸中的冷漠,也依旧是更加鲜活。
  魏琰恨不得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他甚至发不出声音来,觉着自己会在这么多人面前失控。他也从没有这般觉着维持伪装是一件这么辛苦的事情。
  那是他心心念念的人,此刻就站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
  魏琰想象不到自己是用了怎样的自制力,才让视线转开。
  离京之前,文杞就再三提醒过他,多想一想母亲以后在周家如何立足。
  其实魏琰想的是,有自己在,她需要什么立足?她在哪里不能立足?
  可事实上,他却只能为了不让梁璎难做而妥协。
  他若无其事地与周家家主、周淮林以及其他人都交谈几句后,才终于将目光顺理成章地又转回到梁璎身上。
  “梁璎在这里生活得还习惯吧?”
  梁璎点头。
  “你嫁得远,朕不能多照拂。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只需写信告诉朕。”
  梁璎再次点头。
  她的目光始终向下,没有往魏琰这边看一眼。
  天子威严,不能直视,在外人看来是再守礼不过的举动了。
  可魏琰只觉着煎熬。
  他在心里拼命地祈祷着梁璎能抬头看看自己,想要再跟她说几句话,可看着一众等着自己的人,还是努力克制了。
  若无其事地结束了问话,再转身与旁人交谈。
  周家人一同将魏琰恭恭敬敬地迎了进去,但后边就只有有些地位的才能陪着一同,其他人都是在外厅候着的。
  梁璎身份特殊,自是要一同随行的。好在她跟得比较远,陪着魏琰的主要还是周家的男人们。
  “江南的园林果真是别具一格,京城要相差甚远了。”
  “皇上过赞了,这小家碧玉的园林,如何能和皇家威严相比。”
  他们一行人一边说着,一边绕着园子缓慢步行,魏琰是第一次来这里,可他好像对这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一草一木都在密探们的一次次汇报中烂熟于心。
  不同的是曾经纸上的文字,都变成了无需想象的真实画面,他不疾不徐地四处看着,想象着梁璎是怎么在每一个地方留下痕迹的。
  他嘴上还在与身侧的人交谈着,灵魂好像却好像已经出窍到身后不远处那个女人的身边。
  想象着可以肆无忌惮地看她、与她说话,牵她的手,想象着每日与她漫步在这里的,都是自己。
  仅仅是这么想着,就让他悸动到浑身颤栗。
  这样就够了,他拼命地从梁璎这里挖来一丝两丝的甜头,就足以让自己熬过去了。
  午膳也是在周府用的。
  席间歌舞升平,魏琰喜欢这样的节目,因为他终于可以借着看舞的动作,正大光明地去看坐在下边的人。
  看她的筷子落在哪一道菜上,魏琰也装作不经意地夹起同一道菜。
  满足……但也不满足。
  始终得不到她的注视,让男人升起无法言说的烦躁,他偶尔会试图说一些话,或者打赏跳舞之人,可无论做了什么,似乎都无法吸引到梁璎的注意力,她始终是盯着面前的杯盏不往这边看上一眼。
  魏琰的烦躁益甚。
  “听说周刺史前不久喜得贵子?”他又开口问周淮林。“是男孩还是女孩?”
  明明什么都了如指掌的人,这会儿却装作记不清楚的样子,但周淮林也只能回答:“回皇上,是女孩。”
  “叫什么名字?”
  “梁岁暖。”
  “姓梁啊?”魏琰笑了,“随母亲的姓,真是稀奇,周刺史可真是不拘礼法、性情中人。”
  周淮林回了一声皇上谬赞。
  原以为这话题就这么过去了,哪知没一会儿魏琰又问了回来:“令千金多大了。”
  “回皇上,一年零三个月。”
  他问得多了,就有人马上动起脑筋来:“算起来这会儿岁暖应该也醒了吧?不若抱过来让皇上看看如何?”
  周淮林自然是想拒绝的:“孩子顽皮,恐……”
  “这有什么?”魏琰径直打断了,“小孩子便是做了什么也只是孩子心性,何罪之有?”
  他这么说就是确实想看孩子的意思,这下还有谁敢拒绝,马上派人去抱岁暖去了。
  梁璎眸色沉了沉。
  她不知道魏琰这是在打什么主意,但如今周家人都在这里,她只能按捺着不动。
  岁暖刚刚睡醒,被抱过来的时候眼睛还是朦胧着,这厅里的人她大多是认识的,所以并不怎么害怕,只是下意识就去寻爹娘的踪影。
  她先是一眼就看到了母亲,脸上刚露出笑容,就被人抱着越过梁璎往上边魏琰那边去。 第49节   小家伙还从奶娘怀里探着头往娘亲那边看,疑惑怎么今天娘亲不看自己也不对着自己笑呢?
  “皇上。”第一次见皇帝的下人声音微微发抖。
  不过魏琰没怎么在意,他的心神都在这个小家伙身上,长得真好看,跟梁璎很像,又是姓梁,所以魏琰几乎是下意识忘掉孩子父亲是周淮林的时候,只第一眼就对这个孩子生出无限的怜爱。
  “这就是岁暖吗?”
  “正是。”
  魏琰笑:“让我抱抱。”
  他从下人手里将岁暖接过去,有些怕生的岁暖自然是不愿意的,微微挣扎着往奶娘身后躲,母亲太远了,就哭丧着脸喊不远处的父亲:“爹……爹爹。”
  软软糯糯的声音,像是能把人的心给融化。
  周淮林心疼地就想要来把人抱过去,只是被旁边的人拦住了。
  这又不是随意的什么人,皇上没说不愿意抱了,谁敢去从他的手里抢人。
  “岁暖,”魏琰当然没有不愿意,他耐心多得很,在吸引了下家伙看过来后,从怀里拿出提前准备好的平安锁:“看这是什么?”
  金灿灿又镶嵌着宝石的平安锁果然引起了岁暖的兴趣,伸出小手就去抓,却被魏琰躲了一下。
  “叫一声皇伯伯,就给你,好不好?”
  府里经常会有人这么逗她,所以岁暖妥协得没有一点压力:“皇伯伯。”
  她虽然吐齿不清,但声音软糯又甜,让魏琰脸上的笑意更甚了,摸摸她的脑袋,眼里都是慈爱:“来,皇伯伯给你戴上。”
  说着就帮着把平安锁挂在了岁暖的脖子上。
  小家伙低头摆弄着自己得到的新玩具,魏琰则是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这若是自己的女儿就好了,他定然要封她为最尊贵的公主,给她这世间所有最好的东西。
  不对,哪怕不是自己的女儿也不要紧,只要是梁璎的女儿,只要梁璎愿意,他依旧可以给她所有的尊贵。
  是的,只要梁璎愿意。
  可惜,魏琰知道,她不愿。
  “小孩子不懂事,”旁边有人打圆场,“臣替岁暖多谢皇上赏赐。”
  魏琰只是笑笑:“不要紧,朕一直都想也有这么一个可爱的女儿。”
  “能得皇上的喜爱,是岁暖的福气。”
  魏琰已经能感觉到梁璎看过来了,哪怕知道她看的只是岁暖,男人的心也在这一刻蓦然加速。
  他松开了岁暖:“去找你母亲吧。”
  小家伙毫不犹豫地就往母亲那边跑了,远远地,魏琰与梁璎对上了目光。
  女人的那双水眸里带着柔情与担忧,不是对自己的,是对着路都走不稳的小家伙。
  魏琰看着岁暖终于到了母亲跟前,将自己得到的礼物献宝似得给母亲,把梁璎也逗笑了。
  他在此刻感受到了圆满。
  不属于自己也没有关系,至少能看到也是好的。
  ***
  魏琰此次南下巡视后就像是找到了什么新的方式。
  他开始时不时地就南下,这可苦了一众官员,日日担心他的突然驾临,连连叫苦。
  他也不是专门奔着梁璎去的,他每次都是先解决地方存在的一系列问题,临回之前,像是探亲似得从周府过一趟,也不多待。
  正兴二十八年,帝南下时突染恶疾,回京后缠绵病榻难愈,太子日夜侍奉床前。
  魏琰起初身体不适之时,大家只以为是普通的风寒。
  及至他回京后吃了什么药都高烧不退时,众人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
  魏琰比他们更能感知到自己生命的流逝。
  越是到这一刻,梁璎的身影就在脑海里愈发地清晰。
  他其实也没什么遗憾了,文杞如今已经足够能独当一面了,大魏交给他,魏琰很放心。
  至于与梁璎,今生已经再无可能,就这么生一天死一天地吊着,他竟然觉着与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魏琰唯一遗憾的是自己不应该回来的,若是早知道如此,他一定会留在峻州,留在梁璎的身边。
  “文杞。”
  “父皇。”
  已经长成了大人的少年在他的床前候着,一听见他的声音就马上回应了。
  “信给你母亲寄去了吗?”
  文杞的神色里有一丝哀伤。
  父皇已经病得大部分时候都是神志不清的,太医们都说无药可医了,而他只要一醒来,就会问这个。
  父皇给母亲写了信,信中说自己快死了,哀求母亲来见自己一面。
  “寄了。”他回道,“父皇,先把药吃了好不好?”
  魏琰不愿意,生了病的他跟小孩子更像了,尤其不愿意喝药。他只是抓着梁璎的信不放:“那你母亲回信没有?她怎么说的?”
  疾病折磨得他衰老了许多,躺在床上骨瘦嶙峋的男人,也再没有了以往帝王的威严。
  文杞想着母亲的回信,说的是近日身体不适,赶不了远路,就不能来了。
  但是文杞知道,那多是母亲的借口。
  母亲并不愿意见父皇,即使是最后一面。
  文杞知道,母亲跟自己不一样。自己受困于与父亲的血脉亲情,受困于父亲的多年养育之恩,所以看到他这般模样,会心软,会同情。
  可母亲的恨太过深刻,哪怕是有了新生活,有其他的人抚平了先前的伤痛,但依旧做不到原谅。
  他无法勉强。
  “母亲说了,”他只能先安慰一下这个男人,“她已经出发在往京城的路上了,很快就来了。”
  魏琰死寂的目光蓦然露出了些许光芒。
  “所以我们喝药好不好?”他只能用善意的谎言哄着男人,“母亲说了,让你好好喝药,一定要坚持到她过来。”
  这次男人果然没有再拒绝了,反而很是配合地将递到了嘴边的药都喝进了嘴里。
  后面他每日清醒过来了,都要反复问他这个问题。
  有时候也会担心:“文杞,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丑?要是她来了嫌弃我怎么办?”
  “不会的。”
  “肯定会的,你扶我起来,我要去换一件新衣服。”
  文杞按住了他:“不急,父皇,等母亲来了我们再换新衣服好不好?现在换了会弄脏的。”
  这话似乎是把魏琰说服了,他点头,重新睡了下去,说好,又让他别忘了到时候提醒自己。
  文杞看着再次昏昏睡去的父亲时,他日夜守在这里,就怕某天自己一不留神,他就不在了。
  直至这一刻,他发现自己并不希望父亲出什么事,他希望父亲能平平安安地度过余生。
  心脏处传来的一阵阵疼痛让他长久地沉默着。
  魏琰直到死前,视线都是盯着门口的,似乎是相信下一刻,梁璎的身影会在那里出现。
  他到底是没有等到,不对,也许是等到了,闭眼的前一刻,文杞见着他笑着往那个方向叫了一声梁璎。
  像是真的看到了自己期待的人。
  丧钟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宫里,文杞挥退了所有人后,一个人沉默地在父亲的床前守了一夜。
  所有的恩恩怨怨,到底是都随着他的死停下了。
  他怨魏琰,可这么多年来,这个人将所有的父爱与期待都倾注自己身上,无论自己做什么,他都不会生气,不会黑脸,不会失望。
  他只会用充满欣赏与溺爱的目光看自己。
  文杞知道那是因为母亲,可自己确确实实地得到了他所有的爱,皇家中最珍贵的爱。
  他低头,霎时间泣不成声。
  正兴二十九年,帝崩。太子即位,改年号永安。
  对先帝病逝的惋惜在新帝的励精图治下,逐渐被百姓所淡忘。
  永安二年,岁暖的父亲官调京城,她随父母一同上京。
  这是她第一次来京城,趁着家里人都在忙碌着收拾,她想偷偷溜出去看看这京城是什么模样。
  还没出门,就被眼尖的嬷嬷发现了:“小姐!你这是要去哪里?”
  岁暖心道一声不好,再不跑今日就别想出去了,于是提裙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又担心追她的嬷嬷,回头对她吆喝着:“嬷嬷,你别追了,等会儿又要喘气……哎呦……”
  没看路以至于结结实实地撞到一堵“墙”的岁暖痛呼一声看过去。
  面前站着一个男子,不知道是撞迷糊了,还是阳光太过刺眼,岁暖看得有些呆,她从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不仅好看,还让人莫名地觉着亲切。她呆呆地开口问:“你是谁呀?”
  听了这话,那男子嘴角弯起:“我是谁?你的名字还是我取的呢。”他笑,那从风中传来的声音分外温柔又好听,“岁暖,叫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