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巫》
章一 穷奇(上)
汉。武帝建元三年。九月。长安。夜。
一行军队行走在白虎道上。为首者身穿甲胄,束无帻冠,年约三十左右,骑着黑马正在巡街。其人名为陈羲,时任中尉,掌管都城北军,负责长安都城内的巡察、禁暴、督奸,保卫宫城的安全,和守卫于宫禁之内的卫尉互为表里。
刚入夜不久,路上却已行人稀少,连平日热闹的西市(市集)也熄灯关闭,店铺的帏布均垂下,偶而秋风吹过,帏布卷了卷猎猎作响,随后又恢复寂静。几盏幽幽灯火或暗或明,更添晦暗不明之感。
估计东市也变萧条了。
陈羲策马而行,见此情形眼神越发深沉。
穿过西市,又有一簇军队迎面而来。陈羲勒马,挥手示意后面停行。那簇军队的领头也停下,拱手一礼道:“见过中尉。”
陈羲道:“田获,巡逻可有什么发现?”
田获,时任中垒校尉,陈羲的下属,答:“并无任何异常发现。”
陈羲点点头,只道:“辛苦了,大家回去吧。”
他一向沉稳,虽然心有焦虑,却不外露;田获看到他只是剑眉不经意皱了皱,就命两队军队合拢后返回北军军营。
回营路上两人都沉默不语,想的却是同一件事。
九九重阳刚过不久,长安出了件怪案。
就在五日前那晚,在城西,平民邓三喊上四个朋友结伴去西市喝酒,彻夜未归。翌日他们家人遍寻西市无所获。据酒柜的掌柜称,昨晚的确有五个男人喝得极晚才离开,并且喝得醉熏熏地,走路都摇摇晃晃不辩东南西北。掌柜曾想命小二去请几个家人接五人回去,然而遭到五人的拒绝。因那时汉人如秦人一样尚武,五人均配带着刀,喝醉更壮了胆子,呼呼喝喝一同离去。随后,家人们终于在离西市不远的一条巷里找到了那五人,只是那五人已经成了倒在血泊里的五具冰冷尸体——有三人的脑袋去了,余下二人喉咙被咬,刀皆被折断,身上抓痕宛然,每人手指指缝间还残留着兽毛,仵作验尸据此得出五人死因是被猛兽所咬杀的结论。
诡异的是,无人目睹也无人听到这桩凶案的发生,猛兽留下的痕迹亦很蹊跷。其中无人目睹倒可理解,夜深漆黑,巷子又位处偏僻,确是无法清晰目睹;但无人听到就显得跷蹊,五人遇到猛兽,拼命搏斗居然毫无声息也没惊动到他人?再者,猛兽留下的痕迹,仅仅是凶案现场一深一浅的两个大脚印,长安再无任何相同的痕迹,即没有猛兽逃窜的行踪可寻。
五家家人得知噩耗一时哭得呼天抢地。无独有偶的是,城东也出了相同的命案:三个男人遇害,就在一条街的尽头靠墙处,同样是被猛兽所咬杀,同样无人目睹听闻凶案的发生,同样有受害者没了脑袋。唯一不同的是没有留下脚印。仵作验尸判断出三人的死亡时间,与城西五人的一对照,恰是晚了半个时辰。城内办丧事的,一下有八家家人。长安本来就是消息灵通之地,对此案很快就流言蜚语四起,甚至连武帝亦有耳闻。
为了早日稳定民心,也属职责所在,捕捉猛兽归案此事自然落在陈羲头上。
陈羲和田获在案发现场仔细观察和询问民众,所得线索就如上所述。陈羲还留意到的是,命案现场有些地凹陷了下去;城西城东案发现场附近,有人反应那晚睡觉时,感觉到有地震,但持续时间不长,并没造成任何破坏。陈羲清楚知道,那晚长安其他地区并无地震。再追问确认后,陈羲发现地震和案发时间非常接近。
地陷,地震,脚印,无声无息的咬杀。。。。。。
这些疑点陈羲一直思索着。从案发现场回来后,他曾在北军军营里问田获:“此两案,你有何看法?”
田获道:“属下认为,两案虽并成一案,然而疑点甚多,很是可疑。”顿了顿,继续说道:“若凶手是猛兽,怎会不留任何行踪?怎会没有吼叫嘶鸣?”
陈羲道:“你的意思是凶手有可能是人伪装成兽?”
田获点头,道:“属下实在想不出,哪有如此聪明的猛兽,逃窜无形,杀人时悄然无声不惊动一人!”
“若是人伪装成兽,则致命伤是咽喉被咬,身上留有抓痕,手指缝里留有的毛,只有一个现场留下的脚印,凶手力量之大甚至连刀都能折断,对此些疑点你又作何见解?”
田获一窒,道:“那可能是人操纵猛兽杀人!”
陈羲微微颔首,道:“这个推断也有可能。你觉得长安城里谁有此本事?”
田获道:“长安能人众多,只需几日,末将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陈羲沉默了一会,道:“虽说如此,只怕长安找不出如此能人。”
田获疑惑道:“中尉何故有此论断?”
“真人不显眼,尤其是在接骨眼上被询问,只怕有本事的也会隐藏。”
田获反驳道:“若无杀人,何需掩饰?”
陈羲看了田获一眼,道:“没人愿意成为凶嫌。”
田获默然。
“而且我更为在意的是,两起命案现场一东一西,相隔数百里,然而两件案件发生的时辰只差了半个时辰;若不是同一头猛兽杀人,则长安城有两头凶恶的猛兽;若是同一头猛兽杀人,则这头猛兽不是一般的猛兽,极可能我们没见过,甚至可说是匪夷所思的。若真有能操纵它之人,恐怕更是难寻。”
沉吟一会,陈羲继续道:“我们分头行事,你去查找长安能操纵猛兽之人,特别留意其中有圈养猛兽的;我先去上林苑,继续查找猛兽下落。”
田获暗自佩服陈羲心细,应了声“喏”。
然而三日过去,两人一无所获。
田获查到长安确有人圈养猛兽,不过是寻常的老虎和野猪,拓下脚印与命案现场留下的一对比,明显不同。长安里圈养猛兽的数量非常少,不超过五头,并无走失猛兽的报告。田获回军营禀告陈羲情况,陈羲正拿着一只风干熊掌对比着。
“也不是熊。”田获端详了一会后,肯定地说道。
陈羲点头,道:“从脚印来看,这头猛兽的体积怕是比熊还大。这三日巡遍长安大半,却找不到类似的猛兽脚印。上林苑也没有类似的猛兽。既不知道是何猛兽,亦不知道猛兽逃窜到何处,是否仍在长安?”
二人一时顿感无形之压力,只好默然不语。
还是陈羲打破了沉默,他似自言自语,低语道:“如果那人在长安,也许知道猛兽的真面目,能解决到此事。。。。。。”
田获忍不住好奇问道:“中尉大人,方才你所说的,敢问是何人?”
陈羲自嘲一笑,道:“没什么,刚才只是我的胡乱猜测,不用记在心上。”
“不妨说来听听——”
陈羲打断他,命令道:“今日起,你随我一起率北军巡查,一定要揪出此头藏在暗处的猛兽!”(未完待续)
章二 穷奇(中)
但直到今晚,巡查依然毫无进展。
眼下陈羲田获率军回营。
火光簇拥间,陈羲抬头,见苍穹暗黑,星光稀疏,一团厚云浮着,吞蚀着尚未满盈的明月,很快明月就已被云隐藏不见。
夜已深。
他们没看到的是,在无人知晓的暗黑处,亮起了两盏绿幽幽的灯火。
近看就会发现,那是兽的眼睛。
寂然无声,兽不动。
兽在观望。
它的身躯完全淹没在黑暗中,夜雾在它脚边轻轻流动。
它将往何处?
尚未到军营,远远就听有喧哗之声。
怎么回事?
陈羲正欲挥鞭驱马快行,就见一名士卒策快马直奔而来,并大声呼喊报信:“中尉大人!不好了!有猛兽在前面!”
话音刚落,陈羲等人就感动前后左右一阵摇晃,地面震动起来。人马尚未从震动中前进几步,一头猛兽倏地出现他们面前。
有士卒惊呼出声。
那是一头他们从未见过的怪异的兽。
怪兽貌像老虎,身躯却比老虎庞大一倍,棕黑色的毛皮粗硬带着小刺;最奇怪的是,长着一双巨大的翅膀。
怪兽双目如炬,燃着幽幽的绿光,嘴边露出獠牙,打量着陈羲和他的军队。
陈羲当机断喝道:“放箭!”
反应过来的众人纷纷挽弓射箭,一时箭如密雨,唰唰之声不绝。
怪兽不躲不避,却喉咙鼓动,一声咆哮!
人马均听不见任何声音,却顿觉声波如疾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耳内剧痛无比,心头似压下千斤重石,沉重到呼吸都困难起来。
箭纷纷被折断震落至地面。
陈羲勒住缰绳,伏在马背上,险些被震倒在地。待咆哮终于过去,他一踢马肚,马一声嘶鸣,向前冲出丈远,同时他抽剑出鞘!
三尺剑锋闪过一道冷冷寒光,怪兽的眼睛绿光燃烧更甚,一跃而起,直直扑向陈羲!
田获喊了声“小心!”,也拨出剑,策马冲向怪兽!
怪兽一下就将陈羲从马上扑下来,按倒在地。田获劈面给了怪兽狠狠一剑,却似砍到一块顽石上,剑被反震,手的虎口被震痛。怪兽冲他再一咆哮!剑被震断,田获也被震下马摔出丈余远。
受制的陈羲趁机挥剑砍向怪兽的蹄子,怪兽吃疼,一下将他踩陷入地,猛然低头欲咬向他的头!
此时怪兽突然停了下来。
呼哧呼哧,怪兽望向南方,喉咙再次鼓动。
众人这才听到,悠悠笛声弥漫,落音或盘旋或舒缓,如凤鸟盘恒于梧桐,又如幽谷里月华缓升,厮杀之气渐渐消退,空灵通彻间恍如恢复了黑夜应有的安详与静谧。
怪兽一跃离去,迅速向南奔去。
陈羲咳嗽着从地陷处撑剑而起,顾不上目眩耳鸣,也向南跑去。
田获等人紧随其后。
南边是一片树林,怪兽若是隐藏在内更不易寻找。
顺着笛声,陈羲进了树林没跑几步,就看到怪兽背对着他停在一株树下,并不前进。
笛声悠扬,在树林里越发清晰空灵。
吹笛人应该就在里面。
要拦住怪兽不能让它进去!
陈羲边跑边拨出腰间的匕首,掷向怪兽,可惜晚了一步,笛声嘎然而止,怪兽鼓气又一声咆哮!
匕首被震开,陈羲却见有一道白光从怪兽前方高处袭出,下坠直直穿破怪兽声波,插入怪兽的头!
怪兽嚎叫出声,声震山林,双翼猛扇,一时风卷落叶,尘土飞扬,吹得人站立不稳,更睁不开眼。陈羲掩眼在指缝间只见怪兽腾空,转瞬似溶入黑暗般消失不见。
尘埃落定后,陈羲终于看到那吹笛人。
是名女子。
“中尉在何处?”
“在那边!”
“中尉抓到怪兽了?”
“快跟上!”
伴随着这些喧嚣之声,火光在他身后亮起来,那女子也向陈羲迎面行来。借着火光,陈羲看清楚了那女子的相貌:小圆脸白如月,双眸晶亮灵动;看来年过及笄,头发全部挽成一个螺髻,斜在右边,并无簪钗,只着淡黄上襦褐色裙子,腰系长丝绦,垂下玲珑玉佩压裙;打扮装束一看就知不是长安人。她手里还握着一管竹笛——慢着,她看起来很面善。。。。。。。
“端木姑娘。”陈羲终于喊出她的姓。
“陈大人。”端木也认出他,并不行礼,正欲开口,陈羲已扶住她的肩,道:
“这次又多亏你了。”
又道:“端木姑娘何时来到长安?为何不告诉我一声?何故忽然出现在此处?”
——为此案困扰良久的陈羲笑了,感激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端木微微一笑,答道:
“昨日到的长安,尚未来得及告诉大人。今日听闻大人忙于查案,所以特意到北军军营拜访,半路就看到有穷奇的痕迹,故而一路追至此。”
拍了拍手掌,一匹枣红马从树后跑出来,用鼻子碰了碰端木,与她甚是亲近;端木摸了摸马的鬃毛,笑道:“多亏火耳这马跑得快,我还算来得及时,你要谢就该谢它。”
陈羲一笑,正也想摸枣红马火耳,那马却避开后退了一步。
“咳,这马!”转头又看着端木,陈羲诚挚说道:“不管怎说,你来了就好。”
端木眼波流动,只点了点头,两人相视一笑。
“中尉大人!”田获等人也围了上来,紧张问道:“大人无碍吧?”
“无碍。”
陈羲又介绍道:“田获,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能解决此案之人——端木姑娘,见多识广,四处游历,是名巫女;懂得不少疑难怪事和方术之道,方才正是她救了我们,你要尊重她。”
转头向端木道:“这是中垒校尉田获,我的一名属下。”
田获一向行动快于心,率先拱手行礼道:“多谢端木姑娘救命之恩!日后若有效劳之处,姑娘尽管开口。”
端木正欲回礼,被田获拦止,于是她道:“田校尉客气了,民女说不定还要仰仗校尉帮忙呢。何况,事情还没解决。”
“还没解决?”
“是的,方才穷奇只是被我伤了,虽说暂时它不会出现,但还是要设法请走它。”
“你说的「穷奇」,就是那怪兽之名?”
端木点头,道:“据《山海经.海内北经》记载,穷奇外貌像老虎,皮毛粗硬有刺,有翼,能吃人,更会从人的头部开始进食,是凶恶的异兽,传说中的「四凶」之一。平日专门猎食人类,能通人语,并且善恶观念完全颠倒,只会助奸邪之辈。它是神,亦是兽,亦是人,真实面目还是个谜。所以只能请走,或者困住它。不过穷奇攻击人的手法,今日我也是头一回见。”顿了顿,继续道:“话说穷奇极为罕见,何解它会出现在长安?如何请走它?”
“这正是我想请教你的问题。”陈羲道。
端木若有所思,道:“此次是穷奇头一次在长安出现吗?”
陈羲摇头,扼要讲述穷奇引起的两宗命案,端木静静听着,直到陈羲说完,方道:“请带我去城西第一案发现场吧。”
“待我清点完军营中的死伤人数,就带你去。”
所幸驻守军营的北军发现穷奇得早,并无人死亡,仅有五人受伤。端木得知后反而眉头微皱,陈羲看在眼里却不多说什么,只道:“去城西吧。”(未完待续)
章三 穷奇(下)
端木仔细看了穷奇留下的脚印,随手敲敲附近地面,又去陷塌处站着,踮脚一跳。
陈羲茫然不解地看着她,又见她绕着穷奇脚印似四处寻找东西,忍不住道:“姑娘在寻找何物?”
“若我没猜错,此处地下应该是封住穷奇的石阵;因为石阵某个方位的柱石被破坏了,所以穷奇得以出现,邓三等人成为牺牲品。”端木边说边四周张望,眼睛一亮,走到巷子中间一个石碑前,道:“找到了。”
陈羲也走到石碑前,本来巷子的路面除了中间突出一半的石碑,基本都是平整;而那石碑现在本来被埋在地下那一半基本都被拔出来,整个石碑倾斜歪出地面。
“估计是邓三等人喝醉后磕到石碑,于是撒酒疯趁酒意拨出石碑,没想到因此惹出大祸。”端木禁不住叹了一声。
“只是个普通的石碑,看起来也有些年月了,我竟一直没留意到此石碑。”陈羲道。
“也没什么,此种石碑本来就随处可见,没人会料到石碑下面竟封住穷奇凶兽。庆幸的是,只有一头。”
“城东一案果然也是那头穷奇所为。你会封住穷奇?”
端木思索了一会,道:“我会,但需要你的帮助。”
“我如何帮你?”
“详细明天再说。天亮我还要侯旨进宫见皇帝——”
“为何!?”
“平阳公主向皇帝推荐了我当宫廷的巫女,皇帝一道圣旨下来,公主还派出两位侯府的壮丁护送我到长安;这阵势,我能不来么?”
“原来如此。。。。。。”陈羲暗自松了口气,又问:“你何时识得平阳公主?”
“说来话长——糟糕!”
“怎么?”
“我忘记怎样回公主府!而且半路就与公主府管家曹忠走失了!”
陈羲了然道:“你暂住在平阳公主府?曹管家带你去北军军营找我然后半路你看到穷奇就走失了?”
“是啊。”
陈羲笑道:“我送你回公主府。至于那位曹管家,他找不到你自然也会回府的。”
平阳公主是武帝之姊,与武帝一母同胞,当时她的驸马是河东郡平阳县(今山西临汾西南)平阳侯曹寿。然而夫妻俩并不住在曹寿的平阳县平阳侯府,却是住在长安南郊的平阳公主府。府第连带附近数百亩良田好地,还是平阳公主出嫁时先帝汉景帝赐的。平阳公主为人豪爽,识大体,虽出嫁后虽安居府中,仍不时去灞上骑马跑上几圈;虽不常进宫,却消息灵通,政治嗅觉灵敏,长安城内的要事没有她不知道的。武帝也很喜欢这位胞姐,不时驾临公主府,建元二年正是从公主府带走卫子夫卫青这对姐弟,卫氏一门由此平步青云。卫氏一门自然感激不忘,武帝也对这位公主的倚重又多了几分。
眼下,平阳公主身着淡金色乘云纹垂胡袖三重曲裾,脚着翘头云履,端庄从容,行走时丽裳层叠,三重衣裾随之曳动,自有一番皇室贵妇风韵,领着端木向宣室殿走去。宣室殿位于未央宫大殿殿旁,未央宫是汉朝君臣朝会议政的地方,汉家权力核心所在之地;宣室殿则是皇帝上下朝休息、非正式召见大臣或与心腹相议之地。
银制镂空的熏香炉内袅袅散着兰蕙清香,香满一殿。
端木一进殿内就闻到了,也见到武帝与陈羲已在内里坐着。
“皇姐来得正好,陈卿家方才启奏之事,正与你引荐的巫女有关。”
平阳公主行礼后,含笑介绍端木道:“这位就是姐姐跟你提及的巫女端木。陈卿家启奏之事既与她有关,我大概也知道是何事了。”
端木随之行了跪拜大礼,武帝命给两人赐坐,先不谈案件,倒询问巫女道:“端木可是你的姓?”
“禀皇上,正是。”
“一般巫女是藏了姓只有名字,你却为何相反?”
端木见武帝年方二十,却鼻若悬犀,双目炯炯藏有锐利之意,似想看穿她所想。而作为巫女,被人看透正是大忌。于是她淡然答道:“禀皇上,巫女不愿他人知道姓氏是为了避免他人用姓名下咒。民女隐了名也是同理,藏姓藏名本是一样的。”
武帝释然,又问“你是何方人士?”
“民女是南越国(今广东省)人士。”
武帝暗自惊讶,见端木相貌妍丽,脸施了白粉,唇点了一点胭红;梳了个堕马髻堕于身后,显得乌发顺如流水;身着黑色绣花垂胡袖曲裾,衬裙曳地;神色平静淡然,对答流利有礼,毫无一般女子羞涩怕生,亦无初见天子的紧张惊慌;起心想南越蛮荒之地,居然也能出如此人物,联想到陈羲所奏昨晚穷奇一案,越觉端木巫女确有过人之处,又问道:“你既是南越人,又喜四处游历,为何独在楚地停留数年之久?”
端木答道:“民女仰慕荆楚巫风,故而不远千里前往学习修行。”
“想必是学有所成?”
“只是略有所成。”
“据平阳公主和陈卿家所言,端木姑娘虽年轻却是巫女中的老手,不单阅历甚广,亦颇有通鬼神之灵感。”
端木微微低头,道:“那是公主和陈大人的抬爱,民女不敢当。”
武帝沉吟了一会,沉默了许久的陈羲见武帝停了询问,上前禀告道:“皇上,穷奇一案,臣恳请与巫女端木联手解决后患。”
武帝心道这倒是测试端木功力的好机会,不再追问下去,点头道:“既是陈爱卿所请,准了。”
陈羲和端木来到北军军营南边那片树林。
“此处就你我二人,可以说你的方法了。”陈羲道。
离开宣室后,陈羲和端木商量如何擒获穷奇,端木则说穷奇甚有灵感,计划不能让第三人知道,否则骗不了它。故而按端木的意思,二人来到树林。
“要抓穷奇,先要设法引诱它出来。我想请陈大人下令北军军营所有将士暂时驻守入内,北军军营完全清空。依照那穷奇吃人见血的性子,昨晚之败它必然愤怒,定会卷土重来,入夜后北军所有将士随时都有危险。”
“然则,潜伏在树林就安全了?”
端木摇头,道“不安全。但若按我所说那样做,大家都能平安无事。现在开始布置吧。”
陈羲一人持剑,在空旷的军营前警觉地观察着四周动静。
他的跟前立着一柄桃木剑。
日落月升,黑夜再次降临。
秋风暗起,平添几分肃杀之意。
“如此严阵以待,老夫若不出现,岂非浪费了大家一片苦心?”
黑暗中突然响起苍老之声。
陈羲前后左右张望,并无见到穷奇。
一声嗤笑,那声音又道:“凡夫俗子,怕是死到临头也不知是什么回事!”
话音未落,陈羲见桃木剑已开始震动,立即伸手一触。
咻一声,陈羲离原处已有丈余远,穷奇扇着双翼在半空现身,道:“瞬移之术?你这样将领倒不负责,自己逃了不管士卒死活。也罢,老夫先拿小兵打牙祭。。。。。”
穷奇绿幽幽的眼睛向下仔细一看,地面哪有什么士卒,只有上千件盔甲,和正中一柄桃木剑。它愤怒地呲起嘴:“肯定是那小丫头做的,居然敢戏弄老夫!叫她立即滚出来!否则老夫立刻将此处夷为平地!”
“老妖怪,我一直都在,只是你看不到而已。”
“什么!?”
陈羲身旁突然出现了一名女子,正是巫女端木。她闲闲说道:“老妖你道行不够,才会被人封入地下,还有什么好得意的?现在你已入了本姑娘布下的五行困龙阵,有本事你就出来干掉我们啊!”
穷奇受此一激,喉咙鼓动,面目狰狞,锋利的獠牙直露,猛地向前扑向阵外的端木陈羲。
端木双手结界,口中念咒,穷奇立即似被无形之墙撞了回去。它停在半空,发现北方冒出一股水柱,南方冒出一团火焰,西方冒出一座金堆,东方冒出一栋巨木,正中则是土地,四方五行画线相连,循环不息,暗合天理运行之道。
穷奇冷笑道:“小丫头口出狂言,以为这个阵就能困住老夫?今日老夫就教你懂得什么是不自量力!”
言罢,仰天咆哮,双翼猛扇,阵内土地簌簌震动,透明的四周也似出现了裂缝。
端木并不惊慌,沉着念咒,再道了声“去!”
五行阵内正中的桃木剑倏地拔地而出,如一道白光直刺入穷奇咽喉!
“中了!”陈羲喜道。
端木并不松懈,仍不停念咒。果然,穷奇痛苦地挣扎咆哮,直撞阵的“墙”。
端木额头渗出汗,双手继续结接界,持续念咒——“墙”丝毫无损,坚硬如故。
巫女与穷奇双方在进行较力。
陈羲担心地看着她。
渗出的汗干了。
端木的唇却渗出血丝。
约小半个时辰过去,穷奇大吼一声,声震山林,一大片地为之震动。
端木被一震,咬到唇,念咒一时停了。
陈羲立即看到,阵的“墙”开始纷纷破裂。
他立即站到端木前面,将她护于身后。
穷奇咽喉流血,身上也多处有伤。
本来盘旋于半空的它,却突然重重坠地。
它痛苦地滚了滚,就慢慢不动,渐渐地着了火,化为灰烬。
——五行阵被穷奇攻破,但作恶的穷奇也耗尽掉自己最后一点力量而被消灭。
陈羲松了一口气,背后有一只手搭了上来。
端木!陈羲转身,见她以手掩口,双目闭合,一脸不适,紧张问道:“你怎样了?”
端木并不出声,站立也开始摇摇欲坠。
陈羲扶她坐下,道:“端木姑娘?”
端木就势向后倾,陈羲只好侧身让她靠在自己手臂处。
好一会依然得不到回答。陈羲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她。
“别摇。。。。。。本姑娘只是。。。。。。困了。。。。。。”
陈羲吓了一跳,而端木咕哝完后继续睡了。
剩下陈羲一人头大如斗。
“穷奇一案多得两位顺利解决,长安的西市东市也恢复了正常。”
武帝依然在宣室殿接见了陈羲和端木,嘉赏道。
“关键是端木布阵擒穷奇,功劳在她不在臣。”陈羲道。
端木笑笑,道:“如非中尉的配合,并且相信民女布的阵,五行阵也发挥不了它应有的功力,关键在中尉才对。”
——清空军营,士兵全部藏在树林,靠于树下,端木用桃木剑绕树一一画了圈;留下千套盔甲,在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用桃木剑在地上写下“金木水火土”五字,并画线念咒,阵正中插下桃木剑,让陈羲站在剑旁当诱饵。“桃木剑一动,就是穷奇已入了阵内。你立即手触桃木剑,即可出阵。”
若是其他人,定会觉得荒诞不信,而陈羲只是沉着应道:“好。”
——因为他相信她。
武帝也笑了,道:“你二人倒谦虚。这样,朕正式宣布端木为宫廷巫女,有事奉诏入宫内,无事可在宫外。另外,城东灵星祠旁的灵星楼空了许久,需要能人术士前去入住镇守,端木你就入住灵星楼吧。”
端木谢恩,陈羲却皱起了眉。
“卿家有何事?”
陈羲犹豫了一下,道:“灵星楼常出异事,臣在想端木巫女入住是否合适?”
武帝转头问端木:“你的意思如何?”
端木平静道:“听闻灵星祠灵星楼互为一体,灵星楼若有巫祝入住,灵星祠会更灵验,民女愿意一试。”
武帝道:“好!朕愿你的入住,灵星祠会更加灵验。”
离开未央宫,陈羲只道得武帝有刁难之意,端木却不以为然。
“若你觉得不妥,立即告诉我。并且若不嫌弃,可以来我府里一住。”陈羲诚挚说道。
端木心里感动,笑笑道:“多谢陈大人关心,不过真的不碍事,我倒想看看灵星楼里有何异样。”
陈羲知其个性独立,见此不再多劝,望日头快到正午,建议道:“那去我府里一起午膳?当是我给你接风洗尘,为我俩重逢喝上一杯?”
“好的。请。”
“请。”(未完待续)
章四 鬼玉(上)
夜。长安东郊。君山。墓地。
无星无月,暗无灯火。墓碑上刻的名字已有些模糊不清,四周的招魂幡向西北卷了卷,死寂阴森之气暗生。
鬼鬼祟祟地,一伙盗墓贼在墓地一角挖出个大洞,两个贼腰绑绳子手持火把先直落丈余,发现了墓主地宫的入门。秦汉朝时的人,事死如事生,极重视墓地风水及陪葬之物,务求让死者去了另一世界亦能享受生时之物。眼下二贼有此发现,认定越是庞大越是复杂的地宫内里定藏有无数珍贵陪葬宝物,喜不自禁,赶紧招呼同伴下来。一番动作后,盗墓贼们成功闯入地宫,躲过三处机关,五回开撬砸壁,终于内室——墓主棺材就位于正中,出现在他们面前。
内室的墙壁绘有画,到处堆着黄金和宝石,灯火照耀下一时晃花了盗贼们的眼。
“要发了要发了!!!”盗墓贼们哈哈大笑,立即动手掠夺一众宝物。
装好宝物入袋,盗墓贼们贪婪发亮的贼眼盯上了那具棺材。
只见那棺材颇大,上等楠木彩绘而制成。
内室宝物已是如此丰富,棺材内岂非更。。。。。。?
在贪念驱动下,众贼撬开棺木。一阵青烟散去后,盗墓贼们看到了墓主的尸体平躺在锦衣内,棺内还藏有不少翠绿的美玉。
盗墓贼头目一眼就看到墓主右手紧握成拳,露出物事一角。费了些劲才掰开取出,赫然是一方翠绿欲滴、晶莹温润的玉佩。
迎着灯火察看,玉佩玉身通透,内里还可见一丝红血丝。
是玉的杂质罢,盗墓贼头目想道,依然万分满意——瑕不掩瑜,此玉佩仍是价值连城的。
忽然,红血丝如流水般缓缓向前流动了。
盗墓贼头目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红血丝静静卧于玉内,毫无异常;于是只当自己一时眼花,按下不提。
玉佩被他单独装入腰袋中,并小心系好腰袋带子。
他自然不会发现,玉佩内的红血丝在黑暗中,再次诡异地流动。。。。。。
数日后。
正午过后,陈羲回府换了身蓝色曲裾袍,头依然束武弁小冠,腰配剑,就离府骑马往城东十里灵星阁而去。
轻装单骑,并无随从小厮。
城东十里,人渐渐稀少,陈羲远远望到有一地靠山枕水,时值十月,松柏青苍依旧,流水潺潺更显幽静,该地正有一祠庙一楼——自然是灵星祠和灵星楼了。
话说西汉初建,结束了多年战乱纷争,汉高祖刘邦为了安定天下,恢复农事生产,在位第八年下令全国普设灵星祠,祭祀农神后稷。农为国本,灵星祠在祀典中虽属于地方官祀,但甚得皇帝重视。长安的灵星祠就位于此风景怡人之处,向东再行百余步就是灵星楼,巫女端木入住楼内已有一月。
陈羲知道,灵星祠灵星楼本就是一体建筑,同日起建同日竣工,祠用于祭祀,楼用于巫祝主祭居住。然而百年余后,灵星祠依然在春秋二季香火兴盛,灵星楼却渐罕人迹,后来更罕有巫祝入住。空了几十年后,曾有民众说灵星楼常有异常之事。
这个说,楼的大门会自开自关;那个说,楼在半夜居然会亮起灯火,天亮后又自动熄灭;又有人说,最怪的是,一直无人入住的楼,虽外表残破,但内里却颇干净,无老鼠野兽入内,而且存不了不知多久和多少数量的灯油,虽夜夜燃灯也不见有枯竭。
所以陈羲下马打量着灵星楼时,心里也嘀咕着。
从外表来看,灵星楼很普通:一道石墙围着一栋三层的木造小楼,据说里面还有个后院,这种楼式最平常不过,横竖都看不出有何怪异之处,直到陈羲准备敲那紧闭的大门——
大门无人自开,悄无声色地。
待他走进去后,大门又悄然无声地合上了。
陈羲感觉后背冒出冷汗,看来昨天田获向他禀告被那大门咬了一事是真的。。。。。。
“陈大人。”
侧边响起一声叫唤。
被打断思路的陈羲定睛一看,一名梳着双丫髻、着素色襦裙的丫头,向他曲膝行礼道:“婢子茯苓,见过陈大人。”
“茯苓?”陈羲毕竟初次来到灵星楼,对内里有什么仆役婢女自是一概不知,问道:“端木姑娘在内否?”
“在的。请随婢子往后院,我家姑娘在那。”茯苓恭敬说道,然后带路。
陈羲跟着茯苓,绕过小楼,尚未到后院,就闻到一股焦味。
莫非失火了?陈羲想道,加快步伐,越过茯苓走向院子冒烟处:“端木姑娘!”
“我在。”
被烟呛到的陈羲咳嗽了几声,抬头看到端木坐在一块树墩上,旁边是火堆,上面架了树枝并串烤着一些物事。烟就是从火里冒出来的,陈羲闻到焦味里已带食物的香气。
“原来你在烧烤,倒很有闲情逸志。”陈羲白担心一场,没好气说道。
端木身穿青色衣缘翠绿蔓草纹的窄袖鱼尾曲裾,听罢微微一笑,道:“方才风向你吹着,抱歉了。我今早料到你会来,也很久没烤鸡来吃,正好楼里还有些酒,不嫌弃就一起吃吧。”
树枝串烤的正是已斩件的鸡块,鸡身鸡翅鸡腿分开来烤,而非整只鸡烤。这种烤法陈羲倒是头一回见,觉得新鲜,就点头坐她旁边的树墩上,道:“酒就不需,有什么喝的端些上来就行。”又好奇道:“你怎会料到我今日会来?”
边说边打量着这后院:不大,颇像荒野郊外,野草从生尤未干枯,黄绿的草地上零星开些说不上名字的花;南边有一藤架,东边有一株树,远眺正好可看一派秋色。端木边烤鸡翅边道:“昨日我外出,回来大门告诉我有个叫田获的人带着几个士兵来砸门求见,大门就咬了他。所以我料到今日你会来一问究竟。”
她的语气平常如谈论天气,陈羲却有汗毛倒竖之感,道:“大门还会咬人说话?我就是听闻此异事,担心你会出什么问题,故而过来一看。”
端木笑道:“有劳关心。放心,此处是个好地方。”茯苓此时端出漆盘,里面盛着两碗羹汤,递与二人。端木并不解释,先邀道:“不喝酒,那就喝些羹汤罢,拿鱼煮的,是楼里现成的。”
陈羲接过道好,喝下只觉鱼汤浓滑香醇,温暖慰贴着胃。
茯苓无声退下。
“好汤!”陈羲一口气喝干,赞道。
端木微笑不语。
“你做的?”
“不是。不过是我指导着做的。”
“指导?”
端木递给陈羲一只烤好的鸡翅,道:“鱼汤并不是人做的,是汤锅自己做的。”
陈羲愕然,鸡翅也顾不上接,端木对他反应似乎很满意,方悠悠解释道:“物老成精。你也知道灵星楼那些异事吧?其实内里并无异物亦无鬼怪,只是里面小到一盘一碟,一锅一瓢,大到屋檐地板,均有百余年历史,因而能行动说话而已。”
陈羲见端木笑容颇意味深长,顿觉此处一草一木,坐下的树墩,大门,楼柱等等仿佛有了生命,似在窃窃私语议论着他,如此一想,面对千军万马也不曾动摇后退的中尉也不免暗自心惊,手里捏出一把冷汗。好一阵方定下心来,拿过一碟鸡翅,道:“草木倒罢了,连盘碟等死物亦成精,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端木呷了一口汤,道:“动物植物也罢,石头盘锅等静物也罢,只要存活于世上,岁月久了自会成精,不足为奇。据说商纣王的宠妃妲己就是千年九尾狐狐妖,还有一位妃子是玉石琵琶精,皆化作人形迷惑君王。”
陈羲低头思索一会,方释然道:“原来如此。”
从怀里掏出一物,递与端木,道出今日另一来意:“说到物老成精,我有一物想请你过目。”
端木接过一看,原来是一方翠绿玉佩,镂空雕着双凤及云彩,栩栩如生;玉身通透,内里还可见一丝红血丝,不大不小正适合在手里把玩。仔细端详后,端木嘴角勾起一个弧度,道:“有趣。”
陈羲显然不觉有甚有趣,冷冷道:“此玉佩已引出三件命案。”
茯苓往汤碗里添满鱼汤,端木放下玉佩,又呷了一口汤,道:“愿闻其详。”
“要从三日前说起。。。。。。”(未完待续)
章五 鬼玉(中)
三日前清早,陈羲田获获禀,北军上士姜斌在家突然身亡。陈田二人立即前往姜家察看,姜斌尸身在耳房内直立靠墙,剑插入心而亡;神情怒中带惊,双目尤未合上。陈羲注意到,尸身喉咙处有扼痕,右手里紧握着一件物事。田获上前掰开时也颇难掰。费了好些功夫,终于掰开,却见是一方翠绿玉佩。说来也怪,玉佩抽走后,已死去的姜斌竟缓缓合目。陈田二人拿着玉佩转而向姜家众人询问,一众奴仆却个个惊恐莫名,言语不清,而姜夫人则昏厥在床。管家姜大壮起胆子,扑通一声跪下,向陈田二人哭诉道:“就是这块玉佩害死主人呐!”
姜大道出天亮之前的事——
昨晚,姜斌回家吃饭时兴致很高,还掏出一块玉佩给姜夫人看。姜夫人和盛饭的小厮都见姜斌饭只匆匆扒了几口,就在耳房内灯下不断把玩玉佩,颇有爱不释手之意。直到姜夫人就寝,姜斌依然在耳房毫不厌烦地把玩着玉佩。
管家姜大和值夜的小厮看到,姜斌一夜未寝,独自通宵点灯呆在耳房内。然而在寅时,耳房内灯火忽然熄灭。
森森冷风直往漆黑的耳房里灌。
姜大和一名小厮冲向耳房,扣门,却发现门窗已被合上锁上。只一阵功夫,就听到耳房内响起刀剑碰撞声,还有姜斌的挣扎呼救声,两人清晰听到“鬼!”“鬼怪!”的喊声,然后姜斌似被扼喉,房内一片死寂。
冷风依然猎猎声往耳房直吹。
姜夫人被惊醒了,率婢到耳房前;众仆役手持火把围着,大力撞门撞窗,门窗却纹丝不动,众人束手无策焦急无措。忽然耳房向外大开,一袭怪风反向从房内直吹向众人,火把纷纷熄灭。受风的众人都一时睁不开眼,只觉得由心里升起一股冷意,浑身哆嗦起来,不由惊恐莫名,皆说不出话。
姜夫人压下发冷惊慌之意,命人再点火,然后走向耳房门口,一眼看到姜斌剑已中心脏,直接摊软在地。
随后姜大探姜斌的鼻息后,哀道:“主人。。。去了。。。”
姜夫人听罢昏厥过去,直到现在。
陈羲田获仔细察看了耳房,四面实心墙壁,一门一窗,皆是要在室内悬木上锁,且案发时门窗紧闭。姜大和值夜的小厮肯定说道,案发前案发后姜斌都是一人在耳房,并无外人进入。随意又问了几个仆役,均与姜大所说大体一致。此时有仆人道姜夫人醒了,请陈羲田获到房内一述。
陈羲田获见到姜夫人靠坐在床上,脸色苍白,并欠身欲向他两人下跪,赶紧拦住。姜夫人神情悲戚,眼圈微红,抑制着尽可能平静地问道:“二位大人可查出凶手到底是何方鬼怪?”
陈羲摇头道“尚未查出”,又道:“姜夫人,请节哀。”
姜夫人叹息一声,咬了咬唇,道:“妾受此打击惊吓,现下心慌意乱,只好厚颜恳求二位大人早日查出凶手的真面目,以慰夫君在天之灵。”
陈羲道:“一定”,又问道:“姜夫人,自昨晚姜斌回家,可有异常之事?”
姜夫人沉思一会,道:“玉佩”,又把情况说了一遍。
陈田二人听后,觉得与姜大所说无异。陈羲拿出玉佩,亮于姜夫人眼前,问:“可是此块玉佩?”
姜夫人端详一会,肯定地说道:“没错!”话音未落,一把抢过玉佩,陈田二人阻拦不及,姜夫人一下将玉佩砸向地面。
“啪”一声,玉佩及地滚了滚。姜夫人喊道:“都是此妖物,害了我夫君!”言罢掩面呜咽直哭。陈羲心里一沉,以为玉佩必碎无疑;俯身拾起一看,玉佩却丝毫无损,目光不由深沉起来。见姜夫人尤自掉泪,陈羲劝慰了几句,收下玉佩,并安排了一队士兵暂时驻守姜家,方告辞离去。
陈羲判断,若是姜家众人所言属实,则凶案是鬼所为,与玉佩脱不了干系;若是所言虚假,则凶手极可能是姜夫人或者姜大,恐吓勒令众人撒谎。所以陈羲留下士兵,暗命他们观察姜家动静。陈田二人分头行动:田获走访了姜家的邻居,问他们案发时可发现异样,并问姜夫人姜大为人如何,与姜斌怎样相处。邻居都说并无发现有外人进入姜家,并都称赞姜夫人为人贤惠温顺,与姜斌伉俪情深;姜大是姜家的老仆,很早就跟随着姜斌之父姜喜,看着姜斌长大,与姜斌无父子之名却有父子之情。田获随后向姜家的仆人核实,也得同样说法。
陈羲则骑马向东市的玉器铺,询问雕玉师傅玉佩的来历。有一老玉匠看后说,雕刻花样并不似现今作品,怕是古老的陪葬物品。陈羲蓦然想道前日北军里有一队巡东郊君山时截杀了一伙盗墓贼,并截获了一批陪葬品,当时的领军正是上士姜斌!
陈羲随后返北军军营核实,传当日巡君山队伍里的中士秦青来见,并拿出玉佩让他辨认。秦青肯定地说玉佩是君山截获陪葬品里的,因为当时军队与盗墓贼火拼,很快盗贼们弃刀投降,束手待捕。贼头却突然像中邪,挥舞着大斧向天乱挥,并死死护着腰袋;还杀伤了好几名士兵,被抓住了依然狠狠用力挣扎,最后一头撞向姜斌的宝剑,血溅当场而亡。众将士好奇地打开贼头的腰袋,里面就是那方玉佩,故而他印象特别深刻。
然则,是姜斌中饱私囊,私自扣下玉佩据为己有?
陈羲挥退秦青,离开军营,返回东北边的中尉府,脸色深沉吩咐道:“拿前日截获盗墓宝物的登记单给我过目。”
截获的宝物都已上缴至中尉府库房,登记在案。登记单自然也在中尉府内。陈羲一看登记单,就发现没有记录那方玉佩。他又拿着单子去库房一一对照,单内宝物一件不少,独独缺了没有登记的玉佩。
果然。
陈羲手捏玉佩,为姜夫人暗叹了一声,就往登记单上补填上“双凤祥云玉佩一方”,并亲手把玉佩放入库房箱内,锁好。待田获向他禀告完调查姜家的结果,陈羲觉得此案大有可能是鬼所为。他自然想到求助于巫女端木,但见天色已晚,决定明日才去拜访。
然而,翌日清早,陈羲打开库房的存箱时,玉佩却消失不见了。
不翼而飞——陈羲只能如此想道。
中尉府库房有士兵把守,不分昼夜轮流看守,进出人员除了陈羲皆要搜身。而值夜士兵禀告,昨晚除陈羲外并无第二人进入过库房,也无入侵痕迹。陈羲又问,可曾发生什么怪事?值夜士兵回道,无甚怪事,只是夜半时分有吹过一阵冷风,阴惨惨冷森森地,让他们哆嗦了一阵。陈羲心里已有打算。
一番盘点后,陈羲确定除玉佩外,库房并无其他宝物丢失。只好先关押守门的十位士兵,下令彻底搜查中尉府以及后面自己居住的陈府。两日过后,直到今日清早,并无寻到玉佩。但陈羲在上午接报,城南发生了一起命案。
是一起看似自尽的命案,如果不是田获到现场敏锐地发觉其中蹊跷,极可能草草结案。死者是做小买卖的商人郭源,死因是撞墙头破而亡,夫人林氏亲眼目睹郭源自己撞墙。诡异的是,据他夫人林氏所言,郭源在前一晚拾得一块好玉佩,兴高采烈地给她看;言谈行为一如平常,并无任何不妥,夫妻二人也如常就寝安歇。但就在接近天亮的卯时初,林氏在黑暗朦胧中察觉丈夫忽然起床,她喊了一声,郭源并没有回应,自顾自走了出去。随后林氏越想越觉得不对,赶紧起身追了出去。然而她来迟了一步,只看到郭源惊恐奔跑而一头撞向墙壁,气绝身亡那一幕。重点是,郭源至死,手里尤握着那块玉佩。
那块玉佩由田获拿回上缴给陈羲,赫然正是那方不翼而飞的玉佩。
而此玉佩眼下就摆放在端木面前。(未完待续)
章六 鬼玉(下)
“找回玉佩我不敢怠慢,亦担心它再次遗失;加上昨日田获又请不到你,所以我立即上门打搅了。”陈羲道。
烤鸡和汤,在二人交谈间吃光喝光了。
端木思索了一下,道:“你是否问了郭夫人,郭源是在何处拾得玉佩?”
“问了,是在南郊太一神庙拾得的。”
“太一神庙何处?”
“上香的沙盘里,玉佩露了一角,恰好被参拜的郭源看到,顺手牵羊拿回家了。”
“往太一神庙参拜的人络绎不绝,为何单单是郭源看到?若是鬼行凶,玉佩为何于中尉府消失而又出现在太一神庙?”
不知何故,陈羲觉得端木认真思考的模样颇为讨喜,就微笑道:“你当然能解答出来,对吗?”
端木瞥了他一眼,道:“我不能解答。幸好能问此方玉佩——玉佩仁兄应能告诉我们答案。”
陈羲不解。
“之前我告诉你,此方玉佩很有趣,是因为它里面有一丝活人的气息。也就是说,它里面有生灵。”端木指着玉佩里的红血丝:“喏,就是那血丝。”
死物里有生灵。。。。。。陈羲只觉得阴侧侧地怪异。
“不过,纳闷的是,玉本是辟邪之物,不应招引鬼魅;而目前我也没看出玉里有恶灵。这样吧,请你多留两个时辰,待天黑后我再作法询问玉中魂灵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陈羲望天,至天黑也不到一两个时辰了,爽快应道:“好。”
入夜,陈羲正坐在一楼西侧一间暗室里,端木在他面前点亮了七盏小灯。
七盏小灯按北斗七星状摆列,玉佩放在七星阵内。
南斗主生,北斗主死;并且玉佩是从祭祀东皇太一(北极星)的神庙取回来的,故而端木设此阵招魂,也召唤着玉中之灵出现。
她绕着七星阵不疾不徐走了三圈,轻轻念着招魂的咒语。
烛火起初如豆子般小,三圈走下来,已扩大一倍,室内由昏暗转为亮堂。
端木念完咒后,玉佩模糊如烟袅袅上升。。。。。。慢慢在烛火上显出一名男子。
说“他”是人并不对,全身如烟雾般透明,却能看到其所着衣服是翠绿色双凤祥云纹广袖曲裾。
陈羲想这就是玉中魂灵了。
“敢问大人您是?”端木客气地问那男子。
男子却行了个大礼,惊魂未定道:“姑娘是巫女?求求你,一定要驱赶走他们!”
“他们?”
男子尤自心有余悸,道:“他们在追杀我!”
“您已是魂灵,也不会再死多一次了。”端木冷静地提醒道。
男子闻言顿了顿,方发觉自己失态,平静下来,苦笑道:“是的,本侯确实已是死去。只是没想到,本侯既已成鬼,还会被一群恶鬼追杀。。。。。”
男子从头说起:
本侯姓郑名斯,生于秦灭六国之时,亡于二世在位动乱再起之年,自幼从军,是咸阳众多受封侯爵其中之一。平生无所好,独爱收藏玉石。此方翠绿双凤祥云玉佩是我的心头至爱,死时也紧紧握在手里不肯松开,于是出窍之魂灵于玉灵融合为一体,并葬于长安东郊君山墓中。不知在黑暗中沉睡了多少时日,有盗墓贼闯进本侯墓中,拿起玉佩,也惊醒了我。更为可怖的是,我无法阻止后面发生的事情。
盗墓贼随后与一队军队火拼,但我很快看到,除了人外,半空中还漂浮着一群面目狰狞的恶鬼,有一丈高的大鬼,也有只有尺余高的小鬼,不怀好意地看着两方人马火拼。其后,把玉装入腰袋的盗贼贼头好像忽然也看到鬼了,有个鬼伺机扑住他,于是他拼命挣扎,也就撞到剑身了。
当我的外身——玉佩被掏出照火把下,众鬼很高兴,纷纷想扑过来,但是火把威慑住了小鬼,几个大鬼开始互斗和吞吃小鬼,我听到有个大鬼边吞边说:“那魂魄是我的,谁都别想抢!”
众鬼撕咬互殴之际,我被带离了君山;随后天也亮了,众鬼并无追上来。
上士姜斌偷偷将我藏入衣袖,及夜带回家欣赏把玩。
他也是一名爱玉之人,一见到玉佩就如我生前那样,兴奋得夜不能寝。如果我知道后面夜半鬼会来,如果我能言语。。。。。。一定会提醒他立即丢弃玉佩。
然而当时我只能沉默,看着惨剧再次发生:天亮前最黑暗的时辰,四五个大鬼冲进耳房,姜斌也看到“他们”,虽然他颇惊慌,但还是抽剑与鬼搏斗了一回。可恨一剑不敌众鬼,姜斌还是被鬼扼喉,插剑入心而亡,但一缕魂魄也渗入玉内,与我混合成一体。众鬼一下子居然也惊呆莫名,而后逃离。
翌日白昼的事,陈大人也知道了。我就直接说入夜后的事。没错,大鬼们又来了,并且往存箱呼了一口气,说也奇怪,当时我立即显出人形,如今日一样。大鬼立即想吞掉我,但你推我攘争先恐后,趁“他们”争抢的间隙,我逃跑了。大鬼们在我身后穷追不舍。我看到南面有光亮,直冲向南方。万幸的是就要被他们抓到那一瞬间,跑进了一家神庙。大鬼进不了神庙,破口大骂离去。
平静下来才发觉自己来到太一神庙,恢复成玉佩,藏身与祭祀上香的沙盘中。平静过了一日一夜,不料被一个眼尖的商人郭源在上香时看到掩埋于沙下的玉佩,拾起来带回家。
没有神庙的庇佑,夜晚果然又出异状。
郭源在半梦半醒中听到叫唤声,含含糊糊应了一声。这应了,他就恍惚地起身,下床,手里拿上玉佩就走出房外。待他清醒过来,看到面前站着一个丈余高、青面獠牙的大鬼,也是我这几天见过的最大的鬼,冲他狞笑,就要将他生吞下喉。他恐慌地拿玉佩挡住了大鬼,受了一日一夜香火的我的确让大鬼定住一阵,但很快大鬼又能动了。他惊慌失措下撞墙而亡,幸亏此时天已微亮,大鬼愤怒说道:“如此珍贵美味的灵魂居然吃不到口,可恨啊!”绕了他三圈才悻悻离去。
“估计是因为你混合了能避邪的玉灵,鬼吃了能增长法力,所以对你穷追不舍。”端木分析道。
“应该是吧。”郑斯深深叹息一声,道:“这一切都因我而起。。。。。。虽说本侯生前在沙场杀敌,但毕竟不滥杀无辜之人。现累及无辜,实属本侯之过啊。”
“既然郑大人这么说,就应该有赎罪之心了?”
郑斯直直看着端木,有一瞬间,眼神锐利如刀。
——到底是经历过血染沙场的将士,杀气随时可恢复流露出来。陈羲想着,手抚上剑半蹲站呈警卫姿势。
端木也看着郑斯,面无表情,瞳仁幽深如无边黑夜,缓缓道:“鬼现在已来到灵星楼外,你放心,他们进不来;但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引你出去的。”
“七星灯燃尽,你就可以到达蒿里(在泰山下,传说人死之后魂魄均归于蒿里)。魂归而玉碎。。。。。。”
“本侯知道。”郑斯颔首,终于释然一笑:“如此最好,不是么?”
又道:“有劳姑娘为我护法了。”
端木和陈羲站在灵星楼第三层远眺。
“这一层我也不常上来呢。”端木轻松道。
陈羲默然望向远方,好像在看什么,又像只是随意让目光有个落点。良久方道:“鬼都走了?”
“恩,一只红面赤发的鬼把青鬼吞吃掉了,体形增大了一倍,但依然进不来,它骂了很久才走咧。”
“天快亮了。”
“恩。”
两人一时无语,只是看着东边的云已经开始泛白。
金色的阳光慢慢透过云层映射出来。
很快天空就要变成清新的水蓝吧。
又是新的一日。(未完待续)
章七 山鬼(上)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芬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儒生王杳摊开竹简,诵读完屈原所作《九歌》之《山鬼》,若有所思地望出窗外。
岁入腊月,长安上空彤云密布,纷纷扬扬下了七日的雪,在前日终于停了。
眼下天色放晴,阳光映在积雪上,反射出的白光映照入书房,一片亮堂。
院子里的水池结了薄薄一层冰,池边有一株杨柳树,瘦枯的树枝上也积着光洁的雪。
可惜没有梅树,王杳想道,旋即又笑了——
就在前日,他得知洵山的红梅开了。
洵山位于长安与咸阳之间,以冬季盛开漫山红梅而闻名。故而他与两名同窗相约,前往洵山蹋雪寻梅。收拾准备妥当,出发前夕无事可做,他无聊地再一次诵读起《山鬼》。
读毕不久,书房门外响起老仆的声音:“少爷,马准备好了,可以出发了吗?”
王杳应道:“好”,放下竹简,也不卷起,就起身离去。
雪在下。
静谧无声,点点洁白轻轻降落,慢慢覆盖在地上,树上,屋檐上。
陈羲身着夹棉蟠螭纹厚曲裾,提着四条捕获不久的大鲫鱼,敲了敲灵星楼的大门。
大门无声自开。他已见怪不怪,直接往里面走。
依然是茯苓先出迎带路,引陈羲至后院一楼的回廊上。回廊上有两张厚席子,一矮几,端木正懒坐于席上,见陈羲来了起身相迎:“下雪天了,陈大人还亲自走一趟?”
陈羲道:“下雪天走动可以活动筋骨。行军有话道夏练三伏冬练三九。”
“是是,过来烤下火。”端木指了指榻旁取暖用的炭炉。
陈羲应了声,走过去烤手取暖。端木看到茯苓手里提着鱼,猜想是陈羲带来交给茯苓的,遂问陈羲道:“又拿鱼来了?”
陈羲点头,道:“下人昨日在河里凿冰钓到的鲫鱼,见你喜吃鱼,就拿了四条过来。”
端木抿嘴一笑,道:“几次承蒙陈大人的好意,总觉受之有愧。”
“不必客气,只是一些糕点和鱼而已。姑娘孤身来长安,独居于此,或有种种不便,陈某尽绵薄之力亦是应该,所以姑娘不用客气。”
——陈羲说的是心里话,他总觉端木在长安无依无靠,又时常东奔西走,或宫廷或城内或上山,甚不容易;而且她对他有恩,虽知她独行特立绝非一般等闲女子,对其关照保护之心却不易褪去。
“陈大人有心,端木感激。”端木颔首,转头对茯苓道:“两条拿去烤,两条用来熬汤。还有,拿盘栗子过来。”
茯苓应声而退。陈羲瞥见矮几上已摆有两盏茶,袅袅散着热气,显然是刚端上不久,分明是知道自己要来,提前准备好一切。头两次陈羲还好奇,现在已习以为常,不细究她是如何得知自己会来灵星楼了。
二人手握热茶,坐于席上,不约而同地望向院子。
雪仍在下。
缓缓地,飘飘扬扬如白色柳絮。
草地已变成一片白银地,滑不沾水的藤架上,一年常青的树叶上也积着薄薄的雪。
“很安静的雪啊。。。。。。”
端木不由感慨道:“在南越可看不到雪呢。”
“在荆楚之地还是能看到的。”陈羲道:“你不会是第一次看到雪罢?”
端木笑而不语。
陈羲又道:“下雪天不见花草,院子里白茫茫一片倒是素净。”
端木微笑道:“还是有花的。喏,东边角落里有几株白梅。”
陈羲顺着她手指方向一看,果真看到四五株素白的梅花在雪里傲然挺立,枝条有半人高,因花色如雪,自己一时眼拙竟没发现,笑道:“没料到这院子暗藏梅花。”
“破院藏梅不易察。”端木笑道:“南越四季花开不败,无雪少霜草常绿。长安大不相同,四季分明,凑巧这段时间我亦无暇踏雪寻梅,就赏雪中几株白梅就当附庸风雅罢。”
“瞧你说的。”陈羲温和一笑,他知道端木因腊八祭祀忙碌了好几日。原来冬至后第三个戍日,需腊祭百神(出自《说文》,后来佛教传入才改为腊月初八),称“腊日祭”,又名“腊八祭”、“王侯腊”。自秦朝起,腊八节都是用来祭祀祖先和神灵,祈求丰收和吉祥;除祭祖敬神的活动外,还要跳傩(古代驱鬼避疫的仪式)逐疫。端木入住灵星楼后,实则担任了灵星祠大巫祝,主持祭祀自然是其责任,无怪乎她说“无暇”。
不过某个词还是提醒了他,陈羲表明来道:“提到踏雪寻梅,你有听闻田获表弟王杳失魂一事么?”
端木呷了一口茶,淡淡道:“没有。”
“事情因王杳和两个同窗前往洵山踏雪寻梅而起。。。。。。。”
数日前,王杳带着老仆,与同窗在西城门会合后,一同骑马出城向西前往洵山。一路平安无事,到达洵山山脚,望见山腰至山顶红梅盛开,有如红云笼罩。众人下马上山,踏雪而行,兴致颇高。行至山腰凉亭稍作歇息时,王杳坐不住,信步随心走入凉亭旁一处梅花从中。待众人欲继续上行时,老仆却找不到王杳了。
众人一起入梅花从中寻找,穿过梅花从就是一片雪地,王杳却杳无踪影。合力寻了半日,翻了半个洵山,却一无所获。眼见天色已晚,众人只得下山报官,寻求帮助。
王杳的父母得知儿子失踪,焦急得连饭都吃不下。翌日一早,官府派人上山搜查,仍是一无所获。到王杳失踪的第四日,家人都渐渐心灰绝望之际,王杳却在自家门口突然出现了。
王杳的穿着一如失踪当日,并无受伤。王杳的父母见他归来,喜极而泣,然而王杳却一脸迷惘地看着哭泣的双亲,既不安慰父母,也不叫“父亲”“娘亲”。问他问题,他好象听见又似没听到,瞥父母一眼就低头沉默不语。王父王母只当他一时累了,送他回房休息。不料王杳归来后就水米不进,或睁眼,或闭眼,也不说话,傻楞楞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任是谁呼唤都不理。偶而低声咕哝几句,没人听清他说什么,勉强听得最清晰一个词,是“山鬼”。
“山鬼吗。。。。。。”端木自言自语道。(未完待续)
章八 山鬼(中)
“据田获说道,王杳的高堂告诉他王杳平日最爱读楚辞,尤其是屈原《九歌》之《山鬼》,临行前还曾诵读过一遍。”
端木也读过该篇楚辞,知道《山鬼》里面的意思是:
仿佛有人经过深山谷坳,身披薜荔啊腰束女萝。含情流盼啊嫣然一笑,温柔可爱啊形貌娇好。驾着赤豹啊紧跟文狸,辛夷为车啊桂花饰旗。披着石兰啊结着杜衡,折枝鲜花啊聊寄相思。
竹林深处啊暗无天日,道路险峻啊独自来迟。孤身一人啊伫立山巅,云海茫茫啊浮游卷舒。山色幽暗啊白昼如夜,东风狂舞啊神灵降雨。我痴情等你啊忘却归去,红颜凋谢啊怎能永葆花季?
我在山间采撷益寿的灵芝,岩石磊磊啊葛藤四处缠绕。抱怨公子啊怅然忘却归去,你思念我啊却没空到来。山中人儿就像杜若般芳洁,口饮石泉啊头顶松柏。(心念公子啊暗自沉吟,)你想我啊是真是假。雷声滚滚啊细雨蒙蒙,猿鸣啾啾啊夜色沉沉。风声飒飒啊落木萧萧,思慕公子啊独自悲伤。
所以,此篇楚辞讲述的是山鬼——神秘的山中女神,当时与一般怀春少女无二,满怀喜悦地赴约,等候一位公子,她痴心地等待着情人,甚至忘了回家,但心上人始终没来;最后在风雨交加、猿狖齐鸣中,她倍感哀怨伤心。
端木思考至此,道:“然则,《山鬼》篇与王杳失魂有何关联?王杳是说在山里碰到山鬼?拟或是另有所指?”
“所以,田获想请你去王家一看。”
端木并不答应,却荡开一笔:“以前师兄师姐们曾讨论过,该篇里面的山鬼,是鬼还是神。”
顿了顿,端木反问陈羲道:“陈大人觉得鬼,妖,和神的区别是什么?”
陈羲一窒,道:“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端木似猜到他的回答,自顾自说道:“当时有师兄说山鬼是鬼,也有师姐说山鬼是神。当时亦有人斗胆提出,山鬼是人。”
“呵。。。。。。”
“那人推测道,山鬼可能是一名普通少女,满怀期待赴约;然而她的情人却失约,结果她悲伤哀怨之下,化作山鬼。”
“。。。。。。”
“其实,鬼,妖,神都是人定义出来的。人们将逝去之魂魄定义为鬼;将老而不死、奇不能解、作恶作歹、与人相异之物,称之为妖;而将与妖一样,但行善显灵之”妖”定义为神。”
“你的意思是,人和鬼不过是一生一死之区别,妖和神本来则是一样?”
端木点头,道:“人可视作活着之鬼,鬼可视作逝去之人;而妖和神,本是行善行恶一念之差而已。”
“所以,成妖或成神,一切皆因人心动念而诞生。”端木总结道。
陈羲默然,却见端木嘴角又浮现一丝捉摸不透的微笑,忽然福至心灵,醒悟道:“说山鬼是人那位,是你罢?”
端木再次含笑不语。
“端木姑娘,还是请你去王家一趟。”被端木绕了一圈的陈羲绕回原点,再次请求道。
端木眨眨眼,道:“我如何去王家?”
陈羲一楞,才想起他单身骑了一匹马来灵星楼,并无多余马匹马车,遂道:“姑娘稍等,我回府另驾马车前来。”
端木掩嘴一笑,道:“待陈大人驾马车来,估计时已入夜。”
陈羲顿了顿,道:“姑娘如不嫌弃,与陈某共乘一骑罢?”
端木笑意更深,道:“我不惯与他人同乘。”
“那端木姑娘可乘陈某的马。。。。。。但无人指路,姑娘怕不知王家何处。。。。。。”陈羲为难道。
端木敛笑,道:“所以,我乘火耳去罢。”
“啊?”
“你忘了?火耳原是平阳公主府里的马匹,性子火烈孤僻,不喜被骑;然而公主带我去马厩时它却主动靠近我,我一骑上去却平稳无事,连公主也称奇,当场把马送给我了。正是因为骑着火耳,我才追上穷奇。”
陈羲皱眉:“我记得。慢着。。。。。。既如此,你为何问我如何去王家?”
“我当然要问去王家的路啊!”
被将了一军的陈羲哑口无言,暗怪自己误会了端木的意思,认命地和端木出了灵星楼,上马带路。
“端木姑娘,请一定要治好犬子。”
得知端木身份的王父王母恳求道,王母还暗中抹泪。
“我尽力而为。”端木道:“请带我去见令公子罢。”
王父王母遂领着端木陈羲田获去王杳寝室。一推寝室门,端木就望到床上躺着一名少年,双眼眼神空洞,茫然失神地直直望着上空。
“犬子王杳。”王父介绍道,深深叹息一声:“有劳姑娘了。”
端木转头看向田获:“可否请田大人扶起王公子?”
田获虽对端木敬而远之,此时也不会不听从她的话,应声是就坐上chuang,扶起王杳。
王杳双目无神,一动不动,直直靠在田获身上。
端木靠近仔细端详了一番,道:“确是失去了魂魄。”
“是谁?是谁夺了犬子魂魄?”王母着急问。
“犬子失去魂魄能否救回?”王父问。
端木沉着应道:“让我一试。”(未完待续)
章九 山鬼(下)
入夜。王杳面朝天,平躺在地上,在他头、双手、双脚旁点灯,共燃了五盏;在屋子东北处(招魂鬼之方位)树了一面招魂幡。准备已毕,端木手持一枚铜铃,边摇边绕着王杳慢慢行走,低声唱着招魂之咒。众人见端木神色庄重,步姿轻盈,向东北方唱曰“魂兮归来”,衣裾无风自曳,一时都静观不语。端木慢行轻挪间一圈舞毕,收了势,却见招魂幡依然毫无半点动静,随后灯火油尽熄灭,屋子里一片静默。
“稍待片刻。”黑暗中端木淡淡说道。
一盏茶功夫过去,静默依旧。
“点灯。”
灯火再次燃亮,王杳依然一动不动平躺在地上,失魂依旧。
咬了咬唇,端木坦白承认道:“招魂失败了。”
不知是谁叹息了一声,气氛一时悲戚起来。
王母泪已干,无助地瘫坐在地上;王父扶起妻子,自己也低头闭目。其余人欲安慰,一时也寻不出话来,只能默而不语。
还是端木打破沉默,她简练说道:“王大伯,王大娘,我会去洵山寻回令公子魂魄,请两位暂且等候几日。现在先行告辞了。”
端木慢慢行了个礼,望了王父王母一眼,转身离去。
“哎!”陈羲冲她喊了一声,端木置若罔闻,依然自顾自走着。陈羲向王父王母赔礼道:“二位请勿见怪,端木就是这个脾气。”
王家二老苦笑着摇摇头,王父道:“因犬子一事,耽误大家大半日时间,在下深感愧疚。无论如何,端木姑娘已尽力,在下只有感激,不会有任何见怪之意。”
陈羲认真说道:“陈某相信端木姑娘之通灵能力,且她为人言出必行,既她已答应二老,就定能寻回令郎魂魄。请二老宽心静候几日。”
“是的,端木姑娘的本事,我有亲眼目睹,她绝非普通巫女。舅父舅母请放心。”田获也帮腔道。
王父王母见陈田二人言辞肯定,暂且宽心,勉强笑道:“请转告劳端木姑娘有劳了,亦麻烦二位了。”
“那陈某亦先告辞。”
“请。”
陈羲没走几步,瞥见书案上有一卷楚辞,正翻到《山鬼》那面,心里一动,想着端木也许用得上,遂对王家二老道:“此卷楚辞,陈某可以借走吗?事完后定当归还。”
“可以。陈大人请自便。”
陈羲道谢,快步走出王家去追端木。
骑马转过了一道街,陈羲就望见端木骑着火耳在前面等着。
在等我?陈羲想着,策马上前,对端木道:“你倒好,一走了之,剩下我和田获安慰王家二老。”
“事情还没解决,本姑娘更不是一走了之;而且告慰二老最好的方法是早日寻回王杳之魂魄。”端木冷冷说道,然后手一伸,道:“楚辞拿来。”
“。。。。。。”
“你在王家借了王杳的楚辞,也省去我再准备一卷的功夫了。”
“。。。。。。你如何得知我借了?”
“衣服里露出来了。”
“燃五角灯,树招魂幡,摇招魂铃,魂魄仍不能归来的话,只有两种可能。”两人策马慢行,端木向陈羲解释道。
“第一种可能自然是魂飞魄散,第二种是?”
“——是魂魄被鬼或神抓住圈住了,不得自由,不在阴亦不在阳,无法回到肉身。”
“那极有可能是洵山之山鬼抓住了王杳魂魄。”
“正是。”
端木侧过面,陈羲看不清她的表情,却听得她又道:“明日一早,陈大人田大人,还有我和茯苓,四人一起前往洵山,会一会”山鬼”。”
陈羲应了声“好”。
天色放晴。无雪。
洵山一半被银雪素裹,一半被红梅笼罩。
雪映梅增艳,梅衬雪增香。
虽未到达山顶的红梅花花海,但也能呼吸到幽幽的梅花香气,陈羲田获几乎忘了上山的目的,原本沉重的心情渐渐放松,连步伐也变轻快了。
端木走在二人前面。今日她将头发全部盘于头顶,用一根簪头雕刻成梅花的碧玉簪子挽定,并束了一顶高高的竹冠,将乌发藏于冠内,身着青色菱花纹衣缘的白色垂胡袖曲裾,打扮一如男子;较平日秀丽外更显眸清如冰,平添了几分俊朗。
婢女茯苓依然身着素色襦裙,默默跟在最后。
四人行至山腰凉亭,端木四周张望了一下,道:“我们入亭歇息罢。”
一路亦见不少游人上山赏梅,凉亭内却空无一人。端木对此颇为满意,小歇一会后,道:“田大人,接下来我陈大人一起进入梅花从,麻烦你守在外面暂时不让他人闯入。”
田获应道:“行”。
端木又转身交招魂铃给茯苓,道:“你拿着招魂铃站在东边戍位,不可走动,静静观看,察觉到不妥时才摇铃,明白?”
茯苓点头道:“婢子明白。”
“那么,拜托了。”言罢递了个眼色给陈羲,二人一同走入梅花丛中。
端木从怀里掏出那卷楚辞,递给陈羲。
“不用走了,就在这里诵读《山鬼》罢。”
陈羲莫名其妙:“为何要我诵读?”
“因为我怀疑,王杳是诵了《山鬼》后与山鬼结了缘。你也看到了,不是每个上山游玩之人都会失魂。虽不知山鬼为何单单摄去他魂魄,但要见山鬼,看来非要诵读楚辞《山鬼》不可。”
“。。。。。。你也可以诵读。而且——”
——你诵读不是更灵验?后半句陈羲咽了回去没说出口。
“因为你是男的,山鬼是女的。这样解释清楚了吧?”
见陈羲在思索,不让他多想,端木道:“念吧!”
陈羲下意识应了句:“好”,于是就摊开竹卷,正欲朗诵,端木道:“记住,咬字要清晰,心中存有欲见山鬼之请求。”
陈羲不作反应,只缓缓朗诵道:“若有人兮山之阿。。。。。。”
端木合目,随着朗诵轻轻打着拍子,低不可闻地祷颂了几句。
“。。。。。。思公子兮徒离忧,徒离忧。”陈羲诵毕,然后——
“我听到流水之声音。”
“恩。”
“天寒地冻何来流水?”
端木做了个“禁声”的手势,示意陈羲只管往前看。
——这一看陈羲险些喊出声:二人不再是被红梅白雪围绕,而是在潺潺流水的小溪旁。
一位公子背对端木和陈羲,正捧一把溪水洗了脸;洗毕抬头一望,看到对岸有位身披薜荔腰束女萝的年轻女子,对着自己微微一笑。女子身旁还停着一辆桂花饰旗、辛夷花围绕的车。而且居然是驾御着赤豹,几只文狸也跟在后面。他一时不由看得痴了。
景色模糊起来,然后变幻成竹林深处,公子和那女子挨身而坐,窃窃私语,状甚亲昵。公子还握住了那女子的手,久久不肯放。。。。。
下一瞬间,眼前却变成另一幅情景:那女子独自走在山上,在山腰的凉亭里停下,痴痴地看着太阳渐渐西沉;日升又落,云卷云舒,反复了几次,公子却毫无踪影。最后,那女子冒着倾盘大雨,依然来到凉亭里痴痴地等那位不可能出现的人。
一道雷电闪过,轰隆一声眼前一片白光,那女子缓缓地倒下地。。。。。。
景色再次模糊起来,端木和陈羲只看到一片虚无如烟般的白茫茫。
“眼前这一切到底是?我们现在又在哪里?”陈羲只觉得心里压抑,悲惨之感暗然而生。
“此是山鬼之记忆。。。。。。现在我们都能感受到山鬼当时之心境,那种凄凉。。。。。在你诵读时,我在祷告询问她为何摄走王杳魂魄。现在,我已清楚了然。”
陈羲投以疑惑的眼神。
“那位山鬼久候不至的公子,他的长相陈大人可看清楚了?”
陈羲竭力回想,可奇怪的是,只想起一张面目模糊的脸。
端木提醒道:“再想想,是不是和王杳很像?”
恍如昏黑混沌中点亮了一盏灯,陈羲终于记起那公子的长相——
何止是很像,简直是和王杳一模一样。
“我看到他俩一动不动坐了许久,不会是出事罢?”
田获守着梅花丛,却望到陈羲和端木低头坐着静静不动约有半个时辰,禁不住想闯入花丛。然而茯苓出言阻拦他:“姑娘和陈大人无碍,只是暂时魂灵出窍而已。”
“可也未免太久了。。。。。。茯苓姑娘,该摇铃罢?”
茯苓静静地摇了摇头,道:“还不是时候。还请田大人再宁耐片刻。”
“山之女神,您的遭遇实在悲伤,端木完全明白您的心情。可你等候的那位,并非是现在之王杳公子。”端木对着虚空说道。话音刚落,二人顿觉站立之地在晃动。
陈羲立即扶住端木,她却不惊不慌,继续冷静说道:“民女今日前来打搅,其实是受王公子之高堂所托。王家二老自王公子失踪后,茶饭不思终日忧心忡忡。山神既然肯让王公子肉身归家,又肯让我们了解个中内情,定是存了仁慈善良之心,相信山神不会长留王公子魂魄在身边罢?”
虚空之地渐渐稳定下来,隐约响起铃声,白茫茫的烟雾亦渐渐散去。
“呤呤”。
陈羲忽然惊醒,见端木坐在自己对面,眼前恢复了白雪红梅,道:“方才,我们魂灵出窍了?”
端木点点头。
“那,王杳之魂魄。。。。。。”
端木微微一笑,道:“山鬼已答应放他回家了。”
“你如何得知?”
“在最后,我能感觉得到她的心境已经恢复平静了。”顿了顿,端木又道:“说到底,她也只是想等到心上人而已。”
田获和茯苓走了进来,恰好听到端木此言,四人一时都怅然不语。
魂魄回归的王杳恢复如常,但却没有任何失踪之时的记忆。
然而细心的王母发现,王杳醒来时袖子里多了一束辛夷花,可之前却是没有的。王杳小心地将辛夷花种在花盘里,每日定时淋水除虫。
“我也忘了是何时采来的辛夷花,但总觉得看到它就觉得舒心。”王杳对来探望的田获陈羲端木道。
听后,陈羲和端木均笑而不语。(未完待续)
章十 暗流(上)
端木走出灵星楼,就见到一个身着白色麻衣丧服的老人,拄着拐杖一步一跛向自己这方向走来。
端木不以为然,也向老人那方向行去。
眼见两人距离只有四五步,老人却突然停下脚步,嘿嘿一笑,声音沙哑:“姑娘,老朽看你的脸色,近日恐有性命之虞啊。”
端木闻言也停住脚步,不动声色问道:“哦?我有何性命之虞?”
“怕是会溺水。不,一定会遇溺!嘿嘿嘿。。。。。。哈哈!”
端木听后依然面无表情,却倏地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直划向老人!
匕首划过,老人却瞬间如烟雾般消散,空中尤残余着那刺耳的不怀好意的笑声。“嘿嘿嘿。。。。。。哈哈!”
端木不由咬牙道:“何方妖孽在装神弄鬼,既敢戏弄本姑娘!”语调越发转冷:“若查出是谁,本姑娘绝不饶他!”
空中笑声消失,恢复了原先的安静。
经此耽误,端木比原定时辰晚了少许才来到东郊渭水边。今日是三月初三,上巳节(又称女儿节)。在这一日,春日温暖,河水已解冻,大家手持兰草(香草)和芍药,相约来到江河池沼边,互相泼水嬉戏,以春水洗涤污垢,清除去整个冬天所积存之病害。《周礼·春官·女巫》有记载:“女巫掌岁时祓除衅浴”——巫女端木要主持渭水边的祓禊仪式,因时正值冬春交替,阴气尚未退尽而阳气已渐生,古人以为此时容易患病,所以应到水边洗涤一番,谓之“禊”。禊者,洁也,“祓禊”就是通过自洁而除病的仪式。选在巳日,是因巳者,祉也,既辟邪去病,又祈求福祉降临(《风俗通义·祀典·禊》)。
祓禊仪式并不复杂:灵星祠已有巫女预备好兰汤——用兰草熬出浓浓的汤水,以及艾草。端木只需站定手持艾草沾点兰汤,点向每个人的额头上或手心里。渭水边早已聚集了不少人,男男女女或在嬉水,或上岸踏青赏景,往来如织,热闹非凡;见端木开始主持祓禊,都主动跑过来排起长长的队伍,一个接一个按次序地沐兰汤,再道谢离去继续游玩。
半日下来,众人均沐了兰汤,端木也得以休息。她走到一处人少僻静之地,远离喧嚣,轻松地自得其乐拨着水。青绿的渭水虽仍带一丝冰凉,但更多是吸收阳光的温暖,端木低头捧水洗了洗脸,睁眼却看见汨汨流动的水下,涌过一股水流,转瞬沉下水底。
只是寻常水流而已,为何突然有不安之感?
端木仔细察看了好一阵,并无异状,渭水汨汨流动依旧。
也许是自己多心了,端木想着,起身准备离去。然而她很快发现,麻烦已经找上门。
三月初四,上巳节刚过。
中尉府内。陈羲接到报案:上巳节当日,广安郡主刘幽和府里一众下人前往渭水边祓禊,并设宴游玩。期间婢女环儿去打水,久候不归,另一婢女金儿前往寻找,却目睹环儿沉入水中。金儿连声呼救,然而有懂水性之人跳入水中寻找,并无发现环儿。随后众人乘舟顺水流寻找,依然未寻获。郡主怀疑是渭水边主持祓禊之巫女驱水鬼所为,请中尉查清真相。
陈羲阅毕皱眉,先问:“可有再派人手前去救援?”
田获点头,道:“这两日都有人在渭水里继续打捞寻找。”
陈羲颔首,又问:“渭水边主持祓禊之巫女,是端木姑娘。广安郡主因何怀疑她?”
田获道:“据属下所知,广安郡主随后在渭水边见到端木姑娘。郡主因见众人苦寻不到环儿,认为是水鬼所为,就命端木姑娘去抓水鬼。然而端木姑娘却说水中无水鬼,恕难从命。广安郡主也不知听了谁的撺掇,反说端木独自一人在渭水边鬼鬼祟祟,现在又推三托四,定是心中有鬼。端木反问郡主几句,驳得郡主哑口无言后就离开了。郡主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发作,恨恨离去。属下听闻郡主还准备进宫向皇帝告状,并且长安最近有关端木姑娘的流言也很多。”
“什么流言?”
“有说端木姑娘是妖精之后代,专勾结妖精谋害人命,诸如此类的无稽之谈。”
陈羲表面不动声色,暗中却捏起了拳头,道:“备马,去广安郡主府。”
广安郡主封地不在长安,但在长安仍留有一处府第,规格比平阳公主府小很多,府内规举却一样多。陈羲下马禀名求见,等了小半个时辰才得以进去。
在花厅广安郡主接见陈羲。广安郡主见陈羲仪表堂堂,丰神俊朗,心里敌意已减去一半。陈羲报名行礼后,单刀直入:“关于贵府婢女环儿溺水一案,下官有几个问题不明,想请教郡主。”
“陈中尉请问。”
“婢女环儿遇溺时,可有目击证人?”
“有,是我的婢女金儿。”
“下官是指,环儿落入水里的那一瞬间。”
“。。。。。。没有。”
“就是说,金儿看到的时候,环儿已落入水?”
“是。”
“当时水边颇多人,皆无人目睹环儿如何落水?”
广安郡主沉默一会,道:“事后我府管家曾询问在场之人,的确无人目睹到那一幕。”
“那么,环儿落水后也没有呼救?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
“。。。。。。没有,是金儿看到她在水里后,金儿大声呼救,大家才发现有人溺水。金儿说,当时环儿拼命挣扎伸出头,但很快就整个人沉下去了。环儿不通水性,来不及呼救就呛水罢。”
“金儿可还记得看到环儿是在哪个位置遇溺?”
“据说是离水边很近的位置,水不深。”广安郡主道:“陈中尉,此事确有跷蹊之处,所以我不得不怀疑水鬼所为。请你仔细调查。”
“郡主,容下官直言,您推断是水鬼所为未免过于武断。”
广安郡主冷哼一声。
“下官只能说,断案均要有真凭实据,郡主的推断只是推测,不能以此为据,更不能因此让巫女抓拿水鬼。”
广安郡主冷笑道:“原来陈中尉绕了这么大一圈,是为那丫头求情而来啊。”
陈羲沉着道:“下官只是来问案,就事论事,并非为谁求情。再说下官何曾有求情之语?”
广安郡主一窒,眼色转冷,瞥着他不语。
“下官还有三个问题,问完立即走:那巫女端木可曾与公主或者环儿是旧识?”
“。。。。。。不是,本郡并不认识她,环儿自幼长在我府,极少外出,也不认识她。”
“那巫女端木可曾与公主或者环儿在近日结仇?”
“上巳节前从未见过那巫女。”
“那么,郡主因何怀疑是巫女操纵水鬼害了环儿?”
广安郡主咬牙,陈羲此些话与端木反驳她的一般无二,脸色越发难看:“本郡有听闻,巫女端木行为不检,与妖精素有往来。事发时渭水边也只有她一人能有此时间,有此本事,所以。。。。。。”
陈羲突然大笑。
“何故发笑?”广安郡主不悦问道
“下官是笑,若是我等拜神祈福,是否是与神往来?”
广安郡主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喝道:“送客!”
陈羲敛笑,道:“下官失仪,请郡主宽恕。本来下官还想问是何人在郡主前说三道四,现在下官已知道了。待下官查清后再向郡主禀明一切。告辞!”(未完待续)
章十一 暗流(中)
离开广安郡主府,陈羲策马直奔向灵星楼,半路上却有士兵匆匆赶来禀告道:“端木姑娘在平阳公主府”。陈羲闻言,调头向南郊奔去。
平阳公主似料定他会来,管家曹忠一见他下马就迎接上前:“中尉大人请随老奴来,公主正欲与中尉商谈。”
待陈羲随曹忠来到正堂,发现端木也在,坐在西席,平阳公主坐在东席(主人位);然而两人都冷着脸,气氛僵硬。平阳公主指了指西席另一个位道:“陈中尉请坐。”
“中尉陈羲见过公主。”陈羲行礼后挨着端木坐下。
“陈中尉,你也来劝下端木。”平阳公主待他坐定后,开门见山道:“广安郡主的婢女遇溺一事,想必你已听闻。”
陈羲道:“下官正是为此一案而来。广安郡主已向中尉府报案,表示她怀疑是端木驱水鬼犯案。下官亦已前往广安郡主府询问了相关细节。”
“哦?”平阳公主问道:“你可问出些端倪?”
陈羲一五一十复述了与广安郡主的对话,最后总结道:“下官以为,此案件广安郡主认定端木姑娘是幕后指使,是受了他人挑唆。而挑唆者应是长安城里嫉妒端木姑娘才干的巫女巫师。”
平阳公主露出一丝赞赏之色:“陈中尉所言,正是本公主所想:此案件,是冲着端木而来的!”
端木只是微微点头,不语。
“端木,长安城里是非多,几乎每个巫女巫师都有流言传闻,何况是你这般孤身能干又位于高位之巫女。前些时日,有关你之流言突然迭出不穷,本宫当时就已心生疑惑。得知你出事,今日我特意请你来府里,一是想听你有何打算,二是让你暂避风头。你也听到了,本来很简单的一件事,因广安郡主参和而变得复杂。所以,你在府里多留几日罢。”
陈羲这才明白平阳公主所劝何事,却听端木执拗言道:
“公主心存在保护民女之意,民女明白,也十分感激。然而诚如公主所言,对方既是冲端木而来,端木亦无逃避之理,更应正面面对才是。”
“你还不明白么?此案件只是引子,后面才是让你掉下的陷阱呐。”平阳公主言谈依然从容不迫,然而已是加重语气。
“公主所言极是。”陈羲也劝端木道:“不慎失足落水每年也有几起,尸体或是沉到水底,或是过几日就能浮出水面,待发现尸体就能结案。请端木姑娘暂且回避几日,事态冷了后就无人再提。”
好一会儿后,端木苦笑,低头应了声是。
“广安郡主那边,本宫会亲自处理。”平阳公主又道:“你就安心留在府里罢。”
“民女谢过公主,实在给公主添麻烦了。”
“陈大人请留步。”
陈羲向平阳公主告辞,退出正堂后在廊里未行几步,端木也退出来喊住他。
陈羲停住,转身看到端木走近自己,道:“端木姑娘有事?”
“有件事想拜托陈大人。但先请问,陈大人对此案有何看法?”
思考了一会,陈羲道:“你与广安郡主起了争执,恐怕这才是郡主一口咬定你的原因。撇去此点不谈,应该只是一起意外失足遇溺事件。”
端木沉吟道:“婢女环儿遇溺并非如此简单。”
陈羲眼神变得锐利,道:“你可发现了什么?”
“恰恰相反,什么都没发现。广安郡主大概没有说,我曾抛下一个符咒到渭水里,顺水流走,试图寻出潜伏的水鬼。”
“结果没找到?”
“恩,故而我对她言称渭水里并无水鬼。”
“既无水鬼,不正证明此案件就是一起意外?”
“虽无水鬼,可渭水里绝不寻常。。。。。。在广安郡主寻上门之前,我曾看到有股怪异的暗流,一闪即沉,速度较寻常水流快几倍。而且等了半个时辰,再无类似的水流。”
“水流有疾有徐,也许只是你想多了?”
端木犹豫了一下,没说看到暗流心生的不安感,也没说出昨日早晨遇见的着丧服老人,道:“但愿只是我多心。然而广安郡主说环儿落水后没听到呼救声也没引起大家注意,若此言属实,陈大人不觉得蹊跷?在那人多眼杂,离岸又近的地方遇溺?”
陈羲一时亦被问住,沉吟道:“然则,你认为环儿遇溺与那股暗流有关?”
“问题是,我没认出那股暗流之真身是何物;亦或许它只是一股普通水流。”
“那。。。。。。”
端木道:“请陈大人帮忙调查,十年来,不,几十年来,可曾在渭水边进行过安魂仪式?是否每年都有人在渭水遇溺?”
“这——”
“拜托了。”端木向陈羲曲膝一礼,又道:“调查恐怕要花些时间,在得到陈大人答复之前,我会一直留在公主府。”
见此,陈羲并不推辞,点头应道:“好。”
夜。鼓打二更。端木吹熄了烛灯,上chuang歇息。
昏黑中,端木闭上眼,却不由想起那张抛入渭水后毫无反应的符咒,和那股诡异的暗流——
水鬼,是溺亡于水中无法超度的冤魂积聚而成的怨灵怪物;它必须引诱他人下水溺毙之,自己方可解脱超生。其怨气之大,杀气之重,通常用符咒一试即可有所显示。以渭水流域之广,内有水鬼不足为奇,可怪的是符咒居然测不出?
还有那股暗流。。。。。。
那种不安的感觉,就像。。。。。
凌空坠入水中。
手忙脚乱地挣扎,呛水,却不受控制地下沉。。。。。
无法呼吸。。。。。。
无法呼救。。。。。。
清澈的水忽然变混沌。
四面八方忽然涌来数不清的长长的手,掐住喉咙,拉着手,扯着脚——
端木突然睁开眼。
背后已出了冷汗。
一动不动躺着,视线过了好一阵才恢复清明,耳膜里依然清晰地回荡着急促的心跳声。
原来是噩梦。
可未免太过真实。
端木平静下来,侧身,就着窗户透进来的银白色的月光,看到一只墨色蝴蝶缓缓向自己飞来。
半暗半明间,蝴蝶全身近似透明,通透得几乎与暗夜的月色溶为一体,地上没有它的影子可寻。
端木眼色变了,立即半撑起身,向蝴蝶伸出右手。
蝴蝶——端木派出的信蝶,翩翩停到她指上,一上一下扇动着翅膀。端木静静地听着它传递的消息,默不作声。
良久,端木方冷冷道:“原来如此。”
她向信蝶轻吹了一口气,信蝶缓缓贴近端木中衣的袖口处,翩然扇动了几下翅膀,化作袖口衣上一道写意的墨蝶绣纹。
望向清冷的月色,端木眼里波光流动。
她已作出决定。(未完待续)
章十二 暗流(下)
三月初五。天色微亮。
婢女在房间外请道:“端木姑娘请起,我等来服侍洗漱更衣。”
房内悄然,无人回答。
半响后,婢女回禀平阳公主道:“端木姑娘留下一封信函,业已离府。”
正在梳洗妆扮的平阳公主一愕,停下动作,问:“火耳是否仍在马厩里?”
“奴婢去看了,仍在。”
让婢女继续梳头,平阳公主接过呈上的信函,一目十行阅毕,吩咐道:“立即发信鸽告诉陈中尉,端木已前往渭水!”
通过地遁之法,端木来到渭水岸边。
地遁虽快,但东郊渭水毕竟与南郊平阳公主府相距甚远,期间还要停下冒出地面勘测方向是否正确,颇费一番时间才到达。端木手持一根箭,快步走向渭水。
时值清晨,薄薄的晨雾尚未消散,亦无第二人在岸边。端木走到渭水边缘,正欲念咒,却瞬间直直向下坠落!
中计了!
张口呼唤,却猛地被灌入几口水。口鼻似乎被无形之手捂住,呼吸困难,一个声也发不出。咽喉也被死死扼住,端木下意识地拿箭欲刺,手却被拉住,力量之大想挪到颈前都异常艰难。
腿猛踢,努力地向上浮,却徒劳无功,端木依然被一股蛮力拽向水里。
陈羲策马狂奔至渭水边,晨雾已消散,几声鸟鸣清脆,青绿的水汩汩而流。
不祥的预感再次袅绕上心。翻身下马,陈羲顺着渭水流向在水边跑着,喊了一声“端木!”
悄然没有回应。
盯着水流,十步后陈羲看到水面浮出一缕白色的物事。
不是浮萍树叶,像是一条丝绦。。。。。。
陈羲断定那就是端木所在位置,果断跳入水中向丝绦游去。
端木淹没在水中,窒息了好一阵。
血色涌上脸,四肢皆被无数的长长的手纠缠着拉扯着,动弹不得。
陈羲在潜入水里,就看到如此诡异的一幕。
不管不顾地,他直接向端木游去。
端木意识混沌间只觉得那些手纷纷消失,有人一下子将她从水里拽出。
那人将她拽回岸边,抱她上岸放至地上,拍着她的后背后颈,见她咳出水来方松了一口气道:“好了。”
上气不接下气的她慢慢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呼吸着,缓缓说道:“陈大人。”
两人一时无语,良久,平缓过来的端木方自嘲一笑道:“我真是狼狈啊——”
陈羲铁青着脸,端木一见就把后面话咽回肚里。
“端木姑娘,此次行事你实在太鲁莽。”陈羲终于开口说道,声如闷雷就要发作:“你是否将平阳公主和我的担心放于心上?如此不请自离,岂不寒了公主的心?况且既然与我约好,何故不等我调查清楚方做定夺?恩?”
一声重过一声,陈羲一向待人宽和,罕有如此厉言疾色。端木一窒,低头呐呐道:“抱歉。。。。。我只是,习惯了自己一人解决问题。。。。。。”
顿了顿,端木又道:“一直以来都是我一人独行,直到遇上陈大人。。。。。。何况职责所在,除妖本是我份内之事,自不该让陈大人与我一同涉险。”
“。。。。。。”
端木一躬身,道:“谢谢。。。。。大人救命之恩。”
过了一会,陈羲方叹息一声,脸色放缓:“端木姑娘,你怎么说出这些生分之话?以你我交情,本不用说”谢”字。”
端木抬头看着他,陈羲扶起她,继续道:“无碍罢?以后私下,你就喊我的字”昭德”,当我是你兄长罢。”
端木站立,迈步不稳,痛得她嘶了一声。
“扭伤脚了。”陈羲了然道,一把将她背上后背。
“哎!我能自己走!”
“别倔了。”陈羲道:“你浑身湿透,我带你回府换衣服。”
你自己不也是,端木心想。就近当然回灵星楼,然而楼里没有男装可换;见陈羲已起行,端木伏在他背上,终于说道:“昭德。”
“恩?”
“我单名一个圭字,奏事所用之”圭”,无字,以后你可唤我”阿圭”。”
陈羲心里一动,他隐约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将端木抱至马鞍上,自己也上马,道:“好,我记住了。”
陈府。厢房内。
“水里那些”手”,到底是何物?”
陈羲换了身衣服,简单束起头发,得知端木已敷药在脚上后,方发问道。
端木圭散着长发,未干,正在梳理,闻言停下道:“是水鬼。”
“你不是曾说水下并无水鬼?”
端木圭冷笑道:“我被骗了。那股暗流的真身,是百余年来积聚下来不得超度的溺水冤魂与水流溶合,较一般水鬼更可怕更狡猾。符咒对其无用,所以测不出它的存在。”
“你如何得知暗流的真身?”
“抛下符咒无用后,我又抛下一道跟踪之箭,让它潜入水里寻找暗流,并派了一明一暗两只信蝶在水上跟着。就在昨晚,暗信蝶回复我暗流之实际形态,我就判断出它的真身。”
——她没说的是,明信蝶已被人射毁。能看到信蝶并射毁之人,定是巫女巫师同行,显然是因嫉妒而为。端木圭暂且不想,继续道:“跟踪之箭上我还施了一个咒,妖物一见箭只会当它是人。然而,暗流与其擦身而过,却不吞噬它。”
“暗流识破了那是跟踪之箭?”
“看样子是的。”
“所以,你要以身做饵引诱它出现?”
端木圭点头,道:“暗流造成的假象,让人以为自己站在岸边,实则已行至水上,直直坠入水中。而且它还会伸出手掩住你口鼻,掐住你的喉咙,让你无法呼吸求救。”
“所以,环儿才会遇溺。。。。。”
端木圭点头,又道:“我好奇的是,你如何发现我身在位置?暗流为何见到你就消失了?”
“我看到一条白色的丝绦浮出水面,也没多想就游了过去,水下见到你后就直冲过去,那些手却突然纷纷后退消失,我也不知何故。”
“白色的丝绦?”端木圭纳闷道:“我身上并无任何丝绦啊。”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触到一物,忽然醒悟,却不动声色,默然不语。
“不管怎说,你没事就好。”陈羲道。
端木圭似在恍惚,并不接话。陈羲见此,问道:“阿圭,该如何处理那股暗流?”
回过神来,端木圭道:“昭德,调查渭水边之安魂仪式可有发现?”
“据资料记载,只是在百年前举行过一次安魂仪式。”
“可有记载因何安魂?”
“那年渭水忽然泛滥,一下冲走十几二十人,救助打捞不及,朝廷遂命巫师进行安魂超度。”
“主持仪式是何巫师?”
“他名叫楚天。”
“楚天。。。。。”端木圭沉吟着。
陈羲道:“你可知道?”
“知道,论辈分,我要称呼他为师祖。”
“然则。。。。。。”
“也许他没来得及真正的安魂净灵,那十几人就丧生化作水鬼了。”端木圭分析道:“但以师祖之修为,不应超度不了他们。”
“也许,是他们怨念太大?”
端木圭思索道:“若只是被水冲走,何以有如此大的怨恨?记载只是官方文章,真实情况也许并非如此。当年究竟发生过何事,现在难以查访。”
“。。。。。。”
“还好我留了后着。”端木圭淡淡一笑,声音已有一丝倦意:“坠水后我留下一根咒箭,今晚我们也许会知道暗流究竟藏身何处,有劳昭德和我再走一躺。”
陈羲见端木圭脸有倦色,道:“好。你就先好好休息罢。”
言罢退出厢房。
端木圭见陈羲离去,方从怀里摸出一枚白玉。那白玉雕刻成一只乌龟,不过寸许,雕工精细,栩栩如生,更兼玉色温润,纯白如脂并无一点瑕疵。
“阿圭,看,蝴蝶!”
“阿圭记住,不能靠近水。”
耳边似乎回响起那絮絮温语,端木圭把玩着白玉龟,眼睛不受控制地模糊起来。
“娘。。。。。”她终于低低地呼唤出声,软在床上,慢慢合上眼。
入夜。渭水边。
一个老人手持铁锹,扑通跳下水,在一方山崖下开挖。
水流湍急,水位又深,老人却站定朝地底挖去。
还没挖几铲,水里倏地飙来一箭正中老人之腿。老人惨叫一声,浑身着火,一下消失不见。
在暗处观察的端木圭和陈羲亮起火炬,向老人着火方向行去。端木圭脚伤未愈,依然一步一步慢慢行着。及至水边,陈羲率先捞起一个烧焦的三寸木人,道:“这就是刚才那位老人?”
端木圭点头,道:“白天水里有中尉府的人打捞,他不好行动,只能趁夜抢先挖走暗流里的藏尸,想让我扑一场空。所以我留此咒箭一为逼退暗流,二却是为埋伏他。”
“你早料到有人会操纵木人来挖藏尸?可知是何人所为?”
“我大概知道是谁,却还不肯定。”端木圭联想到上巳日早晨的示警,明信蝶被毁,心里已隐约猜到一个人,只是苦无证据。她道:“方才是为了不惊动那人,现在中尉派人去水里挖掘,我就地净灵,定能解决问题。”
“好。”
士兵正要下水开挖,却从水里刮起一股怪风,吹得人睁不开眼,战立不稳。
端木圭已料到,早已用桃木剑划一圈,设置好香案。圈内并无一点风,她点燃三根香烛,祝道:“水里冤魂,听吾一言:今晚特来解救诸位,让诸位得以升天解脱,备下水酒一杯,以奠各位!”
祝毕,端木圭拿着沉着香灰的酒走出圈外,迎风倒酒入水中。
刹时间,怪风消退。水流汩汩如常。
端木圭又向水一拜,道:“可以开挖了。”
原来崖下水中突着一块盘石,从岸边地面下突出,遇溺之水被冲到此处皆被撞至石下,浮在水中不上不下。常人站在石上只道已触到水底,却不知其下已积了近百具已被泡得不成人形的尸体,最新一具尚可辨认,正是环儿。
陈羲连连摇头不语,当年被冲走果然不止二十人。士兵将尸体一一妥善安葬,端木圭再一次在墓前上香安魂。
其后,渭水很长时间都没出现溺水之事。(未完待续)
章十三 姑获鸟(上)
世宗孝武皇帝上之上建元四年,夏,有风赤如血。
——(宋)司马光《资治通鉴》
岁入七月,夏,长安迎来一股赤色的风。
此风携夹着沙尘呼啸而来,吹得人眯着眼,只看到一片如血的赤色;遮天蔽日,足足刮了三日才停下。风停后,长安所有建筑都蒙上一层薄薄的红砂。
风停翌日,戍守宫廷的卫尉梁胜在午时匆匆离开岗位,骑马向梁府奔去——三个月前,他喜获麟儿,今日恰好是孩子百日,府里设宴,并已广发请帖。武帝也恩准他提前回府,满心喜悦的他很快就回到府里,在内室见到娇妻刘莹抱着幼子,一时说不出的满足洋溢在心里。
刘莹脸色有点苍白,看着怀里的孩子,移不开视线,眼里满满是当娘亲的温柔;见到梁胜回来,温语说道:“郎君在外奔波,辛苦了。”
“怎及你辛苦?”梁胜笑着抱过孩子,道:“孩子又重了,你整日抱着也不嫌累。”
刘莹笑笑不语。她是刘氏宗室之女,汉代女子一如男子能封侯(吕后妹妹吕媭就被封为临光侯),能掌权(如高祖之吕后,文帝之窦后等皆手握虎符号令天下)抛头露面是常事,并对汉代政局影响甚深。虽如此,刘莹却是柔弱温顺,喜习女红,唯丈夫是从的个性。她嫁了梁胜三年,梁胜倒是专情,也一心眷恋着她。只是两年前刘莹曾小产过一次,眼下好不容易才诞下麟儿,夫妻俩自然爱之不及。刘莹更是不找乳娘,亲自哺乳照顾孩子,几乎所有事情都亲力亲为,不假他手之手。
在夫妻俩絮语温存的时候,院子里仆人们趁着天色放晴,晾出了小公子的衣服。
也许是要备宴上上下下忙碌,本应天黑后收起的衣服就这么晾了一晚。百日宴翌日才收起了孩子的衣服,上面却沾上了两滴殷红的血滴。
没人知道血滴是何时,何人沾染上去的。
无论怎样清洗,血滴都洗不掉,相反愈加殷红。仆人们恐慌之下,偷偷将衣服藏了起来。
赤风刮后第九日。
陈羲匆匆骑马直奔灵星楼。时过正午,骄阳依然炎热,待陈羲下马后后背已是汗湿。
灵星楼大门无声自开,陈羲行进去,茯苓就前来出迎:“我家姑娘在一楼正堂,请陈大人先去厢房更换衣服。”
陈羲在厢房洗了脸,换了曲裾,步入正堂后只觉一阵凉意袭来,暑热顿时消除,遂道:“好凉快!堂里放了冰块?”
正堂内已设了两张案几。端木圭坐在东座案几边席上,西座尚设有一席一案几。端木请陈羲坐于西席,道:“堂里并无冰块,入夏后倒是自然凉了。”
“莫非楼内还能冬暖夏凉?”
端木圭笑而不答,只道:“可曾用膳?”
“只吃了些糕点,还不饿。”
“还是来点粥罢?有熬好的荷叶粥和王杳家送来的腌好的咸鸭蛋。”
闻此,陈羲也觉有些腹饥,笑道:“如此甚好。”
“还有刚摘下来的毛豆,也一并端上来。”
茯苓应声而退,很快和另一名婢女各自端上一个漆盘,放于西席和东席案几上。
陈羲见漆盘上盛在碗中的粥颜色淡青,粥香并着淡淡荷叶清香闻着就觉得说不出的受用,执匙舀一口喝下,粥里米粒温软,和着已煮烂着绿豆,咽下喉咙,唇齿尤留着荷叶淡香,清爽润滑无比;剥开咸鸭蛋,一口咬下,黄油已飙入嘴里,蛋白玉白,蛋黄金红,咸得正是下粥的最佳佐菜;毛豆脆生生的带着一股清清的甜意。陈羲不知不觉间喝了两碗粥,将咸鸭蛋和毛豆吃个净光。
“看来此处膳食颇合陈大人脾胃嘛。”端木圭也喝了一碗粥,吃着毛豆,微笑道。
“呵,平日食无定时,让姑娘见笑了。”陈羲停箸道:“看样子你也回楼不久,没顾得上进食。这几日都不见你在楼里,在宫里忙什么?”
“祈福消灾。”端木圭道:“几日前长安刮起那股赤风,弄得城里议论纷纷人心惶惶,刘彻找巫女巫师来占卜,皆得不祥之指示,故而要我等祈福消灾。”
“原来如此。慢着——”陈羲皱眉道:“方才,你直呼皇上名讳,怎能如此失礼?”
端木圭一晒,道:“此处无外人,昭德无需紧张。何况在外我也不会直呼那位的名讳。”
陈羲知其秉性,无奈只好随她去,转移话题道:“据你看,那股赤风当真是不祥之兆?”
端木圭敛笑,点点头:“那股风反常而起,反常即为妖呐。”
“反常。。。。。。”陈羲沉吟道:“阿圭,赤风过后,这几日已发生了四起婴孩失踪的案件。”
头一起婴孩失踪案件,就发生在卫尉梁胜府邸里。
孩子百日宴过后翌日,一切如常,刘莹哄着孩子,逗儿为乐。梁胜晚上回府,刘莹还抱着孩子迎上前:“郎君回府了。今日发儿会冲我笑了!”
“发儿”是孩子小名,梁胜笑道:“是吗,我看看。”
夫妻逗弄孩子好一会,那发儿却忽然哭起来。刘莹抱着发儿仔细一看,已尿湿了襁褓。
她连忙放下发儿在房内寻找干净襁褓,却寻不着,只好去另一间房内寻找。随后梁胜也走到房外,命令下人开饭。刘莹很快寻到襁褓,夫妻一同回房,就这么一转身功夫,床上的孩子却无了踪影!
梁胜一直站在房门外,他可以肯定绝无他人入房;而房内只开着一扇小窗,勉强能让三岁小儿通过,开窗的位置又高,梁胜立即去窗外面查看,墙壁也无攀爬痕迹,也无辅助攀爬之物。仆人们禀告道小公子失踪那时,并无任何人经过那墙。
刘莹不见爱子,顿时痴痴呆呆地,喃喃地反复说道:“还我发儿。。。。。。还我发儿。。。。。。”
“其余那三起案件也是类似,都是父母稍一不留意,孩子就失踪了。而且孩子们都只是几个月一岁大,尚未懂行走,绝不可能是自己跑掉的。应该是有人不留痕迹地抱走了婴孩。”
端木圭淡淡道:“其实你怀疑不是人为,而是怪物所为罢?不然也不会来灵星楼找我。”
陈羲并不否认,颔首:“有何妖物专爱抱走婴孩的?”
“多着呢。”端木圭道:“出自各种目的,不单妖物,人也会偷走婴孩。”
“你的意思是,也可能是人为?”
“然则,昭德有一定是妖物所为的证据么?”
陈羲一窒,道:“没有。。。。。。但从此四起案看,很大几率是妖物所为。”
端木圭一笑,道:“那先回答我三个问题,婴孩是否皆在夜里失踪?”
“是的。”
“是否曾晾出婴孩的衣服,夜晚没有收回?”
“。。。。。。不清楚。”
“那当第二个问题回答是确定的,衣服上是否沾有两滴血滴?”
陈羲豁然道:“没错!我曾追问梁胜百日宴前后是否发生异常之事,他告诉我,府里下人曾藏起一个襁褓,因为上面沾了两滴血滴洗也洗不掉!婴孩失踪后他严训所有下人,他们才战战兢兢地禀告此事。”
端木圭沉吟道:“若是我没猜错,是姑获鸟所为。”
陈羲投以疑问的眼神。
“姑获鸟,一名乳母鸟,亦名鬼鸟或鬼车。能收人魂魄,夜飞昼藏,类鬼神。传闻是产妇死后所化,阴慝为妖,穿衣毛为飞鸟,脱衣毛为女人。喜取他人之子养之,以为己之子。爱以血点小儿之衣为志并夺之,荆州为多,故荆州有小儿之家,皆不夜露衣物。七八月,正是姑获鸟活动之期。该鸟过处只会留凶咎不祥。”
“既是荆州为多,怎会在长安忽然出现?”
端木圭道:“也许长安本来亦有此鸟。也许它的到来与那股赤风有关。我算过,赤风正是由荆州刮来的。”
陈羲再次沉吟,道:“可有消灭其之方法?”
“《周礼》有载,庭氏“以救日之弓,救月之矢,射夭鸟”,即说射此鸟。然而,此鸟飞过无痕,又善藏匿,极难寻找。”
“你不是有跟踪之箭?”
端木圭摇头道:“上次暗流与水流密切关联,箭在水里才跟踪上的。而将跟踪之箭直接射往空中无用。除非。。。。。”
“除非?”
“要有姑获鸟之鸟毛。”(未完待续)
章十四 姑获鸟(中)
“陈某和巫女端木,前来探望梁夫人。不知夫人眼下情况如何?”
梁府正堂,陈羲向梁胜介绍了端木圭,行礼已毕,分宾主坐下,才道出来意。
“让陈兄费心了,内人情况还好。”梁胜苦笑答道,又问:“这几日中尉可曾寻得孩孩子下落?”
“惭愧,只是暂有头绪,但仍未寻获。”陈羲道。
“敢问有何头绪?”
陈羲简练地述说了一遍自己与端木圭的推理,又道:“这只是推论,尚无确切证据。今日前来除了探望尊夫人,亦是想询问令郎失踪前后,府里可曾见到鸟?或有何异常之事发生?”
梁胜沉吟道:“真的是鸟?”
“梁大人可曾看到了?”一直默然地察言观色的端木圭忽道。
梁胜一愕,点了点头:“是的。而且端木姑娘不是第一个说到鸟的巫女。”
端木圭和陈羲对望一眼,等着梁胜说下去。然而梁胜似在思索,不知从何说起。
沉默半晌后,端木圭又问道:
“梁大人?您脸色看起来不好,近日可是过于操劳?”
“端木姑娘,”梁胜回过神来,客气地,终于苦笑说道:“不瞒二位,内人自孩子失踪,一直恍恍惚惚,寝食俱废,夜里我劝了她很久才会合目歇息。这几日说是度日如年也不为过。。。。。”
——纵然梁胜强撑着,脸上话音里,依然透着一丝倦意。他说回正题:
“大前日晚上大约在亥时,屋顶上传来鸟啼,声音颇为凄厉,内人听后就晕厥过去了。我当即走出房外,看到屋顶有一只黑色的,颇似乌鸦的鸟——”
——当时梁胜只觉得那鸟啼声不吉利,举着火把抬头却见那鸟站在屋顶,比乌鸦大了几倍,也不啼叫了一双血红的大眼突出,闪着荧荧的红光直盯着他。
梁胜只觉得心里不适,遂冷冷命道:“把鸟杀了。”
护院的家丁很快取来弓弩,纷纷拈弓搭箭射出,那怪鸟却忽然扑腾飞起,疾速地避开箭雨,猛地俯冲向梁胜!
梁胜抢过身边家丁一把刀,正欲冲那怪鸟砍去,怪鸟却忽地翻身飞向虚掩着门的房间!
速度之快,一瞬间就已闪入房内。梁胜冲了进去,只见刘莹依然人事不省地躺着床上,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怪鸟了。
“因我更着紧内人,抓不到鸟也作罢了。翌日她依然没醒,请大夫来把脉观色后也很为难。”梁胜回忆道:“大夫说内人之忧虑积郁于心,药石只能缓解一时,不能根治这昏厥之症——”
——然而,刘莹被灌下汤药后,依然晕厥不醒,脸无血色,嘴唇发白,昏迷着。到了第三日,也就是今日早晨,牙关紧合,连米汤都灌不下去了。梁胜知道,痛失爱子的刘莹,此刻竟是毫无求生之意。
他心疼地握着刘莹的手,摩挲着,苦无良策之际,仆人忽报:“有位巫师称为治夫人之病而来,并称有办法寻回小公子。”
“让他进来。”梁胜虽疑惑着那巫师如何得知刘莹病况,但“能寻回小公子”这话让他没有拒绝理由。抱着死马当活马医治的想法,他询问了那巫师几句,就让他先医治刘莹。
“那巫师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府里昨晚可是有鸟啼叫过?”并说内人晕厥正是此鸟啼叫所致。他在内人床前燃香默颂了许久,内人随后就醒来了。”
——刘莹缓缓地睁开眼睛,失神许久,才看着梁胜,眼里迷惘之意却未消退。
“莹儿你可醒来了。。。。。。”梁胜坐上chuang扶着她温语道:“现在有名巫师说有办法寻回我们的孩子。”
本来对外界不理不睬,心灰意冷的刘莹闻此,一扫迷惘神色,迫切地盯着他问:“孩子在何处?”
“别急,先把米汤喝了,好吗?”梁胜喂她喝了一盏米汤,见她苍白的脸上慢慢浮上一丝血色,方询问那巫师道:“敢问你如何寻回孩子?”
——“那巫师只是说不便透露,但保证三日后一定会寻回孩子。他告辞之前,劝我这三日最好寸步不离看护好内人。”
“他没说原因?”
“没有。”
“也没去寻找鸟的下落?”
“。。。。。。没有。”
“可曾道出他之姓名?”
“他只说他姓楚。”
端木圭眨眨眼,道:“了解了。”
言毕欠了欠身道:“有个不情之请,请梁大人答允。”
“请说。”
“让我等见一下尊夫人。”
梁胜面露难色:“内人现在情绪不定,不愿见外人,等会我要回房陪她。所以。。。。。。”
端木圭淡淡道:“既如此,就不打搅卫尉大人了。告辞。”
回到中尉府,陈羲下令道:“派鸽组人马去调查城里可有昨夜夜里晾出小儿衣服而沾上血滴的人家,查到立即回报。”
田获应声告退。鸽组是军队专门刺探情况、查找消息的小组,行动最为迅速。一个时辰后,陈羲已获报城东有一户郭姓人家符合情况。
“一起去罢。”陈羲对端木圭道。
端木圭点点头。
“怎么一直都不吭声?在想什么?”
见端木圭一直沉默不语,陈羲策马放缓速度,问道:“可是在想那个楚姓巫师之来历?”
端木圭也策马,看了他一眼,淡然道:“他不姓楚。”
“听你语气,知道那人是谁?”
端木圭却答非所问:“那巫师既知道是姑获鸟作恶,也唤醒了梁夫人,却不寻找可用于跟踪之鸟毛,只道会寻回孩子。也只有他和梁胜最清楚梁夫人之情况。。。。。。”
见她眼里闪过一丝忧虑,陈羲一时也接不上话,只道:“多想无益,保护郭家孩子要紧。”
话音刚落,端木圭一挥马鞭:“驾!”火耳忽地窜出丈远,向城东奔去。
陈羲也挥鞭驭马追上。
在郭家房屋十三个方位(房子四周上下八个相连点位,四面墙四个位,屋顶一个位)贴上符咒,合上门窗,陈羲端木圭让郭家所有人呆在正堂:郭大爷和郭大娘欲言又止,儿子郭仁来回踱着步子,儿媳孙娇抱着才五个月的孩子,踹踹不安问道:“如此能保证那怪鸟不会飞进来?”
“是的。”端木圭肯定说道:“今晚请大家在屋里将就一下,绝不要离开房子或打开门窗,可保孩子安然无事。”
并且她往门墙屋顶施了咒,一旦姑获鸟靠近就会被粘住,就算捉获不了也定能粘住它之羽毛。
“熬过今晚就好。”端木圭尽量轻松地对大家说道。
陈羲却脸色凝重,他只觉今晚也许不容易熬。
前半夜,无事发生。大家在屋里吃罢晚饭,孙娇哄着孩子入睡,郭大娘做着家务,郭大爷和郭仁下棋,陈羲和端木圭观棋。约到子时,烛火已昏暗,众人皆昏昏欲睡之际,忽然“梆”一声,大家被惊醒了。
声音是从门边传来的,似是有人撞门。
“梆梆梆”。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在静谧的夜里分外清晰,似鼓敲在众人的心上。
“梆梆梆”。
力度之大,似随时能破门而入——
陈羲摸上佩剑,郭家人互相对望,越加不安。孙娇更是抱着孩子,害怕地缩在丈夫怀里。
“不用管,它闯不进来。”端木圭冷静道:“大家不用紧张。”
如端木圭所言,撞门声响了几次,终于消失。
众人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听到尖锐地,动物爪子挠窗之声,“嘶——哒!”
整个窗户都震动起来,东面之窗如此,南面之窗亦如此。
不间断地响了有半个时辰,大家精神紧绷到极点的时候,挠窗之声忽然消失了。
瞬间恢复安静让众人很不适应,默然无语了许久,烛灯熄灭,房里一片漆黑。
“我去点灯。”黑暗中郭仁道。
点燃了灯,橘黄的烛光照亮了正堂每一个角落。
温暖的光亮让大家都渐渐放松了,慢慢地再次昏昏欲睡——
端木圭却睁大眼睛,看到一道黑影闪入正堂!(未完待续)
章十五 姑获鸟(下)
那黑影夹着一股风直冲入正堂,烛火一时被吹得忽暗忽明。黑影快,端木圭更快,瞬间她已闪至堂中央挡住它,手作之束缚之势,念咒道:“缚!”。
黑影一下子似被无形之墙挡住,再也前进不了分毫。烛火映照下,大家才看清“它”原来是个穿黑色衣服的女人,细看之下,不由倒吸一口冷气:那女人头发散乱,咬牙切齿,狰狞的神态几乎扭曲了脸庞;她并没理会眼前的端木圭,却直直盯着一旁抱着孩子的孙娇,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恨意,手脚依然向前伸划着,恨道:“孩子是我的!还我孩子!”
孙娇惊恐地后退,郭仁将她和孩子护着,安慰道:“别怕。”
“孩子不是你的,你不能抱走他。”端木圭对那女人喝道:“醒醒罢!”
那女人的眼光扫到端木圭身上,眼里血丝渐现,凶光毕露:“孩子是我的!谁也休想将他抱走!!”
言毕,发狠地向前猛撞!
端木圭眼神复杂地看着她,已有同情怜悯之意。
“端木?”陈羲见其迟迟不作下一步动作,正要提醒,听得端木圭道:“她还不是姑获鸟。”
“这。。。。。!?”
“符咒对她无用,她能一口气闯进来,因为她还是个人。。。。。。一个可怜的母亲。”
女人依然不管不顾地向前撞,她的黑色衣服不知不觉间长出羽毛,下身慢慢渗出血,血缓缓地从脚流到地面。。。。。。
还不是姑获鸟。。。。。
她还是个人。。。。。。
“那就是说,她将要变成真正的姑获鸟!?”陈羲醒悟道。
端木圭黯然答道:“是的。”
“那你快去救她!阻止她变成姑获鸟!!”
端木圭缓缓举起一副早就预备好的弓弩,搭箭,道:“太迟了,已经无人能阻拦她变成姑获鸟。。。。。。”
——所以只有杀了她。
陈羲挡住她,阻止道:“不能杀她。既然她还是个人,杀了她你就犯了杀人之罪,也要偿命。”
端木圭瞥了他一眼,道:“然则,中尉大人是要亲眼看着她变成姑获鸟,抱走孩子咯?”
——不杀她,她却会变成姑获鸟,造成更多孩子失踪,带来不祥。。。。。。
“黑色羽毛就要长满,血已流到地上,将会有更多姑获鸟前来。。。。。。”端木圭不理会他的阻拦:“你忍心看着郭氏一家全部被那鸟摄去魂魄?”
陈羲转头看着郭家人,默然。
端木圭瞄准,搭箭挽弓——
一支暗箭却咻地射向女人身后!
端木圭身在女人正前,并无看到那支暗箭,却敏锐地听到箭声!
“偏!”
端木圭一声断喝,那女人立即偏向右,躲过了暗箭,依然疾飞的箭于是直中端木圭的右肩!
整个过程不过眨眼之间!
始料不及,忽如其来的变故让郭家人慌了神,就来上前查看她的伤势。端木圭扔下弓箭,忍痛道:“大家站住别动!我没事!”
再用左手做守护手势,念了声:“挡!”后,方缓缓道:“好了,不会再有咒箭和妖物进入正堂了。”
陈羲急忙扶着她,道:“坐下,先把箭拔出来罢。”
端木圭摇头道:“我自己来,此是咒箭,你拔不出的。”
陈羲见端木圭按住箭低声念了几句咒语,闭目咬牙,一使劲,拔出咒箭。
血从伤口流出,渗到衣服外。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拍门呼喊之声:“有人吗?可看到一个女人来到此处?”
陈羲不理会,按住伤口,并撕扯下丝绸中衣的衣袖帮端木圭包扎。
端木圭脸色有点苍白,左手握着那箭,默不作声端详着。
拍门声再次响起,黑衣女人闻声却忽然抖了一下。
麻利却小心地绑好结,陈羲方道:“我去开门。”
端木圭点头。
门开了,火光映照下,陈羲看清对方,道:“粱卫尉。”
“陈中尉。恕梁某失礼,敢问可曾见到我内人?”梁胜未来得及行礼,就开门见山问道。
“尊夫人不是在府里么?卫尉为何寻到此处?”
“不瞒陈兄,入夜后,内人忽然失踪了,府里竟无人看到她是如何出府的。我不过离开房间一会,门口还有丫环守着,房内的她就消失无踪了,和孩子一样消失无踪了!”梁胜急道:“我立即派出家丁在府里街上寻找,所幸有家丁目睹到内人在街上向西行去,行得飞快。我一路寻来,前头有人看到内人经过此处忽然消失了,所以。。。。。。”
“尊夫人确是在此处,”端木站在正堂前,了然道:“梁大人请进罢。”
“莹儿!是我!”梁胜一眼认出那黑衣女人就是刘莹,正欲上前,再仔细一看,却止住了脚步:“你怎会变成这般模样?”
黑衣女人一看到他,就避开他的视线,将头埋在衣服里,浑身开始颤抖。
“莹儿!别怕!”梁胜伸手正想抱住她,却似触上无形之墙,硬是碰不到刘莹。
“这是怎么回事?”梁胜皱眉问道。
陈羲正欲解释,孙娇抢先道:“她想抢我的孩子!”
听完陈羲诉说今夜郭家的情况,梁胜凄然说道:“不可能。。。。。。莹儿不是这样的人,不会抢别人的孩子,更不可能变成姑获鸟。。。。。。。”
黑衣女人颤抖得更厉害,传出呜咽哭泣之声。
“梁大人,尊夫人现在已化作姑获鸟,只有你才能解救她了。”端木圭道:“你可仍愿意相信她?”
梁胜顿了顿,道:“我相信她,她不会变成姑获鸟!”
黑衣女人抬头,抽噎着,泪流满脸地看着他。
端木圭微叹一声,扔给梁胜一根箭,道:“我们回避下,让粱卫尉和梁夫人说上几句罢。”
“梁夫人既已化作姑获鸟,怎会有救?”
在后房,陈羲质问端木圭道:“你扔那根箭给梁胜,是让他亲自下手杀掉刘莹?”
端木圭双眸幽深,道:“我只是让他自卫。撤掉缚咒后,刘莹随时可以攻击他——”
“那都一样!刘莹她是无辜的!”
端木圭望向远处,良久方道:“姑获鸟就在她心里。”
“。。。。。。。”
“那只飞入她房内消失不见的姑获鸟,是她呼唤来的。恐怕在那时,她已决心要抱回自己的孩子,甚至不惜化身作姑获鸟。。。。。。”
“可她明明是受姑获鸟所害,失去孩子——”
“她不知道是姑获鸟所为,却是一心想要抱回孩子,执念之强让她寝食俱废,让她心里别无他念,最终变成真的姑获鸟。。。。。。”
“。。。。。。”
“虽在梁府我已有此猜测,却没料到刘莹真的会走上这一步。。。。。。更没料到,那个自称姓楚的巫师会向刘莹射出咒箭!”
眼里闪过一丝愤怒,端木圭不形于色,继续道:“那咒箭我仔细看了,一旦射到刘莹身上,她立即会着火燃烧,然后死亡——紧接着,梁胜若看到这一幕,肯定认为凶手是我。杀害宗室之女的罪名,我就该被处以砍头之刑罢——”
“别说了!”
端木圭偏偏冷笑继续道:“那姓楚的巫师放箭不能早,早了粱胜不能亲眼目睹刘莹之死;也不能迟,以防止我一念之仁放走刘莹,也防止等到粱胜到来;故而他不单射箭时间拿捏准确,还引导粱胜往郭家里赶。”
“何以见得?”
“刘莹能在一瞬间离开人多眼杂的梁府而不惊动任何人,她的行踪怎可能被人看到?”
“而且,她穿得是黑色衣服,入夜后怎能看清楚?梁胜是听何人所言,如此笃定她就在郭家?”陈羲也反应过来分析道。
“正是如此。”端木圭道:“要么就是梁胜对我们说谎,要么就是那个巫师捣的鬼!”
粱胜抱着刘莹的尸体,一步一步走出房外。
“对不起。。。。。。我只想着孩子,却忘记你还在我身边。。。。。。。”刘莹的泣声依然环绕在他耳边:“我已变成姑获鸟,不能再当你妻子了。。。。。”
她的眼睛渐渐变成血红,下身再次渗出血。。。。。。
“杀了我!求你!我不想。。。。。。不想抢别人的孩子了。。。。。。”
粱胜已记不清得是他还是她动手,最终箭插在她咽喉上。
黑色的羽毛消退了,下身不再渗血,她的眼睛恢复正常,疲倦地,却是心满意足地合上了。。。。。。。
悲痛欲绝的粱胜眼里已无泪。
陈羲和端木圭一看他神色,就知道幕后黑手只能是那个楚姓巫师。
挽弓如满月,箭在弦上呼啸射出。
“第一枝箭,射向长安姑获鸟聚集之地。”端木圭淡淡说道。箭头的鸟羽正是从刘莹羽衣上拔下来的。
再搭箭挽弓,射向苍穹:“第二根箭,打回咒箭给那巫师,招呼下他。”
“明日陈大人就可发现长安城有两处着火。那巫师我总会寻到他的。”
陈羲点头不语。
他不知道,端木圭心里已有一个呼之欲出的名字——楚鸣!(未完待续)
章十六 狐戏(上)
话说汉都长安城,位于渭河岸边、龙首塬坡,平面已呈不规则型,南北城墙皆不直,南城墙像南斗形,北城墙像北斗形,故别称“斗城”。城内有八街九陌,并有三宫、九府、三庙、十二门、九市、十六桥之布局。八街之名称,见载于册有“香室街”、“夕阴街”、“尚冠前街”、“华阳街”、“章台街”、“藁街”、“太常街”和“城门街”。三宫则指未央宫、章台宫、长乐宫。九市是指东市、西市、柳市、直市、交道市、南市、北市、交门、孝里等九个市集区,其中东市和西市是两大市集,最为人多密集,往来买卖络绎不绝,热闹非凡。据《三辅黄图》记载:“六市在道西,三市在道东。凡四里为一市。致九州之人在突门,夹横桥大道。市楼皆重屋。……又有柳市、东市、西市,当市楼有令署,以察商贾货财买卖贸易之事。”——市场里有政府监管机构,更是与现今差不了多少。
时值正午,西市内炊烟四起,食肆开张。有一家汤饼铺(即汤面铺)店面不大,却坐满食客,皆呷着汤,吃着热气腾腾的汤饼。有一人布衣短褐,边吃边道:“郭五,听说你家附近出怪事了?”
另一人应声道:“正是。我家邻近西郊,出门就见山林。那山颇荒凉,人迹罕至,夜里一向安静,前几晚开始不知发生什么事,外面总响起敲锣打鼓喧闹之声。那响音自山上传来,吵闹不堪,折腾得我们几户人家都睡不好。”
“可曾上山查看?”
“头一晚,我以为是什么人上山游玩取乐,后来一想不对,深更半夜地谁有病大敲大擂地上山呐?再推门一看,夜里荒山野岭,也无灯火,却奏乐不断,还不时传来”啊。。。嘿嘿。。。。”的唱曲声,凄凉得很,碜得人发慌。因那时时辰太晚,就没有上山。”
“翌日呢?”
“因我和邻居睡下都被吵醒,天没亮就起来盯着山脚看,并没有看到有人下山。于是大家约好一同上山查看。”
“可有发现?”
郭五摇了摇头,道:“那山当真是荒山,遍山野草有半人高,荆棘从生。怪的是就算大白天走上去,总感到有股阴风吹在背后。。。。。。”
“只怕是你胆小的错觉罢?”
郭五瞪了对方一眼:“不单是我,连邻家那个王大胆都这么觉得的。我们上山找了半日,渐渐发现不对劲了——”
他们一路用刀刻在树上作标记,还在分岔口砍平一丛草以表明走的是该路口,可是他们爬了半日依然是望到山腰却仍没到达,重复的景色,相似的树木,类似的岔口,似乎总走不完。在众人汗流浃背之时,郭五眼尖地发现了的树上标记已是存在且重复的,没走几步再看到一个岔口两旁的草都被砍平。
原来半日下来,他们又兜回原地。众人暗觉不安,决定下山。然而山脚就看到在眼皮下,一路下行,行至日落于山,离山脚依然那么远。众人眼睁睁夕阳西沉后,黑夜很快笼罩了一切。他们没带火把,昏黑不见五指,也认不得路,被困山中,只好集在一处互相壮胆。入夜后,山里更是阴风阵阵,凄迷的淡雾暗生,衬得半人高的草绰绰如跳舞般摇动。刚开始传来夜枭凄厉鸣叫,后半夜居然又从山顶传来敲锣打鼓声,吵醒了将要入睡的他们。
喧闹之声忽近忽远,王大胆第一个跳起来:“欺人太甚!老子冲上去非宰了他们不可!”
“大胆!不能上去!”众人望山顶依然无灯无光,一路上去还不知是否碰上野兽或者怪物,更怕王大胆一去不返,纷纷拦住他。无奈王大胆憋了一日的气愤发作起来,竟推开阻拦,拿着一把刀,自顾自闯上去。众人简短商量后,觉得留在原处也不是办法,倒不如跟着王大胆上去一闯,探个究竟,遂跟了上去。黑暗中不知行了多久,行到何处,敲锣打鼓声突然消失。忽如其来的死寂让众人手里都捏出冷汗,就在此时,众人看到数不清的点点惨绿色的鬼火,幽幽地盘旋在自己头上;耳边响起断断续续,却清晰的婴孩哭啼声!
众人恐惧到极点,忽然一个人向他们走来,脸色惨白,咕哝着:“鬼。。。。。。鸟。。。。。。”就闭眼直直栽倒在地面。众人仔细一看,认出正是王大胆。
“——然后大家直冲下山。因为都听到鸟扇翅膀之声!幸运的是,居然让我们冲到山底了,回到家都筋疲力尽,直直摊倒在床上睡去,不作他想。待睡醒后,大家才想起王大胆还在山里!”
“那如何?再次上山?”
郭五顿了顿,压低声音道:“说出来一定无人相信,当我们去敲王大胆的家门时,他居然已在家里睡在床上,依然未醒!”
“也许,是他后来醒了,并顺利到家。”
“也许是。不过他家人说,他自回到家那晚就睡去,直到今日都未醒呐!已有五日了!”
“莫不是。。。。。。他真的撞鬼了?”
“这只能问他了。。。。。。”
郭五顿了顿,继续道:“出了这码事,这几日入夜山上再传来喧闹声也无人敢上去。昨晚山上再出怪事:喧闹声没了,山上有两处却忽然着火了!”
“有人放火?”
“笨!都没人敢上那山!是天上下火了!”
“不可能!”
“是我亲眼看到的!火啊咻一声从天降下,山腰很大一片就烧起来了!再咻一声,山脚一处也着火了!”
那人摇头直说不相信,郭五跟他争执了几句,气鼓鼓道:“不单我一人看到,回头我再找上几个人作证!”
“好好。。。。。。我信了。但折腾到今日,你们就没想到找个巫师巫女去那山看下?”
郭五思考片刻,道:“也对。但应找哪个巫师巫女?”
那人忽然拍手道:“城东十里灵星祠里的师娘(巫女别称)端木,据说本领很大,曾降伏凶兽穷奇,让东市西市恢复正常,你说是吧掌柜的?”
汤饼铺掌柜正在柜台后算账,一听此言立即点头如捣蒜:“正是!多亏端木师娘,小的才能在此继续经营下去呢!”
“掌柜的,那你可曾见过端木师娘?”郭五问道。
掌柜摇头,道:“没见过。也许住在城东的人见过她罢。”
“听闻巫师师娘皆行踪不定,我去灵星祠能找到她么?”
“她就住在灵星祠旁的灵星楼,不过啊,那楼极少人敢去。”
。。。。。。
在郭五等人谈论端木巫女的时候,却不知道垂下帘子的隔间里也有一男一女正在用餐,男的束着武弁小冠,着蓝色曲裾,吃着汤饼;女的斜束螺髻,身着缃绮襦裙,右肩负伤,只能用左手持汤匙慢慢呷喝着粥——正是刚从西郊荒山归来的陈羲和端木圭,将他们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两人知道,郭五所谓之“天火”,正是端木圭射出的姑获鸟跟踪之箭和打回之咒箭,射中姑获鸟聚集之地以及那位楚姓巫师所住之山洞着火而起。郭五等人看到的磷磷鬼火,听到婴孩之哭声,正因他们误入姑获鸟盘聚之地。所幸只有王大胆一人被那鸟摄去魂魄,其他人倒无碍并逃出山。
待陈羲和端木圭去到那荒山之时,天已大亮,火已熄灭。他俩先看到山底有一山洞冒出黑烟,里面空无一人。随后很快上到山腰,只见尸横多处,皆是烧焦姑获鸟之尸首,又在树上发现十来个婴孩,有的已冰凉无呼吸,有的已成了一副白骨,还有三个婴孩奄奄一息。原来姑获鸟叼走婴孩,会哺乳喂之,然而孩子离开亲生母亲,又见此鸟狰狞可怖,受惊啼哭不止,常常熬不了几日就会夭折,姑获鸟则会飞走再次去叼其他活的婴孩继续喂养,形成一个极坏的循环。端木圭赶紧掐孩子人中,给他们喂装在竹筒里的米汤;陈羲将姑获鸟尸首埋好,将婴孩尸骨装在一个袋里,二人随后将那袋和三个婴孩带下山。山下有中尉府邸之人候着,先抱婴孩和尸骨袋至府里,再贴公告让孩子失踪的父母前去认领。
忙完这些事,陈羲和端木圭方觉腹中饥饿,就近在城西西市找了个汤饼铺用餐。此刻陈羲剥了个鸡蛋放至端木圭碗里,道:“吃粥容易饿,再多吃点。”
端木圭笑笑,咬了一口鸡蛋,正想说话,又听到隔间外有人说道:“。。。。。。听说城西有位巫师名叫楚鸣,在荆楚之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三月就来到长安觐见皇帝,皇帝还想任命他为太一神庙大巫祝呢!”
“太一神庙!那里的巫祝都是千里挑一的厉害人物啊,他应承了?”
“没有,他拒绝了!”
“为何?”
“他说自己生性闲散,不喜应酬,所以辞了。不过听说他经常在城西几个祠庙出现,行踪飘忽不定,也没人知道他住在哪里。。。。。。”
端木圭嘴角上弯,陈羲不解:“笑什么?”
“像楚鸣那样的巫师,除非他找上门,否则的确难找到他。”
陈羲沉吟道:“他与那楚姓巫师可有关系?”
端木圭认真看了他一眼,话到口边并不说出自己所想,只是道:“也许是有关系。”
顿了顿,淡淡说道:“我会去见下他。”
陈羲也看着端木圭,觉得她话只说了一半:“你知道他在何处?”
端木圭微微一笑,道:“不知道。但该出现的时候他就会出现的。”
没等陈羲解开端木圭打的哑谜,端木圭已向他告辞回灵星楼。
骑着火耳,一路颠簸,端木圭右肩开始隐隐作疼,只想回去敷药、好好睡上一觉。然而她进大门时往里瞥了一眼后打消了这个想法。踱至正堂,她对着堂内不速之客嫣然一笑,道:“楚鸣师兄,好久不见。”(未完待续)
章十七 狐戏(中)
堂内已有一位二十来岁的青年,头发只用簪挽定,无束冠;身着青色衣缘的白色暗纹广袖曲裾,一双桃花眼虽流转顾盼间分外有神,瞳仁幽黑却如千丈寒潭,笑时亦带冷意;站立时如松,行走时翩翩步姿悠然——正是名动荆楚的巫师楚鸣,端木圭之同门师兄。见到端木圭右肩负伤,他含笑故意说道:“端木师妹,好久不见。最近可好?”
端木圭抚上右肩,看见楚鸣曲裾下摆有烧过痕迹,又不戴竹冠,心里已明白他是从山洞里慌忙逃出,遂嫣然笑道:“托师兄之福,端木尚未有生命之虞。倒是师兄今日急急忙忙赶来灵星楼,连竹冠也不戴,莫非是被火烧着了?”
楚鸣上下打量端木圭,笑意加深:“区区一把火还烧不着我。我倒替你担忧,这木楼若一不小心着火起来,定会立即成一片火海。你该如何逃出?”
端木圭不以为然笑道:“师兄放心!此楼不论何处,一旦有火立即出水灭之,无忧!师兄不如担心自己在长安如何寻得落脚之处罢!”
“我若无落脚处自然来打搅师妹你,”楚鸣轻松说道:“来长安后你我都没好好聚上一聚,实在说不过去,今晚带你去一个地方好好乐乐!”
“不必。”端木圭淡淡道:“我没空。”
楚鸣将视线投向屋檐地板:“传闻灵星楼有主人后非请不能进入,今日我算是客,一没带凶器,二没恶意,诚心上门,师妹你怎样都要卖我一个面子罢?”
端木圭眼里闪过一丝冰冷,却微笑道:“那师兄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你问。”
“上巳节清早那丧服老人可是师兄的木人傀儡?”
“没错。我是好心提醒你——”
“射杀我的明信蝶,派木人去挖暗流的尸体,可是师兄?”
“射杀你明信蝶的不是我。那股暗流是祖父楚天当年唯一无法净灵遗留下来的,老人家去之前还交代过楚氏子孙一定要设法寻得暗流根源并净灵,先父也偏寻不获,直到三月我入长安顺着你的跟踪之箭才寻出尸体根源。”
“然则,你为何不露面跟我直言?用木人抢先挖走,明显是预备让我扑空。”端木圭知楚鸣城府,对他的话半信半疑:“还有这次姑获鸟抱走婴孩,你在我之前见到梁夫人刘莹,既然知道她将要化做姑获鸟,为何不设法阻止?反而在后面射出暗箭射杀她!”
顿了顿,端木圭语调不变,声音越来越冷:“敢问师兄,为何要陷害我?”
楚鸣敛笑,严肃道:“师妹不都全身而退安然无恙?”
“莫非还要等到我被投入大牢,或是被砍头师兄才觉得是”陷害”?”端木圭讥讽道。
楚鸣摇头:“我绝对没有陷害师妹你之意。事实上,我是奉了师父之命。”
端木圭瞥了他一眼。楚鸣缓缓道:“实话跟你说,师父想让你继承本门门主之位,要我来长安暗地试探你法力才干如何,所以我才当此恶人。”
端木圭面无表情,不置可否。楚鸣挥了挥衣袖,一只蝴蝶翩翩飞出,停在端木圭指上。端木圭默默听着信蝶告知的信息,良久才道:“原来如此。”
——信蝶是师父放出让楚鸣带来长安的,并指定听蝶人是端木圭。换言之,只有端木圭才能听到此信蝶传来的信息,楚鸣既听不到也无法改动。基本上可以确认是师父之意,只是楚鸣的试探行为是否有其私心,就颇值斟酌。
楚鸣轻描淡写道:“师父早有传你之心,你不是不知。这下你该信了罢。”
端木圭淡然道:“我是知道。但师兄也知我天性懒散,又无大志;师兄声名在外,又是师父亲生之子,无论如何师兄继任门主比我更合适。”
“我?”楚鸣似听到一个笑话:“我比你更懒散,连太一神庙巫祝之位都辞了。若真想继任门主,我根本不需来长安找你,留在荆楚之地就得了,也省得在此枉作小人。”顿了顿,又道:“再则,我虽不服气,但你的法力确是远远在我之上。”
“师兄何故如此自谦?”
“本门规矩,本来就是能者执掌门户。并非我自谦,只是说实话罢了。”
端木圭再次瞥了他一眼,陷入沉思。她仍然无法全信楚鸣的话。平云门是荆楚最神秘的巫门,历史可上溯至殷商朝。前代门主楚天和现任门主楚月是父传于子,楚鸣则是楚月之子。纵然楚月确是对自己青睐有加,端木圭并不认为楚月会将门主之位传给自己;再者楚鸣与自己之间的纠葛一言难尽,楚鸣一向眼高于顶,此刻他难得的服软态度也让端木圭起疑。
“师父最疼你我二人,你来长安后他很是挂念。”楚鸣又道:“师妹闲暇也该回去一趟。”
“我会的。”端木圭应道,顿了顿又问:
“师父近日身体可好?”
气氛缓和下来,两人聊了几句,楚鸣又邀道:
“今晚亥时,西郊荒山山顶见。那里的狐狸排了一出好戏,发请贴邀请我带两位客人去。现我邀你,师妹再带一人前去罢。前头你答应了的。”
“我可没有答应。”端木圭嘴角上弯浅笑道。
“我已回答你问题——”
话音刚落,楚鸣突然摔落在地,抬头一看,眼前是一道紧闭的石门,正是灵星楼的大门。
他竟没看出端木圭是在何时,是如何让他瞬闪出楼的。
若说他不请自来能进入灵星楼将了端木圭一军,此刻他被踢出楼外无疑是被反将一军。
站起来,毫不在乎拍掉身上尘土,楚鸣对门喊道:“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无人应答,四周一派恬和安静。
楚鸣忽然也笑笑,笃定道:“今晚叫上中尉陈羲陈大人罢!我去那山等你!”
——你一定会去的,不然我就去找陈羲的麻烦,楚鸣心语道。
静静等了一会,四周安静依旧,楚鸣已了然,一笑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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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就是这样。今晚能否陪我走一趟?”
陈羲听完,想了想道:“今晚无事,也罢,我去。”
“戍时我会到你府上,再一同出发吧。”
“好。不过——”
“不过什么?”
“下次你捎信能否不选兔子?方才管家探头进来看到,吓晕过去了。。。。。。。”
陈羲对掌中的兔子说道。
他是在房内发现这只兔子的,浑身雪白毛绒绒,一双红眼甚是可爱。正当他抱起它时,它却忽然口吐人言:“哎!陈大人!”
陈羲差点就把兔子一扔,兔子又道:“是我,端木圭。”
确是端木圭的声音,可是——
“——你什么时候变成兔子了?”
兔子瞪了他一眼:“少废话,我只是让兔子代为传信。是这样——”
如此这般说完后,陈羲算是明白了。只是他仍觉得对着兔子说话怪怪的,忍不住多嘴说了句“能否不选兔子?”
兔子没再理他,一跳一蹬,蹦达到地面一下消失不见。
留下陈羲无奈一笑。(未完待续)
章十八 狐戏(下)
端木圭手提一盏灯,和陈羲到了西郊荒山山脚。
虽然白昼来过,夜晚的荒山笼罩在淡雾中,触目所及,矮草稀疏,树木枝叶在黑暗中如烟般雾里或隐或现,平添几分神秘。抬头上望,勉强只看到山腰,山顶已淹没在夜黑中。
“此山也就是郭五所言,山顶喧闹不堪罢?”
“嗯。”
“现在已是亥时,我们才赶到,上到山顶恐怕近子时。”
“那就让他们等等,我们没到他们不会开戏。”
“让人等总不好,有快捷上山方法罢?”
端木圭瞥着陈羲道:“急着想看狐狸演戏?”
“就算是,我确是好奇狐狸如何演戏?”
“上去看不就知道了?”端木圭似笑非笑道:“先提醒你,等会见到狐狸,不论他们是何种形态,要慎言。”
“。。。。。。它们会化作人?”
端木圭点点头,又道:“方才骑马,我已用了缩地之法,缩短路程,所以我们比之前所花时间短就到达此处。眼下此山被狐狸施了方违之术,不明底细之人是无法行至山顶的,郭五等人在山腰原地兜圈的缘故亦是此。”
“何谓”方违之术”?”
“所谓方违,是一种混淆方向的方术,正确方位被回避,需与正确方位相违方能到达目的地。”
“然则,为何白昼时你我上山并没有迷路?”
“因为当时我二人目的地是山腰,而狐狸所施方违之术仅是避免闲杂人上至山顶而已。现在你只需照我所言而行,就能直接到达山顶。”
“好。”陈羲应道。
“先闭上眼睛。”
陈羲合上眼睛。
“向前行十步。”
行了十步。
“向右行五步。”
依言而行。
“向前行十五步。”
陈羲心里数着,十五步后,端木圭又道:“向左行五步,再后退两步。”
待陈羲行了站定,端木圭道:“右行三步。”
行毕,陈羲暗思还要行多少步,端木圭道:“好,睁眼,到了。”
“呵。。。。。。”
陈羲不由发出一声惊叹。
大大小小的灯笼挂满在树上,橘黄的光透映出来,照得黑夜亮如白昼。正前方是一座石墙绕着的两层楼府邸,大门已开,可看见里面张灯结彩,人来人往,言笑晏晏,甚是热闹。
谁会料到荒山山顶热闹如斯?陈羲心想。
他却不会看到,那些“人”头上皆支棱着一对耳朵,衣裳下摆有毛绒绒物事鼓起来——正是狐狸的尾巴。端木圭看得一清二楚,偏微笑不语。正欲进府,两个已化成人形之狐出门上前迎接:“可是端木姑娘和陈中尉?”
“正是。”
“贵客,贵客,请随我来。楚鸣巫师已在内等候,我等亦准备开戏了。”
端木圭和陈羲跟随着狐狸而行,她不禁好奇问道:“这几日是什么日子?你们要敲锣打鼓还要演戏庆祝?”
狐狸道:“七月七后是我族祭夏之日,要热闹上好几夜,搭台演戏亦是惯例。”又延入道:“请入座。”
端木圭和陈羲定睛一看,狐狸引导他俩到了二楼围栏座位处,坐下正好能观赏到下面大院里戏台演出。
二楼只设了四个座位,东西各两位。楚鸣已在其中,含笑起身向二人行礼。端木圭回礼后向陈羲介绍道:“这位就是师兄楚鸣。”又向楚鸣介绍道:“这位就是陈羲陈中尉。”
“久仰陈大人之名,今日终于得以一见,是在下荣幸。”楚鸣道。
“不敢当。”陈羲敷衍道,觉得楚鸣较想象中的年轻,实在不似能名动荆楚的人物。而楚鸣那双桃花眼直朝他身上瞅,也让他莫名地不快;不再理会楚鸣,陈羲问道:“还有一位客人?”
狐狸躬身答道:“是的,是我族长老,立即就到。”
话音刚落,见有狐狸簇拥着一位身着锦衣华服,须眉皆白,拄着拐杖的老人慢慢地向他们走来。一狐喝道:“长老到!”
众狐狸纷纷低头让道静立一旁。
端木圭见那老人头上并没有狐狸耳朵,狐狸尾巴也没有露,料到没有上千年修行绝对不能变得如此彻底,确是狐族长老。楚鸣正欲迎上前,那老人已行至跟前,对其道:“好。”
楚鸣愕然间,老人已转身看到端木圭与陈羲。他的眼光落到端木圭时忽然一亮,道:“哎呀,贵客。。。。。。”
端木圭纳闷间,老人向她屈膝一礼,道:“老朽荣幸,实在是荣幸啊。。。。。。身为山中野狐竟然能见到端木姑娘。。。。。。请姑娘饶恕老朽年老不能向您行跪拜之礼。。。。。。。”
端木圭一把搀起老人,道:“老人家,本应是我向您行礼,怎反倒让您行礼?”
“姑娘若行礼可就折杀老朽了。。。。。。。没料到竟是端木姑娘前来,他们应该通知老朽前去迎接才是。”
“老人家,您越说我可越糊涂了。。。。。。。”端木圭不解道。
老人混沌的眼里闪过一丝光亮:“可惜老朽要与楚鸣一谈,不然定要与姑娘同坐。无论如何,端木姑娘陈大人都是贵客,请入座,好好看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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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长老为何对你如此恭敬?”
入西座后,陈羲小声询问身旁的端木圭。端木圭摇摇头,道:“我也不知”,看到那长老与楚鸣同坐于东座,也在交谈,越发起疑。
铿锵的敲锣声响起,有狐喝道:“开——戏——!”
思路被打断,端木圭转移目光到戏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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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的门一扇一扇次第打开,一狐头贴着铜钱,啪啪行了出来,忸怩作态道:“我是大家闺秀,正是弱柳扶风的林姑娘。”
陈羲含着一口水险些喷出来。大家闺秀?不是头贴着铜钱就显得是富贵人家的;弱柳扶风?那狐圆盘一样的脸,好生养的身子,哪里弱柳扶风了?
另一狐也头贴着铜钱,含羞道:“我也是大家闺秀,正是体丰怕热的薛姑娘。”
——偏偏这狐看起来比那“林姑娘”显瘦。随后又上来一班姑娘,皆是铜钱头,让陈羲根本认不出谁是谁。又兼灯火暗淡,鬼影绰绰,配乐诡异,“啊嘿嘿——嘿嘿!”不绝,只让陈羲大热天都觉得受凉遭罪。
观戏的狐众也嘘声四起,台上的狐狸却越发起劲。一狐长相甚老,如黑姥姥般却头顶了个黄铜冠,道:“我是省亲回府的年轻贵妃。”台下呕声顿起,连端木圭也觉得莫名其妙。最后那“林姑娘”露出一段膀子,造作道:“清白来清白去,奴去也。”台下狐众终于忍无可忍,纷纷站起向台上扔石头,台上狐狸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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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姑娘,老朽想和你说几句话。”散戏后,狐狸长老上前邀道。
“好。正好也有几句话跟长老您说。”端木圭道。
端木圭与长老刚走开,楚鸣对等在原地的陈羲道:“陈大人,借一步说话。”
陈羲望见端木圭仍在和长老说话,就应道“好”。
“端木姑娘可看懂戏里说什么?”狐狸长老问道。
端木圭老实地摇摇头。
狐狸长老笑笑,语意深长道:“恐怕是千百年后的人方会懂得。”
端木圭实在不觉得狐狸安排这出闹剧有何深意,只能含笑附和了声是。
闲扯了几句,端木圭道:“老人家,端木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能否接纳?”
“姑娘请说。”
“狐狸祭夏原意就是让大家一乐,可演戏锣鼓震天,骚扰到附近的村民,下次能否不再演戏喧闹?”
狐狸长老思索了会,道:“也罢,今年因荆楚之地刮来邪风,山里飞进姑获鸟,所以大声喧闹演戏驱鸟。现姑获鸟已除,明年就不用喧闹至斯了。”
“多谢了!”端木圭欠身一礼,狐狸长老连忙回礼道:“使不得!”
“此外,曾有位村民上山遇见姑获鸟后昏迷不醒,应是被摄去魂魄。请问可有挽救之法?”
狐狸长老沉思良久,摇头道:“被姑获鸟摄去魂魄者无救。恕老朽帮不上忙。”
端木圭道:“无妨,我再想办法就是。劳烦长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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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姑娘不是寻常人。”在陈羲猜想楚鸣为何要与自己单独一谈,楚鸣直接开门见山道。
“我知道。”陈羲故意淡淡应道。
“我是指,端木姑娘有通天遁地、除鬼弑神之能,”楚鸣道:“人是无法除掉四凶之一的穷奇,然而她能。”
“她能又如何?”陈羲忽生不快,正想打断,楚鸣又道:“我虽是她师兄,可她的底细在本门一直是迷。今日我请狐狸长老见她,是想知道长老是否认识她——”
“——是想看出她底细罢。”陈羲冷冷道,转身欲走,楚鸣道:“长老告诉我,端木姑娘真正的身份来历绝非我等能知道的。”顿了顿,见陈羲已迈步,跟上追问道:“若端木不是人,陈大人会如何?”
陈羲停顿一下,不加思索道:“她是人也罢是妖也罢,我都站在她那边。”言罢拂袖离去。
楚鸣一愣,望见端木圭已和陈羲一同向狐狸长老告辞,自嘲一笑,暗道:“看来这回我又输了。”(未完待续)
章十九 女魃(上)
世宗孝武皇帝上之上建元四年,六月,旱。
——(宋)司马光《资治通鉴》
烈日当空,暴晒中,暑热蒸笼般罩着一切。
偶而传来蝉鸣声,却渐渐弱了下去。
时辰似乎停滞。不论是日是夜,就算不动,呼吸都只感到灼热。
土地干得裂开,一块一块龟裂着;河已干涸,露出斑斑交错龟裂的河床。
缺水令人和兽、庄稼等活物均干渴生烟。
“快下雨。。。。。。”
“快下雨吧。。。。。。”
“快下雨吧。。。。。。”
众人纷纷跪地求着,祈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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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滴漏二更。未央宫。宣室殿。
铜鹤长宫灯的烛火亮着。
案几上一卷奏折摊开着,武帝刘彻已看了几次。站起踱步,他仍未作出决定。
位于河南中西部的孟津县自五月起就没下过雨,眼下已近八月将入秋依然如此。三个月的不雨导致该县大旱。朝廷虽然早有救济措施,但只是暂时缓解并未从根本解决问题。孟津县位置特殊,位居黄河中下游分界地段,南与洛阳毗邻,北临黄河——该地大旱令黄河流至此就断流干涸。黄河是华夏文明起源之河,汉族母亲河,其断流一向被视作国之凶兆;故而刘彻率官员往太一神庙请神问卜。占卜结果所示,需年轻巫女前往孟津祈雨方能解黄河断流之厄、解当地之旱。
然而朝廷前后派了两名巫女前去孟津求雨,皆无功而返。可怪的是那两名巫女返回长安后都中了邪,疯言疯语,忽然大哭又大笑;其后一个从楼上坠落,一个点起柴火*,皆救之不及而身亡。
“究竟是何故?”刘彻得知后皱眉问道。
“此二女法力不够,请神不成反冲撞了神明,故而遭此报应。”巫祝回禀道。
因出了命案,巫女们视孟津为禁地,皆不愿前往;刘彻虽有再派巫女前去解困之心,也不能不慎重考虑。
“陛下,久旱必雨,孟津再过一段时日定能下雨,不必急于一时。”
有朝臣如此启奏道。
可从孟津传来的奏报,内容触目惊心——因久旱不雨,民众有逃荒的,热死的,渴死的,抢水被殴打至死的;庄稼全部枯萎,方圆百里竟寸草不生。前去孟津视察的钦天监官员——专职观测天象变化的灵台郎林定,回长安后向他直禀孟津县的反常:久旱持续至今仍无一点下雨之兆,恐怕还会持续下去,令人担忧。
旱情再持续,将出现民变甚至更严重的后果。
不能再拖,还是要派巫女前去祈雨。
长安巫女不少,该派谁?
年轻,又要法力强大;关键还要不怕麻烦。
刘彻眼前慢慢浮出一个倩影,微微一笑,他终于作出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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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到我府上一谈?有事问你。”
奉旨从宣室殿退出后,陈羲邀端木圭道。
端木圭抬头望天,尚未到正午,点头应道:“好。府上甑里还有枣糕罢?很久没吃了。”
陈羲笑道:“饿了?早晨没进膳?”
端木圭道:“倒不饿,就是突然想吃枣糕了。”
“有,今早甑里蒸了。”
“那就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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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上的枣糕果然美味。”厢房内,端木圭吃了一块糕后心满意足说道。
陈羲也吃了一块,道:“是么?味道好象淡了。”
端木圭呷了口茶,了然道:“心里有事?想问什么?”
陈羲沉吟道:“陛下命你去孟津祈雨,命我亦前去赈灾并护送你去和返,明日即起行。先前有两名巫女求雨失败而返,随后中邪身亡。对此你有何看法?”
——对端木圭接下这个烫手山芋,陈羲觉得事情棘手,决定要问清端木圭的打算。
端木圭答道:“那两位巫女,确是回长安后中邪意外身亡?”
“据我所知确是如此。”
“若是如此,则非人为谋杀,则两位巫女可能是冲撞了神明而遭谴。”
“灵台郎林定曾禀告孟津大旱之反常。大旱会是神明所为么?”
“有此可能。”
“据你所知,孟津有何神?若果真是神导致大旱,祈雨胜算有几何?”
“神往来无形,凡人只能根据天象运行、种种征兆捕捉其踪影。但以舞降神谓之巫,”端木圭淡然应道:“与神沟通正是我本行之事。祈雨胜算目前说不准。”顿了顿又道:“既然有太一神庙卜出的神谕,孟津有何神,大旱之起因,看来只有到该地一探才知究竟。”
“也罢。”陈羲觉眼下多想无益,道:“那你好好休息,明日一同起行。”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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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孟津后,陈羲一下马,直接召集民众,开始派出一桶又一桶水,一户一桶,十五部装满水桶的车子很快清空;又派出数车干粮。因有士兵维持次序,倒没出现争抢情况。干粮倒够了,只是仍有十来户没领到水。陈羲安抚道:“我现去邻县调水,明日再来派水。”
“邻县已涌进不少本县的人,县门早就关闭了!”有灾民说道。
“我自有办法调水,放心。”陈羲沉稳应道,并记下未领水的户名:“明日一定有水。”
民众这才慢慢散去。
陈羲回头一看,却不见端木圭,问士兵道:“端木姑娘呢?”
“属下不知。方才端木姑娘还在帮忙派干粮,后来就不知她何时离开。”
陈羲应道:“哦”,又命道:“你们原地等候。我去寻找她。”
没走几步,一个头戴椎帽身着曲裾的女子迎面向陈羲行来。
因端木圭一进孟津就觉得阳光甚为猛烈,照耀着难受,就戴上椎帽遮住自己容颜;并与陈羲商量,先不向灾民公告巫女来祈雨,只当自己是陈羲随行一员,方便行事。
陈羲允了,知女子是她,唤道:“端木。”
“嗯。”
“为何半途离开?”
“方才,我好象看到一名女子。”
“。。。那又如何?”
端木圭犹豫了一下,道:“她也许就是旱神女魃。”(未完待续)
章二十 女魃(中)
其实端木圭一进孟津就感觉不妥。
“不妥”在哪里,她又说不出。
阳光猛烈到没人敢抬头看,连一丝风也没有,恍如在火炉上炙烤着。
直到端木圭带上椎帽,挡住了些阳光,两三次抬头望天看才发现端倪:
太阳竟然比在其他地方大许多,有失控的迹象。
能操纵到日月星辰的,只能是神。
然而究竟是何神所为?
端木圭没来得及请神占卜,却得到答案。
派干粮的时候,她忽然感觉到有道凌厉灼人的目光盯上自己。
仰头一看,人群后面有个模糊的人影闪过。
随后其在一旁站定,端木圭才看清楚那是名女子。
虽然看不清她的长相,但端木圭看清楚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神。
灼人,凌厉,疯狂中又带着丝丝绝望和痛苦。
她似看着端木圭,目光又很快游移到他处。端木圭连忙想追上,她却忽然凭空消失不见。
端木圭可以肯定,在场只有自己能看到那名女子。
走到那女子曾站立的地方,端木圭赫然发现那地上竟留有两个火灼过的,似脚印的痕迹。
“神一向高高在上,情感不外露,幻化成人亦不会留痕迹。然而神若失控,就会如人般表现出来,不在安居于位,反而降临于世引发灾难。若我没料错,那名女子就是引起此次大旱的旱神女魃。”
“可你凭什么判断她就是旱神?就因为她留下火灼的脚印?”
端木圭顿了顿,道:“你不知旱神女魃的来历?”
陈羲道:“自是不知。”
“回头我再和你慢慢说——前面何人?”
准备回驿馆,正在边行边说的二人看到前面士兵停了下来,呵斥着一个拦路的小孩。小孩衣衫褴褛,赤着脚,唇已干裂,看来不过五六岁,却倔强地抱着一个士兵的腿,不肯松手。那士兵呵斥推拉都无效,怒了,正欲对其抽鞭子,被陈羲喝止。
“小孩,你想要水?”陈羲温语问道。
小孩点了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
“怎么?发生了何事?”
小孩看着陈羲,已流着泪,嚅嗫说道:“没醒。。。。。。爷爷很渴。。。。。。没醒过来。。。。。。他想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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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睁眼醒来,浑浊昏黄的眼睛眨了眨,好一会才看清楚站立在自己面前的一男一女。
吞咽了一口唾沫,老人方觉得干渴之意已除掉大半。老人竭力回忆,可那一男一女实在面生,遂嘶哑着问道:“两位是?”
“爷爷!”小孩扑到老人怀里,解释道:“这位叔叔和姐姐都是好人。叔叔将自己喝的水给爷爷喝了,姐姐给爷爷掐了穴位,爷爷你才醒的。”
老人抚mo上小孩的头,挣扎着从草席上坐起,陌生男子阻止道:“老人家就躺着说话。”
老人还是坐起来,欠身道:“草民谢过二位恩人救命之恩。”
男子道:“此乃小事,不必客气。”
女子道:“你该谢大宝,若非他豁出去拦住我们,也来不及救你。”顿了顿又道:“刚开始他只想求水回来给你喝,可我们担心孩子有水后会遭抢,索性护送他回来。放心,他也喝了水。”
“大宝”正是小孩名字。老人听后拉着小孩一起趴在地上磕头:“谢谢。。。。。。”
男子扶起了老人,女子扶起了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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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二位气度非凡,定是达官贵人,也绝非孟津本县之人。草民也没甚可以报答的,只是痴长百岁有余,祖上一直长住此处。两位有何想问的,草民定知无不言绝无遗漏。”
老人躺在草席上,断断续续说道。
端木圭与陈羲对望一眼,还是端木圭开口问道:“老人家,据你所忆,此地大旱至黄河断流,以前可曾有过?”
老人眼睛一动,咳嗽了几声,道:“有过,在百年之前。那时,草民年龄和大宝差不多。当时我爷爷还在世,他曾告诉我,孟津此处逢百年定有一回大旱,并且黄河一定会断流。”
端木圭与陈羲听后若有所思。沉默一会,陈羲问道:“百年一大旱此现象,持续了多久?”
老人慢慢说道:“那就不记得了。太长久了。此地逢百年一大旱,一大旱啊。我爷爷的爷爷,我的祖上都经历过。。。。。。”
端木圭试探问道:“起大旱之原因,老人家可知道?”
老人思索后道:“传闻是因旱神女魃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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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古人神不分之时,女魃是黄帝轩辕氏之女,原为天宫一神,生得娇俏可人,善解人意。某日,她在终年水雾缭绕的青溪边唱歌,水神应龙循着她的歌声也来到青溪对岸。
因看不清对方长相,二人凭声结交。一来二去之间,互生爱慕之意。
平静的日子很快却以因一场战争而改变。
那是涿鹿之战——黄帝战胜炎帝后,在今河北涿鹿县境内,展开了与蚩尤部落的战争。双方不但布阵点兵厮杀,还呼风唤雨大斗法。当时蚩尤请来风伯雨师,顷刻沙场上刮起大风,天像破开了般狂下雨。黄帝遂叫来旱神女魃,大风雨立刻停止。黄帝籍此赢得战争,蚩尤战死,东夷、九黎等部族由此融入了炎黄部族,奠定下华夏连绵千年的基业。
战斗结束后,水神应龙与旱神女魃,却不小心感染了人间的污秽浊气,无法在回到天界。聪慧的女魃听声辨认出应龙正是自己爱慕之人,遂暗中设法将应龙身上的浊气全数转移至自己身上。对此一无所知的应龙得以重返天界。女魃却因神气尽失,而受到邪气的支配而祸乱人间,春夏秋冬、四季失调,人间所到之处尽皆大旱,民众因此苦不堪言。
因民众的怨怪、指责,诸神相继劝柬,,黄帝不得已只好下旨,要应龙前往讨伐女魃,因只有应龙之水才能收伏女魃之火。两人相战于黄泉冥海之上。战到最后,女魃恢复了神智,抬眼一见,站在眼前与她对战的人,竟是她曾日思夜念、深爱着的男子——应龙。想起自己因为邪气与为了吸收应龙身上浊气的关系,必须不断的接近应龙,而导致自己的面目丑恶,女魃低下头,不愿应龙见到自己这副丑陋的模样。
看到脚下那片荒凉无青的大地,这时女魃才知为何应龙会站在这里。也明白自己丧失理智后所做出的,竟是一件这么不可原谅的过错。女魃笑了笑,面对眼前的他,她已无心再恋战,放下了手中的武器,张开双臂,等待应龙给予她最后致命的一击。
不明女魃为何有如此转变的应龙,为了完成众神所托付给他的任务,高高举起手中的刀,笔直的朝女魃的胸口射去……
“能死在你的手中,我无憾。。。。。。”女魃坦然的一笑。温柔的眼神和柔美的嗓音让应龙赫然悟醒,原来,眼前面目丑恶的女魃竟然是他一直在找寻、一直深深爱着的那名女子,那美丽歌声的主人…………只可惜,为时已晚,大刀直直的插入女魃的胸口,朵朵血花溅出。中刀的女魃,身体直直的朝着黄泉冥海坠落。。。。。。(未完待续)
章二十一 女魃(下)
“然则,女魃为何徘徊于此,以致孟津逢百年一大旱?”
“姑娘可是见到女魃?”
端木圭点点头。
老人长叹一声,道:“她可是看来痛苦而绝望?”
“正是。”
“是因她在涿鹿之战里,中了蚩尤所施之咒。”
“何咒?为何长久来一直不能解?”
老人摇摇头,道:“据说是令平日沉睡百年方一醒的心咒,醒时不单会令其心智失常,更会令旁人认不出她真面目。而且是死咒,蚩尤一死无人能解。”顿了顿,老人又解释道:“神并不会逝去,只会从阳间转到阴间而已。所以女魃应是从黄泉冥海掉到孟津此处。。。。。。”
端木圭思索着,道:“天下并无不可解之咒,一定有解咒方法。”
陈羲忽然道:“水神应龙,在女魃坠落后去了何处?”又道:“若能请到此神,孟津旱情定能解除。”
“据说,应龙一直在黄泉冥海边忏悔,等着女魃归来。”老人道。
“那根本是无作为,只是等而不去找回女魃。”陈羲道:“反让民众受苦,神却毫无担当。”
“神本来就不需担当,”端木圭淡然道:“需担当的,一向只有人自己。”
又推测道:“也许,是因女魃中了咒,故而应龙寻不到她?”
一时三人都在沉思。只有大宝好奇地瞅瞅这人,看看那人,完全不明白他们在说何事。
老人打破沉默,再次欠身道:“两位既愿救草民,可见心地仁厚。无论如何,草民厚颜,请两位一定要解救女魃和孟津民众。草民在此拜谢。”
***************************************
“你有何打算?”
别过老人,回到驿馆后,陈羲见端木圭一直沉默,脸色捉摸不透,遂开门见山问道。
端木圭淡淡道:“没什么打算。”
“这倒不像你平日行事作风。”陈羲闲闲道:“若你无打算,我就写手令让士兵前往临县调水。”
端木圭瞥了他一眼,见其从容不迫,等着自己如实托出打算,也只好微微一笑,半隐半明道:“不急着调水。对祈雨我有个想法,亦需要你的帮忙。”
“等到你这句话,祈雨就有胜算,孟津也有救了。”陈羲微笑道。
端木圭哼了一声,道:“黄泉冥海乃神界,凡人难入。我思来想去,还是请水神应龙前来为妥。”
“可是,前面那二名巫女亦有可能曾请应龙,但都无效。。。。。。”
端木圭嘴角上弯:“若我是女魃,并解了蚩尤之咒,则应龙定会有所感应,也定会前来孟津。”
陈羲道:“但你不是女魃——”瞬间顿悟:“莫非你想!?”
端木圭点点头:“我会让女魃上身,并设法控制她,帮其解咒。”
陈羲皱眉:“此举太险。”
端木圭轻松说道:“总比去黄泉冥海不得其门而入好。再说——”
顿了顿,方淡淡笑道:“我若失控,你也能制止,不是么?”
陈羲觉其话中有话,正欲反驳,端木圭做手势阻止道:“驿馆背后就是山。明日辰时天微亮,众神已醒未醒之际,在山腰设坛作法最佳。烦请昭德兄选一偏僻开阔空地,命军士背土垒一高三尺,圆五尺的矮坛。并确保坛垒好后,方圆十里无闲杂人经过。作法时除了你我,亦不能有第三人在场。如何?”
沉默了一阵,陈羲方应道:“好,就依你。”
****************************************
破晓。青白色的苍穹尤未褪尽昏黑,陈羲已来到山腰的坛前。
按端木圭的要求,这坛后背是树林,三面空旷;尺寸也对,更兼人迹少至。
天未亮时他去敲她的房门,她应道:“随后就到。”陈羲遂先行上山。眼下他已等了一会,依然未见有人来。
手抚上剑鞘,他不由想起昨晚她曾叮嘱过“记得带上剑。”
——我若失控,你也能制止。。。。。。
——如何阻止?
这话他并没有问,也没有去想。只是在此等不到人的时刻,平时显得多余的想法蓦然地涌上心头:若她不到。。。。。若她失控。。。。。。
——我会如何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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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圭到了。
一个婢女跟在她身后,送她到坛前就悄然离去。
陈羲认出那婢女,曾在灵星楼里见过,其名叫甘草。端木圭前往孟津不带奴婢,直到昨晚甘草也没出现。此时忽然出现,陈羲心下奇怪,但也无暇多问。
因为端木圭摘下椎帽的那一刻,他就移不开视线。
她头梳望仙三鬟髻,肩披浅黄银泥飞云帔;身着云白窄长袖丝绸曲裾,曲裾轻薄如雾,袖边衣缘皆绣月白飞云纹,长袖曳地;下着红色丝履。本来就肤白胜雪,额头眼边描画着如血般的飞霞妆,较平日更添几分诡异的妩媚。然而神情冷若冰霜,眼不看人,只向他点头示意,就自顾自上坛去了。
端木圭站定,然后解下飞云帔向天一抛,那帔竟似有了生命,在空中如游龙般盘旋上下飞舞。
向天一甩双袖,长袖翻卷如流云,又轻盈若素蜺,起势旋转翩然起舞。舞姿袅娜曼妙,流袖与尘雾相乱,引来习习轻风,跳跃间清脆呤呤声响起——陈羲这才发现,她脚上扎着红绳小铃铛。呤呤声恰与舞蹈相配合,为舞增色。
“天女下凡。。。。。”他暗赞道,估计长安无出其左右者。微微一笑,他继续观看。
呤声停,飞云帔缓缓坠地。
端木圭停止舞蹈,低头默然不动。
陈羲感觉不妙。
走上坛,端木圭抬头瞥了他一眼,随即掩了左眼道:“别过来。”
只一瞥,陈羲已看到她的左眼瞳仁竟变成了赤色。
心里一紧,他看到端木圭合上眼皱着眉,口里断断续续低声念咒。
越念越慢,停顿越来越长,脸上的飞霞妆仿佛流血般欲滴下来。。。。。。
陈羲知道,她正在与女魃较劲,如同扯着一条绳,谁赢谁就控制这一副躯体。
“阿圭。。。。。。”他下意识地轻念道。
坚持住。。。。。。
似乎听到他的暗祝,端木圭念咒恢复流利。然而一会后,却忽然停下。
睁眼,陈羲见到她双眼赤红如血。
那是女魃的眼睛。
凌厉而绝望。
*****************************8
女子不动,四周却陡然如火烧般热起来。
相隔几步的两人对视良久,都不动。
陈羲的目光一直不变。
平静无波,如同看着流水浮云般淡然。
他忽然开口道:“请离开孟津,应龙一直在等你。”
女子眼神转冷,电光火石般她闪到陈羲面前,伸右手欲掐他的咽喉!
就在她快掐到的那一瞬间,忽然停在半空,左手抓右手,头疼地皱眉。
陈羲仍不动,却能感受到如坠火海般灼热。
女子闭目面露苦色,又掩了左眼,只睁右眼道:“拔剑。”
是属于端木圭的声音。
陈羲这次却没听从,只是伸手轻抚了她的头。
“我不会拔剑。但也请你离开孟津。”陈羲一字一顿道。
女子愕然地望着他,赤色的双眸闪烁不定,忽然仰天大吼:“啊啊啊啊!!!”
双眸恢复黑夜般深色,端木圭一下瘫坐在地。
天空乌云聚集翻滚,雷电很快划出一道白色破口——
久盼不至的雨终于泼水般哗哗而落。
陈羲扶起端木圭,端木圭勉强站起却摇摇晃晃,索性靠着陈羲而立。纵然大雨倾盘,她依然看到半空中有一蓝一红两道人影拥抱在一起,遂淡笑道:“女魃所中之咒解了。”
“嗯。”陈羲道:“回去避雨。”
端木圭闭目不语,又有点摇晃。
陈羲正欲扶,端木圭站定,睁目淡然道:“走罢。”
“你的眼睛还是红的。。。。。。”
“啊,那是因为今早为了梳这发髻起了个大早,还要甘草帮忙着才梳好的——还不走?雨越来越大了。”
拾起飞云帔,端木圭随手一扯,帔变大了很多,递给他:“用此先挡下罢。”
陈羲接过,将帔举起挡在二人头上,还能遮到身挡着雨。
两人下山,陈羲光顾着在雨中分辨道路,并没有看到端木圭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
这场大雨下了四日四夜,至第五日方减弱,第七日方停。
孟津口的黄河终于恢复水流,旱情得到解决。
事后,陈羲欲再赈助大宝和其爷爷,县里却回禀并无此二人。派去寻找的士兵也回禀道按照他给的地址去找,却发现那地方根本就无人居住。
“也许,是神提点我们罢。”端木圭得知后,淡淡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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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十二 腓腓(上)
男子行走在山中,欲回北军军营。
时值仲夏,枝叶间不时传来几声蝉鸣,随即又恢复幽静。
树木茂密,野草几乎与脚踝高。安静得只剩男子行走时稀疏作响之声,说不出的落寞。
经过一棵大树之时,他敏锐地听到从树底草里传来了动物的低呜,断断续续,细细的凄凉的声音。循声蹲下,拔开草丛,没几下,就显出一团毛茸茸的物事。
是一只小狸,瑟瑟发抖,双腿夹在一个捕兽机关中,已渗出血,甚是可怜。
男子动了恻隐之心,一双有力的大手两三下掰开机关,救出那狸。又见那狸双腿流血不止,遂扯下护腕作绷带,轻而紧密地圈在它的伤口上,为其包扎。
简单包扎好后,男子站起继续前行,未走几步,又听到那狸发出低声哀鸣。
回头,男子看到那狸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望着他,颇有依依不舍之意。
也罢,带家养又何妨?男子想着,转身回去抱起那狸。那狸温顺地缩进他怀中。他才发现,那狸不大,只比他手掌大些许;尾巴颜色不同于其他山狸,却是白色的。
*************************
陈羲来到灵星楼,是夏末一个午后。
大门依然无人自开,陈羲走进去后,身穿素色襦裙的甘草迎了出来:“陈大人。”
“端木姑娘在否?”陈羲问。
“姑娘在后院,请随婢子前去。”甘草答道,欠身施了一礼后带路。
端木圭懒坐于后院一楼回廊之席上,身旁已设了另一张席子,并摆了一盘鲜果,显然已等了好一会。
“来了?”她并不起身,只是微微欠身招呼道:“请坐。”
“唔。”陈羲坐下,随口问道:“盘里是什么果子?桑葚?”
“正是。刚摘下不久,尝尝看?”
陈羲随手拿了一个,剥了果皮就咬了一口。桑葚甜里微酸,甚止渴,他一边吃,一边打量着后院。
院中的草已高于脚踝,东一边西一头地从草中冒出枝叶花朵,颜色不一,种类各异。陈羲勉强认出红中带黄的是蛇目菊(别名痢疾草、两色金鸡菊),粉白的是芍药,浅紫的是木槿,其余的就不清楚了。南边的藤架上爬满了紫藤和薜萝,迎风招摇,青翠欲滴;东边那一年常青的树,正值枝叶最为繁茂之时,树冠青苍,树荫下放着一石缸。乍看似杂乱无章,细看却甚有荒野天然之趣。
“你好象从来不修整这院子?”陈羲忽然问道。这个问题他一直想问,今日才提出来。
“用不着修整。”端木圭闲闲应道:“顺其自然不好么?”
“好是好,可是不加收拾,倒不像有人在住的样子。”
端木圭嘴角上弯,道:“你在议论草木,它们也在议论你。要听否?”
深如黑夜的双眸越发晶亮,并闪过一丝促狭捉弄之意。
陈羲想起她之前所说,摇手道:“免了。我不议论就是。”顿了顿又道:“树下的石缸可有用处?前几回来倒没看到。”
“那石缸在楼里呆太久,闹着要出楼外,我就搬它出来晒晒太阳而已。”
“。。。。。。当真?”
闲闲瞥了他一眼,端木圭笑而不答。
此时,甘草奉上两盏茶,又无声地退下。
陈羲端起喝了一口,甘中微苦,不似寻常之茶,更似中药;但淡香袅袅,喝下口留余甘,甚是好喝。他好奇问道:“此是何茶?竟未喝过。”
“是一个土方子,用溪黄草和鸡骨草泡水,加点红糖泡成的茶。夏季喝来最是解暑,常喝有益。”端木圭手指院中一处微黄的草:“喏,那就是溪黄草和鸡骨草。”
陈羲呷了口茶,道:“原来这院子不单有花有草有树,还长有中草药,陈某眼拙,实在看不出来。”
“草药的前身亦是草嘛。”端木圭道,又闲闲调侃道:“方才某人还说,要收拾除去这些野草呢。”
“罢了,只是随口说了一句,你就抓住不放。”陈羲笑道:“我收回前话,行了罢?”
端木圭也呷了口茶,微笑而不再追究。
赏着院中景色,陈羲有所感触道:“花草可以顺其自然生长,人呢?”
“老庄之道不正讲究”无为”,一切因势而导,顺其自然么?”
“无为虽好,可是人终归需有为。”陈羲缓缓道:“比如小孩贪玩属天性,父母若只是一味纵容不加劝导,不学无术,只会长成一个混混或无赖。”顿了顿又道:“男子二十及冠成家立业,乃是对每个男子的约束鞭策。家父曾有一句话: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陈某一直深以为然。退一步不谈立业,哪怕只是学一门手艺,亦非要下一番苦功不可。”
端木圭收起懒散之色,稍微坐正,道:“如此深有感触,陈大人碰上何事?”
陈羲遂对其谈起下属蔡平最近之反常。
(已小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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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十三 腓腓(中)
“蔡平是武威县(今甘肃民勤县北)人士。该县位处河西走廊,边疆之地,匈奴不时入侵抢夺。”陈羲显然对蔡平经历甚是清楚,不紧不慢说道:“蔡家只是寻常人家。在他十岁那年,在某日白昼,父母双亲,连带一门亲人,皆被匈奴所杀害。”
端木圭沉重问道:“他是如何逃出来的?”
“他母亲将他护在身下,自己却背后挨刀而亡。”顿了顿,陈羲方道:“他就躲在父母双亲尸体下,不敢动,一直竖着耳朵听四周的动静——”
——一个十岁的小孩,目睹匈奴手起刀落,父母双亲被杀血淋淋的一幕,强忍着不能哭,压在尸体下更不能动;听到的是匈奴肆无忌惮地笑声,噼里啪啦的摔东西声,你抢我夺的争执声;男人拿起农具奋力抵抗却被杀,女人的哭泣声。。。。。
——直到入夜,四周已恢复安静,他才慢慢地从亲人尸体下爬出来,看到家中已被抢夺一空,亲人全部都倒在地上。
今早还活生生的人,已变成一堆冰冷的,不会动的尸体。
亲人的血已凝固。未亡人蔡平在他们面前跪下,一下子泪流满面。
握拳,他起誓道:“不灭匈奴,不报此仇,枉生为男儿!”
对匈奴的仇恨自此蔓延,在他心里种下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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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想埋葬亲人,一出门却看到火光映天:匈奴开始在县城外围放火。同县的还有未逃亡之人,此刻都出来,纷纷向后逃跑——”
人流将他撞倒,有陌生的妇人直接对他喊:“孩子快跑!”
推推攘攘中,他没来得及埋葬亲人,就被带出武威县,向关内逃去。
虽逃至关内,然而当时举目无亲,无人照拂,流离失所,饥饿,以及对未知的恐惧,足以压垮一个孩子。
蔡平却熬过来了。
他乞讨,他偷,他抢——只是为了一口饭,为了自己能活下来,为了有手刃匈奴那一日。
有好几次,他饿晕过去,就要小命呜呼之际,却凭着强烈的求生欲望再次苏醒。
“在未报仇之前,我不能死。。。。。。”
这个意念一路支着他。
颠沛辗转间,他来到了长安。
那时他只有十二岁。
也就在那一年,他被一户李姓人家收养。
“那户人家貌似是他的远亲,户主名李厉,是前任中垒校尉,田获正是其继任——”
李家祖上亦是军伍出身,据云曾祖曾跟随汉高祖刘邦平天下。到李厉此代,子孙人才不济。李厉有三子,一个好赌,一个好杯中物,还有一个天生胆小,皆不成器。
李厉一直希望自己一身武艺,以及所读兵书能有继承之人。但他对自己的儿子失望之极,认为那三子都烂泥扶不上墙。他开始将目光放到亲戚子弟里,不过他很快发现,年轻一辈皆不能吃苦。自家侄子只是跟着他练了三日刀棍,已叫苦不迭。
李厉检讨自己之余,只能从其军队里慢慢寻找好苗子栽培。然而,依然没找到合适人选。
直到他在街上无意碰到乞讨的蔡平,并把蔡平带回家。
“那孩子,虽然在乞讨,但眼里依然有种倔强的光亮。”李厉这样解释自己为何收养蔡平的:“问了他几句,他回答甚有条理。而且当我知道他一个小孩流离了二年,从关外走至长安,居然没饿死,就知道他是求生意志极强,颇有主见之人。”
——蔡平在吃了一盘食物后,李厉开始仔细询问他的经历。当蔡平说起父母被杀时虽然眼红了,但语调依然是平稳的,平静得不像个十二岁的孩子。
李厉却从他眼中,看出他深藏的恨。他认为这个孩子若加点拨调教,日后定能成为一员猛将。
“想报仇吗?”李厉缓缓问道。
蔡平盯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那你就留下来。我会栽培你,教你心里所想学的。”
蔡平跪了下来,磕头,竭力地控制自己情绪:“谢谢。。。。。。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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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平在李家始终是外人,虽有李厉照顾,依然遭了不少白眼冷遇。”陈羲不谈李夫人和李厉儿子们对蔡平的敌视,只继续道:“不过他结束流浪,有吃有穿,还接受了相应教育。他也不负李厉期望,勤奋习武,熟读兵书。十八岁那年,在他要求下,李厉将他列入北军新军队伍里,从当普通士卒开始了军伍生涯。”
——蔡平在训练时刻苦用心,实战时永远是第一个冲上前。很快就在新军里脱颖而出,提升为百人伍长。随后一路提升,去年更接替在鬼玉案件里丧命的姜喜,成为北军新任上士。
成为上士的他,勤于训练军队,遇事亦身先士卒,作战时勇猛。陈羲和田获都对其评价甚高,认为他是将帅之才,前途不可估量。
“——然而,这一个月来,他变了。”陈羲叹气道。
——毫无征兆地,蔡平忽然变懒了,失去了往昔的斗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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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十四 腓腓(下)
原本每日三次亲自指导训练士兵,变为一日一次,最后变为三日一次;每六日一次的北军小结会议(汉朝“吏员五日一休沐”,官员五天一休),亦告假不来。
起初,陈羲和田获以为蔡平是偶尔身体不适,故而告假;但次数多了,不由起疑。田获遂去蔡平家里探望(蔡平已从李家搬出,有自己的房屋),却发现蔡平面色如常,并无病颜。问其最近为何频频告假、疏于治军,蔡平只是默而不答。
不仅如此,北军下级军士亦议论纷纷:蔡平就算在训练时示范动作却出错,示范射箭射歪,只是打哈哈含混过去。
“实在怪了!”
“蔡上士先前严格要求自己和下属,常言兵者凶事,不可不慎,训练时一点差错都逃不出他双眼,怎会变得如此儿戏?”
“之前蔡上士就算病了也绝不耽误训练,眼下动辄告假,训练时辰也愈发短了!”
——议论传到田获陈羲耳中,二人觉得必须解决蔡平躲懒的问题。
陈羲特意找蔡平长谈了一回,怪异之感却愈加明显。
“——蔡平原先是不苟言笑,敏于事讷于言之人,与我交谈时却不时浮出笑容,语气也不如以往那般丁是丁卯是卯。如果说之前他一直紧绷着一根弦而活着,眼下明显松弛下来。”陈羲皱眉道:“我对他说道最近下级对他躲懒行为颇有微词,又对他说如此下去不妥。然而,他只是报以一笑——”
陈羲忽然觉得,眼前人已变得一团扶不上墙的软泥。曾经在蔡平眼里透现出来的精悍干练,以及对军事的制着,竟都化成一片平和的空白而消失不见。
到底是何缘故,会令蔡平转变至斯?
强压下诧异不解和隐隐欲出的愤怒,陈羲直接问起蔡平为何躲懒?蔡平沉默良久,只答:“回中尉,没有任何原因。”
陈羲瞬间眼光锐利如刀:“如此下去,我只能撤去你上士位置。”
蔡平眼里闪过一丝迷惘,似有矛盾之意,却很快平静答道:“中尉请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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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毫不辩解,对撤去上士军衔一事丝毫不放在心上!实在太反常。”顿了顿,陈羲又道:“他曾立志杀尽匈奴,投身北军就是等待着朝廷对匈奴出兵的一日,故而之前一直毫不松懈地训练练兵;眼下,他连退出北军亦毫不在乎,似乎也忘记了曾经的志向,就像忽然换了个人。”
端木圭一直静静在听,此刻才道:“也许,蔡上士有了意中人?”
“你是指,蔡上士有了男女相慕之情?”
端木圭点点头。
陈羲思索了一会,摇摇头道:“我看不像。”
端木圭淡笑道:“如此说,昭德亦不能排除此可能?”
陈羲沉默一会,方道:“虽不能排除,但以蔡平个性,不似只顾儿女私情而耽误公事之人。再者,他曾说匈奴未灭,不会考虑成家娶妻之事。”
端木圭为他斟了茶,亦不反驳,只是微笑不语。
陈羲喝了口茶,缓缓道:“我担心,他是被人下了蛊,或是中了邪,以致性情大变。”
端木圭也喝了口茶,已猜出陈羲来意,故意道:“所以?”
“我还没撤他军衔,但已约好今晚去他家一趟。端木姑娘也一起去?”
陈羲挑明说道。
“看来陈大人到底是惜蔡平之才,不希望朝廷失去一栋梁支柱?”端木圭道。
陈羲颔首,又道:“若不巧被我料中,还请端木姑娘对其施以援手。”
端木圭望了望院子,半响方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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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平虽为上士,宅邸却不大,下人也只有几个。
恭敬地将陈羲和端木圭迎入内,一名小厮带领二人去正堂内,随后奉上茶水。
热茶渐渐凉去,蔡平却一直没出现。
小厮几番促请,只回禀道蔡平将自己反锁在寝室内,开始还应声,后面拍门都不再理会。
陈羲等得不耐烦,一来觉得蹊跷,二来担心出事,索性叫小厮带路去寝室,端木圭也跟着。行至寝室门前,陈羲呼喊蔡平之名,依然无任何反应。
不再犹豫,陈羲一脚踹开房门。
门劈啪裂开,三人一眼看到,室内的蔡平懒懒地瘫坐在床塌上,手里还有一只毛绒绒的物事,只轻轻抚摸着。方才裂门这么大声响,对其竟无一点影响。
“蔡平!”陈羲再次喊。
蔡平却置若罔闻,微微笑着,只顾着逗弄着手里的小东西。
小东西被他逗得颇舒服,翘起了白色的尾巴。
陈羲正欲走上前呵斥,被端木圭阻止了:“别去。别惊动了他。”
陈羲投以疑问的眼神,端木圭又道:
“眼下你对蔡平说什么,他都听不到,过去无用。倒是别吓到那只腓腓。”
“腓腓?”
“左月右非之腓,就是他手里那只小家伙。喏,像狸,其实非狸,尾巴是白色的。”
“。。。。。。蔡平反常,莫非都因它而起?”
“可以这么说。”
“。。。。。。蔡平被其扰乱心智?”
“并不准确。腓腓无害,养它之人可以忘掉一切忧愁烦恼,是可遇不可求之灵兽。”
“忘忧。。。。。。亦忘记了仇恨?”陈羲忽然想起蔡平对任事毫不介意的笑容。没有了仇恨,亦不再执着于复仇,对背负着家门血仇的蔡平而言,幸或不幸?
“正是。”
“世上当真存在忘忧之兽,一直以为,那不过是存在于传说中。但是——”陈羲又想起蔡平眼里那丝迷惘,作出判断,再次皱眉道:“忘记忧虑,忘记仇恨,也就没了斗志。我想此并非蔡平所愿。”
“陈大人之意,是想让他恢复正常?”
“当然,”陈羲缓缓道:“有些记忆虽痛苦,但若遗忘了,亦是一种背叛。”
一时无语。随后端木圭轻声念了个咒,让蔡平陷入昏睡,并道:“也罢,我跟腓腓谈谈。”
************************
离开蔡家,陈羲和端木圭策马行走于街道上。
“腓腓曾被蔡平所救,欲报恩,故而被他带回家。费了一番口舌,它总算同意离开蔡平。”
“唔。”
“蔡平自从养了它,下人们说他较之前确实开怀多了。”
陈羲默然。
“然而据下人说,他笑容多了,精神却开始有点惚恍。估计是和心底不忘仇恨的旧我在争执。”
“。。。。。。”
见陈羲依然不言语,端木圭忽道:
“其实无人有权力消去一个人之记忆,哪怕是仇恨,对么?”
“嗯,是罢。”
陈羲应道,终于淡淡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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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十五 讹兽(上)
天晴。碧空如洗。
偶而有浮云或卷或舒,亦一派慵懒景象。
此时正是闲适的初秋午后。
端木圭与陈羲在灵星楼后院一楼回廊上,就着一壶酒,一盘枣糕,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酒是端木圭前日在楼里翻出来的,不知藏了多少时日,开启时醇香扑鼻,一尝颇感甘畅,又不上头令人醉醺。端木圭遂邀陈羲前来小酌几杯。
陈羲应邀而至,还带上甑里新蒸好的枣糕。一进门就看到灵星楼的主人——端木圭这回少有地亲自迎接他。
“真少见,”二人简单行礼后,陈羲道:“端木姑娘不在后院等着?”
端木圭接过枣糕,淡淡一笑道:“我来引路,免得陈大人迷了方向。”
陈羲不再出声,连“这楼我不是头一回来了”这类话也没有说,只是“唔”一声跟着端木圭去后院。
回廊已设好两张席子,一个矮案几。甘草捧上酒,将案几上的酒杯斟满,退下又奉上切好的枣糕后,方无声而退。
“酒不错。”陈羲喝了一口酒,见酒色颇深,内含米粒,问:“米酒?”
“壶口刻了”黑黍”二字,想来应是黑黍米酒。这可是周朝天子祭神或自饮的醴酒,若加上香草鬯(郁金草酿出的酒,鬯就是古代祭祀用的酒)酿成的“秬鬯”(《书.文侯之命》),就是极品了。请多喝几杯。”
陈羲职责所在,时刻需保持清醒,白昼极少喝酒。然而今日逢沐休无事,也就和端木圭互斟,慢慢喝起来。
庭院里的虫鸣此起彼伏,比盛夏时尤甚。
野草依然率性地长满一地;陈羲发现,红花黄蕊的蛇目菊,粉白的芍药已不见,色白如玉、花苞似簪的玉簪花却冒了出来,枝叶娇莹碧绿,轻风拂过清香飘然,更显其冰姿雪魄。又有几株**点缀其中,更得天然荒野之妙。
“这个院子,乍看野草遍地,细看却每回都不一样。”陈羲忽道:“就如此楼,里面到底藏了多少东西,恐怕端木未完全知道罢?”
端木圭闲闲地,似应非应道“唔”。
两人喝酒都不快。三杯喝下后,陈羲不肯再喝,端木圭知其脾气,微微一笑,也不多劝,自己再呷多一口,也就停下不喝。
两人不说话,沉默亦不觉局促。半响后,陈羲道:“你该说了。”
“嗯?”
“楼里来了客人?”顿了顿,陈羲道:“案几上酒杯有四只,比平时多了两只,估计是留给访客用。再说,平日从不亲自出迎的端木居然破例,你带路时我注意到,一楼拐角处比之前更长了;估计你施了方违之术,故而担心我迷失方向,因而亲自引路?”
“中尉大人委实心细,查案时看来一点蛛丝马迹都瞒不过你呢。”端木圭似笑非笑。
“说实在的,方才我在思索,眼前人是否真的是端木圭。”
端木圭嘴角上弯:“我有何可疑之处?”
“你刚唤我”中尉大人”,记忆所及,端木已经很久不用此头衔来称呼我。”陈羲继续冷静分析道。
端木圭笑意加深:“然则,你依然和我对酌喝酒。跟不明身份之人,在不清不楚之地喝酒,陈大人倒也没甚提防。”
“当然,因为你还是端木圭嘛。”陈羲说得理所当然,忽然就没有前面咄咄逼人之意:“我还不至于分不出真假。怀疑谁也不会怀疑端木姑娘啊。”
端木圭看了他一眼,察觉到他眼里一丝笑意,敛了笑容,淡然道:“昭德错了。是真是假,转变有时只在一念之间。当你认定我是端木,则我做何事,都不会起疑;若你怀疑我非端木,则我举动如常,亦有”可疑之处”,对么?”
“正是——”
“一人若经常说假话,偶而说出的真话定不会被信以为真;一人若总是说真话,偶而说出的假话,旁人只会觉得比真话还真。”
“是——”
“所以不要看轻从不说谎之老实人啊——”
陈羲拱手,打断端木圭往下的一番宏论,一躬身道:“端木姑娘生气了?在下方才只是开玩笑,如有冒犯,向姑娘赔罪,下回多带几条鱼来。”
端木圭淡淡说道:“谁说我生气?只是感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而已。”
——语调里确是捉摸不到一丝怒气,然而陈羲作出正确判断,继续赔罪道:“下回除了鱼,陈某带多些糕点来?”
端木圭眼里闪过一丝慧黠,是小计得逞的愉悦,快得陈羲都捕捉不到。她脸色微缓,故意道:“这还差不多。”
陈羲却忽然有种“上当”的直感,不过他一向不计较这么多,略一顿,也只是随口接着问:
“那回答我问题,楼里是否来了访客?”
“算是罢。”
陈羲投以疑问的眼神。
“再等一会,你就知道了。”端木圭淡淡说道,决定让陈羲急上一急。
果然,陈羲过了一会后,忍不住再问道:“还有个问题,甘草茯苓等婢女,为何都不出来伺候?”
端木圭笑而不答。
******************************
“阿圭。。。。。。”陈羲第三次唤道:“小半个时辰已过去。。。。。。”
端木圭没来得及应声,一名男子忽然从一楼厨房冲出来,惊魂未定地叫喊:“碗盘居然会动!甑,甑,会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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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十六 讹兽(中)
方勇觉得自己一定是撞邪了。
本应入正堂,一推门却是入了厨房。而厨房内一片忙碌景象——
无人操纵的菜刀,却自动地在砧板上“咄咄咄”声不绝,正在切肉;碗盘竟长出绵软的两只脚,如人般自己走动,并说道:“让开,让开”,不小心撞到一块还互相嘀咕埋怨不绝,声音又尖又刺耳:“都是你性急!撞到我生疼!”“哎哟明明是你不长眼睛,撞伤还有理了?”
方勇目瞪口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转身欲逃,突然又有个沉闷的声音响起:“都别吵了!耽误了上菜时辰,姑娘发起脾气,你们谁负责?”
方勇定睛一看,竟是前面灶头生了火正在蒸食的甑,睁开一双青绿的眼,纹路恰裂开如嘴,一张一合说道:“何况有客人来了,大家也不怕被笑话!”
方勇惨叫一声,眼前的诡异如噩梦般可怖,却又真实无比。夺门冲出,还绊到一把扫帚,惹来扫帚出声抱怨:“哎!走路带眼啊!”
跌跌撞撞逃出厨房,方勇冲到回廊,三魂未定间,看到一男一女闲坐于席上。
********************
断断续续说出方才目睹怪事,方勇唯恐他二人不信,忽道:“我说的是真话!而且女儿素娘本来走在我前面,忽然不见,眼下也不知在何处!”
端木圭一笑,道:“我知道你说的是真话。至于素娘姑娘嘛,也在此处。”
拍了拍手掌,茯苓甘草出现,领来一名十二三岁的姑娘,那姑娘见了方勇喊了声“爹”,方勇又惊又喜,乃至端详了一番方道:“果真是我女儿!”顿了顿又道:“素娘,此地不宜久留,跟爹回家!”
素娘眨了眨眼,道:“爹,您能说真话了?”
方勇一愣,喃喃道:“是啊。。。。。。真的是了,能说真话了!”
陈羲旁观许久,此刻问道:“端木,到底发生了何事?”
端木圭微微一笑,道:“前日素娘姑娘登门拜访,说起她父亲近日”不能说真话”,请求我解咒——”
*******************
方勇方素娘父女,家在东郊,乃猎户出身。方素娘娘亲去的早,几年来父女相依为命。平日方勇上山捕猎,靠打些虎狼兔獐为生;素娘持家,缝补浆洗并做些女红帮补家用。日子虽清贫,倒也平静安好。只是前些日子,方勇忽然患了怪病——不说话则罢,所言皆是谎话。
最早发现方勇反常的,自然是素娘。
那日黄昏,方勇如常打猎归来。素娘布菜,盛了饭给父亲。饭明明是热乎乎,方勇吃了一口却道:“冷冰冰的!”
父女一时皆愕然,方勇欲摇头解释,却又停下不语。素娘顿了顿,笑道:“爹在开玩笑呢!”
“啊,哈。。。。”方勇尴尬笑着,又喝了一口羹汤。滚热的汤尤冒着热气,素娘阻拦不及,方勇一喝脱口而出道:“好冰!汤好凉!”
“爹,您是怎么了?”素娘停箸,皱眉问道。
方勇三大五粗,大咧咧的性子,却是老实人,却一下子不知如何解释,急忙下只道:“我说的都是真话!”
素娘愈发纳闷,试探着问道:“爹,眼下是什么时辰了?”
“白昼,巳时。”方勇应道,话音刚落又掩上嘴。
——明明已入夜,自己却张口就说白昼,巳时更是胡言。。。。。。
素娘又问了几个问题,可以确定的是,方勇竟是谎话连篇,没一句真话。
方勇颓然,不知所措。
素娘亦未明缘故,见眼下也问不出所以由然,遂安慰道:
“爹,也许是您累着了,明日会好的。”
顿了顿又道:“别想那么多,也别说话,歇息下罢。”
方勇叹气,也就默然不语。
翌日,情况并没有恢复正常。
方勇说话依然颠倒是非,黑白相反。素娘心里担忧,只能建议父亲道:“父亲就少说话,不惹事罢。”
方勇点了点头。
然而,上山打猎的毕竟不止方勇。方勇虽可以禁口不言,却因性子使然,避免不了猎户间的摩擦,并有激化迹象。
于是这厢老钱向素娘质问道:“你爹到底何意?我设了机关陷阱,捕到一只獐,他张口就说那猎物是他的!”
那厢老唐气呼呼道:“你爹太不厚道。问他可曾见大虫(老虎)蹄迹,他连连摇摇头,然而我一看,他身后两步就有清晰蹄迹。这也罢了,后来与他结伴同行,一同去捕虎。他先去探前,回来神色慌张,却说前方没有大虫。然后我二人就看到大虫就从前方草丛里跳出来!岂不是胡说误事么!”
素娘一一道歉,并向乡亲解释道父亲目前无法说真话。然而听者只当是素娘护父编造的谎言,都摇头哂笑离去。
素娘无计可施,方勇越发默然,索性不再说话,
但有时麻烦是主动找上门的。
前几日,一队官兵上山搜查逃犯。恰碰上方勇抗着一只羊走过。一士兵遂拦住他问:“打猎的,方才可曾见到有人逃入树林中?”
方勇本应摇头,却鬼差神使地点了点头。
“往哪个方向逃的?”士兵追问道。
方勇沉默。
“问你呢!喂!”
方勇依然不吭声。
“原来是个哑巴,那指个方向!”
方勇吱唔间,忽然口说一句:“我就是哑巴!我知道方向,因我就是那逃犯!”
一时大家愕然,转瞬反应过来,领队冷笑道:“原来是故意消遣我等。弟兄们,先揍他一顿再说!”
——方勇跌跌撞撞回到家,已被打到周身是伤,流血不止。
素娘惊呼,连忙帮他清理伤口,并敷药包扎。随后在方勇断断续续讲诉中,明白发生了何事。她暗思,如此下去父亲还会惹上大祸。又想道,他定是中咒中邪才不能说真话,需请个巫女或者巫师来看看,解决此问题。
方勇素来不信巫女巫师,如果对他直言方勇不一定赞同配合。素娘打定主意,却不透露,只是安慰道:“爹明日就好好休息,我去东市买些物事。”
*****************************
“——其实她是来拜访你了?”
陈羲道。
端木圭点点头,显意甘草扶起拜谢的方氏父女,茯苓斟了酒递给她父女。端木圭笑道:“喝些酒压惊罢。”
方氏父女接过酒,道了声谢,素娘正犹豫着是否喝下,端木圭又道:“这酒不上头,姑娘喝也无碍。”
素娘看了一眼巫女,也一笑,落落大方举杯就喝。
“话说素娘姑娘可真大胆,敢独自入灵星楼——”(未完待续)
章二十七 讹兽(下)
素娘只是微微一笑,应道:“有关灵星楼之传言虽有耳闻,自己倒没想那么多,进入后也不觉得有甚异常;再说端木师娘之名,城东,不,长安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呀。”
“小丫头年纪轻,倒很懂说话。”端木圭含笑道。
一旁的方勇有点站立不安:“女儿啊,你当真没碰上一点怪事?”
素娘依然微笑,看了端木圭一眼,对着方勇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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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市问清楚灵星楼位置,素娘拎着一篮鸡蛋,直接向城东十里行去。
她先去的灵星祠找端木,然而扑了个空。祠里的巫师告诉她,端木巫祝不在祠里,也许在灵星楼,也许去了别的地方,总之无人知晓其行踪。素娘道谢后,决定去灵星楼碰下运气。
素娘运气不错,来到灵星楼石墙大门前,还没扣门,门已自动慢慢开了;进去没走几步,一只兔子蹦到自己脚边,双腿站立,口吐人言道:“是来找端木姑娘的?”
——来灵星楼而没受到惊吓,才是谎言呐。
素娘也不知自己应了什么,方定了心神,又见一名身穿襦裙的丫鬟出迎道:“端木姑娘在正堂,请随我来。”
“哦。。。。。。”素娘应了声,跟着那姑娘往前走。小楼眼看就在面前,可素娘走着走着,总觉得没有走近一步。费了好一阵方走到一楼正堂,素娘看到里面已有一位只比自己年长几岁的女子坐于东席,正看着案几上的书卷看得入神,有人进来亦不抬头。
“那就是端木姑娘了。”丫鬟道。
素娘恭敬地行礼道:“师娘——”
端木圭闻言将目光从书卷里移出,上下打量着她几眼,淡淡问道:“何事?”
只是几眼,素娘就觉后背蔓延上几分冷意。定了定神,她缓缓说起其父近日之反常。端木圭并不插话,静静听完,若有所思。
“——敢问师娘,阿爹因何不能口说真话?”
端木圭反问道:“你知道是何故么?”
素娘摇头。
端木圭嘴角上弯,调侃道:“你太紧张了。”
“啊?”素娘尚未反应过来,不明白端木圭为何将话题扯到她身上。
端木圭道:“你既与你爹相依为命,他不能说真话之前,是否遇到怪异之事,是否碰到怪异之物,你应最清楚。”
顿了顿又道:“看得出你近日为此事大为烦恼,以至于只看到后果,忘了前因。若你忆起前因,则可真相大白。”
素娘皱眉寻思:怪异之事,怪异之物。。。。。。
端木圭好整以暇,再次翻看起书卷,没看几行,素娘打破沉默道:“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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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方氏父女离去,陈羲问道:“究竟是何前因,导致方勇不能说真话?”
“素娘告诉我,方勇曾捕获到一只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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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勇发誓一定要找出那戏弄自己之“人”。
“有老虎!”
方勇听到前方一声叫喊,精神一振,直向前冲去。没跑几步,却整个人掉入一个陷阱里,灰头土脸地费了一番功夫才爬出来。再四周搜索,并无老虎痕迹,亦无人影。
“要下雨啦!”
方勇连忙躲于树下,不料却踩到一条大蛇,大蛇一下窜起死死咬住他。
挥刀砍蛇,蛇的牙依然深入手臂。方勇忍痛四下张望,并无他人。
——三番四次听到人话,却看不到说话之人,所说之言也是假的,似乎专门戏弄他。
方勇出离地愤怒,并记住那人声。终于在那人声再次响起,他遁声一刀扔去。
果然有一物中刀。
是只兔子,却长了张人脸。
“痛啊。。。。。。”
方勇看到,那人脸兔子的嘴巴一张一合,口吐人言。
如非亲眼目睹,他绝不相信会有兔子长着人脸,还会道人言。
他可以肯定,那就是戏弄自己之“人”。
见方勇走近,那人脸兔子因痛而扭曲了脸容,看起来竟有几分狰狞可怖。
方勇提着人面兔子带回家的时候,那兔子尚未咽气。
素娘看到,惊问此是何物。
方勇嘿嘿笑了,带着种报仇的快意,说起此兔怪异。素娘听后不安道:“既是怪物,阿爹不如放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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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勇没放走它?”
端木圭点点头,凝重道:“他把那人面兔子杀了,吃下肚。”
陈羲一窒,觉得心里有点不舒服。
“素娘出于畏惧,并没有吃那兔子。”端木圭微叹道:“方勇是中午吃了那怪物,晚上回来就不能口说真话。素娘亦非常不情愿回想此事,强撑着说完的。我告诉她,那怪物名为讹兽,别名诞;人面兔身,能说人言;喜欢骗人,言多不真,其肉鲜美,但吃了后则无法说真话。”
“。。。。。。”
“素娘求之殷切,我答应她故且一试,要她在今日申时带方勇到灵星楼,并告诉她入大门后一定要行于方勇之前,直接朝正堂而行。通过方违之术,她进入正堂,而在后面的方勇就会进入厨房——”
“所以方勇受了惊吓,能口吐真话?”
“嗯。”
陈羲思索了一会,忽然生疑,道:“真的解除了讹兽之咒?”
端木圭又望向庭院,淡淡道:“既出之言不能收回,食下之物不能复原;方勇既吃了讹兽,只能暂时解咒而已。”
“。。。。。。”
“若方勇日后再吃肉,喝烈酒,杀生,则会再次复发撒谎,无法解除。”
“。。。。。。”
“前日我已与素娘言明。她说方勇可以当个樵夫,她帮补女红,总能谋生,不至于束手无策而饿倒的。”
二人都微有所思。然后端木圭道:“素娘真是个好姑娘,孝顺父亲,行事老成又懂礼。”
她指的是,素娘留下一篮鸡蛋作谢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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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些茶,继续喝?”
“唔,喝。”
二人再次闲喝茶,难得浮生半日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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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十八 怪潭(上)
八月十六。夜。月盈。
南郊。明山。
山腰间,一名男子手扶着树干,喘气如牛尚未平复,却紧张地望向山脚。
山底灯火稀疏,皆是房屋里透亮出来的;朝下望并无火光灼灼晃动,证明没人马追上山。
男子暗自松了口气。通缉在案的他逃出长安城外,逃窜至明山,已是强弩之末,一点风吹草动都会令他全身紧绷,万分紧张。
明山较其他的山而言,甚是难行——只有进山一段小路是平坦的,随后就是绵延至山腰的乱石滩。滩里巨石乱布,皆有半人高,常是三五块挤到一处挡着前进之路;石头之间空隙很狭窄,推不动,而石底则是浅浅的流水,湿滑易摔。因而行走间需不断跃上巨石又爬下,再跃上另一块巨石,还需留意脚下水流免得滑倒。昏黑摸索间,男子足足行了近两个时辰方抵达山腰,已汗流浃背,气喘不止。
亦正因此山难行,马无法入内,人行亦不快,所以是逃亡最佳选择。眼下安全了,他如此想道,待平复气息,才转身继续走向山内。
行了一段坡路,眼前豁然开朗,原来入了一片幽谷。月光清辉下,他看到谷中有一潭,听得水波微荡之声,顿感口干舌燥。快步跑向潭边,他伏下贪婪地喝了几口水后,定睛一看,才发现此刻清幽月华满谷,平静的水潭恍如一面铜镜,映出潭边树木倒影。
秋虫低鸣,微风轻拂,带了一阵凉意。
低头,他正欲洗洗脸,突然双手停在半空。
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口张舌结,浑身开始簌簌发抖。
八月十七。昼。
住在明山山脚的樵夫王福如常上山砍柴。
虽然山路难行,明山山中之树木却甚是茂密,砍伐不尽,每回上山都大有收获。因而王福通常天微亮就上山,午时过后则下山,免得入夜后看不清道路而寸步难行(明山山势导致下山更麻烦)。一日复一日,周而复始的劳作,活得平淡无奇,没什么大志向,周围的人也是同样普通的平民,也许他曾脱口说过:“日子太无趣,碰上什么怪事也好!”之类的言语,但肯定转念又忘了。
他绝没有料到,真让自己碰上一件纳罕之事。
如同之前那样,爬过乱石滩,到达山腰的王福进入幽谷里正准备伐木,却看到水潭边倒着一个人,静止不动。
莫非是死人?
王福走近,看到那人睁大一双眼睛,惊恐得脸容都有些扭曲;乍一看竟让王福打了个寒噤。喊了几声,踢了一脚,那人毫无反应,仍是一动不动。大着胆子,王福伸手探了那人的鼻息,察觉其许久都没有呼吸;再一摸那人身躯,已是冰冷僵硬。
——竟真的是一具尸体。
王福又打量了死者好一阵,隐约记起他曾在一张通缉令上见过死者的面相。
逃犯潜逃进山,王福一想至此,随即下山报案。官府很快派出仵作和士卒上山确认死者身份。
王福辨认得不错,那人正是犯下欺瞒之罪通缉在案的逃犯——董乍。仵作断定出董乍之死因却令人纳罕费解——不是中毒,不是受伤,竟是活活受惊吓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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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秋雨一场凉。
秋雨萧萧而肃杀。
清润着屋檐草木,却带着股凉风,透出几许侵骨的凉意。
待雨终于停时,淡雾仍未散,苍穹是灰蒙蒙的白。
树叶仍有水滴,如珠子般下滑,滴落到地面的石缸里。
由青石凿成的石缸外刻着卷云纹理,内壁长着些绿藻,浮着一朵碗莲菡萏,尚未成蕊绽放,亦未因秋凉而枯谢,孤单地在秋风中摇曳。
且说今日陈羲到访灵星楼,茯苓出迎,告之:“姑娘在后院采药,大人请在正堂稍等。”
“噢。”陈羲想着闷坐无趣,开口道:“那我能否也去后院?”
茯苓一笑,道:“可以。婢子带路。”
随后陈羲在后院看到身着窄袖鱼尾曲裾的端木圭正弯身采药,脚旁放一个箩筐,已盛了些他叫不出名字的草药。
行礼,寒暄几句后,陈羲看到了树下那石缸,饶有兴致问道:
“何时种了朵莲花在缸内?”
“种了有些时日了,只是仍未开花。”端木圭一边答道,一边从地面连根采下几株草药,又从藤架下摘下几段藤茎,手法甚是娴熟。
“呵,可是征得石缸同意才养莲在内?”陈羲微调侃道。
“灵星楼内一切之物听我调遣。”端木圭闲闲应道。
陈羲微微一笑,又问道:
“采的是什么草药?”
“绿的是银丹草(即薄荷),黄绿的是首乌藤(又名夜交藤)。薄荷有清醒提神、辛凉解热之效;首乌藤有安神定惊、通络祛风之用。喏。”
将银丹草递至陈羲手中,端木圭道:“嗅一下,是否有甘凛之感?”
陈羲嗅了一下,一阵凉薄之意侵入头脑,倒是为之一凛,微微点头。
打量着银丹草,细长的茎,绿色的叶,背面黄绿,较正面深色。端木圭又道:
“银丹草与蝉蜕、牛蒡子同用,可治风疹。”
“蝉蜕?蝉蜕下的壳?”
“正是。”
陈羲道:“岐黄之道,我是外行,不知蝉壳亦能入药,只觉有些药物当真是稀奇古怪。更怪的是,有些药本身有毒性,却是治病良方。”
“凡药三分毒。”端木圭闲闲应道:“世人皆道巴豆是毒药,却不知其外治恶疮疥癣,内治冷积凝滞。然而,不论是何灵药,服用过量则会危及性命。生死事大,故而医者用药不可不谨。”
“唔。”
听着端木圭阐述药理,陈羲却再次将视线投向那石缸。
菡萏孤零,莲叶幽绿,浮在一缸清澈见底的水中。
“昭德对此石缸感兴趣?”端木圭将银丹草及首乌藤放至箩筐内,见陈羲依然看着石缸,开口问道。
“莲下可曾种了什么?”陈羲答非所问。
“除了碗莲和绿藻,别无他物。”
“不曾养鱼?”
“此水养不了鱼。”端木圭淡淡一笑道:“水清则无鱼。”
陈羲知道,此话意指水太清,鱼则无法存活。正沉吟间,端木圭又道:“不单鱼,人亦然。”
“愿闻其详。”
“若一个人住在这么一所屋子,四面墙壁皆是无形透明的,他在屋内一举一动路人皆可看到;且墙壁无遮挡作用,一言一行完全曝露在别人眼皮下,别人的议论他也能听到,那人会如何?”
“。。。。。。估计没住上几日,那人会疯掉罢。”
“正是如此。浑浊之水能养鱼,是因鱼在浊水里游动,捕鱼人难窥看到鱼之痕迹,鱼才得以活命;人之所以建屋设房,正是确保日常之私不被偷窥;并设下大门、围墙、屏风等,在屋内也划分出不同用处之房,满足日常之需。”
“嗯。”
“而且每个人外出之前,都必须打扮整理一番。此固然是应有礼仪,与设房屋一样,亦是一种外在修饰。若一人毫不修饰,披头散发赤足而行,多半被认做疯子罢。”
“的确。”
“同理,若一人一览无余,喜怒形于色,不管对错只是率性而行,心里所想脸上都表现出来,藏不住一点话——会让他人困扰罢?”
“何止困扰,说不定会招惹是非。”
“所以人都会修饰自己,约束自己,不让自己有逾越举动,心里所想不一定表现出来。因无法窥看人心,存在于心的光明之念、阴暗之念只是一线之差,如同草木有向阳一面背阳一面紧密相连——大家皆明白此理,故而浑噩遮掩间才会互相敬重,免得直言相向互相中伤。”
“确实。”
“正所谓人心难测,知人知面不知心呐。”端木圭嘴角上弯,双眸越发晶亮,笑得意味深长。
陈羲不语,寻思间,甘草来报:“王杳和林正求见。”(未完待续)
章二十九 怪潭(中)
端木圭放置好草药后,陈羲和她一同走进正堂。
王杳和另一名少年已在正堂内等候了好一会,一见陈端二人,王杳率先施礼:“端木师娘,中尉大人,冒味前来打搅了。”
端木圭略略回礼,陈羲只是颔首应了。王杳拉过默立一旁的青年,介绍道:“此是我的同窗,亦是我好友——林正,字子尚。子尚,此位就是灵星祠巫祝端木师娘,此位是当朝中尉陈大人——”
见林正依然低头没反应,王杳暗地拍了一下他的肩。林正似忽然惊醒,慌忙躬身行礼道:“端木师娘,中尉大人。”林正直身间无意瞥到陈端二人,也仓促避开,不敢直视。
——只几眼,陈羲已看出林正眼圈发黑,目光飘忽,闪烁不定有如惊弓之鸟,属心虚之表现;如此暗思道,望向端木圭,恰碰上端木圭投来的目光。他立即知道,观察力或比自己更敏锐的端木圭已看出端倪。转头,端木圭轻咳一声,林正却莫名一颤;看在眼里,她只淡淡一笑招呼道:“王公子和林公子请坐北席。”
又对陈羲道:“陈大人请坐南席。”有外人时,端木圭的称呼颇客气。
——春秋《礼记》有载:席南向、北向,以西方为上;东向、西向,以南方为上。主人是东向或者西向坐席则以南方为上,为最尊之位。(顺提,方位尊卑并非一成不变,历史上曾多次改变所尊方位。)四人入席坐定,茯苓和甘草上茶后退出堂外。
呷了一口茶,王杳好奇地打量起正堂的摆设。他是田获之表弟,曾登洵山后失魂(详看《山鬼》),是端木圭与陈羲招回其魂魄。王家遂每月一次向灵星楼和中尉府送些果品美食答谢,仅此而已。王家到底秉持着“敬鬼神而远之”的想法,不让年轻而好奇心旺盛的少公子王杳与巫祝过多往来。故而王杳虽已见端木圭三四次,却是头一回来灵星楼。王杳早就听闻该楼诡秘之处,并不觉恐惧,却搔得心痒痒的,总想一探究竟。终于今日借机到来却不觉有何异常——他正胡思乱想间,端木圭淡淡开口问道:“昨日王公子到灵星祠找我,说是有事求助,究竟是何事?”
王杳收敛起自己的遐思,正色道:“实不相瞒,想请师娘为子尚治病。”
“岐黄之道,我是外行。”端木圭面不改色地套用陈羲所言,道:“若林公子患病,自应请郎中治疗,而并非求助于巫祝。”
“呃。。。。。。”当头碰了钉子的王杳一窒,道:“子尚患的是心病,非药石可医。”
“若是心病,即心中有结,自有亲人开解之,外人如何能开解?”
气氛一时默然。
林正露出一丝苦笑,打破沉默道:“师娘说的是,外人如何能开解心结?王兄,有劳你担心,我其实无事。”
王杳道:“无事?看你脸色多差!昨日又是一宿未眠罢?怕有七日未好好睡觉了?”
端木圭不语。陈羲出声,提醒道:“林正为何近日都不曾好睡?可是碰上怪事?”
——王家小子,跟巫女打交道要说重点:鬼神怪事才有用啊。
王杳眨眨眼,似领悟到陈羲意思,顺着说:“据林正母亲所言,林正似被魇了。”
“我没魇着。”林正声音不大,却很坚定说道。
“还说!令堂说,八月十五你从南郊明山回来后,就一直不能安睡;不单如此,还闷闷不乐,心事重重,寝食不安。问你究竟遇见何事,你又不肯明言。令堂十分担忧呀!”
林正再次默然,拒绝作答。
端木圭听到“南郊明山”时清瞳流深,嘴角上弯,缓缓对林正道:“我对你所患何病无兴趣。我感兴趣的只有一件事:八月十五那晚,你在明山山腰的水潭目睹到何物?”
三人惊讶地望向端木圭,林正尤甚,抬头直视端木圭。却见巫女似笑非笑,黑瞳幽深,恍如暗不见底的黑夜,目光流转间却令林正不由心生寒意。
——那是透彻明了一切的目光,将人心心底仅存一点隐秘都能窥探到的目光。
否则怎能未卜先知,一言说中?
“你怎会知晓。。。。。。”林正喃喃道。
端木圭淡淡地,半明半隐道:“你背后有。。。。。。”
一瞬间,林正崩溃了。
他伏地大哭。
王杳慌了手脚,急忙扶起林正,林正却依然卷缩伏倒在地,不肯起身,只听到哭声不绝。
端木圭冷眼旁观着王杳拉扯林正,微微一叹,道:“王公子,眼下林公子哭得不能自制,还请你开解劝说他。我和陈大人暂且离开正堂,待林公子情绪平复后两位再回家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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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圭和陈羲在一楼回廊喝了一碗藕汤,吃了几个栗子后,甘草再次出现,道:“林正在正堂等候姑娘,说有事要和姑娘直言。”
“王杳呢?”
“被林正劝说,已先行离去归家。”
端木圭与陈羲对视一眼,陈羲道:“既如此,我亦告辞罢。”
端木圭阻道:“无妨,与我一同见林正,看他究竟有何心结。”顿了顿又道:“你知我不懂劝慰他人,有你在还好些,若林正又哭起来好歹有个开解的人。”
陈羲哭笑不得:“端木姑娘,你惹出的事情,在下并无收拾残局的责任。”
“你也见了,并非是我惹出的,是麻烦找上门来呀。”端木圭叹气道:“我并未答应王杳治好林正,只是想让林正回答一个问题而已。”
那个问题就是林正心结所在——陈羲尚未来得及说,端木圭已起身行了几步,呼唤道:“一起走?”
“好。”
下意识应了,陈羲认命地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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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正看着同坐在东席的陈端二人,欲言又止。
甘草又奉上热茶,端木圭只道:“先喝茶罢。”
林正愣愣看着茶,眼睛红肿着,终于下定决心,起来躬身道:“方才实在失礼了,在此赔罪。”
稳住心神,林正慢慢说道:“我曾杀死一个人。”
顿了顿,咬牙说道:“那人是我亲弟弟。”
陈羲脸色微变,端木圭淡淡问道:“为何要杀自己的亲弟弟?”
“我嫉妒他。。。。。。”(未完待续)
章三十 怪潭(下)
就算已是六七年过去,林正都清楚记得那个午后。
初夏的午后。
阳光暖和微醺,轻风微拂,正是适应午睡的好时辰。
他趁父亲娘亲昼寝未起,钻了个空子,偷偷地从家溜出来,
一到外面,平日在双亲面前得表现得乖巧懂事,循规蹈矩的林正不再掩饰自己的孩童心性,欢呼着撒腿就跑。
没有不爱玩的孩子。就算他再早慧明事,知道“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明白“书中自有黄金屋”,然而对当时只有十岁的他而言,读书是那么乏味无趣。相反,外面越发热闹的蝉鸣,滚动着的蹴鞠,装上石头的弹弓等生趣玩意却吸引着他,诱惑着他放下书卷,诱惑着他奔往家外痛痛快快地玩——
“哥哥,等等我!”
跑了几步的他蓦然停下来,慢慢回头,看到后面跟了个讨厌虫——弟弟林直。
才五岁的林直有点胖,跑到他跟前已有点气喘吁吁,憨憨笑道:“哥哥,我们上哪玩去?”
本来满心充溢着的欢喜,像盛满水的瓶子突然裂了条缝而一点一点流失。林正看着眼前同父同母的胞弟,情绪就忽地转坏。
——他讨厌林直。从林直一两岁开始,他就已经讨厌他。
在林直没出生之前,作为林家的独子,林正可谓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极受呵护宠爱。每日皆无忧无虑,只知玩耍嬉闹;但凡他开口要的,除了天上的日月星辰,他父母能给的都会给。
如此懵懂嬉耍到了五岁,忽有一日,林正发现母亲的小腹微微隆起。
他以是娘亲病了,还曾问:
“娘,您不舒服?您的肚子,为何一日比一日大?”
林母只是笑着摇头:“傻孩子,娘好得很。是你的弟弟,或者是妹妹正在娘肚子里呢。”
他尚未理解母亲的解释,懵然间已被父亲叫到一边:
“正儿,从明日起你要收心,该开始明白事理以及圣贤之道,要去念书了。”
何谓圣贤之道?又该念何书?似懂非懂间,他只是点头应了声“是”。
“还有,此段时日你娘或行动不便,你在她跟前小心留意才是。”
“哦。。。。。。”
自那一日起,林正再不能痛快自由地玩,不能在母亲跟前撒娇;开始了上私塾求学,诗书为伴的日子。
也是忽然之间,林正发现上到祖父祖母父亲,中至亲戚,下至管家,都纷纷将关心的目光投向他母亲身上,他们一见母亲都关切询问些他听不懂的问题。父亲更是对母亲嘘寒问暖,照料周到。
默然旁观着的林正蓦然发觉,自己已被冷落到灰暗的一角,说不上话,也帮不上忙。
“也许过了这段时日就好了!”林正自我安慰道。
稚童总是以为一切围绕着自己转的,及至林直出生,林正才真正明白自己错得厉害。
父亲母亲无暇理会自己,也不问他今日念书如何,是否有进步。更甚至,根本不问他意愿,就命他自己单独就寝,不管他孤独一人在漆黑的房间里辗转反复,困到极点却依然惊惧地睁着眼睛,无法入睡——
“因为要照顾你弟弟啊。”
长辈都如此说道。
林正看着躺在母亲臂弯里的婴儿,那婴儿也看着他,忽地就冲他一笑。
“正儿过来抱抱弟弟?”母亲温柔笑道。
林正听话地抱过襁褓里的婴儿,那婴儿一眼不眨地看着他。只听到母亲又说:“正儿应该高兴呀,以后就有个人唤你哥哥,跟着你玩了。”
林正心里清楚,他对此一点都不高兴。
本应给予自己的宠爱,给予自己的关心,全部一股脑地转移到林直身上。
就因为弟弟还幼小需要父母的照顾?
林正还在自我开解,襁褓里的婴儿忽地皱起眉,哇哇哭起来——
真烦。
林正想着,随后看着母亲将婴儿抱回怀中又哄又亲,自己有点局促不安,留下不是,离开不是。
——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讨厌林直了。
林直日渐长大,从牙牙学语到会行走,会跟着他在家到处行走,林正的对他的厌恶却一直没消退过。
凭什么一定要自己让着弟弟,凭什么一切好的都往弟弟那里塞?
就因他比自己年幼?
林正却没想过,自己也是如此被照顾被宠过来的。他虽不满,表面还是听话地将手里的好梨子塞给弟弟,会带着弟弟去玩。
只是父母没看到的时候,他会狠掐林直脸蛋,会故意招呼弟弟跑过来,然后一伸腿,将其绊倒。
这些小动作,就算被父母看到,他也只是笑嘻嘻解释道:“我在逗弟弟玩呢。”
而尚在稚龄的林直懵懂地,被哥哥欺负也只是傻笑,偶而实在被掐得疼极了才会哭。哭过后,依然继续一颠一颠跑到林正身边,要林正陪他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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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林正今日本想偷偷溜出去玩,却发现依然摆脱不了林直。
真烦。
林正想着,带着林直去到一条河边,自顾自在浅水处玩水。
为何是去河边,他已忘却。他记得的是,林直也下了水,还哈哈笑着泼水到自己身上。
本是孩童间常有嬉戏,他却莫名地一下子出离地愤怒,用力将林直一推。林直一个不稳跌入水中,想挣扎起来却被水流冲到河中央。
林正一时也慌了,想喊,喉咙却发不出声。他看着林直在水中扑腾着,却一动不动,眼睁睁地看着林直淹没在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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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竟然生了个念头,他死了就好了!他死了,就没人跟我争了。”林正唏嘘忏悔道:“因此我一直都没有动。待有人救起弟弟时,他已断气。——是我杀了他。”
——真的看到林直惨白而僵硬的遗体时,林正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受到惊吓的他一下子卧病在床多日,即使痊愈,却种下一个解不开的心结,
父母没有过多责怪他,越是如此,当他看到母亲在人前强自平静,背地里暗中落泪时,就越发不能原谅自己。
“——每年清明虽去弟弟坟前祭奠,可我无法饶恕自己,也无法跟父母袒露此事。”林正自作自受,心头苦涩,苦笑道:“在父母眼里,我依然是懂事孝顺,勤于读书的好儿子。可他们不会知道,曾有两年我不时发噩梦,深宵惊醒后一声冷汗。。。。。”
。。。。。。
气氛一时陷入难堪的静默。
端木圭欲言又止,清瞳流转间,只是呷了口茶。
陈羲眼神复杂,他虽不齿林正所为,却也觉得林正并非十恶不赦之徒,且良知仍在,后悔不已;有其可怜之处,故而也不知是该出言呵斥?还是该出言安慰?
良久,林正再次咬牙,继续说道:“近年不再梦魇,我开始慢慢抛开此事。不料八月十五那日,我目睹了!”
“目睹何事?”
“水潭。”林正急促说道:“我和友人同游明山,趁天色未晚下山,行到一半却因遗漏了物事要折回山腰。当时明月已升起,映得水潭光亮如镜,我探身一看,目睹了我推弟弟入水那一幕!”
端木圭的眼光瞬间幽幽转深。
“——心底隐藏最深的秘事一下子被撕开暴露。更可怖的是,我看到当时的自己,目露凶光,下手竟是毫不留情!还无动于衷地看着弟弟淹死!当时我才十岁!竟有如此可怕的目光!”林正哽咽道:“原来我竟是如此嫉妒同胞弟弟,不但毫无手足之情,更是禽兽不如!”
眼见林正极力抑制自己,端木圭缓缓说道:“林公子,你言重了。有人罪孽比你更深重,却依然厚颜活得好好的。虽然你的罪孽无法消除,但心结仍可开解。”
林正再次抬头望向端木圭。
“也许,令尊令堂早就知道真相。”端木圭冷静说道。
林正的脸色一下变得无比苍白。
“公子今日既然能对我两个陌生人袒露心迹,证明你终于敢直面此事。相信过些时日,公子亦能坦然面对令尊令堂,求得他们的原谅,也能求得心安。”
“我,一辈子都不会心安。。。。。。”
“令尊令堂只剩公子一个儿子罢?需知公子眼下活着,对父母尽孝,不单有自己一份,亦有替令弟尽孝的一份。若不能如此,令弟魂灵有知,又如何能心安?”端木圭开解道。
一直沉默的陈羲也开口道:
“既身为男子,就要有担当。”他诚恳说道:“不要再让令尊令堂担心了。”
林正低头,应了声“是”。
端木圭顺手写了个药方,道:“恰好我知道个安眠的草药方子,待茯苓拾好药,林公子可拿回家煮之服用。”
林正行礼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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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认为林正会对其父母直言此事么?”
“昭德认为?”
“。。。。。。难说。”
——能对陌生人坦言,不代表能直面亲人得知真相后的复杂目光啊。
端木圭微微一笑,道:“正是难说呢。也许,此正是人心遮遮掩掩有趣之处。”
陈羲摇摇头,他不能认同遮掩“有趣”。顿了顿,又问道:“你如何得知林正在山腰水潭目睹怪事?从一开始王杳和他都没提及水潭啊!”
端木圭笑意加深,道:“因为我看到他身后跟着个水鬼。。。。。。”
“莫再捣鬼。”陈羲也一笑,道:“我就知道,你说看到他身后有什么只是吓唬他罢?”
“哎呀,果然瞒不过中尉大人。”端木圭笑容不改,道:“确是唬他的。话说回来,我曾见过明山山腰水潭。”
陈羲不解道:“你既早知那水潭怪异,又为何大费周章询问林正?”
“错了,我并不知那水潭有何怪异。”
端木圭敛笑道:“昭德可曾听闻八月十七日,在那水潭边发现倒毙的逃犯董乍?”
“略有耳闻。”
“董乍犯下欺诈之罪,被官府通缉,八月十六夜逃串至明山,翌日被一王姓樵夫发现倒毙在山腰水潭边。死因是:活活吓死。”
“董乍也目睹了水潭之幻相?”
端木圭摇摇头:“那不是幻相,是真实。”顿了顿,她微叹道:“八月二十日,我去南郊拜访平阳公主,回来路上碰到一名樵夫,他就是目睹董乍尸体的第一人。他告诉我董乍死相怪异,像是目睹了什么吓人之事。。。。。我就直接登明山一探究竟。那夜月残星缺,我一直观察水潭,等了一晚,却一无异常。。。。。。”
“。。。。。。为何?”
“因为不是满月啊。”端木圭嘴角上弯,略带讽刺道:“八月十五林正,八月十六董乍,他二人真是碰对时辰了。”
“。。。。。。”
“我去看水潭时,四周昏暗,谭面也一直是暗黑的。料想需是月圆之夜,方能清晰映出人影,窥见到那真实。”
顿了顿,端木圭道:“直到今日,我才明白,那水潭映出的是一个人最丑陋,也最可怖的一面。”
陈羲缓缓道:“。。。。。。董乍身犯恶行,看到真实的丑陋的自己,所以活活吓死?”
“应该是了。”
两人一时无语,望出堂外。
秋风萧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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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三十一 黑 犬(上)
深秋。夜。三更。
残月西悬。
昏黑寂静,正是安睡入眠的好时辰。偶而传来几声秋虫低微的鸣叫,转瞬又消失不闻,归于幽寂。
尹家的老仆尹丙在似醒非醒间,听到断断续续的像咳嗽,又像呜咽的声音。
老人本来就难眠,而那声音在此夜深时分,越发清晰,如同伏在耳边般清楚。
“噢——呜。。。。。。”
“噢——呜。。。。。。”
像是老人在哭。。。。。尹丙想着,却觉得不对劲。那声音低沉,虽然断续却能一声连绵拉长,细听下能辨出不是人哭泣之声,却比人哭声更加凄厉渗人。
“呜——噢。。。。。。”
究竟是谁哭泣?
尹丙听得背后直发冷,辗转反复,哭泣声依然持续。他索性起身披衣,点亮了一盏小灯,推门踱出房外。
只觉一阵冷风迎面扑来。昏暗间,他籍借着一点闪烁不定的灯火,隐约看到一条黑色之犬站在对面少公子尹季房前低低吠叫。
那声音,正是由那只黑狗发出的。
“大黑。。。。。。”
尹丙慢慢走了过去,唤着狗的名字:“半夜在吵什么呢?”
那狗转头望他,再次发出哭泣之声:“呜——噢。。。。。。”
哭泣?狗在哭泣?
尹丙俯身仔细一看,大黑泪痕宛然,凄然无比地低呜。
尹丙手心泌出冷汗。
犬哭大不祥,一哭必死人——
不知从何处听来的传闻刹那间弥漫上他心头,惊怖莫名,一时慌了手脚不知应作何处理。
风过。云遮月隐。
大黑声已嘶哑,索性直直向前冲撞。尹丙暂时定下心神,赶忙拉住它,大黑却死死向前,欲扑向房门。
尹府有几间房间已亮起灯,传来人声:“发生何事?”“何人在哭泣?”
尹丙手一松,大黑咚地撞向房门。外面喧闹至斯,里面却依然黑着灯。尹丙顿感不妙,也连连拍门:“少公子?少公子?请起来!”
无人应答。里头一片死寂。
但愿只是自己失惊打怪。尹丙想着,依然不放心,还是叫来家丁来推门。
门被撞开,大黑第一个冲了进去。
籍着灯火,众人看到少公子安静地卧于在床上。
“少公子?”
恍若熟睡不闻,毫无反应。可尹季脸色惨白,一动不动,又是为何?
悬着的心直直下坠,尹丙探了尹季的鼻息,并伏在他胸口听了一阵,哆嗦了几下,颤抖着说道:“少公子,去了。”
************************
鸡鸣五更。
沈兰梳洗妆扮完毕,天已大亮。
她是郑家的新媳妇,嫁入郑家才一个月,操持家政渐渐得心应手。与丈夫郑云一同进了早膳,送其出门,又收拾妥当后,她亦出门了。
家里的酱料所剩无几,需要添置厚的布料做冬衣,用于缝补的丝线亦需购买几卷。她心里已盘算好,直接向东市行去。
东市一如往常般热闹,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她先去布料铺采购,再到的酱料铺。正在挑选酱料之际,听得身后有两人谈论道:
“听说了么?东五坡尹家的少公子前几日没了。”
“嗬?怎会?那公子未及弱冠(古代男子二十岁行冠礼,以示成年),并非弱不禁风,也没听说他有甚么病疼啊!”
“正是。据说是大半夜忽然没了的。”
“嗬?是忽然?。。。。。。那就是暴卒?无病无疼情况下?”
叹息一声,感慨道:“尹家少公子一表人才,能文能武,待人谦和有礼,东五坡人人交口称赞,不料竟命薄至此。实是天妒啊!”
另一人附和道:“确是如此。可怜尹家二老,晚年得子,不料仍是膝下空虚,无人侍奉啊。。。。。”压低声音,又道:“听闻那夜尹家出个了件怪事,尹公子才忽然去了的。”
“是何怪事?”
。。。。。。
沈兰不认识那“尹公子”,亦对此些长短蜚语无兴趣。她没听得下文,提了选好的一罐子酱料就走出店铺,踏上归途。
经过一株槐树时,她被绊了一下,险些摔倒;手扶上树干方站稳了,定睛看脚下,并未发现绊脚之物,疑惑间秋风迎面扑来,不由打了寒噤。
是要增添衣物了,她如此想着,继续前行。
远远已望见郑家宅邸,沈兰打叠起精神,正欲加快步伐,一只黑狗忽然从一棵树后冲出,直直向她扑来!(未完待续)
章三十二 黑 犬(中)
沈兰自幼怕狗,尖叫一声,手一松,本来提着的罐子直直坠落,砸向那狗。黑狗灵敏躲过,沈兰已尖叫着跑出几步远。黑狗撒腿就追,箭一般直冲向沈兰——
眼见那狗就要咬上沈兰腿部,有一好管闲事之人急忙抓起石头就掷。那狗头部中石,嚎叫一声,身体一偏四脚着地,一眼已渗出血。趁此空隙,沈兰逃入人群中,跑入家门把门一闩,就背靠着大门大口大口地喘气。
喘息平定,心悸慢慢平复后,沈兰仍觉得腿发软。勉强定下心神,才发现不但酱料罐子扔了,衣服布料也掉了一匹。犹豫了一会,她伏在门边侧耳细听,并不闻狗吠。
那狗没追上来,沈兰松了口气,举手正欲推门,却又停下。
罢了,也许今日日子当黑,不利出行,心有余悸的沈兰如此想着,打消重新出门的念头。
******************************
中垒校尉田获近日颇为不爽。
停下日常训练,例行巡逻变为专门寻一只狗——在他看来,滑稽而荒诞。
早知道就不应去尹家调查,不应在尸检后多嘴,不该一时心生同情而答应尹丙的请求——拉紧缰绳,策马无目的行走中的田获已露不耐烦烦之色,暗自腹诽道。
数日前,他接到报案,带领几名军士和仵作老姚前往东五坡尹家。到达尹家后,田获向尹丙询问因何报案,老姚则去验尸。
听完尹丙陈诉尹季离世经过,田获道:
“——您是说,尹公子是听了狗泣后突然逝去的?”
听完尹丙所言,田获难以置信地说道——狗怎会哭泣?
“校尉大人,小的所说俱是事实,绝无半点谎言。”尹丙肯定说道,随之叹息道:“不知道校尉大人可曾听闻”犬哭大不祥,一哭必死人”?”
“不曾。”田获断然应了,又道:“老人家,也许是您想多了?”
“小的倒希望是自己多心,但大黑——也就是那狗,是公子一手养大,平素甚懂人意,听话且温驯。可怪的是公子离世前两日,大黑突然对公子狂吠不止,并欲咬公子,被我等及时拦阻。我等以为大黑犯了疯症,遂将它关至一个牛栏里。随后大黑渐渐平静恢复如常,关了一日后,一听到人脚步声就搭爪在栏上,睁着眼似哀求放它出去。。。。。。”
看到大黑的眼神,尹丙颇为不忍,就去问尹季是否放出大黑。尹季当时在书房执笔构思,沉吟了一会,道:“放大黑出来罢。先圈在外院,如过些时日它仍不疯癫,就解去绳子。”
尹丙应了声是。
“此外,我近日在构思写赋,如无必要,不要进房打搅。”尹季补充说道。
尹丙知尹季写赋时不喜他人惊扰,连大黑进去也不会得到他的理会;故而应喏退出房外。
放至外院的大黑三番四次欲往尹季房间行去,却被粗绳缚了脖子,无法挣脱,圈于树下。
“——既然如此,大黑怎会在半夜挣脱了绳索,跑至尹公子房间哭泣?”田获问道。
尹丙摇摇头,道:“小的也不知。”顿了顿,又道:“然而小的听闻,犬哭会招来邪物祸害,大大的不祥。。。。。。”
田获应了句:“当真如此?田某只听闻犬能护家,从未听闻犬能招至邪物。”
见田获不相信,尹丙急道:“小的也没确切证据能证明;然而,少公子确是听了犬哭后离世。”
“此不过是你猜测,不足为凭。”田获话锋一转问道:“若你怀疑尹公子离世有蹊跷,敢问尹公子离世前可有反常之举?”
“。。。。。没有。”
“碗盘器皿,饮食是否干净?”
“小的一手操办,可以保证绝对干净。”
“离世当晚可人潜入尹公子房间?”
“房门紧锁,并无人潜入。”
田获不置可否,只道:“带我去尹公子房间看看。”
*************************
田获在尹公子房间并未发现入侵痕迹。老姚随后报告,尹季死因是突发心衰竭,并无中毒或受伤痕迹。
“因何突发心衰竭?”田获问道。
“思虑过多,或受严重惊吓,皆可诱发突发心衰竭。”老姚答道。
“年老者突发心衰竭逝去属正常,年少者因此忽逝却是少见。”
“虽是少见,也并非是蹊跷之事。”
一旁听着的尹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哭道:“定是公子听了大黑哭泣,受惊而亡!公子离世后,大黑就不见踪影,我等遍寻不获。求校尉大人帮忙抓回那畜生,小的要将它杀之告慰公子在天之灵!”
“老人家起来罢。也许,大黑只是预料到少公子大去,故而想见主人最后一面?”田获劝慰道。
“若它无恶意,怎会突然攻击少公子?”
田获一时语窒。他并不相信犬哭会导致尹季身亡;但尹丙落泪不止,灰白的鬓发越发显出衰老之态。田获不忍心拒绝老人请求,遂答应了尹丙请求。
然而,寻人缉凶还可动用北军之力,寻狗——只能自己去寻,并且天晓得狗会藏于何处;再者人并不会刻意留意一只狗,问也无从问起。田获并无保证自己一定能寻到,只告诉尹丙七日之后若他仍找不到,就再不去寻找。尹丙亦感激地叩头道谢,不作他求。
话虽如此,田获信守承诺,带了几名军士四下寻找。此类案件中尉陈羲并不过问,且近日武帝刘彻在上林苑狩猎,陈羲被召去护驾,无暇回中尉府和北军军营。田获曾想过去灵星祠请端木巫女帮忙(对灵星楼,田获依然敬而远之不想踏足进入),凑巧逢灵星祠秋季大祭,需连祭数日,田获两次去均见端木圭在主持祭祀,无暇理会他。
无奈之下,田获抱着“尽力而为”的心态去寻狗。纵然不耐烦地腹诽着,双眼依然四下张望搜索。
忽然前头传来喧闹声。田获策马上前,看到有只狗欲向前,却有几名闲汉用木棒阻拦拦它。那狗跳跃躲闪间屡屡被木棒击中,无法前进。那狗是——黑狗?
行动比心快的田获拈弓搭箭,喝道:“大家躲开!”话音未落,箭已射出。
闲汉一听侧身一闪,黑狗顺利向前跃去。田获眼见箭就要射中那狗,那狗跃在半空忽然再身子一升,箭竟落空。随即黑狗落地,混入人群,待再射箭已赶不及。
田获正欲策马去追,马前忽然出现一位姑娘,似笑非笑地拦住他:“田校尉,为何要杀那黑狗?”
田获急道:“以后再跟姑娘解释,眼下要去追它——”挥鞭,却发现马毫无反应。
他发作道:“端木姑娘!你是何意?”
“别无他意,只是想请田大人回答我的问题而已。”那姑娘继续似笑非笑,那神态摆明了“你不解释就休想离开此处”。
居然忘记她是惹不起的,果真是“唯女人与小人难养也”。田获一边腹诽着,一边头大如斗,忍了又忍,道:“端木姑娘,田某在缉凶,那狗与一命案有关。”
“是何命案?”
田获正欲解说,已有一男子策马上前,问:“发生何事?”
田获有种翻白眼的冲动:好嘛,一下是两人都在忙,一下是两人一同出现,自己近日运气似乎背了点。
抑制着腹诽,田获还是恭敬向那男子施了一礼道:“属下见过中尉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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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三十三 黑 犬(下)
“犬哭会招来邪物?我还是头一回听说。”
三人寻了个僻静之处,田获将案情原委说清道明后,端木圭率先应了,又道:“田大人相信是大黑导致尹公子死去?”
田获摇头,道:“不信。”顿了顿解释道:“但我答应尹丙要将大黑抓拿归案。”
端木圭嘴角上扬,道:“田大人为告慰尹家老人信守承诺,民女感动;然而连田大人自己都不相信黑狗有罪,对其穷追不舍岂不可笑?”
“无论黑狗有罪与否,端木姑娘都不该阻扰田某追踪!”田获提高声调,已有微怒神色。
“田大人先别急,要寻狗,民女帮忙寻回来就是。”端木圭淡淡说道,话锋一转道:“但是,方才田大人欲杀那狗,却是不该!”
“为何?”听完案情后一直在思索的陈羲打破沉默,出声问道。
“黑犬,全身皆黑,能辟邪守宅,其在则鬼魅不敢进屋。”端木圭解释道:“犬最忠于主人,能懂人言,解人意,以黑犬最为忠诚,绝不会无端攻击主人,除非——”
“——除非他看到不该出现的东西?”陈羲接口道。
端木圭点头,陈羲又问道:“然则,既然黑犬能辟邪守宅,为何突然半夜哭泣?又为何有犬哭不祥之说?”
端木圭叹气道:“犬哭只为其主人。当它目睹鬼魅妖邪而不能诉之于口,阻止不了鬼魅加害主人,会为自己有心无力而哭泣;然而人往往只看到犬哭招至人亡,却不见近在身边的鬼魅。。。。。。”
“此不过是端木姑娘的推断,不足为凭”田获反驳道:“既然黑犬能辟邪守宅,鬼魅不进,尹公子又因何暴卒?”
“鬼魅有强有弱,黑犬亦分强弱。”端木圭似笑非笑,道:“田大人忽略了极重要的一点:在尹公子逝世前两日,他一直都没有见到大黑,大黑并不在他身边。”
“。。。。。。那又如何?”
“在那两日,鬼魅就有可乘之机!不,也许在更早,鬼魅就出现在尹宅,或附身于尹季身上,导致其暴卒。。。。。。”
“如此亦能解释为何大黑会突然狂吠尹季,并对其进行攻击——大黑要咬的,也许是附身于尹季身上的鬼魅!”陈羲道。
“此亦是端木姑娘的推断,没有证据证明。尸检结果,并无异常。”田获虽降低声调,却依然硬着脖子反驳。
“鬼魅妖邪之加害,仵作不一定能看出。”端木圭淡淡一笑,颇有几分玩味之意,道:“田大人可敢开尹季棺木,让民女验尸?”
“如何不敢!”田获大声应道:“田某亦想知道,尹公子真正死因是否正如姑娘所言!话说在前头,若尹公子确是因大黑之哭而亡——”
“我会将大黑抓来,亲自送去尹家。“端木圭笃定应道:“若确如我所言,大黑是无辜的话?”
“田某则向姑娘道歉,并不再寻狗。”田获道。
端木圭嘴角上扬,道:“道歉则不必。民女只是觉得狗亦是一条生灵,无辜被杀终归对田大人也不好。”
田获一征,心头之气渐渐消去,端木圭又道:“行罢。”
田获点头欲行,陈羲微微皱眉,道:“且慢!”
端木圭看了一眼陈羲,他说道:“不如召尹季魂魄一问,岂非更快能确定?”
白了陈羲一眼,端木圭道:“召唤逝去的魂魄需知对方正确生辰八字,并要有其生平常用之物,且需在夜晚才能召到魂魄。我猜想,尹季魂魄可能已被鬼魅加害吞噬,召魂亦无用;倒不如去验尸,或能看出端倪。”
“那就去尹家罢。”陈羲点头道。
*********************
三人策马行了一会,经过一株槐树时,端木圭忽然勒马停了下来。
前进中的陈羲回头,见她翻身下马走向槐树,他也勒马调头,走至槐树底。
“发生何事?”陈羲问。
端木圭没有理会,只是伸手摸上树干,一点一点向上摸,摸到一处时忽然似被刺了般缩回手。
看了看手,端木圭对陈羲缓缓道:“此槐树上曾有鬼魅。”
“。。。。。。是又如何?”
“槐者,鬼倚木旁,人之住处忌种植,避免招鬼。此棵槐树颇有年历,招来鬼魅亦正常,然而——”
“然而?”田获也调头行至她身旁,问道。
“那鬼魅刚离开槐树不久,并且带有人之气血。”
幽幽黑瞳转深,端木圭问道:“田大人,可知大黑狂吠尹公子,在此之前尹公子去了何处?”
“田某问了,尹公子是去城中访友,回来后大黑就狂吠他。”
“从东五坡到城里,除了此路可还有其他路?”
“还有两三条路。”
端木圭默然,一跃,将一根树枝折了下来,笼入袖中,方道:“走罢。”
******************************
尹家开门迎接三人时,端木圭故意在门口顿了顿,暗中比划,低声念咒,进入偏厅时亦是如此。
偏厅已被布置成灵堂,白色而长的幡布左右垂下来,漆黑的棺材停在正中。
尹丙迎了出来,道:“田大人,可曾寻得大黑?”
田获歉然,道:“还不曾。”
尹丙双眼红肿,越发憔悴,道:“如此啊。。。。。实在麻烦田大人了。”
叹息一口气,尹丙转头打量端木圭与陈羲,问:“两位是?”
“中尉陈大人和端木姑娘。”田获答。
“失敬。老主人和老夫人忽遭此事,卧病在床,不能出迎,请恕罪。”尹丙躬身说道。
陈羲扶住尹丙,道:“请代我向两位老人致保重之意。陈某虽与尹公子素昧平生,亦有听闻尹公子美名。今日方特意前来上香,聊表寸意。”
端木圭只淡淡说道:“民女是随陈大人前来。”却对自己巫女身份只字不提。
尹丙躬身更甚道:“两位有心,小的感激,请。”
尹丙转身向内引路,端木圭忽道:“老人家,似乎没香了。”
抬眼一望,尹丙望到香案里空空如也,道歉道:“确是如此,待小的去拿些香来。”他心里却暗道:貌似添香不久,这么快就用完?也许是自己悲伤过度,没有留意罢;遂退出灵堂拿香去了。
尹丙一退出,端木圭就道:“劳烦田大人站在厅门右侧,不让其他人进来。
田获一愣,端木圭又道:“我已施方违之术,只要田大人站在门右侧他人就不会进入灵堂——去罢!”
陈羲敢说田获最多只听懂一半——当初他听端木圭说话也是如此——眼下却不是解释时候,他对田获道:“快去!”
田获懵懂间,快步走到门边,端木圭又说道:“不要跨出门外,向右,对,请站在那里不动。”
见田获站定,端木圭和陈羲转眼看着棺材。
棺材已盖合,二人对望一眼,陈羲二话不说,用力推动棺盖。
棺盖挪开,棺内尸体完全露出来,陈羲一看,难以置信地倒吸一口冷气。端木圭凑前一看,也半眯了眼睛。
田获目睹二人反应,好奇地问:“有何怪异?”
陈羲依然看着尸体,不答反问道:“你可曾亲眼目睹过尹季尸体?”
“有目睹。”
“尹季年岁几何?”
“未及弱冠。”
好一会,陈羲方道:“可棺内是个容貌衰老,年龄在六十以上的老翁。”
田获瞪大眼:“不可能!我看到尹公子遗体相貌确是未到二十!”
端木圭动手翻看,出声道:“此人确是尹季。”
陈羲田获一齐望着她,端木圭解释道:“此人本来是未到二十,却被鬼魅瞬间吸走精血,容颜在两三日内迅速衰老。”
将尸体花白头发拨开,端木圭指着左耳下一颗不显眼的红痣:“此处是鬼魅留下的痕印。曾有鬼魅附于他身上,并且下手干净利落,导致他瞬间毙命。”
陈羲颔首,又道:“你如何看出此人本来年龄?单看尸体四肢干枯,倒像是已死去多时。”
端木圭摇头道:“实则才死去两三日:看他脸色虽如死灰,双颊仍有一点发白,就是明证。而且相貌和肢体是非正常地干枯,衰老只在一瞬间——至于如何看出他本来年龄嘛,恕不奉告。\(此单元还有一章,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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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三十四 黑犬(终)
陈羲瞥了她一眼。端木圭从袖中抽出那根槐树树枝,念了几句咒语,道:“现!”
树枝马上现出一条斑驳弯曲的红线,端木圭手执树枝,从尸体头顶上方慢慢向下移动;移到胸口上方时,枝头爆出轻微的“噼啪”一声,忽地裂开了一点。
端木圭遂将树枝探向胸腔,一点一点滑动,终于在一处停了下来。陈羲看到,尸体上那一处忽然现出一点粘血,恰好粘着枝头裂痕,竟与枝条那血丝般的红线粘连到一起。
“果然如此。”端木圭低声说道。
陈羲投以疑惑的眼神。
“吸干尹季精血之鬼魅,曾在那株槐树上停留过——不,确切说,槐树是它老窝。可它已离开槐树。。。。。”
“——鬼魅离树作恶,它定是再去害人!”陈羲接话道。
“噼啪”一声,端木圭已收回树枝,笼回袖内,前后连着想了一番,忽道:“不妙!”
眼里闪过一丝忧色,她道:“若大黑察觉到是鬼魅杀害其主,前去寻鬼魅报仇,以那鬼魅修行,大黑绝不能抵挡!”
******************************
沈兰草草收拾房间后,依然觉得有点心绪不宁。
在家已过半日,大门紧闭,屋里很安全,那狗不可能跟着来,更不可能闯进来——她一边在心里翻来倒去默念,自我宽慰着;一边却不受控制地时不时瞥向大门,竖起耳朵留意着动静。
蓦地,她听到“咚”一声,再“咚”一声;一看,大门微微震动——有人在撞门?
还是那条狗找上门来了?
头一次碰上这事,沈兰慌了手脚,腿一软坐到地上,死死地盯住大门。
“咚。”
“咚。”
一声比一声重。
沈兰勉强哆嗦着站起来,告诫自己绝不可以退缩!也许是官差大力敲门,也许是自己多虑,总之理亏的不是自己——如此胡乱想着,她走出内屋,清清嗓子问道:“何人敲门?”
声音之大,自己倒先吓了一跳。
话音刚落,撞门声嘎然停止。
等了好一会,都没有听到有人回应。她纳闷地又走到大门边,贴到门上侧耳细听。
有远远地马车驶过的马蹄声、车轮声;有人行走着或近或近的交谈声——独独一门之隔的近处,并无声音。
真奇怪。。。。。。
沈兰再次发问:“门外可有人?”
无人应答。
沉默半晌,沈兰准备开门一看究竟之时,门外终于有人扣门,应道:“夫人,麻烦开门。”
是女子的声音,听来年龄不大。
沈兰慢慢向外推开门,看到一名着曲裾的女子和两名着盔甲的男子立于门外。
沈兰突然觉得额头被撞了一下,踉跄退了一步,道:
“你们——”
不等她问完,那女子抢先一步迈过门槛入内,将她也逼退入内。
两个男子也紧跟入内,并把门栓上。
“你们要做什么?”沈兰喝道。
“失礼了夫人,但若非如此它就会跑掉。”女子微微一笑,道:“我是来帮夫人解厄辟邪。”
沈兰见她边说边抽出一把匕首,又惊怒,道:
“你胡说甚么?光天化日之下私闯民宅,想谋财害命?救命呐——”
那女子不理会她呼喊,握着匕首一甩,上面暗红的粘液直溅到沈兰身上!
“啊啊啊!”沈兰只觉一阵钻心的剧疼,随即浑身恍如被灼烧般疼痛难忍——
“出来!你逃不掉!”那女子喝道,并挥着匕首刺向她心脏!
沈兰吓得瘫软在地。
也就在一瞬间,剧疼和灼烧感一下子消失了。
匕首并没有刺到她心脏,那女子快刺中那一瞬,忽然跳起刺向她头顶上方!
随即有一活物啪嗒一声掉至地上。
“中了!”一男子喜道。
沈兰脸色发白间,另一男子已将她扶起来,安慰道:“夫人受惊了,我等并无恶意。”
沈兰目光依然呆滞。
那女子也走近她,微微一躬赔礼道:“实在抱歉,让您受惊了。”
沈兰下意思地一缩,那女子淡淡一笑,指向地面那物道:“此是附身于夫人之”魅”,我等只为除此妖物而来,并无他意。”
沈兰转眼一看,有只活物被匕首钉在地上:形如婴孩,但浑身漆黑枯皱;头和身一般大,还不甘心地挣扎着,口露出的獠牙粘着血水。。。。。。
沈兰双目一黑,软软地倒下。
******************************
端木圭陈羲田获三人辞离尹家后,开始去寻找大黑。
去找大黑亦是去寻那害人之鬼魅。端木圭又对那根槐树枝施了个咒,树枝遂在她袖中漂浮起来,指示出鬼魅踪迹。三人原路折回,再次回到田获遇见黑狗之处,端木圭勒马,道:“很近。”
袖中的树枝笔直地指向前方。
三人下马,端木圭掏树枝出袖,挨近路边的房屋慢慢行走。
陈羲和田获对望一眼,也跟上前。
没行几步,就听到有两人边走边聊,一人道:“那黑狗真可怜,从木棒下逃出来,又被马车撞到,一动不动的,以为它小命呜呼就没人理会,谁知过了好些时辰,它又站起来了!”
“啊?那狗眼下在何处?”
“好像仍在前面。。。。。”
“小心,马车又来了!”
端木圭避到一旁,却加快脚步;马车驶过后,陈羲瞥见路边残留着一道又一道血迹,猜想是大黑的,也急步前行。
越向前,血迹越多。端木圭三人已看到在一屋前,一只大黑狗正在狠狠地撞门!
那黑狗浑身是血,黑毛间隐约可见绽裂的红色皮肉,撞到门上也留下血迹——
“定!”端木圭喝道,那狗一下定住倒在地上。
田获抢先跑上前抱起那狗,那狗呲牙裂齿,口吐白沫,头顶和身上伤处皆汩汩流血。
“大黑!”
田获喊着,端木圭将他拉到一旁,离门有一段距离,方道:“小声点”。她仔细查看狗的伤势,凝重道:“失血过多,没救了。”
那狗看着田获,又看着端木圭,依然口吐白沫不止。
双眼是满满的不甘。
端木圭也看着它,轻拍它一下解去定咒。黑狗尾巴下垂,她缓缓问道:“害死你主人的鬼魅,就在此屋内?”
黑狗居然艰难地点了点头,瞳孔渐渐扩大,双目却不合上。
“可否借你之血?我会帮你和你主人报仇除害的。”
黑狗再无反应。端木圭闭眼,一手抚上黑狗之眼,一手将匕首刺入狗身内。
“你!”
田获无端微怒。
“大黑已同意。”端木圭挪开手,大黑双眼合上,态颇安详。
抽出匕首,上面沾满狗血:“里面那鬼魅不好抓拿,但黑狗之血能辟邪,加上我匕首,定可将它消灭!”
陈羲缓缓开口道:“端木姑娘,忠义之血不能白流。”
端木圭郑重点头,提着匕首绕着屋子行了一圈。
屋子外围间断着也有血迹,端木圭料想是大黑绕着屋子找门而入,却发现只有大门,然而大门紧闭不开,最后它只好以头撞门以求能进去,也因此送命。
端木圭顺着血迹布下结界,一圈下来,最后在门上无声轻扣一下,折回一旁,又掏出两枚桃符,对陈羲田获道:“藏入衣内近心之处。”
两人收下藏好桃符,端木圭又道:“结界已布,我亦在大门下咒,等会就算开门,鬼魅也逃不出来——记住在鬼魅擒住之前,你们都不要说话。我一进去你们也跟着,记得立即关上大门。”
陈羲田获应了。三人走到门边,端木圭扣门道:“夫人,麻烦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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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在地面挣扎了一会,终于化作一堆黑灰而消失。
“方才看到你如此对待夫人,差点想阻止你——但看到一股黑烟从夫人头上冒出来,化成妖物,当真让我受了一吓。”田获老实说道。
“那是只百岁有余的魅,狡猾得很。若非结界严密,它已早溜走。
附到人身上,不出两三日就会被其吸尽精血而亡。”
田获摸到胸前那桃符,料到是端木圭防止魅附身他二人;心里感激,又想到之前冲撞,讪讪赔礼道:“端木姑娘,这次实在多谢你了。“
端木圭与陈羲对望一眼,都不禁莞尔一笑。
“田大人客气了。”端木圭应道,转眼看到沈兰眼睛微睁就要醒来,似笑非笑道:“时辰已晚,民女要归家,不便久留。还请田大人跟此位夫人解释清楚。”
“——还有门外大黑,也请田校尉好好埋葬。”陈羲接道。
二人说完,相视一笑,一同离去。
“你们——”
留下来收拾残局的田获没有再说下去,因为醒过来的沈夫人已大喊“救命啊!”
——妖魅都消失了我如何解释???田获头大如斗,心里腹诽道:果然端木圭是得罪不得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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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三十五 傒囊(上)
小孩抓着一把泥沙在玩。
泥沙倾泻着,从双手漏回地面,待手中没有泥沙之时,再去抓一把——虽然玩了多次,小孩依然不厌倦,乐在其中地反复玩着。鼻子痒了,用脏兮兮的手胡乱一揉——于是鼻头更脏了,小孩却不以为意,还唱起自编的歌:
“寻路,寻路,不知归。。。。。”
孩子颠来倒去只会唱一句,稚嫩脆生生的童声飘荡着;也许是稚龄缘故,咬字不甚清晰,唱到“归”字时,越发轻飘飘地让人听得不明。
有男子路过,小孩扔下泥沙,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并向他招手。
“你自己一人?”男子停下脚步,问道。
小孩点点头。
“家在何处?”
小孩伸手指向某个方向。
男子远望一下,又看回小孩。
目露殷殷期待之意,小孩再次向他招手。
“要回家?”
小孩又点点头。
荒山野岭,留下一个小孩在此确是令他不放心——也罢,男子打定主意,一把拉过小孩的手,道:“走,我带你回家。”
小孩也乖乖地牵住他的手,跟他一同走进树林深处。
阳光透入林中,树影疏疏间,那一大一小的人影很快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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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云密布,苍穹灰暗阴沉。
中尉陈羲和上士蔡平皆着轻便曲裾袍,束武弁小冠,骑马一同前往灵星楼。
从北军军营出发,两人骑马不到半个时辰,就已到灵星楼大门前。将马系好后,陈羲不忘叮嘱蔡平,道:“等会进去,不论见到何事,碰到何物,均切记需谨言慎行。”
蔡平有点心不在焉,没有听出陈羲话中意味深长,仍是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待忽然回过神来方胡乱点头应了。
他曾无意从山中救回忘忧之兽腓腓并饲养在身边,因此迷失心志,以致巫女端木圭和中尉陈羲亲自到他家劝走腓腓后(详见《腓腓》一章),他才慢慢恢复清醒。也是在匆匆间,他没和端木圭有太多言谈,只算照个了面。今日他更是头一回到灵星楼拜访巫女,陈羲担心他不知巫女脾气怪异会无意间有冒犯举动,遂提醒了一句,方带他走至大门前。
“嘎——呀”一声,大门慢慢向内开启,两人走进后方悄无声息自动闭合。蔡平亲眼目睹,表面虽镇定,手已捏出一把冷汗。走了几步,并未见人出迎,却忽闻人声问道:“两位且停住,可是寻端木姑娘?”
蔡平停住脚步,左右前后张望,几乎以为自己出现幻听之际,陈羲向地面应道:“正是,请带路。”
定睛一看,一只黑纹绿龟正卧行于他二人脚前,豆大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张口吐出人言:“请随我来。”
言罢,那龟慢吞吞地调头,一步一颠爬行着带路。
龟会说话。。。。。。龟会说话。。。。。。还会带路。。。。。。
哇啊!!!
脸色发白的蔡平内心狂喊,下意识很不争气地只想后退;然而已前行几步的陈羲回头喊他:“蔡平,跟上!”
闻言,蔡平只是呆若木鸡地看着他,并无反应。
果然。
陈羲无奈,对乌龟道:“请等一会”,快步走到蔡平跟前一拍其肩膀,浑身僵住的蔡平才哆嗦了一下,回过神来。
“还不走?等着在灵星楼迷路吗?”
——并非他戏言,因他知端木圭喜布方违,让灵星楼布局恍如活物,方位说不准何时就会变,诡秘莫名;再者,身处“碗盘皆能成精”之地,乌龟没有直立如人般行走,陈羲已暗自松一口气。
当然,陈羲并不多说;蔡平却暗生惭愧,压下心慌,随陈羲一同前行。
乌龟停在原地,待两人前行后方慢吞吞地继续引路。蔡平行走着忽觉纳闷:二人如常大步前行,按理早该越过乌龟才是;然而事实相反,乌龟看着爬行缓慢,却总在他俩三步之前。
疑问都到嘴边,又想起陈羲提醒“慎言”,只好默不出声咽回去;然而,二人离正厅还有几步之距时,那龟倏地就在他们眼皮底下消失无影。
——如同他在东郊小山遇见那个孩子一般,也就忽然消失。。。。。。
胡思乱想间,一个头梳双丫髻的婢女快步出迎,她曲膝行礼道:“婢子迎接来迟,望两位大人宽恕。”
“茯苓不需如此。端木姑娘呢?”陈羲道。
“在正厅,请进。”茯苓恭敬引路,又道:“姑娘正与人对弈。”
“噢。”陈羲应了一声,三人直接走入正厅,果然见端木圭与一身着白色大袖曲裾袍男子对坐,案上摆一方形檀木棋盘,双方各有六枚棋子,旁边有一个竹筒和一枝六分见长、两头尖长如箭形之竹箸——正在下六博棋。王逸注《楚辞》云“博,着也,行六棋,故曰六博”;棋子六枚,一枭五散,取一帅统五兵之意;对弈时需先投箸入筒,胜者需杀枭,即擒杀对方将、帅为胜(注:六博棋为今日象棋雏形,始于周穆王)。端木圭手执黑子,对方执白子;陈羲发现棋局已残,却不见记录对博者输赢之割刀和削(削用狭窄的竹片制成,分长短两种,数量多少不等,可用割刀刻记录输赢点数在上面),心里不禁嘀咕,莫非是。。。。。
“端木姑娘,客人已到。”茯苓上前言道。
端木圭目不斜视,仍专注于棋盘上。
等了一会仍没回应,陈羲道:“若端木姑娘无空暇,我等改日再来——”
话音刚落,对面男子倏地缩小,啪嗒一声掉至席上。陈羲与蔡平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三寸长之小木人。
果然被耍了。(未完待续)
章三十六 傒囊(中)
端木圭不胜喟叹,道:“三次了。。。。。”
语调听起来哀怨无比,却与神态半点不搭:“总有人打搅我下棋,都三次了仍未下完!”
一扫对弈时认真之色,端木圭半真半假懒懒地抱怨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俩。
陈羲敢肯定,看到巫女嘴角微微上弯,虽然转瞬即无,却定是偷笑无疑。
。。。。。
默默深呼吸平复心境后,陈羲接话道:“看来端木姑娘颇空闲,自己与自己对弈。”不等端木圭答话,又道:“既如此,再来帮蔡平一个忙罢。”
端木圭转头,拂乱棋局,将小木人递与茯苓;待甘草亦上前收走棋盘及相关物事后,她才起身招呼道:“两位大人,请坐。”
***********************
三人分宾主坐好,茯苓奉上茶水后退出。
“因何事前来灵星楼?——话说在前头,若是来寻人,两位可告辞离开。”端木圭呷口茶,向蔡平瞥了一眼,淡淡说道。
只是一瞥,已让蔡平有点不自在——自己尚未道出来意,可眼前的巫女似已知晓,还故意放话堵住他的嘴?
灵星楼当真不是一般诡异,不但里面之物,连人亦然。。。。。
沉陷在纷乱心绪之中,蔡平默不作声。端木圭见状,饶有兴致打量他一阵,对陈羲调侃道:“莫非腓腓回来了,导致蔡上士再次迷失心智?”
“噢!并非如此!”蔡平反应过来,终于开口道:“蔡某是来请师娘帮忙——”
“——帮忙确认蔡平所遇到底是人是妖。”陈羲接话道:“并非只为寻人。”
“喔。”端木圭清瞳流转,不置可否,漫不经心地问蔡平道:“蔡上士遇上何事?”
蔡平得以从头谈起:“我义父有一侄,近日要到长安——”
蔡平义父为前任中垒校尉李厉,李厉有一侄名李鹰,现年二十。李鹰幼时曾跟随李厉学武,虽坚持了些时日,却因身体确实支撑不住而放弃习武。学武不成,他转而学文,拜师研读《论语》《春秋》《左传》等经书史集,算是学有所成。行冠礼后不久(注:古代男子二十岁行冠礼,束发戴冠,并取字,以示成年),经人推荐,被朝廷委以内廷令史一职(文职,负责整理史书资料,在记史的太史令之下)。任命既下,李鹰从咸阳家中捎信至李厉府中,称近日出发,并已先发出些衣服用品,预备暂住长安李府一段时日。眼下衣服已存在李厉府中有三五日,上任日期将至,李鹰却迟迟不见到来。
李厉正在担心之际,昨日李鹰家中的两个侍从来到府上,声称随李鹰一同前来长安,然而在进城东之前,走东郊一座小山之时,李鹰忽然失踪。
年介五十的李厉虽赋闲在家,鬓发虽花白,一双鹰目依然目光炯炯,思路清晰,兼动作敏捷不输当年。他盯住那两个侍从,命他们详细将事情原委道来。二人变得战战兢兢,一个名为小乙的说道:“未走那山之前,小的前去探路,有人指路言道翻过那山即可直入长安东门,翻山只需半日;若不爬山绕过,则还要越过两道河流,需花费一日更多时辰——”
“——故而我等欲抄近路,去爬那山。行至半山腰,忽然公子似听到甚么,掉头走入身侧一片密林里。小的边喊边追,公子却对我等呼唤置若罔闻。”另一个侍从名大尤,补充说道。
“树丛茂密,小的被地上树根绊倒,抬头只见公子再行入深处,消失不见了!”
两个侍从一起哭诉道:“我二人一直往密林深处行走,行至山脚,却不见公子。”
“公子失踪,我等惊慌莫名,却实在不知公子去了何处。”
“我二人商量着,只好先到府上禀告。我等期望暗己祈祷公子已下山,已进城到了府邸,谁知。。。。。”
呜呜哭泣渐渐大声,两人越来越惊惧,颤抖着伏地不起,只是不断磕头。
李厉冷冷地打量着他俩。他俩衣服确有被树枝划破的痕迹,小乙膝盖确是有新伤,看来不似撒谎。但李厉并未全信,半信半疑间,越发忧心侄子下落。
他先下命关押小乙;再唤来蔡平,命他与大尤一同出城去寻李鹰。蔡平一向视义父李厉如同亲父,伺奉至孝,且对李厉命令无一不从;李厉既出声,蔡平遂动身前往东郊那无名小山。
在大尤带领下,蔡平走入山中。山中树木茂密,地势却平坦易行。并未花太多时间,二人就行至山腰。
“少主人就在前面失踪,”大尤辨认着说道。
“你二人就一直向前走,行至山下都没找到李鹰?”蔡平目视前方,问道。
“正是。”
蔡平不语。前方正是一片树林,目之所及树木重重,树根盘地,看不出有何前进之路。
他沉吟一会,道:“可有在此处附近寻找?”
大尤摇头。
蔡平环视四周,除了前方,其余地方树木没有如此茂密,略一思考,他道:
“不进树林,先在附近寻找。”
大尤心存疑惑,张口欲问;蔡平冷冷扫了他一眼,大尤暗自一凛,忙低头应声:“是”。
——不论李鹰是生是死,蔡平都要给李厉一个交代;眼下就算是小乙大尤伙同外人设局谋害,蔡平都要去闯。
手抚上剑,蔡平迈步先行。
二人在山腰兜了一圈,并无所获。在快返回到原处时,蔡平忽然听道歌声。
歌声自树林里飘出,越走近越发听得清晰:
“寻路,寻路,不识归。。。。。”
是稚嫩的童声,细听着,蔡平却感到曲中有很深的孤寂,说不出的凄凉无助。。。。。
“蔡大人?”大尤见他停下站立,且皱眉望着树林一言不发,若有所思,不禁问道:“大人为何停步?“
“你没有听见?”蔡平反问道。
“听见?小的什么都没听见。。。。。”
蔡平瞥了他一眼,皱眉加深:“有人在树林里唱歌,你当真没听到?”
大尤再次摇头。
蔡平一把扯住他,直接将他拖入树林。
大尤踉踉跄跄间,依然分辨道:“小的真的什么都没听见啊!”
蔡平手不松开,双目向四周搜索,对大尤所说置若罔闻;踩着树根,循着歌声行了好一段路,终于目睹不远处有个小孩站着。
小孩一身白衣,年纪不过六七岁,单薄瘦小;见到有人,一下停止了歌唱,只是手一伸,向他招手。
为何会有小孩在此处?
是陷阱?还是。。。。。?
“你。。。。。。”
蔡平继续向前,正向开口询问那小孩;不料行了两步后,那小孩忽然一闪,在他眼皮底下消失无影!(未完待续)
章三十七 傒囊(下)
“——如此说来,蔡上士找到李鹰公子了么?”
“。。。。。还没有。”
“那继续去找呀。”端木圭闲闲说道,语气颇为理所当然。
“但,那个小孩——”
“那个小孩跟李鹰公子有关联么?”
蔡平一窒,答不上话来。
“可以说有关联,也可以说没关联。”陈羲开腔说道:“一个孩子单独在山里,又被蔡平亲眼目睹忽然消失,你不觉得奇怪?”
“确是奇怪。可能是蔡上士看花眼,那不过是个迷路的寻常孩子;也可能那孩子的确是山中精怪,有意引蔡上士前行。然而——”端木圭顿了顿,道:
“若他是山中精怪,既有招引之意,为何忽然消失?若他有加害之意,为何蔡上士仍安然无恙?”
“此正是我等前来拜访端木姑娘之缘故,还望姑娘解惑。”陈羲立即应道。
端木圭斜瞥他一眼:“你们怀疑那小孩是山中精怪,更是导致李鹰公子失踪的元凶?”
“正是。”
“喔。”
端木圭淡淡应了一句,既不应承,也不拒绝,只是闲闲地伸出纤纤素手,把玩起案上一枚物事。
那是一枚黑色棋子。陈羲可以确定,方才案几上并无棋子;也没看到端木圭曾藏棋子于袖内或有棋子从袖中滑出。
凭空冒出的棋子,六博棋黑子——
“——端木姑娘喜欢对弈?陈某事后定当奉陪。”
顿了顿,陈羲半是调侃半是认真说道:“为了不让某人无聊至斯,自己一人对弈。”
端木圭看了他一眼,清瞳闪过一丝促黠之意,终于一扫闲散之色,淡淡一笑道:“既如此,我就和你们走一趟。”
*****************************
三人骑马,不到一个时辰,就已达到东郊小山山脚。
“在下曾行至山顶;在山腰遇见那小孩后,亦穿过那片密林,也正是按大尤小乙追至山下并入城东、最后到达李府之所行路线,一路寻来,并无发现。”三人下马后,蔡平一边说着,一边前行引路。
端木圭和陈羲跟在他身后,她忽然问道:“行过那片密林之时,蔡中尉当真没发现有异常之处?”
“没有。”
陈端二人相视,交换个眼神,不再多说。不到半个时辰,他们已行至山腰。
“就是前方密林。”蔡平伸手指着。三人遂在密林前停下,向内里观望着。
秋风萧萧间,树木依然葱郁,地面树根盘缠交错。
“可有异常之感?”陈羲问端木圭。
端木圭摇摇头,道:“走进去看罢。”
在密林中三人走得不快,皆多个了心留意脚下。走了十来步,飘来稚嫩的童声在歌唱:
“寻路,寻路,不知。。。。。。”
三人站定,端木圭下意识重复道:“不知。。。?”
她仔细地辨听着,问陈羲道:“最后那个字,你可听清唱甚么?”
“只听得”寻路。。。不知。。。”词句,听不清最后那字。”陈羲聆听后认真说道。
蔡平却一直目视前方,喃喃说道:“寻路,不识归。。。。。。”
他似是呓语,也似告诉陈端二人道:“那个孩子,遗忘了归家之路。。。。。”
闪过一丝隐忧之色,蔡平自顾自快步向前行走。
陈羲端木圭再次对望一眼,也快步跟上。
远远地,端木圭瞥见一个白衣小孩在树下朝他们挥手示意。
蔡平明显也看到了,他愈行愈快,几乎是小跑着。
待他跑至那棵树下,小孩又出现在前方另一棵树下,向他招手。
“蔡平,别追!”
蔡平听不到,越发朝前方深处走去。
“没用,他已听不到。跟上要紧。”
可怪的是,密林里似有缩地之法,无论陈端二人如何快步追赶,总距蔡平有五六步之遥。
端木圭暗念咒,指向蔡平比划几下,低喝一声“破!”
蔡平正欲转左,一迈步,眼前景色顿时一变——
密林远远撇在身后,出现他面前的是一汪水潭,潭边崖上倾斜下一道瀑布,青水飞流而下,直击潭中之石。
小孩就坐在潭边一块石上,冲他微微笑着,正向伸手,又缩回去。
“你为何在此处?你家在何处?”蔡平问。
小孩一眼不眨地看他,笑容敛去,似做错事般低下头,揉着衣襟,并不言语。
蔡平暗生焦虑,道:“在问你话呢!回答!”
孩子抬头直视他,欲言又止。
蔡平这才发现,孩子的双眼较常人大,黑白分明,眼波流动间,带着与其年龄不符的悲哀之色。
恍如江中沉浮无根的飘萍,无处可诉说的凄楚。
为何一个孩子会悲哀至斯,莫非。。。。。。?
好一会,小孩才鼓起勇气,道:“快离开!离开此处!”
蔡平忽觉呼吸困难,心口似压下大石。张大口呼气吸气,无用,一下子几近窒息。
双眼因呼吸不畅而渐渐发红,他紧紧盯着那个小孩,孩子担忧而紧张上前,伸手欲拍他的心口。
他终于看清,孩子的手指尖尖细细,如同兽一般,指甲很长。
——果然,他是妖。。。。。。
真可笑,我还。。。。。。担心他孤零一人在林中危险。。。。。。以为他有着和自己同样的经历。。。。。
“滚。”
他艰难地对孩子说道。
孩子深深看了他一眼,悲戚之意更甚。随后缩回手,望向蔡平身后。
他从蔡平身边走过,脸上已平静无波。
蔡平喘不上气,难受得半蹲下,闭上眼睛。
所以他不知道端木圭和陈羲已来到自己身后。
孩子看着端木圭——准确说,是看着端木圭手中的桃木剑。
端木圭也看着小孩,巫女幽幽黑眸深若暗夜。
“小孩。”端木圭唤道。
孩子看了她一眼,他眸中已是千帆过尽的释然。
孩子手握桃木剑剑锋,对准自己心窝恨恨一插。
血汩汩流出。
孩子倒地,虽略带疲惫,却暗道:终于解脱了。。。。。。
浮出一丝微笑,他缓缓而安然地合上双眼。
另一边,陈羲赶紧递给蔡平一个药包——端木圭方才给他嗅着,以解此处有毒的无形之岚(山中之雾)。蔡平一嗅呼吸渐畅,很快站起,正好目睹孩子身体渐渐变虚变薄,最后化为一缕白烟飘走。
端木圭抽回桃木剑,道:“傒囊已除,待其所招来之毒岚散尽,我们就可去寻李鹰公子——”
顿了顿,她补充道:“可寻回李公子之遗体。”
“李公子已遇害!?”
“那小孩名”傒囊”,是山中精怪。身体相貌恍若小孩,喜招手示意行山之人跟他走。傒囊不但招人,亦招毒岚。若人跟其到所住之处,皆会——中毒而亡。”
“。。。。。。”
“密林被施了妖法。若非及时破了,我二人亦不得其门而入,将遍寻不获;蔡上士亦将葬身于此处。”
三人一时默然。
良久,蔡平向端木圭躬身道谢:“多谢师娘救命之恩。”
端木圭低头,道:“只是,没能救回李公子。”
“李公子失踪遇害与师娘无关,师娘不必自责。”
蔡平诚恳说道,声音颇为干涩,似很久没说话。
三人随后在潭边挖出李鹰体,另外还发现埋有五六具遗体。
“将遗体都挖出,还是留在此地?”
端木圭考虑半刻,道:“死者为大,入土为安。傒囊已将他们埋好,就不惊扰逝者了。”
——她没说的是,有些死者死去时间甚久,就算挖出亦可能寻不回亲人,不如就让他们在此地安息。
蔡平则脸无表情,却心绪复杂。
“蔡上士?”
端木圭呼唤道。
“师娘,在下有一个疑问。”蔡平缓缓说道。
“请说。”
“那孩子——傒囊,也许他,并无害我之意。”
“何以见得?”
蔡平将他和傒囊之前对话及行动举止一一道出,端木圭和陈羲听后皆默然。
“。。。。。。在下觉得,也许他只是想找人陪他,带他归家——”
顿了顿,蔡平自嘲道:“以上只是在下猜测,让大人和师娘见笑了。”
端木圭和陈羲对望一眼,陈羲只是说:“带李公子遗体回李府罢。”
蔡平应了声:“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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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前啊。。。。。。”
“很久到甚么时候?”
“久到都记不清是甚么时候了。有个孩子——”
“他有我这般大么?”
“也许比你还小罢。那孩子父母都已远行,剩下他一人,独自吃饭,独自玩耍。有一日,小孩玩着玩着,遗忘了归家之路,自此失去踪影。。。。。”
“没人去寻那个孩子么?”
“没有啊。他已经没有亲人。那孩子孤零零的,走着走着,就唱起一首歌。”
“甚么歌?”
“奶奶也不知道。听说啊,如果能听清楚那孩子的歌,就能寻回那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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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三十八 重梦(上)
恍如泼墨般,密布的彤云迅速地染上墨黑。
苍穹变色,转为昏暗。
端木圭将院中种着碗莲的青石缸移到一楼回廊之上。放置不过一会,嗖嗖寒风就夹着雨点飘向回廊。
端木圭入厢房里静静眺望,雨势哗哗渐大,五步开外已一片灰蒙蒙,雨雾将一切变模糊。
微握着的手开始发凉,端木圭寻思道,按时节说来,此场雨到傍晚或许会转为雪。
呵,又将到白雪漫天之时。
眨了眨眼,端木圭感到一丝困意。
此种时节,当真适合慵懒地卧床不起。。。。。
这般想着,她再次望向院中——
噫?雨中的是。。。。。。?
********************
“禀中尉大人,我等已将山包围,附近路口亦布置妥当,绝不让山上匪类有逃窜之机。”
田获策马拱手向陈羲禀告道。
陈羲勒马,望向山上。
此刻浸没在灰暗夜雾中的苍青山,看似荒凉,实则潜伏着一帮凶悍且无恶不作的土匪。
北军奉命剿匪,陈羲率领北军分了几路,往不同方向,人衔草马衔枚,在昏黑中悄然结集完毕,乌压压地将山底围了个密实。
陈羲深色的眸中聚起了锐利的光芒,手一挥,“啾”一声,烟花已经升到空中爆炸作响——
那是下令北军“前军上山”!
火把一下簇拥亮起,火光映得十里开外皆能见。陈羲一马当先,率众向山上冲去。尚未至山腰,已有土匪惊恐万状地向他们迎面跑来。
北军剑尚未出鞘,刀还没亮出,土匪们的脸色却已活见鬼似的,一个劲猛冲,直接欲冲下山去。北军军士纷纷挽弓射箭,一时箭矢如雨,唰唰声不绝;土匪纷纷倒下,却依然源源不断向他们冲来,就算中箭了仍惊慌地喊着:“快逃!”
陈羲纳闷间,前方蓦然出现一只庞然大物,让他瞬间明白土匪为何惊慌至此——
那是一只大得离奇的蜘蛛,身型之大,足可压毁一所房子!那闪着绿光的黑眼竟大如灯笼,数不清的长爪长臂恍如粗铁柱,挥舞间轻易折断树木无数,视障碍如无物,一行一动大地都为之颤抖!
“撤退!”
陈羲一边紧盯着那蜘蛛,观察着它的动静,一边下令让北军撤退。
然而尚未退后几步,那蜘蛛快速地逼近陈羲。他未来得及挥剑,那蜘蛛已一挥爪,将他扇出丈余远!
被扇下马的陈羲直直飞出撞到一株树干,摔下后心口一甜,咳出血来。
一息一息地,感觉到连呼吸都是扯动着心脉,耗费着心力;勉力想睁开眼,却不受控制地,只能看到一片昏黑。。。。。。
陈羲合眼,陷入昏厥。
***********************
中尉府内。
“端木姑娘,中尉大人状况如何?”田获关切问道。
端木圭轻按着静卧于床上陈羲之左手腕,把脉了好一阵,将寸、关、尺三个脉位探了个明白,仍默不出声。
田获见她不答,有点沉不住气,几乎要道出怀疑:“莫非岐黄之道,姑娘是外行”;却见端木圭又仔细端详起陈羲之脸容,动作缓慢从容,似已诊断明白,他只得将怀疑咽下。然而端木圭仍只是沉默,将他问话当耳边风,他不禁再次提醒道:“姑娘——”
“晚了,”端木圭终于开口,打断他言语,虽是淡淡地却不容反驳:“眼下中尉已陷入重梦而不能走出,若要治好需花费一番功夫,而且我还要设法入梦为其引路。”
纵然与端木圭熟稔,亦听陈羲谈了不少端木圭解决鬼怪之事,田获对怪力乱神之类仍因敬而远之而理解不多,只能发问:
“敢问姑娘,何谓”重梦”?又如何入他人之梦中?”
问毕,他仍觉得不可思议。
端木圭只是微微一笑,笑而不答。
****************************
陈羲发现自己身处一座山中。
何时来到此山?为何来到山上?而此山位于何处,可有名字——他一概不知,毫无记忆。
环视四周,树木葱郁,青绿环绕,又隐约听得有流水潺潺之声。
他循着流水声行去。
行了片刻,未见河流踪影,流水声却忽然消失。
本想用河流判断出山之路的陈羲只得停住,抬头望天,希望籍太阳及星辰分辨方向。
然而,恍似时值拂晓,恰是一日星辰最为暗淡无光,暗黑笼罩天地之时——目之所及,尽是混沌的浓黑,兼有烟雾弥漫。
有点怪。。。。。。
怪在何处,他又想不出;只好按树木枝叶之稀疏勉强分出东西南北,朝一个方向走着,试图下山。
不断行走,走了似有半个时辰,也似有几个时辰,陈羲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为何树木越来越稀少?视野越来越开阔?
不像下山,倒更像是行向山顶。。。。。。
可路势确是朝下延伸,他一直向下行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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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三十九 重梦(中)
山路似是盘环,亦似是直行着没尽头,所目睹之景色重复了又重复。不知不觉间天已大亮,陈羲仍在兜兜转转下行着,试图走下山。
不知自己行了多久,以至于双脚已麻木,亦渐觉疲惫。
陈羲几乎要放弃,准备歇息之时,眼前豁然开朗,没有树木遮挡——
苍穹及四方远处一览无遗,向下一望却尽是青翠树木。
——他竟行至山顶。
为何会如此?
陈羲思考再三,仍不得其解。
抬头望天,流云飘然,缓缓而逝。
雁叫声声,声声叫雁,有一行雁在上空飞过。
不对。。。。。雁,竟是背腹反转飞着!
一个激灵后,陈羲瞬间明白了——
——此山,是倒扣悬挂在半空的!故而下行就会行至山顶!
——我亦是倒扣在半空!
——然则为何会诡异至此,山倒悬,人倒挂,却不下坠?
陈羲茫然,再抬头一看,已日薄西山,晚霞漫天。
不过一眨眼,暗黑再次笼盖四周。
尚未来得及想到“为何昼夜更替如此之快”,从一开始就缠绕在心的怪异之感再次冒出:陈羲盯着身后树木——
暗淡无光,伸手不见五指,如此漆黑,为何树木一枝一叶,他却能看得一清二楚?
眼下又如何出山?
问题一个接一个涌来,陈羲一时头绪杂乱,迷惘不解。
他不由暗思,若然她在,倒可以请教一二。。。。。。
她是——
尚未念出名字,陈羲忽然嗅到一股焦味!
——火。
赤红烈焰如蛇般蜿蜒,一圈一圈迅速自山底蔓延开来,火光夹着黑烟直冲向山顶。
——赤光蔽天,耀如白昼。
着实诡异。。。。。。
有那么一刻,陈羲觉得自己应是在梦中。
然而,哔哔剥剥,草木着火燃烧之声却是如此清晰;失控的火焰到处流窜,又是如此真实。
陈羲正欲转身,察觉到有人拉住他手臂;定睛一看,是个姑娘,他不禁动容——
“端木!”
又惊又喜,他一把抓住她双臂摇晃了几下:“你怎会在此处?”
与他反应不同,端木圭不着痕迹地挣脱他双手,微微一挑眉,提醒他道:“眼下情况危急,无暇解释,尽快离开此地!”
边说边握着他的手,二人一同行至山顶崖边。
火光更盛,火苗已开始窜上身后树木,一棵树很快烧成了灰烬。。。。。。
而眼前,却是染了不祥赤色的,混沌的虚无。
“握住我的手,别放开。”
在一片哔哔剥剥声中,端木圭声音显得格外清冷,如水珠滴落幽幽古井:“闭上眼,直接往下跳。”
——行走间,她的手反被陈羲握住。
指尖和掌心默默感到暖意。
微热而心安。
所有焦虑纷扰,恍如日出云破,乌云尽皆消散,只余下朗朗天晴。。。。。。
——因而不放开,不想放开。
私心转念间,他与端木圭对望一眼;淡淡一笑后,陈羲恢复平静,一如既往地应一句“好”。
在烈火即将完全吞噬掉一切之时,二人闭眼,手牵手同时向前一跃。
耳边立即响起嗖嗖风声,呼啸刺耳,晃着,坠向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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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羲再次睁开眼,眼前是一片院子。
草已高过脚踝,率性地长遍一地;白如玉、形似簪的玉簪花不甘寂寞地占了一个角落,浅紫的木槿,以及叫不上名的黄色花儿零星在草地中冒出。
——此处是灵星楼后院?
起身,陈羲四下张望,确认自己身处灵星楼一楼回廊之上。
然而,五指间空空如也,掌心间温暖骤逝,不见端木圭在身旁。
张开手掌,又握紧,陈羲直接向正堂行去。
此回只是一会功夫,他已迈入正堂。
东面主人位,以及南北面客人位案几摆设依旧;主人席后设了一朱漆三面屏风,绘了四方位之神兽——北玄武(居上),南朱雀(居下),西白虎(居左),东青龙(居右),亦一如往常未曾移动。
——空荡,却不见有人。
转身,他又去厢房寻找;推门一看,两个厢房亦空无一人。
陈羲一边寻思着,若大喊一声“端木姑娘”,她是否会随之出现;一边仍抱着一线期望,来厨房门前,正欲推门,身后忽响起女声:
“按中尉大人如此寻法,就是将灵星楼翻遍了亦寻不着人的。”
回头,陈羲果见到端木圭亭亭玉立,浅笑嫣然。
是梦?是真?
有那么一瞬,他恍然不能分辨;把持住自己,不作近一步举动,他的嘴角却不由上弯:“呵,陈某几乎以为,此处人去楼空了。”
“否,”端木圭浅笑道:“若我当真避而不见,虽身处楼中,昭德亦寻不着。”
“嗯。”
似逐渐清醒般,陈羲似应非应,直感不妥——
——他自一开始就紧绷如弓,总觉得仍身处危险,为何见到端木圭后,依然未感放松?
端木圭察看着他脸色,似看透他所想,邀道:“去回廊喝一杯罢。”
回廊上已设了一案,铺了两张席子。二人坐于席上,取案上酒杯,举壶互斟,酌酒。
陈羲饮了一口,忽问:“为何不见茯苓甘草?”
“她二人暂返家乡,灵星楼暂只剩我一人。”端木圭答道。
“姑娘独自一人居住,可习惯?”
“呵,早已习惯孤身一人。”
陈羲放下酒杯,又问:“方才在山上,多得姑娘相救——只是,姑娘如何将我救回此处?”
“此有何难?用了些方违之术罢了。”
——不对。
陈羲道:“姑且不论方违能否将我二人带回此处——此刻,我仍在梦中罢?”
顿了顿,见端木圭毫无反应,陈羲微微皱眉:“姑娘能否告诉我,下一步该如何行动?又如何能醒来?”
端木圭手捧酒杯,浅浅啜了一口酒。
陈羲正视着她,忽道:“你并非端木圭。”
——虽有怀疑,他只是试探地说出此句,心里并不能确定。
然而,话音刚落,所坐之处忽然剧烈晃动!
整个地在摇动!
端木圭倏地消失不见。
陈羲迅速站起,却左右摇晃站不稳;回廊忽地向下倾斜,头上顶板也纷纷砸落。躲闪间,他脚一磕——
正当以为将倒向地面之际,有人拉住他。
定下神,陈羲一看,拉住自己的,是端木圭。
再次微微一挑眉,端木圭道:“可让我好找。”
——眼前景色骤变,二人竟身处一高台之上,视野空旷无比。
陈羲上上下下打量她好几遍:“你当真是端木圭?”
“若我说\真的,如假包换\,昭德会相信么?”
“不信。”陈羲脱口而出。
——话虽如此,心里却放松了不少。
“所以且不聊闲话。昭德,眼下你身处\重梦\之中,并在最浅那层梦中受创,需我引导你出梦。”
向陈羲伸出手,她语带双机道:“握住我的手,莫再松开了。”
陈羲颔首,尚未伸手,却看到端木圭身后现出一个巨爪,猛然向她袭来!(未完待续)
章四十 重梦(下)
手快于心,陈羲一下发力,将端木推至自己左侧——巨爪遂迎面直直插入他胸膛!
“昭德!”
端木圭紧张地喊了一声,陈羲顾不上回应,亦顾不上胸膛撕心般的疼痛,汩汩地不断渗出的鲜血——他双手死死抓住那粗如铁杆,形若蟹钳,折断人身如掐断花朵般容易的巨爪,不让它抽离自己,竭力制压着它的动弹——
与此同时,端木圭往他头上虚抓一下,手里蓦然现出一把宝剑,剑身幽绿,较寻常之剑长尺许。闭目静心一会,她倏地睁眼,低喝一声“中!”,将剑掷向上空!
那剑化作一道绿光,如闪电般直直划破苍穹,在半空划出一道长长裂口,连浮云亦翻滚后一下子全部隐藏不见,霎时间绿光映天照耀一切,其余光芒消退无形——
巨爪亦倏地消失不见。
手掩伤口,陈羲站立着踉跄了一下,端木圭赶紧扶住他。
“伤势如何?让我看看。”端木圭关切问道,并伸手探向他胸膛——
陈羲一把握住她的手,端木圭一愣;他的手依然温厚而有力,她一时竟挣脱不开,也就任他握着。
“昭德?”
她疑惑发问,却见陈羲目不转睛地直视自己。端木圭微微低下头,避开他目光;瞥见他衣襟,心里一紧,端木圭提醒他道:“松手——看血都渗出来了。”
陈羲淡淡笑着宽慰她道:“既是梦,自不会是大碍。”
“那可难说,坐下——让我扶你。”端木圭道。
明白她话中之意,握着的手松了点,却仍不让她挣脱。陈羲不着痕迹说道:“不是你说,莫要再放开了么?”
“此一时非彼一时——”
“——可你仍未带我出梦?端木姑娘若再次消失不见,在下可没有精力。。。。。。去寻。。。。。。”
——声音越说越小,眼前忽而朦胧,忽而清晰。。。。。
端木圭第三次挑眉,寻思着是否直接赏他一记爆栗令他昏睡比较好,尚未付诸实践,陈羲终于松开她的手,开始慢慢向前倾去。
若是梦,为何胸口痛感如此真实?
他勉力想睁开眼,却不受控制地,看到一片花白的光亮。合上眼睛,再次坠入昏厥之前,他感觉到端木圭紧张地扶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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哚。哚。哚。
有节奏的敲击声。
声音不大,却一下一下恍如撞击在耳膜上,几乎引得他的心脏也要跟着那节奏一起跳动——
陈羲是被敲击声唤醒的。
尚未睁眼,半梦半醒间,他已隐约分辨出,那敲击声,应是有人用石杵往臼里一下一下捶捣着。
哚。哚。哚。
敲击声越发清晰入耳。
眼皮如灌了水般凝重,意识却一点一点凝聚,渐渐恢复清醒。
陈羲慢慢睁开双眼。
乍入眼帘,是一片灰蒙蒙的白。
——那是清晨,透入寝室的光。
身处中尉府厢房,自己寝室之中,自己卧床之上。
支撑起身,他看到一个姑娘背对自己,斜束螺髻,着翠色曲裾,纤腰窈窕,正坐着用石杵往臼里一下一下地捣药。
那是——
“阿圭?”
端木圭闻言,停下捶捣,转身行至他床边,淡淡问道:“醒了?”
陈羲颔首,饶有兴致说道:“方才我作了一个长梦:先是梦到自己奉命上山剿匪,不料在山中碰到怪物——一只庞大无比的蜘蛛!”
娓娓将梦境按序道来:身陷怪山,坠山后却到了灵星楼;楼里碰到端木姑娘却是假的,真的端木圭在地动摇晃之际拉住他;在高台上再次遇险——
越是险要之处,陈羲越觉有趣,说得甚是详细;二人握手等细节,心里藏珍,言谈间只是提及带过。
“——随后听到你在捣药,因而醒来。”
顿了顿,陈羲方觉自顾自说了许久,竟没让端木圭坐下,亦没留意她神色如何,遂歉意道:“方才尽顾着说,阿圭定听得厌了——请先坐,待我起身——”
“——昭德不需起来,”端木圭淡淡一笑,插话道:“先躺着罢。”
敛袖,微微曲身,端木圭坐于床边,目光恰与陈羲持平;巫女清瞳流深,盈盈不语间,如三月融冰春水,似冷,实暖。
距离似近,又似远。
陈羲心下一动;端木圭却收敛目光,淡然提醒道:“昭德,我二人实则仍在梦中。”
梦?
怎会仍是梦?
困惑不解间,有那么一瞬,陈羲眼前似飞快闪过许多场景,又似只闪过一片白光;似听到哗哗雨落之声,又似没听到任何声音——
陈羲睁开眼,真正地醒来。
真是个长梦。。。。。。
诡秘而惊险。
陈羲心里暗思,双眼直视顶板,颇觉陌生。。。。。
自己身在何处?
又是何时辰?
支撑着起来,身上盖着的薄衾随之滑落。侧头,他看到一尺之隔另有一床,端木圭身盖毛衾,侧卧床上,尚沉睡未醒;右手手腕微露出衾外,上系一圈红丝绳,红丝绳向外延伸着,绳子另一端则是——
陈羲抬手一看,正是系在自己左手手腕上。
抚上红绳,陈羲再次觉得有暖意自指尖微微地传来。
嘴角不由微微上扬。
他见端木圭睡颜恬静安然,呼吸平缓,清秀莹润的侧脸在昏昏光下,白若透明,且淡淡绯红浮于脸颊,敛去平日棱角,没了冷然之色,如寻常小女子一般,恬然酣睡。。。。。。
***************************
陈羲生生移开目光,转而四周打量着。
门口垂下截绿竹帘;与门正对,立着一座檀木底座、绿底素色草纹缯绫屏风,窗边垂下及地青色幕帘,风吹则微荡;西面靠墙壁立着一座书架,堆满书卷,其中有卷着,亦有翻开。两张床之中,有一博山炉,正袅袅散着舒心香气,香满一室。
应是身处灵星楼厢房。
陈羲如此想着,不觉手腕动了一动。因不想惊醒巫女,他仍于床上未起身,没甚动作;手腕牵连着红丝绳微动,他也没留意,端木圭却低低呻吟一声,悠悠醒转。
“醒了?”
“唔。”
端木圭低低应了一声,毛衾里伸了个懒腰,方慢慢坐起。
毛衾落下,陈羲看到她仅着中衣,露出一段雪白的手腕——
避过头去不看,陈羲收敛遐思,定下心神,终于问出清醒后一直困惑的疑问:“为何我会在灵星楼?为何你我皆手系红绳?莫非与我所作长梦有关?”
端木圭抱着毛衾,歪于床上,闲闲应道:“不错,与你所作长梦有关。”
顿了顿,端木圭反问道:“昭德可知,你已昏睡了两日一夜?”(未完待续)
章四十一 重梦(终)
陈羲愕然,并不相信:“陈某记得,昨夜在府中如常入睡,醒来已至灵星楼——”
抬眼,察觉到窗外透入的光越来越弱,不似清晨,陈羲一下闭口不言。
端木圭解下腕间红绳,轻轻一弹,红绳另一端——系在陈羲腕间,亦如活了般自个脱落,再轻轻一扯,红绳很快全部盘回她掌中。
巫女又伸指向东一弹,东面立着那盏羊形青铜灯灯芯立即亮起一簇火苗。灯火一燃,室内遂光亮了不少。
“。。。。。。眼下已是掌灯时分?”
“正是,大概是酉时。”
端木圭又提醒道:“今日是二十三日。”
陈羲一凛:“当真不是二十二日?”
端木圭点头。
“。。。。。。为何一直未醒来?”陈羲仍半信半疑,忽又想到:“莫非如你在梦中所言,因陈某陷入”重梦”当中?然则,陈某梦中所见端木姑娘,确是阿圭你?”
“确是如此。”
陈羲面露困惑不解之色,端木圭遂从头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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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羲实则并不在中尉府居住,他有自己府邸陈府,与中尉府相隔不远。然而,陈羲身处中尉府或北军军营时辰比留在自家府邸来得长。白昼在外执行公务自不说;若遇上要率领北军执行任务,或中尉府有急务及案卷繁多需处理等情况,陈羲则在北军军营或中尉府留宿过夜,渐成惯例。
二十一日夜里,陈羲在中尉府处理完案卷,鼓打三更,已交子时。他走入自己专属厢房,躺上床后沉沉入睡。二十二日清晨卯时,中尉府值班差役如同往常,准点扣响陈羲寝间房门,请中尉起床。然而扣门良久,呼唤声愈来愈大,厢房内却毫无动静。
那差役大着胆子推开房门,见陈羲仍卧床酣睡,只当中尉疲惫未醒,转身关门退出。半个时辰后,天已微亮,差役再去请,陈羲却酣睡依旧。
“怪事。。。。。。平日中尉大人就算只歇一二个时辰,亦甚是警觉,我等一敲门他立醒,不待呼唤他就出声让我等进去收拾;今日怎会酣睡至此?”
差役惊疑间,不敢擅作主张,给陈府管家陈丁报信,请他过来。陈丁匆匆赶到,见陈羲睡容安然,鼻息平缓均匀,显然仍沉睡未醒。
问了差役陈羲昨晚是何时熄灯入睡后,陈丁伏在陈羲耳边轻唤,陈羲并无反应。正束手无策之际,已至辰时,田获到中尉府点卯。陈丁遂领田获到厢房,简要说了陈羲当下情况。
田获听罢,略一思索,道:“莫非喝了酒,或服了昏睡之药?”
陈丁道:“不像。并未嗅到酒气。”
田获却仔细查看了厢房,发现并未藏酒;盛水杯碗皆检查过,亲尝一口,皆是淡水,并未下药。
地上熏炉里亦是寻常熏香,并无催眠之效。
“也许被差役调换杯碗亦说不定,”田获暗思,唤那值班差役来问。
那差役坚称自己除今晨卯时进去唤醒中尉,之前并未入内,更不会动里面器皿。
“然则,昨晚夜里你可目睹有何异状?”
差役摇头,道:“小的亲见中尉入房,如常关门熄灯安睡。别无他人进入。”
中尉府管制之严,所有差役身家底细都清白可查,严守纪律,田获知道,亦知差役不敢欺瞒他;挥手让那差役退下,差役心知自己有嫌疑,不退反跪,道:“小的遭疑,为表清白,在中尉大人醒来之前,皆留在此地不会离开。”
田获点点头,道:“既如此,先拿毛巾和一盘冰水来。”
差役这才应喏退下。
陈丁却一惊,道:“田大人意思,是要泼冰水?”
——眼下是入冬时节,泼人冰水当然会立即醒,然而这一泼难免会受冻,会染上风寒。。。。。。
田获知他顾虑,道:“并非要泼冰水——我自有处理之法。”
陈丁点头。差役拿来毛巾及一盘冰水。田获将毛巾浸入水中一会,用毛巾包起几颗冰块并扎好,向陈羲侧脸颊穴位上按去。
此法收效虽不及泼水来得快,却是百试百灵,军营里没少用。然而,田获眼见毛巾里不断渗出水,陈羲脸颊亦冻得发红,却不见他睁眼,也不见他动手推开毛巾——竟仍是无反应,沉睡依旧。
“中尉大人竟困倦酣睡至此?”田获心下纳闷,见陈羲安睡恬然,并无异样,略一沉吟,道:“也许过些时辰,中尉自会醒来。若中尉过午时仍不醒,告诉我,那时再请大夫来看。”
陈丁点头称是。田获转身代为处理了中尉府公务,返回北军军营。
恰逢那日军务甚多,田获一路忙碌,待终于处理完毕,得知陈羲仍未醒,已是天色向晚。唤上军医,简短告知陈羲情况,田获再次匆匆赶至中尉府。
那军医先打量陈羲脸容,再为其把脉。良久,军医沉吟道:“看中尉脸色,不似久未睡眠、困倦之相;脉相缓而平稳,既无受伤,亦无病恙——只是熟睡未醒。”
田获问:“然则,为何唤不醒?”
军医拱手道:“恕在下鲁钝,中尉一未受伤,二无病恙,三未中毒,实在查不出中尉沉睡之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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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医告辞离去后,田获陈丁望着昏睡未醒的陈羲,一时默然。
良久,陈丁出声道:“田大人,若大夫查不出端倪,是否请个巫师或师娘查看?”
田获看了他一眼,寻思着,不语。
陈丁继续道:“春秋时秦穆公有回宴后大醉,一卧数日不起,五日后方醒来。原来梦中有宝夫人牵引穆公上天庭,听得数声”尔平晋乱”,穆公从而得知晋国大乱,秦国将帮其平息。也因穆公见到宝夫人,并立宝夫人祠祭祀,后来穆公果然成春秋一霸。若主人有异梦,涉及鬼神,则巫师师娘定能察觉。”
田获沉吟一会,秦穆公这则典故他也知道,眼下确要请巫师师娘一看究竟,道:“也罢,我去灵星楼请端木姑娘来。”
事有不巧,田获虽立即赶去灵星楼,已是入夜,昏黑中楼内却黑灯无光——端木圭不在。
田获等了半个时辰,又去灵星祠询问,无人知道端木圭行踪。田获只好折回,对灵星楼大门说道(他觉得别扭无比):“若端木姑娘回来,请告知她务必去中尉府一趟,陈大人昏睡不醒。”
留言是留了,田获亦返回中尉府,在中尉府留宿。然而田获一则担忧陈羲,二则牵挂端木圭是否会来,一夜睡得并不安稳。
二十三清晨,卯时刚过,田获起身洗漱完毕,再去看望陈羲,见其仍沉睡未醒,正准备出门再去灵星楼,寒风忽起,继而天降大雨。田获停步,见雨势越来越大,回房翻出一件蓑衣,套上正欲出发,差役匆匆行来,禀告:“有位姑娘自称姓端木,上门求见。”
田获喜道:“请她进来。”
端木圭一入厢房,向田获问清了状况,又仔细看了陈羲脸色;她并不出声,直接坐在床边,伸手就为陈羲诊脉。
这一诊,花了颇长时间。小半个时辰过去,端木圭仍按着陈羲脉息不言不语,若有所思。
“端木姑娘?”田获实在忍不住,出声问道:“中尉大人究竟状况如何?”
端木圭沉默,终于察觉到陈羲脉息微微一窒,瞬间又恢复平缓,方出声应道:“晚了。”
田获心下一紧,巫女心中已有断定,从容道:“眼下中尉已陷入重梦而不能走出,若要醒来需花费一番功夫,而且我还要设法入梦为其引路。”
至于重梦为何物,如何入他人之梦,端木圭只是笑而不答,又道:“准备一辆马车,载我和陈大人回灵星楼。”
田获应了,命人驾马车载他二人回灵星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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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则,重梦为何物?为何我会陷入重梦中?”
陈羲插话问道。
端木圭道:“记得梦中出现的巨蜘蛛和巨爪么?”
陈羲点头。
“那就是重梦。”
“。。。。。。”
“重梦本无实体,无形,却能潜入睡梦中,控制人的梦境——梦一旦被其控制,人将陷入其中,永远沉睡,不会醒来;同时精气元神亦被它慢慢吸取,渐渐死去。”
陈羲想起在倒山中兜兜转转,道:“所以我在那倒山中,费劲力气亦不能走出。”
端木圭道:“正是。我一入梦,就发现你在最浅那层梦,受重梦袭击,坠入了二重梦中。”
“且慢。。。。。。梦还分层次?”
端木圭点头,继续道:“重梦擅长构梦,梦境越层迭,则越真实,人越难分辨身处梦中,将越难脱离。”
顿了顿,又道:“我追至二重梦中,看到倒山,却难寻你。于是施了火咒——”
“原来那山火是你所施!”
——若然成真,魂魄岂非会被火吞噬?
端木圭瞥了他一眼,知他所想,淡然解释道:“梦中施火咒,只会吞噬梦境,不伤及魂魄。正因施了火咒,我才找到你,并提醒你身处重梦。然而火咒亦引起重梦注意,在我牵你脱离之时,因它使坏,我两反坠入三重梦中。”
“所以,我见到假的端木。。。。。。”
“嗯,也亏昭德看出三重梦之破绽,未被它所惑,否则我更难找回你——重梦妖力只能施于梦中,牵着沉睡之人陷入它所构梦中;若人察觉到自己”身处梦中”,有”要醒来”的觉念,则重梦所构梦境会崩溃而消失。”
“那后面在高台上——”
“高台上是昭德自己之梦,更深层的梦。。。。。。因你有觉念,我找到你并一下脱离了三重梦。但重梦并不死心,想再次控制你梦境;我是它最大阻碍,所以它化身为巨爪袭击我。”
端木圭说到此,微微叹气,道:“昭德实在鲁莽;本来我能应付重梦,却因你再次受伤再坠下一层梦,所以你我虽干掉重梦,我仍要寻你,二人皆未能出梦。”
陈羲微微一笑,对她嗔怪不以为意,道:“可是寻了许久?”
端木圭瞪了他一眼。道:“当然。在那深梦中,我寻了半年。”
“半年?”
“梦中时辰与现实不同,你在那倒山,行了一日罢?实则可能是作了半个时辰的梦。”
“唔。”顿了顿,陈羲道:“如此,还是辛苦你了。”
端木圭嘴角上弯,道:“不过,中尉大人之梦,也颇有趣。”
见巫女眼里闪过一丝促狭之意,陈羲暗觉不妙,转移话题:“阿圭,话说你尚未回答,究竟是如何入我梦中?”
“先要点燃催眠之香。”端木圭一指博山炉,又指向窗边幕帘道:“因是白昼,垂下幕帘,室内昏暗更易入睡。我将平日睡时所插碧玉梅花簪插在昭德髻上,又将昭德髻上所束发带系在自己发上——”
“难怪我看着你那发带,总觉眼熟,未料你当真拿去系了,”陈羲一摸发髻,道:“玉簪不在我头上。”
“喏。”端木圭示意他看床尾,碧玉梅花簪斜斜插入地,微微透出一抹绿光。
忽然醒悟,陈羲问:“梦中刺杀重梦那柄剑,就是此簪?”
端木圭点头:“重梦一旦出梦,无形亦无任何妖力。它中簪跳出你身外,簪子将它钉在地面。玉簪辟邪,已将它消灭。”
“原来如此。”
端木圭又道:“入梦关键,在于系红丝绳,作梦者和入梦者所系位置不同。只要红绳不断,不解下,入梦者和作梦者牵绊就不会断。”
陈羲若有所思,一时并不接话,端木圭再次伸了个懒腰,道:“倒觉得饿了,昭德留下吃了晚膳再走?”
“唔,”陈羲应了,渐渐皱眉:“此间厢房,是你闺房?”
——二楼厢房正是端木圭闺阁,之前他只是路过上三楼,看过闺阁门口。。。。。。
“正是。”端木圭一口应了,道:“有甚不妥?”
陈羲忽觉窘迫,道:“男子擅入姑娘闺房,于礼不合。。。。。。”
端木圭眨眨眼,坦然道:“施法不拘礼。再说,在闺房我才能睡得安稳,方能顺利入梦呐。”
——不是谁都像你那样,缺那么一条筋好罢!!
陈羲心中默默大喊。端木圭清瞳流转,促狭之意再现,微笑说道:“昭德既过意不去,是要对我负责吗?”
陈羲一时懵征,见端木圭笑意越深,胡乱应道:“姑娘不要开玩笑——”
——不要用嘻哈语气说本应正经的事情!
“喔,不然昭德之意,是要我对你负责?”
陈羲越发窘迫,翻身下床,端木圭又调侃道:“哎,昭德是想一走了之,始甚么终甚么。。。。。。而不责任吗?”“姑娘别乱说!”
——他当然知道她所指,但压根什么都没发生啊!
陈羲头大,申辩越发无力。。。。。。
二人尚未知道,此时楼外,雪缓缓飘落,安静地一点一点将草地树木覆盖。
——白昼所下那场雨,入夜终化成雪。(未完待续)
章四十二 浑沌(上)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庄子·应帝王》
端木圭看书良久,终于舍得放下手中书卷之时,茯苓揭门帘而入,禀道:“东方朔先生求见。”
“东方朔?”端木圭思索着:此人时任太中大夫(掌政事论议)。武帝即位初年,曾征召天下贤良方正和有文学才能之人。各地士人、儒生纷纷上书自荐,东方朔也不例外;但他给汉武帝上书却独出心裁与众不同,下笔万言,陈诉治国之策,用了三千奏牍(竹简)写成,需两个人才扛得起,武帝花两个月才读完,一时声名大噪。自己与他并无往来,眼下对方忽然登门拜访,不知所为何事?
“请他到正堂。”端木圭吩咐道。
茯苓应喏而退。
茯苓引东方朔到正堂。端木圭见他年约三十,身形类鹤,双目深且有神,面相清奇,暗思东方朔若修道学法,定能成一代宗师。端木圭并不道出心中所想,略略行了见面礼,不称大人,只称呼他道:“东方先生。”
东方朔回礼,道:“冒味造访,打搅端木姑娘了。”
话题一转,不再客气寒暄,东方朔手捧几匹布匹奉上,直接道:“端木姑娘请先收下。”
端木圭一愕。常闻东方朔为人乖张,行事不按常理,颇为率性,眼下忽来这么一出,让她好生奇怪之感。不接布匹,端木圭推辞道:“我与先生素昧平生,今日初次相见,先生就送上重礼,恕民女不能接受。”
东方朔一笑,道:“实不相瞒,在下想向姑娘请教一个问题,事关鬼神,姑娘见多识广,望能赐教——故而先呈上薄礼,以表诚意。”
端木圭淡然道:“论见多识广,民女岂敢和先生相比?记得先生上书三千奏牍里说:年十二学书三冬,文史足用;年十五岁学击剑;十六岁攻诗书,诵二十二万言;年十九岁学孙吴兵法,通战阵之具、钲鼓之数,亦诵二十二万言。今年二十有二,天文地理无所不通,诸子百家无所不晓,提笔能写,上马能战。——先生博学如此,竟还有不明之事?”
东方朔原有预想端木圭会说“学富五车、博闻强记”之类言辞推脱,不料她竟读过自己三千奏牍,背诵得一字不差,不由暗生知音之感;二来他亦求教心切,因而虽知巫女语存暗讽,他仍不以为意,道:“在下厚颜自称博学,却对鬼神之类之甚少;姑娘才真是博闻强记,颇有见识,恳请姑娘为我解惑。”
端木圭作手势请他坐下。二人分宾主坐好,端木圭道:“茯苓,收下布匹。”
茯苓应声收下布匹,东方朔喜道:“姑娘愿意赐教?”
端木圭依然淡然说道:“虽说无功不受禄,民女不知自己能否为先生解惑——但东方先生既然诚心求解,证明所问问题颇有价值;想来民女能解答与否,都值得收下布匹。”
——这巫女要是当商人,定是算盘敲得精,不让自己吃亏。见她收下布匹,东方朔反而松一口气,笑道:“姑娘定能解答在下心中之惑——姑娘若解答不出,再无人能答。”
端木圭瞥了他一眼,也不客套,道:“先生请问。”
东方朔道出一个鬼神之名,道问:“姑娘可知其真面目究竟如何?”
端木圭清瞳流转,嘴角微微上弯道:“《山海经·西山经》云:“天山,多金玉,有青雄黄,英水出焉,而西南流注于汤谷。有神鸟,其状如黄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浑敦无面目,是识歌舞,实惟帝江(鸟)也。——不正是此鬼神真面目?”
东方朔摇摇头,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语。姑娘身为师娘,岂会不知《山海经》之记载有真有假?此处称它为太阳神鸟,明显是误传。其真面目到底如何,尚且鲜有人知——姑娘就是知情人之一。”
“然而,先生何以如此笃定,道我知情?”
东方朔狡黠说道:“姑娘先回答我所问,在下自然奉告因何得知姑娘知情。”
端木圭敛了笑容,道:“此问题我确知答案,答案亦确有价值,所以除却方才我所问,先生还需先做一件事我才会回答。”
“何事?”
“久闻先生言辞敏捷诙谐,滑稽多智。民女近日心绪不佳,若东方先生能逗得民女破颜展笑,民女定知无不言。”
——话虽如此,巫女神色平静,却有那么一瞬,眼神颇值玩味。
东方朔看到,暗思:想刁难我?他哈哈一笑,面无难色,拍掌道:“易事,易事。”
数日后,陈羲到灵星楼拜访端木圭。
甘草领着陈羲到一楼回廊之上,回廊上已铺好两张厚席子,一矮案几,一暖炉;案几上盛了一盘芋头,一甑熬得浓白的汤,香气四溢,冒着袅袅热气。
端木圭懒坐于席上,并不起来,只略一欠身施礼,邀道:“请坐”。
陈羲坐下,顺手就剥了只芋头来吃;芋头肉质细腻,绵香松软,他很快就干掉一只。甘草拿来碗和竹箸(筷子)。盛了两碗汤后退下。
“尝下,羊肉汤,喝了暖身。”端木圭道。
“好。”
陈羲一喝,觉得羊肉汤用料颇足,只有少许膻腥,滚热的汤汤味浓郁醇厚;且汤里羊肉都切成薄薄的一片片,吃来居然滑嫩,鲜美非常。
“好喝。”陈羲一边赞,一边再去盛第二碗。
“多喝些,甑里还有很多。”端木圭慢慢喝着汤,微微一笑道:“羊肉性温,温则祛寒;汤里还加了枸杞、红枣——正是昭德前几日送来的,最是活血温补的。”
“下回我再给你带些枣子来。”陈羲道:“此地大枣确是不错。”
端木圭点点头。
两人望向庭院,雪如柳絮,打转着,轻荡着,飘然而降,点点洁白慢慢覆上院中草地。
安静而惬意。
两人一时都不出声,静静地欣赏着雪落。
良久,陈羲开口道:“听说前日,有三名巫师到灵星楼找你麻烦?”
“嗯,”端木圭轻描淡写道:“那三名巫师对平云门中人有些仇视。我懒得跟他们废话,直接给了他们一点教训。”
——一点教训?陈羲获报,那三名巫师连灵星楼大门都未进入,砸门时就突然似被无形之腿踢出丈远;扑倒在地,鼻青脸肿、惊疑未定间天降蜂巢,正砸中一人头顶,里面玄色大蜂顿时蜂拥而出,密密围攻蛰咬那三人。那三名巫师挥赶不走玄蜂,慌乱中念咒施法亦无用,最后蛰得满头是包,狼狈地哭爹喊娘逃跑离去,玄蜂仍穷追不舍。。。。。。
果然,女子和小人得罪不得;更不可得罪如端木圭那样的巫女——陈羲如此想着,忽地暗生庆幸。
也许是因心生庆幸,也许由于放松,又也许是因好奇,陈羲提出一个埋藏在心许久的疑问:“阿圭,你可曾遇到甚么过棘手难题,比如鬼神之类,是你应付不来的?”
话一问出,陈羲顿觉自己鲁莽失礼,连忙补充道:“当然,阿圭,你不说也不打紧。”
端木圭眨眨眼,忽地若有所思,似回想起甚么;而这神色在陈羲看来,是如此地——古怪!
陈羲正在寻思间,端木圭忽地微微一叹,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鬼神有莫测之时,我当然也曾遇到应付不来、招呼不了之鬼神。”
——如此神态,实属罕见。陈羲忽觉有趣,来了兴致:“那究竟是何方鬼神,竟能让阿圭束手无策,发此感慨?”
“说来话长,我可以引你一看。”
(在此感谢小52,给我带来了灵感!)(未完待续)
章四十三 浑沌(中)
“看?”陈羲好奇地复述,道:“莫非那鬼神就在附近?”
“非也,”端木圭否认,又道:“是让你看一段记忆。”
“。。。。。。阿圭莫非在说笑?”
端木圭微微一笑,摇摇头,站起邀道:“请随我来。”
陈羲应了,二人遂一同行至回廊尽头。陈羲看到一个青石缸静立于跟前,外刻着卷云纹理,内里浮着一朵碗莲菡萏,问道:“之前在院里树下,就是此石缸?”
“正是。”
陈羲打量着,奇道:“眼下入冬,此朵菡萏尚未枯萎。”
“缸里水是温的,菡萏未受凉。”
端木圭解释着,又弯身伸手拨了拨缸内清水,满意道:“时日已够。”
陈羲投以疑问的眼神。
“缸底刻了符咒,内里碗莲亦养了一段时日,颇有灵性,可用此缸窥看到一些事情,比如眼下近在门外、或远在千里之外楚地状况如何;又或者是我的回忆。”
“。。。。。。当真?”
端木圭不多解释,低头暗祝了一会,向碗莲菡萏虚指一弹。
恍如得令,原先密合如藏住一个诡秘的菡萏微微摇曳,在雪落时节慢慢地无声绽放着,莲瓣粉嫩,含露欲滴,凌波出尘。
“呵。。。。。”陈羲暗叹,却看到缸内清水忽地变了颜色,映出一个黄昏之景,且映出一座山中落叶无边,秋风萧萧。
缸内所映之景拉长,扩大,扩大。。。。。。
定睛一看,陈羲赫然发现自己和端木圭已身处缸中所映山中!
陈羲愕然间,一个斜束螺髻,身着绯色上襦,淡黄下裙的年轻姑娘迎面向他二人行来,对他俩视若不见,并不停步,匆匆穿过他俩手臂而去。
穿过手臂?
陈羲看着那姑娘背影,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臂,方才手臂如不存在那样,那姑娘直接穿过去了?
而且,那姑娘。。。。。。是端木圭!?
端木圭微微一笑,解释道:“眼下昭德和我已身处我记忆之中。”
“。。。。。。”
“跟上那个姑娘罢——那就是我。当时,我在平云门学法略有所成,遂出门四处云游,有日行至汉中孚山,夜宿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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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一瞬,背后忽地觉一灼,端木圭觉得似有鬼怪盯住她。
警觉地察看四周,那感觉又倏地消失了。
她体质特殊,不但能看到常人所见不到之异状,且自幼对鬼怪妖神存在甚为敏感;修行学法后感觉更是敏锐,眼下在孚山行了整日,忽觉不妥,有被窥看之感。
然而,那感觉如白马过隙,消失后再无后续。
端木圭寻思着,还是先寻地方过夜罢。
随后她在山腰寻到一个亭子,遂在里面生火。吃了些干粮,喝了随身携带竹筒里的水后,困意袭来,她并不熄火,往地上铺了一毯,倒头睡下。
端木圭睡得很沉,连梦都没有一个。及至半夜,她忽觉胸口发闷,如被重石压住般难受。
不妥。。。。。。!
她一个翻身,睁眼瞬间跃出亭外;下一秒就是一声巨响“轰”!
亭子瞬间倒塌!
灰土四下飞扬,端木圭背后渗出冷汗。
定下心神,待尘埃落定后,她察看到亭盖,亭柱,栏杆竟都塌得粉碎!
亭盖亭柱皆是硬石,就算倒塌亦不应粉碎成一片片!
竭力不去想象自己若不逃出后果如何,端木圭又仔细回想,方才没有地震,没有山摇,亭盖直接压入亭内,亭柱随后崩裂粉碎,像是。。。。。。
有鬼怪自亭顶压垮整个亭子!
——莫非是冲着我端木某人而来的?
联想到此前发闷不妥之感,端木圭冷笑一声,幽幽黑眸转深,显出冷意。她飞快作结阵手势,念咒道:“缚!”
昏黑中,一道白光自她手中飞闪而出,绕了倒塌之亭一圈,随即光芒消逝于黑暗之中,四周昏黑静谧依旧。
——果然落了个空。
虽已感觉不到异状,端木圭籍此才断定,那鬼怪果真逃了。
抬头望天,无星无月,漆黑而混沌。
看来离天亮还有些时辰。
山路夜间难行,不说鬼怪潜伏,若碰上野兽甚么的,亦是麻烦。
端木圭索性找个棵树,划了个圈,又点燃一堆火,靠在树下,再次闭眼歇息。
拂晓。天色微亮。
端木圭略一收拾,起身下山。
按脚程,采用缩地之法,只需再花一两个时辰就可到山底。
端木圭行了半个时辰后,又察觉有异。
兜兜转转间,她发现自己又折回原处。
奇怪。。。。。。是有鬼神干扰?
而且缩地之法失效了?
端木圭寻思着,看来事情尚未完结,那鬼怪仍未罢休,欲困住她,不让她下山。
只是对方不现身,眼下又无任何痕迹可寻;端木圭一时毫无头绪,不想再浪费时间,直接潜入地下——用地遁之法遁走。
这一遁,端木圭顺利离开孚山;探身出来时,已到百里之外一个市集。
虽未到正午,市集却有几个店铺升起袅袅炊烟,饭菜香气飘出。端木圭此刻才发现,自己早已是饥肠辘辘。
走向一家汤饼(汤面)铺,点了一碗汤饼。店很小,设了几个位子在一个简陋木蓬之下,这时辰只有一两人坐着在吃饼。端木圭刚坐下,脚下之地忽如被抽走般,瞬间整个木蓬向下塌陷!(未完待续)
章四十四 浑沌(下)
地面在瞬间破裂下陷!
端木圭刹时感到被一股蛮力强行往下压去!
那股力量爆发突然,又异常沉重,一下压得她无法抬手亦无法施法!
端木圭甚至听到耳边响起尖锐呼啸之声,按此速度坠下,定会重伤!
尘埃终于落定之时,所有在市集的人都纷纷围上去察看。
地面赫然出现一个长三丈,宽两丈,塌落凹陷未见到底、尚不知深浅几何的大坑。
整个汤面铺都塌陷入其中。
“天坑啊。。。。。。”有人惊惧地说着。
“此乃异相,恐怕是天谴啊。。。。。。”
“救人要紧,放长绳伸下去救人——裴掌柜!吱一声啊!”汤面铺隔壁的鱼铺袁掌柜喊道。
一会后,果然听到坑底有人回应道:“哎!”
——声音虽有点小,听起来尚可。袁掌柜又喊道:“等着,就放绳下去救你们!”
“好。。。。。。”
众人正在寻绳子竹竿之时,有名女子递给袁掌柜一根长绳,袁掌柜尚未说一声“谢”,只见衣裾一闪,那女子已飞快转身离去。
“姑娘?”
袁掌柜纳闷,不过一眨眼功夫,那女子已不见踪影。
也许就走入人群当中罢;他无暇多想,放绳入坑中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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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子正是自坑中逃出的端木圭。
被那股蛮力压制下,她艰难地动了动手指,道出一个字:“撇”。
——此术是平云门救命秘术之一,亦是端木圭习得炉火纯青的方术:瞬间撇移。用此术若控制得当,能瞬间撇移出几里开外。此刻端木圭施法受制,只瞬间移身回到塌陷上空,脚仍未沾地;然而也因撇移,她脱离压制,念咒抽匕首向下掷去!
匕首疾如流星凌空下滑,却忽地转了方向,向上直冲!
与此同时,端木圭一个燕子翻身安然落下平地;匕首却冲上半空方才坠下。
她正欲念咒设阵,忽地察觉一切安宁——那股力量蓦地凭空消失了。
又迟了一步?
匕首插入地面,堪塌也尘埃落定,众人开始聚拢上前。
将匕首收好,端木圭默默环视四周,心生疑团:
“它”的力量可瞬间爆发,亦可瞬间消失,收放自如;而且匕首并未伤到“它”,也未能让“它”现形。
——她可以断定,今日地陷和孚山亭塌,是同一个鬼神所为!
一般怪力乱神,绝无如此能耐:无影无形却有毁灭而压制一切的力量;潜伏着暗中阻挠她,她却无法预测它下一步举动;并且它甚是通灵,她远遁百里仍未能摆脱!
鬼神无形,则难以捉摸,深不可测,远比有形可视的难应付。
“它”到底为何方鬼神?
“它”到底真身如何?
“它”冲着自己而来,目的为何?应如何应对?
无暇多想,端木圭看到身边围拥之人越来越多;她正打算去救人,却忽地背后再感到一灼。
一转头,灼感随之消失。
端木圭心下一紧:若那鬼神仍在附近,自己留在原地定会波及无辜。
此时背后有人递给她一根绳子,她简单施个了拉长牢固咒,递绳给袁掌柜后立即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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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一条小溪边,端木圭已微微气喘。她停下,弯身捧水洗了洗脸。
入秋的溪水已是冰凉,冷感一侵入,端木圭反而定下心来。她顺手掏出一把桃木梳子对着溪流梳整鬓发,心里也在梳理盘算着。
看到溪面映出树木倒影,端木圭忽然灵光一闪,心生一计。
沿着小溪瞬间撇移出五里,果然出现一个湖泊。端木圭在湖边停下,不急不忙摘几个野果吃了,方觉自己有了气力。她又掏出五枚桃木符,念咒后往湖里掷去(四根皆不同方向,最后一根掷向湖心)。
五枚道符按五行阵五个方位在湖面上定位列阵。端木圭不等阵型布好,就轻哼着咒语,脱鞋袜行入水中。
湖水没过脚踝,继而没过小腿。
四周依然平静。
端木圭见桃木符浮于水面不动如磐石,知道阵已布好,遂站定清楚念咒道:“以水为镜,鬼神现形;以水为阵,柔可克刚。以水为镜,鬼神现形;以水为阵,万物莫挡。上善若水,上柔若水,引鬼神入吾阵,现其身!”
话音刚落,霎时间天昏地暗,恍如黄昏;萧萧秋风嘎然而止,原先迎风飘落之之木叶亦随之静止。
无声,死寂。
凝重压迫感油然而生。
胸口再次传来闷感,端木圭掐指支撑着。
湖泊亦恍如停止流动,水波不兴,平滑如镜,朦胧不清地映出一个轮廓。
抬头,端木圭赫然看到,湖面上亦隐隐现出一个轮廓。
而这轮廓,庞大如山,高耸入云,端木圭只辨认半空中现出是它一段脊背,其余部分皆隐藏于昏暗中。
那是。。。。。。浑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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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经》里有记载四凶:饕餮,浑沌,穷奇和梼杌。”平云门门主楚月给门下一众学徒解说着,道:“其中穷奇最恶,有翼,喜吃人,秉性凶残;它还通人语,善恶颠倒,只喜助奸邪之辈。可以称它为神,又可称它为兽,亦可称它为人,身份成谜。”
随后他又解说了饕餮和梼杌,最后才说到浑沌:“浑沌,又称浑敦。《山海经·西山经》里记载浑敦无面目,是识歌舞,实惟帝江(鸟)也——实则此处记载与太阳神鸟混淆,并非其真正面目。”
楚月有意停了下来,看学徒们的反应。他的席下,学徒们一时议论纷纷,交头接耳,有说信的,有说不信的。端木圭当时也在其中,她思索片刻,发问道:“师父,敢问浑沌真面目如何?”(未完待续)
章四十五 浑沌(终)(慎入)
顿了顿,端木圭又补充道:“庄子曾说浑沌为中央之帝,被南海之帝倏和北海之帝忽每日开一窍,七日开了七窍而亡。此事固然是庄子杜撰,却道出浑沌无七窍,不知可否为参考?”
不等楚月回答,楚鸣开腔插话道:“既是杜撰,自不可当真。此故事之意,指人各有别,不能以自身拥有为准绳,要求他人亦拥有——此亦是为何浑沌开七窍而亡之缘故,因浑沌与其它鬼神不同,不需要七窍,开了反受伤害——师妹此问,不免多余。”他平日不算多语,但见端木圭提出疑问总忍不住说教一番,言辞语气亦显得居高临下。
端木圭并不理会,只看着楚月,和众学徒一样等着师父的回答。
楚月摸了摸胡须,微笑道:“庄子所言,固然是杜撰,却不无道理。浑沌,其真面目罕有人目睹。据本门前辈所言,浑沌无形无影,无迹可寻,来去无踪;它虽无穷奇恶名,却比穷奇更诡秘,更可怕:其力量来源于宇宙洪荒,天地鸿蒙浑沌未开之时,因而得名”浑沌”——”
——天行有常,天象有序:四季依次更替,昼夜轮回,日月此升彼落;无人能阻拦寒冬到来,阻拦不了大雪纷飞、滴水成冰;亦无人能阻拦春回大地、草木复苏。
——冥冥中支撑着万物运行之力量,亦正是浑沌力量之源泉!
——如同敬畏不知何时降临的地震,敬畏无声无息中会让江河结冰的寒冷,浑沌同样让人敬畏。。。。。
端木圭回想至此,手心捏出一把冷汗。
——若真是浑沌,此阵只怕困不住它!
就在此时,天色愈加昏暗,浑沌轮廓消失,遁于无形,湖面却泛起了涟漪波纹。
水波荡漾,原先纹丝不动的木符开始微微震动!
知浑沌仍在阵内,见它有所动作,端木圭暗念加强阵型力量之咒,木符停止震动,倏地立起。
她飞快寻思着,此阵只能困住浑沌于一时,若要“请走”它则仍需加强力量,但——
立起的木符虽定位不动,却轻微哔剥一声,皆出现细细的裂痕。
无暇多想,端木圭掏出七道桃木符,比划念咒道:“开七窍”,向半空掷去。
——眼下只能赌庄子所说是否有理,赌浑沌是否会因开七窍而受害了!
七道桃木符没入昏暗,倏地不见。
端木圭手作防御阵型,等了好一阵,阵内并无反应。她见天色微微现出光亮,昏暗有慢慢消退之势,就势转为进攻阵型。
阵内立即现出六道光线,将五个立于水面定位的桃木符呈菱形相连,正中木符两道光线十字交错,慢慢升起,如带起一座底面是四方形的帐蓬,包容而又吞噬掉阵内所藏。。。。。。
只是升到距离水面三丈之时,那木符忽地失灵,啪嗒一声如寻常木片一样掉回原处!
阵内相连光线亦大为减弱,倏地变为暗淡!
端木圭掐指念咒,又踩位欲将木符重新归位,五个木符却纷纷倒下漂移,失守的五个方位刹那间向上喷出五道水柱!
端木圭猛地一震,被震得后退一步,阵型已乱,法力被反噬,她喉头一甜,知道是血上涌,强自咽下,抽出匕首,指着对水柱孤注一掷念咒道:“所攻之力,调反!”
话音刚落,她再次被一震,站立不稳,跌倒在水中。
她咳嗽着,以手掩口,待平复后一看,手上已沾了血。
胸口如压千斤般沉重,且泡在水中周身发冷,虚软无力,动弹不得。
真狼狈啊。。。。。。
她自嘲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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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羲见此,不由心下一紧,手捏成拳。
正欲上前,身边的端木圭挡住他,道:“汝改变不了吾之记忆。”
亏得巫女掉了句文,陈羲方记得眼下身处她的回忆,见身边的端木圭安然无恙,陈羲仍不能放心,道:“当时,你受了重伤?”
端木圭点点头,却慧黠一笑,示意他继续观看。
陈羲见此,以为她将会绝地逢生,或遇高人所救,遂继续观看;不料,事情却按着他始料未及的方向发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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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圭勉力强支撑着,慢慢站起来。
手执匕首,正欲施咒,胸口再次发闷,喉头再次一甜。
——施不了法?
她晃了晃,再次跌倒在水中。
她无力地,慢慢合上眼,意识一点一点抽离。。。。。。
呵,看来是大限将至。
也罢,巫女巫师本来就是与人鬼神沟通,一脚踩在阳间,一脚踩在阴间。。。。。。
端木圭并未看到,她身处位置湖水渐渐消退,化为干地;待她察觉疑惑地睁眼之时,湖水已后退了几尺,惊疑间又见昏暗的半空中凝聚出一团物事。
那团物事下行至湖面而不坠,瞬间已行至她面前。
——它是四足,像犬,又像熊,但比人还高,足有两丈;浑身灰黑色长毛成团,看不清它眼耳鼻嘴长在何处。
它脖子上还挂了一串碧草编织而成的圈圈,动掌扒拉了一下,拎出一枚小巧的红果,道:
“菇凉。。。。。。菇凉!”
端木圭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是眼前的“大狗”呼唤她,而且它发音不清将“姑娘”唤作“菇凉”了。那大狗将红果递至她面前,道:“菇凉吃下。”
端木圭眨眼,并不接,问:“你就是浑沌?”
“俺就是。”
“大狗”顿了顿,道:“误伤菇凉,容俺先赔罪。菇凉请吃下这昆仑山野果,很快就能痊愈。”
误伤?端木圭一气,喉头一甜,血气再次上涌,正欲掩口,却忽地被塞入一物——正是那枚红果。
“唔?”
她吐不出,只得咀嚼,果子溢出一股甘甜的暖流,缓缓咽下,只是一会,紊乱的气息竟慢慢平复。血气不再上涌,一息一息的呼吸也恢复如常。
——看来此果并非“野果”如此简单呐。。。。。。
浑沌似看透她所想,道:“这果昆仑山五百年才结一株,一株五个果实。据说人吃了能起死回生,俺却觉得它味道一般而已。”
端木圭禁不住挑眉;正欲开口问浑沌有何目的,浑沌却先开口道:
“那个,那个。。。。。。”
它忽地欲言又止,指头对戳着,有点忸怩道:“菇凉可是姓端木?是名巫女罢?”
“我是。。。。。。”
“很早听闻巫女巫师与”银”鬼神沟通,俺一直却没遇到。在孚山偶遇菇凉,俺就觉得菇凉不同于常人,带着不寻常的气息。。。。。。俺头一回碰到巫女诶!跟俺设想不大一样,所以俺就跟上菇凉,想跟菇凉招呼一声,菇凉却看不见俺。。。。。。看着菇凉半夜入睡,俺实在闲着无事,所以扑向亭子,未料那亭子不耐扑诶。。。。。。”
听浑沌解释,端木圭嘴角微微抽搐。
“俺更没想到,菇凉反应却那么快!而且那么淡然,意识到俺在附近依然能再次入睡!随后俺故意在调转了山中树木方向,有意让菇凉留在山里再陪俺多一会,未料菇凉却地遁走了!”
听到此,陈羲嘴角也欲抽搐。
“俺那个失落啊!怎么形容呢,此心犹如戳了千孔的麻布,合不上的大门啊,空洞洞滴。。。。。。。”
“于是俺追着菇凉到市集,为了让菇凉知道俺也来了,让菇凉知道俺滴失落,于是俺让店铺坑了。。。。。。”
“——就算为了让我知道,也不该牵连无辜!”
端木圭终于插话谴责道。
“放心,俺意只在菇凉一”银”,他”银”并无大碍。”
“那我还真要多谢你的”盛情招待””端木圭语中带刺回敬道:“盛情到我承受不起,几次差点小命呜呼。”
“听得菇凉此言,怎么形容呢,此心拔凉拔凉滴。。。。。。”
浑沌眨巴着眼睛,一时竟哽咽起来。
陈羲默。
端木圭嘴角停止抽搐,她喝一声道:“拜托!”
又好气又好笑,她也不知如何接话,只道:“。。。。。。继续朝下说!”
浑沌止住哽咽,眨巴着眼睛,道:“那俺继续说。。。。。。”
“曾几何时,倔强的脾性,让俺对菇凉穷追不舍。菇凉只要有所反应俺都很愉悦,怎么形容呢,此心犹如待发之春木,闪亮之星星。。。。。。在和菇凉设法斗法中,发现姑娘果然不但法力深微,还那么——口爱!俺越发觉得菇凉口爱,也就越发想和你作对!”
“。。。。。。”
“俺痴活多年,自谓见多识广,方才菇凉设法阵,却着实让俺大开眼界。菇凉欲困住俺,却还是送了俺七道木符,俺由衷地开怀呐!不想却因俺兴奋乱动,误伤了菇凉,俺实在于心不安。。。。。。”
顿了顿,浑沌终于鼓起勇气说道:“俺真的无恶意,只是想和菇凉交个朋友而已。”
端木圭忽地生了之前从未有过的想法:想吃狗肉,炖一大锅狗肉,大口大口地吃——就是此刻,很想很想。
“我,拒,绝。”端木圭一字一顿说道。
“诶诶?俺都对菇凉道歉了,还把果子给菇凉吃了。。。。。。”
“我打你一掌,又揉一下安慰你,我就是好人了?”
“。。。。。。菇凉还在生气?”
端木圭不想理它,慢慢起身,转身欲走,浑沌又挡在跟前道:“菇凉饿了罢?想吃神马,俺去弄。”
“炖狗肉。”端木圭脱口而出。
——将你自己炖了给我吃。
浑沌知她意有所指,却不以为意:“俺马上给菇凉弄一锅狗肉来。”
端木圭扶额:“免了,我并非真要吃狗肉——你消停一下,我就谢天谢地了。”
浑沌喜道:“端木丫头原谅俺了?”
端木圭忽觉得冬天提前来了罢,为何周身泛起一阵寒意呢?
“。。。。。。别叫我丫头。”
“为何?端木丫头很好听诶!”
“。。。。。。不准叫。”端木圭顿了顿又道:“其实,你一早现出真身,道明来意,不就无事了?”
“可那样。。。。。。很无趣诶!哎哎丫头别走诶,俺还没告诉你俺滴名字!”
端木圭停下,她还是头一回听说浑沌有名字,遂狐疑道:“你还有名字?”
“当然有!就如端木丫头素”银”罢,俺要是直接呼你做”银”!你素神马感觉?”
端木圭再次扶额,浑沌不正的口音着实让她头大:“好,那敢问你尊姓大名?”
浑沌认真说道:“俺娘说,俺生于昆仑山之西,需起个名字表现出是昆仑山——故而俺得名”昧昧”,“昧昧我思之”之昧昧。”
端木圭为之绝倒——昧昧和昆仑山有半分关系么?有么?再者,“昧昧我思之”出自《尚书.秦誓》,意为“我心里暗暗地想”,表达深潜静思;然而用于名字,却着实有喜感——
她故意道:“好名字,我是否该接上一句”哥哥你错矣”?”
“不是哥哥妹妹,是昧昧而思暗暗而想啦!”
“有区别么?”
“当然有!”
“那其他浑沌也如你这般爱折腾人为乐么?”
“呃。。。。。。俺好象貌似说不定也许是例外——他们喜欢找恶人,俺喜欢找善人。。。。。。”
。。。。。。
*******************************
陈羲颇为无语。
从记忆中出来,回到现实,他忽地想笑。
端木圭见状,也微微一笑,手一摊,道:“昭德见到了,浑沌就是我不能应付之鬼神。”
陈羲颔首,道:“它确是让你吃了不少苦头。”
端木圭喟叹道:“当时我处理事情,毕竟没有现在老到——也许吃饱了再布阵,结果就不一样了。”
陈羲听后哭笑不得。
他看着端木圭笑得风淡云轻,回想到偶尔问起她过往之事,她总是轻描淡说;眼下他才知道,端木圭能活到今日,成为巫女中的佼佼者,绝非偶然和侥幸所致。
他忽地心生怜意,温语道:“阿圭,你定是遇过不少凶险,吃过不少苦。你身为纤纤女子,这些年却总是孤身一人,实在不易。”
二人四目相对,端木圭清瞳流深,只淡淡应道:“已经习惯了,昭德不需为我担忧。”
陈羲正欲再往下说,见端木圭忽地脸色一沉,手放至衣襟前。
“怎么?”他问道。
“它来了。”
“谁?”
端木圭未及作答,身边“轰隆”一声巨响,大地晃了一晃,一只巨型长毛“大狗”忽然凭空出现,跳上回廊,飞快地冲至她面前道:“端木丫头俺看你来了!”
“昧,昧昧。。。。。”
“俺以为,端木丫头你都把俺忘了。。。。。。这么久都不来找俺。。。。。。让俺滴心拔凉拔凉的,怎么形容呢,此心犹如中箭之枯木,坠落之流星!”
陈羲再次默——绝倒而不出声。
端木圭扶额,暗思:灵星楼看来不得安宁了;她随口应道:“没忘,只是无暇去找你。”
“当真?”它转头打量了一下陈羲,道:“这位是?”
“我家兄长。”端木圭有意站在陈羲前面,挡住昧昧。
“诶?看着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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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朔提笔,在竹简写道:“昆仑西有兽焉,其状如犬,长毛,四足,似罴(即熊)而无爪,有目而不见,行不开,有两耳而不闻,有人知性,有腹无五藏,有肠直而不旋,食径过。人有德行而往抵触之,有凶德则往依凭之。名浑沌。”
写毕,他满意地加上抬头“西芜经”三字(属于他撰写《神异经》里章目)。(未完待续)
章四十六 八门阵(上)
灵星楼内。正堂。
“丫头,外面雪停了。”
“嗯。”
“天青日暖,着实是好天气诶。”
“知道。”
缩成七尺大小、如人一般高大的昧昧百无聊赖地,悬在空中翻身打了个滚,道:“如此好日,丫头你呆在屋子里岂非浪费?出去晒晒太阳,随处走走啦!”
坐在东席的端木圭放下手中书卷,懒懒应道:“天冷,不想外出。”
“诶?那俺给你弄条毛毯来披上,那就不冷了。”
端木圭瞥了它一眼,道:“多谢关心。我自会多加衣裳。”
昧昧四足着地,略一趴下,自觉无趣,道:“丫头不肯陪俺出去玩,陈羲又未回来,眼下又无人前往灵星楼来——着实乏味得很。怎么形容呢,此心有如雁过不许俺拔毛,洪水不让其泛滥——”
“。。。。。雁过拔毛,意指人见到有好处总会捞一手,并非如昧昧你这般真拿飞过的大雁拔毛;洪水泛滥属天灾,梳导治理是正事,怎能放任?”
顿了顿,端木圭微微一叹,无奈道:“此类言语,也只有昧昧你才说得出。”
昧昧眨巴着眼睛看着端木圭,神态极为无辜,不明巫女为何忽然有此感慨。
端木圭见它反应,知它只是无心无肺且思维简单直接,倒觉它比人更为直率憨厚,虽然它有时让人着实无语——比如它刚入城东,就将一座新建好的楼一下弄塌。陈羲问它时,它爽快承认并解释道:“俺见楼顶那盏灯颇为好看,正想降落看个清楚,那楼忽地塌了,真不结实。”
陈羲再次默。昧昧离开后,他跟端木圭说道:“幸亏那楼刚建好、撤下棚架不久,内里无人,只有三个路人躲避不及,受了轻伤,否则。。。。。。”二人皆摇头无语。
又比如,它到来时端木圭和陈羲听到的那声“轰隆”巨响——昧昧与端木圭陈羲寒暄完毕,兴高采烈主动说道:“方才楼外有几名巫师,应该是准备拜访丫头你的。俺先替你招呼了一下,让他们八用带着介摸多法具法器,怪重的,俺看着都替他们累。”
昧昧笑得一个开怀,端木圭却与陈羲对望一眼,心思转念间,二人异口同声扔下一句“你留在此处,我先失陪一会”,一起行出大门察看。只见大门外正前方出现一个两丈长一丈宽,几尺来深的“天坑”。五名巫师灰头灰面,身上挂伤,狼狈不堪地自坑中爬出。一见陈端二人,五名巫师皆浑身如筛糠,簌簌发抖,纷纷求饶道:“端木师娘果然法力强大,我等再不敢前来冒犯,望师娘宽恕我等不自量力,放我们走罢!”
——他们着实“走运”,得到上古神兽浑沌亲自招呼。。。。。。
暗思及此,端木圭嘴角上弯,淡淡一笑;那五名巫师一见却觉无端凉意自背后生起,愈发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
陈羲见法器法具在坑底肢离破碎,散了一地,已明白了大半;并不出声,他对端木圭投以示意的一眼。巫女见了心领神会,敛笑对巫师问道:“你们带了法器法具,欲寻我麻烦?”
“不敢,不敢。”
“眼下诸位法器法具皆碎,想来欲跟我切磋道法亦不能——着实可惜,我还想请教一二的。”端木圭故意喟叹道。
“岂敢,岂敢。”
“诸位何故惊恐至此?”端木圭故作惊愕:“上回来的三个巫师跟诸位是同门罢?可那三位表现比诸位主动,还敢砸门呢。”
巫女话中讥讽之意,那五名巫师听得明白,他们不敢承认也不敢辩驳,只道:“师娘,我等无知,无意冒犯,请望宽恕!”
“我也无意得罪诸位,只是五个男子上门欺负一个女子,以众欺寡,以男欺女,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端木圭消遣够他们,知道不放点狠话,下回对方说不定来更多人,或出更狠招数,故而语调转冷:“此次暂且饶过尔等,若有第三回——”
端木圭黑瞳幽深,冷意凛然,一字一顿道:“诸位就预备好棺材后事!滚!”
“在下中尉陈羲,掌管长安治安。尔等寻事生非,本应依法拘捕,”陈羲亦警告道:“眼下师娘既宽恕尔等,就此作罢。敢有下回,定不轻饶!”
——连中尉也开腔帮她,巫师们方知惹下多大的麻烦,冷汗直流,赶紧应“是,是”,顾不上收拾法器法具,亦顾不上行走间还一瘸一瘸,纷纷起身逃离,很快就没了踪影。
端木圭此时才认真打量起“天坑”,若有所思。陈羲见状,道:“我寻些人来填坑。”
“不用,”端木圭微微一笑,气定神闲道:“罪魁祸首还在楼里,它会去填。”
“。。。。。。它会?”
“它会,不然今晚就可请昭德吃炖狗肉了。”
“诶诶?今晚要吃炖狗肉么?”
眛眛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俯身低头,眨巴着眼睛道。
端木圭笑得风淡云轻,陈羲未看清她几时出手,眛眛头上一簇绒毛已被她摸了一下,又似随手地一拧。
“疼!呜!”眛眛立即咧嘴喊道。
“眛眛请将坑填好,再进来述话。”端木圭微笑依旧,对陈羲做个“请”的手势,二人转身返回楼中。
“哎哎,等等俺!马上就填好!”眛眛在后面喊道。
——果然,她还是对眛眛所作“天坑”恼火了。
陈羲暗思着,忽地对眛眛心生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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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亏得眛眛歪打正着,并愿意听端木圭之话去收拾善后,端木圭每每啼笑皆非,好气更好笑,也板不起脸孔凶它。眛眛心里也明白,纵然它总捅出乱子、惹出状况无数,巫女气过也就算了,并不会真恼它。故而它填好坑后,尾随着二人进入正堂,好了伤疤忘了疼,嚷嚷道:“许久未见端木丫头了,这回说神马都要在楼里留宿几日,和丫头好好聊聊”。
——陈羲决定收回之前对它的同情。
端木圭无奈,道:“昧昧需跟我约法三章,才让你留宿。”
“说。”
“一,灵星楼内死物亦成精,不论一草一木,还是一碗一碟,皆是活物,不准伤它们分毫。”
“唔,可以。”
“二,如非必要请昧昧不要出楼外——我会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你。”
——对眛眛破坏力深有体会,端木圭为城东一切生灵着想考虑,为免眛眛误伤无辜,故而提出该点。
“诶?俺还想让丫头带俺逛逛长安城呐,只呆在楼里岂不无趣?”
“你要逛我自会陪同,”端木圭无奈微叹,道:“但不准遁于无形,自己私下溜出去玩!”
“。。。。。。好,俺答应。”
“三,”端木圭看着昧昧庞大的身形,抑制着不去扶额,话到嘴边,想起更重要一事:“二楼是我闺房,不准入内,不准窥看。”
“那是当然。”眛眛点头应了。
陈羲察其所想,在一旁补充道:“也请昧昧身躯再缩小些。”
眛眛瞪了他一眼,对此位凭空冒出的“家兄”小小不满着:“俺一进楼里、一见丫头就已缩小了。”
——它的确已由两丈高缩成一丈高,但在正堂内仍显得庞大,端木圭看它仍需仰视。
“再缩小些也不碍事罢?你活动也方便些。”端木圭接口道。
眛眛看了她一眼,道:“既然丫头说了,俺听就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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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的确是听话,规规矩矩地在楼内呆了两日,陪着端木圭闲聊,在庭院半空中打转,跟马厩里的火耳打了声招呼(火耳因此浑身颤抖了一下)。端木圭不理会它时,它也只是安静趴在一旁,没惹出什么乱子。陈羲原先担心它留在此处,端木圭一人应付不来,且说不定甚么时候它会造出事端引起民众恐慌,为城东治安着想,他亦留宿灵星楼。夜里陈羲和昧昧,在一楼两间相连厢房内歇息,相安无事。
昧昧与陈羲混熟后,直嚷嚷要陈羲带它逛一逛长安城,不然它就自己溜出去。陈羲拗不过它,只好答应今日会和端木圭一起带它外出。
端木圭回想至此,正想说话,昧昧忽地支棱起耳朵,道:“有名巫师眼下在大门外。”
“噢?还有巫师上门?”
昧昧远远望着,又道:“他停了一会,呃。。。。。在看着地面。。。。。。地面有神马好看滴?噢,且慢。。。。。。他调头走了。”
“。。。。。。该不是你闷得发慌,诳我的罢?”
“俺才不诳丫头!倒是丫头经常诳俺!难怪有”丫头骗子”介称呼,将俺骗得一愣一愣,怎么形容呢,此心有如——”
“打住打住。”端木圭知它一说就没完没了,截住它话头。又见它脸气鼓鼓地,有意逗它一逗,道:“眛眛,来玩个游戏罢。”
昧昧睁大了眼睛,转移了注意力:“好好!神马游戏?”
端木圭吩咐茯苓道:“拿那个球来。”
茯苓一愣,见端木圭不着痕迹地递了个眼色,恍然明白,应喏躬身退下。很快,茯苓拿来一个蹴鞠(足球)。端木圭接过,昧昧打量着,那球外表与寻常蹴鞠无异。端木圭轻轻往下一拍,那蹴鞠弹得老高。昧昧看得目不转睛,端木圭道:“我将球踢出,你替我拾回。”
“容易!”
“是么?”端木圭眼里灵光一闪,就势一踢,那球斜斜直冲上半空,倏地不见。
“嗷!”昧昧向半空扑去,也倏地不见。(未完待续)
章四十七 八门阵(中)
随后,陈羲走进正堂,不见某只神兽,问端木圭道:“昧昧呢?”
端木圭老实地回答:“替我拾球去了。”
“。。。。。。你将球踢到何处?”
巫女依然老实地回答:“我也不知——估计已到千里之外了。”
“。。。。。。”
“若非踢到千里之外,岂敢劳烦浑沌替我去拾。”端木圭笑得风淡云轻,虽淡然内敛,笑意却一点一点的漾开了去,双眸亦越发晶亮。
巫女若出现这种神色,意味着有人会中她的招,想来昧昧也不例外;陈羲倒不担心昧昧外出拾球会惹出麻烦(就算惹出乱子,也远在千里之外,自己管不着罢?),只是——
“今日约好,我俩要带它逛长安城,它能赶回来么?”陈羲问。
“放心,千里之遥,于它而言,来回亦不过半个时辰。”顿了顿,端木圭又道:“倒是昭德匆匆赶回,甲胄未除就来见我,怕是有急事?”
陈羲点点头,道:“要劳烦你跟我行一趟东五坡。”
“东五坡发生何事?”
陈羲遂从头说起。
***************
东五坡有座矮山,山脚边就是一片无主的荒草地。再往后,是一大片已种植着庄稼的田地,划分成五块,归五家农户耕种。
时值岁末冬季,虽是农户闲暇歇息之时,但也有农活要干。话说在昨日,农户郑甲和武六带着锄耙,推着一辆装着农肥的车,一起去田里垒堆越冬农肥。刚到田边,郑甲忽然发现那片荒草地上在一夜之间,凭空冒出乱石十几堆。
“怪了,昨日并未见那些乱石堆啊。”
郑甲对武六说道。
两人停下推车,武六也望向乱石堆,道:“昨日确是未见那些乱石堆。猜想是小孩玩耍,胡乱堆起的石头。”
郑甲想想觉得也是,遂和武六一起动手,用锄耙将农肥垒起来。二人忙活了半天,终于垒好越冬农肥堆。农活干完,二人坐下歇息。郑甲又望向乱石堆,忽道:“奇了,眼下飘着雪,但你看那些乱石堆,雪都不落在石上。”
武六又看向那些乱石堆。天穹降下的点点薄雪四处荡漾,却没有一片落在石上,皆落在石堆脚旁,只有脚旁地面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石堆表面却光光如也,像是滑不沾雪。
“啊的确是!真怪了!”武六点头附和道。
二人又看了一会,武六道:“咦你看到了么?那乱石堆里,似冒出云来咧——莫非是我眼花?”
“不是你眼花,是冒出云来了。”郑甲道。
一朵淡白的云袅袅自乱石堆中升起,如烟雾般向外扩散着,如真似假,郑甲和武六看得眼睛都直了。
“去那乱石堆看下罢!”郑甲大生好奇之意,不待武六回答,直接拉上他一同行去那荒草地。
尚未行到乱石堆,郑甲停了下来,道:“我似乎听到浪涛撞击之声,自乱石堆里传出。”
——怪事,身在陆地,乱石堆里又怎会有惊涛拍岸之声?
武六道:“不,那是擂鼓声,咚咚不绝,恍如两军对阵。。。。。。”
“你二人说甚么?”
隔壁田里的农户王积走来问道。
郑武二人遂将乱石堆之怪异说了一遍,末了道:“眼下闲暇无事,我二人进去一看究竟,便知为何。”
“哎——”
王积听后亦觉怪异,却见三分好奇、七分兴奋的郑武二人已转身走进乱石堆里,他拦之不及,只得作罢。
**********************
“——郑武二人进去之后,就再没出来。眼见日落西山,郑家武家都出来寻人。王积和众人在乱石堆前喊了许久,没有一声回应。而且,大家站在那石堆前,皆觉一股寒气迎面袭来,个个都哆嗦不已,一时无人敢入内。”
端木圭沉思不语。
“郑家大娘十分担心,郑甲弟弟郑乙遂自告奋勇,拿着火把入乱石堆去寻兄,结果也没出来。”
顿了顿,陈羲道:“今早我接到报案,觉得是有人施下法阵。救人要紧,所以来请阿圭和我走一趟。”
“法阵么。。。。。”端木圭略一沉吟,道:“好,我随你去——不过,还需等等。”
“等谁?昧昧?”
“正是。”
陈羲很是怀疑,更有担忧,昧昧同去难免会捅出乱子。。。。。。罢?
看出他的疑虑,端木圭微微一笑,道:“若它回来不见你我二人,灵星楼只怕会被它踩平,我可不想无家可归——再说,它喜欢见识法阵,这比带它去逛长安城更管用。”
陈羲只得同意。
过了一会,昧昧出现在正堂,一身毛绒绒的乱乱的,却欣喜无比道:“丫头你那球真灵,会跟俺玩抓迷藏诶!俺从长安就开始追它,足足追了八百多里又两百里,追到庐江滴时候,俺正准备一个饿虎扑食扑之,忽然”轰隆”一声,一道雷劈了下来,那球炸了,木了。”
“虽然木有拾回球,但俺一路追得很欢乐,怎么形容呢,此心犹如一道雷电劈啪一下劈到一棵枯木上,焦了——”
陈羲咳了一声,习惯性地再次无语。
端木圭微微一笑,如拿糖逗着小孩一般,对昧昧说道:“你玩得高兴就好。话说,我和昭德准备带你去见一个更有趣的物事。”
“诶诶?是神马?”
昧昧睁大眼睛,兴奋地问道。(未完待续)
章四十八 八门阵(下)
陈端二人和神兽抵达东五坡之时,郑武两家家人仍守侯在乱石堆阵外,人人都脸带忧色,郑大娘更是拭着眼泪,不时向阵内探望。
见有官府之人到来,郑武两家家人纷纷围住陈羲,七嘴八舌地向他诉说情况:
“守了将近一日一夜,未见郑甲兄弟和武六出来。”
“乱石堆着实怪异,自里冒出云气烟雾,恍如严严实实一个盖子,在外无法窥看到内里分毫。”
“未走近就能听到咚咚擂鼓声,又有铮铮敲击之声;站在乱石堆外,只觉寒由心生,遍体发冷,不敢入内一步。。。。。。”
陈羲微微颔首,问道:“可曾上山察看乱石堆内里状况?”
“曾上那矮山,朝下一看,仍只见乱石堆里云烟不断升起,再难见他物,亦见不到人影。”
陈羲看向乱石堆,见端木圭已向乱石堆阵走去。他说道:“我去看看”,暂时撇下众人,快步跟上她。二人绕着乱石堆阵走了一圈后,端木圭仔细端详着其中一个乱石堆,忽地微微一笑,道:“有趣。”
陈羲不觉有甚有趣,他微微皱眉,敏锐地察觉到乱石堆阵有种他颇为熟悉气息,脱口而出道:“此阵有杀气。”
——杀气本是看不到亦摸不着,然而如陈羲那样行伍出身,执刀仗剑上阵厮杀之军士,对杀气以及杀意、杀机之存在极为敏感,已成直感,并会冷静对待。
端木圭点点头。
陈羲又问:“可认出是何法阵?”
端木圭笑而不答,抬头望天。
顺着她的目光,陈羲看到乱石堆阵上空盘旋着一只庞大的、没有翅膀也会飞的“大狗”,大狗?。。。。。。
——差点忘记眛昧也跟着来了。
昧昧答应了端木圭,只让她和陈羲见到自己,不让其他人是见着它。陈羲不由想到,若是地面上众人目睹半空如此诡异一幕,会有何反应?
正暗思着,眛昧停止盘旋,向陈端二人飞来。
端木圭示意陈羲,二人一起后退了几步,昧昧在她们面前空地降落,迫不急待直喊:“有趣有趣!丫头,一起入那石阵玩玩罢!”
“且慢,你可看出内里玄机?”端木圭微笑问道。
昧昧点点头:“看到了,介乱石堆阵开了八个门,内里方位竟会变化,比丫头你之前布那阵更好玩诶!”
八个门?
陈羲一凛,眼神慢慢转深。
端木圭已知此阵根底,瞥了他一眼,半认真半调侃道:“若乱石堆换成军队,中尉大人亦识得此阵。。。。。。”
陈羲颔首,慢慢道:“八门阵。”
八门阵,为东周战国时孙膑首创。孙膑为吴国人,乃《兵法》十三篇(即《孙子兵法》)著者、后世尊称为“兵圣”孙武之后人,师从阳城鬼谷子先生,并习得其祖所著《兵法》,融汇于心,尽悉行兵布阵之机密。之后他任吴国军师,匠心独运,创出此阵。陈羲亦通晓兵法,道:“此阵按休,生,伤,杜,景,死,惊八门所布,从正东生门打入,往正南休门杀出,复从正北“开门”杀入,此阵可破。”
他在地上用树枝比划写出八门布法,分别在八个方位:
伤开杜
死主生
景休惊
他又说道:“正中为主帅统控之位。生门兵力最少,故而轻易能杀入;然而生门两旁为杜惊二门,通常不到正南休门,皆会在阵内被那两门围剿。”
端木圭点头同意:“故而当初庞涓虽知攻打之法,亦无法破得此阵。”
清瞳流深,她又道:“此阵已被施法,阵内布局方位随时会变,随后可能撞上死门。。。。。。”
西门死门,无疑是兵力最多之门,放在此阵则必为法力最强之门,给闯阵之人予以致命一击——
思虑至此,二人对望一眼,一时无语。昧昧看看端木圭,又看看陈羲,忽道:“咳!有神马麻烦嘛,等俺先冲进去再说!”
端木圭挡在它前面,道:“里面有三人,你若直接冲入,整个阵会塌掉,牵一动十,难免会殃及无辜。”
昧昧腮帮再次鼓起:“那丫头你说,该怎样嘛!”
端木圭走到东边,再次仔细打量乱石堆,慢慢浮出一抹微笑:“我和昭德先进去闯闯此阵,救出人来你再进去,。”
“吽?丫头要破此阵?”昧昧忽地也笑了,颇有点皮里阳秋:“你破不了的。”
端木圭笑,道:“若昧昧能在上空看着方位变化并告诉我俩——”
“休想!”昧昧一口拒绝,拧劲上来:“平日丫头总戏弄俺,又不让俺先闯阵,介回俺才不帮忙!\
歪头斜瞥着端木圭,它又道:\俺还要和丫头你赌一把!”
陈羲微微皱眉,都甚么时候了,昧昧还真是想到一出就是一出;端木圭却好整以暇,问道:“赌甚么?”
“赌丫头你和陈羲行不出此阵!”
它嘿嘿一笑,道:“若丫头输了,需依俺一件事!如何,敢赌么?”
听来似言笑戏谑,昧昧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且一反常态地露出三分狡猾七分认真的神色,并直直地看着端木圭。
端木圭看得清楚,仍是浅笑盈盈地迎上它目光,心里却暗地一沉。
看它神态,恐怕不能蒙混过关:若不答应,它可能会立即反面,殃及他人;若答应了,只怕不好推脱反赖。
况且,昧昧何以如此笃定自己不能破阵?
莫非它已看穿此阵内里之陷阱,故而乘机出此一赌?
正思索如何应答,忽然听到乐声传来——
音声泠泠,沉且清冷,如山间溪涧汨汨而流,清澈见底;又如清风拂过竹林,竹叶疏疏,轻微沙沙声响起,更显幽静。。。。。。
唯独是古琴,方能奏出如此稳沉而清越之音。。。。。。
端木圭微微合眼,有那么一瞬,她的神色,令陈羲和昧昧皆能难理解。
陈羲不由远眺,辨出乐声并非来自阵内,然而亦未看到有人奏乐。
昧昧支棱着耳朵,也向一个乐声传来的方向远眺着,并默不作声。
琴声悠扬,流畅无阻。。。。。
端木圭张目,神色恢复如常,淡淡应道:“好,我赌。”
“只要昧昧你不从中捣鬼,不私下控阵,我和昭德就能救人并走出此阵。若你输了,亦要依我一件事,如何?”
“一言为定!”
昧昧应道,再次嘿嘿笑着.(未完待续)
章四十九 八门阵(终,补完)
端木圭和陈羲行至八门阵正东生门前,停了下来。
垒成生门的石堆,垒得比其余七门都低。站在门前,有股阴阴的寒气源源不断涌出向人袭来,阴恻恻的气息地令陈羲莫名地就觉得不快。
端木圭向内里探望,果然只见一团烟雾弥漫袅绕,不见他物;她忽然问道:“昭德,若面前是用军队布置之八门阵,你要率军攻下此阵,胜算几何?”
陈羲道:“七成。”
端木圭看了他一眼,道:“昭德颇为笃定。”
陈羲也看着她,道:“兵者,诡道也。行军之秘,在于破敌、破阵之机稍纵即逝,瞬息会变。若能抓对时机,灵活应变,方为获胜之道。眼下我俩既知破阵之法,亦有破阵之能耐,只是尚欠三成——两成未知内里变化如何,一成未知天意如何。”
顿了顿,又道:“若是我为将,定不会让敌方有布此阵的机会。”
端木圭淡淡一笑,道:“眼下此阵已成,我方似已失先机。”
话虽如此,巫女却说得淡然轻松,并未有现出困扰、觉得困难之神色。陈羲又看了她一眼,问:“对此阵你又胜算几何?”
“和昭德一样,七成。”
“唔。”
敛了淡笑,端木圭掏出一条红绳,一头系在陈羲左手手腕上,另一头系在自己右手手腕上。
她说道:“入阵后,你只需对付右边杜门,左边惊门由我而破;不管方位如何变,只需一直向前,抢占正中主位,此法阵就可瘫痪失效。法阵一旦失效,就可救得人出。”
见陈羲手抚上绳,她又道:“入阵后此红绳会消失无影,当昭德迷失方向或见不着我时,可以虚扯一下,我会知晓——当然,若我扯一下红绳,你亦会知晓。”
“唔。”
陈羲应了,略一沉吟,又道:“倘若有人操纵正中主位,或占到正中主位而遭八门一起围攻,又该如何?”
——若是他亲率兵马去闯,此两个问题他自有解决之法;眼下仅他和端木圭二人闯阵,不得不问清楚。
“昭德说的是。”端木圭黑眸飞快闪过一丝促狭,一本正经说道:“若阵中主位有人,你直接一剑将他干掉。”
她语气颇为理所当然:“如此也省事,昭德意下如何?”
“。。。。。。”
“不过,”巫女微微一笑,道:“此阵用乱石堆成,并非用人或活物所布,正中主位不需人来操控。且布下此阵者,必需要留此位为全阵唯一空位,与八门相通,方能走出此阵。占得正中主位,就能制辖八门而不为其所制。”
听到此,沉稳如陈羲亦不禁破颜一笑,觉得胸有成竹,来了兴致:“既如此,一起前去见识施了法的八门阵。”
流畅悠扬的琴声就在此时忽地一滞,不过一会,又恢复如前。
清瞳转深,端木圭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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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顶着那股寒气走入生门,咚咚擂鼓之声一下清晰无比,恍如在耳边响起。阵外所传之琴声虽可听闻,却已细声许多。
前行十余步,只见空地上立着两个石堆,走过皆安然无恙。又前行五步,经过第三个石堆时,左右倏地出现两个七尺高的石板,如有脚般飞快地向二人夹击!
陈羲拔剑,一剑将右边石板劈成两半,石板生生停住不动。他瞥见端木圭快步将一个木符拍在左边石板上,那石板也随之停下。
下一秒,前后方位倏地出现两个七尺高的石壁,仍向二人夹击。陈羲挥剑劈裂后面那块,端木圭将前面那块石板拍入木符,止住石板夹击。
四块石板定在四个方位,默立不动,并未将路堵死,留有空处。端木圭却止步,上下打量起石板来。陈羲见她不动,心生纳闷,道:“还不走?”
端木圭瞥了他一眼,道:“昭德可前行试试。”
陈羲遂快步向前,正欲从前方空处行出,未越过石板就似撞上甚么,一下后退几步。他也站定,手抚上前方某处不动,道:“此处有墙,无形的。”
“那是结界。”
端木圭解释道:“前后左右四方,以石板为界,将我二人困在此。”
陈羲看了一眼石板,瞄向石板上方:“上方可行否?”
端木圭微微一笑,笃定应道:“可行。”
飞身一跃,她已经稳稳站在石板上,道:“昭德亦上来罢!”
陈羲也跃上石板,端木圭待他站稳,拉住他的手,暗道一声:“破!”
二人就势就往外一跳,跳出结界。
眼前所见忽变,不见石堆亦不见空地;竟恍如从山顶坠下,触目所及皆是白云浓雾,耳边所听到惊涛拍岸之声愈发清晰,紧接着倏地云破雾散,一下坠入水中!
——坠入湖泊还是海中?
陈羲呛了几口水,方浮上水面。水流湍急,他感到一下被冲出丈远,睁目不见端木圭,脚又未能站到水底。扑腾间他眼明手快地抓住水里驻石的一角,挪向驻石直面水流那面靠好,未顾得上喘气,他先虚扯了原先系在左手腕、入阵后不复存在的红线。
“我在此。”
头顶传来声音。
他抬头一看,端木圭已站在驻石上,并向自己伸手。陈羲见她无事,方暗自松了口气。端木圭将陈羲拉上驻石,两人一站一坐,看着四周是茫茫汪洋,水天一色,不见陆地;且浪涛涌动,一浪拍一浪,陈羲忽道:“原来法阵藏有如此玄机,用幻术将湖海构建得如此真实,建阵者定耗去不少法力。”
端木圭摇摇头,淡淡道:“不过是掩眼之法而已。”顿了顿,又道:“石板为休门,此处是惊门。方位已变,需重新寻路出去。”
陈羲伸手拨了拨水,水冷冰冰的,手也随之沾湿,着实很难相信“掩眼之法”能做得如此真实。
端木圭似看透他所想,道:“相由心生,幻从心起,建阵者在此处施下”入内者只见被海包围”之咒,让我等以为确是被海包围。若看破了——”
“看破则如何?”
端木圭气定神闲应道:“看,龙挂出现——”
陈羲赫然发现,驻石左右前后卷起四道旋风,旋风卷起四道水柱,旋转着上升入天,如龙在天际朝下吸水(即“龙卷风”,汉朝人称之为“龙挂”),向驻石逼来!
“——看破了法阵就会再次将我等挪走。”端木圭补充完毕,不慌不忙掏出一个竹筒,朝天一开筒盖,一道耀目的白光飞射而出,直插入天,瞬间轰隆一声,整片海都为之一震。
龙挂停止逼近,一下低了许多。陈羲暗想,若将此竹筒用为兵器,定能震慑匈奴之流。未及多想,他见端木圭仔细聆听着甚么;巫女忽道:“琴声。”
“琴声?”
自坠入海中,他就不闻那琴声。眼下他屏息静气,除去浪涛声,竟又能听到那潺潺如流水的琴声!
琴声低下几个调,又不着痕迹地升上一个调,端木圭听出个中微妙变换,道:“昭德请闭眼,听我所言行走。”
不明就里的陈羲合上眼。
“前行五步。”
前行五步岂不掉入水中?陈羲却不疑虑,依言前行五步,皆如履平地,不曾下坠。
端木圭又道:“左行十步。”
十步后,琴声变了调,端木圭听后道:“倒后行三步,再右行四步。”
陈羲行了,端木圭道:“再前行五步。”
按之前所行再走多遍,端木圭方道:“好,睁眼。”
陈羲睁眼,发现他和端木圭身处一座圆形空台上,正有八堆乱石堆按东、南、西、北、东北、西北、西南、东南八个方位,布在台边。
琴声在此时停下,再没传来。
——衣衫干透如旧,不曾有水痕湿迹。抬头不见云雾遮掩,可以望到阵外矮山,嗖嗖寒风自山上吹入阵内,过后只剩一片寂静萧条。
陈羲顿觉不可思议,问道:“此处就是八门阵主位?”
端木圭点点头,并不下台,行去八堆乱石堆跟前,一一仔细打量,放道:“原来如此。”
陈羲投以疑问神色。
“我已知如何能令此阵失效瘫痪,不过——”
顿了顿,端木圭道:“其余五门法力未曾领教,直接让此阵瘫痪,未免可惜,亦浪费建阵者一番苦心呢。”
陈羲哭笑不得:“阿圭,救人要紧。”
“唔。”
端木圭应了,先将正南休门那石堆最上方的石头拿下,又将正北开门底下一块石头抽出,皆放在原处旁边,道:“休门开门已瘫。我们先从休门走出,再从正北开门而入,才能完全破阵。”
陈端二人遂从南方休门走出,端木圭将休门最外端的石堆正上方石头也拿下,入休门时又抽走石堆一块石头,仍放在原处侧面。返回到石阵主位,端木圭从其余门位的石堆里按不同位置,各自抽出两块石头,放置一旁,方道:“此阵法力已全失,可以去寻被困之人了。”
随后他俩果然找到郑甲郑乙武六三人。郑乙虽见人就打哆嗦,却只受了轻伤。郑甲武六则负伤颇重,勉强尚能行走,陈羲搀扶着武六,郑乙搀扶着郑甲,五人一齐出阵。
刚一出来,郑武两家人就纷纷上前,团团围住,问长问短,郑大娘更是搂住两个儿子喜极而泣。
两家人又转而向陈端二人道谢,端木圭趁空隙劝导:“请先离开此地”。郑武两家人点头应了,慢慢离去。
他们离去后,昧昧出现在陈端二人身边,道:“诶诶,俺打赌输了,桑心啊桑心,怎么形容呢,此心拔凉拔凉滴,凉过介三九天,苦过那黄连草。。。。。。”
端木圭暗笑,道:“愿赌服输,不许耍懒,你要依我一件事。”
昧昧苦着脸道:“好,要俺做神马事?”
“眼下未想好,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好吧,”昧昧一顿,道:“原先俺想着丫头你会在阵中迷失方向,俺可以去救吖,介样丫头就欠下俺一个人情鸟,俺要神马丫头也会答应鸟——不料丫头竟循着琴声走到主位,顺利破阵。。。。。。”
循着琴声?
阵内方位会变。。。。。。需有人在上方告诉闯阵者方位变化,而昧昧拒绝。。。。。。琴声在此时传来。。。。。。
前后连着一想,陈羲才明白为何端木圭会答应和昧昧赌此一局,因为她知道,弹琴者会为她指路!
然而,弹琴者并未露面,她何以如此笃定放心,而不认为是建阵者在外控阵?
弹琴者究竟是何人?
他(或她)有如何看得见阵内情况?
陈羲满腹疑问,还未开腔,昧昧已道:“弹琴的是名巫师,正是今早在灵星楼门外不入、调头而走的那位。他该不会又是丫头的兄长罢?”
巫师?
陈羲心里浮出一个名字,却很快否定了:不会是他,他对端木圭只有仇视罢?。。。。。。
端木圭笑而不答,再次显出意味深长之色,只道:“昧昧不是要去闯阵么?将我抽出的石头安到原处,此阵就可恢复——”
话音未落,昧昧果被转移力,开怀地“嗷——”一声,长啸后缩成五尺大小,欢快地冲入阵内。一时阵内擂鼓声大作,云雾再起,轰隆声不绝。
它还真是想起一出就是一出啊,陈羲和端木圭对望一眼,不由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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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羲回中尉府结案,端木圭留在阵外,装作念咒模样,又不时比划着,等昧昧出来。而昧昧将石阵搞得天翻地覆后,终于心满意足地出来;它刚一出阵,石堆纷纷倒塌,悉数被毁,地面也下塌了几尺。
“痛快!痛快!”昧昧对端木圭嚷道:“许久未曾如此痛快!此阵之妙,妙不可言呐!”
端木圭含笑点头,昧昧道:“虽然还想打扰丫头几日,但昆仑山有事,俺得先回去。丫头,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端木圭送别道。
送走昧昧后,端木圭行至矮山上,在山腰一株树下,见到一个男子身着白色宽袖大袍,衣裾飘飘,头束一尺高竹冠,一双桃花眼秋水流转,瞳仁却深黑如千丈寒潭——正是平云门门内翘首人物:楚鸣。
师兄妹二人对望一会,静静打量着对方,一时都默不出声。端木圭转而看向楚鸣身边,看到一架古琴,遂缓缓开口道:“许久未听得师兄抚琴,今日能再次听到,不胜荣幸。”
楚鸣也缓缓道:“以师妹之能耐,本不用劳烦到我抚琴。”
“师兄此言,着实是抬举,我可不敢接受啊。”端木圭嘴角上弯,应道。
楚鸣盯着她,似要看透她所想:“灵星楼门前曾堪塌过又填好,是神兽所为罢?”
——虽是问句,语气却是肯定不容她反驳;他又道:“师妹既能召唤神兽,所以我不需登门提醒你那件事。”
“何事?师兄直说。”
楚鸣只说半截话:“夜歌门。”
——荆楚有一巫门,开宗立派祝文就是“子夜低歌,追魂夺魄”,遂有夜歌之名。夜歌门只有百年历史,却对平云门仇视已久;如此说来,前日种种,包括今日之八门阵,皆出自他们手笔。端木圭了然道:“他们上门找过我麻烦,也找过师兄的麻烦,对么?”
楚鸣点头,冷然道:“今日师妹闯阵毁阵,足以震慑他们,料想他们不敢再生事——所以今日我助你,只是不想让他们笑话平云门无人能破八门阵。”
“我明白。”端木圭点头,并不称谢。
——在阵内放竹筒暴光(平云门秘器之一)拨开云雾,让楚鸣看到阵内形势和她所在位置,他就能以琴音引路,端木圭再顺音变而行,几年同门之谊,撇开纠葛不谈,二人还是修得此默契的。
清瞳流深,端木圭却还有一事不明,见楚鸣将古琴用布革包好准备离去,她终于发问道:“师兄,若我今日闯阵而亡,师父百年后你就是平云门门主,又何必救我?”
——你不是一直都仇视我,欲置我于死地么?
楚鸣神色不变,双眸却闪过一丝光芒,恍如冰上裂开一道痕,外表未变,内里却有消融之意——他眸色深沉而复杂难解,深深看了她一眼又调转目光道:“——方才我已解释过了,不会解释第二遍——再说,你又如何辨出是我在抚琴?”
端木圭清瞳流转,不再出声;楚鸣也不等她作答,就抱琴径自离去。
目送楚鸣远去,端木圭低不可闻轻声一叹,心绪百转间,也是复杂难明。
。。。。。。(未完待续)
章五十 伊人(上,已修改)
戚戚复戚戚,秋堂百年色。而我独茫茫,荒郊遇寒食。
——唐.张省躬.《梦张垂赠诗》
夜已深。
一轮残月西悬,清辉暗淡,映出疏疏树影亦是昏暗不明。
黑暗中,男子卧于床上,辗转反侧间,终于昏昏入睡。
有一女子静静坐于他身旁,双目不眨地看着枕边人,眼波微敛,柔柔浅笑,脉脉含情;渐渐地,笑意消失,神色竟无端染上几分黯然。
女子细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慢慢俯身躺在男子身旁,头靠上自己的枕头,动作轻缓地,慢慢地搂上他的腰。
男子一动不动,已是沉睡。
女子靠着他,慢慢合上双目,浮上一抹极淡而安然的微笑。
郎君。。。。。。
郎君。。。。。。
汝可知,吾仍在汝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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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填柴木,不生灶火,甑鼎并未蒸煮食物,底部却仍残存着温热。端木圭吃了一只预先煮好的鸡蛋,又吃了一块自甑底取出的枣饼——那饼是面团所制,形如荷叶,上嵌枣子,入口微甜软糯,却是凉凉不热。随后她略一收拾,走出楼外。
时值桃月(即旧历三月)初五,冬至过后第一百零五日,为寒食节,又称“禁烟节”、“冷节”、“百五节”。是日习俗,不生烟火,不吃热食,以纪念春秋时宁愿葬身于火海也不走下绵山、不受晋文公封赏的介子推。除却吃冷食,因该日在上巳节之后,正逢春日渐暖,草木吐绿,故而随年岁流逝,愈来愈多人自发地会在此日行山踏青,令原本肃穆冷清的节日平添了生趣。
灵星楼邻近城郊,靠山枕水,青绿环绕,正是踏青好去处,待端木圭出门,已见前方较平日多人,有少男少女三五成群,说说笑笑,一同踏青赏柳。
端木圭一人慢慢而行,并未想好目的地,只是闲散地随性而行。
****************
陈羲在城东巡逻当值,一路见到不少人走到城效踏青,皆趁着天色晴朗外出。待临近午时之际,日向中移,不知不间白云渐渐迭出,一点一点将曜日遮蔽。
天色暂暗,陈羲并不放于心上。他仍骑马前行,树木渐多,远远望到有一女子并不从众而行,却孤身一人立于树下,相貌身姿颇为面善——待走近一看,果然是端木圭。
他翻身下马,牵马行至端木圭跟前,唤道:“端木。”
端木圭默默地眺望远方,闻言方敛了目光,转头看向他道:“昭德。”
“在看甚么?”陈羲问。
“没甚么。”端木圭淡淡一笑答道,又转头继续远眺。
顺着她的目光,陈羲见到前方溪边,有三五名少男少女折下水边之柳,又挽起衣袖站于溪中,互相泼水嬉戏,水波飞溅,笑声不断,恍如上巳节延续,一派热闹景象。
似被热闹感染,陈羲微微一笑,忽道:“端木为何不前去嬉戏?”
清瞳流深,端木圭只是笑笑,并不回答。
有那么一瞬,陈羲觉得她虽然近在眼前,却远如天边流云,飘然而捉摸不透;她离溪边人群不过丈几远,却似隔了道无形之墙,恍如黑夜与白昼相隔,永不能逾越,亦不能相容。。。。。。
春日明媚,热闹嬉戏,似乎并不属于她。。。。。。
陈羲如此想着,心思转动,不由沉下几分。
二人一时皆不出声。
好一会后,端木圭忽道:“后日是清明。”
“唔。”陈羲尚未反应过来,只随口应道。
“也许因清明将至,近日”那些”多了许多。”端木圭又淡淡说道。
陈羲看着她,她却看向溪边,神态平静,一如往常。
而他终于明白,眼下他看到的是人,她看到的却是鬼和妖。
常人因目睹不了鬼怪,就如眼中只见光明,并不见光明背后的暗影;而端木圭此类巫女则相反,往往先见到、先感到的是暗影,其后才是光明,这意味着她目睹了他人所不能目睹的阴暗物事,承受着他人难以承受的暗黑罢?
陈羲暗生怜惜,道:“能目睹”那些”,可曾给你带来困扰?”
端木圭淡淡一笑,道:“已习惯了。”
陈羲还想说甚么,端木圭又道:“时下正值春日温暖、草木复苏之际,好景易逝,昭德和我一起踏青赏青罢。”
她既出言相邀,陈羲自不会拒绝:“好,”顿了顿问道:“可有想去之处?”
“就在此地,随意走走罢。”
“唔。”
*******************
有风缓缓吹过。
夹着木叶极淡的清香。
二人并肩而行,行得不快,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
踏着绿草,行走时偶而有疏疏微响。
陈羲从未发觉,踏青也可以如此恬适而惬意。(未完待续)
章五十一 伊人(中)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行至山脚。山脚边就是一片平地,放眼望去,方圆五里,仅有一间木屋立于平地上,被几株树木围绕。
二人经过木屋时,端木圭无意向屋内瞥了一眼,忽地止步停行,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
陈羲见状,也停下,问道:“见到甚么?那屋子内有异状?”
端木圭收回目光,淡淡应道:“没甚么,也许是我一时眼花罢。”
——她定是见到甚么,陈羲暗思道。
但端木圭不肯说,他不好追问,于是也看向那木屋:寻常的平房,没有炊烟,亦没有晾衣;窗户紧闭,门却是虚掩着的,开了一条缝——
“看起来不像有人居住。”
一番打量后,陈羲道。
“嗯。”端木圭应了,并不想陈羲仍执着于木屋,有意转移话题:“走罢。灵星祠还有一些事务需我处理,待处理完毕再去楼里浅酌一杯——昭德一同去么?”
陈羲果然撇下疑问,应道:“好。”
“王家前日送来一瓶好酒,正好当春酒喝呢。”端木圭微微笑道。
“好,既如此,我送你回去。”陈羲道。
*************
灵星祠祭祀供奉的是灵星和后稷:后稷,本名弃,曾被尧举为“农师”,被舜命为后稷,周人之先祖,善于种植五谷,并悉心教导民众如何种植,因而被尊为农业之神。天宇中有二十八星宿,东方有角、亢、氐、房、心、尾、箕七宿,其形如龙,即为苍龙七宿,其中龙之左角:角宿、亢宿两宿,即为灵星,又称天田官(天田星),主谷,遂为农业主祭之星。后稷则配享于灵星。(注:南朝司马彪撰《续汉书?祭祀志》有载:“汉兴八年,有言:‘周兴而邑立后稷之祀。’于是高帝令天下立灵星祠,言祠后稷而谓之灵星者,以后稷又配食星也。旧说:星谓天田星也。一曰:龙左角为天田官,主谷,祀用壬辰位祠之,壬为水,辰为龙,就其类也。”)
端木圭作为灵星祠祠主,春秋二季率领巫师巫女祭祀灵星为重要任务,她返回灵星祠,是因心头牵挂了一事——明日就要祭祀灵星,但她昨日清点,发现尚缺两样祭品,所以特意返回询问祠中巫众是否都准备妥当。
祠里的巫女巫师对端木圭颇为恭敬,一见她纷纷躬身行礼;也知她对待祭祀一丝不苟,一听她问起,答道:“都已准备妥当。”
端木圭又道:“拿来让我过目。”
“祭品皆在后堂,请司祝(即主祭)移步去看。”
“好。”
在端木圭走去后堂查看祭品之时,陈羲无事可做,遂打量起祠中供奉之灵星及后稷神像。因今日是寒食,主祭介子推,来祠中祭拜农神谷星的人寥寥可数。陈羲又不祭拜,正想着是否走出祠外等端木圭,此时祠中忽然走进一名男子。
那男子身着粗衣布褐,不过三十来岁,虽强自镇静,却眼神飘忽,总忍不住左顾右盼,显出一丝慌张之色。一名巫师行上前,问道:“可要上香拜神?”
“拜神?——是,需要!”男子似一下惊醒,急急应道。
巫师听了,给那男子递上三根香。男子伸手接过,迟疑了一下,转眼看到神像,却不跪下参拜,只呆呆地看着,看得愣住了。
那男子看来神色不好,而且像受了惊吓,陈羲暗思道。就在此时,端木圭掀帘自后堂而出,也见到那男子。她上下打量那男子几眼,走上前道:“你并非要来参拜农神谷星罢?”
那男子又一惊,道:“我是来拜神——农神谷星?噢。。。。。。的确,我要拜的并非农神谷星。”
端木圭嘴角上弯:“既如此,请去其他祠庙参拜——走之前请将上香钱缴了。”
“啊?但我还没参拜!”男子争辨道。
“拿了香就算钱,”端木圭似笑非笑道:“你是做买卖盈利之商人,祠庙这点规矩不会不懂罢?”
男子愕然道:“你怎知我是商人?”顿了顿,又道:“慢着。。。。。。你又如何知晓我并非要拜农神谷星?”
端木圭淡淡一笑,并不回答。那男子不禁看了她几眼,有一巫师上前喝止道:“此位师娘是我祠司祝,请客人收敛知礼!”
“司祝?灵星祠祠主?”男子豁然顿悟道:“可是擒杀穷奇之端木师娘?”
端木圭略一点头,道:“只是借助中尉大人之力,不敢当擒杀穷奇四字——”
她话音未落,那男子噗通一声跪下,拱手求道:“师娘,请救在下!救在下一命啊!”
*************
端木圭将那男子领入后堂一间耳房,示意陈羲也跟着进来。三人遂在耳房席上坐定,有巫女奉上茶水,随后躬身离开。
端木圭呷口茶,先问:“敢问如何称呼?”
那男子捧着茶,并不喝,道:“在下姓黄,名兼。不瞒师娘,是开布料店铺营生的。”他又看着陈羲,道:“敢问此位大人是?”
“中尉陈羲。”
黄兼赶紧起身,对陈羲一躬到地,道:“能见到中尉大人,是小的万幸。”
“不需多礼。”陈羲道:“你遇上何事,需求助于端木姑娘?”
黄兼听言直身,坐回原处,尚未出声回答,端木圭淡淡道:“是遇见鬼了罢。”
“师,师娘!你怎会都知道?”黄兼道:“在下虽神色慌张,确是遇见鬼怪,但师娘怎会笃定某是遇见鬼?”
“你脸上粘了一物,”端木圭仍淡淡说道:“是鬼泣。”
黄兼赶紧摸上脸,嘴唇哆嗦起来:“不,不是血么?”
端木圭摇头否认,又宽言道:“毋需紧张,鬼之眼泪而已。”
黄兼浑身哆嗦了一下,强自镇定下来,呷了口茶,终于将自己所遇之事一一道来。
话说在昨日,因店铺缺货,黄兼去城郊自家染坊去取一些布匹。待返回城里时,已是入夜,且天色阴沉,浓云密集。行至城东东一坡时,一声震天春雷响起,倾盘大雨骤然而至。黄兼没带雨具,促手不及,一下头发衣衫都被淋湿。他极力张望,方圆五里皆是平地,并无人烟,只见树旁有一木屋,于是他趁着还未淋成落汤鸡,快步冲过去避雨。
起先,他只是站在屋檐下,抖落着身上的雨滴雨水。抖了好一会后,他觉得有点不对劲,看向那屋子:但见窗户紧合,从外看入,整个房屋暗黑一团,无一点灯火光亮。他又走到门边,喊了句:“有人吗?”
无人应答。只听到雨声哗哗不断;偶有几道闪电划破天宇,声声炸响,轰隆余音久久不绝。
也许此屋无人居住,他如此想着,大着胆子,将门一推。
不过轻轻一推,门就开了。他走了进去,夜色昏暗,就算开着门,他也只是勉强看到里面有一几案,其余摆设物事皆隐藏于黑暗阴影之中。
他走向那几案,打算去翻找蜡烛火石等打火照明之物,门却慢慢地,一点一点合上了。
只是一瞬间,昏黑将一切吞没,他伸手见不到五指。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想走去开门。未走几步,忽觉四周死寂静默,悄无一点声响。
雨声哗哗如水泻,雷电轰鸣,竟似被隔在屋外。
甚至,也不见闪电时耀眼的白光。
暗黑无声中,他能清楚听得自己心跳愈来愈快。
他站住不动。
寂静得诡异。
寂静得绝望。
寂静得毛骨悚然。
寂静得让他想大喊一声,打破这该死的无声的昏黑!
然而未待他喊出,脸上一凉,有一滴水滴到他脸上。
他伸手一摸,只觉有点粘,抬头一看,又有水滴到他脸上。
因看不清究竟,他姑且断定,是屋顶漏水,滴下的雨滴。
也许觉得未与外面完全隔绝,他松了一口气,大步走去开门。
门被他推开了。
他听到一声惊雷炸响,见到白光闪耀,一下将黑夜照亮如白昼。他转身看入屋内,一下惊得魂不附体,整个人僵住不动!(未完待续)
章五十二 伊人(下)
一个惨白而模糊不清的影子,正正地浮在房中。
光亮也仅仅是一瞬间,随后立即消逝,昏黑再次将一切吞噬。
那影子却在黑暗中渐渐清晰,慢慢显出人形,虽然面目不清,但看起来是名“女子”。
他正在哆嗦发抖,尚未有动作,那“女子”倏地已飘至他头上,俯视着他!
他看到那“女子”的眼睛,竟只有眼白不见瞳仁,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感到“女子”散着的下垂的头发,慢慢地,轻柔地,却如会动的手般一点一点缠向他的脖子;他听到一声深深的叹息,继而是低低的、悲戚的啜泣声,清晰且穿透,连哭泣中断断继续续的呵气也呵入耳中——
“鬼啊!!!”
他惊恐地大喊着,慌乱中抓起布匹,向那鬼挥去。
布匹直接从鬼身上透过去,如同穿过空无,一无作用,那鬼仍一动不动悬着,直勾勾地“看”着他。。。。。。
见此,他连声大喊,胡乱挥舞了几下,最后将布匹往女鬼身上一掷,不管不顾地拔腿撞门就跑。一口气冲入雨中,他一步不敢停,不敢回头看,在泥泞中跌倒也赶紧爬起来,跌跌撞撞地,终于跑回家中。
直到站在家中正堂,脚踩到干地,见到昏黄的灯光,妻儿围上来住扶他,浑身滴着水的黄兼方觉得回到现实,整个人终于松下来,一下子瘫软地坐在地上。
黄兼的妻儿见他面色发白,尤自惊慌未定,纷纷惊讶发问:“遇上何事?何以惊慌至此?”
黄兼好一会才缓过来。他站起来,未及开口告诉妻儿方才自己所遇之事,黄夫人却看着他脸庞,忽地脸色微变,道:“郎君,你脸上粘的,可是血?”
黄兼也变了脸色。
家仆拿来铜镜,黄兼对镜一看,映出他脸上除了未及抹去的雨水,竟然粘有三四点红点。
红点不大,却殷红如血滴。
他立即用袖子去擦,却擦之不去。
黄夫人命令仆人取一套干净衣裳,并备一桶热水、一盘冷水,宽慰黄兼道:“郎君先沐浴更衣,再去洗脸,想来那红点能用水洗去。”
**************
“——随后确是洗去那些血点。但在下心里依然悬悬地,一夜未能安睡。一来总觉得血点虽洗去,晦气却未除去;二来遗留在那木屋里的布匹,其中有两匹是蜀锦,来之不易,颇为贵重。因而今日一早起来,再次去东一坡;说来让人见笑,在下在木屋前徘徊许久,仍不敢进去取布。又想着是否该去神庙祠堂,拜神求平安,以除晦气;沉吟犹豫间,不知不觉就行至贵祠,并有幸得见师娘。”
黄兼说到此处,起身再次向端木圭下跪,求道:“师娘既看出在下粘了“鬼泣”,恳请师娘施以清洗除晦之法,让在下得以安心;并请师娘代劳,去木屋取回在下的布匹。”
端木圭敛眉沉思,并不回答。
黄兼见状,磕了个响头,道:“若师娘能帮助在下,在下定当给贵祠奉上银子,并为师娘奉上布匹。”
端木圭缓缓应道:“你是说,遗留了两匹蜀锦在木屋?”
“正是。一匹是海棠红带菱花暗纹,另一匹是雨过天青带卷草纹。”
“若海棠红蜀锦归我,并奉上此数作香钱,”端木圭做了个手势,只摆一下就收回,微微一笑,眼里闪过几分狡黠,道:“我可替你祓禊除晦,并取回其余布匹。”
陈羲未看清端木圭的手势,黄兼却看得分明,略略结巴道:“此,此也——”
“布匹总价值可远超此数。况且,你也知那木屋情况,他人并不敢进去,更遑论取布出来;再说,赚得千金亦难买心安,对么?”端木圭淡淡说道。
黄兼一愕,见巫女双瞳深若黑夜,幽深而不可测,带着了然,似微哂着已窥见他心中所藏之秘——
背后微微泛起寒意,黄兼赶紧低下头,将原先想说的话咽回肚中,道:“就如师娘所言,在下愿如数奉上银子和蜀锦。”
端木圭起身,道:“好,请稍等。我先为你祓禊除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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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圭端来一盘兰汤(用兰草熬出的汤水)。放好盘子,她拿了兰草沾了兰汤,口中低念祝词,向黄兼头顶及周身拂去,然后递给黄兼一条毛巾,道:“请洁面。”
黄兼用毛巾浸了兰汤擦脸,擦后顿觉神清气爽,心头阴霾随之消散;再一看,原先洁白的毛巾上粘有零星血点,并赫然显出几道深色水痕。
他心下凛然,昨晚清洗竟仍未能完全除去“鬼泣”?看来进灵星祠花钱买平安,倒也值得,他正暗思间,听得端木圭道:“此乃鬼泣,皆已抹下;你身上晦气亦已除。”
“是,有劳师娘。”黄兼应道。
“明日我会将布匹送至黄家。”
黄兼已知端木圭确有法力,也不多问,行礼道谢,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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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如何看出他是商人?”
一直在沉默观看的陈羲问道:“我能看出他并非农户——他虽身着布褐,接香时我却看到他的双手,很白很干净,没有因耕地劳作而生成茧子,脸色不像常年日晒雨淋之人。纵然看出他并非农户,却未看出他是商人。”
端木圭微微一笑,道:“实话说,我也是瞎猜的。”
“。。。。。。你定是看到甚么,却不肯说。”
“说起东一坡那个木屋——”
“别转移话题。”
端木圭看着陈羲,道:“你当真要我说出是如何看出来的?”
陈羲点头,颇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劲头:“如此,我亦能学习一二,用于刑侦。”
“说透则无趣——”端木圭本想打哈哈,但见陈羲神色认真,知道不能糊弄过去,遂坦白言道:“祠中有巫女曾去东市逸尘轩购买布料,认得该店掌柜模样——”
“该店掌柜,就是黄兼。”
端木圭微笑,点头。(未完待续)
章五十三 伊人(终,补完)
顿时,陈羲亦觉无趣,只是神色间并不外露,感觉到“没劲”也不过是短暂一会。瞥开此,他转而想起另一件事,目光转深,道:
“黄兼在东一坡木屋遇鬼,那木屋正是今日我二人所见到的。”
端木圭不语。
“姑娘究竟窥见到甚么,该告诉陈某了。”
他直直看着她,语气不自觉地带着查案时惯有的认真。
端木圭也看他一眼,恰迎上他的目光;对视片刻,她不着痕迹地掉头避开,淡然答道:“我看到屋内有一道白影,一闪而过。”
“白影?”
陈羲沉吟道:“别无他物?”
端木圭点头,又瞥了他一眼,嘴角上弯:“不然,昭德以为我见到甚么?洪水猛兽么?”
“倒也不是——”
“那不就结了,”巫女道:“木屋内到底是鬼是妖,今晚一同去探个清楚罢。”
“嗯,好。”
随后二人离开灵星祠,在灵星楼喝了些麦粥(粥早已冷掉,味道却还可以)。未及闲聊几句,端木圭见天色向晚,道:“本想请昭德共品春酒,然而情况有变,喝之不妥,只好留待下次。”
陈羲点头,道:“你我意不在酒,且都喝得不多,留待下回不妨。”
——酌酒需看时辰,更看心境。二人都是在极放松的情况下,方会小酌几杯;且二人对酌意在闲聊,杯中物只是陪衬,并不过多留心于此。何况夜晚将要面对鬼怪,陈羲觉得保持清醒为好,所以一听端木圭说“留待下回”,就点头表示同意。
端木圭也就微微一笑,去收拾准备。
************************
天已全黑。
弯弯一轮残月晦暗不明,清辉暗淡,不过一会就被黑云吞没遮掩。
有风暗起,簌簌有声。
虽已入春,夜晚仍有几分浸骨的凉意。
端木圭手提着一盏灯,陈羲手提着一壶酒,二人一同向东一坡行去。
酒是出发前,端木圭塞给陈羲的。陈羲接过时,还纳闷说道:“我们并非去郊游。”
“知道。”
“那还带酒?”
“事情办完后就可去郊游。”端木圭闲闲说道。
“夜里郊游?”陈羲瞥她一眼,道:“陈某看不到鬼怪,眼不见为净,不要紧;倒是阿圭你想见到众鬼纷出,到处飘游么?”
“除了夜里能见到鬼,实则白昼亦能见到——只要太阳不出,乌云蔽日,阴霾昏暗,阴雨连绵之时,它们皆能出来:或与人擦身而过,或跟在人身后,或一直站在人面前,诸如此类,而大多数人还不察觉呢。”
陈羲默默倒吸了口凉气。
端木圭见他反应,心里愉快,嘴角上弯:“不过鬼在白昼现身之数量,没有夜晚多就是了。”
“。。。。。。”
“所以带酒去,也许等会有用。”
——陈羲觉得被她兜了个圈子终于兜回原处;不过他对此也习以为常,提了酒,对她无奈一笑,不再多说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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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云变淡。
自幽暗的云雾中透出月光,慢慢地现出残月的轮廓。
林中偶而传来几声夜枭鸣叫,恍若人在啼哭,继而回归悄然寂静。
有几棵树拖出长长的斑驳的,却暗淡幽黑的影子。木屋则完全被树影所遮掩,内里亦漆黑一片,轮廓昏暗难辨,恍如与幽黑的树影溶为一体。
端木圭和陈羲来到木屋门前。
籍借着灯光,二人看到门是虚掩的,开了一条缝。
端木圭提手敲门,敲三下,礼貌说道:“白天偶然一瞥,发现屋内有人,因而入夜后前来拜访,不知屋内人可否现身?”
陈羲暗想着端木圭为何如此客气,且为何将女鬼称为“屋内人”,此时门“吱呀”一声慢慢开了。
在屋内一片漆黑中,二人果然见到一道模糊不清的白影悬在半空。
“呵。。。。。。姑娘。。。。。。既能。。。。。。见到妾身。。。。。。请进。。。。。。”
耳边骤然响起人声,陈羲脸色不变,暗中却反手握上剑柄。
端木圭轻拍了他一下,示意他放松,抬头看了一眼屋檐,对白影道:“虽说客随主便,但我等冒昧打搅,站在门边就行。”
“好。。。。。。但,姑娘并非。。。。。。一人前来罢?旁边那位。。。。。。杀气。。。。。慑鬼。。。。。。请他远离此处。。。。。。他在。。。。。。则原谅妾身。。。。。。不敢现身相见。。。。。。”
慑鬼?这就是渭水暗流被陈羲慑退的缘故罢,端木圭如此想着,对陈羲说道:“请昭德暂且退后五步。”
陈羲看了她一眼,恰对上她目光,旋即心领神会,依言后退了五步。
见陈羲站定,端木圭转而看向屋内,对白影说道:“您可现身了。”
那白影渐渐凝成一个女子身形,女鬼缓缓向端木圭行来。离端木圭有五步之时,她在屋内站定,直直“看”着端木圭道:“姑娘是师娘?”
“我是。”端木圭应道。
“既是师娘,想来已知妾身非人?”女鬼问道。
端木圭点点头。
她见女鬼面容枯槁,脸色惨白,头发散乱,可怪在双眼全白,凝滞不动;又听得女鬼自称“妾身”,不由问道:“夫人,敢问您的双眼。。。。。?”
“呵,双目半盲,只能看得大概。”女鬼淡淡说道。
“因何而盲?”端木圭又问。
——鬼与人不同,罕有双目失明,其中定有不寻常的缘故,端木圭暗想着。
女鬼却避而不答,反问道:“师娘来此处,是要收伏妾身么?”
“不,只是想问清楚,夫人为何在此屋流连不去,不前往蒿里?(注:蒿同薨,枯也,人死则枯槁。所以古人以“蒿里”指死人魂魄所处之地。古人认为人死后,魂魄会飞往一片沼泽地,该沼泽地位于今泰山蒿里山。蒿里就为魂魄最终归处。)”
女鬼闻言,长长叹息一声,神色悲哀,欲言又止,默默地流下泪来。
“夫人?”端木圭试探地再问。
女鬼拭泪,强自平静,道:“让师娘见笑了。”顿了顿,又道:“适才听师娘问起此事,又想起师娘敲门时唤妾身“屋内人”,甚是感慨:想起吾之郎君,亦曾用此呼唤过吾——”
“妾身是在十六岁之时,嫁给郎君的。”
“郎君姓张,名单,平日做布匹买卖为生。妾与郎君是由双方父母指腹为婚,所以自幼就相识。尚在孩童懵懂之时,郎君就很维护妾身,谁欺负妾身,郎君都会冲上前将对方推倒,扭扯间不惜挨对方拳头也要教训对方一顿,为妾身出气,因此他没少挨公公的拳头。”
忆及那段往事,女鬼不禁浮出一抹淡淡的笑容:“所以,当妾身与郎君至成婚之龄,妾身明白成婚有何意义后,不同于其他女子对丈夫的羞涩憧憬而又担忧,妾身是满心的欢喜和期待。。。。。。”
“妾身与郎君就是在此屋行礼结为夫妻,并一直居住在此屋。”
说到此,女鬼停口,久久不语。
端木圭见她眉头渐渐舒缓,嘴角边笑意不减,枯槁脸容竟悄然有了几分光彩;巫女心下明了,知她定与张单夫妻和睦,感情融洽。果然,女鬼又开口道:
“婚后,我与郎君鱼水和谐,很是恩爱。平日白昼他在外买卖布料,我在内操持家务;天色向晚他定会准时归家,夜夜与妾身厮守。日子过得恬然安稳,妾身也知足了——只是妾身偶而会有自责失落,因为一直未能为他诞下孩子。郎君每听妾身有自责之语,都会笑语宽慰,开解妾身,对没有子嗣一事不以为意。郎君纵然能宽容,妾身却不能不忧长辈和亲人或明或暗提醒之语。思虑及此,渐成心结;不知不觉中,患了心疾,加上家务操劳,成婚后第三年妾身就一病不起,卧病在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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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勉力睁开双眼,想支撑着坐起来,整个身子却虚弱无力,甚至连抬手也成了件艰难的事。他赶紧制止了她,只轻缓将她扶起,并往她背后塞了个靠枕让她靠着。他又拿了碗汤药,吹了吹,自己先尝了一口去试药是否烫口。尝了后方用勺子勺了药,递至她口边,道:“夫人,药是温的,可以喝了。”
她看着他,眼里慢慢升起一片颓然:“妾的身体妾知道,眼下。。。。。。只是在拖日子而已。”
他也看着她,见她玉容消瘦,一双玉手几乎只剩皮包骨,心里发酸。他勉强一笑,宽慰她道:“说甚么胡话,大丈说你会一日一日好起来——来,喝药。”
她看了他一眼,不再接话,只慢慢咽下他喂的药。
她喝得不快,他也喂得不快。他举着手,总是耐心地等她咽完一勺,他再勺下勺。小半个时辰过去,她终于将药喝光。他体贴地为她拭去口边溢出的药汁,正要去收拾碗勺,她开口道:
“这些天,郎君为照顾我,睡不安寝,食不知味;又是去请大夫,又是去熬药,实在是。。。。。。辛苦了。”
她看他眼下黑黑的圈,一面感动于他照例的无微不至,觉得自己确遇良人,另一面又自觉拖累了他,颇为过意不去。
他一看她神色,就知道她又多想了。他握住她的手,道:“你啊,就是想得太多——你是我结发之妻,照顾你,是我份内之事。”
“别总胡思乱想的,”他轻轻抚了抚她的头,道:“我要你好起来——余下的时日还长着,你我还要相伴一世呢。”
她双眼开始发酸朦胧,强忍着不让眼泪坠下,她点点头,振作了精神,冲他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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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妾身薄命,郎君纵然悉心照料,妾身还是药石无效,瞑目而逝。按说妾身死后,应撒手离去,但妾身听到了郎君哭声,忍不住重返屋中——”
***********************
她去世后的第七日。头七。
她被装入棺材内,已然下葬。
木屋的一切都覆上白布。招魂幡默默随风卷动。
他穿着白色的丧服,看着她的灵位,掏中他和她成婚时装下结发的香囊,再次悲从中来,悲泣出声。
他当然不知,已成一缕幽魂的她,此时慢慢地从门口走近了他。
“郎君。。。。。。”
她出言安慰道:“我在此处。”
他听不见,只是痴痴地看着灵位,长长地叹息。
“郎君。。。。。。”
她想抚摸他,伸手却碰了个空,他忽地昏厥倒下。
“郎君!”
她想扶起他,却无能为力,挪动不了他分毫。但她清楚听他发出一声呓语:“妻。。。。。不要离开我。。。。。。”
“——见他如此,妾怎能忍心离他而去?于是妾留在屋子里陪着他,陪着他掉泪,陪着他发呆,哄着他入睡。即使他见不妾,听不到妾说话,察觉不到妾就在他身边,但只要妾能看到他,陪着他,心愿足诶。。。。。”女鬼缓缓说道,却再次浮现悲戚之色,她继续说道:
“然而,就在前几日,郎君忽然搬离此屋。妾身想跟上,却迈不出此屋半步,只能眼睁睁看着郎君离去。妾身一时悲泣不止,悲伤过度,双目也忽地半盲。昨晚木屋还进来一人,与郎君气息颇为相似,妾身以为是郎君返来,一摸一看,却并非郎君。。。。。。”
顿了顿,她终于对端木圭说到:“师娘,能否让妾走出此屋,一见郎君,了却心愿?然后妾自会前往蒿里。”
端木圭看着她,眼神颇为怜悯,开口道:“夫人一直走不出此屋?”
“正是。”
“夫人当真不知为何不能走出此屋?当真不知为何双目会半盲?”
“。。。。。。自是不知。”
端木圭微微叹息一声,道:“夫人,您还要自我欺骗到何时?看此木屋,屋檐已烂,四壁败坏,破旧不堪,整间屋子摇摇欲坠,显然多年没人居住——您的丈夫,已离开此屋多年,您也因此等候他多年,不断哭泣以致双目半盲!”
女鬼如遭雷击,浑身一颤,一时竟懵了,喃喃说道:“不可能。。。。。”
她看着屋檐,又看着墙壁,时隔多年后,她才头一次看清了真相——她咬唇不语,惨白的脸色刹时变成灰白,眼神竟是一片绝望。
端木圭见状也是不忍,然而还是继续说下去:
“而且因为您牵挂着您丈夫,此屋又盛载着您二人太多的记忆,以致于您与此屋结缘太深,当魂魄回到此屋后再也无法离开。”
(还有尾声。。。tbc,咳)(未完待续)
章五十四 伊人(尾声)
一时人与鬼都默不出声。
寂静间,只有夜风悉索而过,越发湛凉入骨。
良久,女鬼强自一笑,神色凄然,却仍抱着一丝希望,道:“妾仍想看,郎君眼下过得如何?”
顿了顿,她又道:“不能陪他度过余生,妾身认了;但仍想知他是否安康无恙,是否——”她咬唇又一顿,抑制住自己,缓缓道:“只需见一眼,妾身就可了无牵挂地上路。。。。。。望师娘成全。”
端木圭清瞳流深,道:“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已是多年过去——纵然如此,夫人仍想知道对方现状?”
女鬼点头。
“好,我会让夫人一了心愿。请稍等。”
一挥衣袖,袖上的墨蝶纹化成真蝶,缓缓离袖飞出,很快与夜色相溶而不见。
“此是?”陈羲头一回见到袖纹化蝶,暗中惊讶,不禁上前问道。
“信蝶,巫女巫师用它来传信。我让信蝶到灵星楼报信,让茯苓带青石缸过来。”
“唔。”
陈羲已知她用意,方才女鬼所言他也听得一清二楚,正想出言宽慰,却见女鬼向后退避。他知道因他站在门边女鬼才如此。与端木圭对望一眼,他默然叹息一声,并不多说,向后退了五步,折回原处。
****************
小半个时辰后,茯苓出现。陈羲远远就望到她步履匆匆,且身旁有一石缸也跟着她走动。“莫非那石缸也有脚,能自己行走?”陈羲暗思道。
待茯苓走近向他和端木圭施礼,陈羲定睛一看,才发现石缸下是只大龟——原来大龟背驮石缸,跟着茯苓一同前来。
陈羲没见过此龟,却知灵星楼不但碗碟成精,内里动物也通晓灵性,已是见怪不怪。大龟向端木圭点点头,权当行礼。端木圭也一点头,对它道:“行至门口。”
大龟闻言得令,向门口爬去。龟背平坦,它驮着石缸爬走,平稳得滴水不撒。不一会已爬至门口,停了下来。
端木圭捻了屋内地面一指尘土,仍站于门边,低头暗祝,向石缸内碗莲菡萏虚指一弹。
零星尘土弹入缸内,水面荡了几圈微波,很快又恢复如初。
密密闭合的碗莲菡萏慢慢地无声地绽放。
端木圭邀道:“夫人请过来一看。”
白影一闪,那女鬼已行至门口,低头看向那石缸。
缸内清水忽地变了颜色,映出一间大屋,内里张灯结彩,并渐渐听得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缸内所映之景拉长扩大,女鬼赫然发现,自己已身处那大屋正堂。堂内坐了两排宾客,但没有人看到她,大家纷纷举杯向东席的主人道贺道:“恭喜张老爷长孙满月!”又有人祝福道:“愿孩子无病无疼,平安一世!”“愿孩子得老爷庇佑,福泽连绵!”
那主人是一老翁,年已花甲,身着华服,正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孙儿,弄孙为乐,听到宾客祝福更是笑得口都合不拢。他身边坐着一老夫人,笑得一团和气,想必是他续弦之妻;还站了一男一女,想必是他的儿子儿媳,连忙向宾客道谢,又命仆人斟酒,亲去敬酒,忙中还要哄着孩子,眉梢眼角里尽是为人父母的喜悦。。。。。。
纵然眼已半盲,女鬼还能认出,那老翁就是张单,她的郎君。
锦衣玉食,宾朋满座,又有老妻、佳儿、娇媳、麟孙相伴,想来他此生已无遗憾。
她默默地看着他,与他不过几步之遥,却觉得似相隔千里。此刻他在灯火通明的屋中,她却像孤身站于昏暗无边的荒野中。
她忽地觉得很冷。
冷自心底起。
阴阳两隔,人鬼殊途。
原来个中距离是遥不可及,遥不可及。
她终于明白,她已经不属于他,他也不属于她。
曾经亲密无隙的屋内人,终究成了看不见摸不着的局外之鬼。
**************
女鬼看完,神态平静,向端木圭道谢:“多谢师娘,妾身心愿已了,可以安心上路了。”
言罢,她走到门口,只停了一下,就迈出了先前一直走不出的木屋之门。
她明白,那是因为木屋已失去束缚她的“缘”。
尘缘既了,永难再续。
她已看开。
端木圭看着她,忽道:“夫人。。。。。。”
她知道巫女想宽慰她,慢慢露出一个笑容,道:“师娘放心,妾身无碍。”
“看到郎君有妻有儿有孙,宾朋满座,妾。。。。。。替他高兴。。。。。。虽然他已经。。。。。。”
女鬼说不下去,掩面哽咽,极力抑制着自己。待平静下来后,向端木圭行了一礼,道:“告辞。”
言毕,她忽地化成一道白烟,飘然而逝。
伊人已逝。
***********************
更深露重。
夜露凝在草叶上,渐健凝成晶莹的一颗珠子,欲坠未坠。
端木圭让茯苓带走木屋里黄兼留下的布匹,并带着青石缸先回灵星楼。
茯苓和大龟走后,陈羲对端木圭道“我送你回去罢。”
“嗯,谢谢。”巫女应道。
然而她双眼看着木屋,若有所思。
陈羲见状,问道:“怎么?”
好一会,她才忽然说道:“昭德,你曾问我,能目睹”那些”,可曾给我带来困扰。”
陈羲看着她,并不接口。
她继续道:“若说不曾带来困扰,那是谎话。”
“所见之妖怪,有些确是凶恶害人,必须除之;有些却不伤人,与人无碍。”
“更多时候见到的鬼,譬如今晚所见那位夫人,却令我心生同情。”
“那位夫人,怕是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却还清楚记得对方名字和相貌,时隔多年后还能辨认出对方。。。。。。那是怎样地眷恋羁绊才会如此?”
“所以每当我见到鬼或魂魄,就会觉得生者与逝者的羁绊,并不会因阴阳相隔而断绝。逝者也许仍会默默地看着关照着生者,只是生者不一定知道而已。。。。。。”
一时二人都不出声。
良久,陈羲方道:“所以,才有清明节,提醒着大家生者与逝者的羁绊。”
端木圭点点头。
二人不由同时抬头,望向着伊人飘逝的方向。
无风。静谧。
夜已深。
。。。。。。。(未完待续)
章五十五 瓮中物(上,补完)
灵堂内,棺木停放在正中。
正前方,有白色招魂幡自上垂下。
无风。招魂幡不动。
祭奠之物,皆已蒙上白巾。
灯火昏黄暗淡,映得灵牌上的字如晕染般,有点朦胧不清。
——死气沉沉。
他如此想着,站起,转身离开。
**********************
斥退服侍他的侍从婢女,他一人走进那间寝室。
一入寝室,他立即就脱去身上所穿的白色孝服,如同脱去枷锁那般迫切。
孝服被直接扔至地上,他没有多看一眼,就走至床榻前。
寝室很大,摆设却不多,显得空洞。原先还有绡帐环绕遮掩,眼下绡帐也被撤走,床榻就直接展现在他眼皮底下。
他并非要歇息,只看了床榻一眼,转而看向床头。
床头靠墙,立了一块挡板,板上绘了只麒麟,踏云而行,口吐淡雾,双目炯炯有神。
他伸出两指,戳向麒麟双眼。
一戳,挡板就徐徐落下,露出所靠墙壁。
壁上嵌有一圆板,与墙壁同色,极不显眼。
他伸手将圆板向右扭了三下,再向左扭了一下。
圆板忽地突出墙面,继而墙面开了缝,开出了一扇门,向内倾着——原来寝室深处,还藏有一间内室。
他拿了一盏灯,推门入内。
此内室为王府最隐秘之处,他也是在父王临终前才得知入内之法,并被告知“王府七成珠宝钱财皆藏于内室,展示出来的不过三成而已”。
灯火映照下,内室一下光亮起来。
纵然他是皇族出身,刘氏宗族,生于王府,一出世就养尊处优,拥有不少稀罕珍贵之物,但内室所藏之宝物,琳琅满目,光彩耀眼,一下子晃花了他的眼:
一尊三尺高的玉人,通身洁白无瑕,触感如雪般微凉,又有玉之润泽,雕工精巧,恍如真人。
一株两尺高的红珊瑚树,枝条繁茂,微微泛着宝石般光芒。
还有。。。。。。
他一一清点着,心情渐渐愉快起来。
此处宝物,包括王府所有的一切,今后都属于我了。
他如此想着,不由笑了。
从箱中取出一颗夜明珠,他细细观赏着:那珠子侧面看是碧色的,正面看却是白色;拢入袖中,可窥见它在昏暗中泛出幽幽绿光,甚是罕见。
摩挲把玩间,手一滑,夜明珠“啪嗒”掉至地面,骨碌碌滚出尺远。
他走去拾,还未碰到,珠子却越滚越远,骨碌碌地向暗处滚去。
似牵引着他一般,珠子骨碌碌地绕过两个箱子一个金盏,最后滚入一座摆放着宝物的木架的底下。
木架底下空隙甚窄,眼下若想取珠,只能趴在地上伸手探入架底将它摸出来。
若在平日,他绝不会做此等有失身份之事,然而身处藏宝之室,别无他人,那颗珠子又着实讨他喜爱——
所以他当真趴倒在地,伸手探向架底。
这一探,他摸到了底下一个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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昼。长安城内。
在夕阴街与尚冠前街相汇之处,有条供车马所行的驰道。汉赋有云“相逢夕阴街,独趋尚冠里。高门既如一,甲第复相似。”,其中就是“尚冠贵里”就在尚冠前街内,为官吏和皇亲国戚们所住之地。与之相反,未入两街、驰道两旁,则是一片民宅闾里,有民众居住闾里内。闾里内虽没东西市热闹,但也你来我往,人声交织,鸡犬相闻,彼此互通有无。驰道上则不时有车马驶去驶往,甚有次序。
今日却似乎不同。
有伙车马鱼贯行来,虽不张扬,却惹人注目:
两名侍卫策马行于最前,边行喊“让开,让开”,先行开路;再有五名侍卫并驱而行,为后面车马引路。这两拨侍卫过后,三辆马车前后相隔十步,陆续驶来:驱车的是老把式,驾驭马车行驶,不疾不徐,平稳且不颠簸;所驱马匹都是一色深棕色,车子皆以上等桐木为车轮,幔布为掀帘;车身甚宽,装饰虽半旧不新,左右却各有一队侍卫簇拥护卫着,还有一队侍卫尾随殿后。
如此阵仗,甚是显眼,一望可知,车内所坐定非寻常人物。原先就在驶道两旁行走的民众,纷纷驻足围观,更有人指指点点,小声议论,纷纷猜测着到底是哪位达官显贵。
车马尚未全部驶入尚冠前街,聚拢到驶道旁围观的民众却越来越多。其中有名小乞丐,不过五岁,正值好奇心最强之时,他远远望得有如此车马,颇觉有趣,也想观看。于是他挤入人群,在肩碰肩腿碰腿、推推攘攘间,钻了个空,挤了出来,凑上前去。
这一凑,他的确将车马看得一清二楚,因为与车马相隔不过一尺,可谓近在眼前。他咧嘴高兴笑了,并未意识到自己已犯下大错——
下一秒,他就被身后拥挤的人们一个推攘,站立不住,一下摔倒在驰道,并且重心不稳,收煞不住,竟向前滚去。
他个子还小,从马匹底下、空隙间滚过,直滚到驰道正中方停下,膝盖一下磕破,生生疼得他喊了一声;紧接着他就听到一声嘶鸣,抬眼一看,一匹马被衔着缰绳所勒,前蹄扬起身向后仰,它所牵系的车子也随之向后倾晃。
下一瞬,马匹前蹄着地,似着火般直向他冲来!
人与马相隔不过两个马头之距!
他一下吓懵了,呆在原处动也不动,竟忘了躲闪和避开;有人已惊呼出声。眼看着小乞丐将要被马车踏践甚至碾过,斜地里忽地冲出一人一马:是名男子,头束无帻冠,身穿甲胄,骑马而来;他一挥马鞭,鞭子卷上小乞丐的腰,再一使力,就势拦腰地将小乞丐从地上“拾”起,并迅速将小乞丐放至鞍上,与自己同乘。
然而,驶道上尘埃未定——
那马虽未踏到小乞丐,却因横生变故,再次被勒。马似不服气地仰头猛一阵子左右扭动,再次失控,竟拉着车子向驰道旁、人群密集之处冲去!(未完待续)
章五十六 瓮中物(中)
车马队形已乱,虽早有侍卫赶紧上前使劲拉住缰绳,欲把失控马匹拦住,然而阻拦无用,那马蛮力冲出,一下子马蹄“得得”声响,尘土飞扬,如挣脱缰绳般再无拘束,一股脑地直顾向前冲撞!
见马冲来,民众纷纷拔腿就跑,四下逃散,唯恐逃避不及。
侍卫们赶紧去追,那男子也挥鞭策马紧跟其后。不过几步,他已超过侍卫,驶到车身旁。他一手挽缰绳驭马,一手抽剑出来,挥剑“刷刷”两声,果断地将马与车所系的左边套绳砍断,再驭马靠进车,手一伸一挥,又是“刷刷”两声,右边的套绳应声而断。
车子没有马的驱动,车轮滚了几滚,前行了几步,长长的车栏直插入地,方才颓然停下。
那男子顾不上看车子的情况,再次挥鞭策马,直追那失控之马。眼看那马跑入民闾里,就要撞上一位躲避不及的老人,男子附身上前,眼疾手快将那马所衔缰绳拉来,再一扯,那马被勒,仰身嘶鸣。
“躲开!”
男子对老人喊道,继而跃身跳上那马。他飞快地抚上马头,动作很轻,命令道:“吁——”
那马马蹄落地后,喷了几口气,男子继续安抚道:“吁——停下”。
那马走了两步,听话地在老人面前停了下来。
男子松了一口气。
他翻身下马,先扶起那个老人,温语问道:“老人家,无碍罢?”
老人犹自颤抖不已,听他一问,方回过魂来,勉强道:“无碍。”
男子点点头,又将马鞍上的小乞丐抱了下来,对他道:“以后小心,别靠近驶道,懂吗?”
小乞丐睁眼看着他,似乎才明白发生何事,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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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胄男子牵着马回到驶道旁,见到侍卫簇拥一名锦衣男子,围在车边并未离去。锦衣男子负手而立,背对着他,正看着车子,默然不语。
见甲胄男子出现,侍卫们立即眼睛一亮,禀告锦衣男子道:“就是他!就是他割断系绳的!”
锦衣男子转身,恰与甲胄男子的目光对个正着。
锦衣男子身着紫红蟠龙纹蜀锦曲裾袍,头束鹊尾冠(汉高祖刘邦所创之冠,用竹所制,形似鹊尾,又有“刘氏冠”“斋冠”“竹叶冠”称呼),年三四十岁;眼向上挑,眼白多,看人时睥睨而视邪——正是俗称的吊梢三白眼。而那斜睨的目光,总带着三分不屑七分冷意。唇边又有两条纹斜斜下垂,十分深刻,看起来平添了几分阴沉。
一时两人都不说话,就如此默默地打量着对方。
甲胄男子直直迎上对方目光,并不退缩,坦然自若;未及出声,侍卫长喝道:“放肆!济北王在此,还不参见行礼?”
济北王刘宽?
甲胄男子暗思道,上前拱手行礼道:“中尉陈羲,参见济北王。”
中尉陈羲?
似曾听过,但一时记不起何时听过。
刘宽暗思着,只对陈羲略一点头,继而向侍卫长投去示意的一瞥。
侍卫长当下明白,问陈羲道:“方才驶道上,济北王马车受惊。陈中尉是知情人,全程目睹,既割断马车系绳,又追回马匹。王爷想知道,那马因何受惊?”
马匹受惊之因,一问驱车之马夫自是可知,为何特意再问他?只怕不能等闲视之——
陈羲如此想着,答道:“回济北王,有一无知稚子误入驶道,无意中惊了马匹。”
“既如此,那稚子何在?”侍卫长问道。
陈羲闻言,知道他们有追究那小乞丐之意;而他有心庇护,遂道:“稚子无意犯错,臣自会对其责罚,给王爷一个交代。”
“也罢。然而陈中尉可知,因你割断马车系绳,王爷几乎遇险?”侍卫长加重语气,继续问道
陈羲一顿,道:
“当时属下恐马踏伤人,因而匆忙间救得稚子;又恐车子随马驶行车内人会有损伤,遂割断马车系绳,并想阻拦马匹撞人——仅此而已。”
听毕,刘宽竟微微一笑,三白眼里却没有一点笑意;他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听中尉所言,稚子及民众之命,与本王相比更为重要咯?”
扔出不怀好意的一问,刘宽好整以暇地等着陈羲回答。
*******************
陈羲一愕。
他知道,刘宽继任济北王尚未及一年。
刘宽出身显赫。其祖上直溯,是汉高祖刘邦的小儿子刘长。
刘长颇为勇武,有扛铜鼎之力,性情骄傲放肆,视法律为无物。刘邦辞世后,吕后掌权,大肆迫害刘邦子嗣:除却她亲生儿子惠帝刘盈,薄姬所生代王刘恒,赵姬所生淮南王刘长,其余刘氏子嗣皆被她辣手除尽。后来惠帝刘盈早崩,刘邦亲子更只剩刘恒刘长二人。吕后辞世后,陈平周勃等重臣平定诸吕之乱,拥立刘恒为帝,刘恒继位后即为汉文帝。
汉文帝刘恒以宽厚无为政策治国,事母亲薄姬至孝,对唯一的弟弟刘长也甚为宽容。刘长持宠生骄,越发张扬跋扈,藐视朝廷。欲望一日一日膨胀之下,刘长终于有了谋反之心,勾结匈奴、闽越意图夺权。事情败露后,丞相张苍领群臣要求文帝处死刘长;然而文帝仁慈,只是将他消去王爵,发配蜀郡的邛莱山。纵然如此,从高高在上的一方之王一下子变为戴罪流放的囚犯,心景落差可想而知,所以刘长在流放路中不堪屈辱,选择自杀而亡。
刘长虽死,文帝并不将他三个儿子连带治罪,相反都封了王:长子刘安继任淮南王,编著了《淮南子》而留名后世;三子刘勃,就是第一代济北王,谥号“贞”,又称济北贞王。刘勃封地在齐地济北郡(今山东省内),在雒阳东千一百五十里,有城五座,在位十三年。
刘勃辞世后,其子刘胡继任济北王,为第二代济北王。建元四年,也就是去年,在位五十四年、享尽奢华的济北王刘胡辞世,谥号“成”,又称济北成王。刘胡长子刘宽继任济北王,为第三代济北王。
刘宽身世陈羲虽知晓,未料到的是,刘宽是个睚眦必报,心胸狭隘之人。
偏偏此人贵为济北王,刘氏宗族,天子血亲,不能不谨慎对待。
陈羲斟酌着言辞,答道:“自然是济北王尊贵。”
顿了顿,他又道:“请恕属下处理不当,属下应第一时间斩杀马匹,而非割断缰绳,追回马匹——如此一来,济北王也不会受到惊吓,更不会遇险。属下有欠考虑,处理失误,请济北王降罪。”
刘宽三白眼眼角跳了一跳。
陈羲此话明摆着暗示他,此事说到底因马匹而起,若要治罪也应先治马匹之罪,而非治他人之罪。(未完待续)
章五十七 瓮中物(下,补完)
若要治人之罪,那稚子陈羲说过他会处罚,自己已不便再说惩罚;若降罪于陈羲——陈羲如此处理实则挑不出错,还可以说因割断系绳,避免了车随马毁,算起来还救了自己一命。
然而,他特命侍卫长说出“因你割断马车系绳王爷几乎遇险”这责罪之语,已有意设套在先;既算定了要责他人之罪,以慰自己一番受惊,刘宽岂会就此善罢甘休?
心思转动间,刘宽冷哼一声,接过陈羲话头道:“陈中尉话中之意,暗指责任在本王马匹和马夫上,是也不是?”
陈羲正有此意,立即接口道:“济北王明察。”
刘宽唇边浮出一丝冷笑,心里已有打算,道:“好,本王就先问责马匹和马夫——来人,鞭责马夫三十,再将那马杀掉。”
“喏!”
原先跪在地面等候处罚的马夫动也不动,闻言颤抖如筛糠,嗫嗫地只说了句“王爷——”,侍卫长已快步行至他面前,兜头兜脸就往他身上一顿鞭打:“噼!”“啪!”,一声响过一声,马夫不敢躲避,一下,二下,身上鞭痕愈来愈深,直至皮开肉绽,鲜血流出。。。。。。
马夫喊声也越发凄厉。
陈羲看不下去,正欲出言阻拦,却迎上刘宽冷冷扫来的一瞥。
四目一对,陈羲立即警觉,微微低下头,移开目光。
他心头一凛,知道一位王爷责罚府第下人,自己无权多嘴规劝,只好将话生生咽回肚中。
早知如此,自己就该将马放走,也许那马还有一线生机。眼下却。。。。。。
他暗思着,自是没看到刘宽趁机望向那马一努嘴,并向侍卫长示意着。
侍卫长了然地一点头,停止鞭打马夫,走到刘宽跟前回禀道:“三十鞭已抽完。”
刘宽点点头,侍卫长忽地跪下,拱手道:“在下斗胆,请王爷收回命令。”
顿了顿,侍卫长道:“宝驹难得,何况那马跟随王爷多年,一直驯服稳妥,未曾失蹄,更不曾像今日这般失控——想来事出有因,望王爷明察,免去那马一死。”
刘宽就等着这句话,眼里寒波流动,好一会才看向陈羲,道:“陈中尉,你可听到了?”
陈羲看了他一眼,暗觉此位王爷定然不怀善意,沉沉地只应了句“是。”
刘宽继续说道:“此马,随本王已五年之久,平日训练有素,或进或退绝对听命,不曾试过失蹄失控;”顿了顿,他终于给伏在地上流血哀叫的车夫投去冷冷一眼,还是吝啬的一瞥,道:“那马夫,为本王驭车也有六年,经验老到,是王府马夫中驭车最为稳妥谨慎的一个——方才我已责罪他们,眼下陈中尉却要给本王一个解释:若当真只是稚子误入驶道,一匹好马怎会受惊失控至此,连老到的马夫都驾驭不住?”
果然。
陈羲毫不迟疑,直接应道:“就属下所见,确是稚子误入驶道,无意中惊了马匹,别无其他原因——济北王若是不信,属下也无话可说。”
“陈中尉既然不能给本王一个合理的解释,”刘宽眼里闪过一丝杀机,冷冷说道:“就是有意包庇祸首!来人——”
“济北王容禀,”陈羲远远瞥见有军队,心中已有脱困之计,故意截断刘宽话语,拱手说道:“长安乃天子脚下,属下也是天子之臣;臣自会向天子请罪,自领处罚,还王爷一个公道。”
“你!”刘宽咬牙,未料到陈羲忽出此语,反将自己一军:明摆着,此事若闹至武帝跟前,十有八九会被判定是自己小题大作,显得理亏。
若私下行刑?——他看到陈羲忽地手一招,已有一队军士自冠尚前街而出,向他们行来,为首者对陈羲施礼,恭敬道:“属下见过中尉大人。”
陈羲还掌管着军马。。。。。就算无军士,以他身手,也不会乖乖就范。。。。。。
如此一来,自己已失却主动。
恨恨地思索,想着如何扳回一局;他忽然记起,妹妹广安郡主刘幽,曾对自己说过庇护巫女的中尉——就是陈羲。。。。。。
怒气升腾,指间本已愈合的伤口忽地一痛。
他顾不上理会,再次冷笑,三白眼一跳,道:“那本王就看看,陛下对陈中尉疏忽职守、以致有稚子误入驶道一事,会给本王怎样的解释。”
陈羲淡淡应道:“既如此,属下先行告退。”
翻身上马,陈羲率领着军士扬长离去。
看着陈羲远去,刘宽眼底一片森然。
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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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宽坐回车内,车马再次起行。
他没有下命将那马杀掉,只是换了马换了马夫;车还是那辆车。
向车内的靠几一靠,他就手摸向车身一处暗格。
暗格木板被揭开,内里藏了一个木箱。
木箱上有铜锁锁口,眼下箱口却开出一条缝。
刘宽一惊,掏出锁匙将锁一开,揭箱一看,倒抽了一口冷气。
箱内有一瓮,原先严封密实的瓮口竟然戳洞开无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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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瓮是他在内室中找到的。
说是“找到”并不正确,也许说“发现”更合适——因为是他无意中找到的,纯属机缘巧合。
当时他趴在地上,摸入架底下,没有摸到夜明珠,却摸到一个机关旋纽。
只是无意的触碰,他感觉到那机关旋纽向右一移,继而听到轻微的“啪嗒”一声。
随即他看到,内室里处一面墙壁,忽地裂出缝,向内微倾。
壁后还有内室?
内室里还套有内室?
然而父王却半点未曾对我提及。。。。。。
为何?是有意隐瞒,还是他也不知有此套室?
刘宽心头疑惑,径直行至壁前,只犹豫了一瞬,还是伸出手,一推。
那一块成了门的墙壁向内倾入,触目所及,刘宽只见里面一片漆黑,看不清状况如何。
转身提灯,重返壁前;灯火一映,刘宽仍未看清内里状况——因为壁门后悬有黑色幔布,垂地,将内里遮掩得密不透风。
密不见光,位置隐秘的套室竟要垂幔布遮掩?
内里究竟藏有何物,需要如此布置?
心头疑云加重,刘宽一手提灯,一手小心地拨开幔布,探身而入。
幔布被拨至一边,灯火映入内里——他终于看清楚,套室是间斗室。
既是斗室,自是不大,甚至有点狭小:刘宽站定后,发现头几乎就能碰到室顶(若是戴冠,冠会被撞歪或折断);左右长宽不过十步,呈方正四边形。
斗室空洞洞的,一眼可览尽其中所藏——正中地上立有一瓮,别无他物。
连墙壁也是光突突的没有任何修饰。
刘宽有点失望,转念一想,走至瓮前打量起来。
瓮身漆黑,看不出是用何种材料所制,一摸倒很平滑。乍一看,以为瓮身并无纹理;再仔细一看,中间用漆绘了一物:似是因年代久远掉,漆有些掉了,图有点模糊,但还能辨认出绘的是一条龙;瓮底边缘还铭刻着一圈奇形怪状的像是字又像是图符的物事。
最奇怪的是瓮口——那瓮高两尺,瓮身椭圆,最宽处亦有两尺,瓮口却收窄得甚小,不过四寸;而且由一块檀木封口。那檀木平坦如土,将瓮口严实密封;上面也写有几个怪字,让刘宽难以辨认。
越仔细端详,越暗生一种说不出的诡异之感。
刘宽心里一动,伸手摸向瓮口,欲将其启封。
手刚触到檀木,就觉被蜇了一下,很疼。他一下缩回手,一看,指头和指间已被割伤,伤口虽浅,却渗出血。他将指头放入口中吮吸,无意间又瞥向瓮口檀木。他看到,那檀木粘上自己一滴血,然而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倏地消失无影!
原先静立不动的瓮,像是因瓮内有物躁动,忽地动了一下。
刘宽一惊,死死盯住那瓮,那瓮却恢复如初,仍是静立不动。
如同未见天日的婴孩尚在母亲腹中,躁动地踢了母亲一脚,继而又安静下来。
心思转动间,刘宽再次伸手探向瓮口。
在瓮口上方停住,用指一掐伤口,伤口滴下血滴,滴至瓮口檀木上。
血滴在檀木上不动。
下一秒,血滴往下渗去,一下子被吸干吸尽,不留一点痕迹。
瓮又动了一下。
血。。。。。被瓮内之物吸取去了?
刘宽暗思着,伤口开始隐隐作疼。
他看不见,自血滴至瓮口后,瓮口边缘慢慢有缕缕黑气逸出,源源不断,有几缕黑气还飘至他身上,如缠丝般缠上他指间,继而潜匿入内,消失无影。。。。。。
刘宽没有开启那瓮。
他转而摸了下地面,又摸了下墙壁和幔布。
再看手指,并未粘上尘土。
那瓮收藏得如此密实,斗室又如此干净。。。。。。
怪异之感挥之不去,刘宽又看了一眼那瓮,一时也不知作何处理,索性维持原状,提灯走出斗室。
数月后,刘宽接到上谕,命他入长安觐见天子。此也是惯例:自景帝派兵平定了吴楚七国叛乱后,诸侯王国实力大为削减。那场叛乱主谋吴王刘濞逃到东瓯,为东瓯王所杀,其余参与叛乱的六王皆畏罪自杀,七国因此被废除。景帝还趁势收夺各诸侯国的支郡,边郡归朝廷所有,同时取消了王国自行任命官吏和征收赋税的特权,削减了王国的属官,王国的丞相改称为相,国相还负有监察王的使命,规定诸侯王不得治理民政,只能“衣食租税”,即按朝廷规定的数额收取该国的租税作为俸禄,王国的地位已与汉郡无异。景帝还作出规定,诸王若离世,继任之王服父丧半年后,就要入长安觐见当朝天子,籍此让天子对每位新任王爷心底有个谱,此举遂成惯例。
所以刘宽接到上谕并不惊讶,只是当管家请示他需收拾甚么行囊带去长安时,他忽地回想起斗室那瓮。
自斗室出来后,他再也没踏入,更别说要开启那瓮。初时他忙着清点藏宝,应付吊唁宾客;半年后他除去孝服,王府笙歌渐起,觥筹交错,他再次将温香软玉拥抱入怀,虽不至耽于声色,却渐渐将那瓮淡忘。
然而,得知自己要去长安觐见天子,他第一个念头竟是带那瓮同去。
他无法解释为何生出此念头。他自己都未曾知晓或看破斗室以及那瓮之奥秘,没跟第二人提起,只当秘密藏于心。那一刻就像有人伏在耳边出声提醒自己,该带那瓮同去。
心里当然也有质疑声音:“那瓮收藏得如此密实,带出去车马颠簸,若是碰损或见了天日,并非好事罢?留在斗室更好罢?”
另一个声音很快作答道:“不带那瓮,日后定会后悔。。。。。。”
后悔?
为何?
他自己也不明究竟,隐约间“不带那瓮日后会后悔”此念头一生,就如鬼魅盘旋般驱赶不去。
所以他重入斗室,亲手将那瓮装入一个木箱内。箱内有干草垫底,他又在瓮上覆上一层厚棉布后,方锁好木箱。
将木箱移至寝室,他才命下人小心地将箱子抬入车子暗格内。
***************
眼下,封口檀木不翼而飞,瓮口洞开;再看瓮内,一团漆黑,不见有活物,空空如也。
刘宽不禁皱眉,沉思着。
*******************
黄昏,落日余晖未退,斜斜映照万物;光之背面,阴影暗生。
民宅闾里已炊烟四起。
陈羲骑马,如常再次巡视闾里。
经过一条窄巷巷口时,眼角余光瞥见一间房屋地边,有道黑影飞快掠过。
回眸仔细再看,不见有异况。
也许是狗窜过罢。
他如此想着,不以为意,调转了马头,准备返回中尉府。
(吐血修改补完。。。估计下一章也是很长。。。。。)(未完待续)
章五十八 瓮中物(终,补完)
未行几步,身后忽地有人喊道:“大人,请留步!”
他转头一看,两名乞丐,一老一小,小乞丐搀扶着老乞丐,自巷口而出,一步一步慢慢向自己行来。
那小乞丐,陈羲认得,正是今日上午自己所救那个。
他下马,行至乞丐面前。老乞丐手捧着一碟糕,恭敬地递至陈羲面前,道:“大人救了小的孙儿一命,小的感激,无以为报,亲手做得一碟米糕,大人请勿嫌弃,请收下。”
陈羲应道:“举手之劳,老人家客气了”;又出自体恤,他并不接碟,婉拒:“你们饥一顿饱一顿,难得做了米糕,还是留给你们吃吧。”
小乞丐眨眨眼,道:“爷爷难得做一次米糕,是用陈米换了新米,又舂又敲,费了半天功夫,说一定要你——要大人你吃上一块米糕,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既然如此,”陈羲摸了一下小乞丐的头,温语道:“糕留给你吃,叔叔不饿。”
老乞丐双手举着碟子,双腿就势就要跪下,陈羲赶忙拦着他,道:“老人家,不用多礼,这糕还是留给小孩吃吧。”
小乞丐不解,天真说道:“叔叔——大人,拒绝了,莫非嫌这糕不好吃?”
老乞丐看他神色,小心地揣测道:“大人莫非嫌这糕不洁净?小的敢说,这糕干干净净的,大人请放心收下。”
陈羲见此,不忍心拂他们好意,也觉得再拒绝不妥,遂掏出荷包,拿出几枚五铢钱,一手接过碟子,一手将钱塞至老乞丐手中:“老人家做米糕不容易,收下这钱去买些米罢。”
“这如何使得?”老乞丐急忙将钱推回,陈羲故意板脸说道:“不收下钱,这碟糕我也不收。”
“这。。。。。”
“收下。”陈羲将钱塞给他,示意他不要拒绝;自己拿着碟子后退了几步,又想到若带米糕不便策马,就用左手拈了一块米糕,直接放嘴里吃。
老乞丐见他吃糕,又看着手中五铢钱,不由感叹道:“大人真是好人”;也不再推脱,连声道谢后,方将钱收了。
陈羲原以为米糕味淡,一尝却不然:颜色洁白,味甘似蜜,软糯可口,咀嚼时余香盈口,远胜其他米糕,之前亦未曾吃过如此美味之糕点。
他一口气将碟中三块米糕干掉,见老乞丐带着期待之色看着自己,遂赞道:“好吃!”
老乞丐终于舒心笑了,皱纹都舒展开来,觉得自己半日辛苦没有白废,欣喜道:“大人喜欢就好。”
***************
陈羲回到中尉府后,觉得咽喉不适。
喉咙痒痒的干干的,隐隐作痛,越来越难受。
吞咽唾沫时,痛感更为明显,如同吞下烧炭一般灼痛。
他找来军医帮自己诊查。
军医一番诊断后,对他道:“中尉大人是咽喉肿胀,属上火发炎;需服清凉下火之药,连服两日后定会有好转。请大人此两日只喝粥,少说话,多休息,不要过于操劳。”
陈羲点点头。
军医开了药方并抓了几副药,分成三日六份,嘱咐陈羲早晚各煮一份药服用之后,方才离去。
虽然军医叮嘱过了,陈羲只当小事,并不请假休息,依然如常策马奔走于中尉府和北军军营,处理公务,巡视北军,巡街,时不时沙着嗓子发号施令。这让陈府管家陈丁很是费心担忧。陈丁是了解这位少主的,并没有多费口舌劝说他休息(劝说了也没用);只是早晚两次定时将药煮好,亲自送至或在中尉府或在北军军营的陈羲面前,看他喝了药,方才放心离去。
不知是否因为操劳,陈羲喝了两日药,一无效果,并有恶化趋势。至第三日清晨,他是因咽喉干疼疼醒的。未及吞咽唾沫,都已感到眼下咽喉是刀割般痛;他尝试着吞咽一下,却感到咽喉似被无数棉花团堵住,甚是艰难,费了许久时候才勉强咽下一点唾沫。
他想喝水滋润下咽喉,支撑着起身,手一滑,又躺回床上。
怪事。。。。。。
怎会忽地力弱?
咽喉肿胀怎会导致浑身无力?
他正寻思着,管家陈丁此时捧药而入,一见他,吃了一惊,骇道:“大人,您清减得有点脱形了!不过两三日时间!”
陈羲想说道“未至于如此罢?”一张口,半点声音都发不出,竟是哑了。
陈丁见状,试探地问道:“一时说不出话?”
陈羲点点头。
陈丁忧色加深,说出前两日就想说出的话:“请端木姑娘来罢?”
陈羲寻思着,一时并不作答。陈丁放下药,拿一面铜镜递至陈羲面前,勉强一笑,尽量不显得忧心忡忡:“大人,照镜看看,您脸色着实很差。”
陈羲只往镜里看了一眼,就知道陈丁所言不虚;说自己“有点脱形”也并非夸大其辞。
他只好再次点点头,继而挥手比划了下。
陈丁见状,明白他的意思,躬身道:“我去请端木姑娘来。”
事有凑巧,正当陈丁准备出门之时,仆役来报,有位姓端木的姑娘求见。
陈丁喜出望外,赶紧将端木姑娘迎了进来。端木圭提了两包物事,他接过谢了,略略寒暄后直入正题,对她说起陈羲病况。
端木圭听后,只道:“麻烦将我带至大人寝室。”
陈丁道:“好,请。”
他正想放下手头物事为端木圭引路,巫女阻道:“一同拿去,或许有用。”
陈丁应了,也就提了那两包,领巫女去陈羲寝室。
待端木圭到寝室见到陈羲时,陈羲已坐在塌上,他见她来了,支持着想起身,然而一抬手,顿觉得手臂忽地一麻,尚未抬起就已无力地垂下。
“陈大人请安坐。”端木圭见状出言安抚道。
他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遂坐在塌上不动。
端木圭在他面前一张席子上坐了下来,仔细端详他脸色,见他脸色已有点发青,并且消瘦得有点过了,了然道:“你中蛊了。”
蛊?
陈羲心头顿时涌出许多疑问,眼下却不能出声发问,只能对端木圭投以不解的眼神。
端木圭却视而不见,从袖中掏出一个竹筒,从中拈出一根银针来,对陈丁道:“管家,请拿一枚熟鸭蛋来。”
陈丁应声而退,很快就拿来一枚熟鸭蛋。端木圭将蛋磕破,用银针挑出一块蛋白,就串于针上,对陈羲道:“张嘴,然后衔着。”
陈羲不明其意,纳闷地张开嘴,带针带蛋白衔在口中。那针不短,针头针尾恰从两边嘴角露出,一会后,端木圭道:“好,可以拿出来了。”
陈羲伸手将针拿出,一看,针头针尾没变,衔在口中的针和蛋白颜色却变了,蛋白赫然化作黑色一团,串于泛黑的银针上!
陈羲心底掠过一阵凉意。
端木圭见状,道:“果然如此,昭德中了“龙蛊”。”
顿了顿,她又道:“眼下要先替你解毒——管家,府上备有大蒜罢?”
陈丁赶紧应道:“有!厨房里有!”
端木圭又对陈羲淡淡一笑,安抚道:“我带了一包雄黄一包菖蒲,加上大蒜,正好煎药解毒。昭德稍等,我这去厨房煎药。”
陈羲这才想起,前几日端木圭跟他约好,因蒲月(旧历五月)将至,毒物毒气渐多,她会带些雄黄菖蒲给他,用于驱毒驱邪。巧的是来得及时,雄黄菖蒲立即用上了。
他正想道谢,端木圭已站起,衣裾一闪,由陈丁引路,径直行去厨房了。
******************
半个时辰后,端木圭方捧了一碗药返回。
她将药递至陈羲面前,陈羲却有点犯愁,看着药不动。
“昭德怕苦?”端木圭调侃道。
陈羲瞥了她一眼,摇头,又指了指自己喉咙。
“不能吞咽?”端木圭问道。
陈羲点点头。
端木圭嘴角上弯,道:“那含着药,尽量往喉咙里重,总会冲进去的。”
陈羲默然,果真端起碗,往嘴里灌。
蒜味扑鼻而来,那药既苦得发涩,又辣得舌头微麻,异常难喝。含在嘴里,不上不下,他抑制着不向外吐出,皱眉试着强咽,反复几回,终于似冲出一条渠道,那药终于顺利咽下。
咽下第一口,接下来都没问题。陈羲慢慢将一碗药都喝光了。
*****************
大泻一番后,陈羲虽然脸色发白,浑身仍是乏力,四肢却不再麻木,吞咽也无事,亦能开口说话了。
他靠坐在塌上,端木圭道:“昭德还是休息两日罢。”
陈羲闭目养神,并不回应。
端木圭也不以为意,开始寻根问底道:“昭德,究竟是何人给你下蛊?”
陈羲摇摇头。
不知?
端木圭道:“既如此,昭德在此三两日,可有吃过甚么特别美味之物?”
陈羲倏地睁开眼,脱口而出:“米糕。”
听完陈羲讲诉前事,端木圭了然道:“那糕定是下了蛊。”
她解释道:“黄昏之时,蛊力最强。蛊成先置食中,味增百倍(出自《赤雅》),而且多放于第一块食物上。(注:秦汉关于蛊的记载,都是下蛊于食物,与后世蜇咬念咒等下蛊方式不同)”
陈羲知她判断没错,倒没有愤懑,只是不解:“事后我虽有想过,为何乞丐能做出如此美味的米糕,却并未想到其中有玄机。因为觉得,乞丐并无害我之动机。”
顿了顿,他又思索着,道:“我并不认为,乞丐会下蛊害我。”
端木圭清瞳流深,也点头同意:“蛊虽在糕里,下蛊者却非乞丐,应另有其人。”
陈羲看向她,她解释道:“制蛊是件耗时费心之事——”
皿虫为蛊,意指虫生于(或养于)器皿而为害。制蛊方法如下:
首先,要找一瓮(或缸),必须要是口小腹大的,口越小,腹越大,越看不见瓮内情形越为好。在瓮底刻写制蛊咒文,在瓮口塞木也写上。
备好瓮后,要把正厅打扫得干干净净,制蛊者本人(最好全家老少也一起)要沐浴清洁,然后诚心诚意在祖宗神位前焚香点烛,对天地鬼神默默地祷告。祷告完毕,在正厅的中央,挖一个大坑,埋藏那瓮下去。
接着,在五月五日(端午)那日,到田野里任意捉百种爬虫回来,放于瓮中,用塞木塞好。这些爬虫,通常是毒蛇、鳝鱼、蜈蚣、青蛙、蝎、蚯蚓、大绿毛虫、螳螂……总之会飞的生物一律不要,四脚会跑的生物也不要,只要一些有毒的爬虫。毒虫必须是在端午日所抓,方能成蛊。汉人制蛊需百种,苗人制蛊只需十二种,功效相差无几。
毒虫放入瓮后,制蛊人需每夜在他人入睡后祷告一次,每日他人起身前再祷告一次,连续祷告一年,一日不可间断。而且养蛊和祷告的时候,绝不可让外人知道。要是让外人知道了,自己养的蛊就会被巫师用法收去,为巫师使用,制蛊人就会全家死尽。即使不被巫师收去,成蛊以后,也会加害制蛊人。一年之中那些毒虫在缸中互相吞噬吞食,毒多的吃毒少的,强大的吃弱小的,最后仅余下一只,那只也就改变了原先的形态和颜色,成为具有百毒的蛊。
蛊已养成,制蛊人便把那瓮挖出来,另外放在一个不透气、不透光的密室中养着(密室也要打扫干净)。成蛊喜欢吃猪油、鸡蛋、米饭,食量颇大。除了日常需虔诚侍蛊,每年六月二十四日,还要对蛊作隆重的祭礼。这个祭礼延续三天,即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日,在这三天之内,制蛊人要每天都用新鲜的猪一头、鸡一只、羊一头,煮熟以后,到晚上星宿齐观天空之时,把猪羊鸡搬入养蛊的密室中去俯伏祷告,祷告完毕,将猪羊鸡砍碎,投入缸中。祭扫的时候,外人不得参加,消息不可泄漏,否则又有身家性命的危险。
如此饲养三四年后,方可以放蛊为用。当蛊杀过人或吸过人血后,就不需喂饭食给它了。
**************
“你是指,吃了下顿愁下顿的乞丐,是不会有那条件和心思去养蛊?”陈羲插话道。
端木圭点点头,又道:“除非昭德看走眼,他们并非乞丐。”
她又笑笑,道:“我相信中尉大人不会看走眼。”
陈羲也一笑。(未完待续)
章五十九 瓮中物(完)
顿了顿,陈羲又道:“朝廷有律法,下蛊害人者是杀头之罪。既然制蛊如此麻烦,费时费心,被外人知道制蛊人还随时都有生命危险,若制蛊只为害人,未免得不偿失。”
端木圭摇摇头,道:“昭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噢?”
“养蛊之人,更多时是想借得蛊之灵气。”
“蛊之灵气?”
“正是。蛊有灵气,可按下蛊人之心思,加害或者操纵他人;也可以让养蛊人万事顺利称心如意。若养蛊人想经商,会客如云来保赚不赔;若养蛊人想升官,会仕途平坦直上青云。”
“。。。。。。若真如此,未免过于邪门。”
“邪门是一回事,万事灵验又是另一回事。”端木圭嘴角上弯,淡淡道:“有人甘冒杀头或者被巫师看破养蛊之危险,仍暗中养蛊,证明成蛊后万事灵验一切顺利,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甚至要夺去一人性命也易如反掌。。。。。。这个诱惑实在难以拒绝啊。”
——人有欲念,有贪、嗔、痴之心。欲念无止,当眼下欲求欲望都一一得到实现,势必会心生新的更贪婪的欲念。。。。。。
陈羲如此想着,沉吟道:“养蛊人受惠于蛊,我却觉得,蛊也在加深加重养蛊人之欲念,会让养蛊人一步一步,不知不觉中迈向绝境。。。。。。”
端木圭眼睛一亮,道:“没料到昭德有此见地,看出蛊对养蛊人之反作用呢。”
她又道:“此番见解,想来不少养蛊人或巫师都未能看透。”
陈羲只淡淡一笑,道:“阿圭谬赞,我只是无意想到,而你却早就看透罢。”
顿了顿,他又道:“诚如你所言,确是很少人能拒绝一切顺利万事灵验之诱惑。”
“嗯。”
“至于害人。。。。。。”陈羲顿口不言,又陷入沉思。
“对你下蛊之人,确是欲至你于死地。”端木圭接口,冷静分析道:“中蛊者,长则数月,短则数日,就可丧命。看你今日面色,若我迟来一日,估计以后都见不着你了。”
陈羲知她意思,却忽地生了闲心,想逗她一逗:“若见不着我,你会怎样?”
端木圭瞥了他一眼,道:“当然招魂来问。”
唉唉,果然是这回答。
陈羲无奈笑笑,将那一点私心希翼藏了,只摊手道:“果真是端木师娘作风。”
端木圭清瞳流转,藏于袖中的双手忽地一紧,攥了一下衣袖;表面却神色不变,继续分析道:“闲话就此略过。昭德说,遇见两名乞丐之前,曾看到房屋地边有黑影掠过?”
陈羲点头。
“那就是蛊。”
“。。。。。。”
“蛊被放出,或化成一团火球,在山中树林里盘旋;或化成一道黑影,穿梭于村中房屋间。我推测,在昭德见到蛊后,那蛊就掠过米糕下毒,只需眨眼功夫它就能下毒。乞丐没见到,或不曾留意到,直接就拿糕给你。也许那蛊在暗处看到你吃下米糕,方才归家,仍住于所养瓮中。”
“。。。。。。若我不曾吃那米糕?”
“它会一直跟着你,一有机就会在你食物中下毒。它动作极快,又善于潜藏在暗处。而且它下毒不留痕迹不留影踪:比如你刚放好食物,一转头,它就掠过下毒;等你回头过来它已消失不见,无人知晓食物已被下蛊。就算你眼明手快,最多只是瞥见到它从旁掠过,倏地又消失无踪,不能一下抓住,因此防不胜防。”
“。。。。。。”
“下蛊之人,昭德可有头绪?我猜出大概,只是眼下不能查证。”
陈羲目光转深,点点头:“一起说出罢——”
“济北王刘宽。”
“济北王刘宽。”
两人异口同声,相视一笑。
“不过济北王又如何得知制蛊之术?”陈羲忽道。
“王府内幕,本来不为外人所知。”端木圭道:“为争王位,暗中设陷施手段,也不足为奇。”
陈羲想得更深:“济北王已为一方之王,若加上万事灵验的蛊,难保他不会觊觎更多——”
“所以,我要收了那蛊。”端木圭淡淡应道。
“然而,查证无门,我们总不能搜查王府罢?”陈羲道。
“昭德说得对,莫说我等无此权力,就算上门搜查也搜不出甚么。”端木圭眼神清澈:“所以,要引蛊再出来。”
言罢,她对陈羲投以意味深长地一笑。
陈羲顿生不好的预感:“以我为饵?”
“也别如此说——虽然也算是以昭德为饵。”
“。。。。。。。”
中尉对巫女直率的承认一时也无话可说。
“昭德也想消除隐患罢?而且有我在,你不会再次中蛊。”
“。。。。。。好,”陈羲答允道:“阿圭打算如何引蛊出来?”
“昭德今日明日请两日假,差人在刘彻前说自己病重需休息两日,并差人在广安郡主府附近散布此消息。”
“我跟你说过,别直呼陛下名讳——话说回来,为何是广安郡主府附近?广安郡主不在长安多时。。。。。。”
“广安郡主回齐地奔丧,未回长安。昭德忘了,她是济北王刘宽之妹。眼下刘宽暂居广安郡主府。。。。。。”
“明白了。”陈羲瞬间明了,回想起刘宽对自己恨恨地一瞥,暗暗叹了一口气,又问道:“然后?”
“后日,济北王或出外,或入宫见刘彻,见到他昭德就上前去招呼一声。”
陈羲目光转深,不语。
“昭德不需多说甚么,只需让他看到你已痊愈。他若问你前两日如何,昭德只说病重,其余的话不用说也不用答。”
“。。。。。。若他真是下蛊之人,以他个性,会心生猜疑,定会再次放蛊。”
“正是如此。”端木圭笃定道:“待那蛊再次出现,我就将它收下。”
“好。”
****************
刘宽再次见到陈羲,是在未央宫外朱雀街上。
陈羲如常巡街,见到济北王车驾离宫,此次主动行上前去,行礼道:“中尉陈羲,见过济北王。”
刘宽心里冷哼一声,冷冷说道:“陈中尉,可有去陛下面前请罪?”
陈羲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答道:“禀济北王,属下前两日得病,尚未曾向陛下请罪。眼下就进宫请罪。”
刘宽三白眼斜睨着他,上下打量一番后,方道:“本王就知,陈中尉怎会真向陛下请罪?只怕是想蒙混过去罢。”
陈羲也看着他,既不试作辩解,也不出言反驳,眼里平静无波,却越发深邃。
气氛再次凝重起来。
良久,陈羲方出言道:“属下进宫面见陛下,告辞。”
他拱手行礼,策转马头,正要离去,身后响起一声“慢!”
陈羲调回头,道:“济北王有何吩咐?”
刘宽暗中攥紧了拳头,心头火起,剜了他一眼,话都嘴边又强压下去,咬牙道:“去罢!”
**************
陈羲既敢藐视本王!
刘宽坐在车内,越想越气。
他向来高高在上,颐指气使惯了;今日觐见武帝,他要低头伏小,大气都不敢出,心中已是憋郁;眼下连长安一个小小的中尉也只是随意拿话打发自己去,叫他如此咽得下那口恶气?
气到极点,他反而冷静下来,想起那去而复返的瓮中之物。
那天天色已黑,他正在想那瓮中物去了何处、又该如何寻回,昏黑间他看到有道影子掠过。
再看那瓮,瓮中物已呆在原处。
随后,他就探得陈羲病重的消息。
刘宽心知,那绝非巧合。
他纵然仍不知瓮中物底细,却有直感,瓮中物可帮他害人。
今日他一见陈羲,就看出陈羲是大病初愈,虽行动无碍,脸色仍有点苍白。
方才陈羲也承认,自己前两日确是病了。
他得病,若真与瓮中物有关。。。。。。
值得再试。
刘宽嘴边浮出一抹冷笑,心里已有决定。
***************
它潜伏在暗处。
它看到,灶台上摆了一碟蕨菜。
疱夫转身,正想往蕨菜上淋一勺热水。短短空隙间,它跃身而上,在那碟上一停,待它再想掠走,已是被紧紧粘在碟上,半点挣脱不得。
疱夫回过身,正好看到那碟上有条黑乎乎的东西盘着圈,还不断拉伸着拉伸着,欲将身躯伸出碟外。他定睛一看,那是一只有手臂粗,赤红着双眼,粘粘的浑身带倒刺的肉虫,它挣扎着挪动着,欲往地上摔去。。。。。。
疱夫一声大喊,惊得倒退几步。
在那虫快摔至地面、就要摔破那碟之前,一名女子冲进厨房,用一个密实的网一下将那虫连碟套入其内,并迅速地将网口打了个结;动作干净利落,不过瞬间,就已完成。
那虫仍不断在网中挣扎,东一头西一头撞着鼓着。
女子并不惧怕,拎起那网一看,反而微微一笑,道:“今日果真有收获。”
她又对厨房门外男子道:“陈大人,可以放心饮食了。”
门外男子道:“有劳端木姑娘。”
女子眼里忽地闪过一丝促狭:“大人可要一看?”
“。。。。。免了。”
“诶诶,此蛊颇有年月,来之不易呢,大人真的不看?”
“不看。”
。。。。。。。
直到他二人离去,疱夫仍然懵征未明,不知刚才发生何事。
(吼!终于完结这故事啦啦啦)(未完待续)
章六十 余賙(上)
端木圭手执书卷,坐正看得入神,身旁忽然有声音唤道:“端木姑娘!”
她抬头一看,书案上停了一只大雁,它双目睁得溜圆,看着她,口吐人言道:“有平云门门主楚月给汝之口信及礼包!”
师父的口信及礼包?
平云门中人,派出信雁传递口信是常事,但用信雁传递礼品却是少见。端木圭瞥到大雁腿上绑了一个小包裹,想来分量不轻,因为信雁圆眼直直瞪视着自己,一脸气鼓鼓的样子。
端木圭并不解下那包裹,先应道:“弟子端木,请师父明示口信。”
信雁声音忽地变了:“小端木啊!代我去一趟柴桑,寻一名余姓药师,代我将那个礼包送给他。”
——那语气腔调,端木圭最熟悉不过,正是楚月本人声音。只是那声“小端木”还是让她嘴角小小抽搐了一下。
从楚地山长水远寄来礼包,再让她去千里之外的柴桑,将礼包交给一名全然陌生药师。。。。。。对楚月此举,她实在理解不能,未及多想,又听到一声“咕!”
信雁扑腾着翅膀,腿蹬了蹬,示意她赶紧解下包裹。她就手解了包裹,又对信雁咳了一声,那信雁遂安静下来,歪头看着她。
她回复口信道:“请问师父,楚地离吴地柴桑距离更近,为何不就近派其他师兄师姐前去?”
信雁将她的话复述一遍,见她点头,它又咕咕几声,方展翅飞走。
大半日后,信雁又飞回来,带来楚月的答复:“那余药师个性有点怪,不喜与生人打交道,且难以接近。不过小端木既能察言观色,又如此可爱,他必不忍心拒绝汝!”
言毕,信雁还“嘿嘿”一笑,将楚月笑声也一并奉上。
端木圭只觉啼笑皆非,眼下礼包在自己身边,没有再寄回楚地的道理;而且师父既已有命令,不论能否完成,这门差事自己只能先应下。
她略一思索,让信雁带去她的疑问:“既如此,弟子前去柴桑,该如何寻得那位药师?”
***************
柴桑位于吴头楚尾,其地风光,与中原大不相同。
柴桑位处九江汇合,百川归海,水势浩淼,江面壮阔无边。且山拥千嶂,江环九派,襟江带湖,背倚庐山,城内则舟车辐辏、商贾云集,人来人往,繁华热闹。
适逢端午,五毒尽出,家家户户门上都悬挂着菖蒲和艾叶驱邪避毒,人人都以五彩丝系臂,成人还喝雄黄酒,并用雄黄酒在小儿额头画“王”字,借以驱毒。
城中最大的一个市集内,店铺林立,此时粽子飘香,卖咸鸭蛋、黄鳝鱼和润饼的吆喝声不绝,引得游人如鲫,都纷纷驻足品尝美食。
端木圭和陈羲也在其中。陈羲见端木圭一脸轻松,东走走西逛逛,还绕有兴致地打量着市集的一切,不由提醒道:“你不是来寻人吗?”
端木圭闲闲应道:“是啊。”
“我看你更像在游玩——”
话音未落,端木圭已在一个润饼摊前停下,指道:“店家,我要两个润饼!”
摊主道:“好咧!六文钱一个!”
端木圭付钱,接过润饼,吃了一口,满意道:“此地润饼着实值得一尝,昭德不尝一个?”
“。。。。。端木姑娘。”
端木圭又吃了几口,漫不经心应道:“是来寻人。但是师父语焉不详,只说那药师姓余,身在柴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晓。以柴桑之大,教我从何找起?不如借机逛逛柴桑,见识吴地风景,赏江上龙舟,尝特产润饼,才不枉到此一游嘛。”
我就知道。。。。。。
陈羲心中默念道,看了她一眼,神色无奈。
端木圭也瞥了他一眼,忽道:“在长安向昭德告辞后,没料到昭德随后会快马追上我,并一同前往此地。。。。。。之前忙着赶路,未问昭德为何也来柴桑?”
陈羲看回她,一时并不出声。
这种心绪是微不可言的。
端木圭人在长安,他就算十天半月没见到她,也不觉得有甚么。就像他不常回陈府,平日忙碌尚未有太多感觉,但每当他完成任务、身心疲惫之时,首先想到的,还是“回家”。
与此相同,他只要知道她人在长安,就算各自忙碌并不见面,一想到伊人也在,自己就先放下心来。
所以她离开长安不过半日,陈羲一有空隙,却觉心里怅然若有所失,并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何处不对劲,他一时也想不出。
也许是出自武人直感,他觉得楚月特意叫端木圭不远千里地去柴桑一趟,只怕不止代送谢礼这么简单。
这些想法,自然不能对端木圭挑明,他只答道:“你独自一人前往柴桑,路途遥远,我实在放心不下;故而向陛下告假,与你一同到此地。”
端木圭清瞳流转,她知他告假不易,应了声:“噢。”
心思转动间,她把另一个润饼递至他面前,微微一笑,道:“尝尝。”
陈羲接过,她悠悠说道:“本来我想两个饼都吃了,不料吃了一个却饱了——”
“喔,那真要多谢端木姑娘。”陈羲调侃道,直接啃一口那饼。
两人对望一眼,心下明镜也似的,均明白了对方之心思,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
两人继续前行,忽见街上有一人蓬头垢面,正搂着一只狗,失声痛哭着:“曹公!曹公!你为何变成了一只狗。。。。。。变成了狗也罢了,为何是只眯着眼的藏獒啊!!变成藏獒也罢了,为何走路像鸭子似的左摇右晃呐!!。。。。。。天杀的,究竟是哪个该砍千刀的将你变成如此模样???”
那人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凄戚无比。一旁的围观者却只觉莫名其妙,不明所以。端木圭听到身旁有人道:“那家伙疯疯颠颠的,头脑有恙。之前他还死拽着王家老二不放,直说:“二哥!二哥!你为何总眯着眼不睁开,你是丹凤眼不是单缝眼呐!!”惹得王家老二恼了,给了他几巴掌,说:“你才二哥!我是你二爷!”那疯子挨掌了还说:“眼下都是叫二哥了。。。。。””
一旁的人听了,都哄笑出声。
端木圭和陈羲没有笑,只是又看着那疯子。疯子仍哭声不绝,嘴里还不时念念有词,却是任谁也听不清他说甚么了。
端木圭嘴角上弯,忽道:“看来柴桑果真是个有趣的地方。”(未完待续)
章六十一 余賙(中,已小修并增加)
陈羲看了她一眼。
她移开目光,不再看那疯子,淡淡说了一句:“去江边走走罢。”
***************
蠡水江边早就人群聚集,人头涌涌。
端午习俗,祭屈原,赛龙舟。柴桑得天独厚,江川汇集,水上舟船来往本来就络绎不绝,今日愈发热闹:
蠡水东岸边设有香案,一队又一队的船夫按序上前焚香,并投粽子入水中,以此祭拜屈原。祭祀完毕,船夫才走上龙舟,扬帆向西驶去。水上早有几艇颜色不一的龙舟,你追我赶,争先恐后,纷纷弄潮而上,煞是好看;驾驭的船夫都使出各自本领,那龙舟在碧波浪涛中都穿梭自如,飞快如箭,却不颠不簸,如履平地,引得围观民众纷纷喝彩出声,叫好声不绝。
围观者众多,端木圭和陈羲挤不上前,只好远远望着龙舟驶去。二人看了个大概,端木圭出言道:“不如走到附近山头,想来人会少些,也能看得更远。”
陈羲点头同意。
二人沿江而行,走了约半个时辰,见到的人越来越少,见到的树木越来越多,最后到达一座山的山脚。
山脚临水,浅水处是一片蒹葭(芦苇)地。蒹葭云密,皆有半人高,枝叶纤细,随风而荡,若飘若止。
江风习习,水气氲氤。
端木圭和陈羲脚步放缓,行至蒹葭地边缘,驻足停下,欣赏着这水边景物。
静静观看片刻,又见一股淡淡雾岚,若有若无,自江边缓缓升起,随风弥漫扩散,散至他俩跟前已是稀薄微末,淡薄如无。
空中弥漫着的那股水腥气味,却渐渐加重。
端木圭嗅了,略感不适,她并不直白说出,只道:“走罢。”
陈羲应了声“嗯”。
端木圭正准备施缩地之法上山,有一名男子忽地出现,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直接走至她面前,道:“姑娘赶紧离开此处。”
端木圭和陈羲定睛一看,那男子长壮有姿貌:容颜出众,眉宇英挺,且身高近八尺,肩宽,却是男子少有的窄腰。他与陈羲身材外貌类似,但单论容颜更胜一筹,是那种无论他走到何处,都会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的男子。
所以端木圭也忍不住多看他几眼,上下打量着,一下子并没有反应作答。
陈羲见状轻咳一声,对男子道:“这位兄台,能否告知为何要我俩赶紧离开此处?”
那男子看了他一眼,淡淡解释道:“此处雾岚有微毒。”
“噢?”
“江边雾岚有微毒本来没甚么,男子吸入也无妨,”他又看了一眼端木圭,继续道:“只是那个姑娘,身为女子,体质为阴,先前又中了蛊之毒气,继续留在此地,将会诱发蛊毒。”
陈羲微愕。
端木圭中了蛊之毒气?怎么可能。。。。。。
端木圭却清瞳流深,道:“你看出我中了蛊之毒气?”
那男子点头,道:“姑娘中的,不是龙蛊就是麒麟蛊——虽不是直接中蛊,却也染了毒气。平日虽无碍,但只要再一遇毒,哪怕是微毒,皆有可能诱发蛊毒。”
顿了顿,男子提醒道:“姑娘还是请人根治此症为好。”
言罢,男子转身就走。
未行几步,男子听道身后响起喊声:“请留步。”
他停住,端木圭行上前,嘴角上弯道:“这位兄台不需把脉就能看出我中蛊之毒气,连何种蛊毒也看出来了,医术想来必定深厚,能否替我一治?”
男子皱眉,显出几分不耐烦,出言拒绝:“我并非大夫——”
“您却是药师。”端木圭抢白道。
“。。。。。。”
男子不语,原本双眸精光内敛,眼下神色微动,微愕地看着她。
端木圭也看着他,却是神色轻松,道:“我相信,您能根治此症。”
男子答非所问:“你如何看出我是药师?”
他既出此言,已默认自己是药师。
“我还看出,”端木圭心下了然,嘴边笑意加深,带着几分诡秘莫测,道:“药师姓余。”
男子敛了神色,断然否认道:“在下不姓余,姑娘休要错认。”
“姓余也罢不姓余也罢,”端木圭央求道:“请药师替我一治蛊毒。”
*************
余药师走在山中,身后跟着端木圭和陈羲。
余药师忽地觉得有点头大。
自己应该拒绝那个姑娘的。
他个性孤僻,独自居住,不喜与外人往来,也甚少下山。然而他有个缘故,端午日必会下山一趟。今日他如同往年一样下山,却远远望一名姑娘和一名男子站在蒹葭地边。
若在平日,他并不会多理。只是那姑娘斜束螺髻,小圆脸显得稚龄,让人禁不住暗生怜意,他禁不住多看了几眼,因而看出她身中蛊之毒气。
他动了恻隐之心,上前出言提醒,与那姑娘寥寥数语交谈后,才发现那姑娘娟秀妍丽,看着犹带些许稚气,却有着与其年龄不符的机敏敏锐。
她对自身中蛊之毒气并非一无所知。
而且,她说中了他的姓。
他当然不相信她是看出来的。然而记忆所及,他未曾见过她。
他猜测,有人曾将自己名姓告诉过这位姑娘。
然而,他隐姓埋名已久,虽然还会替人治病,却甚少道出自己名姓。真正知道他底细的,已经。。。。。。
他不相信她能看出自己的底细。
正如此想着,他碰上她的目光。
清瞳流转,看似漫不经心,陶然无机,却有那么一瞬间,他扑捉到她眼内有光亮一闪而过。
晶亮,锐利,带着能看穿人心的了然。。。。。。
一个姑娘家,为何会有如此目光?
她。。。。。。究竟是何许人?
他暗生疑惑,也起了警觉,一口否认自己姓余。但当她出言央求自己为其治病,他还是不忍心拒绝,应允下来。
也许,自己惹了个麻烦。
旋即,他又看开放宽了心:罢了,既已应下为她治病,治好就是,多想无益。
************
“你怎会中了蛊之毒气?莫非与我先前所中那蛊有关?”陈羲皱眉关切问道。
“昭德莫急,”端木圭好整以闲,饶有兴趣地又瞥一眼余药师:“他既看出我中了蛊之毒气,想必也能诊出我为何中毒了呢。”
听她言辞避重就轻,又是如此神态,陈羲知道她是有意一试那药师医术如何,虽然心里微虑,却也暂且压下,不再多言。(未完待续)
章六十二 余賙(下,补完)
余药师领着陈端二人去自己家里。
他在山腰一条小涧边安的家,结了一座草庐为居所。远远就望到由干草所盖的草庐庐顶,然后可见草庐外围了一圈竹篱笆。篱笆外青竹环绕,高低不一,错落有致。
竹林树木围绕间不闻人声,偶而听得几声虫鸣,又隐隐听到溪涧流水潺潺,越发显得此处幽静偏僻。
余药师推开篱笆门的时候,身边响起声音问道:“余郎带病人回来了?”
他不用转头,也知道是谁发问。他看了一眼门边一株几乎和人齐高的碧绿竹子,略一点头当是回答。
绿竹迎风摇曳,又嘻嘻出声说道:“这姑娘真标致,那男的也和你一样俊朗。”
话音刚落,端木圭转头瞥了一眼那株绿竹,眼神不冷也不热。
绿竹对上她的目光,立即明白她听到了自己说话,笑容一下僵住,讪讪地不再出声。
陈羲看了下端木圭,又看了下那株竹子,并未看出有何玄机。他再细看,也只见绿竹迎风微伏,正是寻常可见的普通竹子,别无异状,自然也没听到竹精开口言说之语了,所以他只是略过不理。
余药师开了门,邀二人入内。见三人进了草庐,绿竹挺直了身子,又自言自语道:“余郎似乎碰到麻烦了。。。。。。那个姑娘,不简单啊。。。。。”
它压低声音,吃吃笑道:“这回有好戏可看了,嘻嘻。”
************
余药师引陈端二人入了草庐,未及坐定,他先说道:“姑娘先回答我两个问题。”
端木圭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草庐内摆设,闻言敛了目光,眨眼问道:“甚么?”
余药师目光转深,道:“姑娘是巫女?”
虽是发问,语气却是笃定的。
——之前他还不能确定,直到刚才门外那一向呱噪的竹精忽地噤口不言,而他随之瞥见端木圭正看着竹子,他瞬间明了:她能看到“那些”,也听到了竹精所说之言。
原先以为她只是误中蛊之毒气,眼下看来,并非如此。。。。。。
端木圭点点头,并不否认:“我是。”
——是因为方才自己看竹的举动?呵,其实并不明显,他却都看在眼里了呢。
端木圭如此想着,嘴角再次上弯。
与她反应相反,余药师语调转冷:“巫医同源,姑娘既是巫女,也必然学得些医术,中了蛊毒姑娘当然也知解毒之方,既如此又何必要在下代为医治?意图何在?”
陈羲正欲出言,端木圭暗中拉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说话。她又眨了眨眼睛,显得甚为无辜:“病人见药师,能有甚么意图?当然是求医治病啊。有言道医不能自医,何况我只是巫女,并非医师;岐黄对我而言,就是外行——并没有戏耍药师之意。”
端木圭又故意叹了一口气,道:“也怪我先头疏忽,在杀一龙蛊之时不慎被其咬伤,毒气渗入身体而不自知;若是知道,也不会耽误至今,更不会行至江边,看甚么龙舟了。”
陈羲听到她说“龙蛊”,就知道她说的是先前济北王所蓄养的蛊。
话说在陈府厨房,端木圭施法将蛊收服。随后她却发现那蛊吸了主人之血,并只认主人那一族血脉,即它只认济北王为主人,并不能收为自用。无奈之下,她只好将蛊杀掉,免得它成为祸害。杀蛊时她确是一时不慎,被那蛊咬了一下。杀掉蛊后,她也喝了药解蛊毒,只是没料到龙蛊霸道至此,弥漫出的毒气也有毒;然而毒气吸入身内并无不适,因此她也不知毒根尚未除尽。所以她道“不自知”云云,倒是实话不假。
余药师并不作声,脸色却渐渐放缓,
端木圭见状趁机道:“余药师前头既答应为我治病,定不至于出尔反尔罢?”
余药师瞥了她一眼,接口道:“伸手,先把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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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指搭在她手腕寸、关、尺三个脉位,又看了看她脸色,就道:“除却蛊毒,原来还有个旧症,”略一思索,他又道:“姑娘心脉有力却绵缓,肺脉浮而略有凝窒,必然曾受重创,而且不止一次。。。。。。”
陈羲忙问:“是否严重?”
端木圭朝余药师扔了个眼色;余药师只作不见,淡然道:“并不严重,只需连续七天来到此处,每天早晚各一次喝下我熬的药,即可治愈并调理好。”
“要喝上七天?但我俩并不打算久留在柴桑。。。。。。”端木圭偷瞥了陈羲一眼,闻言暗自松了口气,婉拒道:“药师能否开张药单,我等自行去拾药煮药?”
“除却我亲手熬的药,他人熬煮的我都不能放心,”余药师似笑非笑地:“何况姑娘不是说,岐黄之道你是外行么?单说拾药,个中就大有学问:同一样药,也许春时服用最灵验,入秋服用却全然无用;用药份量,多一两或少一分,效果也许截然不同——在下为病人着想,断不能放心姑娘亲自拾药熬药。”
端木圭暗思余药师此举之意,未及反驳,陈羲已出言应允:“既如此,有劳药师煮药。”
“但是,昭德需回长安,不能久留此地——”端木圭有意提醒道。
“——回去再续请假期就是。”陈羲道:“既然来求医治病,自是为得求药到病除,不可中途而废,我们多留几日在柴桑就是。”
余药师好整以暇,也出言说道:“姑娘若信不过在下,尽可以另寻高明医师诊治。”
端木圭看了陈羲一眼,又看向余药师。余药师神情淡淡地,就等她做决定;见如此,端木圭清瞳流深,禁不住叹了一口气,道:“既如此,我就打搅一回,请药师煮药。”
余药师略一点头,道:“我先去煮药,一碗治蛊毒,一碗调理心肺,半个时辰后就熬好。”
“有劳药师。”
余药师转身走向厨房,没走几步,端木圭喊道:“请慢!”
他转头问道:“何事?”
“空腹喝药不妥。我和昭德都自外地而来,尚未吃午膳,请问能否——”
余药师伸手指向一个案几:“那上面有青团。”
他转身定睛看着端木圭,仍是似笑非笑地:“我还以为,姑娘要看着我熬药。”
端木圭微微一笑,道:“何必去看?余药师亲自熬的药,定会药到病除。”
余药师不再多说,径直走去拾药熬药。
*********
揭开笼盖,端木圭就看到碟子上铺了一片青绿的箬叶,叶上放了五个已经摊凉了的青团,个个鲜绿如玉,色泽莹润,煞是好看。
端木圭直接拈一个到手中,陈羲出言道:“来求医已是打搅,再吃点心未免像是蹭——”
“吃”字还没说出,端木圭已咬了一小口,忽地露出一种古怪的神情。陈羲赶紧问:“怎么?”
端木圭咽下食物,方道:“。。。。。。好吃。”
她压低声音道:“师父果然没有说错。。。。。。”
“在说甚么?”
“没有,”端木圭闲闲一笑,邀道:“昭德也尝尝——青团是吴地特产,用南方独有的浆麦草挤汁,再加入糯米混以蒸成,别处尝不到呢。”
陈羲见状只是摇头。有过中蛊经历的陈羲本想提醒她“食从外来,不可不慎”,眼下觉得说了也无用,索性不说。
他看着端木圭又咬了一口青团,吃得津津有味,忽地觉得,自己中蛊中得很是冤枉。
算了,还是预备着给药钱点心钱罢,他如此想着。(未完待续)
章六十三 余賙(终,补完)
余药师端出两碗药,放至端木圭面前。
那两个碗都不大,盛了药都只是满了大半碗。有一碗药颜色深黑,冒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味,热气尤未散尽;另一碗药是褚黄却混了点红,已无半点热气,看着就觉得说不出的怪异。
余药师将黑药推了推,道:“先喝此碗,小半个时辰后再喝另一碗。”
端木圭点点头,道:“有劳药师。”
她捧起碗,先呷了一小口,辨出了味道方咽下去。
她喝得不快,浅浅啜喝着,但一会后,碗已见底。
慢慢咽下最后一口药,端木圭方道:“此碗药药料难寻,熬煮也耗心神,有劳药师了——敢问药钱诊金如何?”
余药师道:“不收钱。”
这下轮到端木圭愕然:“为何?”
余药师淡淡道:“我有个规矩,端午日来我处求医问疾之人,不收其诊金药钱。”
“这如何使得?”陈羲道:“端木她还要喝上七日药,药师一文不收,我俩过意不去。”
余药师瞥了他一眼,道:“我说了,只限端午日求医之人才不收其药钱,所以我不会收你们的钱。”
端木圭清瞳流转,道:“只限端午日求医之人么?”
余药师道:“是。”
端木圭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淡然,全然不将药钱之事挂在心上,遂道:“既如此,药师有何事需要我二人帮忙的,尽管开口就是。”
余药师闻言,不置可否,只是淡淡说道:“以后再说罢。”
**************
端木圭喝完第二碗药后,二人告辞离开了草庐。
见天色向晚,二人也不看龙舟了,直接走下山去。
行走间,端木圭忽道:“昭德你说,那位药师年岁几何?”
陈羲道:“二十来岁,不到三十岁罢——为何有此一问?”
端木圭笑笑,道:“因为我还不能肯定他的年龄——三十年前他是如此模样,眼下也是如此模样,我猜三十年后,他仍是这般模样。”
陈羲不可置信道:“。。。。。。难道三十年前你见过他!?”
端木圭瞥他一眼,哂笑道:“当然没有,三十年前我还未出世。”
陈羲想想也是,自嘲地一笑,道:“如此,你是说,你看出他没有变老?”
她嘴角上弯,点点头。
陈羲摇摇头,道:“我不相信。”
端木圭嘴角笑意加深,道:“那个药师,身上有妖的气息。”
“。。。。。。”
“那气息很淡,更多是人的气息。除却相貌不老,眼下我并未看出他与常人有何不同。”
“。。。。。。那你还喝他煮的药?”
“他无害人之心,即使真是妖怪也无妨。”端木圭闲闲笑道:“何况他熬那药,我尝了,确是治病良药。”
陈羲回想起余药师似笑非笑的话语“我还以为,姑娘要看着我熬药”,端木圭微笑应答,仔细一想,对话间竟是暗藏机锋。
再前后一想,他越发觉得端木圭此番求医似有目的,难怪药师怀疑她别有用心,于是他皱眉问道:“对我说实话——一开始遇见药师,你为何如此笃定他是药师,并能解得你所中之毒?”
端木圭微微一笑,道:“因为,他就是我要寻的余姓药师。”
“可他否认——”
“师父曾告诉我,若见到余药师,一眼就可将其辨认出来:他身高八尺,姿貌出众,脾气甚怪,身上带有妖之气息。他不需诊脉,一眼就能看出所患何疾;一把脉,埋藏得再深的病根也能被他诊出。他若肯为你诊治,则大可放心,药物一切他都会亲自料理;若他不肯为你诊治,任你磨破嘴皮央求也是白搭。”
顿了顿,端木圭道:“师父还告诉我,那余药师行踪不定,惯拒人于千里之外。不过他为病人诊病,会对该病人甚是宽容。。。。。。”
“——所以你就放心地将人家的青团吃掉了?”
端木圭禁不住掩口,笑意加深:“啊呀,那是碰巧。”
她解释道:“师父说余药师一人独住,身为男子所烹膳食却很精致。他亲手做的青团,更是一等一的美味。。。。。。当然,他不常做青团,碰到了那是运气。”
顿了顿,她又道:“美食当前,错过可惜啊。”
“。。。。。。。其实你并非想求医,而是想一试他医术,并且,”陈羲皱了皱眉,还是说出:“想去他家吃青团?”
——巫女的本事他最清楚。若说她知自己染了蛊之毒气而不知如何解毒,说岐黄之道她是外行这类话,他是全然不信的。
若她能自医而故意求医,只能说她想一试那药师医术,并且顺道去吃青团?
端木圭只是微笑,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陈羲顿时无语,再次觉得,自己中蛊着实冤枉。
他正无语间,端木圭闲闲道:“说到青团,昭德可知是甚么节令的食物?”
“不是端午么?”
“非也。是寒食节之食物。”
“。。。。。。”
“吴人过寒食必吃青团,且青团可用于祭祀。今日并非寒食,他却做了青团,并且不收求诊者药钱诊金。。。。。。我猜,端午对他而言,意义特殊。”
“那只是你猜测。”陈羲不以为然:“倒是你,打算何时将那份谢礼送给他?”
“不急,还要去他家喝上六日药,明日再说不迟。”
“。。。。。。”
**************
余药师自陈端二人走后,一直用石杵往臼里捣药。
他耐心地将药一片一片细细捣碎,再缓缓倒入一个碗中。
捣好了药,他走到院子里,将晾晒着生地的箩筐收回屋檐下。大门虚掩着,门外的竹精透过篱笆,一见他出来,就嘻笑道:“那个姑娘人不错,居然没为难余郎你。”
余药师淡然应道:“她只是来求医的。”
“但那姑娘,是名巫女。。。。。。”
“是又如何?来到此处的,只是需我诊治的病人。”
“余郎不怕她对你不利?”
“怕她的那个,是你。”余药师淡然道:“我说了,来到此处的,是我要救治的病人。”
顿了顿,他补充道:“仅此而已。治愈了就与我再无瓜葛。”
他一直这么认为的,并不想与别人有甚么牵连羁绊。
****************
然而,这回却是例外。
翌日,端木圭和陈羲早早来至草庐。余药师依然端出两碗药。端木圭喝了第一碗后,道:“余药师需我帮忙捣药么?”
“不需。”
“我和昭德昨日才到柴桑,人生地不熟,敢问此地有何游玩之处可去?”
“不知。”
“然则,附近有何美景可看?药师能否带领我们一去?”
“在下还要捣药备药,你们自便,恕不奉陪。”
端木圭故意露出一丝失望之色,道:“既如此,也罢。”
陈羲出言道:“端木,别让药师为难。”
他又对余药师道:“药师不需理会她。”
端木圭对此只是一笑,扯开话题道:“昨日吃了青团,敢问可是药师亲手所做?”
余药师点头。
“甚是美味,能否教我做法?”
“。。。。。。”
余药师暗地叹了一口气,不由想到,近日看来是不得清闲了。(未完待续)
章六十四 鲛人(上,小修并补完)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唐.李商隐《锦瑟》
端木圭慢慢地睁开眼,先看的,是车顶内盖。
未及细想身在何处,她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心里悬悬地,似暗非暗,似明非明,好一会了仍茫然不辨究竟。
无力起身,她只能静静躺在衾被中。然而身处车内,车子正在疾行,一个颠簸未了,又接连不断而来。一下又一下地震着晃着,她越发觉得头昏难受。
“娘。。。。。。”
她有气无力地叫道,声如蚊蚋。
她看到,娘亲——端木夫人就靠坐在自己身侧。
迷糊懵懂间,她感到有只手轻轻地覆上自己额头——端木夫人探了探她的体温,又将盖在她身上的被子掖好。
“看来烧已退。。。。。。”
虽如此说着,端木夫人眼中忧色不减,神色反而越发凝重。
车身昏暗,端木圭没有看清娘亲是如何神色,她只觉眼皮越来越沉重;然而心头疑云挥之不去,她勉力睁开眼,问道:“娘,为何忽然坐车离家?我们要去何处?”
“阿圭,娘要带你去见一人,他能治好你的病。”
“噢。。。。。。要去很远么?”
“嗯,很远。”
端木夫人又柔声哄道:“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阿圭继续睡罢。”
“哦。。。。。。”
端木圭似应非应着。
意识朦胧间,她感到一双已摩搓得暖热的手,伸入自己两侧鬓发间,由上至下,在几个可以缓解头疼的穴位上按摩着,不疾不徐,力度恰到好处。
端木圭头向端木夫人靠去,安心地慢慢合上眼,由娘亲按摩着,母女二人都不再出声。
穴位传来的熟悉的温暖,缓和了痛感。痛感缓解,困意却像潮水般一下向她涌来,瞬间将她吞没。在坠入无边梦境前那一瞬,端木圭想问:“治愈后,我是否可以归家?”
然而,她只是嘴唇略动了动,未及发声,就已陷入深深的沉睡中。
*******************
意识渐渐清明,端木圭悠悠醒转。
她睁开眼,方才的梦仍萦绕在心,不能忘却。
又梦到了那段旧事。
那时的她,身患怪病:高烧不退,烧得脸色发红,额头出汗;然而手脚却相反,居然是凉冰冰的,比寻常无病时还要凉上几分。她时而昏厥时而清醒,卧床不起,药石无效,一时生命垂危。端木夫人考虑再三,想到可求助于一个人,于是带着她离家前去求医。
当时她只有十岁,绝没有想到,此番求医,竟是离开南越,远赴千里而来到楚地;娘亲带她去见的,也并非是医师,而是巫师——就是平云门门主楚月。
事后她曾思索,娘亲为何会行至险着。
南越至楚地,路途遥远,而端木圭正值命悬一线之际;就算笃定楚月能救得她一命,长途跋涉奔波,定会耗去十几二十日,在其期间,端木圭随时有可能病情恶化——如此种种,端木夫人不会不知。
然而,端木夫人还是带着她去了。
更怪的是,离开家后,一直纠缠不休的高烧竟然退了,她的病得以缓解。虽然还是昏厥乏力,卧床不起,竟也支撑到了楚地。
个中因由,日后她才知晓,是与娘亲那一族血脉有关。
总而言之,楚月治好了她的病。痊愈后,她再也没有回家,而是循入平云门,师从楚月,成为一名巫女。
有很长一段时日,她觉得自己一下变成了“孤女”:明明有家却不能归,明明有亲人却不能见,真不知算哪门子事?。。。。。
她不愿再回想下去。她本来就是个向前看的女子,觉得事情既已发生,回想亦无益。虽然,偶而她还会想起“若非那场病。。。。。”
也只是偶而想想而已。
冥冥中,也许早就注定自己要当巫女。
**************
就在此时,端木圭忽然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
那声音很低,自远处传来。似歌非歌,似吟非吟,连绵不断;忽地一声尖啸破空,继而如哀泣低鸣,余音袅袅,久久不绝。
端木圭支起身子,向窗外望去。
她只看到一片浓黑,半点光亮也无,伸手不见五指。
她当然也看不到苍穹里浓云密布,尚未坠落的雨在云中翻滚不休。
柴桑已连着下了三日三夜的雨。
在她和陈羲到达柴桑的第三日里开始下的。
刚开始,雨还是淅淅沥沥的;很快,乌云转厚,雨势变大,如同哗哗倒水般顷泼,不分昼夜、不停地降落。
柴桑本来就是水川汇通之处,大雨连绵,江河随之水漫水涨。
余药师所居之山,山脚就在蠡水江边。第四日端木圭和陈羲还能冒雨上山,待喝了药离开草庐后,发现山路越发泥泞湿滑,且远远见到山脚的蒹葭地竟被水漫过,已成了一片水池。如此情形,自然无法下山。陈端二人无奈返回草庐,问余药师是否可在草庐借宿两日,直至雨停。
余药师答应得很快:“可以。”
陈羲道:“多谢药师,着实打搅了。”
端木圭也道:“多谢小余,接下来打搅了!”
“端木,”陈羲正想出言提醒她称呼失礼,余药师却不以为意,道:“无事,我去收拾房间腾空出来,让二位歇息。”
于是二人就在草庐里暂住下来。
*********
余药师收拾出一间偏房作端木圭寝处,挪了张榻到正堂让陈羲睡,余药师仍睡在自己寝室。入夜后三人各自安歇,互不干扰。
眼下端木圭半夜醒来,靠坐床上,听到怪声,疑惑不解之际,她又听见外面有一下极轻的“吱呀”推门声,继而是合上门的“咔嗒”一声。
有人出了草庐?
还是回到草庐?
是否该去看看?
可是,昭德在正堂前面,应该无碍。。。。。。
她如此想着,困意却如同漫江之水再次袭来。呵欠过后,她已头枕枕头,沉沉入睡。
而那怪声,也不知何时,忽地停了。(未完待续)
章六十五 鲛人(中,小修并补完)
翌日,雨停,天色微微放晴。
草庐里一切如常。
三人各自洗漱完毕,依旧是余药师去厨房准备早饭。
陈端二人先坐于案几旁。端木圭似漫不经心地问陈羲道:“昨晚半夜,你外出了么?”
陈羲摇头。
看来是余药师外出了。端木圭如此想着,也不再说甚么。
陈羲察其所想,道:“昨晚半夜,我隐约听到门响,原来是余药师外出了。”
“也不奇怪。也许此山有罕见之药,需半夜去采。”端木圭淡淡道。
陈羲一想,觉得也是,遂放下不提。
此时余药师自厨房而出,端来一个木盘,上面盛了三碗白粥。他将盘放至案几上,案几上早摆有三碟佐粥小菜,又邀道:“请吃。”
“药师请。”陈羲和端木圭异口同声说道,举匙喝粥。
几日相处下来,余药师待他二人倒没了最初的冷淡。
刚开始时,端木圭在喝药间隙和他聊上几句,他都应得极简短,绝不主动出声。渐渐地,他会多说一两句,虽还会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但至少没有板着脸、一副距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随后他允许陈端二人留宿草庐,于他而言,已是破例。
他独居多年,极少让病人留宿草庐,以免打搅自己平静度日。然而交谈中,他改变了主意。
端木圭身为巫女,年纪尚小,说话行事却圆密得滴水不露;更多时候,却带着稚龄女子的陶然无机,对一切都甚为好奇。初时他还心存芥蒂,很快却被她言笑晏晏所感染,继而释然。而且她和自己一样,能看到“那些”,谈及相关物事时彼此心照不宣地,不需明说,即能知晓对方意思,如此两人无形中竟也拉近了几分。
陈羲沉稳寡言,心思内敛。不知是否因性格相近的缘故,余药师觉得他看着顺眼,跟他聊得颇为投缘;相比之下,余药师对着陈羲说得更多。
所以陈端二人请求留宿,他二话不说答应下来,并亲自收拾房间,烧饭做菜,变成一位好客的主人。端木圭也曾进厨房帮忙;然而当余药师发现她念着咒语,试图让锅碗自己行动起来后,他还是将她请出厨房。
自此端木圭偶而打下手,布个菜,陈羲偶而劈个柴,再不用做何事,只需坐等美食上桌。余药师因独居,一切需自己料理,闲来无事时也钓鱼摘菜;不知不觉中烹饪之技越发娴熟,端出来的饭菜都让陈端二人大为倾倒。
陈端二人留宿的头一晚,余药师端出是菰饭鱼羮。
菰饭(又称雕菰,即南方之茭白)比寻常米更香,粒粒滑且莹润如珠,一尝让人停不下;配上由鲜嫩活鱼所制的鱼羮浓汤,鲜美得不可言传。(注:晋代张翰在洛阳因秋风起而怀念家乡的菰饭莼羹,因而辞官回乡。菰饭配鱼羮更是绝配。)
陈端二人都道好吃,很快将菰饭鱼羮一扫而光。饭后,余药师又收碗抹桌,陈端二人要帮忙收拾,他只阻拦道:“两位是客,只需安坐就是。”
陈羲道实在过意不去。余药师皱眉,带着一丝对客套的不耐烦:“不需介怀。他日若到长安,两位也能如此款待在下就行。”
端木圭闻言微微一笑。陈羲觉得余药师既出此言,已当他二人是友,也就不再多说。
***********************
且说回眼下,三人喝罢白粥,歇息一会后,余药师又端出一碗药。
端木圭此次并不急着喝药,只道:“已是第六日了呢。”
“是。喝了明日最后一服药,端木和陈中尉就可离开柴桑。”
“小余急着想我们走?”端木圭似笑非笑地,眼里闪过一丝促狭。
余药师已是见惯,有意淡然道:“二位本来就是客居柴桑,早日离开,晚些离开,并无不同。”
“小余还真是冷淡。”端木圭也有意喟叹道:“亏我还曾想过,若有妹妹,就为小余穿针引线,撮合一回,当个现成的媒人。”
“多谢抬爱,”余药师不动声色,说得淡然,陈羲却看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一抹黯然神伤。余药师继而又道:“在下已成过亲,只怕无福消受。”
端木圭察言观色,见此也不延入继续,只举起碗来,呷了一口药。
余药师眼角余光瞥见端木圭举动,就察出端倪,淡淡道:“端木,若你再暗中往药碗里加蜂蜜,等会就再嚼多些莲子芯。”
端木圭微微一笑,并没有被抓到现行的局促,状甚无辜:“居然被小余发现了呢。”
“你下手又比之前快了几分——每次有意跟我闲扯,引开我注意力,再飞快地碗里加蜜,日日如此,总玩不腻么?巫,女,姑,娘。”余药师直言道。
“小余又何必介怀?药很苦,加点蜂蜜调和一下才容易喝。”端木圭微笑道。
“不行,”余药师挑眉道:“蜂蜜会将药效减弱,已重复说了好几次。所以等会你不但要生嚼莲子芯,还需多喝一份药。”
端木圭知他所说在理,但她促狭捉弄之心不易消去,遂有意喟叹道:“既然小余用心良苦,一遍又一遍像上了年纪的老爹似的劝我喝药,我舍命去喝就是,不会拂了余、老、爹之意。”
余药师额角的青筋不经意地一跳,平日端木圭揶揄戏称他为“小余”,他也不放在心上,但“余老爹”一词。。。。。。他瞥了她一眼,她只是促狭一笑,眼睛越发晶亮。
余药师见状,又觉得她当真是小孩心性,自己又何必计较?顿时也没了火气,于是他似笑非笑,道:“等会,我再盛半碗药来。”
余药师转身去厨房拿药。端木圭看着陈羲道:“昭德今日居然没有出言相劝?”
陈羲瞥了她一眼,道:“端木姑娘,陈某不想日日重复地劝架——多余且无用。”
“昭德有时还真是坦率。”
“彼此彼此。”
两人言说间,余药师端药而出。端木圭接了药,一喝,禁不住吐了吐舌头,苦了脸道:“好苦!!”
陈羲和余药师对望一眼,各自压下笑意,但都嘴边禁不住现出一丝笑意。
端木圭见状,冲余药师道:“余老爹,莫非你是故意的。。。。。。”
余药师应道:“端木姑娘如此说,实在令尽心尽力选药做药的在下伤心。”
——话虽如此,他当然没有一点伤心神色,相反,笑意似乎加深。
“余,老,爹!”
“何事?”
*************
一番笑闹过去,端木圭拿出两个包裹,一个窄长一个四方。她先将四方状包裹递至余药师面前,道:“余药师,此乃家师所托,特意让我送来的谢礼。”
“汝师是。。。。。。”
“平云门楚月。”
“噢。”余药师淡淡应了一声,接过那包裹,上面写了个“茶”字。
“此次来柴桑,就是替家师送谢礼而来。那是蜀地春茶,一摘下就密实封存,香气久久不散,泡喝味佳。”端木圭道。
余药师只是点一点头,也不称谢,直接将茶包收下。
端木圭也不介意,径直将窄长包裹拆开,余药师一见,愕然道:“菖蒲叶编成剑?”
端木圭笑笑,道:“菖蒲乃天中五瑞之首,能除却不祥,又能感百阴之气,且叶片自呈剑型,本身就可避邪。编成剑后更有法力,称为“水剑”,“蒲剑”,可斩千邪。此剑我亲手所编,特赠余药师,以答谢几日来款待,请收下。”
余药师眼里闪过一抹复杂之色,转而仔细看着菖蒲剑:剑长三尺,剑身盈绿,剑尖则是一整片薄而锋利的蒲叶,剑柄则将蒲叶内卷,锋芒向内而不会伤手。一看就知定然花了端木圭不少时间和功夫编成。
有那么一瞬,他心里百感交集,又悲又喜。好一会后,他才道:“。。。。。。在下不信怪力乱神,也不和鬼神打交道。”
“。。。。。。。”
紧接着,他又道:“但是,在下的确想要一柄剑。”
他尽量不让自己心绪外露,然而神态终是透出几分感激:“端木姑娘。。。。。。多谢。”
端木圭淡淡一笑,道:“不必谢。话说在前头,此剑用或不用,又该如何用之,皆取决于药师。若药师能用此剑救人,则是万幸,亦是我编此剑初衷。”
余药师看了她一眼,握上剑柄,肃然道:“我自会好好用之。”
端木圭和陈羲对望一眼,微微一笑。
**************
余药师与陈羲闲聊时,曾问陈羲在长安所任何职。
当他知道陈羲是朝廷中尉后,一时感叹道:“大丈夫当如陈中尉,率军卫城,或御敌卫国于沙场,而非如在下般只是山野之人,庸庸无为,一无是处。”
陈羲只是笑道:“药师此言差诶。有道是人命关天,生死事大;药师悬壶济世,救人无数,又怎能说庸庸无为?”
余药师闻言,释然一笑,也就抛却不提,却禁不住向陈羲所配之剑望去。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端木圭察言观色,见状暗自猜测余药师是否想要一柄剑。(未完待续)
章六十六 鲛人(下,小修并补完)
几日相处下来,她已知余药师性情,外冷内热,初时难以接近;然而一旦被他视之为友,他便会尽心款待,全然没有一点猜疑,言谈间更越发坦率。虽然余药师早就说道“不需客气”,但没帮上忙的端木圭总觉过意不去,早就想送一礼物以表谢意。
至于送何礼物,她还没理出头绪。正在思索送剑是否合适,她又听得陈羲问余药师道:“药师医术精湛,可是出自家传?”
余药师摇头道:“非也。家里并无一人行医。”
“那药师是拜师学医?”
“正是。”
陈羲没有继续问下去,只应了声“噢”。端木圭忽地灵机一动,出言问道:“家里既无人行医,为何小余会想到去拜师学医?”
“呵,因家中有训:不为良相,就为良医。在下并非为相之才,便选择去行医。”余药师答道。
不为良相,就为良医么。。。。。。
此训颇为积极,倒像官宦人家之家训——莫非余药师出身于此?
端木圭猜测间,余药师又道:“之前在下惯于独自一人,懒于应世,直到见到陈中尉,方知大丈夫可如此气度不凡,不禁心生羡慕。”
言毕,他再次向陈羲所配之剑瞥去,闪过一抹欣赏的神色。
他只是眼角余光的一瞥,并不明显;端木圭却看在眼里,愈加确定,余药师想要一柄剑。
端木圭向陈羲提议送剑给余药师,陈羲也点头同意。既拿定主意,亲自去铸剑为最佳;但端木圭并不懂如何铸剑,陈羲也不懂。二人遂去市集上挑剑,但没挑到合心意的。又一番商量后,二人想出一个折衷办法:摘吴地现成的菖蒲叶,编织成剑。
回想至此,端木圭看着余药师轻抚剑身,嘴角不禁上弯。
看来是送对了。
******************
三人又闲聊了一会,端木圭望外,想起一事,道:“外面雨已停,不知山脚边江水是否退了。”
陈羲道:“走去一看,就知情况如何。”
端木圭点点头,对余药师道:“我俩去看看,若江水退了即能下山,或许能去客栈牵回马来。”
余药师知道陈端二人虽留宿草庐,马却仍在前几日投宿的客栈马厩中;听她一说,倒提醒了他一事。余药师遂道:“我也要去山脚边。”
“噢?”
余药师看了她一眼,道:“有件事请二位帮忙。”
“何事?”
端木圭未等他回答,忽地又含笑慧黠道:“余郎俊美至斯,所求之事,定不会让小女为难。”
似乎前言不搭后句啊。。。。。。余药师暗思着,尚未听出她此话不对劲,陈羲已反应过来,立即出言道:“药师直言就是——不需理会端木方才所言。”
端木圭似笑非笑地瞥了陈羲一眼,陈羲只作不见。余药师本就没把那句话放在心上,只开口道:“昨晚半夜,我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
他顿了顿,对端木圭笃定道:“你也听到。”
端木圭点点头,清瞳转深。
目光一对,余药师就知,她不但听到那个声音,也听出那声音蹊跷所在。
尚不明情况的只有陈羲,他心道:我没听到;正想问清端倪,余药师已继续道:“自听见那声音,就难以入睡。所以在下走出草庐,循音而去,最后走到山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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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朦胧中,它虽未睁开眼,也察觉灯火一晃,有人从旁擦身而过。
那人的气息它最熟悉不过。
所以半梦半醒间,草庐外那个竹精甚至懒得睁开眼,只嘟囔着:“余郎,又半夜上山采药去?”
它只听到余药师应了声“嗯”,接着就感到他并不停步,匆匆行远。
“真是。。。。。。”竹精咕哝着,未及开口抱怨余郎扰竹清梦,一个翻身后它却已安然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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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声音真初时入耳并无任何感觉,慢慢地,如平缓的江溪上有流水回转打圈,起了漩涡,越旋越深。。。。。。
循声而行,他的步伐越发急促,一如此时已被扰乱的心境。
他独居多年,自觉心境一如古井,平静无波。此刻却大为反常,心绪纷乱难平,不复平日般万事淡然。
——皆因那个声音!
生生被那声音唤醒、睁开双眼那一瞬,他就决定,非要弄清楚是谁发出那怪声不可!
他对此山地形状况了如指掌、烂熟于心,也并非头一次半夜行山,一无顾虑,拿了火把,提脚就走出草庐。
匆匆行走间,手臂忽地一凉,他才发现,有雨滴自天而降。
一滴,两滴,夹着凉风而坠。
小雨四处飘撒。
也许是因雨的凉意,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如饮冰水,脚步慢慢缓下来,纷乱无比的心绪也恢复回原先的清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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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声音断断续续,却越发含混不清;穿透入心之感,大为消弱。
余音尤自在半空中盘桓,久久不绝。
辨认出方向,他继续向西行去。不一会,已到山脚边蒹葭地旁。
声音正是从蒹葭地传出。
籍借着火光,他看到蒹葭地里江水仍未退去,所有蒹葭或淹或折,如水草般泡于水中,影影绰绰。蒹葭地正中,有一人露出后背,浮于水面;身后无端耸立着一块近六尺高、四尺来宽的巨石。那人仰着头,嘴巴一张一息,甚是怪异。
他走近一看,那人也看到他,四目一对,那双明若寒星、幽若秋水的眸子,瞬间让他屏住了呼吸。
那人应为女子,容貌清秀姣好,头发垂着,全身却不着寸缕,露出白里透青的肤色。一见到余药师,她立即合口,怪声嘎然而止。她像惊弓之鸟,惊慌失措,连忙往后退去。
一下退至巨石边,她背靠着巨石,已退无可退。
她紧张地看着他,甚至伸出双手,交叉挡在身前,护着自己。
他一眼看到,她的手如青蛙一般,指间连着蹼。
她一个哆嗦,他不但看到她身体两侧间连有半透明皮质薄翼,还隐约看到,她胸腹下长着鱼麟。。。。。。
——她是鲛人?
他曾听说过南海里有鲛人,人身鱼尾,如鱼般潜活在水中。
当初听到时,他还年轻,绝不信怪力乱神之说,直接对说者嗤之以鼻,并不以为然。
眼下,却不由他不信。
对着那个半夜扰乱他心绪的罪魁祸首,他没了脾气,一时也不知如何处置。
只能无奈的叹息一声。
随即,他想到一个问题——远在南海的鲛人会何忽然出现在此?
他看着蒹葭地里的江水一波又一波向岸边拍打着,想到柴桑连日大雨,江川河流皆水涨泛滥,鲛人也许因此被冲至此处。
鲛人忽地发出一个怪声:“——给!”
他被打断思路,又看向鲛人。那鲛人虽惊慌未定,眼里却浮出苦楚且哀求之色。
“别怕,我无伤你之意,”他宽慰道,见她神色隐忍似受着痛,遂挽起衣裾走入水中。
没几步,他已行至鲛人前。鲛人紧张到弓起身子,见他将火把一映,不由喊道:“未!”
他误听了,道:“尾?”
鲛人眨眨眼,居然慢慢地点点头。
他向下看去,用足眼力,终于看见暗黑的水中,鲛人的尾巴正陷在巨石的底下。
那石应是从山脚冲下,落至蒹葭地,却压住了鲛人。他如此想着,用尽全力欲推开巨石,那石却纹丝不动。
他使劲推了三次,后背都已汗湿,仍一无作用。
他不由想道:要是有个木杆将石头翘起就好了!
但是,草庐里没有木杆。
他飞快想着,却未想到木杠替代之物。
眼看四周,仍是漆黑如墨,荒荒如也,无可用之物。
算了算时辰,待走回草庐,则将临近天亮。
一时无计可施,他只好对鲛人道:“且忍耐一下,天亮后,我定会将你救出。”(未完待续)
章六十七 鲛人(终,补完)
“所以,你想让我们帮忙救鲛人出来?”端木圭问道。
余药师点点头。
没想到他竟不是为自己请求帮忙呢,端木圭正暗思道,陈羲已率先应了下来:“既知此事,不需药师多言,我俩都会尽力救鲛人出来。”
余药师想道谢,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索性不说,只点了点头。他又看向未曾答允的端木圭,邀道:“端木也一起去罢。”
端木圭微微一笑,道:“我当然去。”
“那就好,”余药师忽地想起甚么,道:“若我和陈中尉都无法撬动石头,就有劳端木动用巫术了。”
端木圭淡淡应道:“也许不需动用巫术也说不定。”顿了顿,她又道:“事不宜迟,草庐里可有木棍或者木棒?短的也行,请拿两根来。”
陈羲一听,就知她有何打算。余药师也不多问,转身就拿了两根短木棍回来。
三人向山脚行去。陈羲和余药师各自拿着一根已变长且加固的木棍(不消说是巫女念的咒),端木圭空着手,一同行走着。
陈羲和余药师身着布织襜褕(即不绕襟的直裾),端木圭身着翠色襦裙,皆是轻便衣着。三人脚着木屐:陈羲和余药师着方形木屐,端木圭着圆形木屐,木屐底下前后都有齿,行走间托托有声,在山里如此穿着很是适宜。
因急于救鲛人,三人行走飞快。不多时,就到蒹葭地边。陈羲暗思,也许是端木圭暗中施了缩地之法,竟比平日快了许多就到达山脚。当然,他并没有多说,盖因他注意力并不在此——
一往蒹葭地里看去,他和余药师就先倒吸了一口凉气。
鲛人仍在巨石旁。只见她头发散在水上,脸却全部浸于水中而无法见到(也看不到耳朵),露出一段带鳞的背脊,双手却僵硬地向前摊着一动不动,极像一条误入浅水、毫无生机的奄奄一息的鱼。
“她不会死了罢。。。。。。”
三人心里不约而同地闪过这念头。
还是余药师先反应过来,他咳了一声,道:“鲛人,我们来救你。”
闻言,鲛人的手动了动,头终于抬了起来,对岸边的三人投以飞快的一瞥,又埋头于水中。
端木圭遂道:“她还活着,赶紧去救她罢。”
她忽地走神了,想到若有机会用此姿势摊在地上,或可吓人;至于怎样更惊悚,又该去吓谁嘛。。。。。
每当冒出此类想法,她的嘴角都不由微微上弯,眼里也越发晶亮。
待她回过神来,余药师和陈羲四目一对,都已脱了木屐,卷起衣裾下水,行至巨石两边。
鲛人对有人靠近并无反应,只安安静静地在水中悬浮着;偶而有几个泡泡冒出水面,似乎证明她仍在呼吸。
水半清,能看到水底的泥沙和碎石。陈余二人站在巨石两边,各自选了个比拳头还大一点的石头当支点,拿木棍往巨石底下插入。将棍和支点石头不断调试,试出最适合的支点用力位置后,两人约好,一起喊道:“一二三!”
“三”字话音刚落,二人一同发力下撬,欲将巨石撬离地面,哪怕撬出一条缝隙,能将鱼尾释放出来也好。
二人感觉到,确是将巨石撬起了一点;然而,鲛人却纹丝不动。
端木圭挑了挑眉,也挽起裙裾,脱了木屐下水,快步行至鲛人前,唤道:“鲛人。。。。。。”
鲛人不应。
一丝不安在心头掠过,端木圭看向水底。
水面下,一丛水草自巨石底下缝隙中延伸而出,枝条细长而杂多,带着点刺,鲛人之尾正被其圈圈绕绕地缠住。
“别光顾着看,把鲛人拉出来。”余药师因用力撬石,脸色已有点涨红,不耐烦地催促道。
“再撑一会。”端木圭简短应了,飞快想着该用何咒语可让水草退却而不会伤到鲛人。
此时陈羲看到端木圭并无动作,又不念咒,只当她在犹豫,不免也有几分急躁,掉了句文提醒道:“端木,当断则断!”
——他意在催促端木圭,或有动作或念咒都请尽快,别犹豫不决。端木圭听了却双目一亮,迅速低声念了句咒,挥指一比划:“切!”
恍如一道刀锋切过,水草应声而断,簌簌散落在水底。端木圭再一拉,鲛人被压住的尾巴终于从巨石底下滑出来。
陈羲和余药师暗自松了口气,手一松,巨石压回原地。
就在那一瞬,余药师忽然闻到一股腥气。
不是水的腥气,却从水中冒出——是血的腥气。
同一瞬间,最早看清鲛人之尾形状的端木圭屏住了呼吸,几乎欲侧过头去,不忍再多看一眼。
——本应是一条鱼尾,竟从中裂成了两半。
尾部上布满斑驳交错、大小不一的伤痕,鱼鳞竟已所剩无几。
青里带红的血自尾中如飘带般成条成条地不断溢出,更是怵目惊心。。。。。。
余药师头一个回过神来,他立即掏出随身携带的干净布条,一圈一圈地绕上流血不止的鱼尾,为鲛人包扎。
散出的血慢慢地在水中晕染弥漫开来。
在水变浑浊之前,他已包扎妥当。
他转身对陈端二人道:“我去拿些药和布条来,劳烦二位在此看着鲛人。”
端木圭和陈羲点点头。此时,将脸藏于水下许久、一直任他们挪动的鲛人,终于仰起头,深深地看了余药师一眼。
他才发现,鲛人眼瞳是苍色的,盈盈流转间,似蒙了层水雾,恍如拂晓时分飘渺若无的淡云,又似渺乎苍茫中透出的亮光。
从面相诊断病疼已成惯性的他,心里第一反应是:嗯。。。。。。她还活着。
只是,那白里透青的脸色。。。。。。
他不愿再想下去,安慰她道:“振作些,你没事的,等我回来。”
鲛人嘴巴微张,还想说甚么,他已走远,上水后快步离去。************************
“鲛人怎会伤重至此?”陈羲问道。
端木圭摇摇头,反问道:“依昭德看,鲛人是被何物所伤?”
陈羲沉默了一会,方道:“伤都在下身,避开了心脏等要害之处。除却被水草所缚、被巨石所压之伤痕,大多都是刀伤,刀刀见血,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并且全是——”
“——人为。”端木圭接口道。
二人一时都觉心情沉重,并不说话。良久,陈羲又道:“究竟是何人,对鲛人仇恨至此?”
端木圭看向鲛人,鲛人侧身浮着,望着余药师行走离开的那个方向,久久地凝视着,眼睛一眨不眨。
端木圭心里暗叹,揣测道:“也许,并非因为仇恨。”
陈羲投以疑问的眼神。
“昭德听过“鲛人泣珠”么?”
“没听过。”
“南海有鲛人,水居如鱼,泣泪能成珠,又能产入水不湿之鲛绡。”顿了顿,端木圭又道:“鲛人悲伤时所泣之珠,极为珍贵难得。鲛人既居水中,以鱼为食,未曾听过鲛人害人之事。但若有人垂涎鲛人所泣之珠,并捕捉住她。。。。。。”
端木圭不忍说下去。陈羲却明白,若是有人贪图钱财,欲得泣珠并拿去卖,捕捉到鲛人后定会用尽一切方法让她哭泣!比如将鲛人一刀一刀地剐,挖去鱼鳞,切开她的尾巴等等。。。。。
那人不会让鲛人死去,却会让鲛人比死还痛苦百倍!
联想到鲛人身上伤痕所布之处,陈羲越觉端木圭推测有理,不禁皱眉思索着,如何能揪出行凶之人?
端木圭见状,知他所想,安抚道:“方才只是臆测,不足以断定是人为——毕竟妖怪也能用刀不是么。眼下先要救得鲛人,方做其他打算。”
见陈羲仍不能释然,端木圭点醒道:“退一步说,确是人行凶,昭德抓到又该如何处置?”
陈羲一愕。(未完待续)
章六十八 鲛人(尾声,补完)
掌管长安城治安的他,查案办事素来是有根有据,有章法可依。他深知,执法者最忌意气用事,参杂了个人情绪更不可取,会导致以公图私、公报私仇的情况出现。然而人非无情,目睹鲛人之惨状,陈羲激愤难平,一味想着如何缉凶,至于该如何处置行凶之人?他的确尚未想到。
端木圭一提,他才想起,刑法中并未有对鲛人行凶者的处罚或量刑。
精怪害人常见,人害精怪却少见;刑法又由人制定,怎会有偏护精怪之法?
所以,若是人所为,即使抓到行凶者,也无法处置。。。。。。
如此一想,恍如当头被泼了冷水,他不由暗中喟叹一声,随之冷静下来,道:“若是人行凶,确是无法处置。”
顿了顿,他又道:“若是妖怪。。。。。。但我觉得不太可能是妖怪所为,毕竟妖怪用爪用口,会比用刀更利索罢?”
端木圭只是笑而不语。
***************
余药师带来更多的用于包扎的布条,和一罐已捣成糊状的黑绿色的膏药。
他先将药均匀地涂在布条上,再轻柔地拆下原先绑在鲛人身上的布条,又小心地一手托着鱼尾,一手麻利地将新布条密密绕于其上,再打结绑好。
做完上述之事,他才松了口气,就手捋了捋耳后发际,那里早已汗湿一片而顾不上理会。
鲛人一直安静地由他包扎,此时定定地看着他,眼波流转间尽是感激。
余药师一见鲛人如此眼神,却忧虑地拧了眉,连安抚的话也欠奉。端木圭见他陷入沉思,问道:“小余莫非在想,如何让鲛人完全康复?”
余药师点点头,道:“眼下只是敷药止血,还需等她伤口愈合,重长鱼鳞。”
他顿了顿,又道:“她要完全康复,需一段时间。我所虑的是此地不是她久留之处:江水一退,蒹葭地随时可以恢复原状,她或将随江水漂走,或留在此地浅水处——以她目前状况,尚不能游动,随水而漂,难保不会再被冲至其他岸边;若留在此地,难保不被他人见到。。。。。。”
陈端二人亦有同感,且不说鲛人眼下状况堪忧,单说此山,虽人迹不多,白昼却总会有人上山。若非山脚蒹葭地被淹隔断了上下山之路,无人前来此山,鲛人或许早就引来围观者无数,被网起抓走也说不定。
陈羲遂提议道:“既如此,将鲛人带回草庐,药师也好照顾她。”
余药师苦笑道:“如何带?带回草庐后又如何安置她?”
陈羲答不上来。端木圭清瞳流动,忽道:“草庐里有木桶可用。”
余药师仍未反应过来:“但木桶不够大。。。。。。”
话音刚落,他顿悟端木圭之意,喜道:“对,忘了有端木姑娘在啊!我这就回去拿!”
“小余奔波未停,暂且歇会,我和昭德去拿就是。”
“噢。。。如此,有劳两位!”
*************
待端木圭和陈羲返回,余药师见他二人推了辆手推车,车上却不止一个木桶,而是三个。只见端木圭将木桶都拿下来,先用其中一木桶舀了半桶水,放在岸边。她简短念咒后,那桶拉长拉宽,恍如一个长方形水池子,足以躺个下一个人且还有转动余地。
如此一来,桶里原先所盛之水,只是沾了底。余药师一看就明白,不等她出声,就先拿起另一个桶,舀水倒水;陈羲也同样动作。很快,大木桶内水已半满。
余药师遂停下舀水,道:“可抱鲛人入桶。”
陈羲点头。
二人又走入水中,准备一同协力将鲛人抱起。不料鲛人似知晓他们意图,见他二人走近,她尾巴一摇,不顾身体不稳、沉沉欲坠,仍勉力斜斜地一晃一浮,竟向后游去!
眼见她向茫茫江水游去,他二人不禁着急,加大步伐去追。鲛人毕竟重伤在身,游得不快,没几下就被他二人追上。
二人刚张开手臂,试图抱住她;鲛人却双目圆睁,又惊又恐,张口就对着余药师的手一咬。余药师只觉一阵微痛,定睛一看,手腕已被鲛人咬住。
因鲛人牙齿不多,咬也无力,余药师只一甩,她就松开口。
——那一瞬间,他看到鲛人幽幽的一瞥。
双眸里惊慌未退,更多的是心伤黯然,流转顾盼间尽是失望的神色。。。。。
——像极了发现自己被骗、欲指责对方却满腹哀怨,不知从何说起的女子。。。。。。
——她,莫非觉得被我欺骗!?
心头一凛,余药师一时失神,停下动作。
鲛人已无泪,原本苍色之瞳,一抹诡异的赤色却慢慢在瞳中晕染开来,并缓缓张口,将要吐音。。。。。。
陈羲没注意到鲛人异样,动作没停,伸手就碰要到鱼尾;此时端木圭赶至跟前,来不及制止,直接指着鲛人施咒道:“定!”
“欸——————”
才发了一个音的鲛人立即僵住不动,随之哑口无声,双瞳赤色为之收敛,慢慢地恢复回苍色。
端木圭只觉得声音穿透入心,有那么一瞬,眼前似晃过一张网,继而是刀锋冷光一闪,忽又看到盐在撒落,还有。。。。。。
巫女打了个寒噤。
心底泛冷。
为何总有如此悲惨之事?
为何让我恍如亲眼目睹。。。。。。而且感同身受?
陈羲见她脸色木然,更无一点表情,静立着一动不动,关切问道:“端木?”
端木圭对他勉强一笑,定下心来,道:“是人为。”
“。。。。。。”
“鲛人方才欲唱最终之歌,歌罢她将泣血而亡,所以我制止了她。虽然她只唱了一个音,我却忽然看到她先前一些经历。。。。。个中凄惨,绝非你我能想象。”
陈羲默然,良久方道:“是人为?”
“嗯。”
果然。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鲛人何其无辜,竟遭此劫难。。。。。。
端木圭低声怜悯道:“难怪她方才会惊慌至此,定是以为我们也要抓她回去关着。。。。。。”
顿了顿,巫女不禁喟叹道:“见多了妖怪鬼神,有时我却觉得:人,才是世上最可怖最可怕之物。”
“并非如此,”陈羲断然反驳道,他觉得端木圭此话透出平日少见的心灰意冷,让他隐隐不安,觉得自己必须纠正她这个想法:“固然也有凶残可恶之人,但毕竟是少数。端木此言,未免有失偏颇。”
端木圭淡淡一笑,双眸清亮,直视陈羲道:“我只是说“有时觉得”,不过是一时感慨,昭德不需那话放于心上。”
“噢。。。。。。”
不知为何,陈羲心漏跳了一拍,将原本想好的言语全部忘却,一时竟找不出话来说。
沉默许久的余药师此时开口,却是对着鲛人言道:“我们没有害你之意,别怕。”
鲛人虽被定住,眼睛还能眨动。闻言,再次定定地看着余药师。
余药师也直视着她,又安抚道:“相信我。”
言罢,伸手微托着鲛人,将她往岸边方向挪去。
陈羲和余药师将鲛人抱入大木桶,又将大木俑抬至手推车上,推回草庐。
安置好鲛人后,草庐里飞进一只白鸽,脚系一环。陈羲一眼认出是长安北军信鸽,连忙解下环来,果见有一信件藏于其内。一目
三行看完,陈羲对端木圭道:“我虽命田获替我续假,但将帅不能离军,且长安事多,明日应起程回长安。”
端木圭点头道:“若非陪我,昭德早可返回长安——明日你我一同回去罢。”
“嗯。”
余药师在一旁听得清楚,端木圭转头对他道:“几日来借宿草庐,承蒙药师款待,实在过意不去。”
“喔,”余药师应道,略一沉吟,道:“若真过意不去,临走前再为我办一事罢。”
“。。。。。。何事?”
“将最后一服药喝了。记住,别加蜂蜜。”
当下默然。
互相一望,旋即三人一齐嗤笑出声。离别在即的不舍伤感,也大大消减。
************************
“我姓余,单名賙字,左贝右周之賙。”
“賙。。。。。。有周济之意?”
“正是。”
“好名字啊。”
余賙药师并不接话,却若有所思,良久方道:“很久不曾道出自己名姓,竟觉得有三分陌生之感。”
——往昔知吾名之人,都已故去,只余下吾一人。。。。。。
——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来呼唤吾之名。。。。。。
“是么。。。。。。”
端木圭淡淡应道,见他神色,又道:“有个问题,今日一直想问小余——当然,小余不回答也可以。”
“说。”
“昨晚鲛人之歌,让我梦到过去一段往事——原先我以为只是偶然梦到,前后一想方觉不是。曾听人言道,鲛人之歌能唤起人心底所思。我虽已入睡并不自知,实则仍听到歌声,被其唤醒回忆。”
余賙默不出声。最初听得鲛人之歌,令他蹊跷不解的,亦正是此点。
“小余也梦到往昔罢?我想问,究竟梦到何事,让小余不能安睡,非要寻出歌唱之人不可?”
余賙仍是默然。陷入回忆的他,眼里蓦地露出一抹温柔的亮光。
那抹亮光虽一闪而过,陈端二人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是属于他心底那个人罢?
流露的温柔中,蕴含着怎样的深情?能令他整个人在那一瞬,微妙地变得与平日大不一样。。。。。。
端木圭陈羲对望一眼,心照不宣地不再多问。
****************
翌日,余賙送陈端二人送至城门,再三叮嘱端木圭保重身体;端木圭只是笑着应了,又和陈羲一同邀道:“小余若去长安,一定要找我俩。”
“会的。”
絮语未休之际,忽地出现一人,蓬头垢面、衣衫歪斜,口中念叨道:“莫以为你眼角不抬面瘫着无表情会使无情剑就是皇叔。。。。。呸!笑
死个人!喜怒不形于色并非面瘫!”——正是陈端二人初到柴桑,在市集内所遇见的那个疯子。
那疯子见到他们三人,目光落在余賙上,一下呆住。他走到余賙面前,愕然道:“我居然看到了。。。。。。真正的美郎君!”
余賙未及反应过来,疯子又道:“日后的日后。。。。。。当汝都忘掉眼下前尘,连名姓都调换。。。。。。彼时世人皆知汝之名,名震天下
。。。。。。虽不是眼下之郎君被记住,那亦是郎君。。。。。。在日后的日后。。。。。。因汝击退了一个强大之敌!”
三人听得云里雾里,疯子忽地呜咽出声,道:“可惜到那时,小人早已不在,不能亲眼目睹!可惜呀可惜。。。。。。”
疯子掩了面,叹息声不绝,继而跌跌撞撞地离去。虽已走远,三人尤听到他喊道:“云长,我不能走啊!云长!”
“。。。。。。那人果然是个疯子。”
“嗯。”
然而疯言疯语所藏之玄机,此时莫说陈端二人,连余賙本人,亦不可能知晓;都只是一笑置之,抛于脑后。
与余賙道别后,陈端二人骑上马,踏上回长安之路。(未完待续)
章六十九 太一神庙神像失窃(上,补完)
夜。月藏于云后。
城东。巍坡。
街市灯火一盏一盏熄灭,陷入黑暗。
远远可听到鼓打二更,报更之声愈传越愈远,愈传越愈细,直至悄不可可闻,消融于黯黑之中。
更声已止。
暗黑无边,其中有甚么在酝酿,甚么在潜伏。。。。。。无人知晓。
与外面相反,太一神庙庙内仍是灯火通明。
正殿内,庙主(主祭)楚尤,领着十名巫祝,对太一神像恭敬地跪地行礼。
太一神庙惯例,巫祝要晨起朝礼,寝前晚礼,俱在神像前进行,二礼一日不可间断,庙主也不例外。
此刻,一如既往,楚天对神像拱手,口动而不发声地默祝;众巫虔诚施礼,尚未起身之际——
变故忽生!
倏地自殿外刮入一阵怪异的风。
那风夹杂沙砾而来,嗖嗖嗖,殿内八盏灯火一下熄灭了六盏;神像前尚有两盏油灯未灭,却也忽暗忽明地,一促一促不安地摇曳起来。
众巫纷纷闭眼掩面,那风又带着卷儿,扑向神像前,一旋而过,两盏油灯随之一熄。
整个正殿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下一瞬,油灯焰火却又复燃,依然照亮了殿宇深处。
殿宇复明之际,沙砾尤自从半空而落,众巫一时未及睁开双眼。楚尤率先睁眼,一看前方,惊道:“不见。。。。。。神像竟消失了!”
一听此言,众巫忙趁风息且尘埃落定,立即睁眼,一看前方,果真空空如也——原先立于神位、高一丈二的太一神神像,竟已消失不见!
饶是巫师巫女最讲究神色内敛,要的是泰山崩于前而脸不改色,然而此番事出突然,众巫不可置信地,几乎都禁不住都欲惊呼出声。
——只在短短瞬间,用白石雕成、重逾百斤的太一神神像竟消失无踪!
——怎会。。。。。。?
心思转动间,众巫面面相觑,未及出声,楚尤转过身,将他们一一扫视,霎那间,目光竟是少见的尖锐凌厉。
众巫心头一凛,纷纷低下头。
气氛愈发凝重。一时无人敢多嘴出声。
楚尤转而远望向殿门口。
平日喜怒绝不形于色,神色一贯如石像般平静,似无一事能让其动容的太一神庙庙主,此刻低声自语道:“莫非就在黑暗恢复到光明的那一瞬间,太一神像消失?”
似在思索推断,又似在困惑求解。
当然,他并未深究下去,当务之急是——
“传命下去,此刻起,神庙戒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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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一神庙已近百年不曾戒严。
此刻,侧门皆已关闭紧锁。正门已有士兵把守,不放人入,也不放人出。
朝廷本来就设了一队军队驻守在神庙西侧,不时绕着神庙巡逻;眼下五步一哨,军士将神庙外围严密包围。
围墙内,隔五步已竖起一火把,火光灼灼,将神庙映得亮如白昼。
神像本立于神坛正中神位上。楚尤下达戒严令后,随即走上神坛,站在神位旁查看究竟,踱步一圈,仍未看出端倪。他又背对众巫,在神位正前低声念咒道,试图让神像挪动痕迹现出,伸手作势一划——
一无作用。
楚尤神色不变,行动却不免显出几分急意。他仍背对众人,宽阔的下袍掠过神位,他从神位前方退回神位侧面,直面墙壁,向下一跳。
神坛有半人高,一时众巫只看到他上半身,但见他落地站定后,一拂袖,又转身走回神坛前。
他并不停步,直接走到殿门口查看,立即发现原先设置之结界已被冲破。于是他重新设界,不让邪魅侵入。
布界完毕,他身体微微一晃,终于露出一丝疲惫之色。
在众巫劝说下,他暂且坐下歇息。那十名巫师开始分头一寸一寸地,或敲地或敲墙,仔细察看正殿内外是否有破洞空隙或拖动神像所留之痕迹。
在殿外值夜的巫师此时走进殿内,对楚尤禀告道:“奉庙主之命,已让众巫在殿外集合候命,并一一盘问,皆不曾目睹妖魅或贼人。庙外军士亦未发现有人私自离开神庙。宋上士道,已派士兵继续在外搜查盘问。”
——宋上士正是驻守神庙军士之首领。闻言,楚尤点点头,道:“你且退下,与戍组巫师一起,一同仔细搜查庙内除正殿外所有地方,再报我知结果。”
——戍组巫师任神庙内警戍之职,对神庙绝对忠心耿耿。作息大致与其他巫师相同,戒严时期却是例外。值夜巫师亦正是从该组中挑出。
值夜巫师得命退下,楚尤看着空空如也的神位,一眼不眨地,眼神越发深邃。
此时有位名叫涟濯的巫师走到神坛后。神坛本是靠墙而设,坛后不过有三尺来方空位,一览无余。进出虽无碍,却略嫌狭窄。按秦汉惯例,庙内神坛设坛时底下或后背要有一箱子,由当时庙主亲自往箱内放置一物,然后封箱,除非庙破不存,否则绝不开箱。因箱子镇于神位之下(或之后),越重越意味着神位稳固,故而庙主往往选沉重之物放入箱内;且箱内之物只有庙主一人知晓,绝不可告诉第二人。
太一神庙亦不例外,坛后三尺来方空位中恰立着一箱子,箱子恰将神坛与墙壁相连。箱子为铁所制,三尺高,三尺长,两尺宽,用铁锁锁着。箱身及边角皆已锈迹斑斑,一看就知此箱已有些年月。按常例说,箱内绝非珍贵稀罕之物,故而箱子也极为寻常普通。
却说涟濯看到铁箱,欲将它挪开,以便查看坛后地面是否藏有暗道入口。他动手一推,铁箱却纹丝不动;再使出全力来推,铁箱仍稳如泰山,不动分毫。
另一位巫师见状,道:“不理那箱子也罢,如此沉重,料想下面也不会压有甚么。”
“可是,若箱底下有地道能通往别处。。。。。”
“若如你所言,箱下有地道,则地道口被重箱所压,试问人怎能从下面出来?”
涟濯一时语窒。
“将箱挪开,”楚尤忽然出声道:“查查箱下地面有甚么,亦能让大家安心——若真有地道,若神像失窃并非人为。。。。。又如何?”
神像失窃非人为。。。。。
神像瞬间消失,结界被冲破,无人目睹嫌犯,不留一丝痕迹。。。。。。。
众巫心里早不约而同地转过“此事非人为”的揣测,却因处于非常时刻,个个谨慎至上,皆不肯多言;一听楚尤道出,不由纷纷点头同意,七嘴八舌道:
“既如此,挪开箱子罢!”
“对!”
“拿木杆来撬!”
楚尤清咳一声,众巫立即禁口不言,纷纷看着他。
楚尤道:“箱子本镇于神位之后,现神位已失神像,又不得不挪箱,却总归不妥。。。。。。”
楚尤因顾虑周全才出此言,众巫却好生犯难:移不妥,不移也不是,如何是好?
各自思索间,楚尤已有决定,又道:“上回戒严,在几十年前,亦曾将箱搬至庙主房中。眼下时值非常,不能过多顾虑,我看就将此箱搬至我厢房中,一如前例罢。”
他既发话,众巫自然听从,遂唤来仆役搬箱。一番撬抬后,箱子被挪至手推车上,由涟濯护送至楚尤所住东厢房房内。
既挪开箱子,众巫往坛后地面又敲又撬,结果却令他们失望:与殿内其余地方一样,下面的确是坚实无隙的土地。
。。。。。。
就在众巫劳碌之时,庙内滴漏缓缓滴水,一滴一滴,不知不觉间,已溢满一盏。
楚尤走至殿门口,向东远眺,已见天边隐隐泛着青白。
黑夜渐退。
已是拂晓。
众巫早已疲累难堪,索性就在殿内,靠墙瞌睡,尤自未醒。
值夜巫师又匆匆行来,楚尤问:“庙内可有发现?”
值夜巫师摇头:“已彻底搜查一遍,不曾发现神像踪迹。”
楚尤又问:“宋上士可有消息?”
值夜巫师仍是摇头。
楚尤闭上眼睛,静立不动;眼角的皱纹,却越发如刀刻般深刻。
“庙主。。。。。。该进早膳了。”值夜巫师出言提醒道。
楚尤睁开眼,眼里是毫不掩饰的疲倦:“向中尉府报案。”(未完待续)
章七十 太一神庙神像失窃(中,补完)
陈羲和田获率北军两支队伍,策马到达太一神庙正门之时,天色已是大亮。
陈田二人先自下马,军士亦纷纷下马。在系马之际,宋上士上前对陈田二人躬身行礼道:“上士宋安,见过中尉大人,校尉大人。”
陈田二人只是略一颔首,然后陈羲问道:“宋上士自昨晚起在附近搜查,可有发现?”
“禀中尉大人,尚未发现神像痕踪。”
“庙里情况如何?”
“因庙主楚尤下命戒严,我等守在外围,亦未曾进入,故不知内里情况如何。”
闻言,陈羲对田获道:“田校尉率一队军队,将附近四周再仔细搜查一遍。另一队,跟我入神庙内,查看究竟。”
田获得令,率军自近而远地盘查。
他刚离去,紧闭了一夜的神庙正门嘎声而开。却见一男巫鬓发已花白,神色从容,宽袍大袖,率领众巫站在门后,向陈羲拱手一礼:“此位想必是中尉陈大人。不才是庙主楚尤,请大人入内叙话。”
陈羲回礼道:“正是陈某——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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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楚尤带路,陈羲率军士从正门而入。入内后顿觉视野开阔,未行几步,就见一石墙挡在正前,上刻屈原所作楚辞《九歌》之《东皇太一》。绕过石墙后,即见路分岔口,左边是向天延伸的石阶,通往正殿及侧殿;右边则被一道木栅栏所拦,栏后是树木葱郁,隐约可见屋舍在其中。
且说陈羲等人登石阶而上,石阶足有一百级,行走时全然见不到石阶之上方如何。待行至石阶最高处,方见高台之平地。高台左侧空荡无物,右侧却立了两个半人高的铜炉,炉内生火,白昼也不熄,专为拜神者点火燃香而设。铜炉后又是十级石阶,阶上立石柱为门。
陈羲等人遂转右而上,终于到达高台顶层——三丈见方的宽平之地,正前为正殿,两侧各有一偏殿。未及入殿,先见地面上漆绘了一神,足有两丈之巨:人首鸟身,头戴羽冠,昂首展翅,曜日为身,长尾扫过众多星辰,呼啸翱翔于浩瀚天宇——正是当时最尊最高,举国上下皆笃信之神,东皇太一是也。
行过绘画之地,就到正殿门前。未及入,先见有沙盘排成一排,供拜神者插香。陈羲又见有二三十名巫师站成几行,在殿门前低头静立,并不入殿;微愕间,他也没问缘由,又想起太一神庙规矩,遂对军士命道:“尔等先在殿外等候。”
军士应了,驻步不再前行。
已准备入殿的楚尤闻言只是淡淡往后瞥了一眼,又出言催道:“中尉大人,殿内请。”
陈羲点头应了,只身随他入殿。
正殿宽阔,除却门口,三面皆是墙壁。内里靠墙处就是两旁皆垂朱旛的神坛,坛上神位原本供奉神像,眼下空空如也。平日白昼都会在正殿中间横拉一条麻绳,不让拜神民众走近神坛,只让众人在绳外参拜。眼下出此大事,不放人入庙参拜,殿内自然也没设麻绳。
陈羲仔细察看着殿内一切,又随楚尤走至神坛前。却见神坛用石所建,牢固坚稳。陈羲试着用力一推,莫想挪动分毫。绕至坛后,见尚余有空位,且发现墙壁还不是正殿尽头,墙后还有个耳房。耳房甚小,密不透风,简单设有几案和席子,杂物也无,供巫祝在祭祀前后歇息。
楚尤将前事对他一一详诉,陈羲听毕,伸手敲了耳房最里之墙,沉吟道:“此墙,就是正殿尽头?”
楚尤点头称是。
“也即是说,除却门口,别处皆不能进入正殿之内?”
“正是。墙壁皆是实墙,地下亦无暗道。”
“屋顶呢?”
“也曾架梯查看,上面瓦当密实,并无挪动痕迹。”
“两个偏殿,可有甚么发现?”
“物皆在安于其处,一如往常,并未发现蹊跷之处。”
“庙内其余地方?”
“全部查过,一无所获。”
陈羲不再追问,眼神转深,只沉着说道:“望庙主见谅,陈某欲率军士将庙里彻底搜查一遍。”
“大人请。”楚尤不以为忤,一口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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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羲率军士仔细搜查,先从正殿开始。他特意架梯攀上屋顶,踏上屋顶瓦当后,发现楚尤所言不虚,瓦当密实而牢固,也无破洞或挪动痕迹。
随后搜查偏殿,也无发现。
继而他转向高台后方。高台凌空,与围墙相距甚远;边缘(正殿后面)架了一桥,通往一栋三层高的阁楼,正是太一神庙戍祖巫师所住之楼。桥之出入口有巫师把守,外人绝不能随意进出。
自那阁楼而下,方可去相邻几处屋舍。那些屋舍皆为太一神庙其他巫师所居住,间以树木,俱在大围墙之内,有一侧被木栅栏所拦(就是陈羲刚入庙见到岔口右边那道木栅栏)。庙主楚尤和能走近神像祭祀的有“上殿十位”之称的巫师,住在东侧两栋楼里,其中楚尤独居正东一栋楼。
而围墙之外,在神庙西侧,有宋上士及其军士在戍守。
陈羲暗自分析道:也即是说,窃贼若窃得神像,只有四条逃跑路线——
一,自正殿而出,走过殿前空地并走下石阶,从正门逃走。
二,绕到正殿后面,过桥,自阁楼走下,再攀墙而出。
三,藏匿于侧殿,再走至高台边缘,用绳索滑至台底,再攀墙而出。
四,在围墙及正殿屋顶上先架好铁索,用铁索滑行至正殿屋顶,窃得神像后再滑行回围墙,即可迅速逃匿。
然而,第一条第二条逃跑路线过长,也极容易碰到巫师,并不可行;第三第四条虽极冒险,只身而行或可得手,但考虑到窃贼身携重愈百斤之神像,用铁索绳索莫说滑行至围墙,欲自高台顺利下滑至底亦不可能。
若分开而滑又如何?他又想道。
时间恐怕不够——楚尤发现神像不见,当即下命戒严,庙内外皆有搜查之人,分开而滑,难保不被人看到;更何况未见有架索或系绳索之痕迹,亦不见有人出逃。
既如此。。。。。。窃贼莫非仍在庙内?
陈羲及军士将巫师所住之楼彻底搜查了一遍,连楚尤住处亦不例外。
若在平日,庙主住处形同禁地,其他巫师不经允许绝不能入内。时值非常,陈羲等在楚尤陪同下入内搜查。在厢房,他见到一铁箱,用铁锁锁得甚牢,问道:“此箱是?”
“从正殿挪来的,原在神坛后面。”楚尤解释起挪动缘由。听毕,陈羲不由多看了两眼。
楚尤见状,问:“可要开箱?”
“唔,不用。”陈羲应道。
箱子遂被撇至一边,陈羲继续搜查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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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尉大人,”
楚尤呷了口茶,慢慢出言道。
“何事?”
陈羲也喝了口茶,应道。
陈羲率军士一日搜查下来,一无所获,眼下暂且在偏殿喝茶歇息;楚尤也不曾闲着,忙前忙后,对他们搜查一一放行无阻,颇为配合。
见楚尤出声,陈羲不由竖耳倾听。楚尤遂言道:“今日中尉大人辛苦了。虽无发现,却可肯定,窃贼并未藏匿在庙中。”
陈羲点头。
顿了顿,楚尤斟酌言辞,道:“接下来我所说,中尉大人或许不信,但我认为是事实——神像被窃,并非人所为。”
“你是指,是妖魔鬼怪所为?”
“正是。”
“何以见得?”
“身携重愈百斤的神像,瞬间窃走,又瞬间逃离,干净不留一丝痕迹。。。。。。大人觉得,是人为之?”
陈羲沉吟不语。
楚尤又道:“先前亦跟大人提到,怪风入殿,正殿结界被破,正是鬼怪侵入之明证。”
“既如此,庙主可曾目睹鬼怪真身?”
楚尤摇摇头,道:“虽未目睹,却能察觉到鬼怪气息。。。。。。在那一瞬,一闪而过。”(未完待续)
章七十一 太一神庙神像失窃(下,补完)
陈羲看了他一眼,并不出声。
楚尤继续说道:“过后我虽念咒欲将神像挪动痕迹现出,却一无作用。随后,我忽地想起一事,关于神像本身的。”
“噢?”
“大人可知正殿那尊神像的由来?”
“不知。”
“那且待我慢慢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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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之太一神庙,在前朝秦代已经建立,彼时名为“太皇庙”,太皇与天皇、地皇并尊为三大天神,但并非是至尊之神。神庙原位于城南南郊,经秦末战乱纷争后,残破不堪,原先供奉之神像更早就毁于战火。汉高祖刘邦平定天下后,下命在原地重建神庙。刘邦是沛县人士(今属江苏),而沛县在战国时就为楚国之地,因而他受楚俗楚制影响甚深。太一神为楚人尊崇之神,刘邦遂有意抬高太一神地位;除却下命重建神庙,还特命当时有名的石雕巧匠王耳重塑太一神像。
王耳领命后,不敢怠慢,立即沐浴更衣,清洁身心;然后亲自选石,将雕刻工具备齐。一切准备妥当后,他却陷入斟酌沉思。
他本出身石匠之家,有个外号叫“石痴”,幼时见到石头必定仔细打量察看一番,不肯离去;哪怕再寻常不过之石,也要握在手心把玩再三方肯罢休。再大些时,他最喜看匠人在石上一刀一刀地凿、雕、刻,从石头初凿至雕成石像,看得全神贯注一眼不眨。家人见此,早早就让他师从其父,学习雕刻手艺。自此,他一门心思皆放在石雕上,潜心学习钻研雕刻之术,进步很快;十来岁时,其父已自惭手艺不如他。然而他并不自满,仍坚持苦练手艺,精益求精。待其年过二十,已是声名远播,雕刻出好几具被众人交口称赞的石像。刘邦也正是听得其名,将重塑神像之任务交与他。
王耳自知肩上重任,加上自身对手艺挑剔非常,力求完美无瑕,一时陷入深思;琢磨着打着腹稿,拿着凿子对着石头比划,几日下来不发一言一语,却迟迟未动手雕刻。
踌躇痴耗了半个月,王耳终于开始凿石。才凿了几下,他就停手,端详着石头,摇头自语道:“歪了,不佳,重来。”
他弃掉那石,重新选了一石,细细开凿。
凿出大体身躯,再凿出头,又凿出颈。。。。。。
渐渐地,凿雕出人首鸟身之形。
他又端详了一下,终于停手放下石像,擦汗,暂且歇息。
接下来,就是细刻鸟翼了。他边喝水边想道。
定了定神,他再次一刀凿下——
歪了。
原先欲刻的羽毛纹理,稍稍歪至一边。
他只得刮去那条纹理,准备重刻,不料下手重了,刮出一个坑洼,只得再往下刮。。。。。
石头于是越刮越薄。
不行。。。。。还是得重来。
他弃那刻到一半的石像,又选了一石,重头开始。
这次雕刻得甚为顺手,花了一个月,把神像之身、头仔细雕出。待雕出神像双眼后,他又停下仔细端详一番,忽地长长叹气,颓然放下刻刀:“不对,不符我心中所想——”
——我心里所构思之神像,应更传神达意,且任谁一见,都会心甘情愿地对它膜拜!
然而,方才雕出之双眼,仍嫌呆板失神。
唉。
他又作修改,试图将双眼雕得灵动些。然而,越改越感觉不对,再刮再改,再改再刮。。。。。。最后头部足足刮去一半,他才罢手。
左右仔细一看,他只能摇摇头,再次叹气;此尊石像,只能作废弃之。
他再挑了一石,又重头开始凿刻。
。。。。。。
不知不觉间,一年过去,他弃了十余具或刻至一半,或只刻出个头的石像,却仍未雕出一具已完工的。
而此时,太一神庙重建已到收尾阶段,离重开之日愈来愈近。刘邦得知神像仍未完工,不禁派官差催促王耳:“今月月底,神庙将要重开,王耳务必在二十三日前将神像交出,供奉至神庙。”
“今日已是月中,王耳谨记二十三日为最后之期。”
“今已是二十日,为何仍不见神像完工?”
王耳头一次听到旨意催促还冷汗直冒战战兢兢,不敢说话;第二次只是手一颤,很快恢复平静,低声应道:“小人明白”;及第三次催促,他连眼皮都不抬,直接伏地一个磕头,却不答话,干杵着不动。
传旨官差再三问话,王耳就是不应。王耳之妻李氏眼见官差脸色越来越难看,赶紧代为答道:“禀官爷,我家外人(丈夫)为雕刻神像,已有三日三夜不眠不休,故而如此,请勿见怪。眼下神像只欠最后一道工序,明后二日定当奉上。”
李氏话音刚落,王耳身一歪,翻身倒地。再一看,人已昏厥过去。李氏连忙掐其人中穴,试着唤醒他。官差见此,知无法深究,只好抽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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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耳醒来,已是二十一日清晨。
纵然昏睡了一日一夜,原先熬得通红的双眼依旧泛红,眼内血丝仍未退去。他睁开眼,就见李氏伏在床一旁,和衣而眠,尤自未醒,知她定是一直在照看自己,不禁心生愧意。
一直以来,他耗在石头石像的时辰,比面对妻子要多很多。
与手艺精细相反,他一向言辞木讷,尤其不善道出自己所思所想。有一回,他终于期期艾艾道出愧疚之情时,李氏却不在意,反而开解他道:“妾身亦出自于匠人之家,又嫁与石匠,早就知石匠待石如妻。郎君不必介怀,妾身能体谅。”
闻言,他很是感激妻子的理解,却道不出一个谢字,只能越发愧疚。
应多陪她才是,他如此想道,旋即又想到眼下处境——
神像一日未完工,非但交不了差,也总感觉心有所系,悬悬地不得安宁。
还是要先完成神像。
他看着李氏,眼神渐渐坚定,已作出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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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他拿了些水和食物入房,将自己反锁在内,全神贯注地雕刻神像。李氏知其脾气,道他雕刻时不喜旁人打扰,也由着他去。只是到了入夜,她还是忍不住去敲门:“郎君,可还要些饭食?”
没有回应,房内刻凿声“咔叮”“咔叮”不绝。
她叹息一声,喊道:“郎君,若饿了就出来吃!”
仍无回应,“咔叮”“咔叮”声并不停顿。
。。。。。。
灯火亮起,又再熄灭。
黑夜悄然而逝。
二十三日拂晓。
李氏匆匆行至王耳房门前,敲门道:“郎君,郎君!你已两日两夜不曾出来,眼下可好?”
响彻整日整夜之“咔叮”声此时嘎然而止。
继而“叮”一声,似是刻刀掉落地面,随之是一声闷响——
她心里一紧,觉得不妙,再次捶门:“郎君!开门!”
门紧锁不动。
内里悄无声息。
异于往常的安静越发让她有不祥之感。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豁出地狠狠向门撞去!
门被撞开了。
李氏踉跄着,险些摔倒。
定下心神,她一眼就看到倒在地上的王耳。
“郎君?”
她赶紧扶起他。(未完待续)
章七十二 太一神庙神像失窃(终,补完)
王耳浑身力气似被抽走,一动不动地靠在李氏肩旁。李氏见他憔悴至极,印堂隐隐发暗,双目红肿,勉强半睁着;她不由一惊,越发觉得不安。
未等她再次出声,王耳偏头看着神像,眼里忽生出异样的神采,如同即将没入黑暗的霞光,正迸发出最后熠熠而耀眼的光亮,喃喃说道:“神像。。。。。完美的。。。。。我终于雕刻出来了。。。。。。”
——声音越来越小,他慢慢地合上双眼,再也没有醒来。
********
李氏颤抖着伸手探向他的鼻息。良久,她收回手,掉下泪来。
她是能体谅石匠待石如妻,却不能理解,竟真有人对石像倾尽心思呕心沥血至此,甚至连临终弥留之际,念念不忘的仍是石像!
她曾为丈夫精湛的手艺感到骄傲,此刻,全化作一腔苦水。回想起过去种种,全是她独自持家,独守空闺,有丈夫却形同无有。。。。。她一下子气懑苦涩莫名,几乎憋郁得喘不过气来。
所以她抬起头,却望到神像。
恍惚间,她放下王耳,就手拿过一把凿刀,站了起来。
她向神像走去。
“都是因为这石像。。。。。郎君才死的,”她恨恨说道:“是它占去郎君所有心思,让郎君废寝忘食,让郎君完全无视妾身存在。。。。。。。是它害死了郎君!”
自确认王耳已死,她早将旨意抛之脑后,一口憋郁之气定要寻个发泄之处,而神像正是她出气之物。她走至神像前,举起凿刀——
就在那一刻,她看到神像双眼碌碌一动,向下而视,竟对自己眨眼!
*********
“石像怎会眨眼?”陈羲问道,却不禁想起灵星楼里会走会动的碗碟甑盘,倒觉得石像眨眼亦有可能。但灵星楼里是碗碟甑盘成精方如此,神像却是因何故而眼动?
楚尤并不回答,继续说道:“李氏受此一吓,扔掉凿刀;再细看神像,静立不动,别无异常。最后神像完好无损地供奉入神庙。”
顿了顿,他又道:“高祖赐王家一笔银子,下令厚葬王耳。随后神庙重开,高祖率众臣祭拜,并尊太一神为东皇(太阳神),成最上之神。”
陈羲颔首。他曾与端木圭闲聊,听她说过:太一神神格奇特,本是北极星星神,被楚人奉为主神;而东皇又名东君,即太阳神,亦被奉为主神。换言之是“一朝二君”,东皇和太一并尊。屈原所作《东皇太一》实则说两神合祀。然而到底东皇为大还是太一为大,却引起纠纷,楚地灵巫因此自西周初就分成两大门派,明争暗斗不断。尊东皇之巫派以平云门为首,历史久远,势力强大;尊太一神之巫派则出现迟,势力稍逊。两派交锋,最后以刘邦抬高太一神神格,将东皇太一并为一神,尊为东皇太一而告一段落。
百余年过去,太一神庙内香火日盛一日,渐渐地只有楚人才知道太一神原是北极星星神,民众大多只知其为东皇太阳神。及至武帝登基即位,知晓太一神渊源的楚人也所剩无几,皆认为东皇即太一,太一即东皇。就连陈羲,若非听端木圭提起,也全然不知东皇太一竟有如此曲折来历。
他清楚知道的是,在建元四年年初,武帝出自种种考虑,终于下旨将太一神庙自南郊搬迁至城东巍坡。说是搬迁,与重建无异,颇费了些时日;但神位神像却确是迁过去的,并非新设新造。待神庙搬迁完毕,武帝特意择了个吉日开庙,率群臣祭拜东皇太一,并亲自祭祀,点燃起第一柱香供奉至神像前。
武帝是继高祖刘邦后第二位亲自祭祀东皇太一的皇帝,此举影响广泛深远,不仅再次确立东皇太一地位最为尊崇无比,亦令其成为整个汉朝中,上至皇亲国戚、下至贩夫走卒纷纷尾随祭拜且笃信之神。即使在后汉(东汉)时佛教传入、道教成立,亦未撼动东皇太一地位。此时陈羲虽不知后世之事,却与端木圭来往中知道自神庙迁至城东后,巫派间争斗有悄然加剧之势。眼下神庙重开不到一年,就出此怪事,莫非与巫门相斗有关?
他正整理头绪,楚尤再次开口道:“神像在神庙多年,每日祭拜者成众,目睹过神像尊容之人更不计其数。初见神像者无有不惊,继而皆纷纷虔诚地跪下膜拜。”
“噢?”思路被打断,陈羲接口问道:“为何?”
“因神像雕塑得确实完美无瑕,栩栩若生,颇具神韵;总让人觉得似乎在下一瞬,它就会动起来,展翅一飞直冲云霄。尤其是那双眼。。。。。”
楚尤说道此处,忽地禁口不言,露出一丝斟酌踌躇之色。
陈羲见状,知道个中必然有难言之秘,他敦促引言道:“双眼如何,请直说。”
楚尤抬头,缓缓说道:“那双眼,不才实在想不出该用何词形容——绝对是鬼斧神工,令人不敢相信竟只是由石雕成,因为,那双眼根本就是活物。”
陈羲眼神转深,不语。
“也许中尉大人觉得我言过其实,”楚尤语调仍是慢慢地,内里压迫之感却在加重:“但上一任庙主曾告诉我,他曾在夜静更深之际,亲眼目睹神像在流泪!而我也在神像失踪前,目睹它双眼骨碌一动!”
“。。。。。。”
“大人曾问,石像怎会眨眼;这问题,不才即使亲眼目睹也回答不上。”楚尤苦笑道:“因为眨眼仅是极快的一瞬,随之静止如常,根本看不出有何端倪。”
“既如此,为何不早报与陛下知晓?”陈羲道。
楚尤仍是苦笑:“仅我一人目睹,又无凭证。若轻率禀告,会被其他巫师质疑道:“不过是一时眼花而已”,陛下也不会相信吧——毕竟神像非人,眨眼流泪,不过各被目睹过一次而已。”
楚尤此时忽地行礼,道:“此事,就是太一神庙最隐之秘,仅庙主知晓。不才既告知中尉大人,一来是相信大人定能保守秘密,二来觉此事或可有助于寻回神像。总之,有劳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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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羲在城东策马而行,思索着。
他和田获已在城内仔细搜查了三日,问了不少人,仍未发现神像踪影。守门士卒早就得命,对出入长安者不论贵贱皆一一搜查,也无所获。陈羲几乎可以断定,神像仍在城内。
说是“几乎”,是考虑到此案有“并非人为”的可能。
若是妖怪所为。。。。。。
若是神像自己走动。。。。。。
那神像会在何处,就难以判断。
陈羲蹙眉,不由想到,若端木圭在长安,也许就能确认神像失窃到底是何方妖物所为,并能寻回神像了。
端木圭眼下应到楚地罢,算来她离开长安已有十余日。。。。。。对了,是整整十三日。陈羲如此想着,不觉间愈发怅然。
时入伏月(旧历六月),正值溽暑暑热之际。早在月初,端木圭就收到楚月传信,信中直道为师甚是思念小端木,且六月月半平云门将行祭夏之祀,小端木务必回门下一趟云云。师父之命,不好推搪也没理由推搪,于是端木圭自吴地返回长安不久,又收拾行囊动身去楚地。
陈羲此回事务繁忙抽不出身,而且端木圭是平云门门下弟子回去见师父,他没同去的理由;所以端木圭独身上路了。
想到此,陈羲心下惆怅,待回来神来抬眼一看,发现自己已到灵星楼楼前。
他自嘲一笑,不知不觉间还是骑马走到此处了。他翻身下马,正想着是否去敲门去问问端木圭回来没?随即他就否定了,端木圭不可能那么快回来的。
但。。。。。。
他又看了下大门。
就在此时,大门“吱——呀”开了,走出一位姑娘。
陈羲瞬间觉得自己莫非看错了,可那姑娘也看到他,向他走来。她的确是——
“阿圭?”
他不可置信地说道:“你不是在楚地吗?”
端木圭微微一笑,道:“已经见过师父,又赶回来了。”
“噢?”
“进楼再说罢——我刚回来,楼内熬了些消暑粥,一起尝尝?”
陈羲看着她,嘴角上扬,方才惆怅早已如冰雪遇烈日,消融得无影无踪:“好。”(未完待续)
章七十三 太一神庙神像失窃(尾声-A)
案几上,砂锅里的粥冒着淡淡香气。
陈端二人各自盛了一碗,在正堂里相对而坐,慢慢吃着。
粥是用粳米所煮,加了荷叶、土茯苓、扁豆、薏米、猪苓等消暑散热之药材一同熬成。粥很稠,荷叶、扁豆清甜,薏米软,土茯苓、猪苓都已成碎融入粥中;吃一口,只觉粥粘稠软滑且内含丰富,咽下后脾胃是说不出的慰贴受用。
陈羲吃了好几口,方道:“实在没料到你竟回来了,按理说,你不是该留在楚地过了祭夏仪式,月底才回来么?”
端木圭顿了顿,避重就轻道:“按理说确是如此,不过已经见过师父,又惦念着灵星祠之事,所以向师父告辞,匆匆赶回来。”
——如果不是师父明白地提出,想让她与楚鸣成亲的话,她的确会留在楚地过了祭夏之祀才回来的。
以往楚月只是戏谑般的暗示,她和楚鸣对此却是难得的默契,一个只装不懂,一个打哈哈糊弄过去。然而此番。。。。。。
她不由再次想起楚月的话:“过往楚鸣有甚么对不住你之处,为师在此代为道歉,请你原谅犬子当初年少无知冲撞无礼。。。。。。。”
见楚月欠身致歉,端木圭连忙上前扶起师父:“弟子不敢当。”
待楚月站直,端木圭暗思,此番看来非要说清楚不可,正准备开口,楚月又道:“为师一直想你二人好好一谈,澄清个中误会。眼下也不瞒小端木你,我本想让楚鸣也前往柴桑去寻余药师,让你二人有个碰头机会好好一聚,不料楚鸣他根本就没去柴桑,唉。。。。。。”
端木圭不以为然,腹诽道:误会?也不知道当初是谁到长安害得自己中箭受伤,险些蒙受不白之冤;也不知道是谁这些年来一直千方百计打探自己底细,寻机打败自己。。。。。。。
而楚鸣不去柴桑,十有八九是因为看穿楚月那点撮合的心思罢?
想到此,端木圭不免觉得庆幸,遂赶紧推辞道:“端木一直感激师父抬爱,然而与师兄实在——”
“不般配”还没说出,楚月打断她的话:“小端木,先别急着回答。我能看出楚鸣对你并非无意。否则以他那孤拐自傲的性子,怎肯再次弹琴,帮你走出八门阵?”
端木圭一征,当初困惑了她许久的谜团忽地澄清明了——竟是如此?
楚鸣竟对自己有意?
怎么可能?
端木圭摇摇头,觉得这一定是误会,不愿承认:“师父请听弟子一言:楚鸣师兄曾道,那次他助弟子,是不想让夜歌门小看本门子弟,仅此而已,别无他意。”
顿了顿,她又道:“我对师兄,也别无他想。”
话已明说至此,楚月知她拒绝,遂深深看了她一眼,良久长叹一声,道:“罢了。”
话音刚落,身后响起声音:“父亲,您找我?”
转头一看,楚鸣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神态是一贯的淡漠。看都不看端木圭,他径直走到楚月跟前,又道:“父亲,有事?”
端木圭索性拱手告辞:“师父,弟子先行告退。”
楚月见状只好一点头,端木圭遂转身离去。
她自然没看到,楚鸣看着她背影,暗中握紧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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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也该和师父解释清楚了,端木圭想道。
陈羲虽不知端木圭此次番经历,想想仍是觉得不对:“但也不可能如此快赶回?”
——楚地到长安来回脚程,十三日绝对不够,除非她根本没到楚地,又或是。。。。。。
端木圭思绪被拉回,嘴角上弯:“在楚地,我碰到昧昧了。”
“。。。。。。于是昧昧带你回来?”
端木圭点点头。
陈羲下意识地往四周张望:“眼下它在何处?”
“刚走不久,”端木圭咽下一口粥,又道:“估计眼下它已在齐地——”
陈羲暗思,昧昧果真想起一出就是一出,不禁暗自松了口气。
“——又或是在城西上空盘旋。”
陈羲差点噎到。
强自将含着的那口粥咽下,陈羲道:“阿圭,别说半截话。”
端木圭见他反应,双目越发晶亮,双手却是一摊,状态颇为无辜:“神兽去了何处,尤其像昧昧这般的混沌,我怎会知晓?”
陈羲顿了顿,决定不上她的套,直道来意:“不提神兽,你应该知晓神像去了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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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陈羲将所知一五一十地和盘道尽,端木圭恰好慢慢地将一碗粥喝光。
“太一神像,眨眼流泪。。。。。。看不出有何端倪。。。。。。吗?”她放下勺子,沉吟道。
有点奇怪。。。。。。
陈羲顿了顿,还是将自己的推测道出:“我怀疑,王耳魂灵附在神像上。”
端木圭仍是沉吟:“若是人之魂魄附于神像上,以太一神庙庙主楚尤之能,居然看不出?真是怪了。”
“我知道能当太一神庙庙主之人绝非寻常,可马有失蹄、人有不察之时;如他所言,眨眼流泪不过瞬间之事,须臾之间,看不出究竟亦有可能?”
端木圭清瞳流深,道:“楚尤之能,师父曾提过,所以我也略知一二。”
“噢?”
“他是师父同门师弟,算是我的师叔。”
陈羲恍然:“他也是平云门门下。。。。。。”
“正是,”端木圭顿了顿,又道:“自长安太一神庙祭东皇开始,已有四任庙主,皆出自平云门。”
“你是指,自高祖将东皇太一两神合一,亲自祭祀开始?”
端木圭点点头:“曾跟你提过,平云门一向以东皇为尊,本门门徒对太一神庙庙主之位,也一向当仁不让。可以说,除却门主之位,本门门徒最觊觎的,莫过于太一神庙庙主。”
陈羲点头,心想:以东皇太一之尊,其神庙庙主之位,何止平云门门徒觊觎,只怕是所有巫师巫众所觊觎的。思及此,他忽地想到楚鸣,道:“也不见得,像你和楚鸣,就对庙主之位无兴趣。”
端木圭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因为楚鸣师兄就算当不成太一神庙庙主,也能当成为平云门门主。至于我,懒散惯了,觉得眼下日子过得不错,已是足够——至少灵星农神神像若是丢了,我是不会着急的。”
陈羲有同感:“你当然不急,一来灵星祠没有太一神庙要紧;二来,”顿了顿,他笃定道:“有你在,神像肯定不会忽地消失——因为神像有何异样,你一看就能知晓,防患于未然。”
“中尉大人可真是抬举我。”端木圭微微一笑,道:“不过,眼下确是麻烦。”
“麻烦?”
“我没见过太一神神像,无从断定其身上是否附有魂灵。”
“。。。。。。”
“而且神像受了多年香火,或说显灵也有可能。但神像毕竟不是神,石像受再多香火也不能变成神。按常理而言,神像是受神位和神庙的双重约束。”
“神像还受约束?”
“其实每个房屋,都是一个“结界”:通过墙壁、围栏将屋内与外界相隔,自成一片天地,内里一切皆受结界所圈所限;而且无论门是否开启,也无论你是否看到,在结界边缘,阻隔内外的“边界”都是存在的。——这也是为何灵星楼里的瓮甑碗盘不会走出楼外到大街上,反而都乖乖呆在楼里的缘故。”
“原来如此。”
“神庙内结界圈限更具法力,这种圈限是约束,但更多时可视为一种保护。”
“所以,楚尤在神像消失后,立即重设了结界。。。。。。”
端木圭点点头:“再者,设神坛神位之意,就是将象征着神的神像拘束留住,以神像为桥梁而通神,藉此将神之法力和福祉移为祭祀者所用。但太一神神像受此两重约束,竟还会消失不见。。。。。。”
陈羲沉吟道:“按你所说,即使王耳魂灵附在神像上,神像也不可能消失?”
端木圭并不作答,却陷入沉思当中。
陈羲又道:“既如此,是否有妖物自神庙外而来,掳走神像?那股倏然而至的怪风,神像消失后正殿结界被冲破,甚是可疑。”
端木圭轻叹一声,道:“若是结界保持原状,我倒是可以去看是否留有妖物痕迹。但楚尤已重设结界,即使有痕迹也会被消去。”
“说起来,楚尤曾施法试图找出神像挪动痕迹,但一无所获。”
清瞳流转间,端木圭沉吟道:“他重设结界并无不妥,但施法后神像挪动痕迹却没现出。。。。。。若真是妖魅所为,总该留下零星痕迹才对。。。。。。”
隐隐觉得有处不对。。。。。。但到底是何处不妥呢。。。。。。
一边整理头绪,端木圭一边缓缓道:“今晚,我会尝试招王耳之魂,看看能否问出究竟。”
夜。灵星楼后院。
端木圭身着银白宽袖曲裾,缓缓向香案行去。走动间衣裾飘然,隐约还能看到她手腕缠了红线,赤着一双脚。
香案设在东北方(招魂鬼之方位),她在案前站定,先点燃了一柱香,默祝了一会。继而自袖子抽出摇铃,轻轻地向左一摇,向右一摇。
香案旁,招魂幡一动不动。
端木圭低声念道:“勿惑。。。。。。抽身。。。。。束缚解除兮。。。。。。王耳魂兮归来。。。。。。”
轻声念咒间,巫女缓缓起舞,身姿轻曼;在陈羲看来,恰是白衣玉人,在黑夜中恍如一片凝雪,在月下翩翩而飘。
铃声泠泠,甚是清越。陈羲又听得她念咒道:“若有听闻。。。。。。不论。。。。。。皆速来。。。。。。”
渐渐地,巫女念咒声开始起伏不定,动作也愈发怪异:合着眼仰头,低头,仰头,脚下生风般原地绕圈,并越绕越快。。。。。。
在陈羲几乎以为她收刹不住,巫女忽然一个侧身敛袖,停了下来。
香的一截,已烧成灰,蓦地掉落炉中。
招魂幡仍是一动不动。
端木圭缓缓睁开眼,一眼看到招魂幡,双瞳里暗黑幽深,一言不发。
“如何?”陈羲问道。
好一会后,端木圭慢慢道:“王耳之魂,早已灰飞湮灭,无迹可寻。”
“如此说来,王耳之魂并未附于神像之中。”陈羲判断道。
端木圭点点头:“并且,我试图召出附于神像之灵,却一无感应——所以,神像里并未附有魂灵或是精怪。”
陈羲闻言,顿生疑惑:“既如此,神像为何会流泪眨眼?”
端木圭若有所思,未作回答,只道:“看来,明日需往太一神庙走一趟。”
翌日。白昼。
陈羲骑马到太一神庙,在庙门口下马,左右一望并不见端木圭,方知道自己早到了。等了一会,忽地见一辆马车自东面而来,亦在庙门口停下。竹帘一掀,一个头挽双丫髻的女子欠身自车中走出,他一见连忙走近扶她下来。
女子下地站定,对他一笑:“让昭德久等了。”
陈羲看着她,不禁莞尔:“你说要改妆打扮,就是不束螺髻改束双丫髻?”
女子悠悠说道:“打扮虽与往常略为不同,效果却是不赖呢——眼下旁人看来,我不过是一名欲入神庙祭拜的普通姑娘罢了。”
陈羲再一打量,发觉确如她所言:双丫髻最为寻常不过,令她没了平常那般显眼,相反更显得稚龄;顾盼间也少了几分冷然,相反显得一派陶然无机。
也许从相貌来看,旁人也绝难猜到,这位女子竟是有法力消灭穷奇,受命入住灵星楼,并任灵星祠祠主的端木圭吧。
陈羲如此想着,对她道:“我们直接进太一神庙?”
端木圭摇头:“先在外围走一圈。”
“好。”
端木圭虽决定要去太一神庙查看究竟,但她也知道,此举无疑犯了巫门的忌讳。
“比方说,若灵星祠神像不见,太一神庙的人却进祠中搜查,不管对方动机如何,我都会动怒——简直无视身为祠主的我嘛!”她如此对陈羲解释道:“同理,若我去了太一神庙,他们也定会反感动怒——巫门中,向来一庙归一庙,一庙出事,却绝不容另一庙的人插手。”
陈羲皱眉:“但若你不去,如何能看出个中蹊跷端倪?”
“所以确是为难。”
端木圭如此应着,脸上却无一点犯难之色。
陈羲见状,试探道:“莫非你已有应对之策?”
端木圭嘴角上弯:“确是有应对之策。”
她悠悠说道:“我不以灵星祠祠主身份前去,而是以平云门晚辈的身份,前去拜见本门师叔。”
为了表示自己确是以平云门晚辈身份去的,端木圭备下拜帖,又特意改妆一番,只是轻点一点胭脂略作修饰;去时也不骑马,却是坐车。如此一反常态,她认为,足以显出自己的拜访诚意。
当然,拜访只是幌子,陈端二人并未忘掉真正目的。此刻,她和陈羲绕着神庙外围,慢慢地走着。
她看似漫不经心地东张西望,实则将所见一一记于心中;偶而向陈羲询问一二,继而暗自琢磨着。(未完待续)
章七十四 太一神庙神像失窃(尾声-B)
一圈走完,二人返至庙门前,庙门仍有士兵把守,见是陈羲到来纷纷让路。二人未及上前,庙门却忽地开了,一名巫师自庙内走了出来,行色匆匆,就要与陈端二人插身而过——
陈羲连忙喊住他:“涟濯!”
涟濯一抬头,回过神来见是陈羲,急忙行了个礼道:“中尉大人,请恕在下无礼——在下急于给庙主送奏折,先行告退。”
言毕,他转身欲走,端木圭拦住了他:“敢问是甚么奏折?”
“姑娘请让开——”涟濯越发急了。
陈羲也拦道:“涟濯莫急,等会我骑马送你去见楚庙主——眼下有事相问:方才你言道,楚庙主已出门?”
涟濯见状,只好回答道:“是,庙主已进宫面圣,准备告知天子,他要辞去太一神庙庙主之位。”
陈羲与端木圭对望一眼,陈羲又问道:“就是因神像失窃一事,引咎辞去?”
涟濯点头,叹气道:“中尉也知,陛下对此事极为着紧,除却下旨要寻回神像,又下旨责问神庙一干人等。庙主自觉失职,甚是自责。他用尽一切方法,占卜也罢扶乩也罢,都问不出神像所在之处;派出巫师和士兵,也未发现神像踪影。昨晚他考虑良久,对我们殿上十位说道:神像失窃他难辞其咎,所以决意辞去庙主之位,还写了一份奏折准备上呈陛下。方才庙主出门后,我发现奏折还在他房间,遂追了出来——”
端木圭打量着他,插话道:“即使不拿奏折,楚庙主亦能在天子面前陈诉清楚,你又何必紧张至此?”
涟濯一愣,看了看紧捏在手中、沾上汗迹的竹简,呐呐道:“确实如此。。。。。。我,我太着紧了。”
陈羲察言观色,道:“神庙戒严,你们一直紧绷着少有休息,也难怪会忽地失慌。”
涟濯摇摇头,苦笑道:“让中尉见笑了。——但既写了奏折,还是上呈为好,我——”
端木圭再次插话道:“涟濯是殿上十位之一,出事之时,当真没发现一点跷蹊?”
涟濯看着她,脸色忽地有点发白。他转头问陈羲:“中尉大人,这位姑娘是?”
陈羲有意含糊其词:“她是平云门下,论辈分应是楚庙主之师侄,今日特意前来拜访楚庙主。”
顿了顿,他又道:“听闻神庙出事,出自同门之情,她难免出言相问。”
涟濯应了声:“原来如此”,却禁不住多看她几眼,脸色虽缓了下来,怀疑戒备之心仍在:“我也是平云门门下——但是姑娘,具体情况,等庙主回来你可以直接问他。”
端木圭淡淡一笑,道:“紧张至此,莫非涟濯曾看到甚么?”
涟濯脸色微变,强自镇静道:“非也——两位如要入庙,直入就是,我要去送奏折。”
言毕,涟濯又再转身,陈羲正欲出言,端木圭在他身后闲闲说道:“涟濯莫非不想知道神像在何处?”
涟濯一下站定,既惊愕,又不太相信地看着她:“姑娘知道神像在何处?”
端木圭眼里闪过一丝慧黠,道:“只要涟濯陪我俩在神庙内转一圈,并能确认神像失窃其中一些疑点,我就能告诉你神像在何处。”
涟濯不禁定定看着她,见她似尤带稚气,双目却是清亮无比,恍若五更夜里幽幽的寒星;幽黑流转间却隐隐闪过一丝锐利。。。。。。
心里一道灵光闪过,他忽地醒悟过来:“姑娘可是姓端木?”
端木圭点头,淡淡应道:“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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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尤回到太一神庙,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刚进庙口,就有巫师上前禀道:“陈中尉和一位姑娘在正东楼(就是楚尤住处)待客处,一直在等庙主,并说有要事要和庙主商量。”
姑娘?
莫非是她?
没想到她当真来了啊。。。。。。
楚尤神色如常,仍是淡淡地:“噢,我这就过去。可有人陪着这两位客人?”
“涟濯一直陪着。”
楚尤点点头,直接往正东楼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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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待客厢房内,楚尤对陈羲施礼后,目光落在端木圭身上:“这位,想必就是师兄的高徒端木姑娘了。”
端木圭笑笑,对他行了一礼,道:“中尉大人和涟濯尚未介绍我,师叔怎会知晓?”
楚尤道:“并不难猜:陈中尉只会为公事前来神庙,今日却忽然跟了位姑娘,看你相貌打扮绝非奴婢,与中尉亦不似兄妹,必然同为破案而来;又素闻陈中尉和灵星祠祠主端木有来往,不时一起破解鬼神难事——所以你只能是端木,而非她人。”
顿了顿,他感叹道:“只是没想到,能擒杀穷奇的端木竟是如此年轻,当真后生可畏。。。。。”
如此年轻,却有如此深厚可怕的法力。。。。。。
端木圭知他弦外之意,不着痕迹应道:“师叔既知端木来意,端木也就冒犯得罪了——因想要帮师叔一点忙,所以也和中尉一切调查此案,直到方才,已有头绪。”
楚尤眉头不经意一跳,随即又淡淡道:“噢?莫非你已查出神像在何处?”
端木圭清瞳流深,道:“在说神像之前,可否问师叔一事?”
“问。”
“师叔已向陛下辞去庙主一职?”
楚尤点点头。
端木圭眼里闪过一丝复杂难解,慢慢道:“既如此,我直接说调查所获。”
莫名地,气氛一下变得凝重。
“首先,先确认是谁造成神像失窃。偷神像者,到底是人,是精怪,还是神?”
“是神所为可以头一个排除。神将神像隐藏。。。。。。听来就可笑。”涟濯插话道。
楚尤点头。
端木圭继续说道:“接下来说精怪。神像失窃时刮入正殿的怪风,结界被冲破,不留一丝痕迹。。。。。。的确像是精怪所为。若是精怪作案,要先判断它又来自何方?神庙内还是神庙外?”
“涟濯方才肯定地说道,神庙净地,内里绝不可能滋生精怪。而我和中尉在神庙外围转了一圈,又在正殿外面走了一遭,可以确定的是,妖魅精怪绝难侵入神庙,更别提能进入正殿。”
“结界已重新设过。。。。。。并不能为准。。。。。。”涟濯小声说道,忽地又想起甚么,禁口不言。
端木圭并不理会:“既然精怪不能入神庙,当然不能盗走神像。此时,据师叔所言,尚有一种可能性:神像附有魂灵。师叔知道神像的来历,也因此知神像与其雕刻匠人王耳之羁绊。并且他说道,自己与前任庙主都亲眼目睹,在更深人静之时神像会流泪眨眼。如此说来,神像也可能因内有魂灵,自己潜匿消失。”
“然而,我通过招魂呼唤,发现王耳魂灵早已经灰飞烟灭,了无可寻;甚至也召唤不到附身于神像的魂魄。”
“所以,神像并未附有魂灵,并不能自行潜藏。再者,神像也不可能挣脱神庙以及神位双重约束,自行离去。”
“那为何——”
端木圭作了个手势止住涟濯说下去,道:“我知你所问,请听我说完,自有解答——最后,剩下人为。”
陈羲望向楚尤,见楚尤仍如石像般一动不动,他的眼神不由越发深沉;遂转过头去,对端木圭投以示意的一瞥。
端木圭见了,只略一点头,又道:“神像高一丈二,重愈百斤,搬运极为困难。若是人为,着实难以不留痕迹。据陈中尉和宋上士,和神庙内戍组巫师搜查可以断定,神像失窃前后,并无窃贼潜入神庙,也无窃贼藏在神庙不出。”
“不是神所为,不是精怪所为,不是神像自己作怪,也不是窃贼从外入神庙所为,那就只剩一个可能——是神庙内的人,是巫师所为!”
一时间,一片死寂,四人皆哑然无声。
暗自砰砰心跳,却越发急促。。。。。。
半响后,楚尤开口打破沉默,声音暗哑:“有何证据?”
“涟濯对我和中尉说了两件事,”端木圭不紧不慢说道:“第一,涟濯自入平云门学法后,就对鬼神甚有灵感。神像失窃时,他却感受不到任何妖气,也感受不到任何鬼怪的气息,所以我断定,并非精怪所为;第二,他将镇坛之箱推上车推至正东楼时,感觉很是沉重,隐约间喘不过气来。”
“镇坛之箱一向沉重,不足为奇。但若不是精怪所为,结界怎会破?”楚尤问道。
“对,镇坛之箱确是要沉重,但一向紧锁不开,但陈中尉发现,锁曾被开启,请问庙主又如何解释?——至于结界被破,后面我再作解释。”
楚尤看向陈羲,陈羲点头:“锁孔处掉了一块铁锈,向孔里摸入是平滑的。”
“当时中尉没和我说。。。。。。”
“当时,我只当搬运时磕碰所致。今日听到涟濯说箱子沉重,我才又想起来,发现不对:锁已经多年不开,锈迹斑斑;即使锁孔处铁锈被磕碰往外掉落,孔内也应有锈迹,绝不可能平滑。”陈羲道。
“多年不开的锁,居然往外掉掉锈而且孔内平滑,这意味着孔内锈迹曾被挫平,意味着锁在近日内曾被开启。”端木圭补充道。
一向木无表情的楚尤忽地笑了:“你是说,箱子曾被开启,神像就在箱内?”
端木圭直视楚尤,点了点头。
“你可知,那箱长宽高几何,而神像长宽高又几何?”楚尤嘴角越发上扬,眼里却无一丝笑意,令人难以捉摸。
“对不懂巫法的人而言,当然不可能将神像放入那箱内;但对巫师而言,将神像缩小并无难事。”端木圭淡淡道:“尤其是对太一神庙内千里挑一的巫师而言,更是小菜一碟。”
楚尤敛了笑,道:“莫非你想说,有名巫师藏在正殿,在殿内还有十一位巫师、众目睽睽之下,将神像缩小并放入箱内?”他冷哼一声:“可笑至极!”
“对!正是如此!”端木圭一口应道:“他的确是在众目睽睽下,不引起任何人怀疑和察觉,并顺利将神像盗走的!”
“不可能!”涟濯脱口而出:“若巫师所为,定要念咒施法,定会引起我等察觉!不可能不被怀疑啊!”
“是啊,但他是光明正大念咒、施法的,却没人看出来。”端木圭淡淡说道,望向案几上一尊小石像,停下不语。
涟濯看了看石像,又看着端木圭,正欲开口催促,端木圭忽道:“不见——石像消失了。”
话音刚落,案几上的小石像倏地消失不见。
看着空无一物的案几,涟濯掌心里捏出一把冷汗。
“当时,偷盗者就是如此让神像消失的,”端木圭看着楚尤,一字一顿说道:“说“不见”那人,就是偷盗者——我说得对么,师叔。”
一时间,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楚尤身上。
“自听陈中尉讲述案情,我就觉得有一处很奇怪:就是那句“不见”。今日再让涟濯将当时情形重述一遍,发现很有趣的一点:在怪风刮入后、在师叔您说“神像不见”前,殿前十位都因怪风而合上眼,都没看到神像消失的“那一刻”!换言之,您是唯一一个看到神像消失,随后说出“莫非就在黑暗恢复到光明的那一瞬间,太一神像消失?”此句,并误导了所有人!实际上,神像是在您说完“不见”后,消失无形的!”
顿了顿,端木圭又继续说道:“而且正是为了确保殿上十位看不出您在念咒,您故意在晚礼参拜时,悄声暗祝召唤来冲破结界的怪风,一下就将所有人的眼都闭上了!”
结界。。。。。。居然是楚尤自己破的?
涟濯正欲张口,又合上。
楚尤神色淡然,手指向案几:“若如你所言,神像只是暂时潜形“不见”,为何随后我施法欲,没显出神像痕迹?”
端木圭道一声“失礼”后,直接跳到案几上,重复楚尤当时的举动,在上面走一圈,在中间站定,道:“现出神像痕迹。”
案几上空白依旧,一无反应。
“神像既在原处,又怎会有痕迹现出?”端木圭解释道。
“不对。。。。。。若神像留在原处,其实潜形了随后我们也定能发现,又怎说是到了箱子里?”涟濯终于出声诘问道。
端木圭身一侧,背向他们,就要从案几另一面下去,只见她左脚有意向前一踢,幅度很小,从她身后根本看不到左脚有此一动,然后直接跳下。
案几另一面,陈羲早就放了一个箱子,箱口大开,端木圭落地后,一拂袖,箱子随之关合。
涟濯背后已全是冷汗。
“当我在案几走了一圈时,正是施法将神像缩小,变轻,然后一脚将石像踢入箱中。箱子又被神坛挡着,”端木圭不紧不慢说道:“看不出有何异样对么。有时候巫法说穿了,就是一些掩人耳目的手段和假象。”
陈羲忽道:“我还有疑问:镇坛之箱是何时打开的?”
端木圭淡淡道:“听说师叔有个习惯,朝礼和晚礼前屏退所有人,先独自在正殿呆上一会,再让十位上殿,可有此事?”
“。。。。。。”楚尤沉默依旧。(未完待续)
章七十五 太一神庙神像失窃(尾声-C)
“利用镇坛之箱不会被开启此点,通过与往常无异的行为,瞒过所有人,顺利地将神像装入箱子并运回自己房内;又造出结界被破的假象,并在陈中尉搜遍神庙而一无所获之时,恰到好处地告诉他神像来历——但这来历是捏造的,说甚么神像流泪眨眼,全是扯谎。反正您说只有您和前任庙主见过,不担心被揭穿,更不担心陈中尉会去另找他人求证。如此不单误导了陈中尉,也误导了如我等的巫师师娘,使得我们怀疑精怪作祟或魂灵附身于神像,从而偏离了真相,。。。。。。看似兵行险着,冒着被殿上十位看穿之险,实则却是心思慎密步步为营啊。”
楚尤静静地看着端木圭,嘴唇一动又抿上,好一会方道:“不愧是端木,师兄最得意的弟子之一。”
他一笑,道:“当初我决定要将神像据为己有时,就考虑到可能瞒不过你和楚鸣,所以一直在等待时机。直到平云门里传来确切消息:楚鸣已返至荆州,而且你亦已远离长安将入楚地之时,我才动的手。按我所想,你此番回平云门没有一个月绝不可能返回长安,而我会在神像失窃不久后就辞去庙主之职;待你回来即使插手此案、发现不妥,我早已离开长安多时,无迹可寻才对——出乎我意料,你竟然如此快从楚地返至长安。昨日若不是有人报中尉进灵星楼许久不出,我还真不相信你已回来。于是我不得不提前向陛下递上辞呈,”
顿了顿,楚尤淡淡道:“不过该来的总会来的,我早有此准备。”
好一会后,陈羲道:“楚庙主,念在端木仍肯喊您一声师叔,还特意让您屏退其他人,选在此处陈述真相,正是不想您名声受损;我也有保存您颜面之意——所以您交出神像,离开神庙。我保证,我和端木以及涟濯,都不会此事真相将说出去。”
楚尤并不领情,冷冷道:“你们说出真相也罢不说出真相也好,神像我不会交出。”
端木圭不解道:“为何?师叔为何不惜辞去庙主之位,不惧身败名裂,亦不惧刑罚,非得占据神像不放?”
涟濯忽道:“庙主,涟濯一向敬重您,虽不知你为何对神像执着如此,但恳请您交出神像,莫要一错再错了。”
言罢,他噗通跪下,求道:“庙主!”
楚尤看都不看涟濯,直道:“因为神像内部,刻有修成神修成仙之法,我一定要拆开它来研习。。。。。。。若能成神成仙,世间一切不过敝履破帚,不值留恋;更别提神庙庙主一职,不过是由陛下任命、随时可被替换的虚位罢了。”
涟濯听到此,恍如头一次识得楚尤,瞬间觉得他非常陌生,原来他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心思翻转间,涟濯又听得楚尤悠悠说道:“我说过,早有准备你来,所以你们都休想走出正东楼。”
话音刚落,楚尤倏地消失不见。
有股怪声却自顶上传来。声很小,如一枚珠子向下坠落着,越坠越快。。。。。。
端木圭忽觉心头一沉,急道:“不妙,他将我们困在楼内,自己却去拿神像逃了!”
伸手一拉陈羲,端木圭道:“界破,撇!”
涟濯愕然醒觉,也紧跟其后:“界破,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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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巨响震天,整个太一神庙随之震晃!
正东楼在一层一层地塌落!
待堪塌声停止、尘埃落定后,正东楼已成一片废墟。
端木圭陈羲涟濯安然站在废墟外,脸色都有点发白。
楚尤居然在正东楼内设了两道封界,楼外又设了两道封界,这四道封界让端木圭等人运用瞬间撇移一再受阻,将封界一一破除后楼顶已塌落且尘土漫天——幸而他们终于能用瞬间撇移顺利脱险。
端木圭忽道:“他竟施了梁柱皆断的咒。。。。。。够狠。”
四周张望着,她又道:“他也要破四道封界,照理说也逃不远,但不见踪影。。。。。。”
庙内巫众此时纷纷围上来,连连追问为何正东楼忽然堪塌。端木圭一指涟濯:“问他。”随即给陈羲递了个眼色,两人道一声:“有事,告辞”转身就走。
巫众顾着追问涟濯,一时也没拦住他二人。而他俩急于去寻楚尤,脚不停步,已走出老远,忽地听到一声哭喊:“庙主!”
两人一愕,又折身返回,却见巫众都围着废墟一角,走近一看,原来破裂的木柱间有一箱子,箱下压着一人,血流满脸,奄奄一息——不是楚尤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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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有众人合力抢救,楚尤仍是咽了气,一命呜呼。
箱内的神像也裂成三截,不能再用于供奉。端木圭特意拆开内里来看,发现根本没刻有修炼成神成仙之法。她猜想,若非楚尤说谎,就是误信他人所言。
陈羲将案件原原本本地上禀武帝,武帝遂命巧匠雕刻新的神像,又命涟濯代为庙主,暂行神庙庙主之职。
事后,端木圭很唏嘘:“若不是他执着于成神成仙,怎会信此种谎言,做那偷盗之事?若是他肯抛弃神像,早能顺利逃离,怎会反被那箱子压倒?”
(本故事end)(未完待续)
章七十六 山 膏(上,补完)
岁入巧月(旧历七月),暑气仍盛;骄阳炽热,照耀得人睁不开眼。
灵星楼一楼回廊在屋檐遮掩下,仍是一片荫凉。
端木圭懒懒地歪坐在回廊席上,闲闲地看着后院花草,纳凉歇息。
身边还有一盘溪水,她伸手往水里浸一浸,汲取溪水的凉意。
偶有微风拂过,未感到一点凉快,已倏地而去,恍若无有。
蝉鸣四起。
端木圭眯上眼,昏昏然就要入睡之际,茯苓急急行来,禀道:“门外有人驾了一辆马车,称从南越番禺(今广东广州)而来,有物事要给姑娘。”
端木圭一下回过神来,立即站起,向大门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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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见过大姑娘,”车夫对端木圭恭敬施礼道:“按主人所嘱,托了两坛腌鱼,一包蘘荷,一包仔姜给大姑娘——哦对了,还有一封信,请大姑娘过目。”
车夫将信抽出,双手递给端木圭。端木圭接了,应道:“有劳。”
她递了个眼色,茯苓和甘草将车上所装那两个瓦坛,一人开了一坛查看,然后对她点头。
端木圭自己拿起那两包袋子,并不打开,只一闻,就知内里所装确是蘘荷和仔姜,遂道:“都收下。”
茯苓和甘草应喏,提着瓦坛和袋子先回楼里。
车夫又递给端木圭一块竹版,上面列出所送物事,尾端盖了一个阴文篆字印章“端木”。端木圭知是自家的清单,确认无误后,提笔签了一个“端”字方递回给车夫。车夫小心收回,道谢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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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圭返回回廊,迫不及待地拆开那包蘘荷,拈了一个在手中。
那蘘荷淡紫色,头尖尖的,身却是椭圆形;气味没有仔姜浓,仍可闻到淡淡的辛味。
这种气息,端木圭很是熟悉——她在家时,每逢夏季暑热,娘亲定会腌上一碟仔姜蘘荷给她吃。
尤记娘亲曾带过自己在山里采摘蘘荷,领着她去在沼泽地边,或是灌木丛里背阴之处,指着那生长于阴暗间的一抹紫色,告诉她:“那就是蘘荷,可以腌了吃,也可以挂在家里,有祛毒破蛊之效呢。”
她还看着娘亲将蘘荷紫色外皮一片一片剥落,露出内里的嫩黄果实;娘亲手巧灵活,一盘蘘荷很快就剥得七七八八,并娓娓对她解释道:“上古有巫师师娘之时,就已有蘘荷,也即是《周礼》里记载的“嘉草”。我们身处南方,瘴毒潮湿,毒气毒虫甚多,夏季吃蘘荷正可以祛毒去邪;而夏季常吃寒凉之物,需吃仔姜驱寒。所以仔姜蘘荷同吃,是个习俗。”
回想起过往种种,端木圭微微一笑,笑得落寞而惆怅:自离家学巫法后,一直没能再吃上娘亲亲手所腌的仔姜蘘荷;那种酸中带着微辣的味道,她很是思念。
不止仔姜蘘荷,还有家里的一切,娘亲,父亲,弟弟。。。。。。亲人的音容笑貌,一下子全都涌上心头,生动鲜活如在眼前,与他们分离恍若只在昨日,让她挂念不已。。。。。。
好一会后,心绪平复,她才想起看家信。
打开信函,端木圭细细看着,不时嘴角上弯,会意地一笑。但当她看到最后两行时,笑意敛去:
“平云门门主楚月遣婚使往家里送来大雁,为其子楚鸣提亲,称楚鸣欲迎娶阿圭。为父以阿圭在外为由,婉言谢绝。但不知阿圭意下如何?”
按当时昏礼(古时婚礼,直到唐代,都是在黄昏到夜晚举行,故称“昏礼”)仪式,男女联姻第一步,就是纳采(议婚):男方遣使上女家求婚,用雁作为贽见礼物。女方家里同意后,方再行问名(问女方名字生辰,用于占卜男女八字是否般配、吉凶如何)、纳吉(男方将占卜吉利的结果,向女方报喜)、纳征(送彩礼),最后行正昏礼。
此次若非楚鸣点头,以师父楚月的性子,断不会贸贸然遣使上门提亲。自己也曾向师父楚月说清道明,对楚鸣无意;却没料到,楚鸣竟真有迎娶她之意?
回忆起楚鸣昔日种种行为,以及对待自己的态度,她并不相信这位师兄对自己有意。
然则他为何不对师父说清楚?
还是说。。。。。。他另有目的?
在某些方面,端木圭太了解楚鸣,知楚鸣为人心机深重,笑得一脸春风和煦之下,隐藏的是千般计谋万种盘算;焉知道此次是不是他又一算计?
也许是该找他谈一谈了。
端木圭放下信,寻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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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圭还没去找楚鸣,楚鸣却在三日后登门拜访了。
端木圭见他施施然踱入正堂,身后还跟了个人,那人身系彩带,手里捧了一只木雁——正是提亲婚使。婚使笑嘻嘻地将木雁奉至端木圭面前,满脸堆笑道:“端木姑娘吉安!”
端木圭并不理睬婚使,开口问楚鸣:“师兄,这是何意?”
楚鸣悠悠道:“如师妹所见,为兄正式向你提亲。”
语气是无比的轻松随意,与说“今日风和日丽适宜出行”一无区别。
一如自己所料,他并无诚意。
说出此话更显荒唐至极。
如此想着,端木圭定定地看着他,清瞳里闪过一丝冷光,表面仍不动声色:“平云门下不止我一个女子,请问师兄为何选我?”(未完待续)
章七十七 山 膏(中,补完)
楚鸣一双桃花眼向上一挑,笑了:“当然是因为——”
顿了顿,头一转,他对婚使道:“请先在堂外等候,我要和这位姑娘好好谈一谈。”
婚使应声退到堂外,楚鸣方悠悠说道:“因为师妹貌美,莫说平云门下,怕是整个荆楚,都无人能及啊。”
若是别的女子听到这赞美,大多会先红了脸,又惊又喜,半响才能说出话;端木圭的反应却不同,只是淡淡应了句:“那真是我的荣幸——若师兄当真有此想法的话。”
斜瞥了一眼楚鸣,端木圭又淡淡说道:“我还以为,师兄欲和我联姻,是因联姻若成,则对师兄接任平云门门主大有裨益,故而才向我提亲的。”
有那么一瞬,楚鸣眼神变得复杂而失常,内里似一道火焰刚刚”哧”地点燃,却在下一刻被强行熄灭;他飞快地掩饰过去,待抬头后已平复如常,轻松地接话道:“也不怪师妹你有如此想法。平云门下若只论法力,除却家父,就以你我二人为最强。师妹如入我楚家之门,于公,可保平云门安稳,震慑其他门派;于私,亦可保门主之位不出你我二人之外。此桩联姻,对我而言,确实只有好处而没坏处。”
端木圭看了他一眼,并不出声。
楚鸣继续道:“但师妹,此桩联姻对你而言,同样只有好处而没坏处——你身为女子,成家后不再需要四处奔波、劳碌辛苦,只需安坐其位,就能以门主或门主夫人身份受众巫尊敬,坐享就是。”
端木圭淡淡一笑,开口说道:“姑且不说门主会由何人继任;我曾说过,无意于门主之位,眼下更要说,不敢高攀门主夫人之位。所以,我拒绝这门亲事。”
她的拒绝,是在楚鸣意料之中:“啊呀,这可难办,”他故意叹气道:“我可在父亲面前,承诺过定要将你娶进门,如此无法向父亲交代啊。”
端木圭清瞳流深,越发觉得楚鸣行为难以理解,不可置信地说道:“师兄向师父承诺过,要将我娶进门?师兄你到底——”
楚鸣截断她的话:“话说回来,嫁入我楚家之门,也不辱没师妹你身份,对么——孔夫子门下高徒、端木子贡家的女公子,端木圭娘子(注:直到唐代,娘子都是对未婚女子尊称,相反“小姐”是对奴婢的称呼)。”
端木圭面无表情,清瞳却在一瞬间变得冷凝。
她之名,已被楚鸣知晓。
对巫而言,被知道名字,不啻于一半生命已捏在对方手中。
楚鸣见她反应,愉悦地微笑:“我早就猜想,师妹气度学识不凡,定是出身不凡,颇有来历;待父亲告诉我师妹家世,发现果真如此。实在没想到,端木子贡有一派后人因避战乱而深入南越,并在南越安顿扎根,自此端木家名声亦传遍南越;只因南越蛮荒,此事罕有人知晓,着实遗憾。”
顿了顿,楚鸣笑意加深:“不然,为兄亦可早知师妹之芳名。”
福至心灵,端木圭一下澄清明了:按礼而言,当时男子不能贸贸然探知女子闺名,女子亦不能随便将名字告之于他人,除非对方是求亲联姻;所以楚鸣向楚月承诺要将自己娶进门,藉此一举探清了自己家世和名字!
可想而知,师父楚月也会将他所知,全部告诉儿子楚鸣!
楚鸣果真是煞费心思、心机用尽啊。。。。。。
端木圭忽地也笑了,那破颜一笑让楚鸣不禁随之一窒;他敛去笑容,正好听到她悠悠说道:“楚国曾有贵族姓”危”名文,曾受楚庄王赐鼎,任宗庙大巫祝一职,他的子孙也多为巫师;到前朝时,危氏巫师有一派以“楚”为名始,其后更接掌了楚地最大巫门平云门,对么师兄?”
冷光在桃花眼里幽幽一闪,楚鸣默而不语——
他虽然已知她之名,她却也知他的姓。
仍是不能占上风。
挫败感再次袭上心来,他极不甘心。
从她入平云门开始,两人若起争执相斗,输的总是自己。
他出身巫门,天赋甚高,一向是平云门内的骄子,备受身为门主的父亲钟爱看重。忽有一日,端木夫人带着年幼的端木圭自南越来到平云门请楚月医治,痊愈后的端木圭更被留下拜师学法,情况随之改变。
不知是否因南越尚处蛮荒,生长在该处的草木、野兽、精怪、妖魅与人一同自由而不受拘束地呼吸着,或活跃或静默,或在暗处或在明处,都鲜活地活在那片尚未遭大肆开伐的土地上。而端木圭出身成长于此,似得天独厚,聪慧灵秀,对巫法天生有种近乎本能而直感的领悟;入平云门拜楚月为师后,恰如璞玉遇巧匠,得以玉润生光。楚月对她和他都是倾囊相授,耳提面命悉心教导。渐渐地,他不再是门内唯一一个被父亲被众巫认可的佼佼者,更多时候要和端木圭相提并论;父亲得知端木圭设阵除掉穷奇后,更是在他面前赞道:“端木之能,看来远胜吾儿。”
年轻气盛的他并不服,因而存心挑衅相争。
每次都是他挑衅在前,端木圭应衅在后。初时,端木圭并不理会他的冷言冷语,只当耳边吹风;后来他不时设计刁难,手段越来越高明,也越来越不留痕迹,端木圭却兵来将挡,应对若闲,似全然不放在心上。更惹得他千方百计地,一直想拨开她身上重重迷雾,想摸清她的底细,探出她的弱处。。。。。。从而寻出办法赢她!
不知何时起,与端木圭一较高低竟成了他唯一的执念。
眼下既然如此。。。。。。他看着端木圭,淡淡应了句:“我几乎忘了,师妹与本门渊源甚深。”
言外之意,她知道楚鸣楚月之姓不足为奇;换言之,也即默认了她所说的。
端木圭闻言微微一哂。
楚鸣心思转动极快,随即又含笑道:“正因渊源深厚,师妹莫忘了,父亲在你我年幼之时,就为我二人定下姻亲之约。”
端木圭也笑,哂笑:“家母说过,她当时并未答应,我家亦并未当真。”
楚鸣一下咬紧牙,恼恨如火苗般一股又一股自心头窜出,几乎压抑不住,比他之前听到端木圭在父亲前拒绝联姻更厉害——
身为平云门门主的父亲亲自说亲,自己亲自登门提亲也遭拒绝!
传出去颜面何存?
自己从未对一名女子如此大费心机!
她凭甚么拒绝?凭甚么一直。。。。。。无视自己?
他怒极反笑,心想还好我留有后着,遂悠悠说道:“我特意派人约了陈中尉到灵星楼相见,算时辰,他已到了——”
话音未落,他侧头一拍掌,看似是愉悦之举,实则避开了端木圭“瞬闪”(瞬间让他闪出楼)的咒,又指着她调侃道:“师妹别急,中尉大人已在堂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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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羲一进正堂,就看到师兄妹二人紧紧盯着对方,端木圭站立手仍作势,楚鸣却屈膝半跪在地,有点狼狈。他虽不明究竟,也察觉不对劲,走至她身旁:“端木?”
他自是不知,在他进来前那一瞬,电光火石间,师兄妹已过了三招。
只差一点,端木圭就可让楚鸣从灵星楼消失。(未完待续)
章七十八 山 膏(下,补完)
端木圭心知,楚鸣有意约陈羲前来,绝无好意,不想都可知他绝不会在陈羲面前说自己的好话。出言中伤自己倒罢了,若楚鸣执意要对陈羲不利。。。。。。那可就防不胜防极为棘手了。
她寻机正待再出手,楚鸣却站了起来,看似放下戒备,轻松说道:“师妹且慢,我对陈中尉说几句就走——中尉可见到堂外的婚使?”
陈羲看他一眼,又看着端木圭,本不想作答,但还是点了点头。
端木圭不由将目光调转,转头看着陈羲。
见她暂停进攻,楚鸣继续悠悠说道:“师妹应该未和中尉说过,幼时她和我由家长作主,定有婚约,所以今日我特地上门提亲。”
“婚约”一词确让陈羲一愣,瞬间只觉头脑一片空白;好一会后方回过神来,对端木圭投以询问的眼色。
“但我家并未答应!”端木圭辩白道:“全属师兄个人所为——”
“我与师妹有同门之谊,”楚鸣全不理会她所言,只继续对陈羲说道:“况且与妖孽鬼神沟通之道,唯巫深知,也唯有巫师巫女之间能相互了解,所以巫女嫁与巫师,最是般配不过。中尉大人同意此言否?”
陈羲看着他,顿时警醒,冷冷说道:“我不同意,巫女不一定要嫁给巫师。”
“噢?”楚鸣忽地一笑:“敢问中尉是师妹何人,能代她拒绝亲事?”
“我视端木如亲妹,与她兄长无异,”陈羲板着脸,说道:“再说端木家也并未答应,你此举实同逼迫——你可曾问过她之意?”
楚鸣一愕,桃花眼流转,一时竟接不上话来。
端木圭见状,开口道:“看到中尉份上,我不动手,师兄请走罢——木雁也请带走。”
楚鸣神色复杂,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蓦地幽幽一叹,拿了木雁,转身就走。
端木圭在他身后又道:“师兄,若再惹事,累及他人,我只好请师父出面主持公道了。”
楚鸣闻言,知她言语暗藏之意,分明在维护陈羲,不禁一咬牙,愤愤挥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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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德,”端木圭唤道,正想出言解释,陈羲见她神色,倒先一笑,又关切问道:“你没事罢?”
端木圭摇摇头,陈羲道:“今日巡街时,接到一封短函,楚鸣约我到灵星楼一聚。我担心他对你不利,连忙赶来,未料到遇上此事。”
端木圭听得他温语,悬着的心也定了下来,道:“我也未料到,他会上门提亲。”
陈羲一向磊落大度,不喜探人私隐,而且知道巫女巫师绝不喜被刨根问底,故而端木圭不提,他也从不问端木圭身世家事,眼下却不能不问清楚:“那他说幼时与你有婚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端木圭沉默一会,方道:“因为我与平云门,颇有渊源——家母也曾在平云门下学法,唤师父楚月为师兄。所以我出生不久后,师父曾来南越家中贺喜,并戏言要我长大后嫁入楚家,与他儿子楚鸣联姻。”
“。。。。。。令尊令堂没答应。”
“那是,”端木圭道:“家父家母都当戏言,并不当真,也未答应。未料师父近日重提旧话,楚鸣藉此机会,借口提亲,实则为探知我之名。”遂将前事对陈羲原本地复述一遍。
“楚鸣为知你名,竟上门提亲。。。。。”陈羲得知原委后,紧绷着的一条弦虽松了下来,心里仍隐隐不快——
纵然他对她心存不一样的亲近之意,因珍而重之,尚未想过再进一步。
两人虽交情匪浅,但他越了解端木圭,也就越觉她有如水中之月,看起来再接近,实则遥不可及,难以抓住。。。。。。
未料她却被楚鸣抢先提亲了!
越想越堵心,陈羲觉得有些话需和端木圭点明,正待开口,茯苓匆匆走进堂内,急急禀道:“有怪兽闯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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兽停下脚步,仰头上望。
那股气息。。。。。。很近。
就在前方。
循着那股气息,它一刻不敢松懈,脚不停蹄地追着跑着,并用力地嗅着分辨着,眼下终于确切地感受那股气息变得越发强烈而迫近。
它知道,自己将要追上那个可憎的“东西”。
说是“东西”,皆因连它自己也不清楚“那个”是甚么。
“那个”样子没被看到就罢了,连气息也飘忽不定,时有时无。。。。。。
不过无所谓,今日我会将你的底都扒出来——兽如此想着,一头往前方的石门木楼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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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圭头一个反应,是楚鸣放怪兽入来了。
她半思索半自语道:“楚鸣直入正堂,已将围墙内三道防御封界撤去。”
而她尚未来得及重设封界。
陈羲握剑,未及走出正堂查看究竟,一头怪兽已冲入正堂!
他立即上前将端木圭护于身后,那兽冲到堂中却停了下来,左右张望,呼哧喷气,一裂嘴,口吐人言道:“出来!吾知汝就在此处!”
陈端二人一愣,它继续怒吼咆哮着:“懦夫不敢现形,胆小如鼠,似龟缩头,敢做不敢应!一条断脊之犬,行为无耻,无颜现身,一味躲在暗处!臭不可闻污泥里打滚的!该遭天打五雷轰的!该受拆骨剥皮的!出来领死!!!”
吼声震耳欲聋,堂内不断嗡鸣回响,以至屋檐边两三块瓦当也被震落,“啪”一声掉至地上。
端木圭听得一头雾水,完全不明所以,但可以确定,那兽并非冲自己和陈羲而来,更不是楚鸣驱来的怪兽。
然则那番莫名其妙的怒骂是冲着谁?
陈羲见那兽浑身赤红,如一团熊熊燃烧着的丹火,怒骂着更是横眉竖目,颇为凶狠;但再仔细端详它那耳朵、鼻子和嘴巴,实在很像——
“猪啊。”他忍不住脱口而出。
——是成了精怪的猪?
他发现眼下自己甚为淡定,已是见怪不怪,毕竟见识过会说话的兔子,会带路的乌龟,会迎客自开的门。。。。。。猪会开骂算甚么呢?
不料他这一句话却引起波澜。
那兽目露凶光,呲着牙,步步逼近:“汝道谁是猪?”
端木圭暗中一握陈羲的手,示意让她来应付。陈羲遂不作答,她却从他身后走出,好整以暇应道:“说的就是你!”
那兽未及再次怒吼,她继续说下去,说得极快:“若非是猪,怎会不辨东南西北,乱闯乱撞,入我家中?”
言毕,她口一念咒,手一比划;那兽再前一步,恰如撞上无形之墙,倒退了几步——原来她已在堂中设下一封界,那兽莫想再向前行分毫。
那兽遂悻悻地,争辩道:“吾并非猪,汝才是!黑白不分,是非不辨,冤枉好兽!唯女子与小人真难养也!”
“真”字还故意加重音道出,生恐她听不出强调之意。
端木圭并不动怒,淡淡问道:“如何冤枉了你?你为何而来?”(未完待续)
章七十九 山 膏(终,补完!依然慎入)
“吾是为——吾为何要告诉你因由?”那兽眼内凶光不减,道:“快叫那家伙出来!”
“谁?”
“那家伙!该杀千刀的!还不现身!我知道你就在上空!出来!!!”
在上空?莫非是。。。。。。
心口倏地一闷,端木圭未及抬手,就听到轰隆一声巨响!
整个灵星楼为之一震!
那兽听得巨响,一下掉头冲出堂外。
端木圭手捂胸口,向前一划,低念道:“撤”。
陈羲见状,已知端的,了然道:“昧昧来了?”
端木圭点点头。
二人赶至堂外,就见到那兽目视前方,呆呆地僵住不动;他二人也向前一看,却见前方凝聚着一团灰色的浓雾。
浓雾一点一点收缩,变薄,变透。。。。。继而现出一头两丈高的巨兽。
巨兽形如犬,浑身毛绒绒,眼耳口鼻皆藏于灰黑色的密毛之中,难以看清——正是混沌昧昧。
此刻,昧昧一反常态,并不看陈端二人,却盯着闯入楼里那兽,开口道:“是你在追俺?”
那兽不禁打了个寒颤。
它不认得昧昧,却认得昧昧身上那股气息,知道昧昧就是它要找的“那个”!
倏然而来,倏然而逝,诡秘无形。。。。。。
眼下它才知道,原来对方庞大如斯。虽未靠近,都已感觉到那只庞然大物带来的压迫感。。。。。。无处不在,充斥于四周上下,令它不寒而栗!
然而自己好不容易追到此处,并成功迫使那家伙现身,绝不能就此后退罢休!
一念至此,那兽勇气骤生,喝道:“找的正是汝!汝这一团乱毛无眼无鼻无口的怪胎!”
“吽?”昧昧皮笑肉不笑地:“也就是你,骂俺“懦夫”“断脊之犬”了?”
“正是!”
那兽一口应下,毫不退缩,继续朝昧昧吼道:“汝做的卑鄙之事,汝心里明白!”
“俺做啥卑鄙之事了?就算俺偶而拿大雁拔毛,会和马打招呼,也八会逗你介样滴猪头,因为俺对猪木有半点兴趣!”昧昧回敬道。
那兽额角爆出青筋:“汝才是猪!令堂也是!全家都是!”
话音刚落,那兽就感到脚往下一陷,蹄子入土一寸——似有一座山重重地压在它头顶,让它抬不起头,气也喘不过来。
在一旁观望的端木圭再次抬手捂心。
就连对鬼神精怪无甚感应的陈羲,也感觉到昧昧静默中那股压迫之力,无形间他亦气闷,呼吸开始有点不畅。
他与端木圭对望一眼,眼神都是同一个意思:混沌昧昧,怒不可遏。
啊。。。。。。哈?
此回只怕不是“麻烦大了”,而将是一场大灾难。
陈羲脑里闪过在雷电轰鸣中天崩地裂,楼宇纷纷倒塌,民众哭爹喊娘四散出逃等种种假想场面。为了避免假想成真,他正想出言调解,某只不怕死的猪头一昂,吼道:“仗着身大,欺负弱小!做过之事不承认,无耻之徒!汝敢说去年冬季,未曾去过苦山山顶?”
去年冬季?苦山山顶?
昧昧眨眨眼,气压稍敛,困惑道:“隐约好像貌似。。。。。。去过。”
“那天雷电交加,汝把一条鱼按入山顶的河中,是也不是?”
恍如一道灵光闪过,昧昧“嗷”一声长叫,欢快应道:“啊!俺晓得了!”
它转头对端木圭道:“丫头,那天你踢出一个球让我拾,俺追那球追到一座山上,看到一条泥鳅跳出水面,不停地被雷电追着劈打,怪口年滴。俺就将那泥鳅轻轻地放回水中。。。。。。它刚一入水,雷电就抓不住它,然后消失木有了。嘿嘿俺救了一命诶!俺那个高兴啊,怎么形容呢,此心犹如逢春之草木,蚂蚱在跳跃——”
“汝之毛才是泥鳅!”那兽气鼓鼓打断道:“吾之友是鲤鱼!鲤鱼!那时吾就在一旁看着!吾友好不容易历个天劫,眼看就能化作龙,却被汝生生打断了!”
事情一下子真相大白。
端木圭和陈羲终于弄清那兽为何要对昧昧穷追不舍,脑里不约而同浮出一个场面:
被昧昧一掌拍沉至水底的鲤鱼泪流满面,咬牙切齿道:“丫的,是哪个不长眼的,老子修炼了一千年,好不容易历个天劫,眼看就能化龙登天,居然被那个潜藏不露的家伙强行拍入水中,中断了天劫!老子要化龙,老子要化龙啊!混蛋!混蛋!混蛋!!!”不断哀嚎。。。。。。。
鲤鱼浮上水面后,依然呜呜哭泣。那兽在岸边出言安慰:“再修炼多些时日,天劫就会到来。”
“呜呜,那要再等上千年。。。。。。”
“吾和汝一起修炼,也许天劫很快到来呢。”
“呜呜呜。。。。。。我不甘心。。。。。。”
“汝一定会化龙的,只是时辰未到。。。。。哎别哭了,就算汝当不成龙,至少吾还在汝身边。”
鲤鱼哭得更凶了:“呜呜呜!”
那兽见朋友伤心至斯,不禁发狠道:“吾一定要将中断汝天劫那家伙揪出来,将它一通暴打,替汝出气!”
。。。。。。。
猜想大致如此。
陈端二人对那鲤鱼忽生同情之感。
眼下,为朋友两肋插刀那兽仍与昧昧对骂:
“汝毛多无脑,鲤鱼也能认作泥鳅!”
“你那盆友明明就是条泥鳅!水蛇一样滴!又细又长!”
“怪不得汝无眼无脸,当真是不辨黑白,愚不可及!蠢笨如猪!不,猪都比汝聪慧!”
“你说神马?”
昧昧再次被它激怒,泰山压顶般沉重感忽地迫面而至,地面亦再次微微震动。。。。。。
糟了。
眼看昧昧即将失控,端木圭缓缓出声道:“昧昧,你把那猪烤了也好拆骨也罢,我都不管。但眼下我和陈中尉还在站在此处,楼里还有那么多喘气的,你是不是该顾及一下?”
那兽闻言,火气更盛,正欲大骂,张口却哑了,一个音都发不出。
混沌昧昧没吭声,四周压迫感却不断加重。。。。。。
陈羲上前一步,未及出声,却见她定定地看着昧昧,眸色清湛,神色依然是一惯的淡然平静。
见她如此从容,陈羲就知,昧昧一定会听她的。
果然,在下一瞬,所有压迫感倏地消失。
地不震。一切安然依旧。
昧昧消气了?
陈端二人再向前一看,那兽已消失不见,却剩下一个赤如火焰般的。。。。。。圆球?
圆球一点一点飘到半空,还一动一鼓地,冒出声音:“卑鄙!说不过吾就将吾变成这般模样!。。。。。。吾,吾畏高!放吾下来!哇啊啊!”
昧昧嘿嘿一笑,显然心情大好,并不理会“球”所说的,对陈端二人道:“俺八会殃及灵星楼滴!但介猪着实口恶,俺一定要教训下它!思来想去,俺决定拿那只猪耍耍,踢来踢去当球玩——俺去也!”
它伸腿一踢,那球飞出丈远,还不断传来惨叫声:“停停停!啊!”
“丫头,下回再见咯!”昧昧凌空撒腿欢快地扑向那“球”,再将“球”踢得更远,很快消失无形。
昧昧依然是想起一出就是一出啊。
陈端二人对望一眼,无奈一笑,却如卸下心头大石,得以放松。
******************
“话说那猪是猪精?”陈羲问道。
“它呀,”端木圭笑笑道:“并非猪精,是山膏。”
“山膏?”
“《山海经·山中经》里有记载:苦山,有兽焉,名曰山膏,其状如逐(猪),赤若丹火,善骂——你也听到了,它自苦山而来,如同赤猪,开骂起来那叫一个狠。”
“。。。。。。确实。”
陈羲将碗里最后一口汤喝下,道:“它为了朋友,循着昧昧气息千里奔波,更不惜触怒比自己强大许多的神兽混沌。。。。。。是条汉子。”
顿了顿,他又道:“而昧昧最后也没杀它,我头一次觉得,昧昧也有如此通情达理的时候。”
端木圭微微一笑,道:“昧昧看着整日瞎胡闹,其实心地不坏。”
陈羲点点头,一眼瞥见天色向午,忽然想到自己仍有公务在身,遂起身道:“此时辰需回中尉府,就此告辞。”
端木圭也起身,道:“我送你至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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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陈羲骑马离开灵星楼已有几里路,方忆起仍有话未对端木圭挑明。而他看到田获在前面,正策马向自己行来。他也一策缰绳,催马前行,暗思着且留待下回再对阿圭说。(未完待续)
章八十 鬼 胎(上,补完)
暗黑中有一潭深渊,水流若止,平静无波。
深不见底的水中,不知何时,有一尾鱼偷偷潜入。它滑滑地,如水一般冰凉地,或浮或沉,又忽地向深处探去。。。。。。
她一下惊醒过来,睁眼却只看到一片昏黑。
四下无声。
静默间,自己心如鹿撞,砰砰直跳之声,她听得格外清楚。
左右一看,房内只有她一人,卧于床上。
她用被子自己裹紧,正想翻个身,腰却软软得不能动分毫。
莫非是因为方才。。。。。。
一抹绯红浮于她脸上,她觉得脸颊都有点发热。
不能再回想了!
然而,思绪恍如脱缰之马,越是如此,她越是回想起方才那一点一滴。。。。。。
心绪越发慌乱,她不断告诫自己,方才那只是个梦,只是梦而已。。。。。。
眼皮越发沉了,她慢慢地合上眼睛,昏昏地再次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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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歇息一会罢。”婢女苍儿劝道。
曹双放下手中针线,点头道:“也罢。”
站了起来,曹双忽道:“倒想去弹箜篌了。”
苍儿应了声是,道:“此处就由婢子收拾。”
曹双直接走到箜篌前,坐了下来。那箜篌竖立,外形如弓,却系有琴弦能奏乐。她平心静气后,纤手一拨,琴弦即泠泠出音。
乐音流动,或跳或跃,甚是轻快。曹双微微一笑,低声伴唱着:“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
苍儿并不知道曹双所弹所唱的,正是诗经里的《草虫》;更不知晓诗篇内含之意。然而她却发现,以往娘子弹此曲时,眉头微锁,郁郁不欢;眼下则眉舒目朗,口角带笑,让她好生不解。
她虽是近侍,与曹双主仆之情却不浅。她小曹双几岁,自小就跟在曹双身边,主仆二人其实是一同长大,所以平日不拘于礼,互相取笑玩闹也是常有,相处如同姐妹一般。然而俗言道“女大十八变”,姑娘大了有心事,曹双也不例外。苍儿发现,娘子之言语一日少于一日,常常做着针线女红忽地就停下来,蹙着眉若有所思,神色总有几分忧郁;而娘子一旦走神,总需她出言提醒方才回过神来。但当她问娘子所思何事?曹双不是王顾左右而言他,就是笑而不答,并不肯将心思吐露分毫。
近些时日就更怪,娘子虽不再走神,可以一心一意地动针织绣;然而穿针走线不经意间檀口含笑,双眸里秋水盈盈,两颊不涂胭脂也浮上一抹可疑的红晕。娘子本来就善于弹箜篌,会弹奏之曲不少,近日却反反复复地就是弹那一首,百弹不厌。奏起该曲时更是乐在其中,全不复以往弹奏时敛眉低头、黯然忧伤。
娘子为何忧郁,为何转喜,苍儿懵然不知。她知自己身份,不该多嘴,踌躇再三却拗不过自己好奇之心,遂出言试探:“娘子”——话音未落,她就听到房门外响起环佩叮当之声,立即噤声,恭立一旁。下一刻,一位妇人身着华衣,腰悬玉佩,左右有几个侍婢簇拥着,自门外而入。苍儿连忙躬身行礼,道了一声:“老夫人”。
曹双一见,笑容一下敛去。她停下弹奏,起身相迎,恭敬请安道:“母亲。”
妇人唤了声“双儿”,神态和蔼:“吾儿继续弹箜篌,为娘也想听听。”
曹双低下头,道:“女儿技艺不精,让母亲见笑,不弹也罢。”
“哪儿的话,吾儿自小学弹箜篌,何人听了不赞,连乐师都夸好呢!况且为娘也很久没听你弹了。”
曹双心知,以母亲那脾性,定不喜她方才所弹乐曲,而她却不想弹别的乐曲,遂有意转移话题,抬头笑道:“上午女儿绣了一幅图,母亲过来看看可好?”
见她婉拒,妇人眉头不经意一皱,瞬间平复如常,笑着应道:“好,好。”
曹双伸手挽上妇人的臂,搀扶着母亲往屋内行去。
母女二人在一绷架前站定。妇人一眼看见,绷架上平展着一幅丝帛,绣着一片绿波荡漾,水上几朵青莲摇曳,水下两尾红鱼嬉戏,跃然如生。妇人了然道:“鱼戏莲叶间?”
曹双点点头,忙问:“母亲看看,此番女红可有进步?”
妇人一笑,赞道:“吾儿绣工越发细致精巧了,”手再一抚,道:“布线均密,针迹不露,着实不错。”
曹双听得此言,心头暗自欢喜,却受礼拘束惯了,只是羞涩一笑,不再多说一句。
妇人看在眼里,却转头对侍婢道:“你们都退下。”
侍婢纷纷应声而退。霎时间,房里只剩下母女二人。妇人遂从容坐下,动作慢而优雅。曹双跟随,也挨着她坐下。
妇人坐定后,方缓缓说道:“进房前,娘听到你在弹唱诗经里的《草虫》。”
曹双神色一下变得有点局促,低声道:“母亲。。。。。”
妇人继续说道:“也许是娘过虑,但此类乐曲,一味只道男女私情。吾儿身为大家闺秀,尚未出阁,理应娴静守礼,不该动辄弹唱。”
曹双再次低下头。
妇人指着那“鱼戏莲叶间”,又道:“鱼儿戏水,莲叶可采,也暗藏了男女欢情之意。吾儿绣出此图,让下人见了,难免暗中取笑。”
曹双一下抬头,委屈说道:“女儿并未多想,只是素来喜爱莲叶荷花,又爱鱼儿在池中游弋,所以。。。。。。”
妇人语气依然和缓,却是不容她争辩:“为娘只是提醒你,下回别绣此类图案,明白?”
——然则我在闺阁还能做甚么?
曹双素来知礼知节,眼下无端受责,心里顿觉翻江倒海似的,想辩解又不敢,直红了眼眶,一时抑闷得难以忍受。
未及捂上心口,喉里感到一股热在上涌。她忽地“哇”一声,呕吐起来。(未完待续)
章八十一 鬼胎(中,补完)
昼。平阳公主府。
平阳侯曹寿在寝室喝了药,躺在床上,正想闭目歇息,一侍仆匆匆进房,禀道:“老夫人至!”
在公主府邸,被下人称呼为“老夫人”仅一人,就是驸马曹寿生母,一品夫人曹老夫人。曹寿一听母亲来了,命道:“快请进!”
他推开被褥,正想下床着履亲自迎接,有侍从赶紧上前阻拦:“驸马使不得!大夫叮嘱道,驸马还不能下床,仍需卧床休息三日!”
曹寿没好气地瞪了他们一眼,还想推开侍从,却忽地又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下昏黑一下清晰,如坐舟中颠簸一般,晕得让他几乎坐也坐不稳。
他尤自勉强撑着,曹老夫人已走入房内,见状出言阻道:“吾儿在床歇着,别下来。”
曹寿唤了声“母亲”,却见她加快脚步,行至床边坐下。他还想欠身行礼,曹老夫人已按住他的肩膀,制止他动作,连声道:“快躺下。”
曹寿也不坚持,就势靠坐在枕边。曹老夫人仔细端详着儿子,心下疼怜,直道:“不过些许时日未见,吾儿竟消瘦至此!”
顿了顿,她又道:“既然得病,为何不一早告诉娘?”
曹寿一笑,安慰母亲道:“母亲过虑了,不过小疾而已,孩儿不想让母亲担心。何况孩儿已服药几天,今日大有好转,并无大碍。母亲安心。”
小疾?
曹老夫人可不如此认为。
曹寿自幼体弱,曹老夫人最是清楚不过。原指望他成亲后身体长成,体魄转弱为强,不料他娶了平阳公主、当上驸马后,身体却一年不如一年;眼下曹老夫人看到他脸色苍白,心疼之余,越发忧心忡忡,虽不想外露忧色加重儿子神思,却还是微叹一声,别过头去。
待她定下心神,环视一屋侍从奴婢,才发觉儿媳不在。曹老夫人勉强一笑,道:“大家都退下,我和驸马说几句体己话。”
侍从奴婢应声纷纷退出房外。
房门合上后,曹老夫人直问儿子道:“公主呢?去了何处?”
语气几近质问。
曹寿知道母亲脾性,严于律已,亦严于律人,她定是对公主此时不在府中照料自己而心有不满。曹寿是护着公主的,道:“自得病后,我一直受公主照顾,见她怪累的,今日特意让她出府邸外散散心。”
“当真如此?”
“自是真的,”曹寿又再笑笑,道:“孩儿又何必欺瞒母亲?”
“欺瞒”一词却刺中曹老夫人隐忧心事。她当然知道他在维护公主,但看着儿子那眼神,她一时没了言语,也不忍说破儿子那点苦心。
儿子天性仁厚,她还能多加指责么?
良久,她苦笑道:“儿啊,你自小就如此,总为他人考虑得多,为自己考虑得少。”
她叹气出声,幽幽道:“和双儿一样,都不能让娘省心。”
曹寿一愕,问道:“小妹怎么了?”
曹老夫人颇觉得难以启齿,欲言又止,眉头越发紧皱,满脸愁云。
见母亲如此神态,曹寿料想小妹必是遇上麻烦之事,不然母亲断不会头疼愁苦至此。心思牵动间,他催促道:“母亲,在孩儿面前,还有甚么不可说的?”
曹老夫人看了他一眼,又一声叹气,苦笑着摇头不语。
“母亲,”他加重语气:“眼下就我母子二人,小妹究竟怎么,发生何事,但说无妨。”
曹老夫人默然,好一会后,方下定决心般一咬牙,说道:“双儿她,有娠了。”
小妹。。。。。。有孕?
心下一紧,曹寿难以置信:“小妹尚未出阁成亲,怎会。。。。。。?”
他素知小妹为人,娴静乖巧,守礼守节,断不会做出此等有失身份的丑事。抱着一丝希望,他为妹妹辩护道:“母亲莫非是误认?”
“误认?”曹老夫人双眼一挑,道:“我倒希望是误认,可她曾当着我的面害喜呕吐。当时我只当她吃坏肚子以致肠胃不适,没放在心上。直到近日,我才发现她腰肢变粗。私下一查看,她肚子微微隆起;再一摸脉,脉滑如珠;一问,她已三四个月没来月事——我生养你们兄妹几个,还不知这意味着甚么吗。”
曹寿拧起眉,他并非不信母亲的判断,只是他实在不愿相信小妹业已失身;再说以小妹操守品行,此事本不应发生。然而事情既已发生,定有缘由。他出言道:“小妹脾性母亲还不清楚吗,她并非随便之人。她守于闺中,连男子都少见,更别说与男子交谈来往。”
“娘知道,”说到此处,曹老夫人神色稍缓:“双儿一向听话孝顺,懂礼大方。再说她在家里一举一动,娘哪有不知的。就算外出玩耍,也有侍婢语在旁守候看着呢。”顿了顿,她又道:“按理说,若有男子接近她,我不会不知。然而怪了,她何时与男子私会,私会于何处,又是与何人私会,我竟全不知晓。”
曹老夫人说着眼泪欲坠,几近失态,哀戚道:“我对不起老爷子,对不起曹家。。。。。。”
“母亲,并非是您过错,毋需自责。”曹寿赶紧出言宽慰道。
“没管教好女儿,是娘失责,以致发生此事。”曹老夫人依然眉头紧蹙,不能释然。
曹寿沉吟道:“母亲,眼下最要紧的,是要找出“那人”!然后再酌情处理。”
曹老夫人以袖拭泪,慢慢地恢复平静,开口道:“娘问过她,到底她曾与何人有染。”
她语调忽地冷得像冰:“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她愣是不说,说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怀上的。”
曹寿皱眉,摇头道:“母亲,如此做,您会吓着小妹的。”
曹老夫人冷冷道:“她自我肚里爬出,又是我一手带大,本就不该有事瞒我!”
言毕,她嘴角两条弧线,斜斜垂下来,如刀刻一样深,看着很是阴沉。(未完待续)
章八十二 鬼胎(下,补完)
母亲如此面色,曹寿幼时见了就背脊无端一凉,战战兢兢的;即使成年后,譬如眼下见了,他仍觉得一丝不安在心里掠过。不安归不安,他依然觉得母亲此举不妥。眉头皱得更紧,他直言道:“母亲,小妹若有意庇护那人,她定不肯说出来,打骂亦无用。相反她一受吓,本来想说的话可能咽回肚里,更不愿道出言明了。”
曹老夫人默然。
曹寿又道:“再说,小妹说了自己也不知怎样怀上,母亲难道不觉得,此事或有内情?”
“吾儿意思是。。。。。?”
“孩儿指,母亲也许错怪了小妹,小妹并未欺瞒您——她也许并不知那人是谁。”
“荒谬!”曹老夫人提高声音呵斥道:“她怎会不知?”
“小妹品行如何,母亲最清楚,孩儿不认为她在说谎。”曹寿一边为妹辩护,一边分析着:“更跷蹊的是,家里府邸是何等地方,门防甚严,又有母亲看管,她怎会凭空有娠?”
曹老夫人再次哑然。这也是她百思不得其解之处。
曹老夫人和女儿曹双所住府邸,是尚冠前街里的平阳侯府,还是汉高祖刘邦亲赐的宅邸。曹寿曾祖就是西汉开国功臣曹参,刘邦曾论功行赏,认为曹参功居第二,仅次于萧何,所以赐爵平阳侯,并赐宅封地。丞相萧何逝世后,正是由曹参继任相位,成为汉代第二位相国。曹参当相国三年,行事一概遵循萧何制定的法度规章,并无更改,百姓得以继续休养生息,安宁不乱,“萧规曹随”一辞遂成佳话。
曹氏相门侯府,位高显赫,子孙也得蒙余荫。曹参逝世后,儿子曹窋继承侯位。到曾孙曹寿继承侯位时,因迎娶平阳公主当上驸马,遂搬出侯府,与公主一同住在南郊公主府。侯府的主人,只剩曹老夫人和曹双母女俩。曹府并未因为没有男主人而门规放松;相反,在曹老夫人作主之下,门防更严,规矩更苛。曹府下人们个个战战栗栗,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逾越一步,各自尽忠职守,不敢怠慢分毫,更不敢在曹老夫人面前弄虚作假耍花样。
曹老夫人想到此处,皱眉道:“确是如此。我曾仔细问过双儿贴身婢女,她说双儿绝无偷偷出去,也并未见到男子偷偷与双儿私会。我又以双儿房里珠宝失窃为名,将府邸所有男仆小厮一一审问,特别是看守门房的,他们都说,除却客人,绝无外人窃贼能混入偷入!”
顿了顿,曹老夫人又冷笑道:“府上规矩他们也知道,给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放男子入双儿房内。”
曹寿沉吟道:“但,若是下人所为。。。。。。”
“他们不敢!”曹老夫人断然否认:“审问时,他们都一口否认是内贼所为,都说不曾入过双儿房间!我又说,他们之中觉得谁有嫌疑入过双儿房间,只要说出来,我赏银五十两。他们面面相窥,都说不出!”
“那可怪了,”曹寿沉吟道:“不是外人潜入,不是内贼,又不是小妹妹私会。。。。。”
越想越觉得蹊跷难解,胸口一闷,曹寿不禁咳嗽了几声;立即有侍从推门而入,急道:“驸马可要捶背?”
曹寿提声斥道:“出去,除非我喊再进来。”
侍从应声而退。
相对于抓住“那人”,曹寿更担心小妹身体,待咳嗽平复,又道:“眼下小妹状况如何?身子还顶得住么?”
“她无大碍。只是她的肚子,再过多些时日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所以我让她安居闺中,不出一步,只留一个婢女陪着她,闺房外则多派几名婢女守着。对外就称她病了需好好休养。”
这不过是权宜之计,只能瞒得过一时,却瞒不到长久。母子二人各自思量着,一时缄默无语,气氛越发凝重。
半响后,曹寿打破沉默,道:“不如找个师娘替小妹看看?”
曹老夫人眉头一皱,忧虑道:“我虽想过求助于师娘,但巫师师娘之流,常在外面走动,见得人多,蜚短流长甚么的最易从她们当中传开传出。。。。。。”
曹寿心知,母亲视侯府颜面重于一切,因而将此事藏了又掩、掩了又藏,不想走漏一点风声。他笑笑应道:“母亲过虑了。公主识得一位师娘,她非同一般,绝非寻常人物。此事交给她办,母亲绝对可以放心。”
“噢?她是?”
“公主引荐她当内廷巫女,陛下赐灵星楼让其居住——”
“莫非就是擒杀穷奇那个。。。。。。”
曹寿点点头:“正是她,灵星祠祠主端木。”
*******************
灵星楼后院一楼回廊上,立着一个方口铁壶。
端木圭站在距壶七步之处,手里拈着一支去掉箭头的箭,瞄着壶口,抬手正欲将箭往壶里投去;忽地她停了下来,并不出手,却对一旁的甘草道:“方才一局你我各自投出八支箭,我入了八支全中,你入了五支,我赢了可还是觉得无趣。”
甘草道:“姑娘是说,要换个玩法么?”
端木圭点点头,双眼一亮,道:“刚才一局没说赌注。这局加上,而且一箭定输赢。”
甘草笑道:“婢子不和姑娘赌,横竖姑娘定会赢,婢子太吃亏了。”
端木圭眼珠一转,道:“你不赌也罢。我索性投一箭作卜卦,若投中,今日将有人送谢礼到灵星楼;若不中——”
她冲甘草促狭一笑,道:“甘草你将有喜事。”
甘草脸一红,上前阻道:“不行,姑娘别拿婢子开玩笑!请换个占卜方式!”
“那你先说,是想我投中呢还是投不中?”
“姑娘若要占卜,请别扯上婢子!”甘草呐呐说着,脸越发红了。
端木圭不禁掩口而笑。甘草见状,顾不上害羞,趁机一把夺走她手中之箭,作势就要去收壶,道:“婢子要收拾回廊了。”
端木圭见她耳根都红了,知她害臊,见好就收,敛笑道:“好好,方才只是戏言,并不当真。我要继续玩。”
端木圭手一动,原本空空的右手忽地握了一支箭。甘草低头一瞥,立即察觉到地上箭囊里少了一支箭,她自然不会当作怪事,也不会当真阻拦主人。于是她躬身退到一旁,继续看着端木圭玩投壶游戏。
端木圭稳稳拈着箭,又祝道:“此箭若中了,今日将有人送谢礼到灵星楼;若不中,茯苓会在市集买回鱼!”
甘草听了心里暗笑,如此祝法,姑娘无论中或不中,都会碰上好事,当真慧黠聪明。
她正低头忍笑,端木圭向前一投,箭飞坠着,落到壶口一磕一碰,再哐一声掉入壶中。
“中了!”端木圭心里喜道。
甘草未及喝彩,一只兔子蹦上回廊,跳至端木圭跟前,口吐人言道:“曹驸马派人来请姑娘过府一叙,就到大门外。”
端木圭对兔子点点头,又对甘草道:“迎客。”
甘草应了声喏。端木圭忽地一笑,看着甘草道:“看来谢礼未到,倒需甘草替我梳发妆扮。”
听罢,甘草只是抿嘴一笑,转身去迎接访客。
****************
“苍儿你出去罢,我想歇一会儿。”
“娘子。。。。。。”
“我困了,”曹双对镜而坐,将头发散下,道:“你也累了,好好歇一会,不用陪着我。”
“可是。。。。。。”苍儿还想说甚么,曹双已站起,也不理她,自顾自地向床走去。
苍儿只好道:“是。那娘子好好休息。”
待她退出房外,曹双立即转身,折回梳妆案旁。
她打开妆匣的最上一层,一根银簪静静地卧在里面。簪头是椭圆卷云状的;簪尾则甚尖,映出一缕幽光。(未完待续)
章八十三 鬼胎(终,补完)
一摸簪身,触手冰凉。她拿起簪子,握住,依然感觉到一丝凉意从指间溢出。
她轻轻一笑,眼却一酸,坠下泪来,笑得凄然。
若然当初她知道与男子偷欢后会有娠。。。。。。也许她就不会迈出那挣脱约束、放纵自己的第一步。
随即她又迷惘了,若当真知晓。。。。。知晓眼下后果。。。。。那时她当真不会迈出那一步么?
思来想去,心里茫然,像昏黑间不见明灯指引,未得其解,却如咽下黄连,苦涩难忍。
母亲的责备让她对自己已绝望。婢女或明或藏的言语,身体的种种不适。。。。。。无一不提醒着她自己曾犯下的过错,而她只能独自默默承受着。
她觉得,自己如同走在一个四边无靠的悬崖上,路越来越窄,她越走越累,越走越沉,随时都会脚一滑,直直往边缘无底的深渊里掉去。
比如就在眼下。。。。。。她看着簪子,握着它慢慢地挪向自己咽喉。
只要一刺下去。。。。。她就不用再忍受眼下的一切。
不用再吐得死去活来,不用再听到那些窃窃私语。。。。。。更不用再面对母亲失望黯淡的目光。
母亲,女儿不孝,请您原谅。。。。。。
她闭上眼,举簪猛地向咽喉刺去!
簪子尚未刺入,她腹中忽地一疼,就似被踹了一脚!
她疼得扔下簪子。抬手刚抚摸上肚腹,内里又一痛,以致她眼前一黑,恍惚间只看到一双婴孩的小手在晃动,耳边还响起一声婴孩的抽泣。
莫非那就是我腹中的孩儿。。。。。。。
但我怎会看到尚未出世的他/她?
她一惊,挣扎要站起来。但她只要一动,就觉天旋地转,浑身发软无一点力气。
她昏昏地,晕倒在地。
********************
在自家正堂,曹老夫人见到端木圭——那个流言、传闻都不少的奇女子,曹老夫人虽有耳闻,却还是头一回见到。
端木圭右手压左手,对曹老夫人行礼后安坐下来,举止落落大方。曹老夫人见她年纪与曹双相仿,姿容出众,仪态脱俗,立若芍药,坐如牡丹,行似莲动;不禁上下打量欣赏着,曹老夫人心里暗喜道:“寿儿所言果然无误”,不觉间将先前对巫师师娘的轻视看低抛于脑后,她一心一意求助道:“端木师娘,小女之事,想来驸马已跟你陈说清楚。今日请师娘前来,还望师娘解惑帮忙。”
端木圭淡淡一笑,道:“老夫人客气了——不提闲话,能否让我先见令媛?”
曹老夫人道:“老身带你去双儿厢房。”
端木圭点点头。两人刚站起,苍儿匆匆走入堂内,神色慌张地禀道:“娘子在房里晕过去了。”
*************************
为甚么看不到一点光亮。。。。。。
灰蒙蒙的。
环视四周,尽是无边黑暗,甚么都看不到。
她不知道自己是站着,还是躺着。但只一动,就感到身体缓缓地,一点一点向下沉去。
不,不能再下沉。。。。。。
她伸手向上乱挥着,如同溺水之人,试图抓住岸边垂下一根的树枝,或抓住水中一块可停靠的大石,好让自己不再无助地沦陷下去。。。。。。
慌乱惊恐中,她抓住一个物事。
软绵而微凉。
也许觉得有所依靠,她一下安心了,正想端详自己到底抓住甚么,耳边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道:“不要看……他不存在……你……并不属于此处。”
我。。。。。。不属于此处?
那我属于何处?
似被一双无形的手牵引着,她不再下沉,相反却是稳稳地行走着,眼前也不再灰蒙昏暗。她越走,就觉得前方越是光亮。
意识也渐渐地清晰凝聚。曹双终于睁开眼睛,恢复清醒。
一醒来,曹双就嗅到一股淡淡的清凉微甘的气息,不同于寻常熏香,并不缠绕弥漫,却直直通向心底,极是醒神。
自己就是被这气息唤醒罢?
如此想着,她定睛一看,自己好好地躺在床上,床边则坐了一位素未谋面的陌生姑娘。
未及出声询问对方是谁、为何出现在自己房中,曹双忽觉掌心温暖,自己正握着那姑娘的手——原来她在梦魇中抓住的,正是那姑娘的手。
她脸一红,赶紧松开手,头侧向一边。
她听到那姑娘淡淡说了一句:“娘子已醒,并无大碍,老夫人放心。”
听得此句,她才意识到母亲也在房里,扭头一看,母亲就站在床边,关切地看着自己。
一见母亲的目光,她下意识地再次侧过头,惊惶地,避开与母亲的对视。
直到眼下,她仍自觉错不可恕,心里愧疚,不敢面对母亲,只能心虚地逃避。
她自然没有看到,曹老夫人见她如此,眼神为之一黯的样子。
身为母亲,就算孩子已长大成人,心里仍不免留有三分还将子女当作孩子看待的;子女再不懂事再不长进,母亲可能还会当孩子尚未长大,还能包容容忍。但最令一个母亲的心伤的,是子女不再理会自己,避着自己,甚至出事了依然不肯对她道明缘由,如划了一道防线般执拗地将她拒之门外。
双儿,眼下索性连看也不肯看为娘一眼了么?
那姑娘见母女二人如此,出言道:“老夫人,能否让我和娘子单独一谈?”
曹老夫人又看了曹双一眼,见女儿用被子遮住头,遂叹气出声,道:“也罢,有劳端木师娘。”
听得“师娘”一词,曹双微微一颤,却默不作声。
待曹老夫人走出房门,端木圭见曹双仍缩在衾被中装睡,淡淡开腔道:“娘子,有甚么话,可以直接跟我说了。”
好一会后,曹双方闷声闷气道:“我没甚么话跟你说的。”
“哦?”端木圭似笑非笑地:“那你怎么暗中又偷捏我的手,示意我留下?”(未完待续)
章八十四 鬼胎(尾声A,补完)
曹双一把推开被子,急急道:“并非偷捏!也并无他意,只是,只是我想亲口跟姑娘你道一声谢而已!”
“喔,”端木圭看着她脸红耳赤,故意一欠身,恭谦有礼地说道:“眼下娘子已道谢,夫人所托之事我亦办妥,就此告辞。”
恰因端木圭低头欠身,曹双没看到她嘴角悄悄上弯,又见她站立转身,以为她当真要走,忙道:“姑娘慢走!”
端木圭停住脚步,回头看了曹双一眼,恰与她目光对个正着。
曹双这次没有避开,却直视着端木圭,邀道:“姑娘,请坐回我旁边。”
端木圭再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方微微一笑,应道:“好。”
走回床边,挨着曹双坐下。
曹双不再说话,却上下打量着她,半响方道:“端木姑娘是师娘?”
“是。”
“方才。。。。。。我是说你没进来之前,我昏厥过去,然后,是你唤醒我?”
端木圭点点头,拿出一束青绿的叶子,道:“娘子一时受惊以致晕厥,我让娘子闻了银丹草(薄荷)来醒神。”
“能让我再闻闻么?”
端木圭将银丹草递给她,曹双接过,深深一嗅,一阵清凉甘凛之意直侵入脑,心神为之一振。
曹双将草把玩着,道:“银丹草。。。。。。我从来没听过这东西,也不知有甚么东西可以提神,看来姑娘识得很多。”
“身为师娘,知道这些不算甚么。”端木圭随口应道,
曹双双眸流转,道出清醒后一直不明白的困惑:“昏厥时,我听到你对我说话。。。。。。莫非,你还能潜入他人梦中?”
初时她还不能确定,却听到端木圭出声说话后,一下就辨认出那清冷泠泠之声,恰与梦魇时她听到“不要看”那句是同一样语调音色,应是同一人所说。
只是,当时她明明昏厥,端木圭怎会知道她梦中所见,并及时制止她举动,说出“不要看”“你并不属于此处”?
她着实疑惑不解,却见端木圭唇边浮出一抹淡淡的笑,清瞳盈盈流敛间,就是不作应答。
未及揣测巫女笑里所含意味,曹双忽觉腹中一疼,伸手轻轻抚摸上肚腹。
端木圭见了,关切问道:“很疼么?”
曹双苦笑道:“还好。”
她虽这么说,倦意却忽地袭来。她禁不住身子靠后,合目养神了好一会。
待她再次睁眼,见端木圭仍静静坐着等着,一无动作,忍不住问道:“你怎么还不动手?”
“甚么?”
“你是母亲请来的师娘,自是为解决我腹中孩儿而来。眼下就你我二人,要动手还不赶快?”
端木圭摇摇头,道:“娘子错了。”
“我错了?”
“我确是令堂请来的师娘。若我真要动手,就不用拖到眼下——娘子昏厥时,就是最好时机。”
顿了顿,她又道:“再说,若只是为拿掉娘子腹中孩儿,令堂何需大费周章,特意请我这师娘来帮忙?直接端一碗药让娘子喝了就是。”
曹双眨眨眼,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端木圭说道:“那,母亲之意是。。。。。”
“这几日娘子恍惚憔悴,令堂很是担心;又想到娘子有娠一事事有跷蹊,越发忧虑,所以特意请我来查看究竟,为娘子排忧解难。”
曹双哑然,沉默半响后,方道:“母亲如此看重颜面看重声誉,竟不想拿掉我腹中孽种?。。。。。。”
她再次苦笑,摇摇头道:“实在没想到。”
“不单令堂担心,还有令兄亦担心——是驸马找我来的,他没说一句责怪追究之语,相反却更担心娘子身体是否吃得消顶得住。他说娘子肯定很内疚自责,因而再三叮嘱要我好好开解娘子,并要我带一句话。”
“甚么话?”
“驸马道:别想太多,为兄相信你。”
曹双侧过头去,双眼一下红了,泪水充盈打转着。
趁泪还没掉下,她赶紧掩面拭去。好一会后才定下心神,她道:“端木姑娘,帮我一个忙。”
“请说。”
曹双声音很轻,却坚定地说道:“我要生下这孩子,”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端木圭,道:“然后,请师娘收了他。”
端木圭清瞳流深,心里已有三分明白,遂道:“娘子,你当真知晓让一位师娘收去婴孩是何意?”
顿了顿,端木圭半是试探,半是劝说道:“娘子既然决意要生下这孩子,又何苦让我收了他?”
“我知道。”曹双缓缓应道:“我更知道,师娘必须收了他。因为——”
她一字一顿地,道出真相:“我腹中所怀并非是人。”
虽是意料中事,端木圭还是轻轻一叹,应道:“明白了。”继而怜惜地问道:“娘子,能告诉我是如何怀上此胎的么。”
虽被告之,曹双初时对此事只答不知,后来索性沉默以对,并不肯吐露分毫;但端木圭觉得,曹双既肯让自己留下并直言坦白,又知晓身怀非人,她断不会不知是谁下的手。
曹双低下头,答非所问道:“姑娘是师娘?”
再一次复述这已知答案的问题,她并非要端木圭回答,却自顾自说地下去:“真好。”
“真好?”
“你一定经常在外面,到处走动罢?不像我,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偶而外出还前后被人簇拥着。”
端木圭早就听闻,曹氏侯门相府,声名显赫在外,肃静守规在内;曹双贵为侯门千金,又是被严遵礼节的曹老夫人一手照拂看大,想来她家闺防比别家的都严,所以她不同于寻常女子,绝少抛头露面,行动甚么的备受限制。
正如此想着,端木圭又听得曹双说道:“虽说是养尊处优锦衣玉食,可在闺阁之中,我连一个能说心底话的人都没有。”
端木圭想说甚么,但还是缄口,静静听她说下去。曹双轻轻一笑,笑得苦涩:“母亲虽疼我,可管教毕竟还是严厉,不易亲近;下人见到我,都先敬上三分;就连最贴身的苍儿,我虽拿她当妹妹看,可我知道,她其实也战战兢兢的,因为若我有甚么风吹草动,到母亲那里,她第一个逃不了。。。。。。”
带着几分疲倦,曹双接着道:“所以有些话,我若不说只藏在心里,她就不知,就不会徒增烦恼负担。”
端木圭心里一动,道:“娘子是指。。。。。。”
曹双目光飘远,朝窗外望去。
端木圭也随之望出窗外。时值仲秋桂月(农历八月),正是金桂飘香之时。端木圭闻到空中隐约浮动着一缕清淡而沁人心脾的桂花幽香,望出窗外却没有看到桂树桂花。
“府上种的桂花开了,”曹双忽地开腔说道:“虽在房里见不着,眼下却闻到那花香。原来已到八月了啊。。。。。。”
她不胜喟叹道:“想起三月三上巳踏青,仍像是前日之事。眨眼间已是八月了。。。。。”
端木圭清眸流转,道:“娘子在上巳节外出踏青,可是遇到怪事了?”
曹双摇摇头,道:“并没遇见怪事,只是在城东一条溪水旁,见到一群少男少女在水边嬉戏玩闹。随后他们折柳互赠,追着笑着,成双成对。。。。。而我坐在树下席上,只能远远看着他们嬉闹玩乐。忽地很是羡慕。”
“身边虽簇拥着不少人,可我忽觉自己其实是孤独一人,孤零零的。。。。。。像木偶般端坐着,一举一动依礼而行;莫说去玩乐,就算自己折了柳也不知送给何人。。。。。。一想到此,只觉心灰无趣,提不起一点精神。”
曹双这点女儿家心事,端木圭一听就明,道:“娘子是想有个意中人陪伴在侧罢?”
曹双赫然,却轻轻一点头,默认了。
见她再次闭口不言,端木圭出言开解道:“《诗三百》(《诗经》)开篇就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所以娘子有此想法,正常不过。”
曹双听了柔柔一笑,羞赫不经意间敛去,道:“姑娘当真是解语花,通晓人情。。。。。”顿了顿,她不禁叹息一声:“若我早见得你,也许就不会。。。。。。”
“娘子,事情既已发生,我想这并非是你本意?请放宽心。。。。。。”
曹双再次摇头:“你错了。”
她淡淡说道:“我骗了母亲和兄长。我确实是喜欢上他,并且有了肌肤之亲,夫妻之实。。。。。。”(未完待续)
章八十五 鬼胎(尾声B,补完)
上巳踏青回来后,曹双闷闷不乐了好一段时日。
她一向矜持端庄,纵然一腔寂寞心事千百般回转,依然无法对旁人启齿直叙。到三月月底,恰有婚使上门提亲,曹老夫人却看不上对方门第,一口拒绝。曹双得知后,越发烦闷难释,当晚自个在衾被中辗转反侧,难以安寝。想到母亲已经不是头一次替自己回绝亲事,总说自家闺女年岁还小,不急于此,曹双就觉得长夜漫漫,孤枕难眠,不知何时是尽头?
不知暗自神伤了多久,她才昏昏睡去。翌日醒来,曹双心里抑郁仍不得舒缓,于是她动手做点女红,想藉着飞针走线消磨时辰,聊以寄情。她虽想掩藏心事,却不由越想越多,绣着绣着就停了下来,无边地遐想:不知将来何人是我郎君?郎君是何模样?仪表又是如何?
七尺须眉,风姿翩翩?抑或雄姿英发?
以母亲的眼光,定能为自己挑到一乘龙快婿吧?
她不觉想入非非:乘龙快婿。。。。。。。若能有出众之貌,又能兼雅人深致,才貌双绝,自己定会动心的。
辞赋里不也有云: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锨兮,赫兮喧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谦谦的君子啊,在那里刻苦学习。这君子态度庄重,神情威严;姿容美丽得焕发出光芒,排场盛大显出身份的高贵。这样有才能的君子啊,怎么也忘不了啊!
——辞赋里的君子,又该是生得何种模样,有何等涵养修养,才能让人见之不忘呢?
她默默地一点一点在心里假想勾画着:脸容是如此。。。。。。眉眼是如此。。。。。。
。。。。。。
“娘子,”苍儿唤道:“娘子?”
曹双回过神来,才发现已是房内有些昏暗——原来已到黄昏,望出窗外已是晚霞满天,余光斜照。自己心不在焉一直走神,却未感觉到时辰流逝;再低头一看,大半天过去,丝绢上尚未绣好一株兰草,布线针脚也有些乱。
苍儿见状,纳闷地问道:“娘子今日怎么了?想甚么如此入神?”
曹双放下丝绢,尽量轻描淡写地说道:“没想甚么。”
揉了揉眼睛,她故意道:“昨夜休息得不好,今日总有点头晕恍惚,提不起精神来做女红,哎。”
苍儿听了,忙劝道:“既如此,娘子请早些歇息。”
曹双摇摇头,四下张望,目光落在箜篌上。
********************************
纤手拨动琴弦,曹双低唱道:“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听那蝈蝈蠷蠷叫,看那蚱蜢蹦蹦跳。没有见到那君子,忧思不断真焦躁。
如果我已见着他,如果我已偎着他,我心里愁全消。
登上高高南山头,采摘鲜嫩蕨莱叶。没有见到那君子,忧思不断真凄切。
如果我已见着他,如果我已偎着他,我心里多喜悦。
登上高高南山顶,采摘鲜嫩巢菜苗。没有见到那君子,我很悲伤真烦恼。
如果我已见着他,如果我已偎着他,我心里就平静了。
——只是,我的君子良人又在何方?
这些天来,她不止一次弹起《草虫》,心有感触,越弹越想,越想越弹,愁绪渐生。
一遍弹毕,她心里默默叹息一声。
停了一会,她再次重复弹起这曲子。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弹到此处时,她忽地听到有和拍之音,若远若近,袅袅飘来。
怪了。。。。。。府里庭院深深,怎会有相和之音?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弹到此处时,她有意停下,嘎然而止,不再往下弹。
和拍之音也随之停止,余音犹自袅袅不断,音声清越。。。。。。
她不由站在窗边远眺。当余音完全消失后,她顿觉惆怅无比,惘然如有所失。
********************************
她不曾好好歇息,又临风着凉,当晚就病倒在床,当真是头昏欲裂,额头发热。喝了些草药后,她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她感觉到有人走近自己,并出声唤道:“娘子。。。。。。”
她睁开眼,只见一名男子身着白衣,容貌清俊,飘飘然颇有离尘之韵,直视着自己,道:“不才听得娘子弹《草虫》,着实心仪,所以弹奏和拍。。。。。。”
“是你。。。。。。。”曹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忽地觉得,心里勾画的“君子”“良人”已有了清晰的模样——
那就是他。
“不才冒味前来,能见到娘子一面,心愿足诶。。。。。。”
“是么,”曹双似应非应道,她的心不受控制地跳着,慢慢伸出手,直到碰到对方的脸颊,她才忽然醒觉失态,赶紧收了手。
男子一愕,一时并不出声。
曹双虽转了头,仍忍不住用余光偷偷地瞟他。
良久后,他才扯出一句:“娘子不嫌我冒犯?”
她连忙摇头,羞涩道:“你能前来,我,我就很欢喜了。”
**********************************
曹双不记得和他聊了多久,又是怎样情难自禁,耳鬓厮磨拥至一起。她清楚记得的是,他那幽若晨星的眸子,恍如能将自己吸入其中;他那微凉的手,微凉的触感。。。。。。以及自己满心的欣喜。
当她真正地清醒过来时,发现房内只有她一人,卧于床上。
一切了无痕迹。
回忆起方才,是大片大片的空白,她以为,那不过是一场梦。
尽管腰酸发软,头晕得更厉害。。。。。但若真有人入来,不可能不惊动到房外守夜的奴婢吧?
她如此开解着自己。
然而,随后那几夜,白衣男子都会在更深人静时蓦地在她房间里出现,来到她身旁,与自己缠绵一番,天亮后又倏地消失不见。虽来他无影去无踪且不留痕迹,曹双却心里明白,夜里的一切都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
既然不是梦,他的来去却从未惊动过任何人。。。。。。曹双慢慢地觉得不对劲,也曾想到“他”也许不是人。
不是人。。。。。。
她转头看到他,恰如他的目光对个正着。
他看着自己,眼里全是浓得化不开的温柔眷恋。
她任他圈入怀中。她头枕在他肩上,感觉到他一双冰凉的手缓缓地抚摸着自己的头发。
她慢慢地合上眼睛,一颗心忽地溢出蜜似的,痴痴地只顾着眷恋眼下的温存。
张了张口,她还是没出声,就像前几次那样,到底没有将话挑明问清楚。
他不是人。。。。。。又如何?
我确实喜欢他。
***************
“按你所说,他十有八九是鬼。”端木圭淡淡说道。
曹双点点头:“我想也是。”她又苦笑道:“好像发觉自己有娠后,直到昨晚,很长一段时日我都没有见到他。到底只有我自己一人承担这苦果。”
端木圭清瞳流深,道:“因为最初时娘子病了,他才出现的。”
“哦?”
“人强则鬼弱,人弱则鬼强,时衰鬼弄人。人得病之时阳气最弱,最易在此时见到鬼怪。其实鬼怪一直都在,只是寻常时候你见不到它们罢了——因为在白昼,阳气增生,阴气消弱,人气健旺,鬼怪退避;但到夜晚相反,阳气消弱,阴气增长,此消彼长,鬼怪等随之变强,就会在人前现形。”
“。。。。。。可我病愈后,他还出现过。”
“因为他与娘子结缘了啊。”端木圭语调恬淡依旧:“按理而言,一个游魂不会如此轻易进入一个女子的深闺:鬼只识直行,府邸庭院越幽深曲折,他越会迷路;房间越多,与外界分离所构成的“结界”就越多,越有保护屋内人的作用。但他直接在你房间出现,为何?因为娘子弹《草虫》而他合奏和拍了,籍借乐曲与娘子结了缘。”
曹双沉默半响后叹息一声,道:“我已知错。”
她又摸了摸小腹,幽幽道:“当初不曾想那么多,更没想到会怀有此胎。”
“我也没想到,”端木圭接口道:“人怀鬼胎,实属罕见。只能说,他与娘子确是机缘深厚。”
机缘深厚又如何?终归阴阳殊途有缘无份。。。。。。曹双苦笑道:“眼下我别无他想,只能望姑娘帮我了。”
“。。。。。。。娘子当真要我催生?”端木圭再次问道。
曹双点头:“我想自尽时,那孩子在踢我。。。。。。我能看到他,并感觉到他不想死。可是,”
她疲惫地说道:“我累了,已无力再承受怀胎之苦。陷入昏厥时,我总觉得,也许自己就此长眠不醒。。。。。。若不是姑娘及时唤醒我的话。”
“所以眼下,我只相信姑娘你。自小到大,我都是由母亲拿主意,此次,我要自己作一回主。”
“好,那我帮你。”端木圭答应下来,又道:“但我没有接生经验,只怕照顾娘子不周——不如让老夫人也进来?我想娘子生产时,有老夫人在侧,也会踏实些。”
曹双默然,端木圭又道:“老夫人不会反对的——娘子放心,我对老夫人自会一番解释说辞。”
曹双犹豫半刻,终于点头:“就依你。”
****************
“娘子为鬼所惑,懵懂间失身,以致怀有鬼胎。若任鬼胎长成,只怕阳为阴吸,对娘子身体大有损害——所以我将施以催生之咒,请老夫人见谅。”
曹老夫人当然知道小产对女人伤损甚大,眼下女儿却不得不如此,心里一疼,只能叹气出声,道:“就依师娘。”
她看了一眼端木圭,道:“我想,你并没接生经验?”
“正是,”端木圭坦然应道:“所以还请老夫人亲自去接生——那也是娘子的意思。”
曹老夫人点头道:“也好,我去。”
***************
手抚上曹双隆起的肚腹,端木圭能感觉到内里的婴儿缩成一团,缓缓呼吸着,正在沉睡。
到底是一条生命。
端木圭低不可闻地,轻声念咒。
手向左抚摸了一遍,又向右抚摸了一遍。
然后,猛地向下一按。
婴儿受惊,一下醒来,闭目蹬腿开始闹腾。
“啊。。。。。。”曹双吃痛出声,紧紧抓住了母亲的手。
“双儿放松。。。。。。”曹老夫人安慰着,又对端木圭道:“可以了,你回避罢。”
“不,端木别走!”曹双喊道。
端木圭站起,安抚曹双道:“我去屏风后面,不走。”
**************
孩子出生尚未来得及清洗,曹老夫人已直接用襁褓包裹住他。
他明明应是一个活物,曹老夫人却感觉不到孩子一点体温,相反却像抱着一块冰,丝丝凉意直往她指间渗去。
果真是鬼胎。。。。。。。
孩子初时还合着着眼哇哇哭了几声,很快却没了声音。
估计是活不长了。
曹老夫人越想越觉得遍体发冷,走到屏风后面,将孩子交给端木圭后方才松了一口气。
端木圭接过孩子,对她道:“老夫人,请腾出一间僻静偏房给我施法。”
“师娘是想?”
“招魂,”端木圭道:“将这孩子父亲招来,把孩子交给他。”
曹老夫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那有劳师娘了。”
*************
夜。
暗室里,按北斗七星状摆列的七盏小灯已被点亮。
招魂幡无风自曳。
半暗半明间,端木圭坐在一旁,怀抱婴孩,静静地等着。
很快地,房里出现了一个模糊的白影。
白影一点一点变得清晰,现出一个白衣男子的身形。
男子长相清俊,看着却很憔悴。他一眼看到端木圭怀里的孩子,道:“那孩子。。。。。。是我的?”
端木圭点头。
男子看着沉睡中的孩子,脸色似悲似喜,半响后方道:“她。。。。。。眼下如何?”
“她没事。只是她有话,说以后你不要在她面前出现了。”
男子脸色一下变得惨白。
“人鬼终是不同,难以长久在一起,”端木圭劝道:“这点,你不会不明白。”
男子深深叹息一声,道:“不才这段时日只能在府外徘徊,却不得其门而入,无法见到她。。。。。。。姑娘能让我再见她一面么?最后一面。”
“不能,”端木圭并不退让:“我已在她房外布了结界,又把桃木符让她戴着,任何鬼怪都不会靠近她。”
顿了顿,她又道:“若你当真为她着想,就带孩子走罢。”
男子默然,终于伸手接过那孩子。
那孩子本是熟睡无声,却蓦地睁开眼,直直看着端木圭,手脚乱动,扯开嗓门呜呜哇哇地大哭起来。
男子看着孩子,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
“不才是名乐师,三月时忽然无疾而终,却浑然不知自己已死,茫然地如同生前一般,四处徘徊游走。。。。。。”
“有一日,听到有人弹奏《草虫》,箜篌声纤细,道尽一片寂寞凄苦。不才飘零无根,心有同感,忍不住合奏和拍,因此见到了她。。。。。。”
终归是人鬼殊途,缘尽于此。
端木圭心里默默叹息。
*******************
走出平阳侯府没多远,端木圭就看到陈羲向自己行来。
“事情办妥了?”陈羲率先开腔:“还叫我来接你,我就知道你很迟才能出来。”
“让昭德久等,”端木圭笑笑道:“走罢。”
“嗯,走。”
两人并肩而行,一路碎语不断:
“话说,你极少开口叫我来接,为何此次破例?”
“假如我日后失踪了,或许与今日之事有关联,所以让中尉知道,也有个可查的线索呀。”
“。。。。。。”
“别严肃至此,我还不至于随随便便就失踪的。”
“。。。。。。。端木,我发现你眼下似乎特别地开心?”
“有吗?”
。。。。。。。
(《鬼胎》end)(未完待续)
章八十六 花魁(上)
女子对镜梳妆。
从钵里拈出一块白色粉块,她轻轻地将粉一点一点揉了,敷在面上。
从额头敷起,再敷到脸颊,鼻梁,下颚,颈脖。
将整张脸和脖子都淡淡敷了一层粉后,她对镜一照,嫌粉施得薄了,于是再敷多一层。
铅粉质地细腻,即使多敷了一层,到面上也是片刻就干,现出润白的色泽,又匀又光。
女子满意了,又伸手从妆奁取出一条黑青色的石黛,将它放在石砚上反复不停地磨碾。待半条石黛都研磨成粉末后,她将余下的半条收了,却将黛粉倒入早已盛了水的盏中。
盏很浅,水不多,黛粉却不少。略一调和,盏中就有一汪浓黑氤氲。
她提笔蘸了那汪浓黑,对镜描眉。
她描得仔细,轻拢慢捻抹复挑,慢慢地描出了长长弯弯的如望远山的眉。
描眉已毕,她放下笔,揽镜左右照看着,越看自己的眉眼越是喜欢,几乎舍不得放下镜子了。
待她终于放下镜子,心里还有几分恋恋不舍。
不舍归不舍,妆还没有化完。一想至此,她又坐正了,从雕花牙筒拿出一条口脂,对镜往唇上轻点,只点在中间,凝成一点绛红。
她又用粉淡淡抹向唇两边,遮住原先唇色,越发衬得那点绛红形如桃花,殷殷绽放。
轻抿嘴唇,她对镜一笑。
然后抹了点胭脂在双颊,让脸上也有春晓之色。
最后往盘好的发髻里缓缓地推入一根玉簪。
至此梳妆完毕,她心满意足地端详起镜里的自己。
却见镜中映出一张正值韶华,美艳不可方物的脸。
红唇微张,女子笑得很是妩媚。
她自是不知,几乎在同一时刻,几十里外的东郊,有个女孩在树林中重重倒地,目光惊恐,至死不能闭目。
******************************
陈羲和田获接到报案,动身去东郊邓石村查看时,女孩已死去两日。
女孩姓邓,是村里一户田户人家的女儿。她的尸体是同村村民发现的,被发现的时候,她刚咽下最后一口气。她父母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女儿竟死了。
那一日,女孩跟往常一样,在家缝补收拾,在天色刚向晚时,出门去田里唤父亲邓大回家。然而当邓大回到家中,她却没有像往日一样一同跟着回来。一问,邓大说根本没见到女儿。眼见日落西山,夫妇二人不免有些急了,先就近在家附近找了一圈,并无发现。就在此时,有村民在不远处的树林里惊呼出声:“这不是邓家小妞么?”
夫妇二人赶紧走去一看,只见女儿躺在地上动也不动,眼睛睁得大大的,咽喉上被咬出一个洞,虽没见多少血迹,但内里的肉翻了出来,显得格外狰狞可怖。
他俩连忙扶起女儿,连连摇着她唤着她,却得不到任何回应了。
再一探,鼻息全无。
感觉到女儿身体的温热在一点一点流失,却眼睁睁地无力回天,夫妻俩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邓家两口子,节哀啊。。。。。。”
围在一旁的村民上前出言安慰道。
好说歹说下,夫妇俩总算止了泪。邓大抽噎着,伸手抚向女儿眼皮,想让她瞑目;不料邓大的手抚过放开后,她又倏地睁开眼,依然维持着原先惊惧的模样。
邓大夫妇一惊,更诡异的是,此时女儿的脸皮生出一道又一道的皱纹,整张脸竟向里缩去,头发也由黑色渐渐蜕变成白色。
再向下一看,皱纹如水波一般,蔓延至颈脖,双手。。。。。。。
不到一会功夫,女孩已是一头白发,一脸皱褶,瘪着嘴,看着与五六十岁的婆婆无异。
*******************************************
“小妞才,才十四岁,”邓大之妻李氏呜咽着,红肿着一双眼,说话也是断断续续的:“大人,民妇原先以为小妞是被野兽咬了咽喉害的,不料竟发生这事。小妞怎,怎会忽地变老?到底是谁害了她,以致她死不瞑目啊!?”
夫妻俩不过三四十岁,一向老实巴交,刚见到陈田二人说话都结结巴巴的,是寻常不过的守着自家三分田别无所求的农户。若非横遭变故,他俩也不打算报案见官的。
陈羲田获对望一眼,李氏所问,也正是他俩接到报案后疑惑之处。陈羲没说二话,只应道:“先让我俩看下小妞。”
****************************
小妞的尸体放在一张草席上。
她依然张着眼睛看着上空,咽喉破洞处的肉已变成一片暗红。
容颜头发业已衰老不堪。
仵作验尸后,对陈田二人禀道:“除却咽喉那处致命伤,身体其他地方无伤,衣衫也完整——她是被野兽或是甚么咬了咽喉致死的。”
顿了顿,仵作又道:“只是很奇怪。。。。。。咽喉那处伤虽致命,却没有流出多少血,是直接断气而死。并且,没有留下齿痕划痕。”
田获纳闷道:“没有留下齿痕?”
仵作道:“正是。若被野兽所咬,挣扎反复间应至少留有三五个或深或浅齿痕,但这个咽喉伤口,却是一个深而完整的破口,再没其他齿痕划痕。”
陈羲听了,沉吟道:“就是说,她是被凶犯一口咬住咽喉而死的。”
仵作点头应是。
陈羲蹲下来,看到女孩双颊仍有一点发白;又伸手拨开她的头发,特意将她的头侧了侧。
却没有见到女孩左右耳下有红痣。
陈羲心里叹气,说出自己判断:“小妞是被精怪所害。”
他看着女孩犹未合上的双眼,道:“我会将凶手绳之以法,你安息罢。”
言毕,陈羲伸手轻轻抚上她的眼睛。
这次,女孩终于瞑目闭眼。(未完待续)
章八十七 花魁(中,补完)
随后陈羲田获按小妞从家门口走至田里的路走了一遍,又特意在小妞遇害那片树林停留很久——自是为了现场取证。那树林离去田间必经之路只有几步距离,木叶稀疏。他俩仔细查找却未发现甚么异常的蛛丝马迹,这也是在陈羲意料之中。待行到田边后,陈羲领着田获向邓大夫妇告辞离去。
陈田二人策马返回城内,一路上陈羲没说甚么,倒是田获按耐不住,主动出言道:“大人,属下以为,邓小妞遇害与东五坡尹季一样(详看《黑犬》),应是同一种精怪所为。”
陈羲看了他一眼,田获补充道:“同样是被吸走魂魄,同样是忽地衰老。”
陈羲听了摇头道:“并不一样。”
“噢?”
“尹季尸体,是在一两日后忽地衰老的,而邓小妞是死去不久就倏地变老;尹季左耳下有红痣,是被魅附身的印记,而小妞身上却没有。而且,”陈羲眼前再次浮现出小妞那衰老的容貌,他总感觉有处不妥,却说不上来:“她被精怪吸取的,也许不止魂魄。”
田获一愕,道:“大人还能看出精怪吸走何物?”
自看到陈羲将小妞眼睛合上,又听得一番分析,田获觉得陈羲近朱者赤,对鬼怪之事必是熟稔。不料陈羲朝自己扫来一瞥,直言道:“我看不出。目前也不能确定。”
田获方觉自己冒失,有点讪讪地:“既如此,是否找端木姑娘来看看?”
陈羲望向前方,道:“端木最近忙于秋祭,怕是没空帮这忙——我们先去巡街,此案暂且放下。”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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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率军巡街,不觉间行至章台街。《汉书·张敞传》有云:“时罢朝会,过走马章台街,使御吏驱,自以便面拊马。”那章台街是歌姬烟柳所居之地,官吏王孙商贾所喜之处。眼下正值申时,官员陆续下值,想寻欢玩乐的纷纷行到街里,道上走马驱轿好不热闹。勾栏教坊也在此时开门迎客,燕语莺声夹杂着靡靡之声随处可闻。
教坊中有一名为“海棠春”的,声名最响,捧场恩客最多。陈羲等人尚未巡至海棠春门前,已远远望见有两伙人堵在教坊门口,为首二人互相对骂着:
“紫嫣已答应今晚和我同度良宵,你算甚么东西,滚一边去!”
“哟呵敢在本大爷面前抖威风?大爷我警告过你,她是我的人,你还三番五次在坊里死缠不休,无耻下作!大爷我非要给你点教训不可!”
“你敢!”
话音刚落,对方当真啪啪两掌扫去:“我敢!
这下炸开锅了。
挨打那个捂住脸,大喊:“杀!给我杀!”
两帮狗腿喽啰们哄地冲向对方,抄起棒棍利刀,迎面就劈,抡着就砍。厮打扭拧间,街上棍舞沙飞,一片混乱,路人纷纷走避。
教坊的鸨母急得不行,喊着:“快制止他们!”龟奴打手们却见到双方那亮出刀子互捅的阵势,头破血流的,哪敢上前,都杵在门口不敢动。
陈羲见状断喝一声:“住手!”然而双方互殴到红了眼,哪有人理会。于是他下命道:“将他们都押走!”
军队训练有素,一得令就迅速冲上前,挥刀过去,喽啰狗腿们哪能抵挡,三下五除二就被抓住被按住不动。士卒将其一一制服,麻利地把他们的手用绳索反捆到背后。
喽啰们老实了,为首二人却握剑叉在一起对持着,气喘吁吁却怒视着对方,都是恨不得将对方拆骨扒皮的模样。陈羲见了,上前直接一剑劈去,二人只见一道寒光自眼前闪过,“叮”一声后,所持的剑都没了一截。
二人顿时呆立当场,没了动作。
陈羲收剑入鞘,冷冷抛下一句:“押走。”
田获和士卒上前,正准备将二人捆了,其中一人反应过来,正是先出手打人那个,他大喝道:“你们敢!知道家父是何人么!!!”
陈羲冷哼一声,并不理会,转身欲走。那人又大叫:“家父是魏其侯窦婴!来呀!看你们谁敢捆本大爷!”
军士们一愣,一时停住不动。
窦婴,是当朝太皇太后窦漪房之侄。吴楚七国之乱时,被先帝景帝任为大将军,守荥阳,监齐、赵兵,立了大功而获封魏其侯。游士宾客由此争相归附他。景帝时每次朝廷讨论军政大事,所有列侯都不敢与条侯周亚夫、魏其侯窦婴平起平坐。窦太后也曾多次推荐魏其侯当丞相,景帝却认为魏其侯“骄傲自满,容易易自我欣赏,做事草率轻浮,难以出任丞相”而拒绝了。到武帝即位,建元元年(公元前140年),丞相卫绾因病免职,魏其侯窦婴终于被任命为丞相,武安侯田蚡被任命为太尉,一时位极人臣,显赫无匹。窦婴、田蚡上任后,和赵绾、王臧等人努力推崇儒家学说,贬低道家学说,却忘了升为太皇太后的窦漪房依然手握虎符,仍能左右朝政、说一不二的。窦漪房一生奉行黄老之道,无为治国,见魏其侯等人所作所为越发厌恶。到了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御史大夫赵绾请皇上不要把政事禀奏给太皇太后。太皇太后雷霆大怒,立即罢免并驱逐赵绾、王臧等人,连带着撤去窦婴、田蚡丞相和太尉之职,又任命柏至侯许昌当了丞相,武强侯庄青翟当了御史大夫。魏其侯、武安侯从此以列侯的身份闲居家中。
虽然赋闲在家,魏其侯窦婴声名太盛,加之侯爵之位仍在,又是太皇太后血亲,所以其幼子窦开仗势欺人,横行骄纵惯了,却无人敢管。陈羲早就听闻窦开恶名,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察觉到身后没了动静,又听到几声冷笑,陈羲倏地反手抽剑,直接架在窦开颈脖上。
准备大摇大摆离开的窦开一下僵住,笑声立止。
陈羲厉声道:“魏其侯清廉耿直,家教何其严明,怎会有儿子随意坏他声名!将人拿下,押回中尉府审问!”
——没人敢管,那由我来管!
陈羲对长安城里横行霸道的权贵二代早就看不过眼,见窦开嚣张至此,决定治他一治。田获等得令,不再迟疑,立即把窦开捆了个严实。
剑在脖上,窦开不敢乱动乱说。待被捆后陈羲收回剑,他气得浑身发抖,喊道:“反了反了!居然敢在本大爷面前亮剑!来人哪,快去叫父亲来!”
陈羲等置若罔闻,倒是挨了窦开两掌那人鼓掌笑道:“好!好!”
陈羲扫了那人一眼,冷冷道:“你也要去中尉府。”
那人手一扬,阻止士卒上前,他倒不惊慌,淡然应道:“不需捆绑,我自会走一趟中尉府。”
鸨母见局面已受控制,上前对陈羲道谢:“谢过中尉大人。”
陈羲不理睬她,对田获和士卒道:“走。”
***************
魏其侯窦婴接到中尉府禀告,亲自来到中尉府。见过陈羲后,接走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
窦开见到他时,一脸委屈地告状:“父亲!您要为孩儿作主啊,中尉他欺人太甚,竟敢持剑威胁儿子并捆到此处,让窦家颜面尽失哪!”
“闭嘴!”窦婴板着脸,厉声骂道:“还嫌闯的祸不够大吗!!!你知道你打了何人?”
“儿,儿子不知。。。。。。”
“他是燕王刘定国之子!”窦婴鼻子喷着气:“你胆子可真大,下回碰到陛下微服私巡,估计你也是照打不误!”
见父亲震怒,窦开噤口不敢出声。
“我来之前得知中尉府已释放其中一个闹事的,以为中尉看不起我窦某,所以将窦开关押不放。未料当真看到燕王府派人来接少主,还见到燕王的銮轿。”
窦婴长叹一声,恨恨道:“孽障!非要将老父气死了你才心安吗!”
“儿子不敢。儿子实在不知他是燕王之子。。。。。。”窦开小声说道。
窦婴瞪他一眼,道:“少废话!跟我回家闭门思过!”言罢拉过窦开就走。
一直看着窦婴训子而不出声的陈羲立即欠身,道:“侯爷走好,不送。”
窦开闻言,直恨得牙痒痒。(未完待续)
章八十八 花魁(下,补完)
窦氏父子走后,田获心有所感,对陈羲道:“大人只是照实陈说事理,魏其侯就不再深究,亦不偏袒儿子。侯爷果真是明辨是非,并不徇私。”
陈羲点头道:“魏其侯重理耿直,当初先帝在太皇太后面前言道千秋之后传位于梁王,是侯爷头一个站出来道:“父子相传,此汉之约也。上何以得善传梁王?”——就因直言,魏其侯被太皇太后除了窦家门籍,有段时日还不准入朝觐见。”
田获听着纳闷道:“侯爷既如此明辨事理,又有清廉之名,儿子怎会这般不成器?”
陈羲道:“父祖英雄,得荫子孙,而子孙不思进取,只会坐享其成,成为纨绔子弟的,亦不少见。”
田获点头同意。他忽地想到更要紧的,忙问陈羲:“大人,燕王派出銮轿来接小王爷回去,而小王爷看着虽无愤懑之色,但属下思来想去,仍为大人担心——”
陈羲笑笑道:“小王爷贪玩,瞒住王爷微服出游,随从不多,以致斗殴吃亏,说起来还是我们帮他赢回一点面子;他若要记恨,我等只是扫了他逛青楼的闲兴,窦开却是真得罪了他,令他颜面全无。”
他拍拍田获的肩,道:“所以放宽心——真要担心的不是我们,而是窦家父子。”
田获释然,不再担忧,却生了好奇之心,道:“属下听闻,燕王好色,府上姬妾美婢众多,小王爷又何必去勾栏教坊?不过。。。。。。”
他忽地欲言又止,陈羲道:“不过甚么?说下去。”
田获讪讪一笑,道:“属下听闻,海棠春之花魁蝶紫嫣,艳压群芳,艳名远播,却藏身闺中鲜少露面;接客方式也不同寻常,非得是她看中了才会被邀入闺中而现身相见。多少王孙贵胄纷纷慕名而至,砸下重金重礼,却未能一窥芳容。而凡是见过她的,如窦开和小王爷——”
他打量着陈羲神色,说到此处,唯恐让陈羲心存“田获经常夜宿勾栏教坊”之感,于是闭口不敢再说下去。
陈羲倒是神色如常,接道:“如你所言,见过她的,无一不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以致相互争执并大打出手。”
田获连连点头。
陈羲沉吟道:“还有此等绝色?”
田获再次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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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羲并不相信有女子绝色如斯,说过就罢,丝毫没放在心上。田获再对花魁好奇,也不敢在当值时对上司反复提及勾栏教坊之事,也就按下不提。两人照常处理公事。忙到黄昏之时,陈府管家陈丁求见。陈羲让他进来。陈丁一进房,行过礼后,见陈羲田获仍埋首事务之中,自己先局促不安起来。
陈羲头也不抬,未见管家局促模样,只问道:“何事?”
陈丁有点紧张地,却不答何事,先递上一扎竹简,道:“少主,请看。”
陈羲这才抬头,瞥了他一眼,纳罕地接过竹简。一看原来是封信柬,上面书道:
“中尉陈大人台鉴:
时逢仙桃垂熟之期,值金桂花开之会。小女子昨夕闺中偷窥,见大人勇武,执法从严,不畏权贵,因而私存仰慕之念。恳请大人明夕酉时屈尊移步海棠春中,小女子将洒扫恭候,以求一叙。百拜顿首。”
信柬尾处,端正写着“蝶紫嫣”三字。
陈羲看罢,问道:“海棠春的请柬,从何而来?”
陈丁咳了一声,道:“少主知道的,老奴有一犬子并不成器,从不干活,却常和一帮狐朋狗友厮混。今日难得回来见老奴,老奴还以为他回心转性,未料那家伙却是受教坊所托,央老奴一定要将请柬递至少主手中。老奴实在没被他磨得无法,只好硬着头皮来找少主——若耽误了少主正事,老奴这就告退。”
陈羲并不介怀,应道:“无妨”。他随手将请柬放至一边,道:“还有其他事么?”
“没。”
“那你先回府罢。”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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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丁走后,田获那颗好奇心蠢蠢欲动地,再也抑制不住,于是走到陈羲身旁拿了请柬来看;看毕还不忘赞一句:“看来花魁不单只有艳名,行文措辞亦颇有文采嘛”。
陈羲瞥他一眼,知道他动了男人那点心思,直接道:“你想去?”
田获嘿嘿一笑,知道在陈羲面前打诳语也是枉然,索性应道:“属下若答“不想”必是假的——话说回来,难道大人就没对花魁有些许好奇揣测之心?”
陈羲见他笑得嬉皮,看着自己一脸期待的模样,就知田获心里打的小九九:必是想自己答“当然好奇”,他才好说“既如此,属下与您同去”,借机一窥花魁蝶紫嫣芳容。若放在早些年,陈羲接到这凭空掉下的馅饼,会比田获更雀跃更兴奋,也许会按捺不住,当即就提脚走去教坊了。然而年少轻狂早成旧日往事,这些年历练下来,陈羲心性已变得沉稳内敛,加上心有所念,他对风月场所实在兴致缺缺,淡然应道:“我不好奇,也不感兴趣。”
田获顿觉兜头被泼凉水一般,希冀一下转为失望,又不敢表露出来,只好再次讪讪干笑着:“既如此,属下多嘴了。”
陈羲见他脸色变幻,知其所想,却懒得点明,转移话题道:“方才接到一桩新报案,你已看了报案笔录,把案情讲述一遍。”
田获敛笑肃然,将花花心思暂时抛却脑后,迅速地将笔录回想一番,禀道:“死亡者姓吕名言,是个商人。。。。。。”
*************************
海棠春里,灯盏一一燃亮。
烛火不安份地一跃一跳,正如此刻抑制不住的无边暧味。
笙簧缭绕,丝竹之声柔如春雨,淅淅沥沥还柔肠百结,女子低声轻唱,是唱不尽的缠绵悱恻;眼波流转间,尽是无边春色。
男人喝酒喝得脸色通红,早就坐不住,待女子歌毕舞罢,一揽纤腰,往床帷走去。
一幅又一幅帷幕无声落下。
嬉笑孟浪之声不时传出。
与外面热闹不同,有一套房的内间,却一直悄然无声。
花魁蝶紫嫣安坐在内,默默看着烛火摇曳。
茶水已凉,熏炉内香已成灰。
残烛将燃尽,在灯盏内流了一汪泪,兀自剩一点光亮,一晃一晃,勉力支撑着。
丫环走进内间,对她道:“姑娘,鼓打二更,已到亥时。那位中尉大人,十有八九是不来了。不如姑娘就此安歇罢?”
蝶紫嫣摇头,道:“再等等。”
丫环见她神色,笑道:“姑娘可是看上那位大人了?”
蝶紫嫣轻笑一声,是嗤笑:“我倒是看上他了,只是人家并不领情。”
丫环开解道:“那是因为他没见着姑娘。若见到了,只需一面,只怕赶也赶不走呢。”
“是啊,”蝶紫嫣红唇上扬,道:“男人,说白了都是只爱女人皮相的浅薄蠢物。这位大人想来也不例外。”
顿了顿,她又道:“不过若他不来。。。。。。”
“若那位大人当真不来又如何?”丫环好奇问道。
蝶紫嫣忽地冷下脸,道:“你曾见过收到我请柬而不来的男人么?”
丫环立即回道:“没有,一个都没有。”
******************
蝶紫嫣原以为,以自己艳名,所有被邀男人还不趋之若鹜,如蜜蜂见了花般蜂拥而上。不料她等到将近三更,依然没等到陈羲到来。
那一刻她清楚知晓,那位中尉大人今晚是绝不会来了。
空等了一晚的蝶紫嫣,直到翌日,莫对方人影,连片言只语的解释都没见着。很明显,自己的邀请被完全无视了。
竟真有拒绝自己邀请的男人。(未完待续)
章八十九 花魁(终,补完)
蝶紫嫣自持美色,无往不利,所见男人无不拜倒在自己裙下。获花魁之称后,她名气越盛,心气愈高,挑中之客,非富即贵;怎料竟有人不识抬举,拒绝自己邀请,让她颜面尽扫。她恨恨地想到,这是破天荒头一回碰壁,越发觉得气愤难平。
恨到极处,她却慢慢冷静下来。想自己只是一介女流,又是在勾栏教坊,当官的不给面子,又能如何?她虽自视甚高,但清楚知道,自己在男人眼里也只是玩物而已。
玩物。。。。。。她冷哼一声。
可惜我这玩物,却偏偏引得一众蠢物死心塌地,心甘情愿地砸下大把银两,千方百计地哄我取悦我,唯恐我皱一下眉头。
皆因为。。。。。。
她随手揽镜自照,镜中映出一张美赛天仙的脸。
她冲着镜中的自己嫣然一笑,已不见愠怒神色,眉目柔柔地恢复如常,眼波流转间更见娇媚。同时心里冒出一个念头:日后若有机会,非得给陈羲下绊,让他颜面扫地不可!
******************
蝶紫嫣没料到机会竟来得那么快。
事隔两日,田获带着几名军士,前往海棠春。鸨母一问,才知城东出了一桩命案,而中尉府查案查到蝶紫嫣身上。
“所以,蝶紫嫣要跟我们走一趟中尉府。”田获命道。
鸨母听了,心里嘀咕,面上仍是笑吟吟地,道:“我家丫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跟命案扯上关系岂不可笑,田大人您觉得呢?”
田获冷冷道:“少废话,交人出来。”
“其实大人查案也可以留在此处查问——哎田大人,别,别拔剑!不是我拦着您,是紫嫣那丫头曾立誓,除非有男人为她赎身并愿娶她,派来迎亲轿子抬她她才出去,否则绝不离开海棠春一步。”说到此处鸨母有意顿了顿,一双眼睛直往田获上下瞟着,可怜兮兮说道:“紫嫣丫头被宠坏了,大人若是不同意,奴家也难做呐。”
既能当上勾栏教坊鸨母,都有一副对外八面玲珑善迎合,对内狠毒奸诈的黑心肠。蝶紫嫣是海棠春之花魁,是动的金灿灿的珠宝,是活的白花花的银两;多少贵客慕名而来等着见她一面,鸨母岂肯轻易放她出去,即使是离开半刻也不允许。鸨母也知,田获既为公事而来,断不会应下为花魁赎身之事,她是故意出言试探。
果然,田获并不吃她那一套,剑眉倒竖,怒声呵斥道:“放肆!竟敢阻拦官府办差,我等直接进去抓人!”
鸨母哎哟一声,不等剑架在脖子,忙道:“田大人息怒,奴家这就叫紫嫣丫头出来,请稍等,稍等啊。”
她朝龟奴扔个眼色才转身入内。龟奴知意,上前替她暂时拦着田获等人。
田获等人不耐烦地等着,不一会儿,鸨母匆匆返回,身后跟了一人,却不是蝶紫嫣。
田获一见那人,惊愕道:“所公——”
“公公”一词只说了个开头,田获已知晓一半,当即警觉地闭上嘴。鸨母嘿嘿一笑,道:“正是所恭随从,他是随他家主人来的。”
田获知道那人确是名叫所恭,他更知道所恭是武帝内侍,净了身的公公,所恭“家主人”只能是。。。。。
所恭不阴不阳地一笑,道:“主人金卯刀公子,正和蝶姑娘风花雪月聊得兴起,不想有人打搅。田大人,请离罢。”
金卯刀。。。。。。
田获想到陈羲嘱咐道:“切莫因私废公”,他本身也是公私分明之人。然而,金卯刀背后那个字震住了他。他只能牙一咬,率领军士离去。
而深闺里的蝶紫嫣窥见一切,轻声笑了,笑得花开一般。
******************
“金卯刀。。。。。劉。”
陈羲念毕,道:“既藏了姓,就是不想他人知晓——你怀疑陛下在海棠春内?”
田获点头,忿然道:“没料到陛下竟微服私巡到教坊青楼。。。。。。”
“禁声,”陈羲道:“你毕竟没见到陛下,所恭虽在海棠春却不意味着陛下也在,更不能证实陛下成了蝶紫嫣的恩客。”
“若非如此,他一公公去教坊青楼干甚么?”
“也许他是虚张声势,也许他是奉了皇命。不提所恭。眼下看来,蝶紫嫣恩客众多,拘她来中尉府只怕更多权贵出面阻拦,并不可行。”
“大人之意。。。。。是亲自去海棠春一趟?”
“正是。”
*********************
一只小鸟扑愣愣地飞着,忽地收翅停在一扇纱窗外。
它歪着头,小黑豆一样的眼睛好奇地朝窗内看了一眼,又扑愣愣地飞走了。
蝶紫嫣正在梳妆,一门心思全在妆扮上,无暇理会窗外飞来又飞去的小鸟。
今晚的恩客很重要——他虽隐瞒了真实身份,但蝶紫嫣早看出他绝非凡俗之辈,不论面相还是言谈,都有着龙子凤孙独具的雍容华贵。蝶紫嫣猜测,他就算不是王爷,也必是位王孙。她阅人已多,觉得自己这个判断没错。
更要紧的,是他有心替自己赎身,愿意娶自己回府里——勾栏教坊里的姑娘,哪个不想从良跳出火坑?就算歌妓从良只能当妾做小,蝶紫嫣相信,凭自己相貌还不轻易就将一个男人牢牢拴住,叫他往东就往东、叫他往西就往西?
她已等了许久,错失了不少机会,眼下她不再犹豫踌躇,孤注一掷地,决意用自己美貌赌上一回。
于是她刻意轻描慢抹仔细妆扮,花时比平日还长。好不容易梳妆完毕,日已向西。她点燃熏香,又对门外的丫环唤道:“准备掌灯。”
她等了好一会,没有回音。
她又喊了几声,仍是无人应答。
她不由竖耳倾听,却听不到一点人声——套房外间竟是悄然静默的。
心下奇怪,她正想开门一看究竟,门却忽地被拉开,两名男子直接走了进来。
她一惊,“啊”一声,向后退去。
其中一个男子见状,道:“中尉陈羲,冒昧造访,蝶姑娘不需惊慌。”
——何止冒昧,简直惊吓,没人通报,没人引进,两个大男人无声无息忽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不惊慌才怪。蝶紫嫣定下神来,仔细一看,说话那位确是让自己空等一夜的中尉陈羲;另一位她也见过,姓田,应是陈羲的副将,奉命拘她去中尉府却让她轻巧地打发走了。
她不知陈田二人为何重来海棠春,却想到怕是善者不来,来着不善。
蝶紫嫣毕竟见过风浪,压下最初的惊慌后,她一边心里盘算着如何脱身,一边对陈田二人嫣然一笑,道:“两位大人大驾光临,紫嫣不胜荣幸,请坐。”
美人一笑百媚生,田获只觉眼前一片光亮耀眼,连连暗道怎会有女子生得如此容貌,完美无瑕,恍如天仙。偏偏她黛眉下的一双美目还秋波闪烁,似迷若幻,只一眼,田获就觉得魂都被她勾走。
若我是窦开,也愿意为她掌打任何人。。。。。。他呆呆地想着,直看得一眼不眨,整个人懵征地站着,说不出一句话。
陈羲却波澜不惊,没太多感觉,回头一见田获貌若痴呆,就伸手一拍他的肩膀。田获方才如梦初醒,连连道:“坐,坐。”
陈羲又低声对他说道:“把嘴合上。”
田获才知自己失态,暗觉惭愧,赶紧抿上嘴。坐下后一直低着头,不敢再看蝶紫嫣一眼。
蝶紫嫣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见二人反应不同,已有算计。
陈羲坐下后刚想开口,蝶紫嫣先奉上两盏茶,道:“大人,请喝茶。”
不待陈羲出声,她又笑着延入道:“小女总有预感,中尉大人会来见小女的,今日可算成真了。”
“是么,”陈羲应了,又客气拒绝道:“茶不喝,我们是来问案——”话音未落,田获却因紧张得手脚都没个放处,已伸手拿盏一下将茶咕嘟喝了。
陈羲瞪他一眼,田获咕哝一声“好茶”就直直地向后倒去。
砰一声,他倒到地上,闭眼昏过去。
“田获!”
陈羲摇着他,陷入昏迷的田获仍是一动不动。
“你给他喝了甚么?”放下田获,陈羲冷冷对蝶紫嫣说道。
蝶紫嫣浅浅一笑,状甚无辜,道:“呀,小女一时粗心,错把酒当茶,递给两位大人喝了。无心之失,望陈大人见谅。”
陈羲当然不相信她是无心之失,而无辜之状他看某人演示多了去,更灵动更让他无语,蝶紫嫣此等掩饰并不入他眼,并未影响他分毫。他淡淡道:“蝶姑娘,我俩既能不惊动任何人来到你深闺,也就能不惊动任何人带走你;你若在陈某面前再耍花招——”
手抚上剑,陈羲直视着她,眸色深沉,语调转冷:“那你这张脸肯定保不住。”
蝶紫嫣下意识地摸上脸颊,身子一颤。
威胁。。。。。。绝对是威胁!
心里再次飞快地盘算着,蝶紫嫣故作惊惶,赔罪道:“小女岂敢!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大人包容。。。。。。”
“我问你,可认识吕言?”陈羲打断她,出言问道。(未完待续)
章九十 花魁(尾声A,补完)
听到“吕言”之名,蝶紫嫣低下头,双手在衣袖里的绞了好一会;待抬起头来,已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大人先原谅小女暗藏私心,小女才敢回答。”
“你说。”
蝶紫嫣一对上陈羲的目光,受惊似的侧过头去,双颊飞红,轻声道:“小女仰慕大人。”
陈羲见她如此神态,一时迟疑未接话,蝶紫嫣又柔声说道:“为了和大人单独相处,小女斗胆在茶壶里加了点宁神安睡之药,只会让人上昏睡两个时辰,别无妨碍。”
“。。。。。。”
“小女私心,大人既已知晓,”蝶紫嫣神色怯生生地,眼里又带着几分希冀,道:“大人既来见小女,能否先谈风月,再谈其他?”
陈羲没有回答,却先将灯点亮。
天色已暗。
熏香如幽魂一般,若有若无地,自香炉内袅袅逸出。
蝶紫嫣的脸,方才他看着有点模糊不清;眼下灯光一映,一下变得清晰无比,连带着眉梢眼角边的风情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果真楚楚动人,只是那张脸。。。。。。
美得不真实。
蝶紫嫣见陈羲定定地看着自己,眸色深沉,只觉自己浑身笼罩在他目光之下,却一点都猜不到他心思如何。她侧过脸,出言挑逗:“大人如此看着小女,莫非。。。。。。嫌小女貌丑?”
陈羲忽地一笑,道:“非也。陈某在想,如果在你脸上划一刀,也许就能证实吕言所言是真?还是假?”
旖旎暧味一下褪去,蝶紫嫣脸色微变,急道:“他说了甚么?”
陈羲眼睛一亮,笃定道:“你认识他。”
“我。。。。。。”蝶紫嫣暗悔自己失言,忙道:“小女恩客众多,实在记不得吕言是何人。”
“你若不记得,怎会一直王顾左右而言他,对陈某所问避而不答?”
***************
蝶紫嫣认为,男人不外乎两种。
第一种,初次见她就呆立懵征,惊为天人,紧接着不能自控,在她面前或失态或哗然,千方百计地引她注意。这种男人,欲念是露骨的,毫不掩饰的,从眼里一看可知。
第二种,表面看着冷淡,甚至不拿一个正眼瞧她。其实是装出来的,心里却想她想得要命;一入床帷,他们就原形毕露,欲念比头一种男人还甚。
然而,陈羲明显是例外,是她从未见过的第三种男人。
他看着自己的眼神,与看着轻烟闲柳无异,平静无波,并没有那种欲念。
她不禁想起,鸨母曾在自己面前夸赞陈羲道:“中尉大人那相貌那气度,世间罕见,千万人中也挑不出一个。从未见过有男子像他那样。”
她深以为然,因而发帖邀请陈羲。陈羲爽约后,鸨母特意安慰自己一番,末了又道:“听闻中尉大人忙于公事,眼光奇高,所以至今尚未成亲——说起来,陈中尉在巡街时,不少姑娘家会躲在窗后暗中偷窥,芳心可可,但他都看不上。只怕是寻常女子不入他眼呢。”
眼下看来,他的确未被自己美色所惑,相反却保持着冷静与清醒。
蝶紫嫣顿感微挫,继而暗恼。她原先想着见机周旋早点脱身,不知不觉间却与陈羲较上劲。更麻烦的是,吕言此人,她不能提也不想提,而陈羲却逼着她非说不可。
她只好如实回答道:“小女想起来了。前些日子,吕言曾来海棠春来捧场。”
“他被你邀入闺中,后来却被赶了出来?”陈羲又问。
蝶紫嫣咬了咬唇,道:“没错。他在此处喝了些酒,发起酒疯,胡言乱语的,小女实在忍受不了,就赶他出去。”
“就在前日,他被杀了,是因咽喉被咬而死的。你可知晓?”
“小女不知。”
说到此处,蝶紫嫣插嘴问道:“吕言之死,又与小女有何关系?”
陈羲看了她一眼,道:“吕夫人来中尉府报案,说吕言是遭人灭口。”
蝶紫嫣笑了,讥讽地笑道:“大人想说,是遭小女灭口的?”
陈羲道:“不是。吕夫人告诉我们一件事情,而我怀疑此事也正是他被你赶出的缘由。”
蝶紫嫣红唇上扬,道:“愿闻其详。”
陈羲缓缓道:“二十年前,陈仓倚翠楼花魁,名叫玉娘。”
他特意停下看蝶紫嫣有何反应,蝶紫嫣神色不变,只淡淡应道:“噢?”
“她是吕言第一个女人,”陈羲继续说道:“所以吕言一直对她难以忘怀。当年吕言年二十岁,花魁也正值二八妙龄。二十年后,吕言因经商来到长安,夜晚来海棠春寻欢,听得花魁蝶紫嫣之名,出钱求见。待他见着深闺里的蝶紫嫣,发现蝶紫嫣竟长与当年玉娘一模一样。”
“世上长相相似的多了去,不足为奇。”蝶紫嫣反驳道。
“他原以为蝶紫嫣与玉娘是母女,可蝶紫嫣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与玉娘一般无二。继而他又看到,蝶紫嫣左耳下有一小痣,和玉娘一样!甚至,受惊后左手捏着右手小指的动作,也完全一样!”
“。。。。。。”
“所以,他确定了,你就是当年的玉娘!然而你的相貌,却怎会和二十年前一样丝毫不变?”
蝶紫嫣报以一笑,傅了脂粉的脸不见一点慌张,相反却从容自若:“小女还以为吕言说了甚么,原来又是这番鬼话。敢问中尉大人见过玉娘么?”
陈羲默而不应。蝶紫嫣料他不能确定,心里冷笑,面上半点不露,只道:“大人没见过玉娘,单凭吕言一面之辞,就能断定小女是玉娘?”
“陈某没见过玉娘,别人却是见过。”陈羲实则胸有成竹,笃定道:“我已命人带倚翠楼鸨母来,你可敢与她相见?”
被反将一军的蝶紫嫣敛眉低头,不答反问道:“大人当真觉得,有人能二十年容貌不变么?”
“我见过,也确信会有此事。”陈羲想到余周和见过种种不可思议之事,肯定地说道。
蝶紫嫣抬起头,神色凄然,美目含泪欲坠,道:“看来大人是不相信小女了。”
她轻叹一声,看着凄苦无助,惹人垂怜,像下定决心般轻声说道:“既如此,小女只好自证清白了。”
双手一解腰带,外衫滑落到地,露出薄如蝉翼的轻纱里衣。
灯光下,她似被一层薄雾轻绕,一抹酥胸和窈窕腰身若隐若现,弱不胜衣的神态欲拒还迎,泣泪中犹带脉脉含情:“请大人亲验,小女是否。。。。。。正值妙龄?”
她整个人向陈羲靠去,陈羲暗自叫苦,一下全身紧绷,直接侧身避开。
蝶紫嫣扑了空,未及下一步动作,却感到头颈朝后被生生一扯,痛得她惊呼出声。紧接着她看到有一只手从后缠上掐住自己脖子,再想转头后看,脸颊立即感到碰上刀锋,尖疼且冰凉。
她不敢动。看到眼前站着不动的陈羲,依然昏睡未醒的田获,又瞥到关得好好的门,忽然间她后背就惊出一身冷汗。
——有人在自己身后!
那人忽地凭空冒出,并拿刀劫持自己!
她哆哆嗦嗦地说道:“饶,饶命啊!大人,救我!”
陈羲并不理会,目光只落在自己身后,毫不惊讶,居然还释然一笑,对那人道:“看来又得麻烦你了。”
背后那人。。。。。。和陈羲是一伙的?
“你。。。。。。究竟是何人?”蝶紫嫣惊疑未定,嗫嚅问道。
“喜欢坏他人好事的人,”背后那人淡淡应道:“我说大娘,你已三十有六,还作此小儿女之态,我看着都觉得累。”
蝶紫嫣还想反驳,刀就向脸一抵,她哪敢再多嘴,只好战战兢兢求饶道:“先,先放下刀,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回应她的是一声冷哼。背后那人并不跟她废话:“眼下开始,我问,你答。而说谎有何下场,你知道的。”
蝶紫嫣心头一凛,忙道:“是。”(未完待续)
章九十一 花魁(尾声-B,补完)
“你何时离开倚翠楼?”
“在前些年。。。。。。”
“因美貌消逝而被赶走?”
蝶紫嫣眼里迸出一丝恨意,咬牙道:“是。”
那段不堪,她一点都不愿回想;一触及那些记忆,满心都是恨,恨当时只给自己冷眼白眼的人,更恨那些一本正经答应了、却迟迟不迎娶自己的负心男人。。。。。。恨不得把他们都杀掉!
背后那人又问道:“你到海棠春,是在去年年末。未到海棠春之前,你碰到甚么精怪,或是吃了甚么容貌回春?”
蝶紫嫣咽下一口闷气,道:“。。。。。。不是精怪,是一位老大娘。”
******************
玉娘任倚翠楼花魁时,风头一时无双,使得她目中无人,眼高于顶,连带将教坊其他姐妹都一一得罪。当她因年老色衰被赶出倚翠楼后,竟无人为她说一句好话。她只好怀揣私己银两悻悻离去。
她幼时就被牙婆(女人贩子)卖至勾栏,出来后孑然一身,举目无亲,没个投靠去处。不知不觉走到城郊,在一座山脚下被几个贼人围住,将身上银两抢劫一空。她不敢跟贼拼命,只好任他们抢了去,待他们离去才肉疼得扑地痛哭一场。
痛哭过后,她没往回走,却继续往前而行,花了几日时间,行至咸阳。为了养活自己,她放下身段,扣响人家的门,自荐愿当帮佣,做些端茶递水缝缝补补的杂活。然而她并非奴婢出身,又有了岁数,兼来历不明,并不被信赖,在任何一家当仆役都当不长久。
她也曾想过随便找个壮丁,或是田舍汉嫁了也罢;然而见识过众多翩翩贵公子,寻常庸俗的男人如何入得她眼?
两年耗下来,她渐渐麻木了,只求日有两餐,睡时头顶有片瓦就行。直到某个初冬夜里,她再次被一家东家赶出门外。当时飘着雨,夹着雪,薄衣薄棉的她拍门苦苦哀求,直求东家行行好放自己进去,过了这一夜再走。。。。。。她嗓子都喊哑了,门却一直紧锁不开。
无奈之下,她走到别家屋檐下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着。
身冷,心更冷。
抬头一看,对面就是一家勾栏教坊,灯火明亮,玉笑珠香,暖香袭人,姑娘们个个花枝招展,正与恩客调情言笑。。。。。。
她不由自主地,慢慢地向那教坊走去。
还没行到门前,三四名龟奴出来拦住她,喝斥道:“丑妇!莫挡道,滚开!”
——丑妇!?
我?
我才三十来岁。。。。。。
我曾是花魁。。。。。。
多少姑娘曾嫉妒我美艳容颜。。。。。。
多少王孙俊少曾对我倾慕爱恋却求而不得。。。。。。
怎会变成丑妇?
她如遭雷击般,呆立半响,眼泪终于抑制不住,哗地流下。
*************
她走到一个无人之处,眼泪依然不停流着。
自己年轻时。。。。。。美貌还在之时。。。。。。怎会凄凉狼狈至此?
常说美色天赐,然而天何不公,青春美貌顶多也只有十来二十年。。。。。。
眼下的自己,不需照镜,都感觉脸颊松弛,眼角下垂,细纹满面。。。。。。
她不由想到,倘若能回春,自己就能夺回失去的一切。
然而人又怎会回春?
一想至此,她越发觉得人生无望,生不如死,真真满腔苦水,越发哭得更凶,抽噎不已。
就在此时,耳边响起一个声音道:“想韶华回春么?
她擦了擦眼泪,抬头一看,一个全身罩在黑衣里的老大娘,提着灯,驼背躬身,站在自己面前。
老大娘直直盯着她,也不等她回答,直接从袖中掏出一颗珠子,递至她面前,道:“想的话,吃了它。”
昏暗灯火下,珠子晶亮通透,中间却绕着一圈的幽绿。那圈幽绿竟汨汨而动,如一汪绿水缓缓流淌在白玉池上,恍似活物一般。
玉娘没有问老大娘是谁,也没问老大娘为何知道自己心思,自己沦落至斯,还有甚么可输的。她一把接过珠子,放入口中。
珠子触手微凉,吃在嘴里却是绵软温热,咀嚼咽下,只觉一股说不出舒适自心底泛起,暖暖的,像有只小手从下而上,一寸一寸地滋润着自己,抚摩着自己。。。。。。眼皮却越来越重,困意袭来,她强撑着睁着眼,问老大娘道:“为何要帮我?”
纵然有灯火映照,老大娘的面目仍是模糊不清,她却清楚听到对方科科笑了。老大娘道:“没甚么缘故。我有回春之药,而你需要它,仅此而已。”
“真能回春?”
“只要你一直愉悦欢快。”
“那我可不能保证。。。。。。”
“那老婆子就再帮你一把,保管你以后凡事如意,心情欢畅。。。。。。”
“噢?”
灯火一晃,黑衣一飘,一瞬间只剩下她一人。
她只看到老大娘唇角间笑容诡异,尚未看清眉眼,对方就倏地消失不见,正如出现时一样突然。
未及寻思个中蹊跷,下一刻她就沉沉昏睡过去。
*********************
“你醒来后,发现自己容貌已回春,然后化名蝶紫嫣,来到长安海棠春?”
“是。”
“那个精怪——老大娘,当真没说为何要帮你,也没说想要的报酬?”
“确是没说。”
“那真怪了,”背后那人沉吟道:“种一株花,生根发芽长枝有叶直到开花盛放,最后枯萎凋谢,自有定律,人也一样。回春是逆反而行,必然要付出代价;要制回春之药更甚,又涉及邪蛊,代价更高。。。。。。而她居然没有索取报酬,还保证你凡事如意欢快舒畅?”
“是的。回春后,我确是事事顺利,一切称心如意。即使有旧客来——”
蝶紫嫣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当即禁口不言;背后那人却抓住话中关键:“即使旧客来了认出你,也和吕言一样,被她灭口?”
蝶紫嫣只好点点头。
“她在何处?”背后那人问道,语调一下冷得像冰。
蝶紫嫣微微一颤,摇头道:“我,我不知道。”
话音刚落,她就感到刀在脸颊上划了一划。她尖叫出声,道:“不知道真不知道!之后我一直都没见过她!”
“既然没见过,你怎能人确定是她杀的?”
蝶紫嫣嗫嚅道:“我能感觉到。。。。。。有两三次我烦恼着,想哪个恩客死了算了,都会听到一个声音回应道:“如你所愿”,随后那客就当真死了。。。。。。”
脸颊边的刀子移开了。
蝶紫嫣还未还得及松口气,就听到一声:“当即晕厥”。
于是她当即晕厥过去。
*************
端木圭原先站在蝶紫嫣背后,此时上前用刀往她发髻里轻轻一划,几缕乌发随之掉落。
方才只听不语的陈羲问道:“知道是何精怪了?”
端木圭道:“大概知道了。但那精怪有何目的,仍是不明——不过此事抓到它一问就知。”(未完待续)
章九十二 花魁(尾声-C)
她一边说着,一边拾起蝶紫嫣的头发,收到一个锦囊里;又忽地一笑,道:“外面恩客若知囊里装了花魁之发,必愿出千金来买呢。”
陈羲轻咳一声,暗思着阿圭不愧是端木子贡家后人,出言提醒道:“端木,正事要紧,”
端木圭并不看他,自顾自嗅了嗅锦囊(囊口开着),道:“花魁发上沾有那精怪气息,我自会寻迹去找。”
“是我们。”陈羲纠正道。
端木圭只作听不见,她走到依然昏睡的田获跟前,正想唤醒他,却被陈羲一把拉住。
陈羲阻着她,只道:“你输了。”
端木圭此时才用正眼看着他,两汪秋水流转间幽幽盈盈,唇边微笑似有似无,看着难以捉摸。陈羲却心里一动,下意识紧攥着她的手,道:“既是我赢,你需依我一件事。”
端木圭没有挣开,只是浅浅一笑,道:“说罢。”
玉手在握,掌心中那股温暖依然让他眷恋不已。。。。。。陈羲几乎有种烈火焚身的错觉,对着伊人一时竟未能答话。
******************
打赌之事需由从头说起。
话说田获拘问蝶紫嫣遭拒,陈羲就决意再去海棠春一趟。当时他已料到不一定能顺利问案,遂带着田获去灵星楼求助于端木圭。
端木圭倒是在楼里,懒懒地歪坐于正堂东席上,见到他俩第一句话就是:
“许久不来灵星楼,一来就想让本姑娘带你们逛青楼,嗯?”
——语气淡淡,尾音却上扬,听似漫不经心,实则对他们来意一清二楚。田获心里一惊,暗思着他二人尚未开口,端木怎会知晓?陈羲却不以为异,直道:“你既知道,就帮个忙。”
“不帮,”端木圭回绝得极快,往隐囊(古代倚枕)一靠,慵懒万分地说道:“这段时日我一直主持秋祭,好不容易有一日空闲,只想呆在楼里好好歇着。”
陈羲道:“我们去海棠春是为了——”
“知道,为了见花魁嘛。”端木圭有意打断对方话语,故意曲解他辩白之意,又半眯双目斜睨着陈羲,不怀好意说道:“两位大人是男人大丈夫,去勾栏教坊倒罢了,却未听过良家女子也跑去那里的。再说,陈大人视我如妹,更从未有兄长带着小妹一同去逛花街柳巷的。”
顿了顿,巫女唇边浮出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笑,对陈羲道:“陈大人,你说对吗?”
田获见端木圭似笑非笑,目光却是清亮透彻,似乎要将眼前人看穿看透,背脊就无由来地嗖地一凉。陈羲被她一窒,暗思端木圭阻挠,莫非有那个意思?他好一会才试探道:“我们去见花魁是为了问案,端木你是否误会了?”
端木圭心里暗道,真是个笨木头,嘴上依然懒懒地说道:“不是误会,是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
“你想啊,花魁貌美,男人见着她难免先是惊艳,继而情难自控,做出些非礼之事。。。。。。那时,在一旁的我是看好呢,还是不看好呢?”
果真如此。陈羲心里暗喜,微微一笑,认真说道:“你放心,我绝不会失礼——因为我不会对花魁动心。”
两人四目相交,空中忽地流动着几分暧味未明。
一直插不上话的田获在这刻觉得自己特别多余,几乎要坐立不安了。
端木圭清瞳流转,笑意虽淡却一点一点漾开了去:“我不信。”
“那就打个赌,”陈羲胸有成竹,笃定地笑着:“若我见到花魁不动心不失礼,你就得依我一件事。如何?”
“那小女子岂不是太吃亏了,”端木圭嘴角上弯,尽显商人之女的精明:“陈大人若要小女子为奴为婢,小女子可不答应。”
“小女子”这称谓自她口中说出,甚是少有,听得陈羲心里似被羽毛轻轻一搔,越发想引她应赌:“陈某想好之事,不会让你难做。”
他悠悠说道:“还是说,端木师娘不敢赌这一局?”
“大人敢赌,小女子就敢应。”端木圭笑意不变,双眼却越发晶亮。
陈羲立即接口道:“既如此,一起去海棠春。”
这个忙看来不帮不行,也罢,就看某人是否言行一致了。端木圭如此想着,敛了笑,轻松说道:“好——只是,你们知道花魁在海棠春何处么?”
陈羲纳闷道:“还需知道花魁所在位置?”
端木圭又斜睨着他:“你不会想着在海棠春门前大喊一声“蝶紫嫣你出来”她就会出现罢?”
“当然不是。”
“所以得用方违。”
*****************
端木圭随后派出打探之鸟。趁等鸟儿回复的空隙,陈羲将吕言邓小妞两案对端木圭详细说了一遍,又说出自己看法:“我怀疑,两案或有关联。”
“因为你怀疑邓小妞被吸走的不止是魂魄,还有青春美貌?”
“对。吕言邓小妞遇害应是同一精怪所为。吕言说她二十年容貌不变,随即遇害,再联系上之前邓小妞被杀,就十分可疑。我派人查过蝶紫嫣,发现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来海棠春之前的事,连鸨母也不知她底细。无论吕言所说是否属实,我们都需见一见蝶紫嫣,方知真相如何。何况她是人是精怪,端木你一看就知。”
端木圭略一思索,道:“若她当真是精怪。。。。。。为免打草惊蛇,进了她房间后,我会暂时隐身。”
“若她是人?”
“那你照常问案就是。”
“可你隐身后,若不出声,我怎会知她是人是妖?”
双眼闪过一丝促狭,端木圭应道:“我自有办法让你知道。”
*****************
打探之鸟扑棱棱飞回,叽叽几声,端木圭听得明白,对陈田道:“走罢。”
随后三人来到海棠春,不走正门,却从后门潜入。陈田二人将在后院洗衣的几个仆役掩口打晕后,端木圭施起方违之术。陈田二人闭眼走了几步,再睁眼一看,已身处楼中一间房内。
房内无人,却有两道门,一道门门闩在外,另一道门门闩在内。三人还没站定,门闩一动,有人在房外正准备推门而入。端木圭眼疾手快,低声念咒道:“锁”,门闩应声锁上。她又迅速走位布咒,末了小声对陈田二人道:“好了,外人推门只会走入其他房间,走不到此处。可以推开内门去见花魁了。”
言毕,她一个转身,也忽地消失不见。(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co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未完待续)
章九十三 花魁(尾声-D)
她虽潜形不见,陈羲却觉得,她一直就在自己身边。
尤其是刚进去不久,他就感到,有人在自己手上,用指尖划写着一撇一捺——恰是个“人”字,然后又写“三十六”三字。
他知道,那是端木圭告诉他:蝶紫嫣是人,年三十六岁。因而他作出正确判断——杀害吕言邓小妞的凶手虽非蝶紫嫣,却与其脱不了干系。
他料到端木圭和自己判断一致。审问蝶紫嫣之时,他感觉与之前两人一起查询案情并无不同,只是此次沉默不语的是端木圭而已。蝶紫嫣试图色诱之前,他已看出端倪,叫苦之余,忽生了试探巫女之心。因此他并不及时阻止蝶紫嫣脱衣。当他见到端木圭持刀现身那一刻,心里闪过一丝窃喜:他终于能确认,端木圭对他并非无感。
他对端木圭提出打赌,是笃定自己必赢无疑——他清楚知道,能令自己动心的女子,只有她一人而已。而对方心意如何?他却不能确定。女子的心思本来就难猜,何况是端木圭那样游走在光明与黑暗之间,藏玄机于心、慧黠如狐的巫女。
有时他觉得,自己和她明明已经靠得很近了,比如眼下自己握着她的手,近到无隙;可她浅笑着,仍像雾中花水中月,美得清泠出尘,却飘渺如幻,似一碰即逝,让他觉得遥不可及。。。。。。
他下意识地松开手,下一瞬却把端木圭搂入怀中。
“端木。。。。。。”
他低声轻唤。
烛火蓦地一晃,端木圭避开他的目光,指间暗中一动,低下头去。
她脸侧在阴影中。陈羲看不清她神情如何,却嗅到伊人身上的幽兰一样的温香。不再是梦,而是真实的,可触的。。。。。。
既已心动,实难平复;奇珍在怀,岂容他人觊觎,他如此想着,开口道:“我——”
本来安之如素的端木圭,此时忽地抬头对他一笑。他尚未反应过来,她又贴近他脸颊,附在他耳边,暧味地,用只有他才听到的声音说道:“田获醒了,正看着呢。”
陈羲斜眼一瞥,正看到田获扭头回避不及、差点扭到脖子的模样。
他再看着端木圭,巫女笑得光风霁月,眸中却闪过一丝狡黠的亮光。
陈羲只得生生将未道出之言咽回肚里。
**********************
田获既醒,三人也无意在房间多留。端木圭再施方违之术,领着陈田二人很快离开了海棠春。
循着发上精怪的气息追寻,三人没走多远,就在一个僻静处停下脚步。
前方昏黑中蓦地亮出一盏灯,持灯者是一个看不清楚面目,全身罩在黑衣里的驼背老大娘,老人声音沙哑,道:“姑娘,若肯放过老身,回春药一定悉数奉上。”
端木圭唇角上扬,语带讥讽道:“我不需回春药,留给你自己更好。”
“姑娘眼下年轻貌美,却不知红颜易老,青春易逝,莫要等像老身这般衰老才追悔莫及呐。老身是一片好心——”
“确是好心。你怎么不对蝶紫嫣说服下回春药,是要付出代价的?”端木圭打断她的话,依然语含讽刺地说道。
老大娘咧嘴一笑,悠悠道:“即使我说出代价,她仍会吃的。”
端木圭一想确是如此。老人又道:“姑娘,所谓代价也只是你的猜测。然而服下我这药,确能永葆年轻。”又伸手指着陈羲,道:“你,倘若姑娘变成老身一样,你还会对她心存好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么?”
陈羲一愕,未及回答,老人科科地笑了:“看,没有男人会喜欢老太婆,没有女人不想自己青春不老的——”
话音嘎然而止,一把剑直直插入老人的心脏。
除妖桃木剑。
剑柄握在端木圭手中。
巫女出手得太快,老人毫无防备,手又不敢碰剑,就把口中所含黑血向巫女迎面喷去。
端木圭早有提防,纤手一划咒道:“回挡”,半空中忽地亮出一片银光,如一面盾般密实不透;黑血一撞,全部被盾面反射回去。
沾上黑血的老人惨叫出声,露出丑陋而拧曲的一张脸,七窍流血不止。
将剑再插深些,端木圭面无表情,冷冷问道:“回春药是吸取了女孩的韶华炼成,是你杀了邓小妞?”
那怪慢慢道:“杀的女孩多了,我怎记得?”
端木圭冷哼一声,道:“你把回春药给蝶紫嫣,暗中满足她所有意图,杀吕言灭口,皆为确保她心情欢快,然后你才好吞噬她那满心喜悦的魂魄。。。。。。可笑的是,你费尽心思,却白忙一场。”
“我怎料到。。。。。。她一直。。。。。。心存隐忧。。。。。。又难以满足。。。。。”那怪断断续续说道。
“你错得要紧,”端木圭道:“你等不到蝶紫嫣完全高兴满足的一日。”
“呵,我是错了,”那怪身体蜷缩成一团,自腿开始一点一点化成灰烬。它只剩一个头时,诡异一笑,对巫女道:“你也错了。。。。。。杀了我一个也没用。。。。。。。只要人还有欲望。。。。。。就。。。。。。。”
话犹未完,它已彻底灰飞湮灭。
*************************
“那精怪到底是?”
“它是魑,即虚耗鬼,专吸人之欢喜愉悦,又会吸走人之韶华青春,使人空虚亏损,乃至死亡。”
陈羲眼前浮现出邓小妞的衰老容颜,和那惊惧得合不上的双眼。他终于知道,除却魂魄和韶华,邓小妞被吸走还有欢喜,准备和父亲回家一同回家的欢喜。。。。。。
心里禁不住叹息一声,陈羲又问道:“回春药的代价是甚么?”
“代价是——”
**********************
“嫣儿,嫣儿!”
蝶紫嫣慢慢从昏厥中醒来,听得鸨母叫唤,睁开了双眼。
“太好了,你可醒过来了!”鸨母欢喜道:“我们找了半日都找不着你,最后找着了,你却晕迷不醒!可吓着娘了!”
蝶紫嫣清醒过来,忽地想起一事,连忙起身,急道:“镜子,给我镜子!”
“好好好,莫慌莫慌,娘给你拿来。”鸨母一边出言安慰,一边将身旁的案几上的铜镜递给她。
蝶紫嫣对镜一照,脸颊边有一道浅浅的刀伤,并未渗出血。她轻轻抚摸着,想到擦些药很快就能恢复如初,方松了一口气。
放下铜镜,鸨母问道:“莫非你被人劫持?”
蝶紫嫣摇摇头,正想着如何陈述,鸨母忽地神色变了,死死地盯着她,一脸的难以置信:“你的脸——”
她心下一沉,竭力装出处变不惊的模样:“一处小伤而已,无大碍的。”
“不是,你的脸——”鸨母已惊得词穷,只能如斯重复。
蝶紫嫣再拿起镜,镜中人脸上已布满皱纹,像植入了一道又一道藤蔓,深得连脂粉都盖不住。更可怖的是整张脸还一点一点向里缩去,缩去。。。。。。
她惊得把镜子一扔,却看到自己双手也爬上皱纹,萎缩着,青筋浮现。。。。。。
“不,不可能。。。。。。”蝶紫嫣喃喃说道,自己服下回春药,韶华永驻,断不会打回原形,不,是比原先更槽。。。。。。
头脑一片昏乱,手足无措间,她想起那位老大娘,连道:“我要找她。。。。。。找她。。。。。找回春药!”
她说找就找,真的抬脚就走,鸨母也没有拦着她。房外的人一见到她,纷纷惊疑侧目,交头接耳道:“那个婆子是谁?”“不知,从未见过。”“头发斑白还盘着发髻,满脸皱褶还扑粉描红,准是个疯婆子。”“呀,那身衣服!。。。。。。”
蝶紫嫣甚么都没听见。
“我是花魁,貌美的花魁。。。。。。”她自顾自喃喃说着,快步走出灯火通明的海棠春,没入无底深渊般的黑暗中。
***********************
“一颗药,只能维持回春一年半载。药一失效,就会迅速衰老,比未服之前更甚,并且再也活不长了。”端木圭喟叹道:“回春药是魑炼的,只怕服用者死后魂魄还会被魑所役,不得安宁。”
三人同时想到蝶紫嫣,都不忍设想她下场如何,唯有默默长叹。
********************
“对了,虚耗鬼最后所说,是何意?”陈羲打破沉默问道。
“暗从心生,鬼自暗中来。”端木圭缓缓道:“魑也是鬼。只要人存了阴暗欲念,比方说害人、贪婪、攀比、妄图留住韶华,它们就在暗处一直活着,不会真正地消失。。。。。。”
巫女言毕,抬头望天,却见苍穹晦暗。
无星。无月。无光。
正是月晦之夜。
。。。。。。。(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co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co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未完待续)
章九十四 西王母的长生不老药(上)
章二十四 西王母的长生不老药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唐.李商隐《嫦娥》
时已入冬。
夜幕降临之际,雨也尾随而落。
夜里的雨,人在屋中只听得哗哗流泻之声,望出窗外但见凝黑如墨,见不到其他物事。雨夹着冷嗖嗖的风,丝丝侵骨的寒意暗生。
拂晓时分,下了一整夜的雨终于停了。
屋檐下还滴着水,灵星祠的大门却敞开了。
时辰尚早,周围路上没见几个人。没过多久,却有一男子走入祠中,往祠堂走去。
守值巫师昌茂就在祠堂,见有人进来,上前迎道:“客人来上香祭祀?”
男子摇摇头,道:“我来找端木姑娘。”
“端木祠主?”
男子点头。
昌茂上下打量着他。男子二三十岁,虽身着布衣,却身高近八尺,姿貌出众,俊眉朗目,祠堂都为之生辉。同为男人,昌茂头一回觉得自惭形秽,并莫名地暗生不快。巫师并未将不快显露出来,却打叠起精神,道:“祠主不在。”
“那她在灵星楼?就是祠旁那栋楼?”
“应该是。”
男子道了一声谢,身后却响起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那可说不准噢。”
昌茂一看,说话者是祠中一名巫女,名叫徴音。她笑吟吟走上前,对那男子说道:“客人是从吴地来?敢问——啊。”
话到一半,看清对方相貌的徴音却刹住问话,一声惊叹禁不住脱口而出。
男子却置若罔闻,莫说回答,连正眼都没瞧她一眼,就自顾自地转身离去。
徴音凝视着那男子的背影,仍是一眨不眨地,视线不肯移开分毫。
昌茂见她看直了眼,似懵似征地,在一旁没好气地说道:“不过是个普通男人,至于如此失态吗!”
男子消失无影后,徴音才转头剜了昌茂一眼:“他长得绝不普通。”
“他是长得不普通,可惜是找祠主的。”昌茂回敬道。
徴音对他语存暗讽并不理会,却自言自语道:“他说话带吴越口音,从装束来看在路上行走已有些时日。他千里迢迢从吴地来找祠主。。。。。。究竟所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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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在灵星楼门前停下,伸手正欲扣门,大门却“嘎呀”一声,无人自开了。
男子也就直接走进去。没走几步,身着翠绿蔓草纹夹棉曲裾的端木圭忽地出现。她迎上前,对男子一笑,道:“可等到余老爹来了。”
先前在柴桑隐居的药师余赒也一笑,道:“你知道我来?”
“昨夜灯花,我卜了一卦,恰风云际会,得重逢佳友之吉兆。”端木圭双眸晶亮,浅笑道:“所以今朝特意早起,熬些粥,备下了面饼,等着小余到来——对了,也告诉了昭德。他等会亦到此处。”
巫女几句话就让久居独处的余赒心头一暖,跋涉奔波的疲惫顿觉消去大半。他很想多说点甚么,但到底少与人交谈寒暄,腹中少话,于是只是笑笑,应了声好。
端木圭将他领入正堂,在席上坐下。没聊几句,端木圭就问:“小余山长水远来到长安,不只为见我和昭德一面罢?”
余赒喝了口茶,悠悠道:“你既能卜出我到长安,怎不卜出我因何而来?”
“若全问卜卦,虽能一一预知,却索然无趣。”端木圭闲闲应道:“我更想听余老爹亲自说,说之前还可以猜来猜去的。”
“那你可猜到一二?”余赒见巫女不曾有变,渐渐轻松起来,话也多了,有意逗她一逗:“猜中有赏。”
“当真?”
“当真。”
“好,”端木圭嘴角上扬,道:“我猜,余老爹要等昭德到了才会说出来意。”
话音刚落,陈羲已一步走入正堂,对东席的端木圭道:“说甚么呢?”
端木圭起身,未及离席出迎,陈羲已快步入席,挨着她坐下(东席位特意布了两张席两张案几)。端木圭也就免去客套,只含笑解释道:“方才我和余老爹打赌,赢了。”
坐在南席的余赒不禁失笑,道:“你并未猜中我来意。”
“小余说有关来意的“猜到一二”即可,我猜中的是“何时说出来意”,也是赢了。”
巫女强词歪曲,余赒只是付诸一笑,道:“也罢,算你赢——其实打赌不论输赢,我都有礼物要送给两位。”
“噢?”
余赒解开包袱,先取两匹绡纱。
端木圭与陈羲各接了一匹。巫女见绡纱白如霜,一摸轻若柔云,道:“鲛绡?是鲛人所织,入水不湿。”
余赒点头应是,又取出一个木匣。匣子一开,只见里面盛了十颗珠子,皆比寻常珍珠还大,颗颗圆润温泽,微微泛着盈白晕光。
端木圭心知此珠也是稀罕之物,直道:“鲛人所泣之珠。”(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co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未完待续)
章九十五 西王母的长生不老药(中)
“正是。余某不才,花了数月才治好鲛人,并把她放回江海之中。为了答谢我等,鲛人特意留下鲛绡和泣珠,所以我带来送给你们。”
“多谢。”
“小余有心了。”
——余赒不远千里,特意从柴桑赶到长安,原来是帮鲛人送谢礼。陈端二人心里感动,连忙道谢。
收下谢礼,端木圭一拍手,茯苓甘草和另一名婢女各捧了漆盘,上前奉至案几上。
漆盘上盛了一碗粥一碗汤饼(面条)一碟腌菜,热气腾腾的,香气扑鼻,勾人食欲。三人吃着酸脆爽口的腌菜,喝着绵粘软糯的粳米粥,又尝一口香滑的汤饼,左一句右一句地聊开了: “小余一路辛苦,走了多久才到长安?”
“走了近一个月,大多数时候骑着马。”
“怎不见你骑着马来?”
“来到长安城门之时,那马不知为何,再不肯向前走一步。我下马后还想牵它走,它却忽然挣脱缰绳,嘚一声跑了——它也许感觉到甚么,不肯进长安。”余赒说道。
端木圭和陈羲对视一眼,陈羲开口道:“既如此,我们帮你寻马。若实在找不着,就送一匹给你。”
“有劳了。”余赒喝了一口粥后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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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边聊边吃,不觉间已吃饱喝足。碗盘撤下后,端木圭对余赒道:“余老爹难得来一趟长安,今日先在楼里歇下,明日我和昭德带你外出逛逛,如何?”
余赒还没未回答,三人就感到轰隆一震,见到案几一倾,半空还传来洪亮浑厚如大钟般的声音:“俺听见了诶!”
端木圭伸手捂上胸口,现出一丝无奈;陈羲双眉一挑,直道:“又来了?”
余赒不明就里,却也忽地感到胸口一闷,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他正想着到底是何方神圣降临灵星楼?却见一只高七尺、浑身毛绒绒灰不溜秋的“大狗”倏地冲进正堂。端木圭做了个手势,冲它道:“停下!”
“大狗”在东席前方三步处生生收刹停住,呼哧呼哧地,口吐人言:“丫头要带余老爹去逛长安,却不带俺!俺怒了,怎么形容呢,此心犹如着火一般,火焰到处乱串!”
“我带你去看八门阵,是你说昆仑山有事然后直接走了的——怎么反说我不带你逛长安?”端木圭脸上是三分无辜七分委屈,又对陈羲道:“我太冤枉了,昭德你说是不是?”
虽知她是装的,陈羲依然附和道:“就是,昧昧你欺负弱女子啊。”
妹妹?媚媚?狗还有名字?不对狗怎会说人话。。。。。。余赒胡思乱想中,“大狗”鼓起腮帮,又道:“俺也难得一来长安,怎不见丫头像对这位客人那样好好滴招待俺?”
端木圭低下头,有意闷闷道:“我知了,原来昧昧将我一片殷勤招待全当不见,真伤心。。。。。。”
巫女一向冷静自持,从容淡然,眼下却像蒙冤无助,似乎下一刻就会掉泪。陈羲忍不住拍了拍她的肩,温语道:“别这样”。混沌昧昧见状,怒气消去,却渐渐地手足无措,讪讪道:“呃。。。。。。丫头,俺没怪你,真的。”
端木圭索性侧过头去,不理它。
昧昧手指对戳着,看她一眼,又看陈羲一眼,最后目光落在余赒身上。余赒虽看不到它眼耳口鼻,却忽生紧张之感。
果然,昧昧上下打量着余赒,灵机一动,道:“丫头,俺变个神通,你一定喜欢。”
端木圭用眼角一瞥它:“噢?”
“你看着——”话音刚落,昧昧浑身云雾缭绕,很快就将它整个身躯隐藏在一团浓白之中。待雾气散去,现出一名男子。他身高八尺,面如冠玉,头戴纶巾,身披鹤氅,飘飘然有。。。。。。有种不对劲的感觉。
混沌/大狗化作人,还是个英俊郎君——陈羲和余赒看得一征,端木圭倒是神色如常,淡淡道:“变得不错。”
男子嘿嘿一笑,表情与他俊朗的五官颇为不搭,开口道:“既然俺变成人,就另取个名字——介样,俺姓曹,名亮瑜:光亮之亮,美玉之瑜。”言罢,还特意对余赒眨眨眼。
端木圭和陈羲当然听不出名里暗藏玄机,余赒却觉此名甚是刺耳,又见到他这般神态,心里无名火起,起身一个箭步向“曹亮瑜”冲去,吼道:“亮瑜你个大头鬼!”
陈羲一见也赶紧起身,箭步如飞,在余赒就要挥拳之时挡在中间。他一下抓住余赒的手腕,划解对方攻势,并用力将其向后一推。
余赒踉跄着后退数步,陈羲又挡住他,道:“冷静点,它是神兽混沌。”
“若惹恼它,大家还不够它填牙缝的。”端木圭也走到余赒身边,小声地劝抚道:“再说,余老爹为何如此激动?它又没有冒犯你。”
余赒一愣,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火大。是因 “曹亮瑜”此名?还是。。。。。。他正茫然不解,混沌昧昧又挤眉弄眼,冲他作鬼脸:“就素,你鸡动神马?俺介名字又木有冒犯你——俺懂了!你见俺长得比你还俊,鸡肚了!”
余赒终于确定,昧昧脸上写了两个大字:欠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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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昧昧不准无礼,”端木圭深知混沌顽皮,拿出主人气势,责道:“你不是头一次来灵星楼作客,也知道我待友如何——再惹恼小余,我不会轻饶你!”
昧昧吐了吐舌头,乖乖道:“知道了。”
他又眨巴着眼睛,忽地一亮,道:“那,我改名为刘瑜亮如何?”
混沌昧昧自顾自地笑得一脸开心,陈端余三人却当真无话可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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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昧昧来了是有事么?”陈羲打破沉默,问道。
“貌似好像说不定有事来着。。。。。。不过俺忘鸟。”昧昧睁着一双美目,神态无辜得很:“都怪丫头,俺兴冲冲赶来,却被她气糊涂了。”
“又怪我?”端木圭不再客气,微微笑着,手却凭空一弹。
昧昧随即头向后一仰,额头似被人一弹。待站稳后,巫女已站在自己面前,依然笑得春风和煦一般,却让他莫名地一寒:“那我帮你回想起来罢。”
“不,不用。。。。。。”昧昧再次讪讪地:“俺想起来了。”
“噢?”
“西王母有包长生不老药,不见鸟。”昧昧故意压低声音,平添几分神秘:“听说是掉到人间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co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未完待续)
章九十六 西王母的长生不老药(下)
三人都知,西王母是女仙之首,是先天阴气凝聚而成,天上天下、三界十方,女子得道登仙者,都隶属于西王母管辖。黄帝讨伐蚩尤之暴时,蚩尤多方变幻,呼风唤雨,吹烟喷雾。西王母即遣九天玄女授黄帝三宫五意、阴阳之略,太乙遁甲六壬步斗之术,阴符之机,灵宝五符五胜之文;黄帝遂克蚩尤于中冀。舜即位后,西王母又遣使授白玉环、白玉琯及地图;其后舜顺利平定九州。大禹治水中也曾请教于西王母。因此不论神界人间,西王母都是地位超然,颇受尊崇,不受生死拘束,神聚神散操纵自如。她居于昆仑山瑶池,养异兽,有三足乌专为其取食。最让世人歆慕的是,西王母掌管着长生不老药,此药系月亮上月桂树之果实炼成。仙药稀珍宝贵,凡人绝难一见。
只是——
“长生不老药怎会平白无故地不见?”陈羲问道。
他这一问,纯粹是多年查案习惯使然,却正中昧昧下怀。“刘瑜亮”看着陈羲笑了,笑得意味深长:“内情俺不晓得啦。不过,咸女神马滴。。。。。。近日内有木有见过?”
“咸女?。。。。。。你是说仙女?”陈羲困惑地问道。
“刘瑜亮”点点头。
陈羲愈加疑惑不解,纳闷着为何扯到仙女身上,老实答道:“没见过。”
“刘瑜亮”半眯上眼,明显是一脸的怀疑:“真木有?连梦也木有梦到一个?”
“没有。”陈羲再次确定地答道。
“你说的仙女。。。。。。莫非是月宫里的嫦娥?”端木圭忽地打岔问昧昧:“上古时,传说大羿得到西王母赐药,他把药交给妻子嫦娥保管。然而心存不轨的逢蒙得知长生不药在嫦娥手里后,趁羿外出时去他家中偷药。逢蒙偷药不成,逼迫嫦娥交出仙药。情急之下,嫦娥将不死药全数吞下,立即轻飘飘地飞升起来,飞到天上,留在月宫中。”
“刘瑜亮”摇摇头:“八素说她,嫦娥在月宫中好好呆着呢。”他仍盯着陈羲,神情古怪,笑容越发诡秘:“俺以为,长生不老药会在陈羲身上。”
陈羲被他看得不自在,咳了一声,坦然辩解道:“陈某一介凡夫,又无通鬼神之能,仙药怎会在我身上?”
“你又八用自己取药——”
“刘瑜亮”说到一半截住话头,又冲着陈羲笑。陈羲全然不解,却见昧昧双目星子般一幽一闪的,只觉对方笑得意味不明话中有话。
“。。。。。。莫非你觉得,会有仙女给我送药?”陈羲一想只觉好笑:“陈某可没这般好运。”
“刘瑜亮”笑而不语。
端木圭见昧昧一味磨着陈羲追问,却把能通鬼神识玄机的自己撇至一边不闻不问,心下顿觉跷蹊,淡淡出声道:““昧昧为何如此肯定药会在昭德身上,却不怀疑我?”
“叫俺刘公子——呵呵,俺当然不怀疑丫头。至于陈羲嘛,嘿嘿嘿。。。。。。”
昧昧打哈哈试图蒙混过去,端木圭越发觉得他有所隐瞒,遂道:
“昧昧何时变得吞吞吐吐的?全无平日直爽痛快!”
她想激上一激,诱昧昧开口。神兽这次却不上当,直直地瞪了她一眼,道:“丫头,少来介套。”
端木圭见状,还想开口,却不禁一笑。平日昧昧五官神态皆藏于绒毛中难以看清,变成人后五官俊美神情灵动,那双眼即使瞪视也含着一点波光,无甚威慑力,倒带着几分喜感。
笑归笑,心思仍在转动,她忽道:“我原想着世上无一事是昧昧不知的,眼下看来,昧昧却不知长生不老药在何处,正到处寻找呢。”
“吽?”“刘瑜亮”大咧咧坐在席上,向隐囊(靠枕)一靠,选了个舒服的姿势歪坐着:“长生不老药对俺可木有一点用处,俺才八找呢!俺只是好奇,咸药会落入何人之手——话说,咸药滴下落你们都木有兴趣知道么?”
端木圭嘴角上弯,正想将话题绕回,沉默许久的余赒忽地应道:“没兴趣。”
陈端二人一愕,余赒已起身,淡淡道:“在下乏了,能否先行歇息?”
“噢,好。”端木圭也站起,正想离席带路,“刘瑜亮”却深深地看了余赒一眼,悠悠道:“你,又逃避了。”
余赒停下脚步,回视他一眼。
他本不想理会,那一句话却令他忆起不少前尘往事,那些沉寂已久旧事。。。。。。他以为自己早就忘却,不料某些片段就像冬眠的兽——你以为它消失得无影无踪,却不知它一直藏在一个黑暗无光的洞穴里沉睡着,静静地等待着一个苏醒的契机,比如就在眼下——一旦触及,那些片段就鲜活地一一在眼前浮现。
他苦笑。他从不知道,记忆也可以如此根深蒂固。
“并非逃避。”他终于低声说道。
说给陈羲端木圭昧昧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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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都想长生不老,却不知长生不老当真无趣。”
余赒到底没有离开,却坐回席上,淡淡抛出一句。说那句时,他的眼睛是如此地透彻了然。在那一瞬间,陈端二人才真真切切地觉得,余赒确是活了许久,久到他看待世上物事,皆是千帆过尽般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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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岁之前,余赒并不知道自己可以长生不老。
娘亲也解释不清,为何他在二十岁行了冠礼(男子成人礼)后,十几二十年过去容貌还是丝毫不变。
如果他知道自己可以长生不老,也许就不会成亲。
他生在一个小官家中。父亲是县令,母亲是正妻,他是嫡长子。照理说,他应该备受父母宠爱才对。然而事实相反,自小他并不和父母住在一起,却寄住在祖母家中,由祖母一手带大。识得记事起,他就对此存有疑问。每次看到其他小孩有母亲陪着玩,听到他们说到阿爹如何如何了不起,他一句话都插不上,只能自个懵懂难明。他知道自己并非无父无母,然而在很长一段时日,他只见过母亲,没见过父亲。他问过祖母,为何娘亲一个月才来一次,每次都是来去匆匆并不久留?为何父亲总不来?
祖母爱怜地揉了揉他的头,道:“你娘虽不常来,心里是惦记着你的。你爹嘛。。。。。。他太忙了,没空来看你。”
顿了顿,祖母又道:“等等罢,你爹总会来的。”
然而,直到他离开祖母家,父亲都没有来——八岁那年,他被接回双亲所住的家,才第一次见到父亲。
他清楚记得,父子相见那一刻,父亲看着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他当即明了,祖母之前说父亲事忙不来看他,是个谎言。
原先他还有所憧憬,在那一刻心头一下凉了半截。
他的判断没错。父亲对他,不是视而不见,就是呵斥打骂。母亲虽护着他安慰道,父亲只是对他管教严厉,他却心知肚明,父亲是看他不顺眼。自己在父亲面前,做甚么都会被横竖挑刺,做甚么都是错。
父亲为何厌恶自己?他曾思索了许久而不得其解。还是上学堂念书识字后,他翻看史册,看到春秋时齐国孟尝君田文生于端午日,五月初五恰是毒月恶日,其父靖郭君田婴认为“五月子者,长于户齐,将不利其父母”,命田文生母将孩子抛弃。看毕他才恍然大悟,明白原委——自己也是端午日出生,父亲定是视自己为害物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co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co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未完待续)
章九十七 西王母的长生不老药(终,未完)
他既认定是此原因,稚龄孩童心里又藏不住话,就试图寻个机会对父亲挑明辩白。无奈那时在家他根本插不上话——因二房娘姨生了一个男娃,府邸上下都围着那母子二人转着;父亲更是对娘姨嘘寒问暖,又抱着那孩子不放手,眷宠不已。余赒素来受惯冷眼忽视,看到父亲此番举动,又看到娘亲人前强颜欢笑,以主母身份受着客人道喜贺礼,人后却禁不住黯然神伤。他本就早慧,将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自个儿时想得很多,于是在父亲面前更觉束手束脚般不自在,嗫嚅间更是难以启齿了。
他却不知道,父亲对他并非全然不理不睬,而孩童又不懂掩饰,心思都写在脸上,所以父亲间或瞥他几眼,就已看出端倪。终于有一日,他晨起向父母问安,躬身没说上几句,父亲就打断他,直问:“你这是甚么脸色?”
他一惊,一抬头,恰迎上父亲冷冷的目光。
只要看着他,父亲总带着几分厌烦的神色,直到眼下都没有变过。
他愣怔了好一会,忽地觉得自己一点一点缩小起来,难堪,反感,更多是恼怒,一下子全在心里叫嚣奔腾着。他脸色涨红,心一横,还是直言道:“父亲讨厌孩儿,是因为孩儿生在端午节?”
“郎君,”母亲一边冲他使眼色,示意他别再说下去,一边对父亲说道:“赒儿他年幼无知,言语冲撞,你别责怪。我会——”
余赒却不管不顾,倒豆子般辩白道:“父亲,仅因诞辰缘故讨厌孩儿,对孩儿何其不公!古有孟尝君亦生在端午,贤名留史,从不听闻他对父母不利!孩儿,孩儿也不会对父母不利!”
“赒儿!”母亲生恐父亲生气,又急又慌,呵斥道:“你今日是怎么了?”
父亲一挥手,止住母亲话头,只是上下打量着他,像头一日认识他一般,半响方道:“小子,方才你所说的,憋在心里很久了吧。”
余赒点点头。话一出口,他就觉得搬开了压在心里很久的一块石头,不再憋得难受。继而他看到,父亲目光里冷意褪去,却默然盯着自己,神色复杂。
良久,父亲方道:“赒儿纯良坦率,怕是不适官宦仕途——吾儿先退下罢。”
松了一口气,余赒带着几分暗喜,几分茫然地应了声“是”后,躬身退出——他以为,父亲已谅解并接纳了自己。
随后几个月里,父亲确实没有再对自己视而不见,也没有先前那种冷然神色。只是父亲在某方面的固执是他绝没料到的——在他十岁那年,某日父亲叫他入书房,对他说:“家有庭训,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相对进仕为官,我觉得你更适应去学医行医。”
学医行医?我?
余赒压根没想过去学医,更不明白父亲为何忽然要自己学医,他正困惑不解,父亲道:“城郊有条杏林村,里面有位胡大夫与余家有些故旧。为父已拜托他,他也答应收你为徒。三日后,你就去胡大夫处拜他为师。”
父亲既有安排,他只能服从。殊不知,自他再次迈出家门、离开余宅,就注定他将多年在外不得归宅。
——因为父亲拜托胡大夫不但收他为徒,还要照顾他直至成年。
——父亲的决定,就是不让他继承家业,不让他再与余家沾半点关系。
——父亲并不想留自己在身边,一直都是,从未变过。
**************
“你怨过令尊吗?”端木圭插话问道。
余赒顿了顿,摇摇头,应道:“都过去了。”
他淡淡一笑,道:“我还是感激父亲这决定的,因为拜在师傅门下,让我结识到两个重要的人——”
**************
他和母亲一起去杏林村。
母亲知道他要去学医后,匆匆赶到书房,和父亲没说几句就起了争执。她并不想让余赒离开家,但父亲并不同意。争执到最后,她仍无法改变丈夫的决定,就直截了当地说:“不管你怎样看待赒儿,他都是我亲生的儿。我不会再离开他,他去哪,我跟到哪。”
父亲张了张口又合上,到底没有说出挽留之言。
母亲紧紧握住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带他离开父亲的书房。
母子俩随后收拾了行装,三日后一起离开了余宅。(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co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未完待续)
章九十八 西王母的长生不老药(终,补完)
胡大夫夫妻俩一起接待了余赒母子二人。
在大人寒暄交谈之时,他好奇地打量四周。不经意间,他看到有一面竹帘虚掩着。有个丫头从帘后微微探出头来,看着年龄比自己还小,双眸晶莹无邪,正好奇地打量着自己。
两个孩子目光一对上,小丫头就倏地缩回头,藏回帘后。
“哎。。。。。。”余赒一下子见不到她,不由呼叫出声,却被母亲喝止:“赒儿,别乱喊。”
胡夫人顺着余赒视线,朝竹帘一看,唤道:“是小女容儿——容儿,出来罢。”
帘后静默无声,好一会后才听到一阵沙沙微响,却不见有人出来。
胡夫人轻笑出声,道:“那孩子害羞跑了,不肯出来。”
胡夫人话音刚落,门外响起哒哒脚步声,接着一个男孩一头跌跌撞撞地走入厅中,冒失地说道:“听说师傅新徒弟来了?”
胡大夫见到他,抚须说道:“是。”
“是这位罢!”男孩一眼看到余赒,不待师傅介绍,欣欣然对余赒道:“我姓苏,名木,拜在师傅门下有半年了。可盼到有同窗来一同学医了!——敢问你的名姓?”
多年后,余赒还记得这一幕:那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孩,笑容纯纯的,像阴暗山涧里突然照入的一束阳光,让自己不觉间为之一暖。
余赒上扬了嘴角,正待回答,却听到胡大夫说道:
“苏木,你这多嘴猴儿什么时候能改一改,少说几句?如此直问太失礼。”
——虽是责怪徒弟,胡大夫语气并不严厉。
苏木吐了吐舌头,低头小声道:“徒儿知错。”
余赒在一旁看着,如果说来之前多少还有些对陌生的人和环境感到紧张不安,眼下都消失无影。
他甚至想到,今后学医的日子,也许会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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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很长一段时日,我、容儿、苏木三人一直在一起。一起背诵草药名字,一起上山采药,一起被师傅罚站。。。。。。”
余赒说到此处,回想起学医时点点滴滴,淡淡笑了:“苏木成为我挚友,容儿成了我妻子。”
他忽地停口,默而不语。虽然仍是笑着,眼里却闪过一丝悲哀。
端木圭看得出,容儿在他心里的地位是何其重要,然而余赒能坦然陈述童年遭父亲所弃,却奇怪地竭力回避提及她。
为何?
见他很久都不出声,端木圭出言提到:“你很爱你妻子。”
余赒依然沉默,良久后方叹息一声,道:“没错。我和容儿,两小无猜,情投意合。我行了冠礼(男子成人礼)没多久,我俩就成亲了。”
“容儿是个好姑娘,也是个好妻子。自离开余家,我就和母亲相依为命。她嫁给我后,不但照料我日常起居饮食,还照顾我日渐年迈的母亲。我曾认为,母亲所在之处即是家;母亲仙逝后,我觉得有她在,才可以称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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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赒学医十年,早有行医诊脉断案之能;所以娶了容儿后正式行医,替人治病疗伤,赚取诊金养家糊口。容儿和母亲在家中则缝缝补补,做些女红帮补家用。
日子并不宽裕,容儿却不嫌苦,却勤快地忙前忙后,除却女红,还清洁摆设,洗衣做饭,一忙就是一个白昼。
余赒喜欢看着她忙忙碌碌的模样——男人看到心爱的女人为自己忙碌着,心里总暖暖的。
他也曾抢着做家务,比如淘米煮饭,却被容儿嗔怪赶出厨房:“你只会捣乱,最后还要我来收拾——不用你干,出去出去!”
母亲就在一旁看着,笑眯眯的,直看得他俩都不好意思。
日子就这么波澜不惊地缓缓溜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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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有一夜。
他一人走在山路上。
林间光线暗淡。淡薄的雾,像轻纱一样挂在枝叶上。
他不记得走了多久,行了多远;也听不到任何声音,连脚步声都没听到。
树木重重。无穷无尽。
他没有停顿,走着,走着,以为自己会一直走下去。
直到他听到那声长啸——
啸声震天,扑卷万物,大地随之轰轰而颤动。。。。。。
余赒一下惊醒,恍惚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仍在家里的床上。
“余郎?”
容儿躺在他身旁,睁开惺忪的睡眼,随手点亮了一盏小灯,见他神色不对,开口问道:“郎君做了噩梦?”
余赒摇头,安抚她道:“没事,你再睡一会。”
“余郎,你脸色看起来很差。”容儿关切问道:“当真无碍?”
余赒道:“无碍,只是歇息不够,我再歇多——。”
他忽地住口不言,双眼却向门窗望去。
容儿也望向门窗,并未看到异样,心里正纳闷,余赒开口问:“刚才你有没有听到响声?”
容儿困惑地摇头:“夜静更深的,何来响声?”
余赒勉强一笑,道:“那就是我多心了。”
——自己梦里听到的长啸,是真的。刚才那洪亮宏远声音再次响起,如巨龙从溟海中腾飞冲天,惊天震地。
——但容儿并没有听到一点声音,毫无察觉。
着实奇怪。
更怪的是,翌日他刚走出家门,就发现自己能听到很多古古怪怪的声音,或低鸣私语,或吵吵嚷嚷,忽近忽远,却统统不是人声。
他想弄清楚那些声音是什么,没走几步,却见到前方有一条浑身银白的蛇,慢慢地伏地爬行。
他停住脚步,盯住那蛇,想着是避开还是一刀砍下去,那蛇抬头,一双血红的眼也盯住他,吐信嘶嘶几声,余赒一下愣住。
白蛇道:“你,和我们一样,并非人。”
蛇只是嘶嘶吐信,自己却听懂它说话!
如此说来,自己听到那些奇怪的声音,是。。。。。。
正思索间,他却见白蛇向上一跃,如腾云一般升至半空,倏地消失不见。
蛇。。。。。。跃到半空。。。。。。忽然消失。。。。。。
——怎么看,它都不是普通的蛇。
——那是蛇成精?
——慢着,它说我和它们一样,并非人!?
太荒谬了!!!
余赒摇头,正因父亲迷信抛弃自己,他对鬼神精怪之说一向嗤之以鼻,反感抗拒。
但是那蛇。。。。。。
还有自己为何能听到“那些声音”?
好吧就算看到了听到了又如何?只要视若无睹,置若罔闻,一切照旧,不往心里去,那不就得了?
他如此想着,释然了:我本来就是人,最寻常不过,何必拿此可笑之言当真。(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co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未完待续)
章九十九 西王母的长生不老药(尾声,未完)
余赒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才做到精怪鬼妖在自己面前飘过都视若无睹,置若罔闻。
此事并不容易:采药时忽然发现一只眼珠在草丛中一蹦一跳,黑色的眸子还骨碌碌转动着;又或者感到肩膀被拍了一下,回头一看,半张惨绿的脸贴了上来;又或者在出夜诊时,有头面容模糊、浑身黑乎乎,像狗又像牛的“东西”,流着涎水,猛地窜出扑向自己——如此种种,蓦地受惊,让人一下失控,难以维持平静,也难以伪装成没见到“它们”。
最初的惊慌过去后,余赒渐渐适应了妖鬼精怪的存在。只要不是攻击他、对他不怀好意,他都当“它们”不存在,自己如常地采药行医吃饭睡觉。
********************
然而,有件事情,他自己并未留意,母亲和妻子却有所察觉。纵然察觉他有不妥,她俩又不能肯定,因此绝口不提。
直到余赒三十八岁那年,很多事才一下被戳穿捅破。
那一年,余母患病去世。
临终前,她握住儿子的手,声音暗哑,含糊不清道:“别怨你爹。”
余赒看着母亲双鬓斑白,风霜满脸,弥留之际还在为父亲辩解,只觉心酸。他伸手抚摸母亲的额头,没及答话,母亲又道:“胡大夫资助给我母子俩的钱,其实大多都是你爹的。”
余赒僵住了。
“还有。。。。。。”母亲忽地急促地喘气,喃喃地说着甚么。
余赒附耳上前,才听清她所说:“娘对不起你。你。。。。。。并非。。。。。。”
她没有说下去。只是睁着眼,直直地看着儿子,眼里全是歉意。
——对不起我?母亲为何如此说?这么些年母子俩相依为命,母亲没有对不起我。
除非。。。。。。
余赒忽地明了,感觉血都一下冻住凝固:我,并非父亲亲生儿子!
他通晓人事后,也曾隐约猜到,自己也许并非父亲亲生,否则无法解释母亲后来为何一直没有孩子。
只是他不愿相信母亲在外偷人诞下自己。他绝不容许别人诋毁母亲一丝一毫,自己也早将这个不敬想法抛诸脑后。
然而,得知真相的他只独咽痛苦。
所以父亲才嫌弃我,赶我出家。
所以母亲才觉得亏欠了我。
他摇摇头,忽觉手腕一紧。他再一看,只见母亲神色悲伤,费力地张了张口,还想说甚么。
那一刻,他恍惚了,脑里空白一片。待反应过来,母亲已没了呼吸和脉搏。
**********************
他和妻子一起料理母亲后事。
头七过后,夫妻二人在一起吃饭。他还未摆脱丧母之痛,吃饭如同完成一项任务,扒拉着咀嚼着,尝不出任何味道。
他没有说话。妻子也沉默不语。
好不容易吃完,妻子放下碗筷,道:“余郎,我想问你一些事。”
“说。”
妻子暗暗吸了一口气,尽量平静地说道:“你为什么不会老?”
刺耳之声呼啸而过,击中胸膛。如同白瓦有痕,咔咔开裂着,将要崩裂成碎片。他看着妻子,一时并不出声。
“两三年前我和婆婆就奇怪着,却不敢确定。”妻子苦笑道:“十八年了。我嫁给余郎有十八年,已老了许多,不复当年;余郎相貌却一直没变,一直都是成亲时二十岁的模样。”
余赒手握成拳又松开:“我没留意容貌,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不老。”
他说的是实话。男人不会天天照镜子照个没完没了,何况他又是毫不在乎容貌的人,妻子也知道,今日却执意弄清楚:“余郎,不是我不相信,你却欠我一个解释。”
“我已说清楚。”
“除了你容貌不变,还有为何我俩一直没有孩子?”
余赒不明她为何连连追问,紧咬不放,眼下他根本无心思安抚妻子,心烦急躁,不悦责道:“你是在怀疑指责我?”
妻子一下噤声,低头搓着手,偷偷看着他脸色,好一会儿后才小心翼翼地陪不是:“抱歉,我不该在此时跟余郎提这些话。”
余赒见她如此,方觉自己语气重了。纵然心情仍未平复,他还是放缓脸色,握住她的手,直视着她,缓缓道:“容儿,家里就只剩我俩了。”
——我虽失去至亲,所幸还有你在身旁。
夫妻多年,他俩心意相通;有些话他并不直言,但他知道她懂。
四目相交间,妻子似已明了,却侧过头去,低低应了声:“嗯。”
******************
没过多久,余赒带着妻子离开杏林村。
一来是他想离开这伤心之地,二来他也听到不少关于自己的流言蜚语。
议论自己容貌不老倒罢了;最让他难堪的,说他并非人类,所以克死了母亲。
出生于端午、相貌出众、医术精湛,都成了佐证;余赒此人,在窃窃私语蜚短流长间,越传越邪,越说越难听。
他终于领教到人言可畏。于是带着妻子避入山林,离群而居。
********************
接下那一年,夫妻俩过着平静的日子。
余赒挽起衣袖裤腿,当起农夫;她仍留在家中料理家务。
打井,种田,抓鱼,织布,自给自足。
闲时余赒仍会出诊,加上之前积蓄,日子过得宽松了些。
劳累一日后,夫妻俩偶尔斟酒对酌,相顾而笑。
曾经的流言蜚语,曾经的疑惑担忧,他俩都竭力地忘记。
**********************
只是,所谓的平静,结束的很快。
只因一句话。
那一日,余赒正在田间劳作,适逢正午,妻子送饭过来。
他还没揭开盛饭的篮子,就看到有对夫妇远远走来。
那对夫妇背着箩筐,里面皆是草药。一见他俩,就上前礼貌地询问下山之路。
妻子热心地为夫妇俩指路,夫妇俩道谢后,又冲余赒点头笑笑。
那妇人看了看余赒,又看了看他妻子,忍不住赞了一句:
“这位夫人,令郎真俊!”
妻子的笑容一下僵住,余赒心下一沉,勉强挤出一个尴尬的笑。他正想否认,喉咙却哽咽着,吐不出一个字。
——要他怎样解释,自己面相与年龄不符?又怎样解释,一个看来只有二十岁的男人,是一个年近四旬的妇人的丈夫?
***************
那对夫妇走后,妻子只对他说了一句话:“我俩回家谈谈。”
他沉沉应了声“嗯”。
妻子转身先行,他跟着后面。一路上再没说一句话。(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co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未完待续)
章一百 西王母的长生不老药(尾声,补完)
到家后,他正想开口,妻子却先出声:“渴了罢?我拿水给你。”
余赒点点头。
他看着妻子走在几案前,站定,愣愣地看着盛水的竹筒,久久没有动作。
“容儿。。。。。。”
他低声唤道。
妻子闻声,略一低头,终于伸手拿下竹筒,走回他跟前,将竹筒递给他。
他拧开筒口,喝了一口水就顺手放下了。
他无心啜饮,因为他知道妻子有话要说,他自己更有话要说。
竹筒尚未放稳,他就听到她说:
“余郎将我休了罢。”
她语气平淡没有起伏,就像说别人的事,与己无关似的。
心里无奈,更多是急躁,余赒皱起眉,直道:“别在乎别人闲话——我完不在意你相貌变得如何,只想——。”
“我在乎,”妻子头一次打断他的话,神色凄然:“你也在乎,否则我俩不会避入山林,离群而居。”
“我是不想被流言中伤,没人想活在诋毁中伤中!”
“所以你在乎!我也受够了!”
不觉间她提高了嗓音,声音之大,让两人都一愣。
妻子先回过神来,小声地说了句“抱歉”,继续道:“你不懂,我很害怕。”
“你害怕。。。。。。?”
“余郎,你一直都不老。”妻子说道:“原先娘在倒不觉,她走了,我忽然很害怕。。。。。。今日之事,早晚会发生——我早有想过,真的。”
瓦终于“啪嗒”一声,碎成一片片。余赒几乎能听到那清脆的破裂声。
良久他才挤出一句:“娘去了,那时你就想着离开我。”
妻子垂下头,沉默,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我以为你不会在乎我容貌不变,我也没在意过你容貌变老——离开杏林村后,在此处,我俩过得很好。”他说道,声音暗哑。
妻子摇摇头,咬牙道:“并非如此。一想到自己时日流逝,年华老去,身边的郎君却一直是二十岁模样——就觉很可怕。”
体内的血似乎在一点一点凝结成冰,他觉得心凉:“原来你一直都没放下。”
“今日余郎被说是我儿子。日后我年华老去、头发花白,那时该怎样面对你?即使余郎不嫌弃,我都觉得自己变成你的祖母。”妻子苦涩地说道:“与其拖到那日,不如今日来个了断。”
“昔日我丧母,受流言中伤,你也没有离开我。眼下却。。。。。。
余赒说不下去。
他想说,不变老又不是他刻意追求,他自己都弄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他想说,她在他心里一直都没有变过。
他想说。。。。。。
但喉咙堵塞着,他说不出一个字。
两人无言对望着,瞳孔里清晰地映出对方面容。
温存和眷恋,就像暗黑中仅存的一簇火光,微弱而强撑着,却只会一点点暗淡下去,继而绝望地熄灭。
妻子眼睛红了,忽地掉泪,呜咽道:“对不起。。。。。。余郎。。。。。。”
——我不能与你相伴余生。
***************************
余赒在那一瞬,眼前忽然闪过父亲的脸容。
当时,父亲深深地看着他和母亲,张口,却终究没有说出一个字,任由母子俩人离去。
父亲那神色,他看不懂,也不明白。
直到眼下,他才恍然醒悟,看懂了父亲出于男人自尊而极力抑制隐藏,却仍从眼眸中溢出的那抹悲伤不舍。
父亲。。。。。。是否也是无奈痛苦地,作出那个决定?
他终于听到自己说了一句:“你走罢。”
声音是如此地平静淡然,全不像由他说出来的。
***********************
余赒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草庐里只剩他一人。
他胡乱地抓过竹筒,喝了一口水。水是冰凉的。
他随便梳了梳头发,坐到几案前,见茶壶里还有一点茶,斟来喝了。
茶也是冰凉的,没有一点热气。
他记得,以往在家,无论何时喝茶喝酒,都是温热的,喝下去暖暖的,带着种说不出的惬意——容儿在他要饮之前,就将茶和酒加热妥当。
他又看到,几案上摆着一个碟子,上有三只早已摊凉的青团。
他默默看了一会,才说道:“容儿,我并不喜欢吃种软糯的甜食,但你很喜欢,也经常做着吃,还劝我一起吃;慢慢地我也习惯吃这青团了。但说实话,我更喜欢看着你吃青团。”
草庐空寂依旧,无人应答。
他拈起青团,一口一只,很快把三只都干掉了。
消灭掉青团,他忽地觉得更饿了。
走去厨房觅食,却发现食物所剩无几。
先煮饭罢,他如此想着,看着炉灶,却犯难了:是先点灶,还是先淘米还着?
***************************
两个时辰后,他端出一锅黑乎乎的物事上桌了。
放下锅后,他又咳嗽了好几声——点燃灶里的柴木不久后,他被那瞬间弥漫在整个厨房的浓浓青烟呛着了。
如果有镜,他还可以看到眼下自己是一脸灰黑——被灶里吹出来的灰炭熏到的。
眼下他无暇顾及仪容,拿起勺子,刮去锅里上层结成一片片的黑焦。
黑焦刮去后,终于现出下面青白色的米饭。
他勺起一勺,吃进口里。
嘎嘣。
牙齿咬到的是硬物。
饭是生的。
他愣了一愣。
然后想到,那个将自己起居饮食照料得无微不至的女人,到底不在了。
那个曾与自己约定厮守一生,偕老相伴,却抛下自己,独自离开的女人。
那个他唯一爱着的女人。
他木然地咀嚼着,满口苦涩。
眼前的锅,忽然模糊了,好一会才恢复清晰。
************************
之后他一直孤身一人,继续独居山中。
他采药看诊,偶而也下山去市集里逛逛。与人交谈,或感受到身边人来人往,听到喧嚣热闹之时,他才觉得自己毕竟还活在人间的。
多年后,他探望苏木,才从苏木口中得知,自己的父亲已在十年前去世。
父亲去世前缠绵病榻足有一年,苏木是余父的主治医师。临终前,苏木见余父目光一直游移不定,似在寻找着甚么。
“赒儿”,余父吃力地,低声唤道:“赒儿。。。。。。他人呢?”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老人失望地,慢慢地合上双眼。
******************
“他是念着你过世的。”苏木道。
余赒默然。
听到父亲临终前唤“赒儿”那一刻,他才忽然那么真真确确地觉得,那个男人是自己的生父,自己身上流着的是他的血。
然而,知道了又能如何?
他看着面前已经是满头白发的苏木,不由想道:原来,所谓的长生不老,就是眼睁睁地看着亲人、爱人、挚友一一离自己而去,孤独而活。
***********************
“每隔十几二十年,我都会迁到别处,不让曾经见过我的人察觉出异样。兜兜转转,去年还是回到柴桑,遇见你俩。”余赒淡淡说道。
陈羲拍了拍他的肩。
端木圭给他斟了茶,缓缓道:“如此孤寂。。。。。。已有多少年了?”
余赒没有回答。
他望向楼外。
而不知何时变回“大狗”的昧昧,趴在一旁睡得正香。
*************************
昧昧醒来后,嚷着要去找不老药,一个翻身直接飞出灵星楼去,消失不见。
余赒在灵星楼住了五日。期间陈端二人尽地主之谊,带着他逛东西两市和风景怡人之处。到第六日清晨,端木圭找回了他的马,余赒也起身向陈端二人告辞。
陈羲和端木圭送余赒出城门,目送他骑马绝尘而去。
“也许他不会再来长安了。”当余赒完全在他俩视线消失时,端木圭淡淡说道。
陈羲投以询问的眼神。
“他会淡忘我俩,而我俩也会慢慢把他遗忘。”端木圭道:“对他而言,时日漫长,若碰到的人他都牵挂,未免太难熬。”
陈羲默然,良久方应道:“是啊。”
“所以他不会惦记任何人,也没人惦记他。”
“嗯。”
“也许他再次来长安之时,我俩亦不在了。”
陈端二人不再言语,看着四周枯谢萧条的草木。
苍穹灰蒙。点点雪花缓缓飘落。(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co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co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未完待续)
章一百零一 夜歌(上)
长留之山,其神白帝少昊居之……实惟员神石鬼氏之宫。是神也,主司反景。
——《山海经?两次三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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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的夜,浓黑如墨凝,了无生气。
数股似雾非雾的幽白,不为人所见,带着森森寒意,在暗处或上下游弋,或缓缓浮动。
萧疏的枝叶上结着一层霜,在黑暗中泛着微弱的白光。
**********************
远处的街道上,火把簇拥,照亮了整条街。
街坊闲人纷纷聚集到街上,饶有兴致地围观着跳傩仪式。
今夜共有三队跳傩,每队四人,恰好合十二月之数。又有两名狂夫,一人击鼓,一个敲锣,奏着傩乐。跳傩者——即方相士,个个孔武有力,戴着开了四只金眼的面具,手掌蒙着熊皮,身着玄色上襦朱色下裳(裙),右手执戈,左手扬盾,踩着傩乐节拍,挥戈作势向四方击去。
鼓声先缓后急,锣声先轻后响,恰如乌云慢慢由四方集来,闷雷隐隐作响,闪电即将划破苍穹;方相士且挥且舞,动作越来越用力。
鼓声渐渐转为沉重,每咚一声,地面都微微一震。有些胆小的孩子,都向爹娘怀里缩去。
鼓响七下,接着凭空一声清越锣响,傩乐忽地全然收刹!
那一瞬,无声,静默。
下一秒,方相士齐喝一声“哈!”
声音洪亮震慑阴物,举戈朝天,斥退诸鬼邪魅。
火光大旺,那些穿着破烂长衣、画着长舌鬼脸的草人木人,在这一刻,全被人们扔进火堆之中。
火焰熊熊腾起,一下将这些象征着鬼怪的物事吞噬燃烧。
大家纷纷欢呼叫好,狂夫此时一清嗓子,唱道:“适从远来至宫宅,正见鬼子笑嚇嚇。偎墙下,傍篱棚。头鬅鬙,眼隔搦。骑野狐,绕巷陌。捉却他,项底揢。塞却口,面上掴。磨里磨,硙里侧。镬汤烂,煎豆醋。放火烧,刀子割,脔肉擗。因今驱傩除魍魉,纳庆先祥无灾厄!”
“纳庆先祥无灾厄!”
“纳庆先祥无灾厄!”
“纳庆先祥无灾厄!”
民众笑嘻嘻地跟着唱道,有人跳着舞着,小孩也不瑟缩了,在街道上你追我藏,奔跑嬉闹。火光映照下,一派欢乐热闹。
***********************
昼。
冬季的云总是厚厚地盘踞于上空,凝滞不动,阴沉沉地难窥天日。
直至午后申时,终于从密实的云层中透出些许阳光,斜斜照入庭院中。
院中有一石台,台上立着日晷,一尺来高,南高北低斜放着。晷针垂直地穿过晷盘中心,呈圭表中立竿作用。晷针上端正指向北天极,下端正指向南天极。晷面正反两面刻划有十二个格,每一格代表一个时辰(即两个小时)。此时日光光照在日晷上,一道晷针之影投射在晷面上。
端木圭看着晷针之影,若有所思。
茯苓匆匆走近,欠身禀道:“陈大人已到灵星楼。”
端木圭仍在沉思,默默地看着日晷,好一会才随口应道:“请他到此处。”
“是。”
*********************
陈端二人坐在一楼回廊席上,未及叙话,茯苓就端上一锅热汤,又奉上两只碗方告退。
端木圭伸手揭开锅盖,陈羲闻得一股浓香四溢,又看到汤色浓白粘稠,浮着紫白方块,道:“山芋汤?”
端木圭含笑应道:“正是。”
她给陈羲盛了一碗。陈羲接过,喝了一口,芋头软糯,一咬即化,入喉甜香偎贴。他一口气喝了半碗,才道:“就知道在灵星楼能喝上好汤。”
端木圭也喝着汤,见状微微一笑,道:“那喝多些。”
“方才你看日晷看得那么入神,”陈羲喝了一口汤,忽地停下道:“平日不见你如此着紧时辰。”
端木圭不答反问:“昨夜城东十里跳傩,方相士可是从北军中选出?”
陈羲点头道:“是北军里十二位下级军官。”
“跳傩一切顺利?”
“一切顺利。”陈羲应了,问道:“有何不妥?”
西汉时跳傩延用周傩,方相士皆是军队里下级军官,选作当“打鬼英雄” ,通过跳傩驱疫情、送葬赶鬼。陈羲正奇怪着端木圭为何谈起跳傩,端木圭看穿他心思,望向院中日晷,道:“黄昏之时,日在西,晷影在东,是为反景(即返影)。”
“那又如何?”
“西方有神名少昊,专事司秋,居于西方日落之地,立杆测定日落之景,亦即主司反景。”端木圭解释道:“秋为西方,属少阴;冬为北方,属大阴。其时二十八星宿中,北宫虚宿有司命、司禄、司危、司中四司,为鬼官之长,虚、危有坟墓,四司之气,为厉鬼阴气横行而出。所以在秋冬之时,厉鬼随强阴出而害人,需以跳傩来逐除众鬼。”
陈羲看着巫女,试探问道:“跳傩既顺利完毕,又无异常,你为何仍未释然?”
“太安静了。”端木圭淡淡应道。
陈羲投以困惑不解的眼神。
“我是说入夜后,灵星楼外,不,城东都很安静。除却人声喧嚣,几乎都听不到鬼哭嘶嚎之声。”
“如此不好吗?”
端木圭瞥了他一眼,道:“我刚说了,秋冬是厉鬼统摄横行之时,不闻鬼声,不见鬼影,你觉得正常?”
“不是有跳傩逐除了众鬼?”
端木圭摇摇头:“跳傩确是能震慑一部分鬼魅,令它们纷纷离去。只是,绝不可能萧条至此。”
“你说萧条。。。。。。?”
“日月星辰,山川河流,草木鸟兽,皆有生命,都是生灵。人死后魂魄亦是魂灵,未去蒿里之前(注:古人认为人死后,魂魄会飞往一片沼泽地,该沼泽地位于今泰山蒿里山。蒿里就为魂魄最终归处。),皆游走飘悬于人间。每日在不同地方,有婴孩诞生,也会有人死去,并且数量不少,所以——”
“没有厉鬼魂魄,也是反常?”
“正是。天道有常,气分阴阳,毕春气、通秋气、送寒气,方可阴阳协调。人为阳,鬼为阴,此消彼长。”
陈羲将汤喝完,道:“可我仍觉得,鬼少了,对人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co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未完待续)
章一百零二 夜歌(中)
端木圭也咽下碗里最后一口汤,道:“鬼少,确是对人有益。不过,鬼魂并不会无端骤减。“此地”不见鬼魂,则意味着“另一处”鬼魂有所增加。”
陈羲依然不认为此事值得忧虑:“也许鬼魂都聚集前去蒿里了。”
端木圭轻轻摇头,并不搭话,却又望向庭院。
陈羲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见庭院内矮草被薄雪覆盖,一片萧肃的霜白间却有一角生机盎然——在一面墙角下,数株菊花凌于霜雪,或轻吐嫩黄,或莹白无暇,挺叶伸枝,争相绽放。
两人不再说话,一起赏着菊,听着风声呜呜掠过。
天色渐渐阴沉。
云缓缓聚合。
原先映照在菊花上的光慢慢暗淡下来,化为一片阴影。
就在此时,端木圭听到回廊上有脚步声响起,由远至近。
她嘴角上弯,转头对陈羲道:“有客人到,昭德和我一起去正堂见见她。”
“好。”
陈羲刚应下,蓦地就看到甘草在回廊上出现。甘草快步行至他俩跟前,施礼道:“姑娘,陈大人,方素娘已到正堂。”
**************
“素娘见过师娘——”
方素娘荆钗布裙,周身却收拾得干净整洁。她落落大方地向端木圭欠身一礼,侧头一眼看到陈羲,当场愣征,口齿顿时变得木讷:“啊,陈大人也在。。。。。”
她一下变得局促起来,莫说行礼,简直连手脚都不知往哪放才好。端木圭见状,微微一笑,安抚道:“陈大人是我兄长,方姑娘不必拘谨。”
不说还好,方素娘听了愈发拘谨,嘴唇嗫嚅着,声小如蚊嗡。陈端二人根本听不清她说甚么。
端木圭向陈羲投了个眼色,陈羲开口道:“陈某和端木,方姑娘今日并非初见,何必慌张?”
方素娘张了张嘴,正想回答,却与陈羲目光碰上,立即低下头去。她只顾盯着脚边放着的一篮芋头,好一会都不肯抬头。
端木圭只好半是安抚,半是延入地说道:“素娘比之前长高了。你和你爹,最近一切安好?”
方素娘这才抬头,看着端木圭。
端木圭蓦然发现,她的双颊边可疑地飞红一片。
——除却长高,她的脸也有点拉长了。原先脸圆尚存三分稚气,早已不见分毫。本来她就年少老成,眼下更见眉目端庄。。。。。。不,是清秀,就像一株菱花,在水中悄悄伸出了枝叶,正一点一点地酝酿着花蕾。
端木圭心里掠过一丝无名的不快,一闪而过。她选择忽视跳过,并不郁在心中。方素娘此时镇定下来,恢复如常:“有劳师娘惦记,素娘父女一切安好。前几日师娘还派人送来布匹和大米,素娘很感激。今天特意装一篮大芋头来,虽不成谢意,也请师娘收下。”
“既如此,我收下了。甘草,去厨房拿一袋米给方姑娘。”端木圭命道。
方素娘一惊,连忙道:“使不得!师娘帮了素娘那么多,再受馈赠,素娘无以为报。”
“你也曾到楼里帮忙做杂务,都忘了?”端木圭淡淡一笑,道:“眼下天寒,家里多存点米粮总是好的。”
方素娘咬咬牙,犹豫了一会,还是摇头拒绝:“师娘好意,素娘心领了,但请恕素娘不能接受。”
“哦?”端木圭察言观色,心下明了,知道对方拒绝有因,必是有事相求,也就等她开口。
果然,方素娘道:“素娘今日来,是想麻烦师娘一件事。”
“何事?”
“连续三晚,我都听到那个歌声。。。。。。”(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co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未完待续)
章一百零三 夜歌(下)
方素娘与父亲方勇住在东郊一条挨着山的村落里。村里住着十来户人家,都是猎户,相邻而居,平常彼此照应。方勇原本也是猎户,自吃了讹兽之肉(详见《讹兽》),被端木圭施计治愈后,他听从巫女之言,不再行猎不再杀生,以伐木砍樵为生。父女俩平静度日,再无怪事发生。前些时日,已过寒凉霜降,继而入冬,一日比一日冷。方素娘早在入秋时就缝补办好自己和父亲冬衣,此时专接些缝纫办衣的活计,赚几个钱补贴家计。天寒人都需厚衣,方素娘针线女红又做得好,于是她接了好几匹厚布,要缝制七八套过冬衣裳。
既为生计,方素娘不敢怠慢,白昼飞针走线自不必多说,夜晚仍针线不停,直缝至更深人静。方勇总劝女儿早些就寝,叫她留到明日再动针线;方素娘就咬断麻线,又麻利地缝上一条衣缘,手不停顿,却对方勇微微一笑,道:“爹先歇下,我再缝一会就歇了。”
方素娘虽这么应了,但常常是方勇躺下许久、鼾声大作后,她仍在一盏昏黄的烛灯相伴下,专心致志地抽线缝衣。往往直至烛泪满盏,残灯将尽的时候,她才会罢手,熄灯就寝。
就在前几日更深人静之时,她察觉到不妥。
那一夜,初时并异常。荧荧灯火渐渐晦暗,冷风呼啸,不时从窗隙渗入;远处松涛起伏沙沙有声,很快又回复寂静——一如之前无数个入冬时的夜晚。方勇早已睡去,火盘里的火哔哔剥剥,炭木渐渐燃为灰白。虽有炭火取暖,可她觉得越坐越冷。忙活间,她发现手指越来越僵,并不灵活。无奈之下,她暂且停下手中活计,往手里呵了一口气,伸手往火上烤了烤。当她觉得手脚恢复暖和,正准备拈起针干活之时,忽地听到远远传来吟唱之声。
吟唱声音开始时很轻,怯生生的,微若游丝,生恐惊醒人一般。方素娘只听到嗡嗡嘤嘤,勉强辨出是人歌唱之声,但莫想听清。继而歌声一下增大,如劲风刮过,草苗纷纷伏倒。不到一会,又忽地减弱,余音不绝,高低吟哦。她以为将要恢复平静,不料下一刻,却冒出一声尖啸,锐利刺耳,像有针一下戳入耳朵!
她难受地掩上耳朵,仍听到那歌声。发音怪异,断续不定,或强或弱,她却听不清其中任何一字一词。
抬头望出窗外,她只见浓黑如一潭了无生气的池水,凝滞不动,遮掩一切。
她忽然想到,除了疯子,没人会在这夜静更深的时辰唱歌的。
不是人,然则是谁在唱歌?
是鬼?是妖?还是。。。。。。?
如此想着,她忽地出了一身冷汗,不敢再往下想。
将针线和衣服胡乱一放,她熄了灯,往床上一躺,一拉被褥,蒙头而卧,兀自惊恐得瑟缩成一团。
虽然紧紧合上眼,她仍觉得眼前一会黑一会白,漂浮不定。歌声不知不觉间已消失,她却半梦半醒地,时而陷入可怖的恶梦,时而一惊而醒,一宿都睡不踏实。
翌日起来,方勇见女儿双眼微红,只当她是熬夜累的,心疼地说道:“今晚早点睡罢,看把你累的。”
方素娘听了木然地一点头,开口问道:“爹,昨晚睡得可好?”
方勇道:“你知道爹的,一向倒头就能睡着,雷声也轰不醒。昨晚如常一般睡得很沉。”
“噢。”方素娘应了一句,不再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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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晚,我早早上床睡去。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再次听到那个歌声。”
方素娘苦笑道:“一听到那歌声,就觉得毛骨悚然,辗转难安。。。。。。。更怪的是,我问过几户邻居,都说深夜里都是早早在屋安歇,并未听到甚么歌声!感觉只有我一人听到这歌声,太可怕了。”
她看着端木圭,请求道:“劳烦师娘今晚去一趟我家,听一听到底是何人,不,是何物在歌唱?”
端木圭瞄了陈羲一眼,恰好碰上对方投来的眼色。巫女随即沉吟一会,先问中尉道:“陈大人,有何见解?”
陈羲心里忽地想到余赒,暗思此事也许会成方素娘人生转折也说不定。他理清思路后道:“歌声可怪之处有三:首先那是从远处传来的,若是人唱歌,怎可能传那么远?二来,方素娘并未见到人唱,却能清晰地听到歌声;第三,是最怪之处;嘹亮如此的歌声,却听不清一字。单听方素娘描述,我觉得这歌声发音诡异,不像是人所唱,并且——”他顿了顿,还是说出自己判断:“怀着恶意。”
端木圭听到最后一句时眼里一亮,道:“你怎知那歌怀有恶意?”
“恐惧。”陈羲道:“寻常歌声,大多带来欢愉开怀,这歌带来的却是惊恐,听方素娘说她的感觉就可知。”
“不错,那正是问题所在。”端木圭一点头,忽地问方素娘:“听到歌声那几晚,是否比以往冷?”
方素娘一愣,道:“比以往?”(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co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未完待续)
章一百零四 夜歌(终,未完)
“并非说比起前几日如何,而是比起去年同一时日。”
方素娘不防有此一问,愣了一会,方忆起道:“说起来,今年入冬以来是比去年更冷。但这和夜歌有何关联?”
端木圭只是淡淡一笑,避而不答,却转头对陈羲道:“我大概知道发生了何事,但未能确定。”
陈羲听她此话,就猜到她已经将事情梳理得八九不离十,只是欠最后决定性的证据。他也知道她下一句会说甚么,但有一疑问更令他在意,于是不等巫女说下去,他就先问道:“慢着,我更想知道的是——此事并不像人为,但若是精怪所为,为何那夜歌只有方素娘一人听到?端木对此有何看法?”
方素娘禁不住偷瞄了陈羲一眼,又立即低下头。
端木圭在眼里,微微一笑,应道:“你是担心方姑娘像药师那样?还是担心她有所欺瞒?”
陈羲道:“自然是前者。”
端木圭淡淡道:“那你可以放心。”
巫女打哑谜般的应答,方素娘除了“欺瞒”那句,其余的都听不懂。她只觉得不过是几句应答的功夫,自己心里却似骤上骤落了好几回,不停地喧嚣叫嚷着,没一刻安静。她听出陈羲话里的对自己的关切之意,背后却又冒出了冷汗——自第一次见过巫女,她已经很久没在她面前背后发凉。
今日却又再次如此紧张,为何?。。。。。。
转念一想,方素娘又觉得自己委屈,赶紧申辩道:“师娘是在怀疑我?我对师娘和大人,绝不敢有半点欺瞒!”
“姑娘莫怪,”端木圭依然淡淡笑道:“我并非怀疑。只是身为巫女,碰到怪异之事,必须各个方面都一一思及考虑,方可应对周全。”
“噢。”方素娘还想说甚么,话都嘴边却说不出,欲言又止间只好含糊地应了一声。
陈羲出声将话题拉回:“那么素娘姑娘,有劳你带路了——我们要去你家那边走走看看。”
这次被抢话了啊,端木如此想着,心情却不坏,冲陈羲闲闲一笑,应了声:“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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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去到东郊,天色已黑。在昏暗中,远远就望到方素娘所住的村落呈两排分布,每户人家都点了灯,烛光或明或暗,自窗里透出。
方素娘的家在最里,离山脚最近。三人径直在山脚边走了一会,没走几步,端木圭向后一望,忽道:“往回走。”
倒退几步后,借着灯火,端木圭极目远眺,触目只见山脚边是一片极陡的斜坡,长着清一色杨树,枝干干枯,却如只剩白骨的手掌般向上伸着;枯叶已坠,落至地面铺了厚厚一层。再往山上一看,树木繁密,在晦暗夜色中灰压压的,像乌云伏地向山顶延伸着——山里大多是槐树,夹杂着松柏。
端木圭断定道:“没人从此处上山。”
方素娘道:“正是,我等村民上山,皆从另一处平坦之道上去。”
此时一阵冷风吹过,三人听得杨树刮刮唰唰,啪啪声不停,枝叶相碰间,声竟极似拍掌。
端木圭唇边浮起一抹微笑,待风停后,才道:“听到了么?”
“听到甚么?风声?”
端木圭笑着摇头,抬头望向山顶,道:“此处无路上山,其实却处处是路,只是不是人走之路。”
陈羲觉得自己隐约听明白了:“你是说。。。。。。此处难以攀爬,所以没人从此处上山,亦看不到有路。但此处其实却是“非人”可走之路?”(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co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