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蛊》 第1章   《长生蛊》作者:生花梦【cp完结+番外】
  文案:
  《长生蛊》这篇文是《今夕何夕》(已完结,见微博id:甜饼制造者生花梦)中副cp江怀雪和裴书锦的故事,大概讲的是有钱就是为所欲为的江怀雪专挑软柿子捏,对九世善人裴大夫骗身骗心,后期黑化还要虐身虐心,最后彻底疯魔追妻火葬场的故事……(江怀雪:住嘴!好烂的梗概!不知所云!)
  那还是用一句话正经地介绍一下吧:
  “对于富可敌国的江怀雪来说,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人间传奇,只手遮天无所不能,但世上竟有连他也无力挣脱的恶毒丑陋,他本以为一生就要忍辱负重与这令人几欲作呕的罪恶共存亡,却不曾想最后救赎他重回人间的,竟然是手无寸铁的裴书锦。”
  第1章
  顺熙三十二年五月,江城。
  济世堂门前熙熙攘攘,来看病的人快排满了一条街,裴书锦也不烦躁,擦了擦额头的汗,耐心地一个个搭脉问诊。
  裴书锦虽然只有十七岁,已是济世堂最好的大夫,他深得祖父真传,甚至比他爹更有天赋,最重要的是他虽负盛名但不辞劳苦,从辰时一直坐诊到戌时,一天要看上百个人。
  按理说全城一半的病人都去济世堂了,济世堂早该风光发达,赚个盆满钵满了,可是裴书锦总做赔本买卖,看到穷病交加之人,不但不忍心收诊金,甚至自己搭钱送药送饭,久而久之他的贤名远播,治不起病的人几乎都来找他,所以裴书锦每天累死累活,却是清贫得很。
  裴家人因此每天都要耳提面命说他一通,他爹还好,好歹是有话直说,他后娘就有些绵里藏针阴阳怪气了,听得裴书锦很不舒服,但他又做不到对那些看不起病的人视而不见,只好降低自己的分成,诊金所得几乎都给了家里,自己披星戴月却什么也没落下。
  饶是如此,他后娘还是不满,吃饭时趁他爹不在,就奚落道:“成天装什么九世善人,铺子里点灯熬油陪你耗那么晚,一天到头也挣不了几个钱,你自己倒是博善名了,就让大家跟你吃哑巴亏……”
  裴书锦知道后娘刻薄,也不和她多话,自己拿了两个馒头回屋了,反正他爹现在很少出诊,济世堂剩下几个大夫都不如他,左右还是要靠他撑起门面,不过是闲言碎语嘲讽几句,习惯也就好了。
  过了几日,裴书锦问诊完刚要关门,他爹就带了人过来,那人是个走南闯北贩卖药材的商人,在江南一带有些人脉。
  来人和他笑说:“贤侄啊,我最近刚听到消息,扬州江家家主,江南茶王江怀雪患眼疾失明,正在遍寻名医前往扬州,如若能治好这位贵人,即刻赏白银万两,即使无功而返的,也给百两路费酬谢。你这一身才华,在这里未免埋没,若真能医治好他,你定会名声大噪!这几日不妨就动身去扬州看看吧,事不宜迟。”
  裴书锦皱了皱眉,这些达官贵人稍有个小病小灾就兴师动众,乐意巴结着为他们看病的大夫多得是,他裴书锦不喜欢凑这个热闹,他宁愿雪中送炭,无意锦上添花。
  “多谢您好意,但近来病人很多,实在脱不开身,想来江家尊贵非常,天下名医都会欣然前往,我实在也算不得什么,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裴书锦客气回绝了,那人略微不悦地耸肩道:“我就是来给你父亲送些药材,顺便传个话告诉你们这事儿,具体的你们自己商量吧。我是觉得这事只要去了左右不亏,实在是个好机会,你成日窝在这里和那些下三流的病人打交道,能有什么好前途。”
  那人很快走了,裴书锦也不生气,收拾着医案和留底的药方。
  他爹沉默了一会儿,语气不容置疑地说道:“这样,书锦,你这几天收拾一下就去扬州吧,济世堂有我盯着。”
  裴书锦这才清楚,他爹根本不是来和他商量的,只是通知他而已,或许后娘早就给他算计好了,他在江城一年到头也赚不了几百两银子,去趟扬州哪怕不成事都有百两赏银,他们求之不得,再者说,他后娘生的儿子天资极差,十四岁了才刚刚学会搭脉,白朮白芷都分不清,他后娘无非也想趁机弄走裴书锦好让他儿子能施展拳脚。
  裴书锦不愿再争辩,抬起头来与他父亲对视片刻,点头道:“好。”
  第2章
  裴书锦简单收拾了东西,济世堂他的位置上挂了停诊的牌子,他打算第二天一早启程,这两年他赚的钱基本都给了家里,走之前还要找他爹去拿盘缠。
  他爹和他后娘正在手把手教他弟弟认穴位图,听说了裴书锦来意,他后娘立刻拉下来脸,半天从柜子里取了十两银子塞给裴书锦,还抱怨道:“店里看着门庭若市,实际能赚几个钱啊?家里也没多少钱,再说了,你也就花些路费,干粮自己多带点,等到了扬州就有好吃好喝招待你了。”
  裴书锦看着手里单薄的十两银子,也不知能不能支撑到扬州,但他也知道多做纠缠无益,便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夜里他刚要睡下的时候,他爹突然敲门,递给他一些碎银子,小声道:“书锦,这是爹背着你娘攒的,确实不多,但你也拿着,出门在外,一个人小心点。”
  看着他爹背影消失,裴书锦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无奈地叹了口气。
  翌日清晨,天刚擦亮,裴府的人都还未起身,裴书锦就背着行囊出发了。 第2章   他刚关上门,墙角就突然有人站起来,哑声叫他:“小裴大夫?”
  裴书锦讶异道:“范叔?你怎么来了?”
  来人笑道:“小裴大夫,我听说了,你要去扬州了,昨晚特意做了些炊饼、煮了鸡蛋给你送过来,你别嫌弃,路上带着吃。”
  范叔以前是城里有名的木匠,两年前上大梁的时候被砸伤了腿,是裴书锦帮忙医治的,可惜复原无望,终究落下了些残疾,做不了原来的木活,只能坐在集市摆摊卖些小玩意,日子过得不容易,裴书锦便总会磨些药粉送他。
  裴书锦面对这好意不免有些手足无措,感激道:“范叔?您在这儿等了多久啊?您这样让我……”
  “没多久!“范叔打断他,笑道:”东西你拿好,我要回去收拾出摊了,路上照顾好自己。”
  送走范叔,天色渐亮,裴书锦百感交集地提着一篮炊饼和鸡蛋,往城门口的方向走去。
  清晨还很冷清,街上行人很少,只偶尔见几个摆摊做生意的人。
  裴书锦刚路过早市,转弯就见路上有个老伯驾着个昏昏沉沉的公子哥,他定睛一看,赶紧追了上去,喊道:“小言!张伯!”
  老伯停下脚步,转头惊喜道:“裴公子?”
  裴书锦扶住东倒西歪的顾言,问道:“小言这是怎么了?”
  张伯叹气道:“还不是和人喝花酒!少爷他昨天喝了一晚上没回家,我天没亮就出来找他了,找了好几家,这才把他拖出来。”
  裴书锦不喜交际,顾言几乎是他唯一的朋友,两人从小玩到大,顾言比他小一岁,性格直率爽朗,为人又仗义,可是自打四年前他母亲过世,顾言就有些意志消沉,这俩年更是跟着些狐朋狗友吃喝嫖赌都学会了,裴书锦怎么劝都没用。
  顾言迷迷糊糊认出是裴书锦,靠在裴书锦身上,高兴道:“阿锦!你怎么在这儿?!我都好久没见你了,你一直忙得不肯出来,今天好了,我们去喝……”
  “喝什么喝……”裴书锦无奈道:“你都喝多少了?好好回家休息,不准再瞎胡闹了,听话!”
  裴书锦看着顾言这样,有些担忧地对张伯说道:“张伯,你可要看好他,实在不行就去找顾员外吧,他天天这样,身体再好也招架不住啊。”
  “哎!”张伯也愁闷道:“我知道!最近老爷又出门了,等他回来我就告诉他!”
  几人正说着话,突然有人在裴书锦身后喊道:“裴大夫?!”
  裴书锦转过身来,那人赶紧放下早市买来的菜,上来就抓裴书锦的衣袖道:“裴大夫,我昨天去济世堂人家才说你停诊了,还听说你要去扬州?你怎么能这样呢!我爹的病可耽误不得了,你上次给的药也快吃完了,你不能说走就走啊!”
  裴书锦皱了眉,这人来过济世堂两次,似乎家里也不算困难的,可每次来都哭哭啼啼装穷,说自己父亲多可怜,治不起就只能等死,裴书锦也懒得计较,给他爹看了两次病分文未取,还送了不少药。
  裴书锦不着声色躲开拽他衣服的手,客气道:“令尊年事已高,病也不是急症,重在好生调养,如果有哪里不适……济世堂也不只我一个大夫,江城也不只一个医馆,至于药吃完了就拿着药方再去配就是了。”
  那人占便宜的心思被戳破,不免恼羞成怒道:“你不过个毛头小子,尊称你裴大夫你还端起架子了,成天装出一副乐善好施的样子,如今还不是跑去扬州捧有钱人的臭脚,虚伪!”
  裴书锦不屑与他争辩,想挣开那拽扯自己的手,结果顾言摇摇晃晃地就走了过来,飞起一脚就拽到那人胸前,破口大骂道:“你是哪个山洞修炼出的没皮没脸的妖怪啊?!你穷还有理了?!狼心狗肺!就挑软柿子捏是吧?要不让小爷我给你看看病?亏的是阿锦宅心仁厚,竟然还帮你施针赠药,要是我你就算死路上我都懒得多看一眼,少给我添恶心,快滚!”
  那人看顾言一副纨绔子弟气势汹汹的样子,又见他身上锦衣华服,知道是不好招惹的人,只捂着胸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连滚带爬站起来,提着自己的东西就跑走了。
  “呸!”顾言尤不解气,愤懑道:“真是善心喂狗了,阿锦你也真能忍得了,这都什么东西!”
  裴书锦安抚顾言道:“别气了,没什么,这俩年这种事我也见多了,什么人都有,但还是好人居多,我出门的时候还有以前的病人天没亮就来给我送干粮呢。”
  “嗯?”顾言这才反应过来,看裴书锦背着行囊提着干粮,疑惑道:“你这是要去哪啊?”
  “扬州,去给人看病,快的话个把月就能回来,慢的话就说不准了。”
  “啊?……”顾言赶紧掏袖口,扯出自己的荷包塞给裴书锦道:“昨天请人喝花酒给出去不少,就剩这些了,你都拿着,出门在外要有钱傍身。”
  “不行,我有……”
  裴书锦执意不收,顾言装作恼怒的样子道:“你是不是不把我当朋友了!你快拿好,记着回江城第一个来见我就好了!”
  顾言说完,直接把钱塞给裴书锦,搂着张伯就晃晃悠悠走了。
  裴书锦看着手里的钱袋,只感觉眼睛有些酸涩。
  他看过那么多病人,有的忘恩负义,有的有情有义,更遑论凉薄自私的亲人,肝胆相照的朋友…… 第3章   何其不幸,又何其有幸。
  第3章
  裴书锦不舍得一直坐马车,好走的地方基本都靠脚程,六七天才到江城,饶是如此省吃俭用,父母给他的钱也花了七七八八,如若不是有顾言,他搞不好路上就要摆摊问诊赚盘缠了。
  裴书锦下午到了城门口,问守卫江府怎么走,结果守卫上下一打量他,反问道:“大夫?”
  裴书锦茫然地点点头,守卫一指城墙边上挤了十几个人的棚子道:“那都是去江府问诊的大夫,江府的人已经派马车拉走一趟,你们再等下一趟吧。”
  裴书锦走近了一看,十几个人,有头发花白看上去七八十岁的,也有和他年纪一般大的,简直一派四世同堂的场景。
  不到一个时辰,就有马车来接,但是却没有进城,一直往郊外的方向走,裴书锦奇怪地问同行的人:“江府不在城里吗?我门怎么越走越偏。”
  有个身材偏胖的中年人道:“外地来的吧?这江家家主啊,自打患上眼疾,一直住在郊外的蓬莱别院。我有朋友已经去过了,这人实在挑剔得很,还不到一个月已经打发走上百个大夫了,就只有两个名医留下来治了五六天,大概受不了他的脾气很快也走了,不过那一百两的跑腿费是没有少给过的,大家不也都是为了这个才来的嘛……”
  周围的人都哄笑起来,小声讨论着流言绯事,裴书锦也只好敷衍地跟着点点头,不再多做声。
  大约半个时辰马车到了蓬莱别院,一入院门就在侍从指引下到了东长廊,排队挨个搜身检查。
  裴书锦不适地皱了皱眉,他们明明是治病救人的大夫,在这里却好似商品一般供人挑拣审视,实在是有辱斯文。
  但他来都来了,无功而返的话他后娘还不知要如何奚落嘲讽他,他只好忍气吞声地在后面排着队,这时便看见几个人陆续从照壁旁绕出来,一个个都是灰头土脸的,侍从便有些颐指气使地朝他们喊道:“去西厢领上赏钱速速离开,不要在此停留!”
  想来是上一批被挑拣完的大夫,裴书锦不由得心有戚戚,他们许多人来此本就是冲着那点赏钱,也怪不得人家轻贱他们。
  裴书锦正分神想着,就见前面争执了起来,刚才马车上同他说话的中年男子吵嚷道:“你们这是选大夫还是选女人啊?!我胖点怎么了?!怎么就不能进去?!”
  江家的侍从冷冷地瞥他一眼,随即朗声道:“各位,我们家主子有规矩,反是五官不端、体格臃肿、身有异味、行动迟缓、咬字不清的几类人,谢绝入内!出于道义,也不会让各位白跑一趟,每人领二十两车马钱,打道回府吧。”
  在场众人倒吸一阵凉气,几个长相不佳的男子更是恼羞成怒,拿了钱边走边低声咒骂道:“什么人!活该他眼瞎!”
  他们这一波来了十五个人,最后只放了六个人进去,裴书锦品貌俱佳,定然不会被拦,但心中已是匪夷至极,这江家家主,到底该是多么难伺候的人物,选个大夫,竟然都能选出这样的规矩。
  裴书锦排在最后一个,跟着几人进了正院,这圆子修筑得不像普通园林般秀美,竟有些野趣,石径房屋之间,到处可见怪石嶙峋,泉水激荡,不少参天古树,下面是成片蔓延的花圃,而他这一路上居然还看见了孔雀和鹿。
  裴书锦算是大开眼界,这别院放眼望去竟不见围墙,不知该有多大,说是圈地为王也不为过了。
  很快便到了一处三层高的华美建筑,那房子建得像是画舫,四角飞檐翘起,上下两层,雕梁画栋,榫卯和窗棂都精美绝伦。
  他们刚一走近,两边的侍从就掀开门帘,几人依次而入,也不敢抬头乱看,就听有人说:“主子,这是今天的最后几个了,您再费力挑挑。”
  裴书锦便抬头看了一眼,只见他们面前是丈高的纱帘,隐约可见后头有人斜躺在软塌之上,旁边立了两个婢女打着蒲扇,另外两个正在蹲着捶腿。
  裴书锦摇头,真是好大的架势,看来这人失明了也不打紧,他就算是全身瘫痪,只要有钱,照样会有人将他伺候得无微不至的。
  第4章
  裴书锦一排六人站定,便在随从的安排下开始自报家门,裴书锦是最后一个,便倾耳仔细听着。
  当世能称之为神医名医的并无几个,想来也不会纡尊降贵来这里。这些人多是在地方上小有一点名气,并不出众,唯有一个身穿青衣的中年男子,神态自若,言语流畅,此人名许渐清,自大理而来,是名声大噪的南疆医圣苏景行的弟子,也算得上是有名有姓的人物。
  自报家门后,便有侍从展开题册,皆是些医学病理和疑难杂症,题目并不难,但这其中难免有人鱼目混珠,六人中也只有裴书锦和许渐清还算得上言之有物一语中的。
  最后一题却有些特殊,不是寻常术数纲要中可见的,与许渐清师门专长的苗疆蛊毒有关,裴书锦对此所知甚少。
  许渐清闻之便挑眉,颇有些兴奋道:“蛊可为药,可为毒,可救人,亦可害人。家师平生所长便是蛊术,师门传承,源远流长,我研习已有十余载,亦不能窥其全貌,但比之中原寻常岐黄,更是广博精深,其神秘莫测之处难免令人神往……。”
  裴书锦不甚认同,闻言不免皱眉道:“兄台专精于医蛊十余年,自是令人敬佩。但歧黄之术上承轩辕,悬壶济世,医人无数,是为正统主流,是我等安生立命之本,绝不可本末倒置。” 第4章   许渐清转头看他,有些不耐道:“本末倒置?何为本?何为末?黄口小儿,怎知你就是本,我就是末,无知而已!你所谓的歧黄之术,望闻问切,像你这般学个三五年的功夫,便敢出来欺世盗名,而蛊术之博大,岂是你等庸人能够理解!”
  裴书锦虽是温和淡然的性子,但那人的言辞实在令人不忿,便也争辩道:“我虽学艺不精,但勤勉刻苦临深履薄终日不敢懈怠,救死扶伤悬壶济世一日不曾忘却。医术蛊术本无高下之分,但习蛊之人,除心性强毅坚定者,极易被其反噬,这也是蛊术传承有限,不可入正统之缘由。如果我没记错,尊师本袭承正统,悬壶济世,美名远播,二十年前见亲友深受蛊毒所害,不得已才下苗疆习巫蛊。而这十年间,向他拜师学艺的又有几个是想治病救人的?蛊术虽言之神秘,究其根本,不过是人心底贪嗔痴作祟,你说它能害人也能救人,我却要问上一问,究竟是救的人多还是害的人多?舍本逐末,终至大祸!”
  “匹夫愚见!顽固不化!”许渐清脸色难看,冷笑道:“无知小儿,我与你争辩什么,以你之资质,怎可理解……”
  “哗嚓!”
  话还没说完,一个琉璃杯盏就从帘子里摔了出来,应声而碎,许渐清的话戛然而止,外面本来也在悉悉簌簌小声议论的人顿时沉默,屋子里一片寂静。
  “吵得人头疼。”
  帘子里一直半躺的江家家主终于出了声,声线清越,音调却透着慵懒,带着几分不耐烦道:“把这里当什么地方了?都出去!”
  下面的侍从闻声而动,几乎是半推半架着就把几个人都请出去了,临走时许渐清还轻蔑地看了裴书锦一眼。
  裴书锦出来的时候,看到又有一拨提着药箱的人在排队候着,不免叹气,医者本是令人敬重的,在这里却如丧家之犬,汲汲营营,当真是无聊至极。
  裴书锦也有几分骨气,他宁肯一路想法子挣钱回去,也不屑于去拿那点落选的遣散费,逞一时意气,照直就往出门的方向走去。
  走了快半柱香的功夫,还没见着大门,这院子七拐八拐的,裴书锦想着估计是迷路了,可是四下都是假山花草,放眼望去也没个人,他这才觉得自己真是冲动,早知道拿着遣散的银子坐着马车走好了,可他就是忍不了。
  他又瞎走了一会儿,身后突然有人叫他:“裴大夫!”
  裴书锦回过头,看着眼熟,好像是来时引他入内的小厮,连忙问道:“实在不好意思,我许是迷路了,可以劳烦带个路吗?”
  那小厮点头道:“裴大夫跟我走吧。”
  跟在那人身后又绕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不仅没有走出去,反而进到了一处院落,裴书锦疑惑道:“这是?……”
  那小厮帮着打开一扇门,才转头解释道:“裴大夫,你先在此安顿下来,吃穿用度不必担心,都会有人按时按点送来的。“
  裴书锦皱眉道:“这是何意?不是已让我们离开了吗?”
  那人恭敬道:“想来我家主子自有用意,我们也不便多问,只是奉命安顿裴大夫。主子眼疾后,来问诊之人如同过江之鲫,能留下的却寥寥无几,裴大夫既有缘留下,定是有过人之处,您只需在此踏实住下,有什么吩咐,随时找下人便是。”
  那小厮走后,裴书锦仍是不明就里,他站在门口看了看,这屋子不算大,但光线很好,陈设古典雅致,打扫的都很干净,门前有一个布置了盆景的宽敞院落,庭前屋后都栽种了不少树木,小屋掩映其中,倒是格外幽静。
  裴书锦置身其间,只觉得此处颇有些“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的田园古意,倒是比他刚才见的那些穷奢极侈雍容华贵的布景要让人舒心许多。
  裴书锦虽然也有一腔富贵不能淫的傲气,但更不想灰溜溜回家,继母之刻薄远胜外人,他倒不如既来之则安之。
  第5章
  江家招大夫已有月余,来者云集,留下的仅有寥寥数个,裴书锦与他们不甚相熟,但也偶尔出门散步时遇到一两个人,听说江家前日就挂出了告示,不再寻医问药了,说是江家家主早就挑累了,末了还叹了一句“都是些庸才,烦不胜烦”。
  经过千挑万选,蓬莱别院最终留下的大夫一共是十个,都住在东苑,每人一套小院子,十里长廊相连,环境清幽,不同于刚来时任挑任捡的态度,这些日子府里上下对他们都很客气,吃穿用度也都是上好的。
  蓬莱别院在江南美名远播,恢弘大气,颇具野趣,开凿的山川河流应有尽有,更是不乏奇花异草珍禽奇兽,而且别院坐落在扬州东郊围场,周围环绕的深林古刹也别有意境。由于江怀雪一直未曾召见他们,许多人趁这难得的机会在蓬莱别院游园围猎,饮酒作乐,这里的人也不加干涉,倒是十足的座上宾的待遇。
  留下的十个人多是师出名门的后起之秀,二三十岁的年纪,有些甚至在江南江北一带已经颇负盛名,这其中不足二十岁的仅有两人,属裴书锦年龄最小资历最浅。哪怕是医者,门第家族观念也很深,裴书锦的出身显得格外不起眼,加之他不喜喧闹的性格,这些日子以来几乎没有参加过他们的集会,连人都认不全,所以自然不太受待见。
  裴书锦来此根本上还是为了治病救人,加之与那些人话不投机,对于交友游乐并不感兴趣,他每日就是研读医书古方,自己带的书太少,他还专门遣小厮出去买了一趟,也经常询问府中下人,江怀雪是如何受伤又是哪些症状。 第5章   很快,江家派人给他们分发了誊抄好的江怀雪眼疾前后始末以及从出生以来的诊籍脉案,这下裴书锦更是用功,不分昼夜地对照诊籍遍读医书。
  在蓬莱别院呆了近十日,转眼到了五月底,天气越来越热,年轻人多是血气方刚,哪怕每日都有人送来降温用的冰块,也在屋里热得呆不住,便三不五时地约了一起去泡冷泉。
  这天下午裴书锦正在看书,便有人敲他房门。
  来人是杜仲,是这批大夫里唯一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十九岁,是江左杜家的第五代传人,父亲两年前刚入太医院。
  杜仲年纪虽小,心思却很通明,见裴书锦有些孤僻,便提醒道:“小裴大夫,天气这么热,大家约好了去后山泡冷泉,你也来了许多日子了,却连这几个人都认不清,不如趁此机会和大家打个照面,以后也好互相照应。”
  裴书锦看他也是一片好心,有些难为情道:“多谢杜兄,我自小喜静,除了看些医书,没什么别的爱好,更不太会与人相处,实在怕给你们添麻烦。”
  杜仲摇头道:“哎,小裴大夫啊,这里只有咱俩见识最少资历最浅,能够留在此处,已是侥幸,最后能治好这位爷的人难道会是你我吗?对我们来说,更重要的是趁此机会结交一些同道中人,同他们学些东西,积累些人脉,在杏林届博得一些声名,这才是要紧的。”
  裴书锦不甚同意,不免皱了眉头道:“江家请我们来此,就是治病救人的,我们成日白吃白喝人家的,就理应替人分忧。人家将我们奉为座上宾,难道是为了看我们相互攀扯结交,饮酒作乐的吗?这岂不是尸位素餐。”
  杜仲看他食古不化,大失所望道:“我是想着你同我一般年纪,在这些人中不受看好,怕你受人排挤,这才好意来提醒你。既然你这满嘴的仁义道德,我也不用替你操心了,你爱去不去。”
  裴书锦也察觉自己失言,他自己看不惯这些事,但杜仲却是为了他好,裴书锦连忙致歉道:“杜兄,是我失礼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这份心意在下铭感。”
  杜仲欲言又止,无奈摆了摆手:“算了算了,人各有志,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先走了。”
  杜仲走了以后,裴书锦属实也觉得自己太过孤僻,他倒是不想着什么人脉声名,对于一堆人嬉戏取乐更无兴趣,只是觉得那些人好歹也算是前辈,自己要在此处呆上不少时间,跟这些人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不能不尊重别人,也不想显得太不合群。
  裴书锦想着,便不由自主往后山的方向走,一路上纠结犹豫,觉得理应见见大家,却又觉得自己好像始终有哪里格格不入。
  蓬莱别院的后山树木参天,河流交错,凉风习习,确实是难得的避暑胜地。
  唯一的问题就是,裴书锦走着走着,似乎又迷路了,迟迟不见冷泉,四下也没有人迹。
  裴书锦心想,冷泉应是活水,便顺着一条水流最大的小溪前行,走了许久,豁然到了开阔处,抬头望去,当下便愣住了。
  接天的碧绿莲叶铺满了镜湖,上面绽放着成片的赤色莲花,层层叠叠宛如佛手,恰逢日渐西斜,满池红莲与如血残阳连成一片,仿佛燃烧天际的地狱业火。
  夏日的荷塘多是白粉淡色,显得清新脱尘,也令人耳目一新,而这满池的红莲嚣张盛放,美则美矣,在这炎热的夏天却也有种触目惊心焚烧一切的狂乱。
  裴书锦走近了,呆呆地望了许久,几乎难以呼吸,此情此景,令人倾慕中又难免带着迷惑和惶恐,可以称得上是勾魂夺魄。
  看得正入迷,忽闻岸边有琴声传来,起音悠远,百转千回,如清泉缓缓沁入心田。
  随着丝竹婉转之声,有人低声唱和道:“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声……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此情此景风雅至极,红蕖碧浪,韶光正好,唯有那淡然清冽的人声和萧瑟清冷的唱词与眼前热烈美景格格不入。
  分明是盛夏繁荣光景,偏言尽凄楚无望之词,莫非船上人也是与他们一样寄人篱下的闲散门客,心境郁郁,才来此游湖唱和?
  裴书锦不由得心生好奇,向着不远处画船走去,临近时词曲声骤歇,裴书锦不由驻足致歉道:“打扰兄台雅兴了。”
  船上并无动静,半天才有人懒懒应道:“何事?”
  裴书锦犹疑道:“在下无意误入此处,身临如此美景,又耳闻船上唱词,不免心生好奇,也想问一句‘红光绿水八面来,怎言人间万古愁?’。”
  船上人沉默片刻,轻笑了一声道:“进来说话。”
  船就泊在岸边,裴书锦小心上去,这才发现外面看来平平无奇的画船内里却别有洞天,过道摆了两排塞满了冰砖的双耳大铜瓮,两侧窗棂上装了水流带动的流风扇,双面对吹,即使在如此盛夏,船内也凉意阵阵。
  只是天色已晚,船内光线昏暗,却并未点灯,裴书锦站在船头处,依稀可见船尾有人半躺在软榻上,他身后是一扇曲水流觞的鎏金檀木屏风,屏风后面传来低沉婉转的乐声。
  “过来坐吧。”
  软榻不远处摆了两把太师椅,裴书锦有些拘束,应声过去,刚刚坐下,就听那人懒懒问道:“新来的大夫?”
  “是。”裴书锦抱拳回应道:“在下裴书锦,失礼了。” 第6章   裴书锦有些好奇地抬眼望过去,那人半躺着,一身白衣,随着身后琴音起伏把玩手中折扇,并没有正眼看裴书锦,只是问道:“读过书?”
  裴书锦叹道:“读过几年,后来为了补贴家用,十四岁就开始坐诊,这两年成日也就是看些医术,对其他的却一窍不通了。”
  那人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很快便揭过,又问道:“这十里红莲可繁盛热闹?”
  裴书锦朝窗外看了一眼,感叹道:“确乎是人间胜景……但这美又不同凡俗……”
  “红莲业火……”那人笑道:“自是勾魂夺魄,致人死命。”
  裴书锦愣了一下,觉得那人似乎是在说笑取乐,但转头望望外面,又觉得恰如其分。
  “红莲地狱若是有如此景致,那倒也不那么可怕了。”裴书锦不由得尴尬道:“只是此处美则美矣,却实难久处,兄台在此,这大夏天的,满目赤色红莲,就不觉得燥热吗?”
  那人略微起身,转向裴书锦的方向,抬眼笑道:“于我而言,自是无所谓的。”
  裴书锦愣了愣,望着那双淡漠清冽的眼睛,有些头皮发麻,却也并不过分意外。
  这人想必就是江怀雪了,裴书锦试探性地在他面前挥了挥手,不出所料他毫无反应。
  他那日隔着纱帘远远一望,什么也看不真切,对江怀雪全无半点概念,只是觉得此人久居高位,难免骄横任性,颐指气使。如今对着眼前这人,却有很大不同。
  他一身银色天蚕衣,面容苍白,眉目浓重,很是清贵冷峻,哪怕失明,举手投足依旧慵懒淡然,未见半点局促,自然是贵不可言。只是在这份可以预料的高贵倨傲之外,这人却显得有些堪破红尘般的镇定和无心世事的倦怠。“
  裴书锦沉思了许久,才起身道:“我进来时便已大致猜到,谢江公子坦诚。只是如此一来,便更有些不解……”
  “公子虽患眼疾,但荣华加身,身名俱泰,更有无数人会苦心孤诣治好您的病。但刚才的词曲,喟叹世事,暗含几分身不由己宿命悲凉之意,实在很难想象……”
  江怀雪突然嗤笑道:“你是想说我不知人间疾苦,偏偏无病呻吟?”
  “那倒也不是……”裴书锦若有所思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人生在世,原本就是无论高低贵贱,总有身不由己之处。只是江公子已属实比旁人幸运上许多,不必为生计劳苦,更不必违背本心曲意逢迎,实在是不可多得。所以还请公子放宽心,不要过多烦忧,对病情自然也是好的。”
  江怀雪沉默了一阵,合上了折扇,半天才摇头笑道:“你这个人,说话倒是有点意思。看似在宽慰我,话里又暗藏玄机……”
  裴书锦愣了一下,他不过是想到自己多年处境遭遇,有感而发而已,哪里有什么玄机,只略微无措道:“我可是哪里说错了……”
  江怀雪并不接话,扣了两下桌面,便立刻有人从屏风后转出来扶他起身,江怀雪站起来,颇为云淡风轻道:“我不过随意听两支曲儿,你想多了。”
  裴书锦尴尬地站起身来,立在一旁,没有再多话。
  “天色已晚,我要走了,你若愿意,便在这里多呆一会儿吧,也不辜负良辰美景。”
  江怀雪站起来身量挺拔高大,在下人搀扶下缓缓往外走,裴书锦怀疑他要是真摔倒了,旁边的小厮也扶不住他,于是有些紧张地跟在身侧,小声嘱咐了一句“小心。”
  江怀雪踏上岸,身子顿了一下,又回头道:“你是,姓裴?今年多大了?”
  裴书锦应了一声道:“十七了。”
  江怀雪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岸边的轿夫闻声立刻抬着轿撵到了近前,很快一行人便消失于暮色中了。
  裴书锦耽误了这一会儿功夫,也不想着去冷泉找人了,入夜以后池塘里的蚊虫开始多了起来,他也无心欣赏美景,跟着船里的乐师一道走了。
  第6章
  裴书锦他们一行人来此,本来一直是下人按时送餐到他们屋里的,可不知是不是那日他们几个人泡冷泉时商量过了,觉得一个人吃没什么意思,菜色又单一,于是主张每日一起开席,他们试探着问了一下,没想到江家的人也欣然同意,特地分了两个淮扬名厨专门给他们做菜。
  裴书锦自然是觉得这样浪费时间,又太过奢侈,奈何他一个人也做不了什么主,只得随大流。
  于是饭点时他只能去不远处的韬光厅与他们一道用餐,他也是这天才头一次与所有人见上面,他刚进门,便一眼看见许渐清,不由得皱了皱眉。
  没想到江家把这个人也留下来了,裴书锦难免有些尴尬。
  他们一桌已经吃上了,给裴书锦留了一个上菜的位置,看到他来了,大家都抬头望了一眼,却并没有招呼他,又说笑吃喝了起来。
  “坐这儿吧。”杜仲小声招呼他:“以后来早点。”
  裴书锦默默点了点头,他本想初次见面和大家寒暄一番,不成想此情此景,属实尴尬。
  裴书锦身处如此氛围,只觉自己格格不入,也根本无心吃饭,拿着筷子也只夹自己面前那一盘菜。
  “你是叫什么来着?师从何处?”
  裴书锦抬头,发现自己正对面坐主位的人正同他问话,那人江右口音明显,身量不高,看起来三四十岁的样子,相貌平平,可明显在众人中地位最高。 第7章   裴书锦赶紧放下筷子应道:“在下裴书锦,江城人氏,家传一点浅薄医学,不值一提。”
  “江城?”那人点头道:“十年前去过一次,小地方。”
  杜仲看了裴书锦一眼,拉他衣服介绍道:“这是张成山大夫,神医张机第八代传人,福康源的天字第一号大夫,在江南西道无人不晓。”
  神医张机!裴书锦内心百感交集,张机是两百年来杏林届人人顶礼膜拜的神医,他医术高超精绝,著有多本传世名作,而最重要的是他一生仁义高洁,生于乱世,见惯了百姓流离失所饱受伤病折磨,所以立志行医济世,治病救人,几十年来不计私利医人无数,数次被举荐为官,又数次拒绝,最后实在推辞不过,竟然在衙门大堂为百姓问诊,终其一生只为生民立命。
  裴家“济世堂”的名字是裴书锦祖父裴景然所题,为的就是提点后人秉承张机遗风,一生行医济世。
  可是两百多年已经过去,所谓“张机传人”到底还有多少水平,又有多少担当,裴书锦自是不知,只是这“福康源”的名声他倒是听过一二的,北有百草斋,南有福康源,福康源从临川起家,开遍了江南十八城,只要是繁华的城市都有他家的牌匾,虽然不缺名医坐诊,可是诊费药费也颇为昂贵,根本不是底层百姓能够去的地方。
  不过想来,张机传人,也只是传了医术,医德却是可遇不可求,毕竟世间又能有几个徳艺双绝的张机呢?就算是裴家的济世堂,也只有裴书锦还在坚持义诊,其他大夫根本不会费这功夫,他父亲也越来越像生意人,继母更是唯利是图。
  裴书锦还是抱拳恭敬道:“见过前辈,神医张机是我等毕生楷模,今日能够得见张机传人,三生有幸,还望前辈日后不吝赐教。”
  突然有人嗤笑道:“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当人一套背后一套,一点规矩也不懂。在座的哪个不是你前辈,要是真有心请教,早就亲自登门了,结果呢,来了十多天了,面儿都不露,请都请不来呢。”
  裴书锦抬头看了一眼那人,长得面容方正,说话却尖酸刻薄,他坐在许渐清旁边,十有八九是知道他和许渐清的一点过节,故意找他难堪。
  裴书锦人微言轻,也不屑与之争执,忍让道:“确实是在下失礼了,我年轻不懂事,在这里给各位前辈赔礼道歉了。”
  又有人打圆场道:“哪里的话,都是朋友,大家对年轻人照顾点。不过小裴呀,你这初次见面姗姗来迟,不喝点说不过去吧?”
  闻言杜仲拿起酒壶给裴书锦倒了一杯,碰了碰他胳膊小声道:“没办法,喝了吧。”
  裴书锦本以为一桌人里总有一两个明理的,没想到竟是这般情状,他想了许久,不得已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又说道:“这杯酒就当给大家赔礼了。”
  “哈哈哈哈。”满桌哄笑,有人把五六个盛满酒的杯盏放到裴书锦身前,起哄道:“赔礼一杯怎么够呢,有没有诚意啊。”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裴书锦捏紧了拳头,忍耐着道:“在下着实酒量微浅,我们在此是客,若是喝醉了不仅误事,还给人家添麻烦,实在不宜多饮……”
  裴书锦话音落地,厅堂立刻一片安静,连掉根针都能听见,大家似乎都在审视他,用不屑又不怎么友好的目光。
  “你们跟个毛头小子玩有什么意思。”许渐清拿着酒杯悠哉道:“这种满嘴仁义道德的人,能玩得起什么,快算了吧。咱们都是五毒俱全,人家可是正人君子。”
  许渐清的话惹得满桌低声讥笑,裴书锦如芒刺在背,只想愤然起身,却又不好撕破脸皮。
  突然,门外有人进来,裴书锦看着眼熟却认不出,杜仲却小声道:“哎!是西苑的人!”
  “西苑”是江怀雪住所,来人也就是服侍江怀雪近前之人,众人都噤声,殷切看着那人。
  桌上有人站了起来,拱拳笑道:“小大人有什么吩咐,是家主要召见我们吗?”
  那人摆了摆手道:“我看几位大夫兴致颇高,给几位送些窖藏的佳酿过来。我们爷那边暂时还并未有吩咐,几位在此好生住着便是,吃穿用度招待不周的地方尽管开口。”
  几人满脸堆笑,接过酒坛道:“何曾有不周之处?辛苦小大人了……”
  “不必客气。”那人边说着话边在桌面上巡视了一遭,多看了裴书锦两言,明知故问道:“哪位是小裴大夫?”
  突然,在座所有的人目光都转向裴书锦,带着些疑惑和试探。
  裴书锦赶紧起身道:“在下裴书锦。”
  “好。”那人笑道:“小裴大夫,用过饭后便到西苑摘星楼听候吩咐吧。”
  裴书锦愣了一下,甚至还没来得及应声,便感觉到了桌面凝固的气氛,刚才还嬉闹喧杂的一帮人静得连喘气声都听得见。
  裴书锦如芒刺在背,赶紧抱拳道:“在下吃好了,先失陪了。”
  第7章
  裴书锦到了摘星楼,江怀雪刚刚午休醒来,屏退打扇的众人,招呼他道:“不必拘束,我也并非讳疾忌医之人,该做什么便做。”
  裴书锦上前搭起脉案为江怀雪诊脉,许久又抬头问道:“江公子,我还需看一下你的眼睛和脑后的伤势。”
  江怀雪默不作声地微微低了头,裴书锦上手轻触,江怀雪眼睛并无明显外伤,坠马时颅内明显有淤血未散,可能这便是眼睛一直未能复明的原因。 第8章   裴书锦感到有疑惑,无论是从他的检查,还是府中其他大夫前些日子所记病案,这种失明多是暂时的,只要定期服药针灸月余就会有起色,按理说并非什么疑难杂症,可如今遍访名医仍久久不愈,这便十分奇怪了。
  而且从江怀雪过往病案来看,江怀雪是江家众星捧月的嫡长子,从小便被照料得很好,一点小病便草木皆兵,事无巨细都要记下,反而二十岁以后,病案记载都有些含糊其辞,甚至到了两年前,每月定时诊脉时都有些阴寒之症,病虽不严重,但在病案里却总是寥寥数语带过。
  也许是换了大夫,也许是江怀雪不配合,也有可能是他成年后确实无甚大恙,所以才会含糊带过。
  裴书锦直言道:“江公子眼部并无明显外伤,应是撞击后颅内淤血造成失明,施以针灸疗法,配汤药固本,理应问题不大,可是府中名医济济,却始终未见起色,极有可能是公子身上还有其他病症并发所致,或者……”
  “或者什么?”
  “或者就是虽无外伤,但撞击时已伤及了眼底根本,怕是药石难医了。”
  江怀雪顿了下,收回胳膊转了转手腕,轻声笑道:“你看着是个闷葫芦,倒是有一说一,全无避讳。”
  “……很是惭愧,在下自知医术浅薄,远比不得府中名医,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实话实说,知无不言而已。”
  江怀雪也不甚介意,平和道:“你年纪尚小,但所言与那些所谓名医也别无二致,倒是不必妄自菲薄。你若真是束手无策,江府也不养闲人,趁早请去便是。”
  “书锦虽然资历尚浅,但承蒙不弃,我就有话直说了。这些天来我反复研读公子的病案,发现公子失明后月余的时间,为您诊治的名医圣手不少,之所以一直未见起色,许是因为您从不偏信任何大夫。无论是谁用药施针,必要经过三四个大夫核实复查,大夫之间分歧争议颇多,互相牵制审视,于是用药便极为严苛谨慎。若是有谁开出的药效力稍猛,便会遭受苛责怀疑,于是众人便都噤若寒蝉,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加之施针用药也是几个大夫轮流来做,但每个人的手法习惯难免不同,如此一来,只能事倍功半。”
  裴书锦话音落后,江怀雪没再应声,沉默许久,只是手中的扇子缓慢摇着,不知在想什么。
  突然外间传来了动静,裴书锦回头看,见内室进来一个着藏青色深衣的男子,那人剑眉星目,气宇轩昂,衣服上暗绣缠枝莲花底的纹路,亦是华贵非常,他立于门外,恭敬道:“爷,我刚从徽州回来,各家掌柜都召齐了,已经差人带他们去清晖堂了。”
  江怀雪这才合起了手中骨扇,并未看向裴书锦的方向,只是颇为冷淡地开口道:“你先退下吧。”
  裴书锦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看江怀雪的态度,下次再面诊也不知是何时,于是难免有了些皇帝不急太监急的焦躁。
  裴书锦站起身来,犹豫许久,仍是不死心地道:“只要公子信任,在下愿竭尽全力。只是仍有一事想问,据病案所载,自两年前开始您寒症频发,却次次都是寥寥数语带过,这寒症可能与公子眼疾迟迟不愈有关,它究竟是如何引发的?”
  江怀雪没有说话,身后那男子走过来道:“这位小大夫,劳您费心了。公子这些年日夜操劳,寒症频发也是有的。今日时候不早了,公子还要去堂会,便先差人送您回去吧。”
  第8章
  裴书锦想不明白,江家既然大费周章遍寻名医,又为何还要讳疾忌医语焉不详。就江怀雪的脉象而言,并无大碍,也可能是他功夫还不够到家,一时之间看不出什么。但是从江怀雪近一个月诊籍脉案来看,针灸方药都是对症的,但迟迟不见起色,应当并非颅内淤血那么简单,单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可能是不行的。
  尽管江怀雪并不信任他,可裴书锦既然来了,就不能不尽力。他专门找了市面上能买到的所有藏象经络和病因病机的书,彻夜钻研。他很快有了一些想法,但是根本上还是要江怀雪的配合,遗憾的是自那日以后,他便没再得到召见。
  裴书锦这些日子忙于看书,饭也是随便吃点,没有再和那一帮人打过照面,只是树欲静风不止,几人之中属他资历浅薄,江怀雪却偏偏还召见了他,别人自然心里窝火,甚至裴书锦夜里在院里乘凉时都能听见不远处一些人含沙射影冷嘲热讽的声音。
  杜仲还来找了他一趟,别有深意地打问他,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关系渊源,江怀雪才会只召见了他。裴书锦自然无可奉告,可这落在旁人眼里,不知怎么就成了他惯于藏拙装傻,其实城府手段厉害得很。
  裴书锦本不欲与大家闹得太僵,也知道杜仲是唯一能说得上话的人,也不想得罪,可是事到如今,他也没有办法,彻底断了与他们友好相处的念头,最好便是互不打扰相安无事了。
  裴书锦这些日子研读古籍找到了一种炼制熏药的办法,在活血化淤上可能比寻常口服药汤有效许多,制香工艺并不算十分复杂,只是对原料品质要求较高,他初来乍到,也不知外面的药店是否可信,于是自己挑了原料,借了蓬莱别院的药房炮制熏香。
  这香里有一味回阳救逆的附子,煎煮不当会导致中毒,他不敢假手于人 ,每日多次换水,又与甘草黑豆水同煮,而且除了附子需要祛毒,其他药材也多需煎煮翻炒,着实费时费力,他每日晨出晚归,辛苦得很。 第9章   他刚占了几天药房,就被旁人听说了,那帮人不知怎地,还专门跑到药房前面的空地蹴鞠,玩得热火朝天之余还要阴阳怪气嘲讽道:“真是小地方出来的人,没见过世面,急着表现立功,嘴脸也太难看了。”
  裴书锦不愿搭理他们,只埋头做自己的事,只是每日进出都免不了听见他们有意的奚落讥笑,难免对这些人心生厌恶,连表面上的客气都很难维持。
  一日,裴书锦好不容易炮制好了原料,正在混合研磨,突然一个球就从开着的窗子砸了进来,像是长了眼睛一样,将裴书锦磨好的药泥砸个正着,整个箩筐都扣到了地上。
  药材炮制研磨耗费了他不少时间心血,这下哪怕忍气吞声惯了的裴书锦都忍无可忍,他实在是气不过,捡起球出去,朝着人群踢了过去,外面五个人,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大夫,四散开来,有人寻衅骂道:“没长眼睛啊就往人身上扔!”
  裴书锦冷冷回道:“究竟是谁没长眼睛?!这么大地方不够你玩的,非要往药房踢是吧?”
  骂他的人叫陈林,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是扬州本地有名的医学世家陈家的二公子,医术颇高,但也恃才傲物,总是眼高于顶,不屑于在陈家老号坐诊,总是出没在官宦富贾门庭。他那日吃饭便坐在许渐清身旁,或许是与许渐清交好,对顾言说话十分刻薄。
  陈林掂着球,讥笑道:“怎么着?这药房是你家的?我想往哪踢往哪踢,你管得倒宽。”
  裴书锦深知一味退让只会让这些人变本加厉,上前一步据理力争道:“那这药房是你家的吗?你多大年纪了?在别人家里不知恪守本分,饱食终日惹事生非,你都不觉得羞愧吗?”
  他们一贯只知裴书锦孤僻安静,竟不知他小小年纪挖苦起人来也是如此凌厉,陈林更是恼羞成怒,瞪大了眼,撸起袖子就准备动手,有人拉住他劝道:“不至于,别和这种人计较……”
  杜仲劝慰了陈林两句,又赶紧走过来小声对裴书锦说:“你惹他做什么?你是后辈,赶紧道个歉息事宁人吧。”
  裴书锦冷笑了一声,看着陈林道:“就算道歉也该是他先,他与我非亲非故,就因为比我多活了几年,就要我事事忍让?”
  陈林下不来台阶,更是恼怒,手虽被人拉着,脚尖掂起地上的球,狠狠就朝裴书锦踢了过去,裴书锦防备不及,正好被踢中了肩膀,疼得他往后靠了一下,不由得捂住了肩膀,不待大家反应,他抬脚截住了落地的球,反踢了回去,陈林正好被拽着胳膊,闪避不及,也被踢中了肚子,这下他可急红了眼,破口大骂道:“你个小杂种,找死呢是吧!”
  陈林甩开旁边的人,把球抛高,用尽全力飞身一脚踢了出去,裴书锦这回有所准备,捂着肩膀蹲了下去,球正中他身后的窗户,力道之大击断了窗棂,瞬时朝另一个方向反弹了出去。
  人们下意识看向球的方向,好巧不巧的,竟然恰好有辇轿路过,那球势如破竹,照直就朝着辇轿砸去,裴书锦心里都跟着紧张了一下。
  轿旁跟着一位长身玉立的年轻男子,他像是脑后长了眼睛,并未回头,背着左手,右手一伸,顷刻就将那飞速射来的球稳稳截了下来,轻松捏在掌中。
  那人收回手,拿着球朝裴书锦他们的方向走了过来,一身水蓝深衣,身形修长,气宇轩昂,如芝兰玉树。
  裴书锦这才看清了,这就是那日为江怀雪问诊时中途进来的男子,虽是江怀雪下属,看起来身份也颇为尊贵。
  “小江老板。”陈林几人明显紧张了起来,皆抱拳弯腰问好。
  杜仲也跟着抱拳请安,在裴书锦旁边小声提醒道:“是江逐星,江怀雪最亲信的人。”
  江逐星走了过来,云淡风轻问道:“这球踢的不错,是谁踢的?”
  陈林四下看了眼,上前一步道:“小江老板,裴大夫和我们闹着玩呢,这差点踢到你们,我代大家赔罪了。”
  江逐星笑了一下,转头向辇轿的方向看去,那辇轿的纱帘动了一下,江逐星就转过头,手里转着球悠然道:“你?能代替的了谁?又打算怎么赔罪?”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这些日子以来被奉为座上宾,好吃好喝供着,所有要求几乎是无不应允,本以为随便两句就应付过去了,没想到江逐星竟然真的要兴师问罪。
  陈林硬着头皮道:“这……小裴大夫是后辈,不懂事,我们应该多加训导,不该随着他一起玩闹……”
  “哦?”江逐星笑道:“你的意思是,这险些砸到我们家主的球,是他踢的?”
  陈林额头见了冷汗,思来想去,想着裴书锦不得人心,就直截了当道:“是啊,不过我们是闹着玩,他也不是故意……”
  裴书锦冷笑道:“陈大夫,不必在此颠倒黑白了吧,我背后的窗棂都裂了,这总不能是我自己朝后踢上去的吧?”
  陈林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真的装起了无辜:“裴大夫,这么多人可都看着呢,我还能冤了你不成?你年纪轻轻,犯了错认了,道个歉便是……”
  裴书锦真是大开眼界,一时竟被气笑了,他也不想再像市井刁民一般与他分辨,便摇摇头不再多说。
  江逐星环视众人一遭,下巴朝着杜仲道:“你来说,这球是谁踢的?”
  杜仲低下头,紧张地扣着手指道:“这……这……” 第10章   江逐星脸上笑容渐失,不耐道:“我的耐心可不多,家主更是没有时间陪你们掰扯。一五一十讲了,大家便小事化了,不要在这儿扯谎糊弄。”
  杜仲不敢抬头,颤声道:“小江老板,是、是……陈大夫踢的。”不待陈林反驳,他赶紧补充道:“陈大夫踢的球砸翻了裴大夫的药粉,裴大夫来理论,两人争执了起来,结果就……”
  陈林顷刻脸色发黑,急忙分辨道:“是裴书锦故意找茬辱骂于我,我气不过才把球踢了过去,也没有伤到他,大家可是都看在眼里……”陈林着急地督促身边人:“松明、徐哥、榆田,你们也说两句话啊……”
  几人左右看了看,都沉默着没敢抬头,过了片刻,刚才拉架的范榆田解释道:“陈林是冲动了点,可是小裴大夫说话也确实难听,人不大,脾气倒不小……”
  一看范榆田说话了,陈林更是得意道:“现在的孩子,真是不把人放在眼里,一点礼貌都没有……”
  裴书锦站直了,冷笑道:“就因为我年纪小,便要忍气吞声任你们侮辱挑衅?我又不是生来欠你们的。再说了,你这般德行,便是活到了八十岁,也没什么值得我尊重的。”
  “小江老板,你看看!”陈林急了:“这怪我吗?他这都说的是什么话?……”
  “逐星。”
  突然,辇轿抬近了,江怀雪的声音赫然打断了陈林装模作样的诉苦。
  “在这儿聒噪什么,吵得人头疼,赶紧打发了。”
  陈林听到这话,立马慌了,被江府赶出去,这会闹得满城风雨,外地人还好,他可是扬州人,这还怎么混下去。
  陈林立刻拜倒求情道:“江老板,您大人有大量,不能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大动干戈啊。我日后一定谨言慎行,无论旁人怎么挑衅惹火,我绝不会再动肝火,更不会给江府惹麻烦的。”
  江怀雪声音慵懒却不怒自威,隐在纱帘后缓缓道:“我告诉你,也告诉所有人,我虽看不见,但这里是江家的地盘,有的是江家的眼睛,不是你信口雌黄的地方。”
  江逐星也冷声道:“陈大夫,这般惹事生非还颠倒黑白,也怪不得江家容不下你。”
  江逐星话说一半,将手中的球扔在他身前道:“给你最后留些颜面,就不赶你出去了,自己收了东西走吧。”
  “那他呢?”陈林面红耳赤,气急道:“那裴书锦呢?!总不能只罚我一个人吧?为什么不让他滚?”
  江逐星皱眉道:“我劝你不要再说话了,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
  下人给江逐星递过了湿手帕,江逐星擦干净了手,转身朝江怀雪道:“爷,不值得为这些事费心,我送您回去歇着。”
  江怀雪的辇轿刚抬起来,陈林就站起来追着质问道:“江老板,我哪点不如裴书锦?这么多名医,您置之不理,偏偏召见了他,如今又在这里拉偏架,只惩戒我一人!我不服!”
  江怀雪耐心丧失殆尽,轻轻扣了辇轿鎏金扶手,不怒反笑道:“逐星,吩咐各家掌柜,从此以后断了陈家老号的药材供应。”
  “是。”江逐星领命,回头扫了一眼呆若木鸡的陈林,无奈摇了摇头。
  陈林如五雷轰顶,呆楞在了原地。在江南一带,江怀雪可以说是土皇帝,除了钱庄票号,盐粮丝绸、药材茶叶这些东西几乎大半的来路和销路都控制在他手里,他要是让各家掌柜断了陈家老号的药材,想来扬州城里很快就不会再有陈家了。
  眼看江怀雪的辇轿走远,陈林如梦初醒,追在后头喊道:“江老板!您不能这么绝情啊,江家与陈家交好,我爷爷和我兄长曾给江家看了十几年的病……您至于为这一点小事就把我们往绝路逼吗……”
  然而很快陈林就被堵住嘴拖了下去,徒留地上挣扎过的两道痕迹,以及呆在原地百味陈杂的裴书锦一干人等。
  第9章
  等人都散了,裴书锦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又闷声进了药房,洒翻的药泥是不好再用了,他就只把剩下干净的那些制成压条,放在了通风处晾干。
  入夜时分,他回了屋子,竟有下人送了一瓶跌打散给他,说是江逐星吩咐的。裴书锦愣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他被球砸到肩膀那一下,江逐星已是知道了,怪不得陈林百般狡辩也无用,这里确实都是江家的眼睛。
  裴书锦肩膀上的伤不算严重,用了药三五日便能好,只是心上难免还有些记挂此事,祸不及家人,陈林虽是可恶,却也有些罪不当罚。
  没几天江府断了陈家一切药材供应的事就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陈家现在当家的是陈林的大哥,带着陈林跪在蓬莱别院门口赔礼道歉,正是三伏天,晒得人都快脱了皮,裴书锦他们剩下九个人闻讯也都到门口看了看,不免心有戚戚。
  那几个大夫与陈林虽然多少有些私交,此时却不敢多管闲事,看了一会儿便都灰溜溜走了,临走前还不忘瞥了裴书锦两眼,好像都要怨怪到他头上。
  裴书锦习惯了这些人的白眼,也没有太介怀,他照旧做自己的事,往来药房,将晾干的药香切块送到了西苑。
  他刚到西苑,门边的家丁听闻他的来意,连连摆手道:“你这可白费心思了,我们爷从不用香。”
  恰逢张成山从西苑请脉出来,看见这一幕,眼神鄙夷,嘲笑道:“急功近利,不知深浅。” 第11章   裴书锦没有理会他的嘲讽,只对家丁说道:“劳请您通传一声,让我见一下小江老板也好。”
  家丁犹豫了片刻,还是点头进去通报了。张成山轻哼一声,甩了甩袖子走了。
  家丁很久才出来,将裴书锦带到了闲雨亭,这里离江怀雪所居的摘星楼很近,三面环水,江怀雪和江逐星两人正在亭中临水听琴。
  裴书锦上前递过药匣道:“江公子,这是我依古法炮制的药香,每日晨起睡前燃一片,对于活血化淤大有裨益。”
  江怀雪闻言挥手示意停了琴声,半坐起来道:“我不喜熏香,你也不必在此浪费功夫。”
  裴书锦皱眉道:“江公子,您既遍寻名医,便是想着早日复原的。我查过您的病案,你不喜熏香,不喜丸药,不喜苦药,但医病治人不是小儿过家家,三岁大的孩子都知道良药苦口,您怎能如此任性?“
  “你说什么?”江怀雪不由笑了一声道:“你说我任性?”
  “是。”裴书锦直言道:“病痛这种事,不能指望别人感同身受,您自己不着急不上心,是要大夫都跪地求您看病吗?莫非花了银子雇了八百十个大夫,这病就能不治而愈了吗?”
  江怀雪摩挲着拇指的玉扳指,点头道:“你好像确实显得比我还着急。”
  裴书锦暗自叹气,无奈道:“我既然来了这里,就只知治病救人,治不好您我心有不甘,也不能陪您一直在这里虚度时间,您是不缺大夫的,但外面饱受病痛一筹莫展的人多的是。”
  “啧。”江怀雪转头和江逐星笑道:“这理由倒是新鲜,看来是我耽误你普渡众生了。”
  裴书锦泄了气,前几次的接触,让他觉得江怀雪看似行事乖戾,却还是个能讲道理的人,如今看来却有些无可奈何了。
  裴书锦觉得多说无益,正要捧着药匣告辞,江怀雪突然道:“逐星,把那药香拿下去看看。”
  裴书锦有些意外,江逐星从他手里接过药匣,对他礼貌地点了点头,便走了出去。
  两人沉默了片刻,江怀雪竟问道:“裴景然是你的什么人?”
  裴书锦猛地抬起头来,有些惊讶地皱眉道:“……是我祖父。江公子认识?”
  江怀雪甩了甩衣袖,摇头道:“十多年前,裴景然在太医院可是数一数二的高手。不过自从他致仕归隐,便再也没了消息。”
  “……”裴书锦心中百感交集,裴景然曾是盛极一时的江湖名医,立志行医济世,仁心圣手誉满京城,也是因为这盛名,受召入奉太医院,一去就是十二年之久,自此不得自由,令他抱憾终身。
  “祖父于顺熙二十五年辞官归隐,后来隐居在江城,盘下济世堂,可惜那时已年近花甲,时日无多,于两年前就故去了。”
  江怀雪愣了一会儿,叹息道:“两年前……实乃憾事了。他是个高人,顺熙二十七年我离京时,还曾听闻他的美名。没想到晚年隐居小城,盘一个小医馆,实在可惜了。”
  “倒也不算可惜。”裴书锦沉思道:“祖父他多年以来身不由己,晚年终于能遂平生心意,不必侍奉权贵,不为名不为利,一心治病救人,只是天不假人,没能让他多过几年顺心的日子罢了。”
  江怀雪突兀笑了一声,点头道:“我总算知道你身上这股子清高意气是哪来的了。”
  裴书锦愣了愣,后知后觉地挠了挠头,他倒是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清高意气,他只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在做事情,但也总觉得与许多人格格不入。
  江怀雪向他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裴书锦走过去,在江怀雪身旁站定,江怀雪并未回头,只淡淡问道:“你有多少把握,能治好我的眼睛。”
  裴书锦抬头去看江怀雪,他的肤色有一些趋于病态的苍白,就显得眉眼格外分明,很难想象那样一双占尽天下风流的眼眸是看不见的。
  “我固然经验浅薄,但若公子信我,我必竭尽全力,只谈成功,不谈失败。”
  裴书锦一直认为行胜于言,向来不喜欢表决心,此时却偏偏生出一种志在必得的孤勇。
  “好。”江怀雪倒是反应平淡,点头道:“我知道了。”
  江怀雪话音刚落就缓缓站起身来,只是刚迈了一步就绊到了前面的茶桌上,身子猛地一歪,一旁的下人还未反应过来,裴书锦站在近前,急忙伸手去扶,江怀雪也恰好借力抓住了他的肩膀。
  等回过神来,裴书锦才发现,虽然他比江怀雪实在矮上不少,但情急之下竟然一手揽腰一手搂背,将江怀雪整个人抱在了怀里。周围的下人也赶了过来,却都站在一旁流露出面面相觑的尴尬神色。
  看着江怀雪近在咫尺的脸,裴书锦莫名紧张,浑身都绷紧了,连忙揽着江怀雪的腰扶他站定,这才尴尬地松开了手。
  “失礼了。”裴书锦低下头讪讪道。
  江怀雪却好似不甚在意,没头没尾问了句:“你身上用的什么香?”
  裴书锦皱了皱眉,往自己身上打量了一圈,摇头道:“我也不爱用香,或许是这些日子在药房里呆久了,染上些味道吧。”
  江怀雪不置可否地歪了下头,由下人搀扶着走了,只丢下一句:“明天搬到西苑来,晨昏请脉,随时候召。”
  第10章
  为方便请脉问诊,裴书锦很快搬到了西苑的厢房,离药房也更近了些。 第12章   这下张成山那几个大夫却炸了锅,来了这里许多日子,他们甚少被召见,唯有张成山请过几次脉,可是江怀雪全然没有信他用他的意思,这下竟让裴书锦一个毛头小子随侍西苑,当真气坏了众人。
  因为陈林的事,他们心中本就积压了怒气,这下更是怨怼,于是五六个人纠结在一起,闹来了西苑,立在摘星楼外,非要和江家要个说法。
  江怀雪刚刚晨起,裴书锦正在堂厅给他请脉,听闻下人通传此事,不免也皱了眉。
  江怀雪刚刚醒来,还有些困倦,摁着额头,不耐烦道:“告诉他们,以后裴书锦主诊,其它人于针药上从旁辅助,若有成效,必不会亏待一人。要是再吵闹下去,我可没那么好说话了。”
  下人连忙跑出去传话,外面安静了片刻,可不多时又吵闹了起来,这回那几人更是过分,直接推撞开门口两个下人,气势汹汹地就闯了进来,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
  进来之后看到裴书锦,这几人更是怒不可遏,张成山带头道:“江老板,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们再不济,也是百年世家传承,在江南一带也是有些声名的,您让我们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黄口小儿做配,这合适吗?”
  江怀雪收回手,示意裴书锦到一旁去,他端了一杯茶,头都没抬,冷冷道:“江家是没有活人了吗?什么人都能吠到我眼前。”
  江怀雪话音刚落,刚才的下人带着一帮持械的护卫跑了进来,二话不说将那六个大夫擒住摁倒在地,一时之间惊惧怒骂声回荡不已。
  “江怀雪,你非王非官,奢靡无度,竟然用这么逾制的护卫!你就不怕我去官府告发你吗?”
  说话的是那日与陈林一起踢球的王松明,二十四五岁,正是血气方刚,父亲在金陵道做个小官,家中又有京城的关系,向来也颇为倨傲,自陈林一事心中也积压了不少怒火,此时被犯人一般摁在地上,气得头顶都要冒烟。
  “你们也配与我掰扯这些?”江怀雪冷笑一声:“不知天高地厚,看来是这些日子对你们太过优待了。你们有何不满,收拾东西走人便是,现在闹到此处,是要教我做事吗?”
  “江怀雪!”王松明怒气攻心,根本没听江怀雪说什么,只挣扎着道:“你是天下第一富商又如何,说到底不过是个商人,既无官职又无爵位,行的下九流的行当,却对我们这些大夫颐指气使。我又不是你的家奴仆从,你敢动我一根指头试试看?”
  “我要你那腌臜指头做什么?”江怀雪不怒反笑道:“你说的极是,我们并无半点关系,合则来,不合则散,实在没必要在这里声嘶力竭。”
  江怀雪手指一挥,问下人:“他叫什么名字?”
  立刻有侍从应答如流道:“王松明,在金陵福生堂坐诊,师从江南名医贾之谦,父亲是溧阳县县丞。”
  “哦。”江怀雪点头道:“溧阳是个好地方,去年开始,茶叶丝绸不少都是那里来的吧?”
  “是。我们还刚在溧阳设了粮仓。溧阳县令胡利民上月来递了三次门贴,您都没时间见,送来的礼都堆库房了。”
  “溧阳县令……”江怀雪喝了一口茶,笑道:“都是熟人,那便好说了,给王大夫封银一百两,送回原籍,顺便吩咐胡松明,好好照料王大夫父亲。”
  王松明额边见了汗,双目圆睁,挣扎道:“江怀雪!此事与我父亲有何关系?你公报私仇,目无法纪!你以为自己手眼通天,没有人治得了你吗?我就算闹到京城,也不会与你善罢甘休!”
  “何必呢。”江怀雪叹口气,甩了甩手:“怎么就这么冲动呢?好像有什么冤仇似的。将王大夫带去荷花池冷静冷静,送他回去吧。”
  王松明被两个人高马大的护卫拖着就走了,临走前向一旁的张成山喊道:“张大夫!是你带我们来的,你倒说句话啊!”
  张成山暗暗捏了拳头,审时度势,软放口气道:“江老板切莫动气,不过二十出头的小孩子,不懂事罢了……”
  “张大夫。”江怀雪摇头道:“张机传人,福康源天字第一号的大夫,亏我对你也寄了一番期望,你却只涨年纪不长脑子,整日都拉扯着人们干了些什么,以为没人清楚吗?”
  张成山一看江怀雪不买账,也有些装不下去了,只好硬着头皮道:“江老板说笑了,您说对我寄予期望,第一个召去问诊的偏是那毛头小子,后来隔三差五让我请脉,也不过走个形式,从未许我施诊开药。如今却对这不及弱冠的小子信任有加,这不是打我们的脸吗?”
  江怀雪摁了摁额头,失望道:“这世上的蠢人竟有这么多。我早和你们说过,这里有的是江家的眼睛,他在做什么,你们在做什么,真以为我不知道?”
  张成山脸色难看,辩驳道:“江老板,您是找人来看病了,不是科举选状元,天天点灯熬油看书的就好了吗?能治病的才是良医!你问问这里的人,有谁服这个小子,论出身名望医理医术,他都是最差的!他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唯一强的便是长了个好模样,可敢问您是挑大夫还是挑男宠?!”
  江怀雪被气得发笑,也懒得和他多费口舌,突然道:“福康源在江南有多少铺面。”
  张成山愣住了,反而是下人回到:“有些规模的,大约四十多家。”
  “有多少房产是江家的?” 第13章   “这还需要查查,但一半以上是有的。”
  “好。”江怀雪放下茶杯:“江家的铺面全部收回,改成茶楼。”
  福康源是江南最大的医药馆,享誉盛名,网罗人才无数,铺面选址也都是最佳的,如若江怀雪真的把福康源半数的铺面都收回去,那无疑是砍掉了福康源的两条腿,十几年的发展都功亏一篑了。
  张成山没想到江怀雪竟有这般蛮狠不讲理,气得手指发颤,指着江怀雪道:“你如此咄咄逼人,处处树敌,岂不知伤人一万自损八千,你能落得什么好下场?”
  “张大夫,这就不劳你费心了吧。还是想想自己今后如何安身立命吧。”江怀雪摊手,悠闲道:“你们剩下几个,是要自己请辞,还是我一个个请你们走?”
  剩下四人面色紧张,局促不安,他们几人都还颇有点势力名望,而且不是扬州本地人,觉得江怀雪鞭长莫及,不能拿他们怎样,所以才气不过想和江怀雪讨要个说法,没想到江怀雪手腕如此狠毒,闹到了这样的局面。
  这其中有一个叫高明的,年龄稍长,医术不见得高明,为人说话倒还算高明,一打量形式不妙,立刻恭敬道:“江老板,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道理我们自是懂得,更感念这些日子以来您对我们的礼遇宽待。只是大家这些人,平日里都还算有点声名,在各自家乡也算是被恭维敬重惯了的大夫。小裴可能确有过人之处,但毕竟太过年轻,听闻由他主诊,大家难免有些失望讶异,这才失礼冒犯了。如今细细想来,小裴大夫确实更为勤奋细心,想来只是稍欠经验,我等一定从旁好好辅助,大家戮力同心,医好江老板的眼疾。”
  江怀雪摩挲着杯沿,虽然知道这人不过是见风使舵,但确实算是识时务,于是点头道:“你能这么想就好。”
  许渐青也在其中,他从头到尾都跟在最后,没怎么闹腾,也没说一句话,此时见风头不对,立马也跟着高明,恭敬道:“我等自是要替江老板分忧,必定尽心尽力,从旁襄助,医好江老板的眼疾。”
  剩下两个人一看,更是争先恐后表决心,气得一旁的张成山破口大骂道:“你们这些见风使舵的小人!”
  “好了,都下去吧。”江怀雪看此事已了,懒得再看他们狗咬狗,便从太师椅上站起来,由下人扶着进了内室。
  第11章
  裴书锦知道自己不过是个寻常大夫,有些事不该多管多问,可是看到江怀雪的行事作风,不免也心中不安,趁着给他施针时,忍不住道:“江公子,其实那日张成山大夫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做生意向来不是以和为贵吗,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得好。”
  施针时江怀雪动弹不便,闭着眼沉默了好久,才懒懒道:“做好你自己的事,瞎同情别人,真以为自己是菩萨?”
  裴书锦耐着性子道:“我不是同情别人,只是向来成大事者不都是要忍一时意气吗?韬光养晦才能长久,你这样得罪小人,处处树敌,不怕为祸将来吗?”
  江怀雪笑道:“我可不吃那一套,我把生意做到这么大,是为了为所欲为,可不是为了忍气吞声。”
  裴书锦皱了皱眉,江怀雪实在是有些难以捉摸,他短短几年就名噪江南富可敌国,应当是很有些心机手腕的,可有时候连他都觉得江怀雪有些任性又幼稚。
  “再说了。”江怀雪揶揄道:“你也不比我差,明明年纪最小资历最浅,却能对这帮人做到视而不见,腰杆挺得比谁都硬,得罪光所有人,也了不得啊。”
  “……”裴书锦不免语塞道:“确实,我也实在不愿与这些人虚与委蛇。”
  江怀雪笑道:“你看看,你都不想忍,还劝我忍。”
  “……”裴书锦想了想,心中竟有两分豁达,难得地跟着笑了。
  不多时江逐星从外面进来,回禀道:“主子,车马都准备周全了,明日启程,您真要亲自去吗?”
  江怀雪思忖片刻,正色道:“去。”
  “这……”江逐星思忖道:“那不然,让小裴大夫也跟着,我再额外挑几个大夫……”
  “搞那么多人做什么。”江怀雪摆手道:“我现在看见人就烦,就让裴书锦收拾收拾,明天跟着去吧。”
  裴书锦出了门,才找人打问了两句,下人也语焉不详的,只大概知道他们要出扬州远赴武夷山区行祭礼,这一走少说也要大半个月。裴书锦只听说江家几代都是扬州的富商,江家的陵寝也建在扬州的风水宝地,倒不知为何要去武夷山区拜祭。
  裴书锦连夜收拾了行李,衣物倒是没多少,为保周全,装满了三个药箱,但江怀雪那边却一反常态地朴素,可能是祭祀不便张扬,江怀雪只要了四匹马两辆车,皆是素色装饰,随从算上江逐星也只有七八个,衣着也都从简。
  第12章
  江家以茶叶生意起家,誉满天下,武夷山曾是江家最大的茶区,这里“曲曲山回转,峰峰水抱流”,气候和地质都十分适宜茶叶生长,出产的好茶天下闻名。
  只是闽越一带非常封闭落后,山地难以种粮,人烟稀少,民风彪悍,道路崎岖,交通不便,甚至还时有瘴气毒虫,出入不易,在这里经营茶叶买卖其实相当不易。
  江怀雪他们这一路上虽然还算幸运,未曾遇到部族拦路土匪打劫,但出了江浙境内开始进入闽北时就尽是崎岖山路和温湿气候,时不时还会下雨,道路更是泥泞危险,连裴书锦都觉得气候恶劣路途艰难,更是不解江怀雪这样养尊处优惯了的人竟然在大夏天出来吃这般苦头。 第14章   他们赶了六七天的路抵达了武夷山区境内,在山下找了个民宅休息了一天,翌日就找了当地的向导引路上山,而且马车行路不便,基本都要靠脚程。
  江怀雪好像并不适应这里的气候,自打来了以后就吐过几次,纵然裴书锦天天温药养护着,但他脸色还是一天比一天白,看起来很是憔悴。
  照理说,江怀雪在家的时候辇轿坐得四平八稳,恨不得脚不点地。如今却逞强起来,拿着手杖自己摸索着上山,江逐星在一旁扶着他,紧张得额上都见了汗。裴书锦和一对随从跟在身旁,他们正常人都觉得路途难行,遑论江怀雪。
  他们足足爬了两个时辰,汗水几乎浸透了衣服,也被虫蚁折腾的不胜其烦,可看上去这路仍然不像有尽头的样子。
  向导擦着汗道:“我看今天是不成了,老板们都累坏了吧,前边有个白云寺,先歇息一晚上吧。”
  江逐星问道:“大约还有多远,后天早上之前能赶到吗?“
  “没问题。“那向导把汗巾拧干,看着密林里透下来的光道:“明早从白云寺启程,估摸还要三个时辰的脚程,入夜前就能到,只是过了这座山就没有什么好住人的地方了,各位老板明日怕是要在山里凑合一晚。记得多带些衣物丹药,毕竟山里闷湿,蚊虫又多。”
  江逐星也打量着天色道:“今天天气尚晴,明日若是下了雨,山里泥泞湿滑,怕是没办法赶路了。”
  向导摆手道:“山中天气多变,你看现在晴着,或许等一会儿便要下雨。再者说,过了白云寺,可就没什么好落脚的地方了,各位老板实在不必急于一时。”
  “爷?”江逐星轻声询问江怀雪。
  江怀雪犹豫了片刻,才点头道:“算了,大家也都累了,今日就先歇下吧。”
  江怀雪捐了不少香火钱,一行人在白云寺歇下,这里只有初一十五才会有些香客上山,平日里人迹罕至,方丈和寺僧本就不多,还都有些懒散,各干各的,也不甚贪财,并不因为那一笔不菲的香火钱对他们另眼相待。
  几人各自到了禅房歇息,江怀雪行动不便,江逐星和裴书锦在他房里帮忙打点,刚铺好了床,向导就过来了,敲门道:“几位老板,恰好寺里放斋饭,你们也都来饭堂吃些吧,待会过了时辰,怕是要没热饭了。”
  江怀雪实在是有些累了,揉着额头颇有些难受地说道:“逐星,你带他们先去,我累了,不想吃什么。”
  裴书锦看他不舒服,于是也道:“江大哥,你先带大家去吧,公子可能是有些暑热了,我帮他用点熏药。”
  江逐星点头道:“好,我先带他们去吃饭,再给你们端到房里一些。”
  江怀雪很是倦怠恶心,裴书锦点了药香,又帮他针灸,不多时江怀雪舒缓了一些,这才松开了眉头道:“好些了,你也赶紧回房歇着吧。”
  说来也奇怪,江怀雪在家里那般颐指气使任性倨傲,这趟出门一反常态轻装简从,没了那么大的排场和架子,好像性子也跟着柔和了一些。
  裴书锦也就不像在高门大户的宅子里那么拘束,虽然路途辛苦一些,心情却放松了不少,他看江怀雪无碍了,一边拔针一边道:“没什么事了,就是天气太热,尽量不要焦虑气躁,我去熬些解暑的汤药,喝一点睡下便好了。”
  江怀雪点头,正要说话,突然听到一阵唏哩哗啦的声音,好像是盘碗碎了一地。
  这寺庙不大,饭堂紧挨着为数不多的几间禅房,所以动静格外明显,裴书锦很是疑惑,赶紧看向江怀雪的方向。
  “出事了。”江怀雪坐起来,平静道:“小心,可能是逐星他们在提醒我们。”
  裴书锦赶忙冲过去将门从里锁住,窗角的地方窗户纸破了一点,他就从那个孔洞往外看,果然看到几个寺僧打扮的人走过来,正压低声音在说些什么。
  裴书锦听不真切,大致听了两句,赶紧回到床边和江怀雪悄声道:“是几个寺僧,鬼鬼祟祟的,想是来者不善,我听见他们在说什么‘晕了’、‘不要伤了’之类的。”
  话音刚落,敲门声就咚咚响了起来,有人在门外道:“施主,来给您送饭了。”
  裴书锦紧张地捏紧了手掌,赶紧低声询问江怀雪。
  江怀雪心中已有盘算,低声道:“不知道逐星他们如何了,我们权当什么也不知道,随机应变。”
  说罢,江怀雪佯装不耐烦道:“敲什么敲,有没有点规矩?饭放门口。”
  门外传来一阵悉悉簌簌响动,片刻以后门外人才斟酌道:“打扰施主了,饭给您放门口了,您趁热吃。”
  裴书锦赶忙趴在窗户上往外看,看到几个人四散开来,但好像并未走远。
  “这怎么办?”裴书锦回到床边低声询问江怀雪。
  “逐星他们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这些歹人不可能硬碰硬,如今这般,可能是中招了,你把门口的饭拿进来,看看有什么问题。”
  裴书锦推开门拿了餐盘,顺便用余光看了看周围,发现暗处确实像是有人在窥探他们。
  他很快关了门,将餐盘放在桌上,仔细检查了起来。
  “曼陀罗花?”裴书锦皱眉道:“应该是一种迷药,而且药效猛烈。”
  “我倒是要看看他们想做什么。”江怀雪镇静道:“他们于暗处窥探,这个饭如果我们不吃,他们肯定会起疑心。不如将计就计,静观其变。” 第15章   裴书锦立刻将饭菜拨掉一些埋在花盆里,又将汤水倒掉一半,而后回到床边将江怀雪扶起坐到桌旁,裴书锦将凳子踢掉,两人一个趴在桌上,一个躺在地上,装出一副昏迷的样子。
  很快便有人闻声敲门,没有得到回应便破门而入,有人过来抬他们,还私语道: “小心点,二当家特地交代了,不能伤了这个人。”
  “哎!知道了。这迷药几个时辰啊?会不会中间醒了啊?”
  “这药厉害着,明天早上也醒不了。那几个会功夫的锁进地牢。这俩个不会功夫,扔到后院柴房,找个人看着。”
  第13章
  “能解开吗?”
  “够呛,绑得太紧了……”
  裴书锦和江怀雪被捆了丢进了柴房,两人忍了许久,直到看守他们的人出去放风了,他们才坐起来尝试解开绳子。
  江怀雪倒吸了一口凉气,裴书锦才发现,这娇生惯养的少爷,被捆住手,只有几个指尖能活动,硬解了几下绳子,指腹居然就磨破了。
  “好了好了。”裴书锦劝道:“你不要解了,我来。”
  裴书锦正准备俯下身子用牙咬,突然吱呀一声,与柴房相通的一个暗室门开了,他们惊了一下,立刻原地装晕。
  结果来人二话不说就要解开他们的绳子,裴书锦悄悄睁开眼,这才发现不是绑了他们那伙人,而是一个穿着老旧袈裟的方丈。
  裴书锦也不再装了,睁开眼道:“您是?”
  那方丈本以为他们都晕了,猛地一说话还被吓了一跳,愣了片刻才加快了解绳子的动作,望着门外道:“老衲本是白云寺的住持,这伙人上月劫了寺院,装作寺僧在这里为非作歹,不过白云寺是在官府备过案的,所以他们把老衲圈禁在此,应付官府盘查。”
  江怀雪闻声也坐了起来,活动了一下解缚的手腕,解开脚上的绳索,询问道:“那您为何不逃走报官呢?”
  方丈摇头道:“老衲徒弟皆被关在地牢,我若走了,他们会有性命之虞。白云寺人迹罕至,这些日子以来他们不过讹诈一些过往香客的钱财,这次却不想会将你们绑了来此,施主既没有中招,便快逃吧。”
  裴书锦焦急道:“我们也有人被关在了地牢,可有什么法子能够搭救他们?”
  方丈神色黯然,缓缓摇了摇头道:“关在地牢的人,每天都会被喂食一些软筋散,就是连走路都会有些困难。“
  江怀雪想了片刻,重新把自己脚上的绳子系上,对裴书锦道:“你可带了什么药,能下在他们酒菜里?“
  裴书锦想了一下,从腰间摸出一个瓶子道:“有些治疗里急后重的药,这是制取的原浆,稀释后也够十几个人难受的。”
  “什么?”江怀雪对于医药知之甚少,皱眉道:“那是什么药?“
  裴书锦尴尬道:“……就是泻药。”
  入夜之后,看守江怀雪和裴书锦的人酒足饭饱回来,正要躺下,便疾呼着跑了出去,等再回来的时候步履蹒跚,没过半柱香的功夫,便又着急忙慌地跑了出去。
  “药效发作了。”裴书锦将假装绑在自己手脚上的绳子抽开道:“我先回房取药箱,或许能想办法解开他们的迷药。”
  “好。”江怀雪又问道:“你那里还有没有迷药之类的?”
  裴书锦犹豫道:“我有一些麻沸散,可是份量不够,最多也只能让一两个人暂时丧失知觉。”
  “算了。”江怀雪道:“那就先救醒逐星,让他想办法。”
  泻药渐次发作,几乎没人顾得上他们,裴书锦让方丈照顾江怀雪,自己偷偷回房取了药箱,又守在地牢附近等待时机。
  地牢门口守着的人边走边抱怨道:“晚上是不是什么东西吃坏了,怎么大家都跑去茅房。”
  另一人也嘶嘶吸气道:“真是邪门了,啊……我又不行了。”
  裴书锦躲在一堵墙后面,心咚咚地跳,这些人现在还不觉有异,但不多时肯定就会反应过来,他必须抓紧时间。
  终于等到了两个守卫同时去了茅厕,裴书锦趁乱潜入地牢,好在只是个小土匪窝,地牢也就是个简易的地洞,并没有什么机关暗器,裴书锦进去着急忙慌地找到昏迷的江逐星,将捆绑他的绳子解松,仍搭在手腕做个样子,江逐星内力深厚,一定是被灌了大量迷药才昏迷不醒的,裴书锦把甘草粉混了水给他灌了下去,又去给其他人喂了解药。
  但是不多时裴书锦就听见地上有人声,想着可能是出不去了,于是顺势倒在了江逐星身边,装作是一起迷晕了丢进来的人。
  很快有人进来地牢,只看了一眼便对外道:“二当家,这里没什么情况!”
  有人匆匆进来道:“怎地好端端地就都要去茅房,柴房的人也不见了!这些人里搞不好有没中招的,赶紧再喂一遍软筋散!”
  “二当家,这还能再喂吗?尤其是那个小老板,已经喂了两遍了,喂多了搞不好出人命……”
  “废话那么多!这里哪个不是练家子,都有两下子,赶紧喂!”
  一阵窸窣动静,片刻便听见有人奇怪道:“诶?不是七个人吗?怎么多了一个?”
  裴书锦心里一阵紧张,头皮隐隐发麻,好在这时有人打岔道:“二当家,我、我不行了……我再去一趟茅房……”
  那人慌乱走了,领头的更是气恼,催促道:“愣着干什么!喂药!” 第16章   裴书锦算着时辰,江逐星他们服了解药也有快一柱香的时间了,只是迷药用量可能不小,一时半会人还都醒不来。可是也不能让他们这么喂下去,这要是再喂一遍迷药,他的甘草粉也用光了,那情势就更糟糕了。
  裴书锦余光看到那人正准备动手,立马跳了起来,压倒那寺僧打扮的土匪身上,趁他不备一把抢过装着药粉的瓶子,又身形敏捷地跳了起来,与地牢中的三人对峙起来。
  “这……这怎么回事?!”领头那个气急败坏,跳脚道:“这么一个大活人溜进来了,你们都没发现吗?!”
  那两人立马扑上来抓裴书锦,但可能是身体不适,动作并不算灵活,裴书锦躲着跑,竟然也和他们周旋了不少功夫。
  不过很快门口就有人跑进来,裴书锦被团团围住,双拳难敌四手,还是被绑了起来压在地上,领头那个夺回裴书锦手里的药瓶,捏开裴书锦下巴,一边给他灌药一边咬牙切齿道:“竟然着了你这么个小鬼的道,现在还不老实?!”
  灌了半天,那领头的才发现不对,药瓶竟然是空的,他抖了抖,诧异道:“怎么回事?!为什么是空的?!”
  裴书锦早就掉了包,他手里攥的是装过甘草粉的空瓶,而迷药在他刚才佯装跌在地上的时候塞进了江逐星手里。
  “要不要我来告诉你为什么。”
  江逐星醒了,他甩开了绳子坐起来,手里捏着一个黑色药瓶,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人。
  “啊!”那领头的猛吸一口凉气,大惊失色,可是还没来得及有动作,江逐星就如同蓄势的猎豹一样,猛地起身,照直兜胸一脚就将那人踹得飞出去又重重掉回地面。
  裴书锦根本没看清到底是怎样一个过程,只觉得自己不过翻个身坐起来整理衣服的空当,江逐星就不费吹灰之力将四散逃跑的几人拎着后脖领子拽回来,三拳两脚就将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打得哭爹喊娘,哀呼着痛缩在墙角动弹不得。
  裴书锦暗暗吞了一口唾沫,江逐星看着如芝兰玉树,很是潇洒儒雅一个人,没想到功夫如此厉害。
  江逐星看着手里的药瓶,嫌恶道:“宵小鼠辈,手段如此下作。”
  江家的几个随从很快也醒来,将外面上茅房的几个贼人也逮了起来,把这八九个鼻青脸肿的绑匪一起捆了丢在墙角,裴书锦又同江逐星一起去到地牢里另一间暗室,将寺中原本的几个僧人救了出来。
  第14章
  江逐星他们反客为主,绑了绑匪,便立刻来找江怀雪请罪。
  “爷,是我们大意了。这次的向导是南平分号徐掌柜介绍的,他经营闽越多年,本以为是靠得住的,不知哪里出了问题。我已经盘问过了,这伙人是一帮流窜的山匪,说他们只是见财起意。”
  此时已过子时,这些日子赶路本就辛苦,加之这一天波折,大家都显出疲色,江怀雪脸色也不太好看,他摸索着被勒出红痕的手腕,思忖道:“这事没那么简单,背后必有人授意。但时间来不及了,这里的事情只能交给你,你看好他们,静观其变。待会儿天一亮,方丈会为我引路上山。”
  江逐星皱眉道:“这怎么能行,上山路途艰险,我必须要跟您同去。”
  江怀雪摆手道:“你得在这里,谨防他们留有后手。还有,派两个人山下买药请大夫,救治这位方丈的几个徒儿,记得要隐藏身份,低调行事。”
  江逐星无法,只得与江怀雪分头行动,江怀雪带了两个随从和裴书锦,轻装简行,天一亮就在方丈引路下上了山。
  一路颠簸,越往高处湿气和雾气越重,人像是进了蒸笼,很不舒服。
  快到正午的时候,他们到了一处溪涧,大家几乎一夜未眠,在深山密林爬了近三个时辰,体力殆尽,便在此休整。
  江怀雪喝了些水,向方丈询问道:“此处可是须弥山了?”
  方丈点头道:“正是。过了三仰峰便是须弥山,再有两三个时辰,就能到须弥山巅了。”
  裴书锦点头道:“方丈可听过‘三坑两涧’?”
  “那是自然。”方丈看向不远处道:“我们眼下所处的地方,往北便是‘三坑两涧’,往南便是须弥山巅。”
  江怀雪若有所思道:“‘三坑两涧’几年前曾是武夷岩茶最佳的产地,不知如今武夷山可还有茶园?”
  “该是没有了吧。”那方丈双手合十道:“老衲在白云寺也有几年了,不曾听说过。”
  江怀雪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靠着岩壁休憩。
  裴书锦和几个随从给大家分了一些干粮和蚊虫叮咬的药膏,那方丈一直盘着佛珠静坐禅定。
  很快,江怀雪打破沉寂道:“方丈,我自失明后,心中常常烦躁不安,打算请一些僧人来讲经,不知有哪些适宜的经文?”
  那方丈睁开眼睛,双手合十,缓缓道:“施主不必过分烦忧,信心清净,则生实相,若是确想听些经文,那自是要从《金刚经》《维摩诘经》中寻得真意。”
  江怀雪面上难得露出一丝谦逊,恭敬道:“多谢方丈。我看方丈不论身在何处,参禅静坐,修定发慧,心中格外清静,想来佛法高深,很是需要天资悟性,我等凡俗之人,执念颇多,怕是难以开悟了。”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佛法教诲,不论于何处,心中不可过于执着,方能任运自在,体悟佛法。老衲看施主根机敏锐,宿慧深厚,若一心向佛,只需稍加点拨,定能大彻大悟。” 第17章   裴书锦在一旁听得如坠云雾,江怀雪向来惜字如金,这一路上也没同他们说几句话,没想到谈到佛法,竟能与一个刚认识的方丈对答如流。
  江怀雪弹掉斗笠上落下的树叶,淡然道:“六祖慧能顿悟菩提的故事想必人人都听过,可惜心不染尘无欲无念还是太难了,我等怕是穷其一生也难见真如本性。”
  方丈低头敛目道:“理则顿悟,事须渐修。我看施主一身贵气,想是凡俗沾身,难以割舍,自不必奢求顿悟,修身净心即可。若是心性本净,佛性本有。”
  江怀雪笑了笑,点头道:“谢过方丈点拨。”
  大约休息了半个时辰,大家草草吃了些干粮,就又要上路了。
  江怀雪将水囊抛给随从,轻飘飘道:“把水囊灌满。”
  两个随从灌水收拾行装,裴书锦将江怀雪扶了起来,一行人在方丈的带领下又往深山走去。
  顶着暑热湿气,走了一个多时辰,没想到越往上雾气越重,开始只觉有些凉爽,并未有何异常,没想到几人只恍惚了片刻,再回过神来就发现几乎身陷云雾,难以视物。
  裴书锦对毒瘴敏感,最先反应过来,高声道:“大家小心!此处有毒瘴。方丈,这是怎么回事?”
  没想到并未听到任何回答,裴书锦回头去看,白茫茫一片,他心中骤紧,江怀雪本就失明,闻言才知道身处毒瘴,立刻甩开扶着他的随从,厉声道:“永兴永明,给我追!”
  两个侍从似乎也中了招,经他一喝才如梦初醒,跌跌撞撞追了出去。
  “怎么回事?”裴书锦开始觉得头晕眼花、四肢酸软,眼前都是模糊人影,却一个也抓不住。
  “你不要动。”江怀雪似乎并未受影响,于白雾中安抚裴书锦道:“那方丈是假的,我们中计了。”
  毒瘴一般从口鼻侵入,裴书锦服了一颗清心解毒丸,屏住呼吸,没想到仍是头脑昏聩,眼前白影飘过,他以为是江怀雪,一把抓了个空。
  “轰隆隆!”
  措不及防,山体松动,几块巨石崩塌,瞬间从山上滚落,如雷霆之势,裴书锦只觉神志迷离,根本来不及反应,千钧一发之际,江怀雪竟闻声从后扑了过来,两人顺势翻滚出去,躲过了巨石压顶,但江怀雪的肩膀还是被重重地擦了一下。
  裴书锦听见江怀雪“嘶”地吸了一口凉气,他顿时反应过来,江怀雪居然能够在瘴气中不受影响,准确听音辨位,极有可能是因为这雾障并非从口鼻侵入,而是迷惑双眼!
  裴书锦立刻闭眼,解开自己的发带,蒙住眼睛,果然脑中混沌感淡去,恢复了一些清明。
  他也不知道追出去的两个随从能否听到,但还是用力喊道:“永兴永明!蒙住双眼就可不受毒瘴侵袭!”
  江怀雪深呼了一口气,扶着肩膀从地上坐起,摇头道:“我倒是因祸得福了。”
  裴书锦也连忙起身,摸索过去,轻轻抓住江怀雪的胳膊,他肩侧被巨石擦过,夏天的衣物本就单薄,所以已是皮开肉绽,沁出些血,但所幸只是些皮外伤。
  裴书锦药箱已经扔没了,只能将就用些身上带的东西为他大致清洗了一下伤口,又洒了一些止血药粉,撕了里衣给他草草包扎上,这才稍微放松下来,百感交集道:“刚才多亏了你。”
  他倒是没想到,江怀雪这样一个身娇肉贵的人,危难关头倒是颇有些舍己救人的风范。
  江怀雪略微活动了下肩膀,坦然道:“……总不好见死不救。”
  两人还没缓口气寒暄两句,突然又闻得身侧石壁断裂的声音,情急之下两人头皮发麻,抱作一团滚了出去,但石头并未掉下来,幸好只是虚惊一场。
  裴书锦惊魂初定,看着身下也滚了一身灰的江怀雪,倒是从未见过他这幅狼狈模样,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
  “还笑。”江怀雪撑起身子,拍着身上的尘土,气恼道:“这是什么鬼地方。”
  裴书锦听了片刻,觉得暂时没什么动静了,这才站起来,向四周摸索着道:“奇怪,这岩石质地相当坚硬,不该是会松动的。”
  江怀雪也顺势跟着过去,在岩石断面上一寸一寸仔细摸索。
  “这断层处并不平整,手感粗砺,风化剥蚀已经很严重,甚至有长青苔,应该是早就崩裂了,但堆积的位置并不牢固,前几天雨水较多,经过冲刷,日渐松动,在我们经过时恰巧掉了下来。”
  “这里太危险了。”裴书锦伸出手试了试,有些无奈道:“好像又要下雨了,不想被埋在这里,还是找个地方躲躲吧。”
  第15章
  山中气候多变,夏日多雨,雨势一大山岩便有可能坍塌,加之他们两个身处浓雾,不能视物,更是危险。
  这雨说下就下,不一会儿就噼里啪啦打了下来,江怀雪伸出手道:“拉着我,小心走散。”
  两人紧紧拉住手,跌跌撞撞地顺着岩壁行走,此处乱石颇多,雨天路又湿滑,真是一脚深一脚浅,辛苦得很。
  裴书锦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一边摸索走着一边担忧道:“永兴永明去追那方丈了,他们不会有事吧?”
  江怀雪轻笑了一声道:“那假方丈既然敢引我们入雾障,就肯定有办法走出去。永兴永明早在他身上洒了三日不褪的鱼腥粉,他们随身带了金尾蛇,对腥味极其敏感,专门追踪之用。只要找到了那假方丈,他们处境比我们好得多。” 第18章   “鱼腥粉?”裴书锦意外道:“你们早有准备?我怎么不知道?”
  “……中午在溪边休憩时,我递给永兴永明一个水囊,上面做了标记,便是让他们小心防备。”
  裴书锦不禁有些刮目相看,感叹道:“我与你们一道,却浑然不觉,难道你早知道那方丈有问题?”
  “也不是早知道。”江怀雪解释道:“他在溪边坐禅而非念经,我便疑心他修的是禅宗,之后与他对谈试探,无论是他提及的经文典籍抑或是寻求开悟的教义,皆出自禅宗。而白云寺却是净土宗的寺庙。”
  “禅宗和净土宗?”裴书锦对此一窍不通,皱眉道:“这有何分别?”
  “禅重悟入,极智慧离生死;净以信入,还愚痴生极乐。禅宗修行之法是坐禅修定,寻求刹那顿悟,但法门极难,只是少数高僧可得,一向是难行道,接引的是利根上器的弟子。而净土宗只需开口念佛,只要愿力够强,便可往生极乐,是三根普被,利钝全收的法门,相对简单易行。自前朝以来,净土宗广播枝叶弟子众多,而禅宗虽然声势见微,但弟子多为官员士大夫,因此两派一向是相互挚肘争论不休。”
  裴书锦听得如坠云雾,半懂不懂道:“……那你又是如何知道白云寺是净土宗的寺庙呢?”
  “白云寺建于前朝,已有近百年的历史。家父家母曾在武夷山经营多年,捐钱修缮过白云寺,家中便留有一卷当时的住持所赠的《白云寺志》和净土宗经典《无量寿经》。”
  裴书锦不禁有些感佩,江怀雪虽然脾气大,但见识过人,又观察入微,果然并非浪得虚名。
  “幸亏你这般机敏。”裴书锦感叹道:“原来这是个局中局,先是那帮贼匪下药,又是假方丈骗取我们信任,这一路实在不易。”
  江怀雪也擦了擦额头雨水,自嘲道:“再机敏,还是逃不过如此狼狈。”
  两人盘旋着向上走了许久,衣服都湿透了,总算摸索到一个低矮的山洞,裴书锦试探地扯下蒙眼的发带看一了眼道:“进去吗?像个地道,地势颇低,雾障进不去,但是万一山体崩塌,我们就危险了。”
  “要塌早就塌了。”江怀雪绝然道:“横竖都是被困,不如进去看看。”
  第16章
  两人弯腰爬了进去,没想到这里面深得很,艰难爬过一段低矮地道,地势就越发开阔,空气也流通起来,裴书锦扯下发带,看到一涧滩水,而且岩洞顶上有天光散进来。
  裴书锦眨眨眼睛,深呼了一口气,目不能视是真的会让人恐慌无措,重见光明的感觉太好了,他忽然有点同情江怀雪。
  两人寻了一个相对干燥的地方坐定,淋了好半天的雨,江怀雪的伤处早让泡开了,裴书锦过去给他拿手帕大致擦了擦,又洒了些药粉,叹气道:“衣服湿成这样,容易风寒不说,伤势也可能会恶化的,你先等等,我在这周围找找,有没有能生火的干草。”
  裴书锦就在这洞里转了一圈,这山洞有活水,甚至有一些喜阴的青苔植被,可惜大多低矮,难以焚烧。走到山洞尽头,水流被从中截断,那一堵崖壁并不规整,参差嶙峋,但好在挤得还算严实,并不至于崩落。
  裴书锦觉得有些不对劲,所以多看了两眼,没想到岩壁角落别有洞天,竟有一簇幽幽绿意,看起来像是灌木,他伸手薅下一把,闻了闻,不是寻常可见的花木,也不像药材,味道清幽,倒似是一种茶叶。
  裴书锦立刻跑去找江怀雪,将一簇叶子递给他道:“你闻闻,这像是一种茶叶,能不能拿来取火?”
  江怀雪接了过来,只凑近稍稍一闻,便愣住了,伸手摸索着叶片边缘,好半天才问道:“你在哪发现的?”
  裴书锦将他引了过去,江怀雪凑近了,顺着岩壁仔细摸索,许久才缓缓道:“这是茶叶,曾是天下闻名的顶级武夷岩茶‘挣破天’,五年前就已绝迹了。”
  “啊?”裴书锦比较关切眼前的处境,有些为难道:“虽然有些暴殄天物,但是眼下我们也没别的东西,能用这个取火吗?”
  江怀雪沉默了一阵,有些无言道:“……它最贵的时候,一两茶叶价值百两黄金。”
  “……”裴书锦也有些无奈了,他掏出火折子道:“你又不缺钱,要是有别的东西,还嫌它不好烧呢。”
  裴书锦薅了两把偏干的枝叶下来,往地上一堆,打开火折子,刚吹了一口气,火苗却闪了一下便灭了。
  “糟糕。”裴书锦叹气道:“刚刚淋雨受了潮,这火折子也不行了。”
  洞里湿气本就重,他们又淋了那么久的雨,虽带了火折子却受了潮,难免令人沮丧。
  裴书锦垂头丧气,将火折子往地上随意一丢,没想到“噌!”地一下,火苗窜出一尺高,甚至伴着噼里啪啦的声音。
  裴书锦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把一捧枝叶扔进了火里,看着火焰徐徐燃烧,他才后知后觉道:“这怎么回事?……老天显灵了?”
  “小心。”江怀雪示意裴书锦离火堆远一点,自己反倒往近前凑了凑,在地上抹了一把,放在鼻尖闻了闻,若有所思道:“硫磺?是火药粉……”
  “火药?!”裴书锦匪夷所思,想了半天,突然福至心灵,豁然道:“你说我们来时的山崩,会不会是有人用火药炸开的?” 第19章   “要是新鲜的火药,你我此刻就不是在取暖了,满地找头去吧。”江怀雪嗤笑道:“这火药很有些年份了,受潮非常严重。但这么久还能燃烧,可知当初的效用是极猛的……”
  说到一半,江怀雪突然顿住了,脸色猛然变得苍白。
  “你怎么了?”裴书锦只知道他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人,从未见过他这幅自说自话就吓得魂不守舍的模样,不免有些担心。
  江怀雪单手撑着墙面,双腿颤栗,很久才缓缓站了起来,声音居然有些发抖:“这堵石壁,并非天然的?”
  裴书锦看着江怀雪苍白的脸色,愣了片刻,才连忙点头道:“确实不像天然的,参差嶙峋,不少断面,但好在岩缝压得紧实,应该不会坍塌。”
  江怀雪顺着石壁又缓缓坐了下来,沾了一层浮土的手掌捏得极紧,整个人脸色发白,嘴唇青紫,发梢的水滴落在脸侧,看起来格外憔悴。
  “你还好吧?”裴书锦赶紧过去,将他的外衣拨下来放在火堆旁的石头上烤着,又回来稍显无措地搭了搭他的脉,江怀雪素来体寒,脉象经常是缓慢一些的,如今脉象却急促虚浮,不知道他是想到了什么,竟导致气血上涌,脏腑虚热。
  江怀雪并不答话,不知道是气得还是冷得,身体一直微微发抖,裴书锦手足无措地守在他身边,迟疑了一下,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掌,轻声道:“江怀雪,你冷静一点。”
  江怀雪并没有听进去,他身体的温度迅速流失,脸色异常苍白,双目紧闭,浑身上下,几乎连睫毛都在颤抖。
  裴书锦看他这个样子,也没来由跟着紧张,竟然下意识将他抱住,磕磕巴巴安抚道:“没事的,你放心,没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
  江怀雪那么大个人,平时优雅高贵得不行,此刻在裴书锦怀里瑟瑟发抖,裴书锦也有些混乱了,心里一塌糊涂,只能把人一直牢牢抱着,像哄小孩子一般拍着他的后背细细安抚。
  “……骗我。”江怀雪不知为何,语带嘲讽,声音低哑,几乎从胸腔里费力挤出气息,来回叨咕着:“骗我……又在骗我……”
  裴书锦不明所以,只能顺着他低声安慰道:“我不会骗你的,你可以信我。”
  江怀雪神智好像并不清明,他伸出手防备似的隔开了裴书锦的怀抱,一张冰冷的脸对着他,讥笑道:“我能信你吗?”
  裴书锦打量着江怀雪的脸色,大约能猜到他是急火攻心又致风邪侵体,加之不能视物,更是躁郁不安,此时怕是已有些神思混乱了。
  裴书锦迎难而上,一把拉住江怀雪的手,紧紧攥住,不容拒绝道:“你可以信我。”
  他本以做好被江怀雪嘲笑推拒的准备,没想到江怀雪不推开他也就罢了,竟反手将他拉进怀里,紧紧回抱住了他。
  裴书锦愣了片刻,心里竟然生出了一些相依为命似的酸楚。
  岂止江怀雪看起来难以亲近,他裴书锦也是个淡漠疏离的人,出诊之外,并不喜欢与人接触,若是平时,他碰到江怀雪的衣摆都会有些不好意思,但眼下不知怎么了,江怀雪身上的凉意仿佛也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紧紧抱着江怀雪,感受着自己耳边虚弱的呼吸声,才能在这幽暗潮湿的山洞里得到些许踏实。
  过了许久,火堆里噼里啪啦的燃烧声越来越微弱,裴书锦任由江怀雪抱着,腾出手为他按压脑后*位缓解焦躁,江怀雪也并无什么反应,直到裴书锦跪坐得膝盖都发疼了,江怀雪才终于动弹了,他按了按额头,好像已经回过神来,轻轻地松开裴书锦,无力地靠着身后岩壁上,哑声道:“多谢……”
  江怀雪顿了一下,自己好像也有些迷惑,补充道:“你身上的味道,很特别。”
  裴书锦皱了皱眉,他总是和药材香料打交道,按说是嗅觉很敏感的人,这已经是江怀雪第二次提到他身上的香味,可是他自己没有闻到,周围也不曾有人提过。
  裴书锦扯着自己衣服闻了半天,摊手无奈道:“确实没什么味道啊。真好奇你闻到了什么。”
  江怀雪也皱了皱眉,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是费力地摇了摇头。
  裴书锦起身活动了一下,也靠着岩壁坐在了江怀雪旁边,转头看了看他,虽然脸色还是很难看,但好在神智已经清明了。
  裴书锦望了望头顶照进光线的地方,没话找话道:“天快黑了,我们这下该怎么出去啊……”
  江怀雪咳嗽了一声,缓缓道:“饿死之前,应该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哦。”裴书锦突然想起了什么,摸了摸自己的衣袖,掏出一把油纸包的糖果,笑道:“我还有这个,看来暂时也饿不死了。”
  裴书锦剥了一块糖递给江怀雪,江怀雪皱眉道:“我不喜……”话还没说完,裴书锦就给他塞进了嘴里,拍手道:“还是吃一点吧。”
  这种境遇下,江怀雪也端不起架子了,乖乖的含着糖嘟囔道:“还挺甜……”
  “这是我自己做的桂花糖。”裴书锦自己留了一颗,将一把糖果塞进江怀雪手里。
  第17章
  天已经全黑了,岩洞顶的光线也消失了,洞里火势见微,裴书锦又起身收集了一些火药粉末,重新拨弄了火堆,两人烤着火,裴书锦叹气道:“除了这些枝叶,也没什么可烧的了,晚上要是火灭了,可能会有些阴冷。” 第20章   “茶叶不要都烧了,留上几株。”
  都到了这时候江怀雪竟还记挂这些茶叶,裴书锦看了看正要添火的枝叶,挑了带着芽叶的一株递给江怀雪,感叹道:“就这么烧了确实可惜,这些茶叶真难得,长在如此艰险的地方,还有‘挣破天’这样不屈的名字。”
  江怀雪愣了一下,低声道:“我也不曾想到还能得见“挣破天”,这是家母十年前在武夷山培植的。”
  裴书锦愣了一下,江家闻名天下不可一世,他也在蓬莱别院呆了月余,但却不曾听说过江家其他的什么人,好像江怀雪天生就是孤家寡人一般。
  “令堂……”裴书锦看了看火里燃烧的枝叶,突然就有些下不去手,感叹道:“她可真厉害,竟能深入如此险地辛苦经营。”
  说罢,裴书锦像是猜到了什么,皱了皱眉道:“其实这一路我都觉得奇怪,这里路途艰险气候恶劣,正常人都有些受不住,你却执意跋涉千里亲自上山遭罪,是因为令堂的缘故吗?”
  裴书锦从来两耳不闻窗外事,来扬州前就连江怀雪的大名都是依稀听说过,其余什么豪门秘辛一概不知。他虽十分好奇江怀雪此行的目的,但也不曾多问,走之前也只是听西苑侍从说江怀雪是要来拜祭的,可是大家都语焉不详。
  江怀雪背靠岩壁,神色疲倦,若在平日里,他最懒得与旁人聒噪,可此时昏天暗地四下无人,听着岩洞中风声水声和火焰噼啪燃烧的声音,他心情难得沉静,顿了片刻,便开口道:“家父家母十年前开始经营武夷山区,也是在那段时间培植出了贵如黄金的顶级武夷岩茶‘挣破天’,一时之间举世竞逐,风头无两。但好景不长,五年前武夷山山崩,茶园尽毁,‘挣破天’母株丧失殆尽,为寻求更好的栽培地,他们亲自带了茶种自三仰峰往须弥山巅而去,结果遇到山崩余震,折返不成,永葬山涧。”
  裴书锦闻言喉头发堵,许是火堆燃得过热,让人神思都有些缓慢迟钝。他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江怀雪,只捏了捏手中茶株,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声道:“你这次来,是专程祭拜他们?”
  “须弥山巅在闽北广为流传,据说那里是培植岩茶最为优越的地区,但山巅常年浓雾笼罩,不能见物,每五年才有两天“开天眼”的日子,浓雾散去,能够上到山巅。五年前,因为各种传言,在地方术士和宗族众人干扰下,我没能给父母收葬,甚至连他们葬身之处的一抔土都不曾带回。”
  裴书锦恍然道:“所以今天就该是“开天眼”的日子吗?怪不得我们要兼程赶路。”
  江怀雪轻笑一声:“……真真假假,我也分不清了。想来一切或许都是传言,真的有须弥山巅吗?我们眼下所处的地方又是哪?这雾障真的会散吗?”
  裴书锦也一头雾水,皱眉道:“令尊令堂经营武夷山多年,想来也不是会轻信传言的人。当年的原委,就没人清楚了吗?”
  江怀雪黯然摇头道:“五年前,我在京城,远隔千里,消息快马加鞭传到都用了六七天,我昼夜兼程赶到武夷山的时候,已经过了半月的光景。此处地势险峻气候恶劣,江家多年经营熟知地形的人,几乎都葬身在两次山崩中,自那以后,这里商路不通,又成了闭塞之地。虽然这些年来闽越一带的行商掌柜一直在帮忙探查武夷山动向,但究竟是众说纷纭,往事难追。所以,我只能亲自来这一趟。”
  裴书锦细细思忖道:“这里既有‘挣破天’,那当年令尊令堂就是选了此处栽培的,五年前这里一定并非幽暗岩洞,也不可能只有一条与瘴气相接的狭窄通路。这里既有活水,一定能通往别处,只是山崩塌陷使得这片石壁堵住了道路。”
  裴书锦一边思虑一边抱膝呆呆地望着火苗,突然,他后背凉了一下,脸色微变,他好像能理解江怀雪刚才为何闻到火药粉而心神大恸了。
  裴书锦后知后觉道:“这洞里,为何会有残留的火药粉,这面岩壁是被炸塌下来的吗?当年的山崩,难道……”
  难道并非天灾,而是有人故意而为之?
  裴书锦思及此,就连他都觉得后背发凉汗毛颤栗,何况是痛失双亲的江怀雪。
  “……当年的事不是意外吗?我们眼下,屡遭算计,又是意外吗?”江怀雪突然苦笑了一声道:“我是个蠢人,眼盲了,心也瞎,被人耍得团团转。”
  在火光影影绰绰的掩映下,江怀雪双眸微敛,形容疲倦,原本苍白的面色微微泛红,不知是说了太多话,还是又陷入了往事梦魇。
  裴书锦本就是心软的人,不怕别人撒泼耍横,就怕他人坦诚相待。那一刻,他呆呆地望着江怀雪,突然生出了一种荒谬的心疼。
  原来众生皆苦,哪怕他江怀雪能翻云覆雨为所欲为,终究也有无力改变的结局和求而不得的真相。
  裴书锦不由安慰他:“你是纯孝之人,五年前突闻噩耗,不眠不休跋涉千里也要一探究竟,如今身患眼疾行动不便还要亲身再入险地。况且这一路上我们屡遭算计,也都是有你坐镇,大家才能平安无事,你若是眼清目明,必不会让歹人得逞的。”
  “你真这么想?”江怀雪好奇道:“你非我家仆,还无端被卷入其中,辛苦奔波千里,现在还身陷这么一个鬼地方,就不曾有怨言吗?”
  裴书锦偏头思忖道:“我向来只是随遇而安,无论身在何处,只想着怎么应对生活罢了,并没有太多时间后悔抱怨。如果说有什么怨言,我只是觉得,我来此本就是为了替你医病,你却不甚上心,这两天又突逢变故,耽误了吃药施针,想到此我心中有些焦虑。” 第21章   若放在平时,听到这么皇帝不急太监急的言论,江怀雪必是要挖苦嘲笑一番的,可眼下听着他话中诚意,几乎可以想象出他脸上认真的表情,江怀雪沉默了一会儿,叹道:“这趟,若是顺利出去了,一切按你的想法来。”
  第18章
  后半夜火便灭了,虽然还是夏天,但这岩洞地处高寒,常年难见阳光,幽暗阴湿,加之四面漏风,他们一点铺盖也没有,还是冻得直打哆嗦。
  但他们二人几乎是两日没怎么睡过了,又交谈了好一阵,心神俱疲,即使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也都困得睁不开眼了。
  江怀雪受了伤,加之体制本就阴寒,不能再招风邪,裴书锦不忍亏待他,看他睡着后便把两人用火烤干的外套都搭在他身上,自己在一旁缩成一团,每每刚打瞌睡就会被冻醒。
  尽管再困倦,裴书锦也不敢就这么睡过去,最怕夜里寒风侵体,若是他也病倒了,他和江怀雪两个病残,可如何是好。
  裴书锦刚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保持清醒,突然身前就揽上来一只手,照直把他兜进了怀里,江怀雪又用衣服将两人都裹住,往身后岩壁一靠,低声道:“睡会吧。”
  裴书锦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在江怀雪怀里了,江怀雪身材比他高大不少,他的头正好靠在江怀雪肩膀的位置,转过脸就能看到江怀雪的下巴,江怀雪失明,可他眼睛还好好的,哪怕四周是一片漆黑,这种情形也足够让他面上发热。
  “你后背绷得那么直干什么。”江怀雪说话的气息都萦绕在裴书锦耳边:“你不知道你很瘦吗,骨头硌得我疼。”
  “……”裴书锦无话可说,虽然还是有些手脚无措,但因为实在是太困了,竟然不多一会儿也就不由自主靠着江怀雪睡着了。
  两个人抱在一块到底是暖和许多,还挺踏实地睡了两个时辰,但到底是幕天席地,第二天醒来时两人便都有点受了风寒。
  裴书锦醒来赶紧查看了江怀雪肩上的伤,虽然不再渗血了,但是眼下缺医少药,后续处理起来,确实也是个头疼事。
  裴书锦摁了摁额头,有些发愁道:“这里可能也进了点瘴气,加之环境阴湿,不是久处之地。若是今天还没有人来救我们,就要自己想办法了。”
  江怀雪也没什么精神,他将两人搭着的衣服往上拽了拽,又一手捂住裴书锦额头,闷声道:“你是不是也有点发烧了?……就我们现在这样,出去了更是找死。放心吧,江家不都是吃白饭的蠢人,今天或许就能找过来了。”
  “好。你离我远点,我可能有些伤风,看过了病气给你。” 裴书锦苦笑,如今两人都有些病病殃殃,连说话都有些累,他只觉得身上一阵阵泛寒意,与江怀雪扯开些距离,抱着膝盖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江怀雪也并不好受,但还是强撑着力气将裴书锦扯过来,给他披上衣服,紧紧搂住了他,声带埋怨道:“我也没比你病得轻,还想这些。”
  裴书锦手脚发凉,到处都是冰冷石壁,其实他也十分贪恋江怀雪身上那点温度,不由得就缩到了江怀雪那里,哑声道:“多谢了。”
  江怀雪虽然不能视物,但揽一把就知道怀里的人虽然身量不低,但很是单薄瘦削,想来他做大夫的,平日里言行沉稳肃然,其实不过也还是个孩子。
  第19章
  两人迷迷糊糊中,江怀雪突然一动,轻声道:“你听见声音了吗?”
  裴书锦思绪有些混沌,摇了摇头,直起身子仔细听,却并未听到什么。
  江怀雪对于声音更为敏感,他从身旁摸索了一块石头,有节奏地敲击着身后的石壁。
  裴书锦见状,不疑有他,勉强站起来,也捡了一块石头,找了一处两块石壁相交有缝隙的地方,按着江怀雪的节奏敲击着。
  果然,不多一会儿,外面就回应了相似的敲击声,裴书锦大喜过望,连忙加重了敲击的力道,将人引到他这边来。
  有人在外面对着缝隙处喊道:“爷!裴大夫!是你们在里面吗?!”
  “在!”裴书锦也大喊道:“我们在!”
  外面悉悉簌簌一声听不清的声音,不多时便有人又喊道:“你们找个地方躲好,此处山壁较薄,我们用土炸药炸开,小心石崩!”
  裴书锦赶忙去拉江怀雪,找了个离那片石壁较远的角落蹲着,一边等着一边问道:“你们为什么随行还有炸药?”
  “闽越一带山林居多,恐有猛兽出没,而且一路也需提防匪盗,所以弄了些土枪土炮和火药……”刚解释完,江怀雪突然愣了一下皱了皱眉,像是想到了什么。
  “怎么了?“裴书锦关切问道。
  “没事。”江怀雪并未回答,只安慰裴书锦道:“别担心,我们带的火药纯度不够,份量也不多,不会有太大威力的。”
  裴书锦也放心了些,两人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突然石壁那边就一声闷响,果然那火药威力并不算大,只缝隙旁两块石头被炸开,漏出一个半人高的小洞,光线明晃晃地打了进来。
  “好了!炸开了一个小洞!”裴书锦心下一喜,赶忙挽起江怀雪就朝着洞口走去,怎料那堆石壁本就是相互堆叠而成,骤然炸开缺口,受力不稳,四周的大石松动,轰然滚落了下来!
  裴书锦只抬头一眼,猛地一惊,危急关头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抱住江怀雪就扑了出去,虽然躲开了巨石压顶,但无数碎石相继滚落,两人避无可避,裴书锦也完全丧失了思考,只死死护着身下的江怀雪。 第22章   “裴书锦!”江怀雪也慌了神,他不知道裴书锦为何有那么大力气,压得他都动弹不得,他看不见,只着急的伸出双臂护着裴书锦的头,胳膊也被落下的碎石砸了两下,疼得他皱起了眉头,可护在他身上的裴书锦却吭都不吭一声。
  “爷!”
  “爷!”
  “裴大夫!”
  一阵碎石塌过,洞口钻进来好几个人来近前叫他们,江怀雪蓦地暴怒:“叫什么!哭丧呢!快救人!!”
  “爷……这,这裴大夫的胳膊僵住了,掰不开……”
  “滚!”江怀雪只恨自己什么也看不见,气得眼睛都红了,骂道:“别掰了!”
  “爷。”江逐星从后头上来,从下头托着江怀雪的肩膀,耐心道:“爷,我扶您起来,您抱好裴大夫。”
  江怀雪抱着裴书锦,一起被扶了起来,几个侍从七手八脚将两人连背带拽弄出了洞口,到了外面,江怀雪赶紧拍裴书锦的脸,着急道:“裴书锦!裴书锦!”
  “裴大夫晕过去了。”江逐星道:“爷,别着急,这里石壁松动,太危险了,我们先下山再说。”
  第20章
  裴书锦醒来时已分不清时日,只觉得头晕眼花,浑身无处不疼。
  身边几个人忙忙碌碌走来走去,见他醒了,兴冲冲道:“人醒了!醒了!”
  裴书锦坐不起身,他背后受了伤,趴在床上,好半天才缓过神来,看着眼前几个陌生人,哑声道:“这是哪?你们是?”
  几个人不由分说,上来就给他搭脉换药,裴书锦虽然难受,但还是虚弱挣扎道:“这是……干嘛啊。”
  “你别担心。”有人上来压住他的肩膀道:“我们是那位财主请上山给你治伤的,你安心躺着,不过是些皮外伤,用了我家祖传的膏药……”
  话还没说完,就有人争辩道:“少吹嘘你家的膏药了,还是得看我陈家的筋骨丸……”
  “明明还是要喝活血止痛汤……”
  “你们那些无非是些表面功夫,没有凝晖堂的三清丸,清热解毒,散风止痛,他能这么快醒来吗?”
  “……”
  裴书锦这刚一清醒,就让他们吵嚷得头疼,捂着耳朵有点绝望道:“能别吵了吗……”
  “裴书锦,你醒了?!”
  门口突然传来动静,江逐星扶着江怀雪就进来了,裴书锦偏头去看,江怀雪肩上手上胳膊上,整个上半身几乎都被包了个严严实实。
  “你这是……”裴书锦虽然浑身发疼,脑中混沌,但看见他还是不由得想笑:“断骨再续也没这么夸张吧。”
  江怀雪上半身几乎被裹住了,动作不便,颇为笨拙地在江逐星搀扶下坐到了他床边,脸上表情稍显生硬,明显也在极力忍耐这几个吵来嚷去的大夫。
  “二位老板来了!您看,人是已经醒了……”
  刚有大夫与他们攀谈,江怀雪就面露烦躁,挥手直截了当道:“给钱。”
  后头跟进来的永兴永明拿了一袋子的银锭,挨个分发给几个满脸堆笑的大夫。
  裴书锦梗了一下,头疼道:“你给一个大夫雇了这么多大夫,还又搞起了重金悬赏那一套……”
  江怀雪呛道:“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没有重金,肯有人来吗?”
  裴书锦也无奈了,摁了摁发晕的脑袋,突然像想起了什么,有些着急道:“对了,洞里的茶……”
  江怀雪突然伸手捂他的嘴,裴书锦惊了一下,戛然止声,而后江怀雪又装作别无异样,碰了碰他的额头,轻飘飘道:“好像不太烧了。”
  裴书锦有些紧张地看向江逐星,江逐星向他使了个眼色,裴书锦也大概明白,掀过话头道:“我是个大夫,心里有数,用不了这么多人……”
  “那好。”江怀雪道:“永兴永明,先送几位大夫下去歇息。”
  等到屋里只剩他们三人,江怀雪才叮嘱道:“本已是陈年往事,也是无意中将你牵扯进来,岩洞里的见闻,不可再向任何人提起,余下的事我自有决断。”
  “……好,我明白。”裴书锦不是多事之人,向来对那些轶闻私事不感兴趣,只是疑惑道:“对了,永兴永明既已回来了,那假方丈呢?”
  “一并关地牢了。”江逐星道:“永兴永明逮了他回来,逼问出另有一条可以避开雾障上山的路,带着我们在山上寻了一天一夜,始终还算是幸运。”
  “别想那些了。”江怀雪眉头微动:“你腿上伤得不轻,腰背处也有擦伤,加之风寒,已经昏睡了两天了,待会儿吃点东西,好好休息。”
  裴书锦也觉得有些疲乏,身上泛疼,实在没有心思去再去管旁的事,只点了点头,又重新躺下。
  第21章
  裴书锦受伤这两天不便出门,甚至连下床也需要人搀扶,但他不比江怀雪,也没道理让人无时不刻伺候他,所以他也是尽量少走动,为了少去茅房,吃方喝水都要留心控制。
  傍晚刚吃了饭,江怀雪和江逐星来看他,裴书锦基本已经能坐起来,只是腿上的伤较重,还不便起身。
  江逐星看着餐盘里剩下的一多半,皱眉道:“你怎么吃这么点?”
  江怀雪闻言也皱起了眉头,裴书锦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脸色有些微红,颇为窘迫道:“你们先坐一下,我去……解手。” 第23章   江逐星闻言不作声了,将手杖递给裴书锦,又去扶起他,轻声道:“我扶你去。”
  江逐星的身量比江怀雪还高,人看着风度翩翩,温润如玉,却是个不显山露水的武林高手,裴书锦搭着他的胳膊,感觉和扶着一块坚不可摧的石头似的,结实到让人有些咂舌。
  解手回来,裴书锦还没来得及道谢,江逐星又给他倒了一杯水,客气道:“这次来的多是些护院粗人,照顾不周,多担待。”
  裴书锦怎么好意思,连忙道谢道:“哪里的话,也是因为我受伤才劳烦大家,我现在没什么大碍……”
  江怀雪在一旁突然道:“把我行李搬过来,我也睡这儿。”
  “什么?”裴书锦皱眉,不知道江怀雪这又是想起哪出了,他这间禅房是大通铺,虽然地方宽敞,可是简陋得很。
  江怀雪挑眉道:“我住在这儿,方便你给我换药。”
  裴书锦有些头痛道:“我自己还要别人上药呢,不是还有两个大夫没下山吗?……”
  “他们是给你看病的,你是给我看病的。”江怀雪还颇有些歪理。
  裴书锦尴尬地看了看江逐星,江逐星倒是一贯地表情平和,只是也跟着劝道:“爷,这间禅房背阴,怕会多些蚊虫,且通铺实在有些冷硬……”
  “他住得,我就住不得吗?”江怀雪摆手道:“拿我行李去。”
  江逐星摇了摇头,不再说话,出门拿东西去了。
  裴书锦拍了拍床边道:“那你坐这儿,我看你这伤包扎得确实有些过分,也不利于活血,我给你重弄一下。”
  裴书锦腰背伤得虽不算严重,可是也影响了活动,抬着胳膊给江怀雪换药包扎,时间长了,牵动背后伤处,疼得额头见了汗。
  江怀雪听他呼吸越来越重,也察觉出了不对,一把拖住了裴书锦胳膊,皱眉道:“别弄了。”
  裴书锦缓了口气道:“没事……我歇一下就好了。”
  裴书锦刚准备歇下,江逐星带人搬了江怀雪的东西过来,替他打点好了,又嘱咐道“爷,你和裴大夫先休息,永同永和会伺候在门外,有需要就吩咐他们。”
  “好。这几天你也辛苦了,也休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江逐星走了,江怀雪也在一旁躺了下来,他听见裴书锦那边有悉悉簌簌的动静,朝裴书锦那边伸过手,指尖恰好碰到了他头发,觉得有些湿意,又顺着他额头摸了一把,果然是一头的汗。
  “怎么了?”江怀雪坐了起来:“哪里难受,我叫大夫过来。”
  “嘶……不必。”裴书锦倒吸冷气道:“这几天只能右腿着力,一不留神就抽筋……一会儿就好……”
  没成想,江怀雪竟然缓缓摸到了他的右腿,动作轻柔地捏了起来,裴书锦惊了一下,有种大夏天汗毛倒竖的感觉,磕巴道:“你……嗯……多谢……”
  江怀雪不做声,裴书锦好歹也是个半大小伙子,腿却生的又长又细,没有一点多余的肉,江怀雪一只手几乎就能轻松握住,他小心翼翼按捏,都不敢使劲儿。
  “要谢……也该是我谢你。”江怀雪有些不好意思,颇为僵硬道:“你既不是什么武林高手,也没拿我多少银两,危难关头……”
  裴书锦不习惯他纡尊降贵,更不习惯他这么礼貌客气,想来匪夷所思,竟然不由得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江怀雪本就有些不好意思,这下更是羞恼。
  “没什么。”裴书锦摇了摇头,右腿痉挛有所缓解,他长呼一口气道:“没想到你这么有天赋,按得真不错。”
  江怀雪顿了一下,才道:“……这几天和我住在一起,每天都会有人定时伺候,你行动不便,喝水吃饭不要亏待自己,无论需要什么都要说。你年纪还小,没必要太懂事了。”
  裴书锦愣住了,他没有想到江怀雪能够如此轻而易举地看穿他的窘迫,他本以为身在高位的人,素来都是顾不得这些细枝末节的。
  不要说与他萍水相逢又云泥有别的江怀雪,就连他那所谓的亲生父亲,从小到大都顾不得他有什么需求,无论顺境逆境,他向来都是靠自己度过的。
  裴书锦是不怕人冷言冷语的,但这突如其来的关心却让他有些乱了分寸,他把头埋下去,苦笑道:“……从小到大,我听过最多的就是‘你不小了,该懂事了’。我已经尽力不给任何人惹麻烦了,可还是不能令他们满意。”
  “……他们是谁?你的家人对你不好吗?”
  江怀雪有些费解,十七八岁,正是不省心的年纪,他当年这么大的时候,负才自傲,轻狂肆意,天下之事无不敢为。而裴书锦这般温文有礼进退有据,他身上的沉着稳重与年龄全不相符,况且小小年纪便心性坚定,胸怀仁慈,他的家人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也不能说不好……”裴书锦叹了口气,反问道:“你如此思念父母,你和他们感情一定很好吧。”
  江怀雪愣了愣神,陷入回忆,沉声道:“你知道江回崖吗?那是我祖父,十六岁掌家,以全副身家支持太祖起事,是为我朝开国功勋,后出任太傅,位极人臣,辅佐太宗继位后辞官,又把生意经营到大江南北,真正的富可敌国,称雄天下。他的一生运筹帷幄算无遗策,甚至被人奉若‘文曲星’和‘财神’。” 第24章   江怀雪顿了一下,摇头笑道道:“但他娶了十二房妾侍,还养了许多外室,有男有女,他五十四岁时娶的最后一个姑娘,也就十五岁。我父亲虽是嫡子,但从小深受家宅争斗之苦,掌家之后便决意只娶我母亲一人,他们也只有我一个孩子。从小到大,他们不曾勉强我学什么做什么,家中生意有何变故也不曾让我操心,凡事都是随我心意,让我潇洒肆意了十九年。”
  江回崖的大名天下无人不知,人虽已走了十多年,但是江湖尽是他的传说,江怀雪虽然号称江南首富,但与他祖父比起来,那点声名却不算什么了。
  裴书锦倒是从没有肖想过江家的金山银海,但今日听到他提及父母,却是羡慕到无以复加。
  裴书锦感叹道:“他们不曾勉强要求你什么,你如今却还是如此厉害,看来他们对你并非是娇宠溺爱,而是尊重爱护。”
  江怀雪想到往事,嘴角微抬,浅浅笑了一下,却很快又收起了笑容。
  裴书锦明白,他也不容易,过了十九年随心所欲的日子,骤然听闻父母丧讯,那一刻该有多崩溃,而之后漫长的生活中,也再没有人替他遮风挡雨,这么大一个家,千头万绪,什么都要靠他自己了。
  裴书锦只好自揭伤疤安慰他:“我自出生以来,家中就很清贫,我祖父虽然在朝中做御医,但是好行仁义之事,一辈子也不曾有过什么钱。我父亲有好长一段时间带着我们母子在一个大户人家寄居,他给人家做大夫,我母亲也帮着缝补浆洗。”
  “说来也是可笑,一家人日子已经清苦,我父亲出诊时竟然还喜欢上一个落魄人家的小姐,一直养在外面,还生了儿子,孩子三岁的时候那个女人闹上门来要名分,我母亲才终于知道,她日夜劳作赚钱补贴家用,我父亲却把家里的钱都给了外面。”
  “母亲伤心欲绝,加之多年劳碌伤了根本,重病不起,没两年就故去了。后来祖父回乡,拿着微薄俸禄办了济世堂,我父亲还算善于经营,很快他和济世堂都有了些名气,他风光娶了那个女人,又生了一个女儿。”
  “两年前祖父走了,我才发现,我在裴家,实在是很多余。只是祖父晚年不满于父亲行径,只将其所学授予我,我也潜心于此,学有小成,有了一点安生立命的本钱,这才没被赶出家门吧。”
  江怀雪认真听完,神色有些黯然,诚然他行商多年,什么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凄惨的故事也都听过见过,他也自认已经心若磐石,没想到此时竟然还会有种心酸的感觉。
  他在裴书锦旁边躺下,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摸了摸裴书锦的头发,他第一次语塞,只安慰道:“都过去了,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嗯。”裴书锦闷声道:“你也是,我会治好你的眼睛的。”
  第22章
  翌日清早,就有人来伺候他们洗漱如厕,回房后换了药,侍从端斋饭给他们,江怀雪看见就皱眉,这几日他们都在寺里,不方便开荤,每天都是清汤寡水的。
  江怀雪没什么食欲,坐在一旁也不动弹,只朝门外道:“叫逐星过来。”
  裴书锦也没在意,正端着碗喝粥,突然身后传来“嘶”地倒吸冷气声,江怀雪猛地就站了起来,裴书锦不知发生了什么,赶紧放下粥碗,还被噎了一下。
  裴书锦拍着胸口,去看江怀雪,发现他面色铁青,神情紧张,一副活见鬼的神情。
  裴书锦扶着手杖匆忙走过去道:“怎么了?”
  江怀雪拳头紧握,退了一步,缓缓伸开手指,指着床铺道:“……有东西。”
  “什么?”裴书锦皱了眉,转头去看,仔细端详了半天,才发现在江怀雪刚才坐过的地方有一只手指大小的虫子。
  裴书锦顺手拿了抹布,将虫子捏起来,哭笑不得道:“一只虫子而已。”
  江怀雪听见,猛地又往后撤了一步,僵硬地挥了挥胳膊:“快拿走,拿走。”
  裴书锦尴尬道:“你……你怕虫子啊?”
  江怀雪身体后倾,面色紧张道:“快弄死……见鬼,什么鬼地方……”
  裴书锦把虫子扔出窗外,擦了擦手,忍俊不禁道:“这是什么地方?本来蚊虫就多,你是没看见,那山路上多少蛇虫鼠蚁……这么大个虫子,把你吓成这样。”
  江怀雪脸上挂不住,轻哼了一声,扶着桌子站定问道:“没了吧?怪恶心……”
  “诶!桌上有一只!好大!还会飞!”
  江怀雪闻言“噌”地一下收回了手,身子后撤,速度之快人都没站稳,裴书锦一惊,赶紧去拉他,但自己也腿脚不便,被江怀雪一把就拉倒了,两人双双跌到在地。
  还好江怀雪在下头垫了一下,裴书锦没怎么摔着,拍了拍衣服坐起来,越想越可笑,忍不住笑出了声。
  江怀雪这才发现裴书锦是在有意逗弄他,恼羞道:“无聊!”
  裴书锦去扶他,江怀雪反倒耍起了脾气,不情不愿的,裴书锦只好揶揄道:“这里地板上可多的是虫蚁,你不站起来……”
  裴书锦话还没说完,江怀雪就噌地站了起来,还顺带把裴书锦捞了起来。
  两人刚刚站定,门口一阵敲门声,江怀雪闻声长舒了一口气,像是缓解了尴尬,镇静道:“进来。”
  江逐星进门的时候,一张俊脸严肃得很,还不待江怀雪询问,他就皱眉道:“爷,寺内那几个僧人都好些了,已经问过话,他们所知甚少,只说月余前方丈失踪,那帮劫匪趁夜围了山,又装成香客给他们饭菜里下了药,将他们锁入地牢,其他的一概不知了。” 第25章   “……也是无妄之灾。”江怀雪摆手道:“给他们一笔香油钱,让他们稳妥度日,修缮寺庙安顿众人。”
  “好。”江逐星应了下来,又面色犹豫道:“爷,还有一事……”
  “关在地牢里那些匪徒,恐怕快不成了。”
  “什么?”江怀雪也颇为疑惑道:“怎么回事?”
  “他们本就服过泻药,有时候无处如厕,便直接……几日下来,地牢里污浊恶劣不堪,加上他们一问三不知,看守的几个人也失了耐心,除了每日送饭,其它事懒得操心,今天送饭时永明多看了一眼,昨天的饭一口没动,人好像都不太成了。”
  江怀雪皱眉道:“山上不是还留着两个大夫?让他们去看看啊。”
  “找过了。”江逐星摇头道:“他们刚一进地牢,便被里面的气味冲出来了,说什么都不肯进去了,还说十之八九是疟疾,要传染的。”
  江怀雪不耐道:“加钱。”
  “多少钱都不肯,说是染上这种病会要命的,再逼他们,他们就马上下山。”
  江怀雪颇为头痛,摁了摁额头,半天才道:“他们不行,就下山再找,多少钱都……”
  “我去。”江怀雪话还没说完,裴书锦扶着手杖就站起来:“虽是匪徒,但也人命关天啊。”
  “你坐下!”江怀雪闻言着急道:“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了!逞什么强!”
  “我是个大夫。”裴书锦执意道:“小江老板,你让人拿上药箱,扶我过去看看。”
  “不行!”江怀雪反对道:“你老实坐着,万一真有什么疫病,那是要死人的。”
  江逐星心里也清楚,这病骇人,山下的大夫肯来的没有几个,即使能找到,少说也要两三天,那些人也不一定撑得住了,为今之计,也只能靠裴书锦了。
  裴书锦知道江怀雪也是为了他好,心中也很受用,但还是坚持道:“我是个大夫,做不到见死不救。况且他们的病说到底和我们有关,万一真闹出人命来,怕是难以收场,我必须得去看看。”
  江逐星斟酌再三,也解释道:“爷,事急从权,裴大夫说的有道理,这些人真出事了也是个麻烦。”
  江怀雪略显烦躁,摆手道:“那我同去,一道看看,究竟又是什么幺蛾子。”
  第23章
  裴书锦他们到了地牢附近,永明上去打开铁门,一股怪异的味道立刻就窜了出来,几乎是臭不可闻。
  江怀雪刚一闻见脑子都疼,扶着江逐星后退了好几步,忍着恶心道:“大夏天放十天的尸体也没这么臭啊。”
  裴书锦也皱了眉头,他抖出一块方巾捂住了口鼻,心一狠就扶着手杖照直下了楼梯。
  “裴大夫!”永明本想去扶他,刚一进门就又捂着口鼻退了回来。
  “裴书锦!”江怀雪听见动静着急去追,江逐星一路扶着他,两人下了楼梯,养尊处优江怀雪哪里受得了这种场面,人还没下去,就被味道熏得直犯恶心,哇地一下就吐了出来。
  “爷!”江逐星无奈,只好把他推上去,嘱咐道:“永明!扶爷出去!”
  江逐星说了两句话,就感觉一阵头晕恶心,连忙捂住口鼻,低头箭步冲了下去。
  裴书锦下去后找到被关起来的几人,几乎都在痛苦呻吟,浑身潮汗,接近虚脱了,身旁尽是呕吐物和秽物,唯有他们中领头的那个还留着些体面,只是也是浑身发抖面色惨白,直打寒战。
  裴书锦上去把了脉,一时之间却也无法分清到底是疟疾还是寒热往来之症,但是大家集中发病,十之八九是此处潮湿炎热又秽物堆积所致。
  裴书锦拉过江逐星,强忍道:“现在必须把他们搬出去,把这里彻底清理一遍,否则如若真是疟疾,我们也危险。”
  江逐星带了几个人全副武装蒙着脸把几个人陆续用门板抬了出来,其中病情最严重的就属那个假方丈,口舌生疮,面色发白,人已经完全昏迷了过去。
  裴书锦让人烧了他们的衣物,又将几人都放到饭堂开阔空地处,裴书锦仔细观察了一个时辰,发现这些人大多都会寒战打摆子,很快又高热出汗,基本可以断定就是疟疾了,而且看情况,他们其中有人像是急起复发,又由蚊虫传给了其他人。
  裴书锦在书中看过不少关于疟疾的记载,但是他在江城问诊这些年,并没有见过许多,想来闽越之地气候炎热潮湿,蚊虫又多,这些人长期混迹于此,搞不好早就染上了疟疾,经由泻药一催,加之地牢环境恶劣,很快便扩散开来。
  江怀雪听说确认了是疟疾,赶过来咣咣敲门,厉声道:“裴书锦你给我出来!你还要命吗?!他们自作孽不可活,你还做什么以德报怨的大圣人?!你快给我滚出来!”
  几个人虽然已经难受到半死不活,但除了假方丈,其他人神智都还清楚,听见门外声音,一改往日恶霸劫匪面貌,面目赤红,眼睛满是恐惧,对着裴书锦就哀声哭求道:“大夫……大夫……求求你……”
  裴书锦看着他们痛苦求生的样子,也不禁起了恻隐之心,叹气道:“好歹是人命关天,我不会见死不救,你们切勿妄动。”
  第24章
  裴书锦坚持要救他们,江怀雪也拗不过,还气得摔门而去。裴书锦虽然心意已决,但没有太多过往经验,只能按部就班,照书里说的祛邪截疟和解少阳的方法,煎煮了柴胡截疟饮,以小柴胡汤和解表里导邪外出。 第26章   刚开始喂给他们时,由于药里加了祛邪截疟的常山,有致吐的副作用,有几人连吐了两次,连一向不动声色的江逐星都皱了眉,不由道:“实在喝不进去,就不要管他们了。”
  裴书锦无奈,又想了办法,他此次带了几包生津的乌梅,本是考虑到江怀雪怕苦才带来的,眼下江怀雪的事只能先放放,先以人命为重了。
  配以乌梅服用后好歹这些人把药都喝进去了,当天症状便略有缓解,裴书锦心中也略感欣慰。
  裴书锦晚上回来的晚,江怀雪早已睡了,他便也草草睡下,可能是站久了,半夜有些腿疼,睡得并不踏实。
  结果天刚一亮,江逐星就来敲门,江怀雪迷迷糊糊坐起来,扶着额头道:“怎么了?这么早?”
  江逐星好似都不用怎么睡觉一般,昨天就陪裴书锦忙了一天,今天起这么早脸上也未见倦色,他将湿毛巾递给江怀雪,正色道:“爷,南平分号徐掌柜带来来了,说是听闻您路遇劫匪的消息,连夜赶上山来。”
  江怀雪擦了把脸,冷笑一声道:“猫哭耗子,怕不是赶来给我收尸的。”
  “那爷还见他吗?”
  “就说我在山上受了伤,正在静养。”江怀雪摆手道:“带他去饭堂,见见那些山匪,让他知道那些人命不久矣,好宽宽他的心。”
  “爷难道怀疑这些人是他安排的?”
  “总归和他脱不了关系。”江怀雪闭眼摁着额头道:“谁知道这些掌柜的都存了什么心思,小心提防,但要不着痕迹。”
  “是。”
  裴书锦虽然并不明白,但还是皱眉道:“那些人也不至于命不久矣,这几日治疗得当,还是能转危为安的。”
  江怀雪看他,有些哭笑不得道:“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为这些人,万一把自己搭进去,值得吗?”
  裴书锦摇头道:“我若束手无策也就罢了,我明明知道救他们的方法,却任由他们自生自灭,良心能过得去吗?”
  江怀雪很是纳闷,他不太明白,裴书锦不过是个自小艰难度日的普通人,为什么小小年纪心性如此坚毅,他不由得问道:“难道你就不害怕吗?”
  裴书锦仔细想了想,扶着手杖又站起来,认真道:“我也怕,只是怕没有用啊。”
  第25章
  江逐星将徐掌柜一行人接进来,徐掌柜一路都在赔罪:“小江老板啊,这次实在是我有眼无珠,识人不清,那向导也是下面的人介绍的,说是自小在山里长大,武夷九曲十八弯,没有一处不是门儿清,怎知道和贼匪勾结在了一起,让江老板吃了这等闷亏!我已经派人各处去寻了,肯定不能放过他!”
  江逐星语气淡然:“这次虽然没出什么大事,但是也让爷白走了一遭,还平白受了伤。爷没功夫在这里耗着,况且那几个贼匪发了疟疾,为了爷的安全,不日我们就要离开,这件事的原委等你调查清了,亲自去扬州请罪吧。”
  “是是是……”徐掌柜赶紧点头弯腰,中途却愣住了,犹疑道:“您刚刚说什么?……他们害了疟疾?”
  “是。”江逐星正好将他们领到了饭堂门口,推开一扇小窗,退后一步道:“你自己看吧。”
  徐掌柜一行只往里看了一眼,便惊慌推后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江逐星平静道:“他们中可能有人本身就害了疟疾,前几日将他们一同关着,天气湿热,蚊虫又多,便传染开来了。”
  徐掌柜扼腕叹道:“叫大夫了吗?这还有救吗?”
  江逐星看了他一眼,关上了窗户,摇头道:“从山下找来了两个大夫,一看这场面,都不肯为了银子舍命,徐掌柜若是有本事,倒是可以救救他们……”
  徐掌柜连连摆手道:“这里年年都有不少人死于疟疾,南平倒是有两个有经验的大夫,可是这一去一回,三两天就过去了,况且这么多病人,人家肯不肯来还不知道呢……”
  徐掌柜话锋一转,叹气道:“反正这也是些流窜的山匪,户籍路引也没有,这也许就是作恶遭了报应,我看就算了吧……”
  江逐星点头道:“是,这些人死不足惜,只是这等杀孽倒不能与我们爷扯上关系。”
  徐掌柜生怕灭口的差事落到自己头上,立马出谋划策道:“他们这样子,看起来最多也就这三两天的日子了,之后往后山一埋,您就赶紧回扬州吧。官府的人也查不过来,即使有个长短,我来摆平。”
  江逐星送他出去,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总不能再过一道你们的手,沾上这种病可不好了。”
  徐掌柜千恩万谢道:“哎,多谢小江老板体恤,南平路远,我也是有些日子没见江老板了,这次特地带了一批珍奇赔罪,不知能否见江老板一面……”
  “徐掌柜。”江逐星叹气道:“我看你是经营南平多年的老人,总有功劳,所以才好心让你避开。爷本来就患眼疾,不辞辛苦千里迢迢来此,你们办事不力,让他受了惊扰,又无功而返,如今你连个缘由交待都给不出来,若是真见了他,以他的脾气,你自己掂量吧。”
  徐掌柜立马站直了身子,与周围几个掌柜一交换眼神,立刻识趣道:“这……您所言甚是!多谢小江老板提点,还望您能帮我从中周旋两句……我一定查清此事,等过些日子亲自赴扬州赔罪!” 第27章   江逐星送走了徐掌柜,裴书锦才出来,又着急忙慌在伙房煎药,与江逐星一道端给那些人。
  那些人许是听到了江逐星和徐掌柜在窗外的谈话,怕得不敢喝药,裴书锦无奈,自己端起来喝了一碗,把药留给他们,让他们自己看着办。
  这其中病情最重的就是那个假方丈,好像不仅是疟疾,还有些中毒的症状,两天了不见清醒,裴书锦将他单独搬到饭堂隔间,又额外煎了对症的药给他灌下去。
  第26章
  裴书锦的一番辛苦没有白费,也算是这些人命不该绝,服了药没几天就有了好转,裴书锦自己的腿伤还未愈,那几人就能正常吃饭坐卧了。
  “人死不了就行。”江怀雪肩上的伤已结痂,裴书锦帮他拆掉细布,听闻那些人已经见好,吩咐江逐星道:“让他们收拾东西吧,这两日就该启程了。”
  裴书锦心里也清楚,这趟出来快折腾一个月了,江怀雪看起来也没什么收获,如今他的伤已大好,也是时候返程了。
  裴书锦最后给他们煎了一次药,又把药方留了下来,草草嘱咐了两句,便回房收拾东西了。
  大家都在风风火火打包行李,没想到几个山匪竟然找了过来,永和将他们拦在门口,只见那行人居然跪了下去,为首的在门口喊道:“谢裴大夫救命之恩!他日必定结草衔环以报!”
  裴书锦走到门口,看他们面色还很虚弱,也叹气道:“我无需你们报答,只要日后你们不再为非作歹,便是最好的了。”
  几人见裴书锦过来,竟弯腰给他磕了好几个头,为首的直言道:“我们虽是山匪,但也知仁义二字。出来闯荡时,便是揣着大当家“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有仇报仇,有恩报恩”的教训。如今裴大夫要走,我们日后恐无报恩机会,便受了我们这一拜吧。恩公嘱咐我们的,我们必不敢忘,今后哪怕是沿街乞讨,也不再为非作歹。”
  裴书锦也不知他们说的是真是假,但心中多少有些欣慰,回头看了江怀雪一眼,又道:“我还有一问,到底是谁派你们来的?你们和那向导和假方丈又有什么关系?”
  江怀雪闻言也走到了近前,领头那人来回打量他们,思忖半天,才叹气道:“我们受人钱财,理应讲江湖道义,但是恩公有此一问,我们只能知无不言。”
  “其实我们知道的也不多,大约也就是一个半月以前,有人在山下买卖消息的‘聚贤庄’找到我们,十棵金叶子让我们上山占了白云寺,等着扬州来的一队富商,只说先把人绑了,并没有交待之后怎么办,说时机到了会再联络。结果……被你们识破,莫说再也没收到那边的消息,差点连性命都不保。”
  “至于那个向导和假方丈,其实我们也不认识,只是各司其职,那个向导估计是把你们安顿在白云寺便跑了,那个假方丈倒可能知道的多一点……”
  江怀雪皱了皱眉,突然道:“你们都来这边了,那个假方丈呢?”
  几人愣了片刻才道:“他不是已经昏迷不醒好几日了吗……”
  江怀雪皱眉道:“永同,你过去看看。”
  永同领命走了,江怀雪才继续问道:“你们之间既然并不认识,又是如何互相辨别身份呢?”
  为首那人在腰间摸索了一阵,扯出一串铜钱,色泽泛黑,由六枚编织而成。
  江怀雪接过来,略一摸索,问道:“是隆泰六年铸币?”
  “这我们也不懂。”那人回道:“反正江湖规矩,在聚贤楼,哪怕大家为同一个人效力,也不能过问彼此来历,只需用一样信物辨别身份罢了。”
  江怀雪还没来得及说话,永同就跑了过来急冲冲道:“爷!那和尚不见了!”
  “什么?”江怀雪纳了闷:“不是说他昏迷了好几日吗?这么个大活人就消失了?”
  永同拉了几人一起满院满山地找,最后还是无功而返,江逐星得知了,回来和江怀雪禀告:“我和永丰永定一直在北院门收拾马车,他不可能是从正门走的。现在想来,他或许是在装作昏迷,伺机逃走吧。”
  裴书锦皱眉道:“他脉象微弱,不像是装的,我倒是一直怀疑他有中毒的症状……”
  江怀雪思忖了片刻,摆手道:“不必在此耗费时间了,让他们尽快收拾行李,明日启程。”
  “你们也快起身吧。”裴书锦道:“再过几日官府会派人来接管白云寺,等你们身体大好了,便赶紧下山谋些正经生路……”
  裴书锦话还没说完,有一人突然道:“恩公若是不嫌弃,我们能追随您左右吗?我们兄弟几个,本都是无家可归之人,说实话,下山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恩公若是允许我们追随,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裴书锦苦笑道:“这倒并非是我嫌不嫌弃,只是我原本也是寄人篱下,自己有时都不知身往何处,遑论收留你们……”
  “咳。”江怀雪突然拉了裴书锦一把,又向那几人郑重其事道:“你们若是真心改过,我倒是有一些差事可以交给你们,只要你们踏实做事,自然也不必担心生计。”
  几人面面相觑,又抬头去看裴书锦,裴书锦有些意外,看江怀雪不像是开玩笑,这才嘱托道:“既然江老板肯不计前嫌,给你们改头换面的机会,你们也要好好珍惜。”
  “谢过恩公!谢过江老板!”几人连忙拜倒叩谢。 第28章   “起来吧。”江怀雪招呼道:“等病好以后,会安排地方给你们落脚,以后替我做事,务必要低调,不可声张,晚些时候逐星会同你们仔细交待。”
  等送走了众人,裴书锦回头问道:“你真的要他们做事?能信得过吗?”
  江怀雪摇头笑道:“他们叫你一声‘恩公’,总归也算是段缘分吧。谁又一定能信得过呢?”
  裴书锦想了一下,犹豫道:“你不是向来不会多管闲事,怎么也以德报怨给他们些正经营生呢?”
  江怀雪摊手笑道:“大圣人,你既然都救了他们性命,好歹也要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吧。我全当再帮你积些功德。”
  裴书锦也不知他这话几分真几分假,也不想过问他究竟有何打算,听过便摆摆手,重新收拾起了东西。
  第27章
  裴书锦腿上的伤还没有好全,从武夷山回扬州时行程便放慢了不少,等到了扬州境内,刚好是七月十四,离中元节还有一天。
  江怀雪从武夷山带了一抔土,要在中元节奉入父母的衣冠冢,全当寄托哀思。
  马车刚走到城门口,江家便来了十几个人夹道相迎,江逐星来禀报时,江怀雪脸色并不好看,在车中呆坐了许久。
  “爷”江逐星伸手扶他道:“回去一趟吧,府中祭礼还是要您主持的。”
  江怀雪磨蹭了半天,裴书锦不明所以,也跟着扶他,顺便问道:“你不回蓬莱别院了?”
  江怀雪点了点头,下车前嘱咐裴书锦:“我待会换车走,明日要去主持祭礼,之后会回江府一段时间。你先随逐星回蓬莱别院,好好养伤。”
  裴书锦点了点头,送他下车,又不放心地嘱咐道:“……那你尽早回来,你的眼睛,不要再拖了。”
  “好。”江怀雪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转身由侍从搀扶上了另一辆装饰堂皇的马车。
  裴书锦回了蓬莱别院,这一走月余,已经夏末的天气,蓬莱别院本就依山傍水,眼下暑气尽消,倒很是舒爽,裴书锦只觉得武夷山一行确是日夜疲惫,如今总算能静下心来。
  毕竟是伤筋动骨,在蓬莱别院养了大半个月,他才能自己下地行走,或许是没了几个刺头,这次回来那几个大夫对他的态度有所缓解,甚至还来看望过他一次,还送了些跌打的膏药。只是他们言辞间难免好奇江怀雪去武夷山做了什么,尤其是总让杜仲旁敲侧击来问,裴书锦不愿多说,只说自己还没上山就受了伤,一直寄在禅院养伤,确实不知道江怀雪具体都做了什么。
  江怀雪太久没回来,有几个家离得近的大夫打了招呼抽空回家探亲了,江逐星还问过裴书锦要不要回去,裴书锦想了想,他回家可有可无,实在没必要跑这一趟。
  他们去武夷山这一个月,别院里几个大夫闲来也做了一件正经事,他们中有一个叫徐康的大夫,出自药材古法炮制世家,于药材炙烤发酵提净上技艺高超,为了精制药材,他们特地让江家布置了一处炼药房,但由于火灶蒸炉过多,以防走水,所以药房就安排在了离蓬莱别院五里之外的空地上。
  裴书锦对药材炮制上所学不多,所以很感兴趣,伤一大好,就去炼药房打下手,他们近来在炮制决明子,这是清肝明目的一味药,但其凉性也会致脾胃虚寒,经过徐家四十多道工艺炮制,决明子凉性大减,药性也得以更好发挥。
  这些年来市面上药材本就良莠不齐,若真是这样费尽心力繁琐炮制,一副药便也能抵市面上三副药的效力,而且毒性大减,对身体的损伤也会少很多,但也就是江怀雪这样的家世,为了看病不惜从炼药开始,就差从种药开始了。
  八月中旬的时候,徐康和杜仲也赶着中秋节回家探亲了,就剩下裴书锦和许渐清两人,恰好一批药到了入箱蒸制的时候,徐康就交给了他们。
  裴书锦起了个大早,天刚亮就赶过来,把昨天炒炙后的药材翻了一遍,又开始给蒸箱点火预热,正忙着许渐清推门而入,步履匆匆,带了一身的湿气。
  冤家宜解不宜结,裴书锦也不愿与他争锋相对,往外看了一眼,没话找话道:“下雨了?”
  “嗯。”许渐清不太自然地应了一声,将湿了的外衣脱下来,在角落找了个用不上的蒸炉将衣服搭在上头烘,之后也默不作声跟着裴书锦一起将药材入箱蒸制。
  两人忙活了大半天,饭都没顾上吃,才赶在天黑前把药材都蒸好出炉,接下来要把几炉药材摊好自行晒干,许渐清看了看外头的天气,皱眉道:“今天晚了,天气也不好,先入库吧,等天放晴了再拿出来晒干。”
  裴书锦也只能应声,两人将几箩筐的药材放在隔壁库房里通风储藏,又折腾了一会儿,许渐清又道:“快走吧,我看这雨要下大了,夜路更难走了。”
  “好。”裴书锦洗净了手,又找出油纸伞,同许渐清一道走了。
  快到蓬莱别院时,雨突然就下大了,像是泼水似的滂沱倾泻,一把小伞根本遮不住,两人被浇得一身狼狈,好不容易到了门口,迎出来两个守卫,给他们拿了巾帕和斗笠,关切道:“赶紧进去吧,小裴大夫,刚刚二爷还问您呢。”
  裴书锦擦着脸上雨水,领情道:“劳小江老板惦记了,没想到这雨突然就下大了……”
  “糟了。”许渐清正擦着雨水,突然反应过来:“蒸炉的火忘灭了。” 第29章   “什么?”裴书锦疑惑道:“药材出炉的时候我就灭过了啊。”
  “不是。”许渐清皱眉道:“那个库房边儿上没用的蒸炉,我点上烤衣服了,走的时候忘了灭……”
  裴书锦愣了一下,立马披上斗笠,和门口守卫借了蓑衣,边穿边道:“我这就回去看看。”
  许渐清拉住他:“这么大雨,别去了!我倒的水不少,一时应该烧不干,等雨停了再……”
  “这不成。”裴书锦挣开道:“这雨不像是一时半刻能停的,万一烧裂了炉子,着了火可怎么办。”
  “裴书锦!”
  裴书锦不由分说就冒雨跑了出去,许渐清喊他,又跟着追了两步,被滂沱大雨截了回来。
  第28章
  裴书锦又冒雨跑了五里路,哪怕穿了蓑衣,等到了药房时整个人都已经湿得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了,他顾不得许多,循着依稀火光赶紧去添水,果不其然,那炉子里的水已经烧得差不多,蒸箱里不住发出噼啪声。
  添上了水,他这才放心,坐下来喘了口气,看看外面风雨交加,他在屋里点上蜡烛,也把湿衣服放到蒸炉上烤干,打算在这里将就一晚。
  正在炉边取暖,突然外面有人敲门,裴书锦惊了一下,这么大的雨,难道许渐清也跟过来了?
  他连忙去开门,门一打开,竟然是江逐星,裴书锦将他的马安顿在屋外的空药棚,把江逐星拉进来,递给他一块帕子,关切道:“江大哥,这么大雨,你过来干什么……”
  “听说你冒雨过来灭火,我怕出事,赶来看看。”江逐星草草擦了把脸,把斗笠一摘,也寻了个地方坐下。
  “过这边来坐,把衣服脱下来烤烤。”
  裴书锦和江逐星围着炉子取暖,江逐星看了一圈,问道:“这里有药吧?喝点姜汤吧,小心伤寒。”
  “好……”话音刚落,裴书锦应声就打了个喷嚏,赶忙去库房翻出一些干姜,江逐星过来看了看,接过来道:“这个简单,我去熬吧,你腿伤刚好,去炉边歇会儿吧。”
  江逐星动作倒是麻利,很快熬好了姜汤,姜片放了不少,熬出来色泽浓重,两人坐在炉边,一人捧着一碗,裴书锦闻了闻,叹气道:“这姜真是辛辣。”
  裴书锦皱着眉头,捏着鼻子就灌了下去,灌完了脸上还残留着一点痛苦神色。
  江逐星倒是面不改色地喝了下去,看着裴书锦,有些意外道:“有这么难喝?”
  裴书锦连连摆手道:“……我平时不吃姜,实在受不了这个味道。”
  裴书锦口中辛辣感消了一点,一脑门子的汗,这才转头看江逐星,发现他神色平和,好像无论什么境遇下都是这般云淡风轻的,不由得摇头笑道:“……你和江怀雪真是完全不同的人。”
  江逐星偏头好奇道:“怎么说?”
  裴书锦又回忆起江逐星在白云寺和他一起救人的时候,一边想一边也觉得好笑:“你好像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不怕,而他什么都挑剔,什么都怕……”
  江逐星闻言竟然笑了一声,裴书锦第一次在他脸上见到那种有温度的笑容,不夸张地说,那一瞬堪比皓月流光,几近照亮整个暗夜。
  江逐星本就气质出群英姿过人,丰神俊朗甚在江怀雪之上,只是总是神情淡漠不苟言笑,偶尔笑起来也多是冷笑,给人感觉也并不比江怀雪好相处多少,加之他对江怀雪惟命是从,几乎从不流露自己的想法,有时让人觉得他不像个活人,几乎要掩盖掉他那熠熠生辉的美貌。
  江逐星揶揄道:“你这话若是让爷听到,一定要气得眼前发黑了。”
  “……倒也不用让他听到。”裴书锦随手挥了一下眼前烛火,实话实说道:“他本就眼前发黑……”
  两人没忍住,又不由得相视而笑,火苗噼啪燃烧,炉子热气腾腾地烧着,狂风骤雨的夜里也显得温暖了一些。
  “我和爷本就是不同的。他是正房嫡长,自小便是众星拱月,我是旁枝庶出,习惯了白眼冷遇,若无爷的照拂,此刻还不知在哪里。”
  裴书锦一直也有些好奇,江逐星这般风华的人物,又是文成武就无所不能,怎么会甘心屈于人下对江怀雪言听计从,想来也是命不由人。
  裴书锦劝慰道:“人的出生际遇难以改变,多经些磨砺,也是吹尽狂沙始到金。就像江公子,虽然金尊玉贵占尽风流,但自小没吃过什么苦头,所以脾气不好人又挑剔,却也不见得是好事。”
  “我和他之间并非仅有身份之别,我深知自己不过是守成之人,江家今日都是靠他……他也并非是一路坦途,五年前叔父叔母辞世,他听闻消息不眠不休昼夜策马赶了几千里路,在武夷山脚下不顾宗族和当地术士阻拦,带了人执意闯山,那时道路尽数坍毁,巨石乱木横亘其中,我们一路行于峭壁山崖,整整两天才过了三仰峰,他没有抱怨过一句,直到力竭倒在瘴气之中。
  “他后来被抬下山,清醒时人都快到扬州了。痛失双亲,岩茶俱毁,江家乱作一团,亲族旁枝争权夺利,掌柜管家中饱私囊,能有如今的局面,这些年他费了多少心血……”
  裴书锦自知江怀雪也有诸多不易,岩洞那一日,他虽没有再多过问,却也明白,江怀雪父母遇难以及他们一路受人算计,可能都并非意外,江家表面富有四海,却也危机四伏。 第30章   裴书锦叹了口气道:“武夷山时,他与我说过一二,我那时便想,原来众生皆苦,没有人是一世无忧的。”
  江逐星似乎叹了口气,没再说话,许久才扯开话头问道:“中秋将至,江城离扬州不算太远,你不要回家一趟吗?”
  “不了。”裴书锦抱膝坐着,看着火苗,摇头道:“其实在我母亲和祖父去世后,家就不算家了。我在家里,也是一个多余的人。”
  夜雨烛灯,际遇天差地别的两人却都起了身世飘零之愁,呆坐着久久无言。
  裴书锦又打了个喷嚏,这才回过神来,转了个身,背朝着蒸炉那面,又招呼江逐星道:“这边坐,烘干后背衣服,不然容易着凉。”
  江逐星也转过身坐在他旁边,裴书锦便问道:“江公子他什么时候回来?”
  “还没收到信儿,最迟就是中秋前后,八月底有一笔生意要谈,安排在了蓬莱别院。”
  裴书锦放心些许,又感叹道:“我知道他忙,有时却也觉得他实在是对自己的病不上心,按说本不是多么疑难的病症,却一直这么耽误着……”
  江逐星摇头道:“他也并非不上心,谁愿意一直看不见呢?就像你说的,他只是很难相信别人罢了……”
  江逐星顿了一下,又转头看着裴书锦道:“但他这次,会信你的。”
  裴书锦愣了下,他看向江逐星,心里多少浮起一丝欣慰,不由点头道:“但愿吧。”
  第29章
  后半夜衣服干透了,裴书锦灭了火,趁着蒸炉的余温,两人在旁边靠坐着眯了一个多时辰,天色泛白的时候雨也停了,裴书锦起来观望了一下,对江逐星道:“江大哥,你要是有事就先走吧,我看今天是个晴天,我去把药材拿出来晒干。”
  江逐星站起来拍了拍衣服,直截了当道:“我帮你,早点弄完,你腿上的伤刚好,还是要好好休息。”
  也是运气不错,两人刚好把药材都搬出来,天就放晴了,看着像是一个艳阳天。
  裴书锦在晾架上将药材都摊好,放到了光照处,忙了这两天,尤其是昨夜跑快了,也感觉有些腿疼,不由得弯腰锤了两下。
  “回去吧。”江逐星过来扶住他,言辞平和但态度坚决:“有什么事下午让许渐清来,你回去歇着。”
  裴书锦点了点头:“只要不下雨,晾晒两天就行了,我们先回去吧。“
  江逐星也没多说什么,扶着裴书锦出了门,牵过马,先把裴书锦扶了上去,而后翻身而上,向蓬莱别院的方向而去。
  裴书锦不会骑马,也不太懂马,但看江逐星的这匹高头大马威风凛凛,筋骨强壮,四蹄轻快,深褐色的鬃毛,无一处杂色,他也不由得摸了摸马背,感叹道:“真是匹好马。”
  江逐星在他身后稍一提缰绳,好奇道:“你还懂马?”
  裴书锦摇头道:“不懂。只是觉得物似主人形,这马也有种快走踏清秋的风姿。”
  江逐星愣了一下,随即感到好笑:“我都不知你是在夸我还是骂我。”
  “这匹马是去年我亲自从大宛国带回来的。”江逐星解释道:“爷自小喜欢马,天下的宝马良驹,扬州江家和京城慕家豢养了一半。这匹马性子烈,爷当初就是骑它坠马失明的,我从大宛带它回来时还有些感情,费了些功夫将其驯服,爷就将它赏给了我。”
  裴书锦也不懂这些,只知以江怀雪的性子,这马将他摔倒失明,竟还能安然无恙,想来也真是不容易。
  “那它有名字吗?”裴书锦摸了摸那顺滑的鬃毛,也是奇怪,这马现在看去感觉温顺有灵性得很,难以想象它暴躁发狂的样子,怪不得说宝马通灵,难道是单单看不惯江怀雪?
  “还没有。”江逐星想了一会儿,神色自然道:“既是快走踏清秋……就叫清秋吧。”
  “呃?”裴书锦尴尬笑道:“……虽然有些随意,但是个好名字。”
  这五里地的路,走着尚需花些功夫,骑马却很快到了,蓬莱别院近在眼前,远远地就有人跑过来,迎着他们道:“二爷!爷回来些时候了,不知怎么了坐花厅生闷气呢, 你快去看看。”
  江逐星闻言即刻纵马从侧门进去,照直到了西苑花厅,在门口才勒马停下,立刻有侍从迎上来,低声道:“二爷,爷刚刚找您呢,还问了小裴大夫,快进去看看吧。”
  江逐星将裴书锦扶下来,又将马鞭交给侍从,稍微整理了衣服,就同裴书锦一道掀开帘子进去了。
  “爷。”江逐星上前道:“怎么回来也没提前说一声,我好去接您。”
  江怀雪还未换常服,仍着墨绿深衣黑色长靴,靠在椅子里闭目养神,看着就不像心情好的样子。
  他也不与人寒喧,举起茶杯哼声道:“你惦记着正事吧,我还没到离不了人的程度。鸿晟祥票号那几笔钱催收了吗?”
  江逐星皱眉道:“除了盛隆酒楼那笔确实没办法了,其它几笔去武夷山前就已经收得差不多了,我早前就同您……”
  江怀雪刚喝了口茶,就噗地吐了出来,茶杯往桌上一拍,厉声道:“什么东西也端到我手里?”
  “爷!不知道您回来,前两天没去采露,刚派了人去还没回来,爷恕罪!”
  几个下人围上来又是收拾又是请罪,江怀雪脸色更难看了,不耐烦地把人挥开,又朝江逐星道:“那收夏粮的事呢?快给几个掌柜都安排下去!” 第31章   “爷……”江逐星也有皱了皱眉,和裴书锦对视了一眼,都感到莫名其妙,只勉强道:“夏粮征收七月底就安排下去了……”
  “那你没别的事好做了吗?”江怀雪不知道哪来的一股邪火,被江逐星又噎了两次,更加烦闷道:“中秋后梁家不是要来人吗?淮河东道漕运的事你有把握拿下吗?”
  江逐星心道不好,看了江怀雪一眼,立马道:“是,爷,我这就去准备。”
  江逐星赶紧转身,出门前给裴书锦使了个眼色,让他小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裴书锦不明所以,走过去不顾江怀雪推拒,拉住他手腕把脉道:“你是不是上火了?”
  江怀雪倒是没再挣开,撇过脸不情不愿道:“我上什么火?”
  “鬼火吧。”裴书锦放下他的手腕,摇头道:“几天不见,脾气更大了。”
  江怀雪往椅子里一靠,连眼皮都懒得抬。
  “你们一晚上没回来?”
  “嗯?”裴书锦皱眉道:“昨夜药房忘记灭火了,我回去灭火,江大哥好心赶去帮忙,但雨太大了,就在那里将就了一晚。”
  江怀雪脸色不善道:“江大哥?倒是叫得亲热。”
  裴书锦无奈摇头道:“我看你气血失调,说话也阴阳怪气。从今日起,你便不要再乱跑了,我会定时给你施针敷药,你先去床上躺着。”
  江怀雪不屑地哼了一声,看着不像是听话的样子。
  裴书锦拍了拍药箱,提醒他道:“你忘了你在武夷山时是怎么答应我的?你不会说话不作数吧?”
  江怀雪就和赌气的小孩一样,一脸的不情愿,但也没再乱发脾气,裴书锦就扶着他进了内室,把他安顿好,点上了药香,而后帮他施针。
  也不是裴书锦逗他,江怀雪这些日子不见,确实有气血不调之症,体虚畏寒更甚,想来也是因此情绪不好,眉间可见淡淡愁容。
  裴书锦皱眉道:“你这些日子又做什么了?你眼下气血失调肝经不通之症较之武夷山时反而加重了,怪不得脾气暴躁。你这么大一个人,有那么多人照顾,怎么还总把自己搞得这样虚弱。”
  从江怀雪过往脉案来看,他身体底子是很好的,二十岁之前可以说是生龙活虎,甚至精力有些过于旺盛,许是这些年生意操劳不太注意,加之眼疾失明后对身体和心态都有影响,但是也不该如此严重。
  江怀雪闻言戾气渐消,流露出疲倦之色道:“……我不会活太久吧?我有时候觉得自己,永远都不会好了。”
  江怀雪神色放空,像是自言自语道:“我十五岁时,夺得顺熙二十三年的探花,当时年少气盛,拥趸环绕,夜夜诗酒达旦,京城闹市纵马,一路繁华过眼,如今九年光景已逝,卧榻沉思,唯觉昨日如梦。”
  裴书锦愣了一下,手中动作不由得放轻,江怀雪向来有几分桀骜之气,哪怕眼疾失明,也从未见他忧虑失态,但是推己及人,鲜衣怒马轻歌纵酒的少年郎成为如今思虑周全翻云覆雨的一家之主,旁人羡慕他坐拥金山银海,但这对出生就锦衣玉食的他而言,反倒像是一副枷锁,如今更是眼疾失明,一举一动都不得自由,哪怕有无数人前呼后拥着伺候,难道他就不会难受吗?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裴书锦笑道:“从前我在书里看过,也好奇那是何等光景,但却知道那自是与我无缘的。”
  “其实做一个市井沉浮的寻常人,是惯于委曲求全的。你久处高位,但也要接受,并不是所有事情都是顺你心意而来。但你已然很好了,多数人穷尽一生难及一二。”
  裴书锦顿了一下,拔下针来,一遍擦手一边叹道:“等你眼睛好了,虽然不能说是随心所欲,但总归还能骑马踏花吧。”
  江怀雪揉了揉额头,轻哼道:“我眼睛无碍时,驰骋江南,不比逐星差,可惜你见不到。”
  裴书锦感到有些好笑,他拍了拍江怀雪,扶他坐了起来,给他外敷了活血化淤的药,用布带将他眼睛缠好,嘱咐道:“不要弄掉了,以后每天换两次药。”
  江怀雪不满道:“这样看起来就像个瞎子!”
  “不然呢”裴书锦纳闷道:“你不就是吗?”
  这大实话可把江怀雪气坏了,往床上一趟,背过身子挥手道:“走人!没一句我爱听的!”
  裴书锦只觉得他越发像闹脾气的孩子,顺手把他床帘放下来,拍了拍那张大的不像话的床的边沿,嘱咐道:“我先去熬药了,一个时辰后给你端来,你先睡会儿吧。”
  江怀雪自然是不肯说话,默不作声地用后背对着他。
  裴书锦收拾了药箱准备走,想了想又转回身,隔着帘子道:“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明年开春,烟花三月,我等着看你策马扬州。”
  第30章
  自打江怀雪回了蓬莱别院,裴书锦就忙了起来,每日晨昏要请脉熬药,午后要施针,申时要换药,江怀雪用的药又流程复杂,不能出一丝差错,几日下来裴书锦甚至觉得伺候这一个人比他寻常一天看二三十个病人都累得慌。
  还好几个回家探亲的大夫陆续都赶了回来,徐康和许渐清炮制原料,高明和杜仲熬制汤药和敷药,范榆田和蔡瑞负责熏药和浴药,几人都算有了正事,裴书锦也轻松了一些,得空便将江怀雪的脉象和每日用药细致记录下来,酌情增减药量改进疗法,那几个大夫刚开始虽有些瞧不上他,日子久了却也发现裴书锦确有过人之处,便能够坐下来促膝而谈,裴书锦也经常与他们商量请教,跟着他们也学到了一些。 第32章   八月底的时候蓬莱别院声势浩大地接待了一批人,为首的叫梁川,是江南四大世家梁家的公子,家中也是世代显赫,几个叔伯都在当朝为官,虽然在江南的生意远不及江家,但是梁家势力遍布天下,经营门类更是五花八门,江湖传言,梁家做生意不过是顺便为之,实则是处处安插眼线,他家的“清风茶楼”是江湖消息往来最快的地方,梁家基本是靠在大江南北贩卖情报而富甲一方的。
  梁川来的那天,别院里一早上就在准备筵席和舞乐,四处也加派了不少人手,裴书锦和几个大夫路过,听他们闲聊了两句,大意是这位梁公子也是个家里娇宠出来的纨绔,任性骄横比之江怀雪还有过,还不见得有江怀雪的本事。
  裴书锦也没在意,照旧去给江怀雪请脉,江怀雪这些日子气色好了一些,只是仍有些忙碌,尤其是与梁家的生意,需要他操心的事不少,三五天便要开一次堂会,就连请脉也经常是在厅堂里,通常江怀雪刚喝完药各家掌柜便鱼贯而入了。
  裴书锦请过脉,杜仲又来送药,裴书锦和高明仔细查过药汤和药渣,才端到江怀雪面前,江怀雪皱着眉头喝了下去,随手一挥道:“赏。”
  他们毕竟不是江府的人,江怀雪对他们还算客气,三五不时心情好了就会赏些金银,一般都是交到裴书锦手里,也算是帮他在众人中立威。裴书锦不是计较钱财的人,况且吃住在江府并无多少开销,每月还有固定的月钱,平时拿了赏钱,自己并不截流,都转给高明,让他分给大家。
  领了赏,众人收拾东西刚要走,就突然有下人风风火火赶来,站在门外高声道:“爷!梁家的人到了!”
  “进来回话。”江怀雪吃了一颗青梅压住药味,皱眉道:“人到哪了?怎么不带过来?”
  永明跑到近前,脸色有些难看,犹豫道:“马上到了,梁川公子伤了,好几个人在后头抬着呢,一路骂骂咧咧的,二爷让我和您先行禀报……”
  “伤了?”江怀雪纳闷道:“他梁家少说来了二十个人,逐星又去城外迎接,怎么就受伤了?”
  “那个……”永明抬眼看了看江怀雪,叹息道:“哎,梁公子一见了二爷,就要骑他的马,然后就让摔下来了……”
  裴书锦在一旁听着,一下子没忍住,不由得“噗”地笑了一声。
  江怀雪把手里的梅子一摔,气恼道:“你笑什么?”
  “……看来清秋真是颇通灵性。”裴书锦不由得感叹道。
  “清秋?什么破名字……”江怀雪嘟囔了一句,又抬头问到:“伤得重吗?”
  永明叹气道:“二爷当时在旁边跟着,坠马的时候把他拉住了,其实就是胳膊拉伤了,看着不像严重的样子……”
  江怀雪也摇了摇头,略显烦躁地摆手道:“把他抬进来吧,这不大夫都在这儿。”
  永明领命跑了出去,片刻功夫五六个护卫小心抬着一个人就进来了,那人看着二十左右的年纪,遍身丝绸绮罗,唇红齿白,一副纨绔模样,一进门就委屈耍赖道:“三哥!这日子没法过了!你快给我把那个畜生宰了!”
  江怀雪头疼道:“大老远就听你哭丧,声音小点!”
  “哟。”那人抬眼一看,挣开众人,扶着胳膊跑到江怀雪近前,刚想抬手碰江怀雪蒙眼的布条,就见江怀雪闪身躲过,不耐烦道:“你活腻了?”
  梁川讪笑道:“哥,你坠马的事我早先在苏州就听说了,一直牵挂着,可把我忧心坏了,我这不是终于得空看你来了嘛。”
  江怀雪冷笑道:“看见了吧,比起你那点伤,还算是严重吧?”
  “啊?”梁川眼睛一转道:“你不会……也是被那畜生摔下来的吧?!那你还留它!江逐星把它宝贝得跟个什么一样,居然问都不问我的伤,跑去安慰马了!”
  “那马是天下难寻的良骏,自然不是谁都能驯服的,他与逐星是有缘份。”江怀雪摆手道:“这事就不要再提了。”
  梁川闻言气恼地坐了下来,捂着胳膊委屈道:“三哥,你就让我吃这闷亏,我这胳膊都断了!”
  “胳膊断了就治。”江怀雪无奈道:“书锦,你去给他看看。”
  “书锦?”梁川看着走过来的裴书锦,衣着素雅,不染纤尘,长身玉立,气质清冷,不由得笑道:“好名字,好模样,三哥就是懂我,我最烦那些糟老头子碰我……”
  裴书锦拉开他的手,在他胳膊脱位处轻轻摸了几下,梁川就不正经道:“美人,我这臂膀结实吧,我可是练……”
  话还没说完,裴书锦手下用力,端起他的胳膊一提一按,只听“咯噔”一声,梁川就哇地一声惨叫了出来,泛着泪花骂道:“我杀了……”
  “问题不大。”裴书锦擦着手道:“已经复位了。”
  梁川愣了一下,止住惨叫,试着小心翼翼动了动胳膊,没感到疼痛,又抬起来臂膀来挥动了起来,心下一喜,满意道:“美人,还有两下子,不错不错,不如以后就跟我……”
  “大庭广众少丢人。”江怀雪不耐道:“掌柜们都还在外头等着呢。”
  高明察言观色,从后头拉了裴书锦一把,自觉道:“几位老板谈正事,我们就先退下了。”
  第31章
  裴书锦虽然也有些反感梁川登徒浪子的做派,但也并没有太过在意,只当他是闲来玩笑,照旧与几个大夫一道商讨了诊治的进度,又回去将针砭炙烤了一遍,等着午后给江怀雪施针。 第33章   用过午饭后稍歇了一会儿,裴书锦算着时间往摘星楼走去,守门的几个人已经与他很是相熟,他们这些下人身在别院,看病拿药都不甚方便,知道裴书锦好说话,有个三病两灾经常会找他,裴书锦对他们也都很耐心,尤其是裴书锦眼下是江怀雪跟前的红人,因此他们见了裴书锦也都颇为热情。
  “裴大夫来啦。”守卫朝他客气道:“爷今儿中午招待梁公子,歇得晚了,现下刚起身,您进去稍侯片刻便是。”
  “好,劳烦了。”
  裴书锦进了院门就闻到一股甜香,九月初正是金桂飘香的时候,摘星楼后临水的山坡种了许多桂树,清甜香气飘满了整个西苑。
  裴书锦往江怀雪门口望了一眼,见门还未开,索性也是干等着,他就绕到屋后顺便摘了些桂花,等着晒干入药。
  蓬莱别院的桂花种的也很有讲究,东苑栽的是银桂和四季桂,西苑载的是丹桂和金桂,尤其两株玉玲珑和九龙桂已有百年风光,花开繁盛,红黄交错,一簇簇玲珑花瓣缀满枝头,地上了铺了密密一层浅黄,当真是人间胜景云外飘香。
  裴书锦摘了一布兜的桂花塞进袖口,又提起药箱准备回去,快走到门口的地方,抬头便见梁川行色匆匆先他一步进去了,还顺带关上了门。
  梁川刚一进门,里头便传来了江怀雪的声音。
  “你找我也没用,你知道我光是浚通河道和安置周围的村民就要花近千万两的白银吗?你少想着坐收渔利,逐星可是和你说很明白了,十个点已经不少了,要是旁人我连八个都不可能给他。”
  “哎呀三哥,你和我装什么,你的本事我还不知道,能让朝廷的人给坑了?”梁川话讲得轻松,又突然语气一转道:“堂会上的事一时说不清,我这单独来找你,是还有他事相求……”
  裴书锦一时之间也不知是走是留,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想着非礼勿听,正要转身离开,竟突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那个叫裴书锦的大夫……三哥要不让给我呗。”
  “什么?”江怀雪纳闷道:“什么叫让给你?”
  “哥。”梁川拿腔拿调道:“你别装糊涂嘛,我是真对他挺感兴趣的。”
  “梁川。”江怀雪无奈笑道:“你在自己家怎么折腾我管不着,少给我在这儿整这些邪门歪道。”
  “这怎么能是邪门歪道!”梁川急了:“三哥,实话说,我还就喜欢那样儿的,你要是又给我立规矩,我可就认真了。这样,你把他给我,承建东道水库,年利我让你三个点!”
  “让我三个点?”江怀雪笑道:“逐星刚还和我说,东道水库是你亲自盯的,你可是寸土不让,合着在这等我呢?”
  “哥!”梁川软磨硬泡道:“和别人我还能耍点心眼,和你那不是关公门前耍大刀嘛。我是真有诚意,让你三个点,每年可就是几十万两的雪花银,他就是个天仙也抵不上这个价钱了吧?”
  江怀雪反倒心平气和笑道:“梁川,淮河东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你一清二楚,上面的麻烦事哪件不得我去解决?东道水库更是没影儿。少说得像你每年要上贡我几十万两银子一样,要是日后赔了本,我反倒要多搭进去几十万两。”
  “哥,别人说这话我信,你说可就过分了,否则我为什么来找你?以你的手腕和江家的实力,再加上曾老爷子鼎力襄助,那根本不是事儿。我不像你独掌江家,我回去还得和家里人交代,也就东道水库我能做得了主,让你三个点,都是从我自己那份里扣,我这趟基本就算是白跑了。”
  “梁川。”江怀雪闻言正色道:“我们在商言商,但是不能公私混为一谈。照理说,你来江家,是贵客,我自然是有求必应,但裴书锦他是外面的大夫,又并非是我家奴,更没签卖身契给我,他若是不愿意,你让我怎么给你?”
  “哥!”梁川佯怒道:“你这就是和我装糊涂了!这可是你江家,你要是想帮我,有的是办法。不说别的,你就看看这屋里的东西,随便摔碎哪一个,他十辈子都偿还不起,还不得以身抵债嘛!”
  江怀雪嗤笑道:“你还真当没王法了是吧?”
  “在扬州,你不就是王法吗?”梁川嚷嚷道:“谁不知道你号称江南土皇帝啊,哪个官府敢管你的闲事?”
  “口无遮拦,胡说些什么。”江怀雪端起茶杯悠哉道:“什么世家大族,那都是上承天恩,要感念皇恩浩荡,不要得意外形。”
  “是是是,我胡言乱语呢。”梁川拍了拍自己的脸,讪笑道:“但是话糙理不糙,三哥不如就帮我这回……”
  “你到底要瞎折腾什么?年底不是要成亲了吗?”
  “我才不想!慕家老二谢家老二都还比我年长呢,他们还不着急,我急什么?”梁川不屑道:“况且成亲了又如何?我还不是该怎样就怎样。”
  “……”江怀雪沉默了一阵,还是直截了当道:“我帮不了你。”
  “哥你不是吧?!”梁川急躁道:“你为什……”
  “裴大夫,你怎么还没进去啊?”
  不巧外头正好有下人路过,看见裴书锦呆立门前,突然就招呼了一声,裴书锦顿时尴尬立在原地,房门里面也顷刻没了声音。
  裴书锦呆愣着,脑中混沌,觉得空气都快凝固时,房里突然传出江怀雪的声音。 第34章   “书锦,你进来。”
  裴书锦踌躇半天,只能硬着头皮推开门,绷着脸僵硬地进去,直视前方,眼神都不往梁川的方向瞟。
  “站着干什么,到我跟前。”
  江怀雪招呼他,他便也径直走了过去,刚到江怀雪近前,还没来得及说话,江怀雪毫无预兆地伸手一把揽住了他的腰,裴书锦防备不及,转了个身,脚下打滑,直接跌坐在了江怀雪腿上,江怀雪竟然又用力将他抱牢了,贴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搂我。”
  裴书锦来不及思考,下意识地就搂住了江怀雪,直到江怀雪丝质的衣领上一缕清淡茶香钻入鼻尖,他才如梦初醒,脑中嗡嗡作响。他现在整个人几乎都在江怀雪怀里,眼前就是江怀雪那段白嫩的脖颈和略微滚动的喉结,裴书锦干脆闭上了眼,捏紧了自己的手掌。
  江怀雪镇定自若地搂着裴书锦的腰,冲着梁川的方向坦然道:“梁川儿,这下你也该懂了吧。”
  “这……”梁川眼睛一转,许久才站起身来,摆出一副和缓尴尬的样子,连连叹气,拿着折扇一敲掌心道:“哥,你不早说,敢情还真是‘你的人’啊!”
  江怀雪倒是装得很有样子,煞有介事道:“知道就好。以后便不要胡闹了。”
  梁川讪笑,又有些不死心地踌躇了一会儿,犹疑道:“哥,你不是骗我吧?”
  江怀雪抄起手边的扇子就扔了过去:“骗你?我为着这点事,我至于吗?”
  “好好好。”梁川边躲边退,打趣道:“既然是小嫂子,那我自然要识趣……哥真是好本事,眼睛不行了,心里还跟明镜似的,什么美人都不能放过……”
  江怀雪又抄起茶杯,作势要扔出去,梁川惊了一下,脚下抹油,边逃边轻笑道:“我错了,美人在怀,不打扰三哥……”
  梁川一走,裴书锦终于松了口气,江怀雪拍了拍他道:“我也是没办法,梁川不比别人,梁家的面子我还是要给的,所以只能……”
  “权宜之计,我懂。”裴书锦理智回笼,下意识点了点头,又好奇道:“他为什么叫你三哥?”
  “哦……”江怀雪思忖道:“许多年前,江南四大世家交好,那时世家子弟有个排序,我行三,这两年已经没人提那些了,也就梁川惯会套近乎。”
  裴书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就听江怀雪问道:“你身上什么味儿?”
  “啊?”裴书锦有些茫然,片刻才想起来,从袖口拽出一包桂花道:“是桂花吧?”
  “嗯。”江怀雪接过来,往旁边桌上一放,坦然道:“还是你本来的味道好闻。”
  裴书锦更纳闷了,他自己除了桂花味什么都闻不到,摇头道:“我都不知道我身上有什么味,还能香过桂花。”
  江怀雪低头闻了一下,呼吸正好打在裴书锦颈侧,裴书锦一个激灵,突然抬头,正好撞在了江怀雪下巴上,两人都愣了下,这才发现梁川早就走远了,两人还搂了好一会儿,裴书锦心跳骤紧,赶紧起身站好,一边整理衣服一边解释道:“我、我是来给你施针的……”
  江怀雪好像也有些尴尬,拂了拂衣服,又点头道:“哦,好。”
  裴书锦思绪混乱,一时间手脚都不知往哪,赶紧去摆弄药箱,拿出针来又发现手抖得不行,他不曾想自己竟能如此慌乱,左手掐着右手,甚至生出了些前所未有的焦躁。
  裴书锦看着手里颤抖的针尖,懊恼地咬住嘴唇,幸亏江怀雪看不见,不然他今日恐怕就要羞愤而死了。
  裴书锦甩了甩手,清清嗓子佯装镇定道:“咳,我拿错针了,我先回去,晚点再来……”
  “哦。”江怀雪指尖拨弄着茶杯,闻声道:“好,待会我要和逐星对账,你晚间再来吧。”
  裴书锦如蒙大赦,擦了一下额上的汗,拎起药箱赶紧就跑了。
  第32章
  裴书锦茫然地走在路上,一时之间有些恍惚,门口的下人同他打招呼都没听见。
  “干嘛呢,魂不守舍的。”
  突然有人从身旁拍了他一下,裴书锦一惊,转头去看,是许渐清。
  “啊?”裴书锦心不在焉道:“怎么了?”
  许渐清皱眉道:“你这是怎么了?脸这么红。”
  裴书锦这才碰了自己脸颊一下,语塞道:“嗯……哦,可能是外感风热。”
  “怪不得,看你神色怪怪的。”许渐清嘀咕道:“对了,有件事得知会你一声。”
  裴书锦稍微冷静了些,正色道:“许大夫直说便是。”
  “梁家来的人,午间在药房那边打听你。”许渐清压低声音道:“听说梁家那位公子也是有名的风流薄幸,他看你眼神不对,估计没安什么好心思,你小心点。”
  裴书锦皱了皱眉,若是没有刚才那一遭,他一定是会觉得许渐清多虑了,如今却只能叹息道:“多谢许大夫提点,我会当心的。”
  两人虽说这些日子关系早已和缓,但还是算不上相熟,许渐清言尽于此,本想再多说两句,看着裴书锦那波澜不惊的样子,摇了摇头没再说话,道了个别摆手走了。
  许渐清这么一打岔,裴书锦倒是不怎么慌张了,只是心上就像秋日的雨天,雾蒙蒙湿漉漉的,他向来坦然,对这种身不由己的情绪并不熟悉,只觉愈发茫然,有些无所适从。
  裴书锦觉得有些疲累,回屋睡了一觉,醒来时天快黑了,往常他给江怀雪请脉施针换药,向来是从不耽搁,早早就守在摘星楼外,今日却拖拖拉拉,脚步都像有千斤沉。 第35章   裴书锦到的时候江怀雪也刚刚回房,也没再多说什么,裴书锦替他小心针灸,两人好似心照不宣,都不多言,裴书锦心里还是有些不自在,只庆幸于江怀雪看不见,这让他多少轻松了一些。
  结果刚施完针,梁川又不请自来,敲开门让下人抱着棋桌棋盘就放到了厢房榻上,兴冲冲道:“三哥,我来找你下棋了……哟,小嫂子也在啊。”
  裴书锦眼前一黑,只觉得这人阴魂不散,怕不是故意的吧?
  江怀雪看样子也有些无奈,叩着玉扳指语气不善道:“你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我现在这样子,还能和你下棋?”
  梁川过去就拉江怀雪,笑道:“哥,你要是看得见我还怎么赢?还是现在好,再说这不有小嫂子吗,让他帮你呗。”
  梁川生拉硬拽地把两人撺掇到榻上,江怀雪安慰似的拍了拍裴书锦的肩膀,然后就动作自然地把他往身前一搂,裴书锦被困在棋桌和江怀雪之间,简直是如坐针毡,看着对面不怀好意的梁川就觉得来气,都没和江怀雪商量,执起白子来连杀了他三把。
  “见鬼了!”梁川额上见汗,挠头道:“弃子争先……你这棋风,和三哥如出一辙地狠啊!”
  裴书锦闷声下棋也不和人商量,就把江怀雪晾在后头,江怀雪无聊得都有点恼了,听见梁川的话却愣了一下,随后装出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嘲笑梁川:“你这水平,可是越来越不济了。”
  梁川有些气恼,扔了棋子,半天又抬起头来打量他俩,眼睛滴溜溜转,奚落道:“三哥,我看小嫂子很是有主意,这三盘棋的功夫也没问你一个字儿啊。”
  裴书锦也愣了一下,脊背挺直,偏头看了江怀雪一眼,一边收拾棋盘一遍轻飘飘道:“杀鸡焉用宰牛刀。”
  “……”梁川正眯眼打量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不满道:“你瞧不起人是不?谁是鸡!”
  江怀雪出来打圆场,隔开梁川和裴书锦,摇头笑道:“少对号入座,时候也不早了,赶紧回去吧。”
  “三哥的心眼真是长偏了。”梁川站起身来,一边拂衣一边转头饶有兴致地盯着裴书锦。
  裴书锦回看了他一眼,只觉得那眼神过分试探和轻佻,便有些不自在地皱了眉,提起药箱准备起身。
  裴书锦和梁川前后脚要出门,梁川突然转头道:“……你俩都不住一起的吗?”
  裴书锦脚步一顿,一时之间还真被问住了,江怀雪从后头拉住裴书锦,朝梁川佯怒道:“自己心里没数吗?还不是让你闹的。”
  随后又装出一副轻声细语的温柔做派,对着裴书锦道:“没事,他这就走了,你还是留着吧。”
  江怀雪这声音装的太过,与他平日里判若两人,裴书锦不由自主抖了下肩膀,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连梁川都有些受不了,不忍直视地捂着脸,露出一双眼睛,啧啧道:“三哥,你可腻死我了。你就是装的,我也要信了。”
  “滚!”江怀雪将手里捏的一枚棋子扔到梁川身上,不客气地将人赶出了门。
  第33章
  屋里又只剩下了他两人,裴书锦只觉得四肢僵硬,那种手足无措的感觉渐渐回笼,他掩饰地咳嗽了一声,连忙道:“那什么……我帮你换药吧。”
  裴书锦扶着江怀雪坐下来,将他眼前的丝带缓缓解开,江怀雪皮肤细腻,丝带稍一绑眼周就有些泛红,裴书锦帮他小心上药,江怀雪一直闭着眼,那扇子似的浓密睫毛不安地动了动,偏好像扇在了裴书锦心上。
  裴书锦放下药瓶,摁了摁额头,感到前所未有地心烦意乱,一边收拾那些瓶瓶罐罐一边低头道:“我看你眼周有些发红,可能是丝带蹭的,今晚便不要绑了,我就先走了,明早再……”
  当真是越忙越乱,话还没说完,裴书锦就准备先走一步,许是太紧张了,受过伤的左腿发麻,一转身脚就磕在药箱上,左脚绊右脚,眼看就要仰面摔下去,江怀雪倒是反应极快,闻声立刻起来去拉裴书锦,但他动作太大,抱住裴书锦后往前踉跄了两步,也一脚磕在了药箱上,两人都是倒吸一口凉气,抱作一团就一起摔了下去。
  “嘶……”两人刚一倒地,正昏头转向,突然有不打招呼就推门而入,江怀雪先反应过来,人还没爬起来,就先厉声道:“谁!”
  “三哥,不愧是你啊!”
  又是梁川,裴书锦甚是无奈,也懒得抬眼看他,赶紧去扶江怀雪,江怀雪也不起身,往地毯上一坐,不耐道:“梁川,你现在当我这里是茶馆酒肆了?想闯就闯?”
  梁川连忙讨饶道:“三哥别恼我,我是回去的路上发现把扇子落下了,我这可是家传的宝物,一时情急……三哥见谅啊!”
  裴书锦去看榻上,梁川坐过的地方果然留着一把玉骨扇,梁川赶紧溜过去拿起了扇子,看江怀雪面色不善,又讪笑道:“这不?确实是忘在这儿,三哥,我不打扰你,这就滚蛋……”
  梁川走到门口,又回头揶揄道:“哥,纵是春宵苦短,地上也难免寒凉,你还是得小心身子骨……”
  “滚!”江怀雪手边缺个衬手的家伙什儿,干脆把自己身上的玉佩扯下来扔了过去,梁川伸手就接住了,跳出门外,边关门边得逞笑道:“谢三哥赏。”
  房门一关,梁川往院外走去,一脸的笑意荡然无存,他将手里的玉佩往身边随从怀里一丢,转着骨扇道:“有什么动静都盯紧了,避开江家眼线。” 第36章   “不知抽的什么风。”江怀雪摁了摁额头,由裴书锦扶着站了起来,摇头道:“梁川这个人看着纨绔,却也是个胸有沟壑的人,从小娇惯长大,对什么都是势在必得。你这段日子就暂且住在这里吧,无事不要与他单独相见。”
  裴书锦想到这些日子都要与江怀雪共处一室,也觉得不是个办法,这比梁川还让他头疼,但眼下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主意,只能先暂且在这里避避风头。
  范榆田和蔡瑞这些日子在裴书锦原本的配方上改良了熏药和浴药,睡前江怀雪在随从伺候下去泡药汤,裴书锦正好也能躲个清净。
  江怀雪屋子东窗正好对着不远处的一片桂花林,裴书锦推开窗户,天色已晚,山坡上只余一片漆黑树影,但是寒凉夜风仍是送来一阵甘甜清香,沁人心脾。
  裴书锦便在窗前愣了好一会儿,直到江怀雪从身后叫他:“干什么呢?”
  裴书锦这才反应过来,叹道:“你这里的桂花开得正好,临窗便有桂香月影,当真是美不胜收。”
  江怀雪自是也闻到了窗外香气,思忖道:“蓬莱别院是在前朝遗贵私宅上扩建的,前年才建好,我也并不常来,如今倒是在此常住,什么景致却也看不见了。”
  “也不急于一时。”裴书锦扶江怀雪到床边,安慰他道:“年年岁岁花相似,明年再来看就好了。”
  江怀雪寻了个舒服的位置靠坐床头,有些困倦道:“别吹冷风了,关了窗快睡吧。”
  裴书锦跑去关了窗子,又把熏药放进香炉里点燃,这次药香所用原材比他炮制时品质上乘许多,刚一点燃气香上行,芳香开郁之效更佳。
  裴书锦回头看了江怀雪一眼,他穿一身杏色蚕丝里衣,浅表一层将珍禽淡色羽毛以金银丝线交错织就,灯火照映下动作间如细碎日光洒落水面,当真是波光粼粼,民间称之为“金鳞羽浪”。
  这种手艺当世只有一门传人,丝织过程极其复杂考究,哪怕是一方手帕都要耗时月余,故而轻易不会动工,但也受到了王公贵族争相追捧,能得一身便可炫耀数年,后宫更是只有最得宠的妃子才能得一条“金鳞羽浪”的披帛。
  裴书锦暗叹一声真是穷奢极欲,睡觉穿的里衣偏要这么讲究,这不是锦衣夜行吗,又没有人看,真是暴殄天物。
  话虽是这么说,他不由得又多看了一眼,灯火阑珊处,江怀雪慵懒侧躺着,眉眼低垂,肤白胜雪,这一身衣服在他身上确实有些轻云蔽月流风回雪的意味。
  裴书锦不由自主地失神了许久,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裴书锦诧异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哪怕江怀雪看不见,可他平日里是断无可能做这种盯着别人不放的失礼之事的。
  “发什么愣,药香点上了就快过来。”
  江怀雪突然开口,裴书锦愣了一下,随即道:“嗯……你、你先睡吧,我先在这边坐一会……”
  “坐什么。”江怀雪坐起身来,皱眉道:“你打算坐一晚上?还是打算今后每天都坐那了?赶紧过来!”
  裴书锦感到头痛,又好言商量道:“给我一床被子吧,我去外室的榻上……”
  “哦。”江怀雪指着身后道:“那你过来拿吧。”
  裴书锦松一口气,赶紧到江怀雪那边,准备找一床被子,还没来得及动手,江怀雪一把就拽住了他,给他拉到了床上。
  “行了,赶紧上来吧。”江怀雪道:“我哪有多余的被子,再说了,你睡在外面,万一梁川又想法子闯进来,岂不功亏一篑?”
  江怀雪力气还不小,一把就将他拖到了床里侧,裴书锦稳住身子坐起来,打量周围,这软榻暖帐,足够宽敞,睡上好几个人也绰绰有余,可他还是不免尴尬,坚持道:“那我睡地上好了,反正也有地毯……”
  江怀雪闻言没好气道:“睡什么地上?白云寺的时候又不是没一起睡过,扭扭捏捏像个什么样子!”
  “……”裴书锦心想,那能一样吗,白云寺是权宜之计的冷硬通铺,如今这珠帘暖榻的,他真是有点消受不起。
  可是他也不愿再和江怀雪拉扯,只好和衣往里挪了挪,无奈道:“那……那便叨扰你了……”
  江怀雪这才满意躺下,将自己那织锦罗衾往裴书锦那边抖了抖,背过身道:“盖上,快睡。”
  裴书锦只觉浑身僵硬,他不敢离江怀雪太近,只稍稍扯了一点被子盖住肩膀,与江怀雪背对而眠。
  裴书锦浑身都不自在,根本难以成眠,盯着墙壁的纹饰,听着江怀雪清浅的呼吸声,只觉得心乱如麻,就这么熬到了后半夜,万籁俱寂,江怀雪早都睡熟了,他这才有了困意。
  江怀雪屋子里暖和得很,枕头床榻都过于柔软,裴书锦睡着后便有种入坠云雾的昏沉感,差一点便错过了他平日起床的时辰。
  第34章
  裴书锦醒来后脑子还不甚清醒,他揉了揉额头,突然感觉到哪里不对,猛地睁开了眼。
  江怀雪不知什么时候翻身到了他这边,紧贴着他的后背,胳膊还揽了过来。
  裴书锦心中无奈,怪不得越睡越暖和,不光被子过来了,人也跟着过来了。
  裴书锦动也不敢动,可毕竟人已经清醒了,能清楚地感知到江怀雪身上那清淡凛冽的茶香,那金鳞羽浪的袖子就搭在他胸前,下面是洁白修长的手,那皮肤细腻,指间圆润,一看便是没有吃过半点苦的。 第37章   裴书锦叹了口气,硬挺挺地躺着,连呼吸的幅度都不敢太大,怕万一江怀雪醒了,更是尴尬。
  奈何江怀雪屋里太暖了,背后又贴着那么大个活人,不免暖意过盛,清晨时帐中又是一片暖黄光芒,熏得人昏昏欲睡,裴书锦便又有些倦怠了,脑中还想着今日要做的事,眼睛就不由自主合拢了。
  直到外面传来敲门声,半梦半醒的裴书锦才突然清醒,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睡得糊涂时竟然握住了江怀雪的手,两人还真的像是依偎取暖起来了,裴书锦脸色一变,想都来不及想,连忙撒开手就从江怀雪身边滚了出去。
  他这么一动作,加之外面一阵阵敲门声,江怀雪也被吵醒了,仰面躺过来揉着额头,有些倦怠道:“进来。”
  裴书锦听见有人要进来,顾不上许多,头脑一热,竟然拍了江怀雪一把,低声道:“我还在这儿呢!”
  “啊。”江怀雪也仿佛如梦初醒,愣了一下,随即又安慰他:“反正他们也知道你昨天没走,你放心,我的私事,没人敢乱说……”
  “爷,来伺候您洗漱了。”
  听见下人候在外室,裴书锦赶忙整好衣服头发,手忙脚乱下了床,拿过边上的药箱,装出一副来请脉的样子。
  下人得到应允,从外室进来,裴书锦便解释道:“这几日江老板身体不适,加之用了新药,我不放心,晚上便留在外室作陪,以防万一。”
  当着江怀雪的面,下人们自然是连连称是,半点揶揄的眼神都没有,这好歹让裴书锦松了口气。
  下人伺候江怀雪洗漱更衣后便退下了,裴书锦给他请脉,江怀雪便笑他:“没想到你倒是也会扯谎,只是有些掩耳盗铃了。”
  裴书锦心下有些烦闷,也没有心思与他搭话,诊过脉便立身道:“我先回去,今天药房那边还有点事,待会高大夫会来送药,我晚些再来施针。”
  裴书锦脑中乱糟糟的,心情并不好,回去的路上神思也有些恍惚,直到身前撞到了人,这才反应过来,抬头一看,冤家路窄,竟是梁川和他的随从。
  裴书锦点头示意了一下,正要走,就被梁川拦住了去路,梁川摇着扇子笑道:“小裴大夫,这一大早怎的就魂不守舍,看你这一脸愁容,怕不是我三哥……那方面不太行吧?”
  裴书锦皱了眉,不耐道:“梁公子,身在江家,好歹注意自己的言行吧。”
  梁川逼近了一步,手中骨扇点着裴书锦胸口,调笑道:“这里没人,我是和你说真的。江怀雪虽然富贵泼天,但身上的麻烦却是太多了,你跟着他讨不了什么好下场,他能给你的我也能,而且我还没那么多麻烦沾身。”
  梁川顿了一下,笑着打开扇子,凑到裴书锦耳边道:“况且他现在眼睛又瞎脾气又坏,那方面想必也不如我这般生龙活虎……”
  话说到一半,梁川就伸手去摸裴书锦的头发,眨眼的功夫,裴书锦抽出一根银针,朝着梁川的手爪子就扎了上去,梁川猛地一顿,随后就像失控了一样,右手抽搐,猛扇自己耳光。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梁川把自己脸颊都抽红了,左手却死活拉不住抽搐的右手,恨恨道:“姓裴的,你对我做了什么!你快给我把针拔了!”
  裴书锦瞥他一眼,转身欲走,梁川的随从伸手将他拦住,厉声道:“我们公子可是江家的贵客,你胆大包天!快给我们公子赔罪!”
  裴书锦回身将梁川手上的银针拔了,他这才不扇自己巴掌了,只是还是不住地抽搐,抖得像是筛糠一样。
  “别叫了,半个时辰便好了。”裴书锦皱眉道:“以后不要随便动手动脚。”
  “你……”梁川气得直想骂人,可是手一直抖着,怎么都不像有气势的样子。
  裴书锦看他那样子,嘲讽笑道:“对了,我看你面色恍白眼周发黑,一看便是中气不足心肾不交,就不必逞强和江怀雪比了。”
  裴书锦说完转身就走,梁川闻言愣了许久,才转头问随从:“……他什么意思?”
  随从硬着头皮嗯嗯啊啊了一番,到底没憋住笑意,低头咬着嘴唇道:“他……他说您肾亏。”
  梁川气得头顶冒烟,攥着不住发抖的手,朝着裴书锦的背影咬牙切齿道:“姓裴的!!”
  第35章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裴书锦这些日子就住在江怀雪那里,只不过他执意搬了自己的枕头被子睡在了地下,这样好歹是自在了一些。
  梁川虽然看着纨绔,后面却没怎么再找裴书锦麻烦,几日下来,裴书锦发现梁川虽然巧言令色,却并不是耽搁正事的人,他在生意场上精明得很,甚至有些油盐不进,江怀雪和江逐星这些日子都被他磨得够呛。
  江怀雪喜静,梁川就偏要在他眼跟前嬉皮笑脸吵吵闹闹,江逐星更是几乎每日都要陪他去喝酒取乐游湖围猎,也早已烦不胜烦,所以最后还是江家主动退让,这才让梁川松了口,虽是吃了点亏,但好歹能把这尊佛给请走了。
  裴书锦也听说了梁川终于要离开了,九月二十晚上别院里还特地给他办晚宴送行。
  裴书锦不擅长应酬,更是不愿和梁川打照面,于是推脱染了风寒并未去参加宴会,江怀雪也是默许了。
  裴书锦恰好最近在回收药房废弃的大量药材,江家用度过于奢靡,江怀雪一个人其实根本用不了多少药,但他们几个大夫各有想法,江家又不限制他们的开支,于是药房的损耗浪费相当严重,裴书锦便想着把这些药材二次炮制后配伍成一些治疗伤风感冒头痛脑热气血不调的常见药剂,每旬以江家的名义施赠给城中一些穷苦人家,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第38章   裴书锦这一忙就是大半天,等到天黑透了,前厅的鼓乐声都歇了许久,才把这旬要施赠的药材分门别类整理好,足足放了八九个大筐。
  裴书锦忙时不觉得累,锁了门往回走时才感到腰酸背疼,步伐沉重,他路过凉亭时,毫无准备地就从石凳上站起个人,裴书锦也惊了一下,差点脚下打滑摔了一跤,朝那黑影仔细一看,居然是梁川。
  裴书锦准备转身绕开,没想到梁川过来就拦住他,一身酒气,笑着道:“小裴大夫,你这些日子躲我做什么?”
  裴书锦叹了口气,退后一步,无奈道:“梁公子,你到这来做什么?”
  “你今天宴席都没去。”梁川醉醺醺道:“就在这么个小药房里窝着?”
  “我确实身体不适,失陪了。”
  裴书锦又准备走,梁川一把拉住他,裴书锦一皱眉,转身甩开,不耐道:“梁公子,你的手好了是吧?”
  梁川讪讪收回手,招呼裴书锦道:“来,坐这儿,陪我喝点。”
  裴书锦不愿理他,梁川看他又要走,于是闹腾道:“没必要吧小大夫,就连江怀雪他也不敢怠慢我半分,我大人大量,不愿与你计较,你可不要以为我拿你没办法。”
  裴书锦犹豫了下,过石桌旁边坐了下来,正色道:“我不会喝酒,你有什么事,就说吧。”
  梁川笑道:“哟,这么听话,我还以为你是威武不能屈呢?”
  裴书锦看了他一眼,坦然道:“你是江家的贵客,我倒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只是不愿给江老板惹麻烦。”
  梁川愣了一下,又喝了杯酒,笑道:“我都知道了,你可不是他的枕边人,何必再装情深意重?”
  裴书锦皱了下眉,又想到梁川十有八九只是在诈他,便面不改色道:“不论梁公子相信与否,江老板自有过人之处,值得真心仰慕,而我不过是个庸人,梁公子实在不必挂怀。”
  “真心仰慕?”梁川凑近盯着裴书锦的神色,乍舌道:“你不会真的喜欢江怀雪吧?”
  梁川也不知是不是醉得糊涂了,连声感叹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啊!你这是想不开啊!”
  裴书锦都让他这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弄得有些哭笑不得,就听梁川又劝道:“你听我说……江怀雪收回了福康源一半的铺面,今后我会接手过来,你考虑考虑,若是你跟了我,我让出几家铺面来,继续让你开医馆药房,包你几年就名满江南。”
  梁川脸色微红,颇有些神秘兮兮道:“江怀雪他虽然有钱……但他肯定不能给你开出我这条件。你到底是个男的,不是院门一关养着就行,你就不想干出些名堂吗?”
  “你醉了,别再喝了。”裴书锦移开酒壶,只觉得他越说越离谱,不以为意道:我不靠你,也不靠他,我不需要什么名声,行医济世,不过尽力而为,无愧于心罢了。”
  梁川愣了一会儿,抬头看他,脸上挂着几分不屑的嘲讽之意。
  裴书锦自觉言尽于此,多说无益,站起身道:“天晚了,更深露重,明日梁公子还要启程,尽早回吧。”
  裴书锦说完转身便走,梁川愣了许久,等人都走出凉亭了,才回过神来,喊道:“我还没说完,你给我回来!”
  裴书锦暗自摇摇头,脚步未停,自顾自往西苑方向走去。
  梁川便从凉亭追了出来,但起身过急,加之醉酒迎风,脚步不稳,竟一脚踩空越过半人高的栏杆照直扑进了凉亭下的蓬莱池里,“咚”地一声,溅起一大片水花。
  裴书锦闻声回头,依稀看见梁川在水里挣扎,蓬莱池是活水池,池水深不见底,平日里可以画舫游湖,不会凫水的人掉下去恐有性命之忧。
  裴书锦顾不得许多,赶紧往回跑,跳下水池游过去从背后勾住梁川的脖子就把人往回拉,梁川像抓了救命稻草,两手乱挥了许久又死死掐住裴书锦的胳膊,疼得裴书锦咬着牙这才没松开手。
  好容易把人拖到池边拉了上来,裴书锦已是精疲力竭,躺在地上好久才缓过来。
  梁川在一旁吐了好久,一身狼狈,酒倒是基本醒了,面色惨白道:“吓死我了。”
  说罢又好像觉得难为情,恨恨抱怨道:“这什么鬼地方啊!连个人都没有吗!”
  裴书锦也坐起身来,打了个喷嚏,整了整一身湿衣,无奈道:“我去药房拿点药。”
  夜风一吹,裴书锦也冷得瑟瑟发抖,快步又跑回了药房,梁川也慌忙起身,和个尾巴一样跟在他后头,裴书锦从筐里拿了两包分好的治伤寒的药,扔给梁川一包道:“回去让人煎了,换了干衣发一晚上汗就好了。”
  药房里有几件他们制药时穿的白袍,裴书锦递给梁川一件,自己也裹了一件,摆手道:“愣着干什么,走了。”
  梁川便裹衣服边问:“这么大好几筐药,得用上个三五年的吧,这都干什么的啊?”
  裴书锦边关门边解释道:“这是些平日浪费掉的药材,分出来过些日子要施赠出去的。”
  裴书锦刚一落锁,身后就有好几个人打着灯笼跑过来,嚷嚷道:“少爷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呀!害我们好找!”
  梁川脾气上来,打了来人脑壳一下,没好气道:“还知道来!差点淹死我!”
  裴书锦懒得听他逞威风训人,打了声招呼便裹着衣服默默走了,路上又想着自己万一伤风殃及江怀雪就不好了,就回了自己屋子,换了衣服煎药,草草喝了后睡去,倒也睡了这段日子以来难得的一个踏实觉。 第39章   第36章
  次日晨起后,裴书锦照旧去给江怀雪请脉,江怀雪竟早早就醒了,厅堂门户大开,到了门口才发现梁川也在,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两人绷着脸各自坐着,屋子里气氛很是尴尬。
  裴书锦正犹豫要不要进去,梁川的随从就从后头过来,贴在门口小心翼翼道:“公子,都打点好了,车马都在外头候着。”
  梁川回头,恰好看见裴书锦,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去摸着鼻子道:“那什么,三哥,刚才的话当我没说过,我这就走了。”
  江怀雪声音并不热情,懒懒道:“好,让逐星送你。”
  梁川转身就走,裴书锦与他擦肩而过,也没多在意,敲了敲门框道:“我来请晨脉了。”
  江怀雪一听是他声音,愣了一下,随后也沉声道:“进来吧。”
  裴书锦刚一进门,还没走到江怀雪身边,梁川又折了回来,站在门口道:“三哥,让小裴大夫送我出门,这可以吧?”
  江怀雪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你问我做什么?他不是在这儿吗。”
  裴书锦有些奇怪,江怀雪这些日子对梁川可以说是百般包容了,临走却如此冷淡,着实让人费解。
  裴书锦看了江怀雪一眼,又转向梁川,正色道:“走吧,我送你。”
  裴书锦同梁川一路沉默走着,都快到门口了,梁川问道:“你想好了?真不和我走?”
  裴书锦很不理解梁川这莫名其妙的执着,摇头道:“多谢抬爱,你也知道不可能的。”
  梁川一张公子哥的俊脸皱了起来,像是吃了酸葡萄,欲言又止道:“你何必……”
  “算了。”梁川截断话头,叹道:“人各有命吧。”
  梁川伸手,从侍从手里接过一个小包袱,递给裴书锦道:“昨日多谢你的衣服,更谢你搭救。”
  裴书锦接过包袱,指尖却被硬物硌了一下,他打开包袱,发现除了袍子外还有梁川那把宝贝的玉骨扇,裴书锦将扇子递还给他道:“这扇子……”
  梁川没有接,耸肩道:“送你了,留个念想吧。”
  裴书锦皱眉道:“你收回去吧,无功不受禄,我们萍水相逢,也无需什么念想。”
  “哇。”梁川捂着心口道:“你这人好狠的心。”
  裴书锦叹了口气,无奈摇了摇头,正要把扇子递给梁川随从,梁川又推了一把道:“收下吧,我梁川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你也算救了我一命,他日若是有什么需要,拿着这扇子,梁家的“清风茶楼”遍布大江南北,没人不认识这把扇子。”
  裴书锦还没应声,就见江逐星从远处过来,梁川咂舌道:“这玉面阎罗来了,我得走了。”
  梁川带着随从,摆了摆手,脚下像是抹了油,一溜烟就走远了,江逐星倒是慢步过来,看了看裴书锦手里的扇子,若有所思道:“他给你的?”
  “嗯。”裴书锦为难道:“你帮我还给他吧。”
  “拿着吧。”江逐星思忖道:“总不是个坏事。”
  江逐星没有再多停留,宽慰了裴书锦两句,也朝着梁川的方向去了。
  裴书锦原地愣了一会儿,收了扇子,又走回了西苑。
  裴书锦到了江怀雪门口,便看见高明从里面出来,裴书锦有些意外,江怀雪竟叫了高明请脉?
  迎面撞上,高明也笑道:“裴大夫,我刚给江老板诊过脉了,这些日子老板体虚畏寒之症大有好转,只是肝失疏泄,有气郁化火之症……”
  裴书锦皱了眉,江怀雪这些日子以来脉象还算稳定,并无肝火旺盛之时,怎地又横生这般毛病。
  “高大夫辛苦。”
  裴书锦客气回应,和高明寒暄了两句,等送高明出去,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进了江怀雪屋子。
  他敲门进去,江怀雪穿戴好正要去堂会,闻声道:“人送走了?”
  “送走了。”裴书锦道:“我刚才看高大夫来过,还需要我……”
  江怀雪突然笑了一声,声音颇带嘲讽道:“我看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都忘了,你干脆和梁川走不就得了。”
  裴书锦有些莫名其妙,梁川的事从头到尾江怀雪都是清楚的,怎会突然就冷嘲热讽起来?
  裴书锦皱眉道:“我当然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他与我不过萍水相逢,为什么要和他走?“
  江怀雪不屑笑道:“萍水相逢就能救人性命,你真是普渡众生。”
  裴书锦无奈:“你又捕风捉影听了些什么,就这样阴阳怪气?”
  江怀雪更是没好气道:“我阴阳怪气?我看你才是虚伪至极。”
  裴书锦好似突然被锤了一记,有些发懵,半天才反应过来,摇了摇头,只觉多说无益。
  “不可理喻。”
  裴书锦没有再理会他,转身出了门,实在无法再多看一眼他那居高临下的奚落神色。
  第37章
  自那以后两人都不主动低头,裴书锦推托伤寒未愈,每日改由高明请脉,江怀雪积淤之症已经见好,不用再每日换药,只是施针一事有些麻烦,裴书锦以施针见长,传自裴景然的手法,识穴精准却不见疼痛,力度时辰都控制的刚刚好,而剩下几人应付常人倒是绰绰有余,伺候起江怀雪来却有些紧张,几日下来都让他骂得够呛,裴书锦无法,只得手把手去教杜仲,好歹能勉强应付过去。 第40章   裴书锦自己虽然不想在江怀雪眼前行走,但是也不白拿月钱,这些日子江怀雪的脉案他仍旧是日日看,每日酌情增减药量,煎熬药物几乎也都是亲力亲为。
  十月上旬,进入了初冬,木叶凋落,天已然凉了,蓬莱别院少了花红柳绿的颜色,剩的多是苍松翠柏的古朴厚重。
  裴书锦有半个月没再见过江怀雪,江怀雪也并未主动召见,裴书锦倒也渐渐习惯了这样的清净日子,只是不曾想到竟来了不速之客。
  裴书锦正在药房忙着配新药,就有下人来敲门,说是他弟弟来找他。
  裴书锦大为意外,紧赶慢赶,到了门口见了来人,竟真是裴思清,他那继母生的便宜弟弟。
  裴书锦与裴思清并不亲厚,甚至有些相看两厌,平时话也说不了几句,他怎会突然找上来?
  裴书锦走过去,略微无奈道:“你怎么来了?”
  裴思清穿着一身价值不菲的大氅,看见裴书锦来了就挥手遣走了赶马车的车夫,揣着手朝着裴书锦抱怨道:“你怎么才出来!冻死我了!”
  裴书锦也不好直接赶他走,和门卫打了声招呼,将他带进了轮值房,给他倒了杯热茶,皱眉道:“江城到扬州有五六日的路程,你来这么远做什么。”
  裴思清嫌弃地推远了杯子,直截了当道:“你离家都四五个月了,耽误那么多功夫,每个月还就寄那么点钱回来,父亲母亲让我来看看,你在这里究竟做什么。”
  裴书锦皱眉道:“若是寻常病症,一看就好,江家也不必大费周章。既是难症,一年半载的功夫也算是少的。我在此处的月钱大多已寄回去了,还要如何?”
  裴思清站起来推开窗子,打量着院内景致道:“你倒是会躲在这里享清福,济世堂可都忙得不可开交了呢。父亲母亲说了,你若是本领有限,看不好那贵人的病,一时交不了差,就让我也跟着帮帮你。”
  裴思清的那点本事,连裴书锦十岁时的水平都抵不上,又是受不了半点苦的人,他爹裴方远心里也有数,应该不会这么说的,想来也是他继母的主意,江家名声在外,便想着送裴思清来这里滥竽充数混个名望,最差也能见见世面认识些人。
  裴书锦摇头道:“我在这里不过也是寄人篱下,做不了这个主,不可能让你留下,我带你去城里吃个饭,你在扬州自己玩两天,便回去吧。”
  裴思清任性惯了,被裴书锦这么拒绝,甩手就摔了桌上的杯子,大声指责道:“我不远千里来投奔你,你竟是这种没心没肺的人,父母三番五次让你照拂我,你全然不当一回事吗?”
  裴思清吵嚷的声音过大,很快有人过来敲门问道:“裴大夫……这便是你弟弟吧?发生什么事了?”
  裴书锦一看是永兴,也算是个熟人,便有些不好意思道:“没什么,我待会出去一趟,进城安顿下他,你帮我打个招呼。”
  “我不要住客栈!”裴思清突然道:“这位大哥,你评评理,我不远千里来投奔他,我也是个大夫,父亲母亲好心让我来帮他的忙,他却要将我打发出去,有这样做事的吗?”
  永兴为难地皱了皱眉,看了裴书锦一眼,斟酌道:“裴大夫,他说的也是,天也晚了,若是现在进城,你回来天就黑了,也不安全。这样,我们去去问二爷一声,看能不能先让他在这里住两天。”
  裴思清闻言立刻道:“你看看你,就是这样做兄长的,还不如个外人上心。”
  裴书锦了解裴思清,知道他油盐不进,请神容易送神难,眼下情景,也实属无奈,也只能先应了永兴。
  他们正往院子里走,没想到江逐星跟了几个掌柜的边谈事边走了出来,永兴见状,赶紧上前道:“二爷,裴大夫的弟弟来看他了,您看能否让他先在此处落脚……”
  江逐星闻言抬手打断了身旁一个掌柜的话,抬头看了裴书锦一眼,向他点头示意了一下,不仅没有拒绝,还随口分了一处别院让永兴好生安顿裴思清,而后行色匆匆带着一帮人就出门去了。
  江逐星虽是好心,但事与愿违,这让裴书锦更头痛了,可是也没法向江逐星解释,只能先勉强安顿下裴思清。
  “哇。”裴思清羡艳的眼神一直跟着江逐星的背影,感叹问道:“那人是谁啊,这般英俊的人物倒是少见。”
  永兴闻言笑道:“那是我们二爷,外人都叫小江老板,这家里除了我们爷,就属二爷说话管用。”
  “哦……”裴思清闻言摸着下巴,意味深长道:“可惜了,只是个老二。”
  裴书锦皱眉道:“瞎说什么。你要是这般无礼,就尽早走人。”
  裴思清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对裴书锦的话充耳不闻,反倒自来熟地拍着永兴肩膀道:“小哥,有劳带路了。”
  裴思清进了蓬莱别院心就野了,看什么都新鲜,兴奋道:“不愧是江南首富,这简直是占山为王啊,顾员外在江城也算是顶有钱的人了吧,他那宅子和这里一比,简直是寒酸!”
  “天,那是孔雀吗? ……还有鹤?!……这个盆景我在斗市见过,叫什么龙腾苍蓝,要一千两白银,就这么随便摆路上?!”
  裴思清感叹了一路,到了安顿他的院子,满意道:“我们那小地方跟这里简直完全不能比啊,怪不得你不想回家。” 第41章   “……”裴书锦无奈:“这里的一切都和我们没有关系,你在这里记得谨言慎行,休整几日,过些日子便走吧。”
  “切。”裴思清一边摸着古董花瓶一边不屑道:“你就是古板又假正经,我最烦你说教那一套,少多管闲事。”
  第38章
  裴思清和他娘一般,能说会道,甚至是巧舌如簧,裴书锦与他是说不通道理的,如无必要更是不愿意与他同处,连说话都觉得多余。
  裴书锦照旧早出晚归做自己的事,还抽了两天的空闲和蔡瑞一道又将江家废弃的大量药材施赠了出去,也不过忙了两三天,没怎么呆在蓬莱别院,就又发生了让他意想不到的事。
  他同蔡瑞刚回来,正好赶上晚膳时辰,两人饥肠辘辘,还没吃上两口饭,就觉得周围有人窃窃私语,正感奇怪,抬头就见刚吃完饭的范榆田朝他露出揶揄神色,笑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裴大夫,好手段啊。”
  自打江怀雪赶走几个刺头,剩下的人与裴书锦相处日久大多都已改观,他们中几个原本也不是什么恶人,只是见风使舵,加之不服气罢了,这些日子以来他们看裴书锦自省自律到近乎苛刻,医术见解又确实不凡,江怀雪打赏的金银也几乎分文不取,大多人对他都很是客气,很久没听到这样阴阳怪气的话了。
  裴书锦奔波几日,略有些伤风,闻言皱眉,轻咳一声道:“什么?”
  许渐清也恰好在一旁,把筷子一扔,竟打抱不平道:“大家共事已久,有话就直说,都阴阳怪气的干什么。”
  范榆田知道许渐清脾气不好,并不和他冲突,朝裴书锦道:“是啊,大家共事已久,还真以为你是不慕名利,结果呢,没教杜仲几天,就把自己弟弟整来了,现在好了,你们裴家兄弟,一个不行了一个顶上,非要占尽风头了是吧。”
  裴书锦更是疑惑,但还是耐心道:“裴思清只是在这里借住几日,他的医术并不足以独当一面,何以影响各位呢?”
  许渐清也皱了眉头,手肘轻碰了他一下,低声道:“你没听说?”
  “什么?”裴书锦更是稀里糊涂。
  许渐清干脆利落道:“你那弟弟,英雄少年,路数不凡,来了没几天,就顶了杜仲,去江老板跟前伺候了。”
  “裴思清?”裴书锦难以置信,下意识着急道:“他怎么能去给江怀雪施针?他连穴位都识不清,下手更是没轻重。”
  在场众人闻言一愣,看裴书锦这样子确实不像是有备而来,范榆田眼睛一转,打圆场道:“裴大夫,既是如此,我看你可要小心了,你那弟弟不是一般人,比你年纪还小吧?来了几天都已经和我们拜过码头了,出手也阔绰,现在高明高大夫和他关系很是不错,你再和江老板这么僵着,过不了几天,这院里“裴大夫”的称呼就要换人了。”
  裴书锦没功夫想那么许多,只是心下有些着急,杜仲虽然手法生疏,但终究是有些底子的,裴思清根本是滥竽充数,这要是给江怀雪扎出个好歹可怎么办。
  蔡瑞是他们中头脑最简单的一个,他出身江北官宦之家,一路也走得四平八稳,快三十岁的人了也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的心思,一边吃饭一边安慰他:“江老板那么严苛的人,杜仲下手稍微重一点都要被骂得胆战心惊,你那弟弟肯定也是能应付过去,才能留下来,不用担心。”
  许渐清翻了个白眼,拉起裴书锦就走,到了门外四下无人处,才道:“我和你说,我们几个好歹是一条船上的,共事已久,范榆田也不过是嘲讽两句,没多大恶意。但这院里可有好事之人,我那日无意听了些闲话,编排很是过分,说你眼见失了宠,便把弟弟弄来,还有什么兄弟相争的……难听得很。”
  “而且你那弟弟不简单。”许渐清说着掏出了一个红珊瑚扳指,示意道:“刚来就给大家都送了见面礼,阔绰得很。我知你与他不同,但不论怎样,单看裴思清长得那模样,谁都会把你和他想在一起,他做什么你都逃不过被指点,加些小心吧。”
  “多谢。我……实在是不曾想到……”裴书锦自知事到如今他更是掌控不了裴思清,只感到一阵头疼无奈。
  裴思清这次定是有备而来,他能打点出那些贵重财物,就知这必然也是有他父母的授意,也许裴书锦本就是个来探路的,等他站稳脚跟送来裴思清才是真正目的。裴思清眼下如愿以偿,无论裴书锦去同他说什么都没用了,可能还要变本加厉,相较而言,江怀雪或许还能将进去两句道理。
  与许渐清话别,他也没心思吃饭了,赶紧往西苑去,让侍卫通传,要见江怀雪。
  没想到人还没走茶就凉了,大家都知道他已经有一段时日不在江怀雪跟前行走了,不像以前对他诸多宽待,查得很严,江怀雪又不传见他,要见上一面已是很不容易了。
  裴书锦连着两日吃了闭门羹,但还是百折不挠,每日都去,坚信江怀雪总得要见他一面。
  有几个侍卫还记着往日情面,对他还算客气,提点道:“裴大夫,爷此刻正在闲雨亭……你要不去试试……”
  裴书锦道了谢,又赶忙往闲雨亭去,虽已入冬,今日却算是和暖,隔着一道桥就远远看见江怀雪在听琴晒太阳,还有堂会里几个掌柜的也在一起煮酒烹茶,裴思清同几个人一道伺候在侧,端茶倒水好不积极。 第42章   裴书锦紧走几步,刚到桥头就被拦住了,守卫一本正经道:“未得通传,闲人莫入。”
  裴书锦隔着守卫望了一眼,闲雨亭近在眼前,他怕江怀雪听不见,故意大声道:“那劳烦您通传一声,就说裴书锦有要事求见。”
  永兴正好在江怀雪身后,闻声看了过来,给了裴书锦一个眼神,而后就俯下身去问江怀雪。
  永兴跑过来,脸上略带难色,悄声对裴书锦说:“裴大夫,爷他不想让琐事搅了雅兴,你要不先回去,等有机会……”
  “他好大的雅兴。”裴书锦轻嘲了一声,执拗道:“他不见我,我就在这里等,只要他回房不都得过这道桥吗。”
  永兴劝了两句,见裴书锦也不为所动,摇了摇头,赶紧又回了江怀雪身边。
  裴思清早就看见了,对着裴书锦遥遥笑了一下,满是讥讽奚落之意,而后也不知怎么想的,竟然在江怀雪耳边说了两句话,就要跑去替乐师奏琴。
  裴思清虽不是富贵出身,可裴方远和他母亲从小对他骄纵,因此颇有些附庸风雅的公子哥作风,家传医学学得稀烂,弹琴唱曲投壶蹴鞠倒是样样都过得去。
  就连裴书锦也不得不承认,不论裴思清品行如何,弹出的曲子却清冽干净,如山高水远,激荡悠扬,颇有几分灵气。
  但裴书锦可没功夫欣赏,他越看裴思清越觉得陌生,以前在家时他晨起晚归坐诊,和裴思清接触不多,每每见了也都是相对无言,眼下他仔细打量这个身形面容都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人,他比自己还小两岁多,到底是哪里来的这样的心性和手段,又到底想做什么?
  第39章
  一曲终了,如空谷绽幽兰,临水照花影,在座众人皆是赞不绝口,挑剔如江怀雪也微微颔首,趁着这个兴头,裴思清又在众人吹捧下和乐师合奏,最后有几个掌柜的又上来要和他们斗琴,一时之间场面好不热闹。
  裴书锦等了近一个时辰,天虽不算严寒,到底还是冬日,站久了手脚便有些僵硬了,受过伤的左腿也开始隐隐作痛,他趔趄了一下,扶住桥头栏杆,有个相识的守卫见了,便凑过来低声劝道:“裴大夫,他们喝酒取乐,你何苦站在这儿吹风,你穿的单薄,快回去吧。”
  裴书锦还未来得及说话,身后就过来一人,守卫们抱拳齐声道:“二爷!”
  江逐星并未应声,将身上狐皮大氅脱下来给裴书锦披上,皱眉道:“你站这儿多久了?嘴唇都冻紫了。”
  裴书锦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一言难尽地摇了摇头。
  “逐星回来了?冬粮开仓都打点好了?”
  江怀雪突然出声问话,江逐星示意守卫让开,拉起裴书锦就进去了。
  “爷,都打点好了,赶在年关前可以上市。”江逐星话头一转道:“裴大夫找您有事,我将他带过来了。”
  江怀雪举着茶杯的手一顿,面色见冷,沉声道:“你倒是会自作主张。”
  江逐星皱眉:“爷,有什么不能好好说,裴大夫一直等在风口,染了风寒怎么办。”
  还不待江怀雪说话,裴思清也不知打得什么算盘,突然冒出来,语气自然道:“二爷,我这里多带了一件斗篷,你先穿上再说话吧,天气凉,你的大氅给了哥哥,你这连日奔波,小心自己受寒才是。”
  裴思清看似稀松平常的关心,但这话一出,在场气氛都变得有些不对,江逐星皱了皱眉,摆手道:“不必。”
  江怀雪面色已经很不好看,语气更是冷硬,对着江逐星别有所指道:“你倒是会关心人。”
  “不必为难江大哥,本就与他无关。”裴书锦没耐心听他们在这里顾左右而言它,单刀直入道:“我现在见江老板一面不容易,有话就直说了,你的病情现在刚有起色,针灸用药不可大意,我可以不在你眼前行走,但你至少要让杜仲和许渐清继续请脉问诊。”
  江怀雪闻言好笑道:“你何时做起了我的主?我做什么,用什么人,还要听你的吩咐?”
  裴书锦按耐住性子,尽力规劝道:“本来我是不该管的,但是不论你用谁,裴思清他不行,他年纪小,医术更是浅薄,如若真有点什么事,他担待不了的!”
  江怀雪白皙的一张脸笼在墨狐大氅下,转着手中玉杯,不自觉奚落道:“年纪小,医术浅薄……当初众人闹到我跟前,不就是这么说你的?用你就行,用旁人不行,你倒是霸道。”
  裴书锦让他堵得哑口无言,裴思清见状又出来添油加醋,委屈道:“哥,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我们是亲兄弟,同是习自家传医学,我若能治好江老板的病,不也一样是成全了裴家的名望吗?我虽小你两岁,但也是一心治病救人的,从小到大,你总是不信我,一个机会都不肯给我,眼下幸得江老板信任,我定当全力以赴,不会轻易放弃的。”
  裴书锦难以想象裴思清年纪轻轻竟有这般颠倒黑白的本领,在众人面前装模作样起来竟半点不露怯,他只觉好笑,摇头道:“裴思清,我倒是想问问你,你来这里到底是做什么的?你若真是个大夫,犯得着在这里端茶倒水弹琴奏曲吗?”
  “哥,你这是什么话。”裴思清皱眉道:“江老板信任我,这是我极大的福分,只要能为江老板分忧,让他心情好上一些,我有什么是不可以做的呢?医人不只是医病,更重要的是医心,哥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第43章   裴书锦本不是巧言令色之人,事到如今更是无从辩驳,他看了看在座众人,虽碍于江怀雪的面子不敢出声,但眼中都是兴致盎然,大多都在看热闹,裴书锦不愿再无谓争执下去,他站在原地,静静看了江怀雪片刻。
  那雍容贵气却带些苍白倦怠的模样还是没什么变化,他们一起也算经历了许多,却好像又回到了初见时云泥之别的样子,裴书锦感到有些无力,心也跟着沉甸甸坠了下去。
  “江怀雪。”裴书锦干脆直呼其名:“无论如何,我希望你还能记着武夷山时所言,我别无所求,只希望你能珍重自身,好好治病。”
  裴书锦言尽于此,也不愿再留在这里被人颠倒黑白地嘲讽,顿了片刻便径直转身离去,江逐星愣了一下,也从后跟上了他。
  “逐星,你给我回来!”
  江逐星身形一顿,回头看了江怀雪一眼,摇了摇头,像是没听到一样,竟默不作声跟着裴书锦走了。
  “江逐星!”
  江怀雪第一次对江逐星直呼其名,裴书锦也听见了,他脚步一顿,回头将大氅脱下递给江逐星道:“江大哥,你与我不同,不要意气用事,回去吧。”
  “起风了,穿着吧。”江逐星接过衣服又给他披回去,不动声色安慰道:“我这些日子在外处理生意,不知道院里发生了这些。爷他确实有些怪,不知道又起了什么脾气,你不要过于挂怀。”
  “我没事。”裴书锦摇头道:“左右裴思清这事儿还是我引起的,如若当初打定主意不让他进来,也没有这些麻烦。只是要劳烦江大哥多操心一些,裴思清他真的医术浅薄,只略通皮毛,经常还有投机取巧之举,千万不要让他施针开药,我怕闹出什么事端。”
  “嗯。”江逐星点头道:“我会尽力规劝爷,也会让人好生看着。”
  裴书锦抬头看他,突然问道:“你相信我说的?不觉得我是嫉妒而口出怨言?”
  “怎么可能。”江逐星摇头轻笑道:“我相信你的为人。”
  裴书锦颇为感怀地点了点头,而后又看着远处水面点起的夜灯,自嘲叹道:“你都信,他却不信。”
  第40章
  自打裴思清在江怀雪跟前伺候,裴书锦格外不安,总担心出什么事,但十多天过去了,并未惹出什么事端。而且裴思清还很会来事儿,一时之间几个大夫和江怀雪的亲信们对他印象竟还都不错。
  想来裴书锦虽与江怀雪久未相见,但好在江怀雪服的主药一直还是他在斟酌配伍,杜仲和许渐清偶尔也能有些诊脉施针的机会,高明又在指点着裴思清,也弄不出什么大乱子,或许是他杞人忧天了。
  只是渐渐地就听到了些风言风语,大约就是将闲雨亭那日的事添油加醋编排了起来,无非就是那些兄弟相争的话,把他们传得像是为了讨好江怀雪而争风吃醋的后院女子,更有甚者含沙射影猜疑他和江逐星的关系,裴书锦听到这些荒唐流言心中自是不会舒服,只能将自己锁到药房里忙碌起来,不去理会那些闲言碎语和窥探目光。
  只是突然就有一日,他煎好了药差人送去,刚坐下歇了一会儿,就见江怀雪身边的侍从过来,把还有余温的药往桌上一搁,给他原封不动送了回来。
  裴书锦过去,端起药碗仔细闻了,没任何问题,不由得问道:“这是怎么了?”
  “裴大夫。”那人直截了当道:“他们说你久未请脉,开出的药已经不是很对症了,他们从今天开始便要换新药了,以后就不劳你费心了。”
  “他们?”裴书锦皱眉道:“他们是谁?”
  那人面露难色,抬眼看他:“您不知道吗?还不就是另一个裴大夫的主意?”
  裴书锦沉默了片刻,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等人走了,裴书锦从隔壁药房里找了许渐清,问道:“他们要换药了,这事你知道吗?”
  许渐清放下手里的书,脸色也不太好看,摇头道:“你也知道,高明与我不太对付,以前你主诊时大家也没个亲疏远近,天天开诊会,面儿上还都要过得去。现在你那弟弟和高大夫一道,听说范榆田和徐康和他们走得也很近,有什么也不太同我说。”
  裴书锦点了点头,叹气道:“那我再想办法吧。”
  “我说……”许渐清有些犹豫道:“你和江怀雪,到底是怎么了,他以前那么信任你重用你,怎地一下闹成这样,又这么巧冒出个你的弟弟……”
  裴书锦摇了摇头,只苦笑道:“信谁用谁,全凭他心意吧,我也左右不了什么。”
  “我们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也懒得管那么多。”许渐清长叹道:“只是你有些难办,那人好歹是你弟弟,他好了不见得有你的份儿,他万一出事儿,你也要受连累。”
  裴书锦也是没办法了,他往常开药,按照江家的规矩,药方药汤都是要给几个大夫留底的,可是现在他们几个不讲规矩,这些事根本不过裴书锦的手,许渐清杜仲也知之甚少,江逐星平日又忙着江家大小事宜,多数时间不在院里,裴书锦也不愿意再给他麻烦,平白让他夹在中间难做人。
  江怀雪身边有个伺候的丫头,也受过裴书锦施药问诊的恩情,裴书锦只得拜托她帮忙留心带出些江怀雪的药汤,那女孩子也算聪明,送药的时候故意打翻了,这才偷偷送出一碗底的汤药给裴书锦。 第44章   裴书锦一闻,药中带着股甜腥味,他就皱了眉头,又尝了一点,当下变了脸色。
  许渐清同在药房,看他脸色难看,赶忙过来也尝了尝那汤底,不解道:“这与你当初的药方差别不小,苦味虽淡了,却有些甜腥气,这是加了……嗯?!”
  裴书锦沉默不语,脸色僵硬,不待许渐清说完,抓起那只药碗就冲了出去。
  裴书锦不顾守卫阻拦往摘星楼里闯,也恰好今日领值的是永兴,使了眼色并不让人真的拦他。
  裴书锦闯进去,江怀雪的房门开着,裴思清和高明恰好请完脉送了药准备出门,和他迎面撞上,裴书锦不理会他们,进去一眼就看到了江怀雪手边的药,他二话不说照直过去端起碗,直截了当道:“你不能喝这个药。”
  江怀雪心不在焉整理着衣袖,微微皱眉道:“怎么了?”
  还不待裴书锦说话,裴思清和高明就折返回来,裴思清发难道:“哥,你又怎么了?你以前的药江公子喝了许久收效甚微,故而我们精心配制了新药,对于江公子的病大有裨益,他已经喝了两天,并无任何问题。”
  裴书锦端着碗,冷声道:“你告诉我,这药里为什么要加紫河车?你用了熟地甘草调和,但是这腥气以为旁人闻不出吗?”
  裴思清脸上微微露出不耐神色,语气自然道:“江公子在目疾之外有阴寒之症,紫河车虽是胎衣,实得先天之气,非他金石草木之类所比,是益气补血的上品,那些不懂的人有所避讳,你是个大夫,也这么狭隘么?”
  裴书锦简直要被他气笑,他不再理会裴思清,转向高明道:“高大夫,按照规矩,无论是谁开出的药都需要他人斟酌复查,裴思清觉得没问题,您也觉得没问题吗?”
  高明犹豫了片刻,去看江怀雪,江怀雪盖着毛毯坐在榻里,转着扳指一副看戏的样子,高明见状赶紧给裴书锦使眼色暗示,没想到裴书锦全然不吃那一套。
  高明只好硬着头皮道:“裴大夫何必强人所难呢?您弟弟医术上可能是稍欠些火候,但是这药也不见得有什么过错,紫河车只要处理得当,对于阴阳两虚之症还是有所改善的。”
  “高大夫,我敬您是前辈,您便是这般应付差事。”裴书锦把那碗药放在他们面前,直接道:“江公子的药本无需紫河车,为何要画蛇添足加这一道?我想的没错的话,你们为增强活血祛瘀明目退翳之效,不仅加大了木贼的份量,还加了谷精草和川穹,他本就阴虚血亏,这几味药一起下去,时日一长,还没等明目退翳,肝脾受损,人就受不住了,当归熟地温补之效不够,只能加上紫河车吊着,是这样吧?”
  裴书锦心想,他们为了寻求速成,改了他原本循序渐进的温缓药方,导致药效过激,只能用大补之药吊着,一边损一边补,这法子虽是下策,也绝非裴思清的水平能想得出来的,多是高明在出谋划策。
  裴思清看上去已经听不大懂了,更是无从辩驳,高明脸色难看,不耐道:“裴大夫,话何必说的这么难听,大家想法不同,探讨便是了,你这般不依不饶,好像说得我们做了什么坏事。无论如何,这药也是我们仔细斟酌过的,诚如你所言,初心不过是为了增强些药效,让江公子尽早痊愈复明罢了,这又有什么错吗?”
  “您是真不明白,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如果真有见效快又不伤及根本的法子,难道我不愿意用吗?”裴书锦快被他气笑,敛眉质问道:我们来这里将近半年的功夫,几十次诊会,江公子除了失明,表状几乎无异,但积淤难散,虚寒难愈,为实邪之症。明目退翳之药多会伤其肝脾,需要小心斟酌,并以针灸祛瘀为主。而且紫河车虽是补药,对于实邪之症却只会雪上加霜,阴虚者激起虚火,便会伤及根本,在这说紫河车源头难溯,如若胎盘母体有恙,后果更是难以想象。你们是如何敢开这样阴阳相冲之药?哪怕一时半刻将眼疾治好了,也是脏腑俱损,一辈子都要用药吊着了。”
  高明脸色一阵青白,已经开始用颇有几分羞恼的眼神看着裴书锦,着急思忖了许久,这才故作轻松道:“裴大夫,这不过是你一人之见,施针用药,本就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以前是你主诊,我们便听着你的一切趋于谨慎,如今您弟弟行走在江公子跟前,这方子虽然有几分冒险,但下每一味药都有医理根据,我也不过是觉得可以尝试一下,或许收效更快,便同意了……”
  高明这是已经在推诿撇清自己了,将责任都推在裴思清身上,让他们兄弟二人相争去。裴思清闻言,脸色微变,但他仔细一想,若是和高明当众闹翻,恐怕更难收场,便不断向裴书锦使眼色,用口型示意道:“你想害死我啊?”
  还不待几人再有什么动作,江怀雪轻拂袖口,坐起身来轻笑道:“我没听错吧?……有几分冒险?可以尝试一下?”
  江怀雪虽然在笑,声音却瘆人得很,高明可见识过江怀雪整人的手段,他自知失言,唯恐遭殃,立马跪下道:“江老板恕罪!是我大意,是我头脑昏聩,一时之间为了尽快治好您的病才准许裴思清下了猛药,也尽力想用温补之药中和……这方子虽有争议,但裴思清的初心也是为了医好您的病……”
  说罢,高明又瘫坐在地,装无辜道:“哎,两位裴大夫,你们可是亲兄弟,有什么不能商量?你们观念分歧,何必让我们跟着遭殃呢?我也是实属无奈啊!” 第45章   裴思清眼睛一转,也转身拜倒,镇定道:“江公子,谢您抬爱,思清不才,能力有限,看您的眼疾久久不见起色,心下万分着急,查遍了医书典籍,也与几位大夫彻夜长谈,这才拟出一个方子,没想到终究无法周全,更惹得兄长大怒。思清确实是初来乍到,对公子的旧疾寒症疏于了解,此间一事如若要追究,思清难辞其咎,任打任罚,恳求勿要殃及旁人了。”
  裴书锦愣在当场,半天才反应过来裴思清这是多么厉害的一招釜底抽薪,他要比高明小二十岁,但是这份胆识和心机简直不知高到了哪里去,他们二人平日在家里甚少接触,万万没想到裴思清竟有这份能耐,无怪乎父亲也对他百般偏爱。
  江怀雪这下也皱了眉,又躺了回去,兴趣缺缺道:“你们兄弟俩个……真是有意思。”
  “裴书锦。”江怀雪突然道:“既是你发现有异,眼下你说要怎么办?”
  裴书锦其实来时便是一腔热血冲昏了头脑,只觉得愤然,如今这等局面,却也不知如何是好,高明推卸责任撇清自己,而裴思清兵行险招大包大揽了下来,江怀雪把这样的难题抛给他,他若是轻轻揭过,便是存有私心不负责任,他若是追究严惩,便是因妒生恨连亲弟弟都不放过。
  裴书锦脸色也并不好看,许久才正色道:“我言尽于此,不过尽了自己的本分而已。至于江公子信不信,信多少,又打算怎么处置,我无权置喙。”
  裴书锦不愿意再留下来推诿扯皮,紧接着就道:“我先告退了。”
  “等等。”江怀雪坐起身道:“你留下,其他人都出去。”
  高明终于松了口气,一擦额头的汗,比兔子还跑得快,裴思清倒是站起来,颇为厌恨地瞪了裴书锦一眼,这才跟着屋里几个下人一道不情不愿地离开。
  等人都走了,江怀雪揶揄道:“怎么,你质疑他们时可是义正严辞,这一听说要惩处,又顾念起兄弟之情了?”
  裴书锦皱眉道:“我与裴思清之间的关系,旁人不知道便罢了,你何必这么说。”
  江怀雪沉默了片刻,又幽幽笑道:“你和裴思清,说是兄弟,实在是大相径庭……你说,你们俩个,是谁更有趣些?”
  裴书锦露出不适神色,他想到这些日子以来的流言蜚语,更不愿与裴思清放在一起比较,只按耐着心中不快道:“你怎么看裴思清与我无关,反正我是无趣之人。”
  江怀雪也不知在想什么,陷在软塌里的脊背略微动了动,又语气轻松道:“你不愿置评你和裴思清……那总能说说,我和江逐星吧?”
  “什么?”裴书锦有些理解不了他这曲折心思,只皱眉道:“你们怎么了?”
  江怀雪神色微动,开始有些不耐烦道:“就是……我和他……比起来怎么样?”
  裴书锦更是如坠云雾,不解道:“你要和他比什么?”
  “比什么都行!”江怀雪不知怎的,好好说着话就突然显出了几分烦躁。
  裴书锦似懂非懂,茫然摇头道:“这……这也并非我可以置评……”
  “你废话怎么这么多。”江怀雪有些负气地坐起身来:“我就是让你置评!”
  裴书锦更是理解不了,觉得这简直是无理取闹,也有些不耐烦道:“我不知道……但江大哥不会无理取闹,更不会做强人所难的事情。”
  “……”江怀雪愣了片刻,反应过来气得脸都煞白,把手里把玩的扳指一扔,背过身道:“给我出去!”
  第41章
  裴书锦出门后刚松了一口气,便撞上了早就守着他的裴思清,裴思清脸色难看,一路跟着他,恨恨道:“你脑子是不是有病,你就是看不得我好,你这样害我,自己有什么好处?”
  裴书锦与他无话好说,懒得理他,只埋头往前走。
  裴思清气急,一把拉住他道:“你就是嫉恨我一来就顶替了你,才故意为难我是吧?”
  “裴思清。“裴书锦一把甩开他:“你来这里究竟是存了什么心思?你自己的水平你不清楚吗?你能看好病吗?”
  “你就只知道看病!”裴思清指着他奚落道:“你这种人,眼里只有这点事,一辈子就只能当一个成不了气候的穷酸大夫!这么好的机会,你不懂的把握,你也不要挡我的道啊!”
  “什么机会?”裴书锦皱眉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裴思清深吸一口气,不耐烦道:“你少揣着明白装糊涂!真以为自己不食人间烟火呢?我看你和那个江逐星,关系也不一般啊。”
  “什么?”裴书锦纳了闷,怎么都在和他提江逐星,他们都在想些什么?
  “你不是吧?”裴思清竟有些恨铁不成钢:“你来这儿半年了,都干什么去了!他们家大业大的,指头缝儿里稍漏下来点东西,就够我们吃上一辈子,你就不想把握机会留在这里?哪怕不能,也得多弄点好处再走,你装这假清高有什么意义?”
  “留在这里?”裴书锦更是匪夷所思道:“我来是医病的,等医好了,我自然就要走,他家大业大与我有什么关系?”
  裴思清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去,没好气道:“好言难劝该死的鬼!我才懒得管你!我就是告诉你,我可不是只想做个破大夫,我自有我的法子,你以后不要干涉我,否则我和你没完!”
  裴书锦按耐着性子道:“你以为我想管你?是我把你招呼进来的,你若是行差踏错,我脱的了关系吗?你就不能本分一些吗?你到底想要什么?“ 第46章   “本分?你觉得我远道而来就是图本分的?”裴思清哼笑一声,转身欲走,又不屑道:“最后和你说一次,少干涉我,我想要什么,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裴书锦只感到无力,裴思清倒是没有在他面前装模作样,他把话说得这样直白,但裴书锦仍是全然不能理解他。
  所幸今天这一场闹剧雷声大雨点小,后面也没再听说江怀雪追究些什么,裴思清照旧还能在他眼前行走,只是用药施针上又加了许渐清查验斟酌。
  裴书锦实在厌恶了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麻烦,只想拂袖而去,他江怀雪爱用谁用谁,裴思清想干什么干什么,反正他再不想管这些闲事,可又偏偏下不了这个狠心。
  许渐清和高明有些不对付,也不信任裴思清,周旋在其中并不舒服,过了几日便来找裴书锦,情绪不高地问道:“紫河车那事我也听说了,你知道除了你说的原因,这背后还有什么吗?“
  裴书锦摇头,许渐清便又解释道:“我前日无意中看到管家对账,他们前些日子买了二十余个上品紫河车,你知道多少钱吗?四千两!”
  “什么?”裴书锦皱眉:“济世堂在江城也是数一数二的医馆,十几个人忙上大半年,都赚不了四千两。”
  “除此之外其他珍贵药材也不胜枚数,你主诊时一个月的开销大概在八百两左右,就这还有大量的药材被浪费,去城门施赠都能施上个两三天,他们主诊还不到一个月,就报了五千多两,你想想吧。”
  裴书锦匪夷所思道:“他们怎么敢?真当江怀雪是傻子吗?”
  他本以为裴思清和高明也算是有些心机城府,可这还没怎么样呢,他们便如此肆无忌惮,过不了多久他们这点心思定会人尽皆知。做大夫的,如此不爱惜羽毛,杀鸡取卵能有什么好结果?
  “我也搞不懂了,急功近利也不是这般吧。”许渐清轻嘲道:“他们这是打算能骗多少是多少,干完这票就跑?”
  裴书锦皱眉道:“他们采买这些药,是从哪里来的渠道?扬州里大半药材不都是江家掌握的吗?”
  “不太清楚,他们也防着我呢。”许渐清思忖道:“不过我想或许和徐康脱不了关系,他这些日子总往外头跑,有时候好几天不见人。”
  徐康出自药材炮制世家,裴书锦他们前两月和徐康一起炮制了近半年所需的多数药材,之后就很少再去外头的炼药房,徐康也只偶尔过去照料一下便可,按道理说不应该这么频繁。
  许渐清见裴书锦愁眉紧锁,劝道:“我说,你心里有数就行了,可千万别再管这些闲事,江老板从不过问院子里的开销,钱虽不少,对他却不值一提,这些日子他赏出去的钱都不止这些。你是本着一颗好心,前两次闹到他跟前又讨着什么好了?反倒惹得自己一身腥,现在外头还乱说……”
  许渐清看着裴书锦显出了尴尬神色,顿了一下,揭过话头,摆手道:“反正你知道就行了,自己小心点别让他们牵扯上……这整天的,尽是些狗屁倒灶的事,再这么下去,我可要走了。”
  裴书锦摁了摁额头,叹道:“我眼下的处境只比你更为艰难,如若不是裴思清与我有那层关系,我何尝不想一走了之。”
  许渐清摇头道:“我也看出来了,裴思清别看年纪小,主意大着呢,哪能是你管得了的?”
  “那有什么办法……”裴书锦捏了捏手指,摇头道:“他在家里受宠,全家上下都惯着他,若是这次他有点什么意外,我也在家里呆不下去了。”
  “……”许渐清语塞,想来也是,裴书锦和裴思清虽是兄弟,吃穿用度和为人处事却大相径庭,想来各自的境遇也是截然不同,思及此,他面上也不由得显露出了一点同情神色。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吧。”许渐清也坦然道:“我像你这年纪时,医术远不及你,因着父母的关系拜入师门,师傅苏景行的大名响彻江湖,门下弟子云集,嫡传就有九人。我苦学十年,也有了些名声,但师傅对我一直不冷不热,并没有受到多少重视,他的蛊术精绝之处也只给几个亲传弟子,无论我们多么迫切,也只能偷学些皮毛。我出谷行医也是不想留在那受气。江家名声远播,我当初也是想着,能受到重用,治好江怀雪的病,回去也能让师傅高看我一眼。结果呢,不怕你笑话,我给他搭脉不超过三次,他根本不信任我,半年了,难道我留在这儿就是为了那些赏钱吗?真是无趣透了。”
  裴书锦心下也明白,他们这几人来此,不是为了名就是为了利,毕竟大家都是活生生的人,图谋名利的背后也都有这样那样的原因,只是哪有那么容易就能一步登天的事。
  裴书锦叹气道:“这一趟我算是明白了,向来事与愿违,医病更是医人,有时确实不是只凭医术就可以的。”
  第42章
  今年山东一带秋粮收成欠佳,税负未减,百姓年关难过,逃荒的灾民聚集在江苏淮北几城附近,朝廷下令让当地赈济,可官粮不够,官府便想着让江南富贾开仓镇灾,江怀雪自然是逃不过。
  刚入十一月扬州知府就来找江怀雪要了五十万斤的粮食,但还没过半个月,江北各地就开始下雪,灾情加重,扬州知府便以致谢的由头,带了江苏布政使和淮北灾民严重的几个县的县令,又登了江怀雪的大门。 第47章   说是致谢,其实又是来哭穷借粮,扬州知府与江怀雪有些私交,私下相见也不甚讲究,但这江苏布政使一来,毕竟是从二品的朝廷大员,江怀雪也不好不给面子,在蓬莱别院大摆宴席,正事倒是不知谈了多少,院里整天都是丝竹舞乐,流觞曲水,推杯换盏,到了亥时宾主尽欢,人都醉得差不多了,这才让下人搀扶着都回了房里。
  江怀雪的身体照理说不应该喝酒,可是人情应酬也免不了,他的酒量也不算顶好的,回去没多久就吐得厉害,闹得西苑上下鸡飞狗跳。
  裴思清倒是耳目灵通,没多久就听说了消息,还没等江怀雪召,就急匆匆就赶了过去。
  裴书锦住在西苑,本来就因为琴乐声睡不踏实,听闻动静也起了身,召来下人问过,不免也跟着担心,左思右想,披上衣服去药房给他熬醒酒药。
  裴书锦刚一进药房,便敏锐地闻到一股怪味,味道不重,但是令他心上不安,裴书锦赶紧四下寻找残留的药渣,但早已被收了去,只找到一个还有余温的药壶,药壶还未来得及洗,裴书锦拿药勺尝了汤底,便皱起了眉头。
  裴书锦出去找到平日打扫药房的侍女,赶紧问道:“在我之前,有什么人进了药房?”
  侍女一见是他,不疑有他道:“啊?是小裴大夫来过,宴席还未散时他就来了,忙了大半个时辰……”
  裴书锦一愣,裴思清眼下已经去了江怀雪那里,难道这药是给江怀雪喝的?
  裴书锦虽然仅凭一点汤底无法辨清所有药材,但依稀可以尝出多是些温燥之药,江怀雪体寒,平时少用些温补之药也算合理,但绝非醉酒之时,否则温燥太过势必耗伤阴血。
  裴书锦放心不下,赶忙跑去了摘星楼,路上正好遇到江逐星,他刚把几个酒醉的官员送回房,看见裴书锦着急忙慌的,问道:“出什么事了?”
  裴书锦有些为难,他心下有所猜疑,但是不好直言,见江逐星身后跟了不少人,便借了一步在他耳边悄声说了,江逐星也皱了眉,挥手让众人散了,拉着裴书锦一起赶去了摘星楼。
  永明今夜带人值守,见江逐星过来便抱拳问好,江逐星问道:“里面怎么样了?”
  “刚刚吐了一阵,闹腾得厉害……”永明看了裴书锦一眼,犹豫道:“吐完了就叫裴大夫……我们几个还没来得及去请,小裴大夫就到了,眼下正在里头伺候着,倒是没再闹腾了。”
  “里面还有别人吗?”
  永明摇头道:“没了,几个丫鬟跟着折腾了一阵,小裴大夫让她们都下去歇着了。”
  裴书锦和江逐星对视了一眼,两人照直就往里去,几个侍卫面面相觑,都没敢拦,江逐星犹豫了一阵,推了推房门,竟然从里上了锁,江逐星脸上不动声色,一掌上去就给门闩劈开了,二人疾步进了内室,便看见了令人瞠目的一幕。
  江逐星劈开了门,身后便跟了几个侍卫也跟着想进来,江逐星赶紧放下外室的幕帘,喝道:“无事,都在外面守着!”
  江怀雪神智不清地醉倒在床上,裴思清只穿一层里衣,肩背光裸,覆在江怀雪身上正解着他衣服,见有人闯进眼中惊慌一闪,看清是裴书锦,便不慌不忙地爬起来,施施然穿着衣服,脸上毫无愧色。
  “你下来!”裴书锦拳头紧攥,整个人都在发抖,他上去就把裴思清从江怀雪身上拉开,两人拉扯之间,突然有一药瓶从裴思清衣袖里掉落,裴思清赶紧去捡,却被江逐星抢了先,江逐星打开闻了一下,便皱眉交给了裴书锦。
  “这……” 裴书锦素来心性平和,从未这般急怒过,几乎是红着眼睛质问裴思清:“这是什么东西?怪不得你要熬温阳之药来激发逍遥散的药性……你还要脸吗?!”
  裴思清一把挥开裴书锦,指着他的鼻子失态怒骂道:“裴书锦,你少给我在这里装正人君子了,我最恶心的就是你!一天天只知惺惺作态,你和我存的心思又有什么两样!”
  裴书锦紧握拳头,脊背僵硬道:“你做这种事,反倒来指责我,我存什么心思了?!”
  “我刚来时你还装的一副假清高的样子,我说呢,赖在这里半年,你是图什么?裴思清不怒反笑,指着江怀雪道:“他刚才一直喊你的名字……你还敢说和他是清白的?!你装什么装!”
  裴书锦神色微变,一时之间竟失了言语,床上醉得糊涂的江怀雪突然翻身一动腾,将床上的玉如意甩下来,烦躁道:“吵什么吵!裴……裴书锦!”
  江逐星闻声快步到床边照看江怀雪,只觉得他脸色苍白,神思不清,身上酒气未散,但好在别无异样,略微安心道:“裴大夫,你先看看爷有无大碍,这件事交给我,我来查清楚。”
  裴书锦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听到江逐星说话,这才回过神来,看着裴思清愤恨的眼神,他喉头微动,多此一举解释道:“你想多了,我和他只是医患,他身体不睦,才会叫我……”
  裴思清嗤笑出声,向前两步,避开江逐星,在裴书锦耳边道:“裴书锦,你个胆小鬼,连这都不敢承认。既然要装你的正人君子,何苦来坏我好事,你真是损人不利己……”
  裴思清好端端说着话,却趁着裴书锦分神,抬手就照着裴书锦面门袭去,裴书锦结结实实挨了一拳,趔趄两步,耳朵都一阵轰鸣。 第48章   江逐星闻声过来,一把就擒住裴思清双手,往腿窝一踹,将人押在地上,抬头问裴书锦:“没事吧?”
  裴书锦碰了碰脸颊,哑声摇头道:“无事。”
  “走!”江逐星拎住裴思清,不顾他挣扎就要把人往外拉。
  裴思清口不择言道:“你放开我!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二爷,不过也是个伺候人的!江怀雪没说动我,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江逐星懒得同他废话,随手扯了块帘布就塞进了他嘴里,拎着他往门外走。
  裴书锦左思右想,拳头紧了又松,终是叹了口气,追上去拉住江逐星道:“江大哥,他毕竟……才十五岁……外面都是人,这件事能否不要声张。”
  江逐星看出他脸上难色,毕竟是亲兄弟,无论怎么不睦,也都是要在一个家里生活的,裴思清又是来投奔裴书锦的,若是出了什么事,裴书锦也讨不了好。
  “我倒是可以不声张。”江逐星拎紧了裴思清的后脖领,沉声道:“就看他还要不要面子了。”
  裴思清被堵住嘴,不服气的蹦腾挣扎了半天,听见俩人的话动作便小了一点,而后冷静了下来,低着头不再动弹。
  裴书锦不顾脸上伤痛,将裴思清嘴里的布条抽出来,好言相劝道:“江大哥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你最好不要再闹事,他们不像我,没有义务容忍你。”
  裴思清歪着头,虽然不再挣扎辱骂,但也并不看裴书锦,一副不屑的样子。
  “你还想等爷替你说话?他若是清醒,你当下就会被杖毙。”江逐星冷声道:“你能折腾到今天,全赖书锦的情分,不要再不识好歹。”
  “我只恨有你们这两个绊脚石,来坏我好事。” 裴思清冷笑道:“裴书锦,你好手段,让人都为你所用,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
  裴书锦也不知道,他小小年纪,心里都在想些什么,说出的话简直让人匪夷所思。
  江逐星把人带走了,裴书锦碰了碰自己红肿的脸颊,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前所未有地疲累,深深叹了口气。
  床榻上传来动静,裴书锦这才意识到还有个江怀雪,赶紧过去,江怀雪正不安地乱动,裴书锦上去拉住他的手给他把脉,刚凝神细想,便被江怀雪一把拉住掀倒,江怀雪俯着身子,垂下的凌乱发丝拂过裴书锦脸颊,他声音像是毛绒绒的芦苇尖,小声地唤道:“裴书锦……”
  裴书锦心中一动,有些紧张地捏住了拳头,江怀雪确实像是醉了,神色迷离,一双清冷的眸子显得很无辜,他眼睛看不见,试探着伸手捧住了裴书锦的脸,裴书锦都顾不得脸上的伤,甚至一时间心跳如鼓,连呼吸都忘了。
  江怀雪越凑越近,裴书锦甚至可以感受到他微浅的呼吸,就在两人的鼻尖刚刚碰到的一瞬,裴书锦眼睛一闭,抽出腕带中的银针,往江怀雪头顶的百会穴刺了一下。
  江怀雪身体下意识一震,倒吸了一口凉气,栽在了裴书锦身上。
  裴书锦伸出手失神地搂着江怀雪,就这么躺了许久,等呼吸平复了才挪开身子坐起来,摁着额头叹了口气,又把针具都拿出来,仔细炙过,帮江怀雪针灸复溜和后溪穴醒酒。
  江怀雪渐渐缓过来,不甚舒服地动了动,爬起来又吐了一回,许是酒也吐尽了,人也累了,不再折腾,沉沉睡去了。
  裴书锦跟着折腾了一晚上,也是精疲力竭,守了江怀雪一会儿,趴在床边就睡着了。
  第43章
  裴书锦醒来时已是天亮,身上搭了毯子,江逐星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闭目养神,听见动静也就睁开了眼道:“醒了?”
  裴书锦想要起身,怎料一动弹,才发现自己的手被江怀雪拉着,他用力抽了回来,这一动江怀雪也醒了,撑着身子有些烦躁道:“什么时辰了?”
  “爷,辰时了。”
  江怀雪坐了起来,江逐星便请示道:“爷,昨夜的事……”
  江怀雪摁着额头,似乎在回想,许久才道:“什么事?”
  裴书锦和江逐星对视了一眼,一时也有些为难,裴书锦斟酌道:“是裴思清,他……做错了事。”
  江逐星看他为难,索性道:“他趁您酒醉,意图下药。”
  江怀雪沉默了一会儿,并未生气,却莫名笑道:“这人……可真是有意思。”
  裴书锦看江怀雪这般反应,不禁皱了眉头。
  江逐星继续道:“我已将他关了起来,看爷怎么发落了。”
  江怀雪又将问题抛出来,抬手道:“裴书锦,他是你弟弟,你说怎么办吧。”
  裴书锦心中莫名有些烦躁,语气不自觉就有些冷硬道:“这要看您怎么想这件事,您若是觉得裴思清有趣,并不在意如此行径,错的反而是我们了,多管闲事,反而做了恶人。”
  “裴大夫端得一副正人君子样,真是嫉恶如仇啊。”江怀雪阴阳怪气:“那既然你想大义灭亲,那就按江家的规矩,断他一只手,杖三十,赶出扬州。”
  裴书锦是万难想到江怀雪竟然这般喜怒无常,简直像是他天生的克星,裴书锦如芒刺在背,只得按耐住性子道:“……他年纪还小,毕竟也没有真的伤到你,不如饶他一次……”
  “哈。”江怀雪笑道:“真是什么话都让你说了,我不计较不行,计较也不行,裴大夫,你这道貌岸然的样子,还真不及你弟弟。” 第49章   裴书锦听闻这般责备,一瞬之间裴思清骂他那些话卷土重来,顷刻灌进了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他自问行得端坐得正,却不知为何连江怀雪都觉得他虚伪。
  江逐星在一旁皱眉道:“爷,裴大夫身为异母兄长,却有两难之处,你不该这么说他。”
  “你又知道了?!”江怀雪微有愠色:“你最近的话太多了,这个家不然你来当吧!”
  裴书锦莫名感到失望,再无力陪他无理取闹,他闭了闭眼,沉静道:“我来这里,本就只为了医人治病,没想过会有这般是非。旁人诽我谤我,你和裴思清也说我道貌岸然,可能真的是我错了。”
  “裴思清不是你的家奴,无论按哪条律法都不该有断手之罚,至于这三十杖责,所有事因我而起,我代他受责。”
  “我于他哪里能算什么哥哥,他也不会听我的话。你要是欣赏他,罚也罚过了,你可以留他在身边,我会离开扬州。”
  裴书锦说完就要走,江怀雪没想过他竟如此刚直,连忙道:“你站住!”
  江逐星也阻拦道:“何至于此,裴大夫。”
  江怀雪气得有些手抖,笑容僵硬:“你这是釜底抽薪还是苦肉计啊?”
  裴书锦并不搭话,气氛凝滞,江逐星也有些厌倦了,劝道:“爷,裴思清的事,您便尽快决断吧,朝廷几位大人还在别院,午时还要招待他们呢。”
  江怀雪沉默了一会儿,略显烦躁挥手道:“行了,赶走,还有和裴思清往来甚密那几个大夫,都赶走。”
  江逐星领命便出去了,走之前眼神示意裴书锦,意思是江怀雪心中都有数,让他不必担心。
  裴书锦这下也明白了,江怀雪心里和明镜儿似的,谁做了什么,他心里一清二楚,他早知道裴思清医术浅薄,也知道他们中饱私囊的动作,或许根本连他们开的药都没喝过一口,裴书锦每日替他心急火燎干着急,而原来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握。
  江怀雪这是图什么?裴书锦一时无法理解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只觉得自己像是平白被戏耍了一番。
  两人相对无言,许久江怀雪才开口道:“你刚才说你想走,是真的吗?”
  裴书锦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是真的累了,他看不懂江怀雪,心中像是蒙了一层雾,湿漉漉地让他不舒服,他有些失神道:“我只是个大夫,原本只该好好看病,可这一个多月来,除了惹些流言蜚语,我都不知道自己还干了什么。我心中烦乱,如今裴思清的事一出,流言也会更甚,都走吧,走了也就清净了。”
  江怀雪神情有些僵硬,手指下意识地摸索袖口,许久脸上才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语气随意道:“你裴大夫不是向来心性坚定,一身正气吗?你问心无愧,又怕什么流言蜚语。”
  裴书锦沉默许久,他最后抬头望了江怀雪一眼,凌乱的发丝勾勒出他线条分明的下颚,衬得他一张冰冷的脸就像是上了釉的白瓷,他神情淡漠,却高不可攀,让人雾里看花,咫尺之间,只觉遥不可及。
  裴书锦手指深陷在掌中,他敛目后退,神情微动,心中竟有一丝抽痛。
  “若是我,问心有愧呢?”
  第44章
  裴书锦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他也不打算再留在这里徒增烦恼,只是走之前仍放心不下江怀雪的病,便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将脉案诊籍药理针法都梳理了一遍,把接下来的药方和治法都写得清楚明白,亲自交给了许渐清和杜仲,也算尽了自己最后一点心意。
  也就是这一两天,高明和徐康就被赶走了,江逐星手腕柔和许多,顾虑到裴书锦,也没有过分为难裴思清,但裴思清仍不愿与裴书锦一道,带了些金银细软就自己跑了,裴书锦也落得自在,他要是有办法也不愿与裴思清同处,只是裴思清先回了裴家,说不定要如何编排他,倒是也令人头痛。
  裴书锦生活向来朴素,来了江家以后也没添太多东西,一个药箱一个包袱便能走了,他拍着收拾好的行李,心中泛出一丝茫然。
  听说那几位大人和江怀雪谈赈灾放粮的事并不顺利,江怀雪贯会打太极,好吃好喝招待着他们,提到正事却是一副头痛为难的样子,始终没什么进展,这其中有个叫陆卓的,是灾情颇为严重的淮北萧县的县令,实在是受不了了,第三日的宴席上就怒而摔杯,面斥江怀雪为富不仁唯利是图,还带着指桑骂槐责备了其他几位大员被富贵日子浸酥了骨头,自己饮酒作乐却不顾生民涂炭。
  这位陆县令官职不大胆子不小,当时就惹怒了布政使,说是要治他个以下犯上,江怀雪又从中周旋,不希望大家在江家的地盘闹得不愉快,扬州知府也帮着劝和,这才按下此事。
  陆县令却死活不愿留下来虚与委蛇,拂袖就走,却没人敢为他引路,和师爷两人在别院迷了路,满院绕了快一个时辰都出不去,别院上下不少人都偷偷看热闹。
  裴书锦刚好出门,又听闻他的事迹,虽觉得他有些冲动,但难免也生出感佩,远远看见人便主动迎上去问道:“陆大人,我久居深院,不知民生疾苦,听闻淮北一带灾民严重,不知有没有疫病?需不需要大夫?”
  “你是大夫?”陆县令一看他打扮,便叹道:“淮北本就穷,秋日收成又差,今年又赶上江北大雪,山东来的灾民也多,淮北自己都捉襟见肘,何况赈济灾民。我这出来五六天了,那些贫病的灾民了无指望,死的人不知凡几,当然需要大夫开方施药。你是江家的大夫,定是医术高超,只是县里实在没有多余的钱粮请你去了……你看这……” 第50章   “我不要钱粮。”裴书锦本就不想回家,这下总算又有了用武之地,听陆卓这么说,他恨不得立刻就赶到淮北,急忙道:“我与你同去,必竭尽所能。”
  “太好了!”陆卓是个急热性子,闻言一拍即合,拉着他道:“你为我引路,我们拿了行李,立刻动身!”
  萧县距扬州近七百里,平日里走一趟要五六日,他们快马加鞭昼夜兼程,不出三日就赶到了。
  一到了淮北,裴书锦的心就沉沉往下坠,目之所及,皆是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的灾民,淮北的雪虽没有北方的大,但天气也是格外寒冷,一路往北边的萧县去,路途荒野已经到处可见冻得青紫僵硬的尸体,上了年纪的老人已是动弹不得,几乎是蜷缩成一团在等死,哺乳婴儿的妇女因为没有粮食吃,产不出奶水,乳头都被咬破发黑,还有些人得了寒症几乎要把肺也咳出来,当真是生不如死,裴书锦只觉得四肢百骸无处不凉,隐隐哭声不绝于耳,人间地狱也不过如此。
  陆卓眼见裴书锦面无人色,以为他是被吓到了,唉声叹气拍着他道:“别怕,赶紧干活吧,能救一个算一个!城门口聚集的灾民太多了,这几天可能还会有雪,我要先把县里的学堂寺庙都腾出来安置灾民,再看看能不能和县里富户再赊借些粮食,你也帮忙一起吧,顺便看看他们都是些什么病,赶紧熬些药汤分下去!”
  陆卓带人去找粮食和安置灾民的地方,裴书锦在城外一个个把脉救人,城外有施粥的摊位,但是粮食早就没了,粥比刷锅水还稀,裴书锦借了锅熬了姜汤和伤寒药,又给受了外伤和冻伤的人挨个看病包扎,一天之间,他不吃不喝从白天忙到了黑夜,从江家带出来的一大筐药都快用完了,但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城外的灾民越来越多,伤病也是按下葫芦起了瓢,而且继续这么没吃没喝地冻下去,哪怕他是大罗神仙也回天无力了。
  “裴大夫!你赶紧歇歇吧!都已经这般情势了,你累死自己也没用啊。”
  几个负责施粥和埋尸的官差和他一起忙了一下午,到晚上都准备吃饭去了,看他还不吃不喝地折腾着,忍不住都过来劝说。
  裴书锦也知道自己是螳臂当车,但还是怕他休息一刻便要多死一个人,在陆卓想出法子之前,他强撑着精神,一整夜都奔波于灾民之间,不曾有片刻合眼。
  粮食紧张,人人自危,城内的百姓也不愿灾民涌进城里,次日一早,陆卓想尽办法也就腾出了三四个安置灾民的地方,能进城的少之又少,那些本身就带了伤病行动不便的几乎不被考虑,都留在了城外,还好陆卓借到了两天的口粮,裴书锦也拿出自己身上所有的钱托官差又帮他买了些药材药膏,不眠不休地医病喂药,可惜他们势单力薄,哪怕是竭力全力呕心沥血也显得有些徒劳。
  灾民里有个抱着婴儿的妇女,鞋子磨烂了,双手双脚都冻得皲裂发黑,她怕孩子冻坏,扯开自己的衣服贴肉抱着,但她身上渐渐冻硬,孩子的哭声也徒然微弱,她慌乱地叫着大夫,裴书锦刚给一个染了风寒咳疾严重的老人喂过药,闻声赶紧跑过去,那孩子是冻得憋住了气,裴书锦扎了几处穴位便缓了过来,他见这孤儿寡母饥寒至此,忍不住问道:“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那女子抬眼看他,颇为费力地摇头道:“没了。今年遭了旱灾,秋粮歉收,田税却分毫未减,冬天没了余粮,就靠赊借过活,没想到又下了大雪,屋棚压塌了,还砸伤了当家的,实在没办法,便跟着乡亲一起往南逃,他们说南边富庶、暖和……到了半路,公婆身子就扛不住了,一天夜里人就不见了,有人说是看见他们往回走了,他们想死在离家近点的地方……”
  她的眼神早已麻木,用不咸不淡地口吻缓缓诉说:“后来实在没有吃的了,连谷皮麸料都抢不到,当家的就把年纪大点的孩子换了五斤米和一辆板车,推着我们母子又往南走,不出几天,他脚也磨烂了,后来就开始咳血,还没到淮北就死了。我带着孩子随灾民到了萧县,官兵便不让往南走了,就算是让,也走不动了……”
  裴书锦冻得冷硬的手指缓缓攥紧,他喉头微动,却什么也说不出,只脱下了自己的斗篷围给她们,擦了一把脸,又赶紧奔波于其他灾民之间。
  裴书锦再不敢与人交谈,这幕天荒野上所有已经死去和挣扎活着的人,所承载的苦厄命运都让他不忍卒读。
  天亮了又黑,到后来他已是麻木地于灾民之中往复奔波,片刻不得喘息,自己也是两天水米未进,不眠不休,后来把衣服给了别人,冻得失去知觉,第二天夜里便同那些熬不住的难民一样倒在了城外。
  第45章
  裴书锦醒来时头脑不甚清晰,只觉得四处都暖洋洋的,自己好似从地狱又回了人间,或是直接登了极乐。
  裴书锦只觉得四肢困乏无力,想抬手都有些费劲,不由得哼了一声。
  这一动他才隐约感觉到自己身后有个人,更准确地说,他此刻正躺在别人怀里。
  裴书锦更是不安地动弹起来,却被人伸手捞回去,那人没好气道:“醒了?乱动什么。”
  居然是江怀雪!
  裴书锦这下彻底清醒了,睁开眼睛转头去看,江怀雪靠坐在马车里,车里点了熏香炉火,身下是虎皮毯子,他一袭云锦外披着厚重的墨色貂裘,一手揽着裴书锦,把两人一道裹了起来。 第51章   裴书锦一时之间大脑空白,都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冻傻了?”江怀雪去捏裴书锦的脸,裴书锦脸上的伤还没好全,倒吸了一口凉气,江怀雪这才觉得不对,小心翼翼地又碰了下,拧眉道:“你脸伤了?”
  “不碍事。”裴书锦拉下他的手道:“过几天就好了。”
  “什么就不碍事!”江怀雪大惊小怪道:“你真是半点也不在意自己。”
  “我都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裴书锦拉下他的手道,恍惚道:“不过一夜光景,好像恍然隔世,只觉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少挖苦人。”江怀雪哼声道:“我要是不来,你就是冻死骨了。”
  裴书锦挣扎着起了身,江怀雪赶忙把自己的貂裘披给他,裴书锦又发现自己受伤畏寒的左腿还特地包了暖垫,一时之间百感交集,也无法指摘他,只叹了口气,推开窗子,看着外头荒野流民道:“你明知这里流民聚集,还逞什么排场,两相对比太过触目惊心,万一激起民怒,看你怎么收场。”
  “这马车也就是里面置办的还算周全,外头朴素得很。”江怀雪指了指旁边的暖炉道:“别操心这些,赶紧把炉上的粥喝了。”
  这人的养尊处优是刻进骨子里了,裴书锦懒得与他争辩,他也确实是饿了,端起那碗温热的白粥喝了起来。
  江怀雪在旁边揶揄他:“你就把自己和这些灾民一样,冻死饿死,你心里就舒坦了。”
  “……”裴书锦没说话,喝完最后一口,好受些了,才叹道:“我身微力薄,实在是做不了什么,但既然来了这里,就不能吝惜此身。”
  江怀雪让他堵得无言以对,无奈道:“再喝一碗,逐星说你久未进食,不能沾荤腥,先将就些吧。”
  裴书锦这才起了笑意,摇头道:“幸好是备了白粥,这般情景,若是你那燕窝粥,我看到了也要从马车里跳下去。”
  “啧。”江怀雪闻言阴阳怪气道:“江逐星也是这么说的,他倒是了解你。”
  裴书锦怕他又要找不痛快,赶紧另起话头道:“对了,你们怎么来了?”
  江怀雪比他晚到两天一夜,他和陆卓一路是快马加鞭,江怀雪马车这么重,日夜兼程也会走得慢些,也就是说几乎裴书锦前脚刚走,江怀雪也就出发了。
  “……那些朝廷里的人,贯会和我哭穷,动不动就要杀富济贫,我总要亲自来看看,这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境。”
  裴书锦听他这么说,心下一动,赶忙放下粥碗道:“你答应开仓赈粮了?”
  “你也觉得我该任他们予取予求?”江怀雪嗤笑道:“冬月月初,灾情远没有这么严重,我押给他们的五千石粮食,若是真到了百姓手里,现在何至于斯。”
  裴书锦皱眉道:“陆县令路上同我说,萧县周边的灾民约有一万七千余人,山东逃来少说也有万余人。按这样来算,五千石的粮食,省着点吃,维持半个来月不是问题,可这二十来天的功夫,竟然粮食断绝饿殍遍野,你是说,你们赈济的粮食,都被层层克扣了?”
  “你以为就我这五千石粮食吗?”江怀雪摇头道:“各州县的官仓、江浙二省的富户,加起来拨出的粮食少说也要有一万石。一到了荒年,尤其进了冬月,粮价就见翻地涨,这么多粮食,出仓、集运、押送、入仓、分发,要经过多少道手?你倒是看那些朝廷来的人奔走各地,但这大冷天的,有几个人是心系苍生分毫不取的?哪怕他愿意,这上上下下的人,谁愿意白干? 一斤粮食,各路打点要刮走一半,一路运送又要损耗再半,到了州县,就连熬粥发粮的官差都恨不得手上抹油,能沾多少是多少,真正到了灾民碗里,能有两成便不错了。”
  裴书锦失神许久,难免痛心道:“可眼下都已经到了尸横遍野的程度,朝廷不动怒吗?为政者眼见此般惨状,还敢贪吗?”
  “为政者远居庙堂,看不见如此惨象,死百人千人算什么,不过都是奏本里的一行数字罢了。许多官吏向来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什么时候事情闹大了,才会想着收场,否则堂堂江苏布政使为何会亲自登我门上?”
  “这次他们要多少?你答应了吗?”
  “一万石。”江怀雪一边伸手烤着炉火一边摇头笑道:“我又不是无所不能,撑着这么大一副摊子,累如危卵,我也要辛苦筹措。但也不能不答应,我不过是一介商人,朝廷的面子也拂不得。”
  裴书锦偏头去看江怀雪那副闲散样子,摇头笑道:“想来他们看你,更是觉得你在哭穷,你这样子,可半分不像累如危卵辛苦筹措的样子。”
  “看来我得穿粗布衣吃糠野菜才行。不然天灾人祸、旱涝瘟疫,出了什么事都要刮我一层,这可是个受罪差使……”
  江怀雪话音刚落,马车外就传来江逐星的声音:“爷,第一批人回来了,周边两县连夜收粮十八袋,约折两千斤。”
  裴书锦哑然,推开窗子道:“江大哥,这种时候你还能收到粮?多钱一斤收的?”
  “四钱一斤。”
  “淮北米价已到了这般程度?”裴书锦瞠目结舌:“平日肉价也不过一钱一斤……”
  “风调雨顺时稻米一斤不过几十文。”江逐星神色沉重:“可淮北这地方,本就艰难,朝廷又定了由他们赈灾,不能再使灾民南移。州府左右挪对,可灾民还是饿死不少,当地百姓也不好过,不少人家已经在吃牲口的麸料了,若是不想办法,再过几天,别说四钱,就是四两,也收不到粮了。” 第52章   裴书锦不敢苟同,皱眉道:“可是这般抬高市价,乡绅富户囤积居奇待价而沽,只会使粮食更为难求,若不加遏制,百姓为了活命,那真是要卖房卖地卖儿卖女来换一袋粮食啊!”
  “你的担心不无道理,爷对此事另有安排,我们先想法子纾解萧县眼下的困局吧。”
  裴书锦仍是有些担心,可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听江逐星又道:“爷,还有一件事。这次收购的粮食里,有一袋封口有江家粮行的标记,应该是我们上一批调出的赈灾粮。”
  “说是赈灾粮,也不知落入了哪些人手里。”江怀雪并不意外,摇头道:“眼下管不了那么许多,这事容后再议,米先下锅,再把陆卓给我叫来。”
  江逐星带人走了,裴书锦赶忙把貂裘脱给江怀雪,起身道:“耽误了这会儿功夫,我已大好了,我去城门看看,帮些忙。”
  “你一人螳臂当车,逞什么能,快回来!”
  江怀雪伸手去抓裴书锦,裴书锦已经跳下车了,他抓了个空,还带倒了身旁的暖炉,侍卫赶紧上来收拾,江怀雪生了阵闷气,便自己闹腾着也要下车,好几个侍卫都过来扶,江怀雪下了车,一挥狐裘,喝道:“都围着我转做什么!一个个七尺男儿,看着生灵涂炭,也不懂得帮忙吗!”
  几个护卫也不乏有血性男儿,对着满目饥寒早已不忍直视,可碍于要守卫江怀雪,便只能在马车外眼睁睁看着,这下江怀雪一发令,他们立刻来了精神,赶忙冲向城门口帮着搭棚子搬粮食熬粥抬人。
  寒风夹杂细雪迎面而来,江怀雪裹紧了大氅,原地伫立许久,没再回身上车,而是自己试探着,迎着风雪,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他看不见,便走得很慢,城外流民的啼哭哀吟声越来越近,他庆幸自己不用亲眼目睹饿殍遍野的惨状,但是那声声哀哭却不断在他脑中回响,将他搅得混沌不堪。
  他的心沉沉往下坠,风雪难歇,他脚步踟蹰,雪地荒野上仿佛只剩他孑然一人,而万千流民隐隐的哭声灭顶而来。
  于这一片黑暗绝望中,他恍然听见有人在疾呼大夫,他想裴书锦一定就在前边了,他叫了声裴书锦的名字,也借着这股力量加快了脚步。
  第46章
  昨日连夜搭了许多棚子,一些灾民好歹有了个避风之处,便熙熙攘攘聚集在一起,一些伤风寒症反而更易交染,裴书锦又是往复奔波,给大家分发药汤,又将染病的灾民单独安置,他忙里抬头,便发现周围帮他搭手的好几个都是江怀雪的护卫,便有些焦急道:“你们都来了这儿,谁照看江公子呢?”
  几人这才醍醐灌顶,对视一眼又赶紧往回跑,裴书锦也跟着着急,站起身来往回看,恍惚间好像听见江怀雪在叫他名字,他赶紧四下望去,便看到不远处有个脚步慌张的身影。
  江怀雪怎么跑到了那边去!那里尽是伏地而死的灾民,尸身都还未来得及收拾!
  他赶忙拨开众人朝着江怀雪跑去,江怀雪脚步踉跄,踢到好几个尸体的手脚,脚下便越发乱了方寸,被一个死去多日冻得冷硬的尸身一下子就绊倒了。
  裴书锦奋力跑过去,赶忙把江怀雪从尸堆里扶了起来,江怀雪或许是吓坏了,完全不似刚刚马车里谈笑风生的样子,他脸色青白,目光空洞,裴书锦搂着他,竟觉得他高大的身形在隐隐发抖。
  “江怀雪!”裴书锦搂着他,紧紧握着他的手,沉声道:“不要怕,我扶你起来。”
  “我怕什么……”江怀雪回握住裴书锦的手,语气凝滞,他清越的声音像是覆了霜雪,逐渐模糊不清。
  “这些人,活着的时候贱如草芥任人鱼肉,如今都死了,我怕什么……”
  裴书锦发觉他的手冷得没一丝温度,人又抖得厉害,心中焦急,抬眼去看,却发现江怀雪竟是眼眶通红,几欲落泪。
  裴书锦心下震撼,他不曾想过,像江怀雪这样的人,也会有这般滚烫的悲悯之心。
  裴书锦呆呆看着他,又僵硬转头看向这些死于饥寒的生民百姓,他于几日麻木的忙碌中得了一丝喘息,却更感到肝肠寸断。
  “死了多少人?”江怀雪扶着裴书锦站定,渐渐恢复了冷静,语气也沉了下来。
  “淮北四个县,加起来已有千数人,萧县就有四五百人,暴骨荒野,头路僵仆,许多尸体都来不及收拾……”
  江怀雪握紧了裴书锦的手,突然轻笑出声:“天下兴亡多少事……升斗小民,微贱如草。我不像你慈心济世,是不该惹这些麻烦的……”
  裴书锦知道江怀雪也是心有戚戚,只是在兀自嘴硬,便叹息道:“你倒也不必如此,你说过,你是顺熙二十三年的探花,位列翰林院四载,以圣人之言针砭时弊,又怎会没有济世之志……”
  江怀雪脸上的笑意僵硬,也不知是在嘲讽时事还是讥笑自己,他迎风而立,一动不动,像是陷入回忆。
  “黎民之苦,岂是舍我一身就能得解的?我天生做不了官,当年在翰林院,他们说我空读高头讲章妄谈民生疾苦,气得我辗转反侧郁结于胸,现在好了,他们就算指着我鼻子骂为富不仁唯利是图,我也并不介怀……”
  “别想那些了。”裴书锦擦了擦被风雪迷住的眼,叹道:“世道艰辛,谁也不能妄图以一己之力救万民倒悬……平时诗文戏词里写的那些民生疾苦听听也就罢了,可真到了眼前,谁能视若无睹。” 第53章   江怀雪垂下眼眸,没有再作声,裴书锦扶着他缓缓走出尸堆,几个侍卫很快找来,江逐星也带了陆卓过来,陆卓一见江怀雪竟亲自来了,脸上也有些挂不住,激动道:“江、江老板……上次的事是我冲动,不曾想你竟亲来……”
  “就不必寒暄了。”江怀雪站直了身子,全无刚才失态的模样,冷静道:“我既已来,粮食的事你就不必操心了。但是这么冷的天,幕天席地的,我就是给你再多的粮,人也迟早要冻死!你已回城三天了,安置了多少灾民?!”
  陆卓脸上也显出些愧色,痛心疾首道:“是我无能!三天了,只安顿了不到千数人。城里的官员、富绅、百姓,都不愿放灾民进城,一是大家的粮食都紧张,再无余力赈灾;二是流民来路不清,他们担心安危!我也实在是……”
  “你在蓬莱别院不是很会仗义执言逞威风吗?你跟我说得,跟他们说不得?!”江怀雪皱眉道:“现在起立刻去做三件事。第一,萧县从知县县丞到典史教谕,但凡吃朝廷俸禄的,从你们起,一家至少安置灾民十人,谁若不从,以赈灾不力处置。第二,年关将近,各级县学提前休沐,学堂斋舍都腾出来安顿灾民,人手不够就让那些读圣贤书的学子都去出力。第三,由官吏乡绅富户带头,凡登记在册的闲置庄园铺宅都腾出来收容灾民。此外,收容灾民需问清来路向官府备案,除了按日发放原本的赈济粮,每收容一人,江家粮行年关前额外给他们补十斤稻米。”
  “这……”陆卓急道:“这办法好是好,可是眼下淮北米粮断绝,我听说您沿途已经四钱银子收一斤稻米了,要施粥、还要赈给灾民、又要补给收容灾民的户主,我这话说出去了就如覆水难收,他们肯定是要见到粮的,您还能筹措出那么多粮食吗?”
  “我人都在这儿了,你有什么好担心。”江怀雪又道:“江家在萧县也有些铺面产业,我会让逐星去帮着腾出地方暂且收容灾民,我们事不关己之人都已做到这个份上,也是仁至义尽。你将那些乡绅富贾里长亭长都召集到城门上,让他们眼睁睁看着这遍野饿殍,他们若是还无恻隐之心,便不要做人了。”
  “自然!自然!”陆卓急忙道:“只是还有一事……这次灾民虽说不上数目庞大,但萧县是个小城,容纳了这些人,但凡生出变故……”
  江怀雪思忖片刻道:“这灾民中本身就有不少是淮北人,操着一样的乡音有什么不放心的。至于那些山东来的灾民,以兖州府的居多,布政使徐大人已经上报,等稳住局势,淮北和兖州府都会想办法的,若非实在活不下去,他们也不愿背井离乡,帮他们过了这个坎儿,没多少人愿意赖着不走。若大家实在担心,那收容灾民便以老弱妇孺为主,青壮年先在城外搭棚屋,等年关一过,若是还无生计,大不了让他们替我去修淮河东道就是!”
  “陆某受教!”陆卓也是读圣贤书的,一向清高,也有些看不起这些世家巨富,不曾想江怀雪竟有这样的心胸见识,恭敬道:“我代这万数百姓谢过江老板恩情!收容灾民之事我立刻去办,粮食可就全仰仗江老板了!”
  陆卓刚一转身,江怀雪就又叫住他道:“还有,你城里就没中用的大夫了吗?可着裴书锦一人奔忙算怎么回事?”
  陆卓一拍脑门道:“我实在是忙坏了,忘了找人帮裴大夫的忙……哎!城里大夫本就少,遇上事方知,世间有医术又有医德的,罕见……”
  “罢了罢了。”江怀雪站了许久,有些倦了,摆手道:“先忙你的吧,蓬莱别院那几个大夫,估计也快到了,能先顶一阵用……”
  裴书锦闻言有些惊讶道:“你把他们也叫来了?”
  “总不能天天让他们吃白饭吧,也是时候做点事儿了。”江怀雪回了裴书锦,又朝身边围着的侍卫挥袖道:“说了别都围着我,我能有什么事,都帮忙去!”
  江逐星见陆卓带人走了,就剩下他们三人,便直言道:“爷,你已经答应了帮布政使徐大人再筹七千石粮食赈淮北,江浙粮行眼下能调度的库存也就是这些了,如果还要自行赈济萧县,怕是……”
  “走之前,我让你做得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江逐星从容对答道:“给扬州泰州常州的掌柜发急信,各调派一千石粮食,五日内押至扬州府衙。”
  江怀雪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解释道:“我与布政使徐峰相约,我亲来淮北坐镇,只要这三千石粮食安然送到淮北,局势缓和,我便有余力另给他筹措四千石的粮食。眼下已死了这么多人,江苏省道再乱,也要分个轻重缓急,只要他们破釜沉舟,这三千石就无人敢贪。灾民聚集淮北已有七八日,我近两日又在淮北沿途高价收粮,消息很快就会传出去,江浙米商知道此信,很快便会押粮来卖,粮食一多,价格就能降下来,等朝廷将我那三千石粮食押来,米价又能再降些,也就解了燃眉之急。有了这个喘息之机,后面那四千石,就算他们克扣大半,这个年关也能熬过去。”
  裴书锦听了江怀雪几番高论,只觉得脑袋都有些隐隐作痛,心中既是感佩又是担忧,江怀雪整日窝在蓬莱别院,眼睛都看不见,却能把看似与他毫不相干的事情想得如此透彻,个中手段环环相扣,可谓令人瞠目。可他刚刚与陆卓话说得那样满,其实手里的现粮却仅有几千斤,剩下的都要靠三分谋略七分天意来成全,这简直就是赌徒,一招棋错就会满盘皆输,裴书锦第一次开始怀疑,能有这样手段的人过得该是怎样如履薄冰的日子。 第54章   江逐星脸上也见了忧色,又思虑片刻道:“爷,这件事要不要告诉曾大人,有他施些压,江浙行省的官吏多少有些顾虑……”
  江怀雪闻言突然讥笑一声道:“你以为他不知道吗?灾民若是再往南,就要到他两浙的地界了,他的手眼通到朝廷,这才将灾民都拦在了淮北。他又不愿交恶江苏行省的官吏,这才让布政使徐峰找到了我门上,他早算计好的,摘干净自己,又让我替他做了顺水人情。”
  江怀雪说到此处,脸色更是冷硬,裴书锦并不太懂他们在谈谁,只觉得江怀雪已十分不耐烦,便扶了江怀雪一把道:“我送你先回车里吧。”
  江逐星自知失言,没再说话,抱拳请辞,也返身去安置灾民了。
  裴书锦把江怀雪安顿好,又给他煮了热茶,叹道:“你既知贪墨横行,待局势缓解,后面那四千石赈济粮有可能就像打了水漂,没多少能到灾民手中,为何还愿意?”
  江怀雪喝了一口茶,脸色稍有缓和,按着杯子道:“这还不明白?其实我相当于在用四千石的酬劳让他们把这三千石粮安然运来。我只是一介商人,既无权向官府施压,也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只能舍得一些。与朝廷打交道,懂得吃亏方能长久些许,与人相交亦然。”
  说到此处,江怀雪突然轻笑了一声,摇头道:“人都是无利不起早的,你以为大家都是你,起早贪黑也不知图些什么……”
  第47章
  因着裴思清之事,高明和徐康也连带被赶走,只剩下许渐清、杜仲、蔡瑞和范榆田,四人隔天便赶来了,还带来了大量的药材药粉,和裴书锦一道热火朝天地忙了起来,除了萧县,还往淮北其他几个县都派发了驱寒治病的药粉。
  陆卓也拿出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很快就按江怀雪的吩咐往城里和城外的一些庄子农宅安置了大量灾民,官差衙役和县学的学子又都出来帮忙在城门口搭屋棚,萧县的局面终于是控制了下来,灾民死伤也渐少了。
  江逐星依然派人在周围收粮,最高的时候米价已到了一两一斤,很快周边的米商就闻风而动,不仅江浙的商人押粮来卖,就连徽州的商人都来了不少,江怀雪他们反而不着急了,每天拖拖拉拉只象征性地收一些,各地的米商便有些坐不住了,又加上淮北有些灾民饿急了,闹了几次劫粮车的事,有些商人便不敢再待价而沽,米价有了下降的兆头。
  等到十一月底的时候,江苏府道运来了江家三千石的赈灾粮,江怀雪又暗中派人放出消息,后续还有四千石赈灾粮,松江府和杭州府官仓也在筹粮接济,这下这些米商彻底坐不住了,争先降价,刚进了十二月,米价就降到一钱一斤了,江怀雪这才又派人大量收购,所征之粮不仅解了萧县的燃眉之急,连带着也帮衬了淮北其他几个县。
  虽然淮北米价不再高得离谱,可还是比平常贵上许多,江怀雪这一趟着实没少破费,也不过一个月,就烧了近百万两雪花银,还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而这一切其实与江怀雪本无半点干系。
  诚如江怀雪所言,这不过是一个州县的小灾小难,他一时心软江家粮行便整整一年白干,若是江怀雪真的慈心济世予取予求,任凭他江家有金山银山也扛不住。
  不过江怀雪虽然嘴上说着再不管这样的闲事,却一直逗留在萧县没走,出人出钱又出粮,十二月中旬时还派人从河南运了大量炭火到灾民安置点,对寻常百姓来说,炭火是稀罕物,就算是平时也只有木柴可烧,眼下寒冬腊月能有炭火,众人无不感恩戴德,加上赈粮施药的恩德,无以为报,萧县数千灾民竟血书了一把万民伞要送给江怀雪。
  江怀雪在萧县县衙落脚,陆卓带着县衙上下和几个领头的灾民兴冲冲扛了万民伞给他,结果江怀雪一听,不仅不高兴,反而变了脸色。
  “扔回去,弄这些劳什子有什么用。”江怀雪不耐道:“你要是稀罕,便自己留着,少拿这些应付我。”
  众人便都乱了阵脚,一时摸不着头脑,万民伞万民书这东西,从古至今无不是听者落泪闻着感动,哪有像江怀雪这般弃如敝履。
  江怀雪便起身,当着众人直言道:“我可不是什么圣人善人,也不吃这一套。你们若是有心,便趁着这些功夫,想着年关一过,天气回暖,该如何自谋生计才是。我是心血来潮帮你们一时,但说不管我也就不管了,便是死我门前我都懒得搭理。”
  众人一听这话,原本的感激之情也不知该如何收场了,脸上也都颇为难看,场面甚是尴尬。
  江逐星便出来打圆场道:“我们爷只是一介商人,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万民伞不是我们该受的。我们走后,淮北也好,兖州也好,都需自谋生路,这是百姓之事,更是官府衙门之事,我们帮一时而不可帮一世,望大家自珍自重,自求多福。”
  众人悻悻散了,裴书锦刚好回来看见此景,便过去叹气道:“你这是何苦,他们也不见得是想赖着你,多是感激之情,你明明做了好事,反倒弄得自己不近人情。”
  江怀雪不甚在意,喝了口茶道:“我原也不是什么善人,也不想留什么仁义美名。”
  裴书锦是知道他有些古怪脾气的,也只能无奈摇了摇头,江怀雪便另递了一杯茶给他:“你出去几个时辰了?又是水米不进,真当自己是铁打的呢?” 第55章   裴书锦接过茶一饮而尽,有些不好意思道:“已经好很多了,许大夫接替我了,我能回来吃口东西。”
  “饭刚热好,我让人给你送来。”江逐星犹豫了一会儿,又道:“裴大夫,我们明日就准备回扬州了。”
  “这么突然?”裴书锦连忙放下茶杯,去看江怀雪,江怀雪脸色看起来并不好。
  江逐星解释道:“我们还有些急事,拖不得了,需得在年关前赶回府。许大夫他们几人会陪你一起,再留下永明和几个侍卫给你们,等萧县灾民都安顿好了,你们再一同回蓬莱别院吧。”
  “哦……哦。”裴书锦一时之间竟有些失落,不知该作何反应。
  “……此件事一了,你可要赶紧回来。”江怀雪语气像是在抱怨:“你可是说能治好我的眼睛的。”
  裴书锦闻言愣了片刻,他看着江怀雪清冷的脸上浮现出几分孩子气的别扭,竟全忘了此前诸多不快,离开蓬莱别院时的决心顷刻荡然无存,只浅笑道:“好。”
  第48章
  十二月十七,江怀雪启程回了扬州。
  山东兖州受灾严重的几地也开始设法赈灾,流入淮北的灾民便也渐少了,萧县局势初定,灾民大多都有了安身之处,粮食暂且能够糊口,熬过了最难的时刻,许多人身上这三病五灾反而开始多了起来,犯起痨症寒症的人不在少数,裴书锦他们几日便辗转城中行医施药,一直忙到了过年。
  萧县城池不大,但人们还算有些人情味,过年时一些富户乡绅在城中派发猪肉猪油,许多百姓碗里终于也见了油花。这一年百姓们都过得苦,年关时就更显得庄重,哪怕自家吃饭穿衣都是问题,张灯结彩,点炮仗贴春联,祭神祭祖,该有的仪式哪样也没短缺了。
  除夕那天,裴书锦和杜仲在城外义诊,看到城外屋棚里的灾民大过年也只能吃些青菜米粥,心中不忍,还好江怀雪留了许多诊金给他们,裴书锦就自掏腰包在村里买了二十几只鸡,熬了几大锅鸡汤让众人分了,又去医病施药,耽误了大半天的功夫,回到县衙时已经是深夜了,街上到处都是鞭炮声,炊烟里也有了许多日不曾闻见的肉味儿。
  陆卓回家匆匆吃了年夜饭,就去城里巡视百姓和灾民去了,特地吩咐了厨房给裴书锦他们加几个菜,让他们也吃顿好的。
  裴书锦和杜仲回来时,蔡瑞和范榆田早些回来了,正在桌上喝闷酒,看着情绪不太高,想来他们俩是有家室的人,过年也不能回去,心中难免惆怅。
  许渐清回得更晚,提了一壶酒一只烧鸡,叹道:“你瞧,我去城东问诊,有户人家非塞了我这些东西。”
  范榆田半开玩笑半奚落道:“都说城东多是富户,看来的确如此,许大夫这是锦上添花去了。”
  近几天以来,他们五人分头行动,裴书锦和杜仲去城外流民处问诊,那里最为奔忙,条件也最艰苦,许渐清自己去城东,蔡瑞和范榆田去城西,相较城东,城西收容灾民的义祠庙宇和闲置铺面多一些,自然也比城东要辛苦些,范榆田这是心里有些不快,故意找许渐清的不自在。
  杜仲和许渐清交好些,便出来打圆场道:“哪里的话,大家都是雪中送炭,许大夫一个人在城东问诊,也是诸多不易啊,这整整一天,回来都这么晚了。”
  裴书锦知道许渐清也是个气性大的,怕他们吵起来,过去接了许渐清手里的东西,向他使了眼色,低声道:“都想家了,心情不好,别在意。”
  许渐清倒是没生气,上桌以后就盯着范榆田道:“怎么?范大夫想和我换换?那明日起你便自己去城东吧,我和蔡大夫往城西去。”
  范榆田脸上浮出尴尬之色,这才笑着道:“不过是开个玩笑嘛,都是为了江老板办事,哪就要分那么清楚了。许大夫辛苦了,快,喝碗酒。”
  许渐清这大年时节,也懒得同他计较,气氛缓和,五人都上了桌,开了这一个多月来难得的一顿荤腥。
  范榆田边吃边抱怨:“你说这叫什么事,我们在蓬莱别院独门独院住着,吃好喝好的,怎么就被发配到这么个地方,吃不好睡不着的,那前几天,吃口肉都像是天大的罪过。”
  蔡瑞是个老实人,一本正经道:“前段日子江老板在的时候,不也是跟着大家将就着吃些清粥小菜吗?一个月下来人都瘦了。眼看这饿死这么多人,哪怕是有钱,谁能忍心吃肉喝酒啊?”
  “我又不是铁石心肠的。”范榆田皱眉不满道:“就是不明白,他为何要给大家找不痛快,让人来这么个地儿……”
  话说一半,范榆田像是想起了什么,朝着裴书锦一抬下巴,多少有些明知故问道:“小裴,一直没得空问你,你和江老板怎么回事?你弟弟怎么突然就走了?高明和徐康也让赶出去了……”
  裴书锦正在喝粥,闻言放下勺子,斟酌道:“裴思清医术不精,江老板让他走也是常情,至于高大夫和徐大夫,我也不甚清楚,可能有什么事做得不规矩吧。”
  “你倒是惯会给江老板说话。”范榆田咂舌道:“照我说,他便是喜怒无常。”
  许渐清咳了一声,皱眉道:“江家好歹是我们的主家,多少注意言辞。”
  范榆田听到许渐清训他,面露不快,气氛又有些不对。
  杜仲左看右看,连忙放下筷子,扯开话题道:“对了,裴大夫,你如何就先一步来淮北了?江老板这决定过于匆忙,中午还在宴客,下午就送走了朝廷几位大人,非要亲去淮北,别院上下都忙了个四脚朝天,事前竟没人知道半点风声。” 第56章   “就是说。”蔡瑞跟着帮腔:“江老板眼疾未愈,一向是没有必要就不出门的,即使出门也要提前几日打点周全,这次竟这样突然,像是临时起意。”
  裴书锦愣了一下,他以为江怀雪这趟赶过来,是原本就打算来淮北赈灾的,可听杜仲他们这么说,江怀雪可能没想着亲临淮北……
  难道是因为他跟着陆卓走了,江怀雪这才临时起意?
  思及此,裴书锦赶紧拍了拍自己的脸,在心底摇头否定了。
  他心道,这一趟,不说江家耗费了多少人力财力,就是江怀雪本人,都吃了不少的苦,不可能是为着他裴书锦,到底还是江怀雪也有颗济世仁心吧。
  “你拍自己干嘛?”杜仲碰了他一下,只觉得有些好笑。
  “哦,有些困了。”裴书锦勉强解释:“我当时在院里听了淮北的灾情,心下着急,也没多想,跟着陆县令就走了……至于后来的事,我也不是很清楚。”
  “诶?!”杜仲突然道:“难道……是因为你跑了,江老板才不远千里追了过来?还把我们也折腾进来?”
  裴书锦一激灵,赶忙摆手解释道:“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你也看了,他这一趟运筹帷幄,把什么事都安排得如此周密,怎么能像是心血来潮,他是一心想来赈灾的。”
  蔡瑞多喝了几杯酒,有些醉意,闻言笑道:“哈哈,裴大夫长得如此清丽,若真是个姑娘,江老板冲冠为红颜,也是有的!”
  “浅薄!”好在范榆田拍了蔡瑞一把,笑道:“你以为像你呢?江怀雪他什么世面没见过,扬州那地方,美女如云,他那样的家业,想要什么女人没有,犯得着什么“冲冠为红颜”?红颜都争着抢着要踏破他家门槛!”
  “好了,都说些什么醉话。”许渐清出声道:“年关一过,天气便回暖了,萧县眼下也没什么打紧的疫病了,我们何时动身回去?”
  几人都看向裴书锦,裴书锦想了想,叹道:“城外有几个庄子上安置了些咳疾严重的,风寒侵体,伤了根本,我已斟酌下了几副药,等他们病情见好,我们就动身,这几日你们若是得空,便再多配些伤寒杂症的药,走前分发下去。”
  在这里的日子着实清苦了些,想着不久便能回去了,大家心里也都有了些期盼,酒足饭饱,在桌上闲聊了一番,正子时便到了,城里尽是噼啪的鞭炮声,焰光照夜,空气里淡淡的硝烟味也给这清冷的年夜增添了些暖意。
  第49章
  入了正月,淮北的气温日渐回暖,城中伤寒病症不再频繁,裴书锦下的药也算对症,城外的灾民咳疾都有所缓解,过了初八,他们在萧县分发了最后一批药材,便动身回扬州去了。
  他们几辆马车刚驶出城门,城里城外就突然涌上了成群结队的百姓和灾民,在路两旁夹道而立,有人便喊道:“几位大夫!你们的恩情萧县百姓都记下了!他日结草衔环相报!”
  话音刚落,人群四处便有人踮脚挥手,甚至跳起来喊话。
  “裴大夫!我女儿的病已经好了!我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你的恩德……”
  “许大夫!……我爹的脚已经能下地了……”
  “蔡大夫……”
  “……”
  裴书锦和许渐清赶紧下车,在一片嘈杂声中,陆卓带了几个百姓,递给裴书锦一篮子鸡蛋,惭愧道:“萧县的情况,你们也知道,但这些鸡蛋是几个受了你们恩德的百姓一人一个凑的,都是一片心意,千万不要嫌弃……”
  “陆大人,这是折煞我们了。”裴书锦推拒道:“百姓的心意,我们都知道,大家出来送我们,已是荣幸之至,千万不可再这样……”
  许渐清顿了一下,掏出一袋钱放进了鸡蛋篮子里:“陆大人,实不相瞒,这些钱是江老板雇我们来此的酬劳,裴大夫的那一份早就都花在萧县这些灾民上了,在下惭愧,竟还藏私。这些钱您拿去买些鸡蛋吧,我能力有限,至少让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们一人能有一颗,我便心安了。”
  “这……”陆卓急道:“没这道理,让你们出力又出钱……”
  另外三个大夫坐在后面的马车里,见此情状面面相觑,竟也都拿出了些钱,放进了鸡蛋篮子里。
  陆卓一下子更是焦急,提着篮子无所适从,裴书锦安慰道:“陆大人,你当政不易,日夜辛苦筹措,我们这点钱不过是杯水车薪,只希望能让百姓知道,这世上也有人在意他们的生死。”
  陆卓身上本就压着千钧的担子,这些日子以来他比任何人都过得艰难,听闻裴书锦的话,顷刻湿了眼眶,叹着气摆了摆手,退后了几步,给裴书锦他们鞠了一躬,
  周围的百姓见状,呼喊着便都跪了下来,裴书锦他们哪见过这样的阵仗,当下便手足无措,杜仲他们三人连忙将身子探出车外,焦急喊道:“乡亲们都起来吧!乡亲们保重啊!”
  “快走吧。”裴书锦拍了拍驾车的永明,赶忙转身,声音已有些哽咽。
  一路出了萧县,往南走去,大家的情绪都有些激动,路过驿站喝水时,众人都很感叹,杜仲苦笑道:“那些日子总觉得苦累,走时心里却有些不舍。”
  几人身世性格大为迥异,也并非都是什么慈心济世之人,可是一起经历了这一遭,到底是有些相同的感触,竟有些同舟共济之意。 第57章   再上车赶路时,裴书锦和许渐清坐一辆,许渐清便忽然问他:“我们来江家做事半年多了,平日里的赏赐你就没怎么拿过,萧县这一趟又把自己身上的银子都搭进去了,你这是图什么?”
  “江家也没亏待我们,衣食无忧的,我也用不了那些银子,眼见百姓受苦,虽是杯水车薪,能帮点就帮点吧。”裴书锦叹了口气,又笑道:“你不是也把钱都留给陆卓了,这一趟也是白跑了吧?”
  许渐清脸上一僵,无奈道:“那不是看你这般,我心里也不落忍吗……不过说到底,有些事本不是我们该管,也管不了的,江怀雪坐拥金山银海,不过也是点到为止,你又何必逞强,没道理让达者独善其身,穷者兼济天下啊。”
  裴书锦听到这里,不免下意识反驳道:“江公子他并非有所保留,他是有济世之心的,只是肩上挑的担子大了就难免左右掣肘。不像我,想到什么便去做了,虽是竭力,但也不过只有一人之力罢了。”
  许渐清闻言翻了个白眼,好笑道:“你这是哪里修来的菩萨心肠?要我说,平民百姓正是因为拥有得少,能把这点仅有的东西全不吝惜地给出去,这才是大仁大义!江怀雪那种……不过是装腔作势,指缝里随便漏出一点而已,也就你还会替他着想,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裴书锦皱了皱眉头,这些日子接触下来,许渐清虽然有些硬脾气,但算是明事理的人,连许渐清都这么想,想必多数人都觉得江怀雪只是心血来潮装模作样,裴书锦不以为然,但也不想再多辩驳。
  “我怎么觉得,你现在见不得别人说江怀雪的不是呢?”许渐清看裴书锦一直皱眉不语,不适道:“你和江怀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嗯?”裴书锦心下一动,有些意外道:“这是何意?……”
  “我真是搞不懂你们,裴思清那事这么就过去了?明明前段时间搞得那么僵,你怎么突然就跑来了淮北,江怀雪也来了,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
  裴书锦面露尴尬,无从解释,就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明明离开蓬莱别院时是打定主意要远离江怀雪,怎么淮北这一趟,心思就全变了呢?
  “除夕夜那天他们打趣,我也觉得并非空穴来风。”许渐清皱眉道:“你可知江怀雪从萧县走时同我说什么了?”
  “什么?”裴书锦后颈都感到一阵凉意。
  “他走前一天,你去城外义诊,我端药给他,他同我说……。”
  “裴书锦他从不晓得怜惜自己,做起事来不要命,你要看好他……还有,记得把他给我好生带回来。”
  看许渐清说得煞有介事,裴书锦呆楞了片刻,挠了挠头,有些为难道:“他……他真这么说吗?许是我刚来那几天,心下着急,失了分寸,在城外冻晕过去了……他、他有些担心吧。”
  “我当时也不觉得有什么。确实像他说的,你一做起事来全不顾及自身,而且年纪又还小……”许渐清顿了一下,摇头道:“可现在想来,他可不是那种会顾及旁人的。”
  许渐清看了眼裴书锦,有意提点道:“总之……他与我们不同,心思深不可测,众人与他交好,都是为了名利刀口舔血,你既然什么都不图,还是不要与他深交来的好。”
  第50章
  正月十四,他们一行终于回了扬州,蓬莱别院里提前知道了消息,特意摆了晚宴给他们接风洗尘。
  他们之前几个月在别院里虽然好吃好喝,但总有种寄人篱下低人一等之感,如今去了一趟淮北义诊,竟得了些尊敬,让人高看了不少。
  他们第一次与江怀雪同席,江怀雪坐上桌,离他们有些距离,每个人面前都摆了案几,备了现煮的温酒,席面上各式菜肴更是精致丰富。
  “这两月在淮北辛苦了,年关还未出,也趁着给你们接风一同庆贺了吧。今晚没有繁文缛节和礼乐规矩,你们不必拘束,随性即可。”
  江怀雪难得和气,与他们寒暄几句,就自己坐在高处喝酒听琴,并不管他们下面如何,在场除了伺候的下人也没有外人。
  他们一开始还有些拘束,后来想着江怀雪也看不见,又许了他们随性,喝了几杯酒便放松下来,在淮北清苦了两个月,年也没过好,既是他们的接风宴,便也没那么多顾忌,敞开吃喝交谈。
  “哎,还是扬州好,风调雨顺,一到了扬州地界我就觉得踏实。淮北确实穷,百姓也是真可怜……”
  “淮北还算好,你看兖州府过来那些人,好几个都已经饿得皮包骨,有的人走过来,十来天的脚程,都只吃些草料树皮……”
  “兖州府那些患了伤病的,不都是小裴大夫和杜仲在照料着吗,有的人救不回来,我好几次看见他们难过得偷偷抹泪……”
  “蔡大夫说那些做什么……是裴大夫难过,我那是想家人了,你和范大夫想家的时候不也哭……”
  “瞎说,我可没哭,好男儿志在四方……”
  这一趟下来,毕竟同吃同睡同舟共济过,几人的关系也都亲近了些,除了裴书锦和杜仲,那三人酒量都是极好,大家提及萧县发生的喜怒悲欢,推杯换盏长吁短叹,裴书锦不好扫兴,跟着作陪,一时喝了不少。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几人这才想到了上头还坐着个江怀雪,连忙起身挨个上去给江怀雪敬酒,又是一轮恭敬溢美之词,江怀雪许是今天心情好,没怎么阴阳怪气盛气凌人,几人敬的酒都浅尝了些,也不时应付两句场面话。 第58章   “这样吧。”江怀雪转着酒杯道:“你们这些日子也不容易,我跟前也用不了那么多人天天守着,手里的事交待好,想家的就回去看看吧,月禄照发。”
  蔡瑞、范榆田和杜仲早就想家了,一时之间感恩戴德,连声道谢,赶紧拿着酒壶又敬了江怀雪好几杯,个个都喝得红光满面。
  裴书锦无需应酬时便抬眼看着江怀雪,江怀雪披着鹤氅斜倚在鎏金紫檀椅里,有人敬酒祝辞也懒得起身,随意举杯应付着,越发像只慵懒的猫。
  一个月未见,裴书锦的目光穿过层层阶梯和重重帘幕,看向江怀雪时不由得就露出了笑意,像是有一些看不见的密密麻麻的丝线,牵扯着他的心,往江怀雪那里去。
  这种陌生的感觉大概便是思念,裴书锦思及此,愣了一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仰头灌了一杯酒,这才把那奇怪的念头压下去。他想,他应该只是担心江怀雪的眼睛,这些日子他不在旁边盯着,江怀雪肯定又不会按时吃药……
  裴书锦酒量不好,很快便有些头晕,他看着剩下那几人都敬过了酒,便也端了酒杯,走上台阶去,他到了江怀雪近前,愣神打量了他许久,才有些不自然道:“江、江公子……”
  江怀雪一听裴书锦的声音,直起了身子,抿着唇要笑不笑道:“叫这么客气?你直呼我大名的时候也不少了吧。”
  裴书锦低头没有回话,只愣愣地看着江怀雪随意垂下的手,洁白修长,每个骨节都格外精致好看,轻捏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翡翠酒杯,就如他整个人一般,占尽雍容风流,又好似脆弱易碎。
  “干什么呢。”江怀雪听不见他声音,稍抬起了酒杯:“不是来陪我喝酒的?“
  “哦……嗯!”裴书记回过神来,连忙端着酒杯轻碰了一下江怀雪的杯子,还未来得及撤开,江怀雪捏着酒杯的手就灵巧地勾住了他的手,裴书锦一荒,杯中酒都胡乱洒出一些。
  “这一趟还好吗?”
  裴书锦只觉得脊背都绷紧了,硬着头皮道:“还……还好。虽然我们几人能力有限,但好歹尽力了,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你总是这样……”江怀雪轻笑道:“满脑袋的教条,惯会苦了自己。”
  “不苦。”裴书锦叹道:“能被人需要,就不苦。”
  “……致虚极,守静笃,裴大夫有大智慧,我不如你。”江怀雪沉默了一会儿,松开了手,又主动碰了裴书锦的酒杯,下巴微抬道:“裴大夫,人间行路难,愿你一世磊落,一身清明。”
  裴书锦闻言愣了一阵,与他一同满饮了杯中酒,身后已经有些醉意的范榆田和杜仲又上来寒暄敬酒,裴书锦退了一步,隔着人望着江怀雪,他重新斜躺了下去,抬着酒杯不咸不淡地应付着来人,他那清亮而空灵的眼眸低垂着,像什么都看不见,却也什么都看得见。
  第51章
  江怀雪还在用药,不宜多饮酒,稍有了些醉意便先一步回去了,他们几人更是痛快宴饮了起来,还拉了平时相熟的管家下人一道,裴书锦不胜酒力,原本也想早些回屋,杜仲他们却偏拉着他喝酒畅聊,属实盛情难却,等到散席时,众人都喝得东倒西歪,尽是被下人拖着扛着回去的。
  裴书锦虽然还能自己走道儿,但也有些头晕目眩,全身都困乏,回房路上就觉得自己轻飘飘的,胃里也难受,撑在院门上吐了老半天,才觉得稍微舒服了些。
  醉酒果然是件受罪事,裴书锦长吁短叹,喝了些温水便想赶紧睡下,没想到却有人砰砰敲他房门。
  “裴大夫,裴大夫!歇了吗?爷刚喝了些酒,头晕便睡下了,不长眼的丫鬟把醒酒汤搁在爷床头案几上的,爷这失手就给打翻了!手都流了血!几位大夫都喝得起不来身了,您赶紧去瞧瞧吧!”
  裴书锦闻言只能起身,草草穿上衣服,又赶紧翻出药膏,随着下人就往摘星楼赶。
  裴书锦也醉得够呛,好在夜风一吹,稍清醒了些,便不住拍着自己脸颊,好歹能振作些精神。
  熟门熟路进了江怀雪的内室,只见屋里掌了灯,几个近前伺候的丫鬟仆人跪了一地,江怀雪正靠坐在榻上,手上草草裹了一层纱,看上去像是黑云压城风雨欲来,气氛压抑得很。
  裴书锦知道江怀雪的脾气,怕他气性上来又为难这些下人,赶紧摇了摇头,让自己提起精神道:“我来替江公子看伤,没事的都快出去吧,莫在此碍事了。”
  几个下人听见此话如蒙大赦,又见江怀雪没有出言反对,连声称是,一溜烟儿跑得比什么都快。
  裴书锦走到近前,江怀雪这才动弹了,撑起身子笑道:“你倒会替我做主。”
  裴书锦没有作声,赶忙打开药箱,强打着精神挑出一瓶药,扯开话题道:“这是徐康还在时留下来的三清透骨膏,用了仙鹤草和透骨草,配方珍贵,效用确实极好,我帮你涂了这个,日后不会留疤的。”
  “徐康?”江怀雪不屑道:“那也是个别有用心的。”
  “徐大夫虽有错处,但这药确是徐家的名药,平日千金难求,听说都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夫人面容受伤后凝血祛疤用的。”
  裴书锦蹲在床边,拉过江怀雪的手,那嫩白细腻的一双手,确实也抵得上许多富贵小姐的脸面了,那伤口虽然有半指长,但只是轻划了一道,并不严重,上面的血迹也早干涸,裴书锦见了便叹了口气,忍不住道:“我若是再来迟些,这伤口怕不是就自己愈合了。” 第59章   江怀雪见他打趣自己,手上一用力便将裴书锦拽了起来,凑近道:“我们慈悲为怀的裴大夫竟也学会阴阳怪气了?”
  许是江怀雪看不见,他这一拉,裴书锦与他之间不过一拳的距离,江怀雪只穿一件金鳞羽浪的里衣,领口松松垮垮地开着,裴书锦这一不留神站起身来,视线就居高临下就向那领口蔓延了下去,裴书锦脸上一红,只觉得醉意上涌,头更晕了,连忙退了一步,撇开脸应付道:“……玩笑而已。”
  “坐下。”江怀雪拍了拍床榻,又拉了裴书锦一把,裴书锦慌乱之下也只能一屁股坐了下来,垂着头手忙脚乱地给江怀雪上药包扎,包好了便赶紧道:“手上没什么事,我便先走……”
  “你着什么急。”江怀雪拉住他道:“萧县一别,也有一月了,晚间席上不方便说话,眼下无人,你就没什么同我说的?”
  裴书锦闻言更紧张了,只觉得后背都开始冒汗,脑中更是不复清明,顾左右而言他道:“这、这趟回来……怎么没见江大哥?”
  “……”江怀雪顿时就沉默了,片刻后爆发道:“裴书锦!你想气死我不成!”
  裴书锦这才发觉失言,赶忙道:“我、我就是见你和江大哥形影不离的,这次回来没见他,怕你这段时间起居用药无人照拂……”
  这话还算受用,江怀雪气性稍减,气鼓鼓地长呼了几口气,才别扭道:“逐星一直跟在我身边,许久不曾回家了,过年府里三催四请他也没回去,前几天家里人托说他祖父病了,又拿出些祖宗立法为难他,实在逆不过便回去了,正好和你们前后脚。”
  “这样啊……”裴书锦似懂非懂点了点头,便又寒暄道:“你们这一月以来都好吧?年节也没见你胖些,反倒好像有些清减。”
  江怀雪闻言顿了一下,又勉强扯出笑意道:“都还好。”
  “你呢?萧县生活清苦,你又是个不知深浅的……”江怀雪说着便上手托住了裴书锦的脸,皱眉道:“瘦了。”
  裴书锦让他这动作吓得一愣,身子僵住了,江怀雪那双修长的手,几乎能捧住他大半张脸,他刚喝了酒脸上正发着热,江怀雪的手却是玉一样凉,让他一时清醒一时糊涂。
  “你身上味道好特别……”江怀雪说着话,人又凑得更近,气息都拂在裴书锦身上,他像是闻了薄荷后餍足的猫,在裴书锦近前浅浅呼吸着,裴书锦觉得自己清醒时应该扯开他骂他自重的,可眼下却像是被人下了定身咒一般完全不能动弹。
  “这些日子,你可曾想我?”
  裴书锦闻言,心中一酸,他仔细打量近在咫尺的江怀雪,其实他的长相并不像江逐星那般剑眉星目俊朗得格外明显,但此刻那一双失焦的眼眸算得上含情脉脉温柔动人,肤色更是白得无暇,看着像是一尊完美的瓷器,略带血色的唇就像是白瓷上飘落的朱槿花瓣,脆弱又精致,他只一眼,便觉得万劫不复。
  没有听到裴书锦回答,江怀雪皱了眉头,他拨开裴书锦耳旁的碎发,又低声道:“你走之前,就在这里,同我说的‘问心有愧’,是什么意思?”
  裴书锦愣了许久,只呆呆地盯着江怀雪那灯烛掩映下略带血色的唇瓣,他像是入了魔,又像是醉糊涂了,冷静自持全然不复,他竟然倾身就蜻蜓点水似的覆住那柔软的唇瓣,低声道:“我是很想你。”
  江怀雪也呆住了,他完全没在意裴书锦的答案还停留在第一个问题,他只觉得浑身的血气翻涌,当下大脑混沌,这并不像他,只好似是再世为人了,江怀雪想笑,但是他却不会发自内心地笑了,只僵硬地牵动了嘴角。
  江怀雪捧住裴书锦的脸就重重吻了上去,他早知裴书锦如同芝兰玉树一般清香,今日亲自尝过,才知裴书锦的味道、气息、触感,还有那柔软甜美的唇舌,比之今晚的佳酿还要甜美醉人百倍。
  裴书锦已经彻底冲昏了头脑,那种令他浑身发热发软的醉酒之感像是重新席卷而来,他与江怀雪的气息彻底交融在一起,他睁眼看着身上的人,只像是大梦一场。
  裴书锦让他吻到几乎断气,红着一张脸挣开,抱着江怀雪的肩不住喘气,眼角眉梢已红了一片,江怀雪搂着裴书锦的腰就把人抱到了床榻里,信手一挥,床边的帘幔层层覆下,只余红烛灯火映照着床帏内影影绰绰的风景。
  第52章
  昨日散席本就晚了,两人折腾到大半夜,次日一早都睡得昏沉,直到门口突然传来敲门声,下人询问道:“爷,晨起了吗?来伺候您洗漱了。”
  敲门声断断续续,两人迷糊中被吵醒,裴书锦睁眼就发现两人正搂在一处,四目相对。
  江怀雪先反应过来,高声应付道:“不用你们伺候,退下听吩咐便是。”
  裴书锦心中稍定,这才感到浑身不适,宿醉后脑中昏沉也就罢了,身上也是难以言说地痛,想到昨晚之事,只觉得头痛更甚。
  江怀雪摸索着裴书锦的脸颊,又凑了过来,清浅地落下一吻,叹气道:“我从前觉得看不见也并非是什么坏事,如今却只希望能好好睁眼看过。”
  裴书锦倒是好好睁眼打量着眼前人,那皎洁面容上是几乎前所未有的温柔,他刚醒时还觉得脑中思绪繁复,这一下却觉得也没什么好纠葛的了。
  裴书锦覆住江怀雪的手,只愣愣看着他,并没有说话。 第60章   江怀雪竟也有些忐忑,犹豫许久道:“你不高兴吗?……是不是后悔……”
  “不期你我竟有今日。”裴书锦叹了一声,坦然道:“但我没什么好后悔的。”
  江怀雪闻言也愣了片刻,随后一把揽过裴书锦,将人拥入怀中抱紧了,几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今儿是正月十五。”江怀雪另起话头道:“你没见过扬州城的上元节吧?我们一道去看看吧。”
  “好。”
  江怀雪又道:“一出门前呼后拥的反倒没了心情,逐星也不在,不如你带着我偷跑出去?”
  “那怎么行?”裴书锦下意识反驳道:“你眼睛看不见,街市上人又多,我唯恐不能顾你周全。”
  “你真是嫌弃我累赘了。”江怀雪语气颇有几分委屈,随后又悄声道:“忘了告诉你,其实自打入了正月,我的眼疾便见了起色,能感受到光影,眼前再不是一片漆黑了。”
  “真的?”裴书锦这下有些激动,发自内心喜悦道:“你竟不早告诉我。两个多月前你颅内淤血就已见消,眼睛却迟迟不见起色,我还以为是哪里出了岔子!”
  江怀雪揉了揉裴书锦的头发,也不自觉笑道:“再有几个月,等我好了,带你策马扬州。”
  两人赖到日上三竿,在江怀雪屋后的暖泉池沐浴过,用了早膳,又拖拖拉拉收拾了一番,等到出门时已经快午时了,好在晚上的上元灯会才是最繁华热闹的时候,白天倒还有些闲逛的时间。
  永明永兴驾车,直往扬州城内最繁华的街市而去。
  扬州是天下闻名的销金窟,秦楼楚馆,笙歌丝竹,市井长街,商贾云集,但在这纸醉金迷之外,却也是水道纵横,山色湖光,十里春风,秀丽无边。
  裴书锦自打来了扬州,已经过去八个多月了,但他几乎都在蓬莱别院,外出施针赠药也多在城郊,偶尔去城内置办些医书也无心闲逛,对于扬州的繁华胜景几乎是一无所知。
  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大夏百万疆土,扬州是当之无愧的皎皎明珠,南北通商之地,两淮盐运汇聚,处处喧嚣,夜夜笙歌,勾栏瓦肆鳞次栉比,其繁华富庶难以言喻。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裴书锦掀开帘子,看着马车外的繁华街市,感叹道:“扬州城确是占尽了天下风流。”
  “看久了便也觉得闹腾。”江怀雪悠哉道:“若是能找个清净的小地方生活也是不错。”
  江怀雪对吃穿用度的讲究可不是小地方能满足的,裴书锦只当他是随便说说,笑着摇了摇头。
  永兴停了马车,回头道:“爷,前边就是太平桥了,马车过不去,您和裴大夫要去湖边逛吗?还是绕路走?”
  “下去看看吧。”江怀雪起身吩咐道“你们先找地方停车。”
  裴书锦扶着江怀雪下了马车,这才发现,一水之隔,桥这头是商贩云集,那头却是亭台楼阁,桥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裴书锦看着人流都往一个方向去,拦下一个年轻人好奇问道:“劳驾,我看这人流熙攘,敢问大家都是往哪去啊?”
  年轻人指着前方道:“你不知道?外地人吧?今儿上元节,昆山最好的戏班‘梨园春’来扬州了,就在过了桥那座飞檐的茶楼,去迟了连站的地儿都没了!”
  那人说完急匆匆就跟着人群走了,江怀雪理了理戴着的斗笠道:“我们也去凑个热闹。”
  他们等上永兴和永明,顺着人群的方向一起过去,人多拥挤,裴书锦一路护着江怀雪,快到门口时裴书锦望了眼里头熙熙攘攘的景象,皱眉道:“这里人太多了,你行动不便,不然我们就不去了……”
  “裴大夫不用担心。”永兴道:“爷在这里有私人的雅阁,从侧面的楼梯上去就行。”
  他们绕到侧面,果然有个入口,永明递了一个帖子过去,把守的人就恭恭敬敬开了门,里面是回廊阶梯,直接通到了二楼,二楼是四面环形的结构,一条回廊连着东西南北四间雅阁,江怀雪就占了南向那间正中的,端坐雅阁之内,抬头便是雕梁画栋的藻井天花,低头正对着楼下两丈见宽的戏台。
  雅阁里陈设齐全,圆桌、茶案、床榻一应俱全,门口正对戏台的地方摆着两张软榻,铺了虎皮软垫,中间一张檀木桌,桌上镂空银薰球里燃着龙涎香。
  江怀雪和裴书锦两人刚落座,便有人端上各色瓜果点心,一时之间端茶煮酒,伺候得好不周到。
  裴书锦不是惯于享受的人,坐在虎皮软垫上反倒有些如坐针毡的意思,想要起身和永兴站在后头,又被江怀雪一把拉了下来。
  “坐好了。你这人是什么劳碌命,让你享受也不会。”
  “……”裴书锦无奈道:“我不习惯。”
  “便是颜回也不至于自苦如此吧。”江怀雪摇头笑他,轻推茶杯道:“安心坐着,喝点茶,戏快开锣了。”
  第53章
  裴书锦自懂事开始便在读书学医,除了医术拿得出手之外,只有棋还下得不错,字也写得清隽,其余几乎是一窍不通,平日也没有任何消遣娱乐,他听过的戏本子屈指可数,也不懂鉴赏戏腔,坐在这儿不过是看个热闹而已。
  许是今天是上元节,都不是全本的戏文,多是些山盟海誓情情爱爱的选段,一出戏落幕就扔出不少彩头,楼下隔间里一些小姐夫人,更是听得泫然欲泣。 第61章   头一出《吴越春秋》讲的是越国战败君臣被俘,越国大臣范蠡忍辱负重将爱人西施献给吴王夫差,以美色迷惑吴王,祸乱朝纲,终至吴国君臣离心,国政废弛,越国大仇得报,范蠡功成身退,重携西施泛舟归隐。
  第二出《长生殿》讲的是唐明皇宠爱贵妃杨氏,将她的哥哥封为丞相,三个姐妹也都被册封为夫人,其中虢国夫人不施脂粉,姿容过人,也得到了唐明皇的宠幸,之后唐明皇又宠幸梅妃,杨贵妃新生醋意,口不择言,惹恼了唐明皇,被遣送回母家,在母家思念皇上成疾,将自己的一缕头发剪下来托人送给唐明皇,唐明皇见到头发后十分感动,差人将杨贵妃接回宫中,两人冰释前嫌,七夕夜在长生殿立誓永不分离。
  第三出《王宝钏》是北方传来的话本,讲的是官宦之家的富贵小姐王宝钏看上了穷苦出身的薛平贵,违抗父命执意要嫁予他。婚后薛平贵从军远赴西凉征战,后成为西凉国公主的驸马,而王宝钏清守寒窑十八年,备尝艰苦忠贞不二,闻讯写下血书托鸿雁捎至西凉薛平贵处,薛平贵急返长安夫妻相认互诉衷肠。
  几个故事算得上跌宕起伏,又说是昆山唱腔最好的戏班,裴书锦也没个对比,听不出太多好坏,加之腰酸疲倦,身下软榻又舒服,刚开始还强打着精神听了一出,到后来便有些昏昏欲睡,但几次都是让众人的叫好声给吵醒了,看着楼下沸腾的人群,更是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江怀雪似是也感受到了裴书锦兴致缺缺,转头问他:“怎么了?不爱听这些?”
  裴书锦苦笑道:“我听的戏文不多,也听不大懂其中深意,只是这些儿女情长的本子,大同小异,并不觉得有什么感天动地之处。”
  “怎么说?”
  裴书锦强打起精神,叹气道:“大家都说戏文里男女情爱可歌可泣,可在我看来,许多戏文里受人尊重的女子往往都要从一而终、贫贱不移、奉养公婆、苦守寒窑、甚至自杀殉节;而男子只要不是见异思迁背信弃义就是极好的,但凡功名加身、文成武就,哪怕行差踏错,只要浪子回头也能引人称颂。”
  江怀雪闻言愣了片刻,喝了口茶,竟不自觉笑道:“这可新鲜了……”
  “你和戏文较什么劲儿呢?”江怀雪笑道:“这写戏本子的,多少也有些柔情悲悯,现实里多少痴情女子负心汉,始乱终弃刀刀见血的故事还少吗,谁也不曾想把那等腌臢事搬到戏台上来,这上头演的,已是些世间难得的真感情了。”
  永明过来换茶,闻言也乐呵道:“裴大夫这想法好生新奇,可不像是个男的说出来的。世间男子三妻四妾本就是俗常,始乱终弃也不是罕见的事,除非是穷的揭不开锅了,但凡手里有两个闲钱能中个秀才举人的,谁家里没两个填房,那戏文里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的,那都是骗小姐姑娘眼泪的,这身边放眼望去,哪有那回事儿呢。”
  永兴在后头也帮腔道:“男子三妻四妾,这是祖宗立法定的,若是哪日定了女子可以三夫四婿,易地而处,不也照样是女子朝三暮四见异思迁吗?”
  “……或许吧。”裴书锦无奈道:“诚如斯言,上元佳节,这上头演的,已经是皆大欢喜的好故事了,这些女子要么出身富贵要么拥有倾城容貌,但也逃不过为人附属的命运,可知天下女子疾苦深重,已到了何种地步。我也只是不懂,这芸芸众生,为何一定要有一方高人一等、压人一头呢?男尊女卑,高低贵贱,生来便是如此吗?”
  看裴书锦这么不解风情,永明也有些尴尬,缓和道:“没想到裴大夫是这等至情至性之人。我知道临川有个文人,专改戏本子,把好几个始乱终弃忘恩负义的本子都改得皆大欢喜可歌可泣,他自己也写,写得也是生死相许忠贞不二的故事,听说现在好几个戏园子都在抢他的本子,有名的很,想来裴大夫与此人倒是有些不谋而合吧。”
  江怀雪闻言放下茶盏道:“我知道他,戏写得是情真意切,是中过进士做过官的,因为犯上直言被贬了下去,确实是才情过人妙笔生花,不过……”
  江怀雪顿了一下,笑道:“他自己也有三房夫人,裴大夫怕是也看不上吧。”
  第三出戏已至尾声,大家都沉浸在王宝钏薛平贵十八年未见涕泪涟涟互诉衷肠的情境里,鲜少有人关心富贵出身的王宝钏那半生的孤苦和付与寒窑的年华,更没有人在意那声声悲切的薛平贵其实早已是西凉显赫尊贵的驸马。
  “世俗纲常对男女的要求大相径庭。”裴书锦摇了摇头,颇有几分执拗道:“我知世事如此,可就不该如此。”
  江怀雪转着手中茶盏,他想到了裴书锦的身世,不由得沉默了片刻,才叹道:“忍不了男尊女卑,看不得欺贫重富,裴大夫琴心剑胆,与俗世格格不入。不要让他们再唱这些了,永明,下去点一出《包公断案》。”
  收锣落幕,一曲终了,永明下去点戏,永兴去换茶壶,裴书锦看着斗笠下神情悠闲的江怀雪,犹如雾里看花,并不真切,更难以捉摸。
  裴书锦叹道:“世事如此,我坐在这里争议也无济于事,反倒败了大家兴致。”
  “其实我也不爱看那些,换个清明仁义的本子,倒也敞亮。”江怀雪笑道:“我小的时候,府里养了些说书人,我最爱听的便是包公断案。” 第62章   裴书锦笑道:“是了,我幼时刚识字,父亲也曾带了一本包公传奇的书给我,几年功夫几乎让我翻烂了。”
  两人闲谈了一阵,许是额外加戏,后台许久不见动静,楼下熙熙攘攘的人都等得焦灼,朗声催了好几遭,戏幕才终于重起,一看布景,大家都愣住了,锣点一响,戏台上衙役的杀威棍一敲,黑脸包公从幕布后转出来,人群中立刻哗然。
  “怎么回事?不是说演《霍小玉》吗?!唱包公算是怎么一回事?!”
  戏一旦开锣就不能再停,台上锣鼓敲响,包公亮嗓,戏班子里只能派了人向不满的观众挨桌悄声解释。
  没想到群情激愤,根本没人买账,楼下直接有人爬上桌子,对着二楼喊道:“哪来的不开眼的土财主,听过昆山班吗?!‘梨园春’是唱包公戏的吗?!仗着自己有几个臭钱想干嘛?!你就是退我十倍的钱我也不走,我可是专程从泰州跑来的!今儿要是不赔礼道歉唱回《霍小玉》,我桌子都给你掀了!”
  很快有人就跟着附和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大家都是来听才子佳人的,你有钱也不能乱折腾啊,懂不懂点规矩!”
  坐在二楼左手边雅阁的人也起身道:“隔壁‘风雅颂’的,上出戏的时候就听你们嘀嘀咕咕,不好好听戏不知在做些什么!你们这是何方神圣啊,竟能支使动‘梨园春’唱包公戏?!这票多难抢,这里的人可不是没见过世面看热闹的,携妻女家眷就是为了听这才子佳人的戏,你这横插一脚,不是哗众取宠吗?!”
  裴书锦不是戏迷,更不懂戏班的规矩,万万没想到,无心之失竟惹出了这么大事端,心中格外不安,正想起身致歉,江怀雪一把就将他拉了回来。
  江怀雪似乎司空见惯,也并不在意群情激愤,他将手里捏着的茶盏摔了出去,在廊上砸得四分五裂,这才悠然道:“今天的场子我包了,识趣的领了钱走人,愿意看的留下来安静听着,台上演什么,我说了算。”
  楼上楼下也不乏一些有头脸的人物,江怀雪这般傲慢无礼的态度更是激怒了众人,戏台上鼓点越来越密,台下的人也骂得脸红脖子粗,一时之间摔杯砸碗,好几个人一拍桌子就要冲上楼来,场面顿时一团稀烂,眼看有人上了二楼,对方人多势众,裴书锦赶紧起身护住江怀雪,想要往后避开。
  “谁敢在我清风茶楼闹事!都活腻了吗?!”
  声音一出,裴书锦愕然抬头,楼上正对着他们的北向厢房大门一开,还未看清说话人的面容,就有两队打手鱼贯而出,抄着家伙就冲了出来。
  “永兴,去外头看着,别闹出人命。”
  江怀雪稳坐泰山,永兴领命出去了,临走还关了房门,任凭外头人声嘈杂闹成一片也与他们不相干了。
  裴书锦还不待说话,身后突然有扇暗门开了,那门装饰得像个屏风,却是和旁边的雅阁相连着。
  有人推门而入,却并非上不得台面的宵小之辈,那人竟是面如冠玉,姿容端方,神情淡漠肃然,颇有古君子之风。
  “不愧是你,总能搞出些大阵仗。”
  那人看似与江怀雪十分熟稔,但对江怀雪的行径却颇为不满,脸上也流露出几分无奈神色。
  “慕大人来了?”江怀雪闻声笑道:“阵仗不大,怎么好迎接你呢?”
  “你倒总是有闲情逸致……”那人走过来,关切地看了江怀雪一眼,又道:“我去年巡盐后回京述职,年前又回了趟金陵,也是刚到扬州,你怎么样,眼睛现在还不见起色吗?”
  “托大家的福,我现在是眼不见心不烦。”江怀雪换个姿势一躺,泰然自若道:“云洲兄如何,此去收获不小吧?回运司衙门看过了吗?”
  “我一走大半年,也没见少了谁就不行。”慕云洲在旁边坐下,手指状似无意地敲了敲桌面,抬头就与裴书锦视线对上了。
  裴书锦还没反应过来,江怀雪就道:“无碍,自己人。”
  裴书锦这才心领神会,知道他们有话要谈,连忙起身道:“你们先聊,我出去一趟。”
  裴书锦一出门,恍然便看见了一个熟人,梁川正趴在对面栏杆上欣赏着楼下已近尾声的闹剧,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裴书锦这才意识到,刚才那一嗓子便是梁川喊的,怪不得有些耳熟,清风茶楼……原来此处便是梁家的清风茶楼。
  裴书锦还在发呆,梁川就看见了他,愣了片刻,便赶紧挥手招呼他过去。
  第54章
  下头的闹剧还在上演,没人顾及楼上,梁川拉了裴书锦就进了正北的那间雅阁,将裴书锦从头打量了一遍,笑道:“还是挺好看,就是瘦了,我三哥是不是待你不好?”
  梁川那副唇红齿白的纨绔公子模样未变,只是一身华服更显奢侈,周身装佩着金腰带红玛瑙绿翡翠,连坐下身时都是环佩叮当。
  “没想到这么快就再见了。”裴书锦回避梁川的话题,寒暄道。
  “咳。”梁川挥手道:“回苏州办了些事,这过完年前几天才来扬州,倒是接下来会在扬州多呆几个月。”
  “嗯。”裴书锦点了点头,又朝关着的门那里看了一眼,犹豫道:“江怀雪……不会有事吧?”
  “你也太在意他了吧!”梁川咂舌道:“他能有什么事?他让别人有事还差不多……他和二哥有事谈,我也不好参与,我们在这儿安心喝会儿茶吧。” 第63章   “二哥?”裴书锦有些纳闷:“这又是你哪个二哥?”
  “两淮盐运使慕云洲啊,他在江南可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你连他都不认识?”
  裴书锦心道,他不过一介平头百姓,又加上冷淡性子,对外头的事漠不关心,莫说慕云洲,他来扬州前,连江怀雪都不知道。
  裴书锦苦笑道:“所以今天这一出,不是巧合吧?是你们商量好的?”
  梁川给裴书锦倒了杯茶,耸肩道:“三哥失明后甚少出门,二哥又是从不玩乐的人,怎会突然都来了清风茶楼?他们无事不登三宝殿,谁知道三哥他会闹出什么动静,我听了消息,只好在这里等着。”
  裴书锦愣了一会儿神,不由得轻叹了声气。今日出门本以为是兴之所至随意而为,一路上江怀雪也不像有任何目的的样子,却没想到一切都尽在他掌中。就连梁川,面上看着像个纨绔,实则耳听八方,在江怀雪他们身旁也懂得进退,行事恰到好处,想来确是胸有沟壑之人。裴书锦是个只求万事简单的人,想到这些也觉得有些累。
  “怎么了?”梁川看他愣神,一边喝茶一边问道。
  “没有。”裴书锦扯出笑意,换了话题道:“你这一会儿二哥一会儿三哥的,倒像是梁山好汉,你又排老几啊?”
  “我排老七啊,以前外面人都叫我梁七。”梁川像是很骄傲的样子,翘腿道:“慕谢江梁四大世家都是有百年传承的,只可惜近几年来往少了些,又有个后起的方家,仗着当朝有个方淑妃和那得宠的六皇子,总想跻身进来。慕家和谢家都是当朝权贵,江家又靠着三哥独力擎天,有着富甲天下的名声,反倒是我们梁家避事惯了,差点让方家挤走,总之这些关系错综复杂,四大世家能不提便不提,自然也少有人再论这些排行了。”
  裴书锦有些好奇道:“江大哥……我是说江逐星,不也是江家人吗?他不在列吗?”
  梁川随意耸肩道:“他不过是旁枝庶出,五六年前排行的时候人们看得多是四大世家里主府嫡出的公子。”
  “不过……”梁川轻笑道:“那家伙虽然是旁枝庶出,但少时长得极俊,不懂得藏锋,又不像现在老冷着一张脸,还不到十岁吧,一上街便引得小姐太太们围观,说是万人空巷也不为过,听说那时他家里人觉得丢脸,回家就打骂他……他那时苦学武艺,还自毁过相貌……”
  “他的相貌在四大世家里都是数一数二的,因着那貌比潘安的名声吧,排行时其实也该有他的,只可惜他那家底实在是不争气,他又不受宠……这排行里,个个都是家里非富即贵,说话又掷地有声的,他也着实格格不入……”
  裴书锦叹了口气,他想到江逐星那夜与他围炉夜谈时的语气神情,简直要为他生出几分不平,人无法决定自己的父母出身,可偏偏是这最无法决定的事情却近乎要围困一个人终生。
  “就说慕云洲吧。”梁川向隔壁看了一眼,自顾自道:“他虽然是慕家三房出来的,可慕家主府搬到了京城,祖宅金陵基本都是三房在掌事,他爹慕长庭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这才能进了排行。”
  “也不知他们慕家祖坟是不是冒了青烟……慕谦你知道吧?”
  裴书锦总算听到了熟悉的名字,点头道:“开疆拓土的慕将军,稚子孩童都知道,街上都是他的话本传奇。”
  “慕谦在世时便将慕家主府搬到了京城,他有两个孙子,慕云深和慕靖南,一个入相一个出将,都是京城炙手可热的人物。”梁川撑着下巴,悠闲道:“就说我们那个排行吧,老大就是慕云深,他少时就离开了金陵,我也没见过他真人,但听闻其人深不可测,三哥那么倨傲的人提到他,总说‘既生瑜,何生亮’。”
  裴书锦喝了口茶,不由得摇头笑道:“这世上竟真有这样的人,能让江怀雪有瑜亮之情?”
  “就是说。”梁川啧声道:“我十来岁时也去过京城慕府,可惜慕云深那时在终南山上学艺,未能相见,我倒是见过慕靖南,比我大一两岁,小小年纪就不苟言笑,脾气冷硬得很,怪不得后来都说他南征北战鬼见愁。”
  裴书锦听梁川讲了好些四大世家的往事,讲完慕家,又听他煞有介事地感叹经久不衰权倾朝野的谢家;又说了他们梁家主府四个儿子,就他长兄和他两人能入世家排行榜,因为长相英俊又聪慧能干;最后好像又提到了江家的发家史、势力背景什么的……裴书锦一开始还能喝着茶随声附和慢,听到最后人都困了,又加上腰酸腿软得很,整个人云里雾里,实在提不起什么精神。
  好在很快有人来敲门,低声回禀事情都解决了,梁川让人下去,又回头颇为不满地叫裴书锦:“喂,这些事别人问我我都不稀得讲,你怎么听得快睡着了。”
  裴书锦回过神来,面露歉意道:“不好意思啊,我昨晚没睡好……而且这些事我一点也不知道,你说的那些人,都离我太远了……”
  梁川恨铁不成钢,皱眉叹道:“你……你这幅与世无争的样子……怎么在他身边儿啊。”
  裴书锦听了个大概,没太反应过来,有些不解道:“嗯?”
  梁川面儿上浮起了一丝焦躁,又耐着性子道:“你现在,真打算跟了江怀雪?”
  裴书锦让他问的有些尴尬,今时不同往日,他与江怀雪已是假戏真做了,裴书锦想了想,第一次正面回应,沉默着点了头。 第64章   “……我还是觉得你这样不值得。”梁川顿了下,欲言又止道:“你知不知道……”
  梁川话还没说完,外头一阵动静,门就让人推开了,江怀雪不请自来,长身玉立站在门外,伸手道:“书锦,过来。”
  裴书锦起身走了过去,梁川在后头揶揄道:“三哥真是见色忘义,还怕我撬你墙角吗?”
  江怀雪拉过裴书锦的手,就那么握着,对着梁川的方向笑道:“我倒是要借你个胆儿……今天的事做得不错,等逐星回来,好好酬谢你。”
  “三哥哪里的话。”梁川笑道:“这不是跟我见外吗?再过几个月淮河东道开工,还怕我不来你眼前讨嫌吗?咱们来日方长。”
  清风茶楼清了场,楼里四处静悄悄的,慕云洲也早就不见了,江怀雪和梁川闲聊了几句,那关系似近还远,让人捉摸不透。
  送别江怀雪走时,梁川倚着门似是闲聊道:“三哥慢走啊,对了,那玉面阎罗……我说江逐星,前几日来扬州时刚好在官道上遇见他,也是奇了怪,这年都过完了,做什么要急匆匆回家……是又有什么烂摊子要让他收拾了?”
  江怀雪脚步一顿,摇头道:“不知道是又怎么了,年前就开始催,来了五六封信,后来又骂逐星不孝不悌,话说的难听,他也只能回去看看了。”
  “哦……”梁川若有所思,沉思了片刻,又很快恢复如常,笑道:“那三哥手边要是没得力的人记得同我说,弟弟会在扬州呆一阵子,甘效犬马之劳……”
  “就你惯会抖机灵。”江怀雪摇头轻笑,并不在意,拉了裴书锦转身道:“走了,不必送了。”
  江怀雪一走,清风茶楼的几个门依次关上,打手仆从围了一屋子,梁川脸上没了笑意,眉眼低垂若有所思,转身信步走到戏台前,掀起衣摆坐下,拍手道:“梨园春的人呢?上来,接着唱。”
  第55章
  从清风茶楼出来,时候已经不早了,午时出门,此刻已是暮色沉沉,江怀雪挑了不远处一个酒楼吃饭,照例是专程留给他的雅阁,布局华美,灯火通明,因着上元节,到处还挂满了花灯,各色珍馐美食送上来,江怀雪却也根本不爱吃,只是兴趣缺缺的尝了几口,裴书锦对吃的没有什么过分要求,看着那些鲍参翅肚只觉得浪费,加之他怀着心事,也没有吃下多少。
  从酒楼出来,回身过了太平桥便是繁华的上元灯市,此刻已是人潮涌动,游人如织,头顶悬挂了成片的暖黄灯笼,除了各式花灯布景,街面上到处是小摊小贩,叫卖吃食糕点、胭脂水粉、头面首饰、文房四宝,还有猜灯谜、做花灯、看杂耍……百无禁忌,热闹非凡,尽管夜色已深,此时明晃灯光恰如黄昏,声声欢笑好似沸水,上元之夜,男男女女便在这热烈而朦胧的夜晚中相约相许。
  此情此景,哪怕是不喜热闹的裴书锦心中也颇有感触,只觉得被游人的笑闹声感染了似的,心中那层阴霾薄雾暂歇,站在路口呆呆望了好一阵儿。
  江怀雪却是见不到这番情景,他的眼睛刚恢复了一些,但也只能感受到一片模糊光影,置身市井反而吵得他耳朵疼。
  永明永兴跟在他们身后,刻意拉开一段距离,裴书锦也感到江怀雪驻足不前,这才想起他无法感同身受,便拉住他道:“你是不是觉得吵?这里人太多了,不然我们回去吧。”
  江怀雪沉默了片刻,虽然他自己感受不到什么花市灯如昼的气氛,但也没有扫兴,回头向永兴永明招手,吩咐道:“这里人太多了,去河道雇艘画舫,沿河观景吧。”
  乘船观景又别有一番滋味,永兴永明一个船头一个船尾,江怀雪裴书锦二人靠坐在船仓里,船刚起锚,沿着岸边缓缓走着,窗外万家灯火十里辉煌,远处是缀满灯火的临水阁楼,近处是一路沿河售卖的酒食和随波逐流的莲花灯。
  裴书锦自从来了扬州就没闲着,从未有过如此惬意闲暇的时光,既能享受船内的安然幽静,也能欣赏窗外的繁华市井,不由得竟喟然叹了口气。
  “怎么了?”江怀雪与他并肩而坐,慵懒地半躺着,闻声握着他的手问道。
  裴书锦眼神从窗外收回,看着近在咫尺的江怀雪,叹道:“这近两月的时间整日奔波在灾民中,耳闻目睹都是流离失所的饥荒惨象,而不过几天,眼前就换了扬州的繁华胜景,一瞬之间觉得有些不真实。”
  “你这段日子,是太累了。”江怀雪避而不谈淮北之事,反而问道:“晚上怎么只吃那么一点,不饿吗?”
  “还好。”裴书锦犹豫道:“我对吃食没什么讲究,以后不要浪费了。”
  江怀雪沉默了一会儿,抬手弹了裴书锦脑门一下,不由得叹气。
  船随水而东,裴书锦闻到窗外飘来的香气,好奇道:“好香,是什么?”
  江怀雪对扬州的街市也算是谙熟于心,思忖道:“该是到了万岁桥吧,算是这一带有名的小食街。”
  裴书锦一路趴在窗框看着外面售卖的各色吃食,油锅滋滋沸腾,炸肉丸和炸春卷窜起香味,热气腾腾的包子、荷叶鸡、八宝饭、馄饨……
  “这是什么?好香,干崩肉丝吗?我想要一份……”
  裴书锦被这烟火气十足的景象所感染,不由得想到母亲还在世时经常会带自己赶集,在小摊小贩那里买些吃食,他心中微动,身子探向窗外,几个沿河摆摊的老板马上招呼他。 第65章   江怀雪皱眉,拽住他衣袖低声道:“那是什么油啊,不能吃这些。”
  裴书锦犹豫了下,船已经缓缓驶开,他只好又看向下一个摊位,询问道:“老板,这个牛肉饼怎么卖?”
  江怀雪又拉他衣服,低声道:“说不好是什么馅,不行。”
  裴书锦好不容易有点兴致,被他打击得有些萎靡,叹了口气,便打算作罢,却又正好路过一家卖酒酿圆子的店,他忍不住又道:“这个酒酿圆子……”
  江怀雪别扭了一阵,叹了口气,还是皱眉朝船头道:“永兴,去买那个酒酿圆子。”
  酒酿圆子买到了手,还冒着热气,装在一个小木碗里,两点红色的枸杞点缀着,看上去并不比今晚的山珍海味差。
  裴书锦拿木勺盛起几颗,吹了吹,问江怀雪:“要不要尝一口?“
  江怀雪撇过头道:“不要。”
  裴书锦也不勉强他,自己端过来慢条斯理吃着,船内的火炉上温着酒,夜风和柔,窗外夜空悬着一轮圆月,这样惬意近乎奢侈。
  江怀雪嘟囔道:“晚上只吃那么一点,跑出来吃这些,能干净吗……”
  裴书锦吞掉两颗热烫的园子,呼了口气,皱眉道:“你这是偏见,小摊上的东西哪里就见得不干不净了?吃什么不重要,不过是图个热闹,两个人冷冷清清坐在酒楼里点一桌子的山珍海味,旁边再围上一堆伺候的人,还真不见得有胃口。”
  江怀雪让他堵了回去,反而轻笑道:“裴大夫这会儿倒是牙尖嘴利了。”
  裴书锦摇了摇头,自顾自吃着,还剩小半碗,一口气喝了下去,没想到碗底汤水还是滚烫的,那圆子更是烫得他无法下咽,暗呼一声,连忙半张着嘴倒吸气。
  江怀雪闻见动静,竟然低头凑了过来,裴书锦只觉得眼前一暗,江怀雪的唇舌便纠缠了过来,温软灵巧的舌头将圆子一下卷走,又恶意舔*着裴书锦被烫红的舌尖,纠缠厮磨好一阵,在裴书锦下唇轻咬了一口,这才抬起头来,回味似的舔了舔嘴角,似笑非笑道:“……这也太甜了。”
  江怀雪的气息沁入,裴书锦只觉得舌尖口腔都萦绕着一股清冷茶香,嘴里倒是不烫了,但是热意却从脊背攀上,一时之间脸红心跳。
  裴书锦回过神来暗暗吐气,讪讪放下碗,心道幸亏江怀雪失明,这才看不到他这幅煮熟螃蟹般端着碗无所适从的呆楞样子。
  江怀雪伸手将裴书锦搂进怀里,故意打趣道:“我晚上也没吃饱,不如再买两碗吧……”
  裴书锦怀疑他的真实意图,无奈道:“不必了!是你说的,这也不干净……”
  江怀雪嘴角含起笑意,挑了下裴书锦的下巴,又帮他整理了斗篷,而后回身靠坐好,向船头道:“永明,往湖心去吧。”
  船加速驶开,上元夜虽无宵禁,但此时天色已然很晚,好端端去湖心吹什么闲风?裴书锦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江怀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很快画舫就泊在了湖心岛附近,这里不比岸边灯火繁华,放眼望去水天一色,皆是黑洞洞的一片,近乎伸手不见五指,全靠船上几盏灯笼照明。
  永明和永兴绕到了船身处,从外头将两扇窗拉开,裴书锦便看见天际上悬挂的一轮明晃晃的满月,江天一色,月华流淌,虽皎洁生辉,却也让人觉得寒意更甚。
  裴书锦自己又拢了拢斗篷,又转身将江怀雪的大氅系好,不由得苦笑道:“来这儿做什么,我也不是什么对月抒怀之人,倒是小心伤寒。”
  “不解风情。”江怀雪打趣了一句,将手炉塞到裴书锦手里,轻笑道:“再等一下。”
  江怀雪话音刚落,四下静谧之中便猛地爆发出“砰”地一声,裴书锦惊了一下,清晰可闻的烟火炸裂声便不断传来,应声往外看去,只见远处黑暗中,五光十色的焰火冲天,顷刻火树银花一片,天际流光,直与月色争辉,映得湖面波光粼粼熠熠生辉。
  本朝炮火受禁,只有除夕和万寿节可以燃放炮竹烟花,其余时候都需官府备案,尤其是这样大规模的成架烟火,哪怕富庶如江南,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一次,裴书锦也只在很小的时候,寄身在顾言家里,顾言母亲寿辰时顾员外燃放过一次烟火,烟花班是湖南请来的,里外打点耗费了许多财力,当时轰动了整个江城。
  而眼前的烟火远比那时更为震撼,自甘泉山脚下引燃,冲天绽放千树花火,盛景开阔,从船里根本看不见边际,他们从湖心岛望去,没有半点遮挡,焰光滔天堪比白昼,五色缤纷如花锦簇,目之所及美轮美奂,不似人间。
  他们的画舫置身开阔幽静之处,被四面湖水挟裹,世俗里的纷扰繁杂皆被潮水冲刷干尽,那些忧烦的、丑陋的、脏污的东西都与他们无关,他们什么都不必理会,什么人也都无法叨扰,他们的世界里便只有这美到不真实的漫天烟花和如星雨般坠落的流火。
  裴书锦向来一步一个脚印地行走人间,不沉溺于任何虚无的美好,也忍得了寂寞疾苦,但他此刻望着天际一时失语,竟有几欲落泪之感。
  江怀雪从身后抱了过来,他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却能从裴书锦的呼吸声中感受到那种微妙的动容。
  裴书锦反握住江怀雪的手,平复许久,才叹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从前只在诗文里见,今日却亲眼领教了。只可惜……你的眼疾尚未痊愈,这等良辰美景,却不能共赏。” 第66章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江怀雪不知看向何处,只出神道:“江月如此,灯火如此,烟花也如此,都没什么好稀奇的。”
  裴书锦靠在江怀雪怀里,望着眼前烟火绚烂,摇头苦笑道:“你这个人……总这么举重若轻,眼疾是何等要紧的事,你却这般不上心。”
  “看不见多少会有些不便,但于我也不是什么难熬的事,我也没那么多想看的东西……”
  裴书锦不禁皱眉:“你真是奇怪,万紫千红人间胜境,怎么会不想看?”
  江怀雪将裴书锦搂进怀里,抬起他的下巴就吻了下来。
  “我不喜欢什么人间胜境,我只希望能好好看看你。”
  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个吻还是因为江怀雪的话,裴书锦的耳根一下子红透了,两人十指交扣,唇舌交缠,暧昧的气息在江天一色的暗夜中拼命蒸发,烟火炸裂的声音犹在耳边回响,天地之间恍若只有他们二人。
  时至今日,裴书锦尤不能完全了解江怀雪,他有时会觉得他们之间很远,但有时又觉得,这样遥远而不真实的江怀雪却是这世上难得的能够懂得他的人。
  他不愿再过问许多,更不奢求江怀雪成为一个一览无遗的人,他只想珍惜眼前的怀抱,珍惜这个如同天际烟火一般遥远却美好的人。
  夜风寒凉,两人的吻却炽热而绵长,他们都是看似清冷的人,凑在一起却几乎能够沸腾,江怀雪的吻温热有力,带着惑人心神的气息,裴书锦一时之间只觉得头晕目眩呼吸急促,胡乱地抓紧了江怀雪的后背。
  江怀雪突然顿了一下,抵着裴书锦的额头缓了缓,而后撤身捂住嘴咳了一声,眉头也紧紧皱了起来。
  裴书锦一时有些失措,扶着江怀雪道:“怎么了?我咬到你了?还是抓疼你了?”
  江怀雪用力摇了摇头,可是面色突然变得苍白,与裴书锦十指交握的手掌也霎时冰凉。
  裴书锦心下慌张,连忙翻过江怀雪的手给他搭脉,江怀雪却用力握住了他的手,缓过一口气,费力摇头道:“没事,可能是吹了风,犯了寒症,回去歇歇就好……”
  第56章
  裴书锦在蓬莱别院这段时间,江怀雪虽然一直有积寒之兆,但因为身体底子好,除了眼疾失明外并没有犯过其他病症,伤寒脑热都少见,上元节那晚江怀雪寒症犯得突然,回府时已是意识模糊面无人色,着实吓到了裴书锦,不过回去休养了两天,也就又恢复如常了。
  裴书锦后来给江怀雪诊脉时,感到他体内寒邪之气隐隐见盛,与许渐清他们交流过,都有些不明就里,江怀雪表状又没有异常,只好暂时揭过,平素只多开了些温补食药,又加了些祛寒的熏药浴药。
  只是裴书锦难免有些不放心,江逐星现在又不在江怀雪身边,他便大部分时间都呆在摘星楼,尽可能多照顾江怀雪一些。
  江怀雪的眼睛日渐有了些起色,他本也是喜欢清静的人,便想着给一笔钱打发了许渐清他们四人,可他们却都不舍得走了,在这里除了有些离家愁绪,平日里生活优渥,差事清闲,工钱又高,而且只要等到江怀雪复明,他们多少也是有功之人,日后行医便有了一辈子的谈资名声,怎能半途而废。
  江怀雪虽然也顾虑人多眼杂,但想到那几人淮北赈灾也出过力,又怕裴书锦一个人过于忙乱,便也让他们继续留下来了。
  借口江逐星不在,江怀雪又犯起了懒,正月里不见人不见客连生意都处理得少了,每日就是深居简出,还拉着裴书锦和他一起在屋前廊下种起了花,许是也想过一把“采菊东篱下”的瘾头。
  苗圃的土刚松好,江怀雪正在那里随心所欲地撒着种子,一边撒还一边悠闲道:“等再过几个月,我的眼睛大好,天也暖了,就正好开花了吧。”
  “你想得美。”裴书锦在旁边读医书,闻言抬头道:“这院子里到处是名贵花种,移植些便罢了,你还偏要自己种,我看你撒种那样子,发芽都难。”
  “哼。”江怀雪不屑道:“移植的能一样吗?我就要从头开始。等这栀子花种出来了,我可以大发慈悲送你一些。”
  “那我提前谢谢你了。”裴书锦笑他孩子气,江怀雪身上总有些莫名其妙的执着。
  江怀雪自得其乐地撒着种子,裴书锦摇了摇头,正要继续看书,却见墙边有人影闪过,裴书锦眨了眨眼,刚想细看,只见伴着一声简短笛声从房顶飘下一个黑色身影,轻功俊俏,神出鬼没。
  裴书锦还来不及反应,江怀雪却突然转身,皱眉凛然道:“大白天的怎么来这儿了?出什么事了?”
  那看不清面目的暗卫刚朝江怀雪耳语了一句,江怀雪就顷刻脸色煞白,他向来冷静自若,天塌下来也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除了武夷山那次,关乎他父母,他从未表露过如此惊异的情绪。
  “怎么会?”江怀雪竟有一分慌乱:“让慕云洲来见我,避开耳目,一切小心行事。”
  那黑影又迅速蹿上房檐消失不见了,江怀雪呆愣一阵,竟有些腿软,一把扶住了廊柱。
  裴书锦赶紧去扶他,关切道:“这是怎么了?”
  江怀雪由他扶着进了房门,裴书锦倒了热茶给他,他端茶杯的手竟有些颤抖,好半天才喝下去,沉声道:“要变天了。” 第67章   江怀雪坐在那里,又仿佛陷入了沉思,裴书锦不明就里,也不想打扰他,就坐在一旁默默守着他,直到夜幕降临时,那个神出鬼没的黑影又来了,这次带了一个布衣斗笠乔装打扮的人,江怀雪闻声疾言道:“怎么回事?!晏清他……”
  慕云洲摘了斗笠,不同于那日的气定神闲,也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愁眉紧锁道:“我也是刚知道,不比你早半分。皇上除夕夜出宫巡城,遭到了一伙叛匪行刺,所幸没有受伤。二皇子和慕靖南调查了此事,这伙叛匪头目是十几年前一桩旧案冤死的官员亲眷,所受冤屈苦楚颇多,其罪可诛其情可悯,听闻皇上要派兵剿灭,他们就求了情,还恳请皇上彻查当年冤案。这可激怒了皇上,二皇子被关在了府邸,慕靖南也让下了大理寺。方淑妃和仁党又趁机劝皇上派二皇子亲去剿匪,以示忠孝之心。”
  江怀雪闻言冷笑道:“这该不会是慕云深的主意吧?二皇子若是不去,便是不忠不孝的罪人,就彻底失了圣心;他要是去,仁党有的是办法让他有去无回。”
  慕云洲叹道:“二皇子只能硬着头皮领兵剿匪,慕靖南听说了此事,闯出大理寺擅自调兵去救了二皇子,仁党给他安了个拥兵自重意图谋反的罪名,慕靖南自然不肯束手就擒,仁党惧怕慕靖南的兵力,便用了计谋让慕云深大义灭亲,亲自弩杀了他。”
  江怀雪呼吸一窒,面色冷峻:“慕云深他真的能下得去手?……”
  “他兄弟二人政见不合也不是一两天了,慕靖南对二皇子忠心耿耿,慕云深却是仁党肱骨,一心拥立六皇子,如今竟是这样的结局……宗族里除了我和我爹,现在都还不知道,若是传开了……”
  慕云洲也颇为头痛,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怎么会……”江怀雪仍是难以置信:“晏清用兵如神,是社稷之臣,又是慕谦唯一的嫡孙,就这么交待在仁党手里……”
  慕云洲沉默半晌,才叹道:“按道理说我爹现在掌家,他们兄弟阋墙,是该去质问慕云深的,可是慕靖南这一走,慕家主府便是慕云深一人独大,二皇子经此一事一蹶不振,以皇上的身体,左右不过这两年了,日后如若六皇子真的登基,慕云深更要风光无两……我们三房又哪敢去触他霉头。”
  江怀雪眉头紧皱,思忖道:“……晏清出事,距现在有一个月了吧,消息瞒得这么严?”
  “京城那边一直封锁着消息,直到北大营换了宁武侯方荣的帅旗,全军哗变,朝廷这才不得不做了通报。说来这也是个麻烦事,北大营以靖远军为首,可多是只认慕谦不认朝廷的,慕谦走后,也就只有慕靖南能服众,骤然换帅,若不是慕靖南手下的薛穆撑着局面,北大营怕是早出事了,他方家想接这个烫手山芋,也不看自己有没有这个能耐!”
  江怀雪冷笑道:“方淑妃的心可不小,他长兄方茂已是御林军统领了,还敢让嫡兄方荣领北大营的帅旗,还真以为江山要姓方了吗?外戚专权遗祸无穷,皇上也是老糊涂……”
  “怀雪慎言!”眼见江怀雪失态,慕云洲敛眉劝道:“我知道你与慕靖南自幼就是有些情谊的,可是事已至此,天下人皆会闻风而动,你也早做打算吧。”
  江怀雪撇开了脸,静坐许久,沉默不语,两人都冷静了下来,慕云洲也没有再说话,抬眼看到了裴书锦,两人尴尬地点头对视了一眼。
  “我不宜久留,这便走了。”慕云洲叮嘱道:“你切勿忧思过重,好好治病调养。”
  “好。”江怀雪长呼了一口气,摁着额头道:“你劝我早做打算,我也劝你一句,现在下定论为时尚早,静观其变,不要轻举妄动。”
  慕云洲眉头微皱,欲言又止,终是轻轻颔首应了一声,他出门后就被暗卫带离,很快就不见人影了。
  慕云洲走后,江怀雪略显疲累地叹了口气,裴书锦给他披上了斗篷,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慕靖南……这个名字我有听梁川提到过,你很少为别人的事伤心,他是你的知交吗?”
  江怀雪按住他的手,愣愣地望着远处出神:“……我也不知道,好像是有些难过,但更多的……是兔死狐悲吧。”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裴书锦闻言也长叹了一口气。
  “像你们这样的世家子弟,总有些未竟的志向,心思重,肩上担的东西也多。虽锦衣荣华,却也如履薄冰。”裴书锦真心实意劝慰道:“我不在其中,也感受不到个中艰难,只觉得你可以没必要这么累。放下那些,寻常日子也能过,就像今天这般种种花看看书,也是极好的。”
  江怀雪好像并不当真,只轻笑道:“全放下了,我若是一文不名,到时候你养我啊?”
  裴书锦畅想了一下那般情景,倒也觉得很好,点头道:“我现在虽然积蓄不多,但以这点医术应当是不愁养你的,只是……怕是没办法让你锦衣玉食了。”
  江怀雪闻言身形稍顿,嘴角轻抿,一把将裴书锦拉进了自己怀里,伸手弹了他脑门一下,轻声叹道:“……傻子。”
  第57章
  自慕云洲走后,没出半个月,京中出事的消息已然发酵,风向大变,江南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江怀雪虽然远在蓬莱别院,但是登门拜访的人却络绎不绝,江怀雪就又拖病休养闭门谢客,但少不了总有些执着的一而再再而三地登门,永明永兴他们每日光是拒客就要费去大量精力。 第68章   二月初五未时刚过,裴书锦正给江怀雪施针,永明急匆匆跑来,在门口徘徊了好一阵子,才叩门进来,小心翼翼道:“爷……织造局的吴大人带了几个人来,说是还有个户部的京官儿,一道送来了一对儿羊脂白玉的手把玩,是昆仑山的籽玉,说是本要做曾大人生辰贺礼的。”
  江怀雪闻言皱眉道:“生辰贺礼?那送到曾府去啊,到我门上做什么?”
  永明斟酌道:“说是前些日子去过了,曾大人说这对儿羊脂玉是罕见的珍品,您肯定能喜欢,让送来给您。”
  江怀雪沉默片刻,不知在思忖些什么。
  裴书锦收了针,见永明满脸的愁苦为难,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道:“永明他们拒客的借口都想尽了,你反正也没什么事,人家好歹是个官,又千里迢迢而来,见见也没什么大不了。”
  “呵。”江怀雪不屑道:“我闭着眼睛也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京中出了那等事,下面的人也都改换门庭了,这是想要拉我去做投名状呢。”
  “行吧,让他们去花厅坐。”江怀雪利落起身,对着裴书锦道:“我领你去见见他们的嘴脸,省的你总觉得我是偷懒避事。”
  永明如蒙大赦,擦了一把头上的汗,长舒一口气,这些日子以来江怀雪一推四五六,他们这些挡在前面的下人却左右为难,登门的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每天就连睡着的时候也要想着如何能闭门谢客又能不招人怪怨,实在是太难了。
  裴书锦扶着江怀雪刚进花厅,几个中年男子就齐齐站了起来,为首一个长吁短叹:“江老板!可总算见到您了!”
  江怀雪在主位坐下,轻咳了几声,装出一副若不惊风的憔悴模样,摆手道:“近来身体不适,失礼了,几位大人来此是有何要事,便长话短说吧。”
  吴大人连忙介绍道:“江老板,这位是京城户部的贾大人,这位是织造局的李大人,那位是杭州的……”
  “吴大人。”江怀雪叩着桌子,不耐道:“我知道你是从曾大人那里来的便够了,长话短说,犯不着跟个瞎子在这儿如数家珍。”
  “这……”众人面面相觑,江怀雪如此单刀直入,半点寒暄的功夫都不给,他们也只好硬着头皮开门见山道:“江老板是痛快人,那我们便有话直说了。”
  “自从顺熙二十年金陵织造局习得了高昌的浮光锦织法,每年都会向宫廷进献浮光锦十匹,也会通过户部内府衙门向后妃和亲王宗室打点一些,但是顺熙二十八年,金陵织造府改制,几个织工相继出走,加上桑农受灾,江浙一带普通丝绸产量都骤减,后来织造府嫌浮光锦织就过程繁杂,过于奢靡,便连织机都卖了,浮光锦也就此绝迹……”
  吴大人为难道:“方淑妃是最爱这些丝绸绮罗,前些年皇上国库里存的浮光锦也全赏给她了,可淑妃还是抱怨没有新的浮光锦做衣服。没想到前些日子,太后寿辰竟穿了一件浮光锦裘,光彩灵动观者炫目,是以前从未见过的,这可急坏了淑妃,百般打问,才知道是江老板进献的……”
  “有这事?”江怀雪摩挲着玉扳指,仔细思忖道:“我们这些做生意的,上承皇恩,遇到点好东西便也总想着进献皇家,哪里都能记那么清。”
  “是是是。”吴大人赶忙道:“是这样,听说江老板现在手里并了几个纺织作坊,用的都是常州白家改进的织机,织工也有不少是以前金陵织造局的,是江南现在唯一能大量生产浮光锦的作坊。所以我们这次前来,就是想问问江老板,从今年起,能恢复浮光锦的上贡吗?”
  “我没听错吧?”江怀雪只觉得可笑:“你们官家的织造衙门是靠户部出钱筹建的,每年定额上缴绸缎棉布天经地义。在下一介布衣经商,可没拿朝廷一分俸禄,更不欠半两税银,好端端怎么还逼人进贡呢?我倒是想问问,这是谁的意思,便是户部尚书来了,也不敢这么说吧?”
  “吴大人失言,江老板莫怪,我们不是那个意思。”户部的贾大人接过话茬,委婉道:“按理说,织造局衙门想要浮光锦,理应和江老板采买,可浮光锦现下无法以市价衡量,我们也知道江老板是不缺钱的人……京城的事,江老板也该是听说了吧?照这光景,又有谁敢得罪淑妃,江老板既然能给太后进献,又何不做个顺水人情,淑妃会惦记您的好……”
  “咳。”江怀雪咳了一声,这才摇头轻笑道:“所以几位大人既未得圣谕又没有户部文书,只是为了讨好淑妃,才硬着头皮来找在下?”
  “江老板这话可就不对了。”贾大人压低声音道:“您也说了,上承皇恩,就理应为皇家分忧,淑妃是皇上的宠妃,更是六皇子的生母。过去局势不明,您只送浮光锦给太后也就罢了,如今淑妃如日中天,太后不过日薄西山,您也是在京中做过几年官的,审时度势,怎么想不通呢?”
  “这位大人倒是好大的胆子。”江怀雪义正辞严:“我朝孝治天下,太后和淑妃,长幼尊别还是要分得清的。如今皇上还稳坐明堂呢,你们便这样迫不及待私相授受,这可不太好吧?”
  几人脸色难看,面面相觑一阵子,吃了这等闷亏,语气里也含了威胁:“江老板的胆子可也不小,您是做生意的,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自然明白,如今只顾眼前不谋长久,就不怕日后清算吗?莫说是您,就连曾大人和项大人,这些年经营两浙,有什么好东西不都要留一份孝敬淑妃吗?” 第69章   江怀雪喝了口茶,不动声色道:“各位大人也不要急着给我扣帽子,我不过是个生意人,京中纷争与我何干?我自认没什么立场,更不会有所攀附。不过……我也想问几位一句,我既有门路送到太后手里,便也不愁送到淑妃手里,何苦要劳烦几位大人操心,说到底是想借我的花献别尊佛吧?”
  “这……”几人的来意被江怀雪一针见血摆上台面,就连狐假虎威寻的借口都让不留情面地撕开,别无他法,只好服软道:“江老板的本事,我们自然是知道的。实不相瞒,为这浮光锦,内府总管在淑妃面前难做,便只能压到户部,户部又压到我们纺织局……您也晓得,提督项大人告病已久,制造局诸事艰难,我们实在是开罪不起。”
  吴大人又套近乎道:“江老板,吴某以前一直在曾大人手下当差,也是一路看着江老板年少成名纵横江南的。这位贾大人……您应当也记得,他过去在礼部一直负责贡院科考唱名监视,您高中探花那年也是他负责亲引你们去吏部报到的,说来大家都是渊源颇深,如今我们都是为皇家分忧,何不精诚合作呢?”
  “贾大人……”江怀雪沉思了片刻,恍然道:“顺熙二十六年江南贡院的会试春闱,是你负责唱名核验?”
  “正是!……”吴大人刚想套近乎,贾大人便狠狠碰了他手肘一下,江怀雪是顺熙二十三年的探花,好端端的,怎么提起了顺熙二十六年的春闱?
  江怀雪拢了拢斗篷,语气状似轻松:“那我们当真是缘分不浅,贾世通大人,我是熟的。”
  还不待几人高兴,江怀雪又摸着扳指悠悠道:“顺熙二十六年,逐星在江南贡院应试春闱,贾大人弄混了他的姓名和秋闱名次,致使无法验明正身,后来找贾大人陈辩,是您说的‘哪个官署不犯错,便是集贤院的阁相也要有错漏,三年后再应试便是了’,我近日神思不济,但这事应当没记错吧?”
  众人万万没想到,本是来套近乎,江怀雪不但不买账,竟还牵扯出了这么一桩陈年旧事,这可是把他们架在火上烤。
  “这件事实属误会……”贾大人面色已经相当难看,硬着头皮道:“当初不知是手底下哪个小吏出了差错,出了这事以后,大家都领了罚,我也自请了罪责……”
  吴大人接过话茬道:“咳,我看小江老板反倒是因祸得福,眼下仕途难走,跟着江老板做生意,怎么不比那一官半职的清贫日子强,大家都是误打误撞,不打不相识嘛……江老板您说……”
  “不错,现在家大业大,还真是离不开逐星。”江怀雪噙着笑意,点头道:“我自打去年坠马,已成了这般样子,实在精力不济,除了些茶叶生意不得不亲自盯着,什么丝绸盐铁银庄票号,全辛苦逐星打理。至于这浮光锦的事儿,实不相瞒,作坊在哪,织工是谁,有几架织机,产量多少,我一概不知,你们问我也是没用,全要靠逐星做主。”
  几人闻言立刻急了,连忙起身道:“江老板这是哪里的话,但凡你一句话,江逐星有敢不从的吗?再说了……曾大人……”
  “曾大人知道你打着他的名头指点我做事吗?”江怀雪打断他的话,将茶杯一放,理了理衣摆,起身道:“下个月底便是他的生辰,不如到时我们过曾府一起谈谈?”
  “这……”几人心里暗恨,曾贤更是个老狐狸,怎么会把话说明白,到底他们仗势欺人,一个两个,竟敢涮着他们玩。
  “几位大人若是不嫌弃,这里的厨子还过得去,吃了饭再走吧。”江怀雪转身道:“江某尚在病中,失陪了。”
  裴书锦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他们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扶着江怀雪回屋的路上,便皱眉道:“没想到江大哥不光武功卓绝,科举都到了春闱会试,但竟被这些蠢材耽误了。”
  江怀雪意外道:“你倒是会替他打抱不平,你何曾为了我骂过人?”
  裴书锦无奈道:“……说这些风凉话做什么,你刚才不也是在替他打抱不平吗?”
  江怀雪捏了捏他的手,这才叹道:“逐星少年坎坷,是很不容易,那年他因人祸错失春闱,江家个个作壁上观,竟无人替他做主。那时我也不过十八岁,虽然在翰林院也算是天子近臣,但终究品秩低了些,加上翰林院多年来被集贤院架空,没什么太大实权,也是有心无力……”
  “天道好轮回。”裴书锦唏嘘道:“他们也想不到会有今日求人之时吧。”
  两人回到摘星楼时,永兴正值守在门口,见了江怀雪便请安,江怀雪顿身道:“逐星捎信回来了吗?”
  “没有,爷。”
  “一个多月了……”江怀雪微微皱眉:“这样,你亲去湖州一趟,看看怎么回事,记得多带几个人,或许逐星有什么要帮忙的。”
  “是!“永兴领了命,正打算走,又突然想起什么,赶紧问道:“对了,爷,曾大人寿辰快到了,往年都是您和二爷亲备贺礼,今年怎么办?您还亲去吗?”
  “再说吧。”江怀雪揉了揉额头:“等逐星回来。”
  两人回了屋,裴书锦扶了江怀雪坐下,顺嘴问道:“曾大人是何人?好像经常听你们谈到他,与你很亲厚吗?”
  “……”江怀雪解披风的手一顿,竟沉默了一下,才缓缓解释道:“两浙巡抚都御史,在江南一带手眼通天,江家不少生意要仰仗他。” 第70章   第58章
  夜里江怀雪沐浴后又换了一身金鳞羽浪的寝衣,这次的纹饰更为复杂,月白底色上以金线暗织凤凰展翅,行动间若隐似现,栩栩如生。
  裴书锦在他身边这些日子,对他这些锦衣夜行的举止见怪不怪,只是好奇问道:“他们想要的浮光锦便和你穿的这料子差不多吧。”
  “差得多。”江怀雪摇头道:“金鳞羽浪我一年也只得一匹,浮光锦相对织工要简单些,一年能产个二三十匹。”
  “那我知道你为什么衣锦夜行了。”裴书锦笑他:“皇室想要几匹浮光锦都不可得,你若是穿着金鳞羽浪招摇过市……。”
  “我还想多活两年。”江怀雪也跟着轻笑道:“为件衣服引至杀身之祸,我还没那么糊涂。金鳞羽浪当世只有常州白家一门传人,因着一些私交,才特意替我织了几年……”
  江怀雪像是想到什么,拉了裴书锦道:“走,我领你去东配室看看。”
  东配室是江怀雪放置常用衣冠的地方,江怀雪拉着他摸索着绕过一座博古架,便见一排檀木柜,江怀雪将罩子往下一扯,竟然是各式金陵羽浪的寝衣,皆是浅色,乍一看去像是十几套一模一样的衣服,仔细分辨才发现色泽纹饰厚度皆不相同,绣样生动灵活,异彩纷呈,倒像是能连成一副画卷。
  裴书锦瞠目结舌,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有些尴尬道:“……你这是在炫耀吗?”
  江怀雪大手一挥道:“我暂住蓬莱别院,只带了这些来,我全送你吧。”
  “大可不必。”裴书锦连忙摆手道:“这些衣服世家贵族争相追逐,对平民百姓却也没什么价值。我要这些倒是负累。”
  江怀雪叹气:“总想送你点什么,却不知什么合适,也是他们今日提起浮光锦,我才想到。”
  裴书锦笑道:“心意领了,你好好医病,身体康健,便是我所求所愿了。”
  “……好。”江怀雪勾着裴书锦衣带,一把就将人拉到旁边榻上,在裴书锦颈边磨蹭着,声音像带了钩子一样让人心痒痒的:“等我眼睛好了,你要把这些寝衣挨个穿一遍给我看……”
  “你要看的是衣服吗?”裴书锦气息不稳,拉住江怀雪解他腰带的手,脸颊微红道:“别闹了,你的身体不适合做这些。”
  江怀雪不由分说,一把解开裴书锦的腰带,气恼地在裴书锦唇上咬了一口,带着恼意道:“我哪里就不适合了!”
  “……”裴书锦躲无可躲,往后退了两下就被江怀雪捞过来掐着腰吻了起来,身上的衣服也被撩得凌乱,一路挑拨得裴书锦浑身发热气息混乱,好半天才挣扎着咬了江怀雪舌头一下,双手抵着他胸口,低声慌乱道:“你忘了那晚……你隔天就犯了病,你定是肾阳虚亏,不可……”
  “裴书锦!”江怀雪只觉得如惊雷入耳,后槽牙都咬紧了,恶狠狠道:“你说谁肾阳虚亏!……”
  “我不是……唔!……你轻点……嗯……”
  江怀雪的男性尊严猝不及防受到了挑战,被气得眼前昏黑怒火中烧,为了证明自己,当夜就没打算睡觉,几乎使尽了浑身解数,那阵仗全如饿虎扑食,哪有平时装出来的半点温润,裴书锦受不了这样的刺激,哭得像是受了委屈的兔子,眼睛又红嗓子又哑,后半夜一直在小声求饶说尽好话,那副样子着实楚楚可怜,可他一动情身体就更加是软紧致,身上那隐隐馨香也更清幽诱人,惹得江怀雪欲罢不能,把人扣在怀里不依不饶,一直折腾到天色发白,把人弄得彻底晕了过去。
  裴书锦再醒来时正午的太阳都偏了,整个人脑袋昏沉腰肢酸软,身体还残留着昨夜的记忆,莫说起不了身,连抬手都费劲,不自觉地就低吟了一声。
  “醒啦?”江怀雪赖在他身上,见人醒了就又亲了一口,弄得裴书锦措手不及。
  “你……”裴书锦憋红了脸想指责他,却半天也说不出什么,两人衣不蔽体地抱在一块,好在身上收拾过了,床单也草草换了新的,不用让裴书锦直视那些不堪的痕迹。
  江怀雪昨晚整整折腾了一夜,他眼睛不好手脚又笨,清理收拾也要花不少时间,想来也没怎么睡,但此刻却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裴书锦费解道:“你真是个病人吗……”
  江怀雪搂着他的腰,像只猫一样在他颈边磨蹭,颇有些撒娇的意味:“别老把我当个病人,武学一门我比不得逐星,但也是练家子,眼睛好时骑马射箭没有不行的,寻常人不得近身。”
  “……”裴书锦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他遇到江怀雪时江怀雪就是那么一副慵懒娇惯模样,目不能视,寒症淤积,人也有些过分苍白,裴书锦对他甚至有几分保护欲,他蓦地这么“能干”,搞得裴书锦有些不适应。
  裴书锦挣扎着想要起身,身后却疼得坐不住,江怀雪一把将他揽到了身上,裴书锦缓了口气,撑起身子仔细一看,却发现自己真的穿着江怀雪金鳞羽浪的寝衣,华贵丝绸凌乱裹挟着,看着就极为煽情,裴书锦只觉得头皮发麻,颇有些无奈道:“……你给我穿这个做什么,都弄脏了。”
  江怀雪全然不在意,心情格外地美,一脸餍足地搂着那细瘦的腰,轻轻啃咬着裴书锦的耳垂,两人初次时他很是矜持地留了分寸的,昨夜却是有些放肆了,想起那般销魂蚀骨的滋味,意犹未尽地感叹道:“你可真好……说不出的好……” 第71章   裴书锦耳垂都红透了,反正也起不了身,只能无可奈何地窝在江怀雪身上,头抵着他胸口,苦笑道:“你也是……说不出的坏。”
  江怀雪笑得更开心了,贪婪地汲取着裴书锦身上的味道,抱着人就不撒手,像个得了心爱糖果的小孩子,恨不得把人放在舌尖品尝。
  “我只恨我这个瞎子,什么都看不清……”
  江怀雪闷声抱怨,眼角眉梢却仍都是喜悦的样子,他惯会摆谱耍威风,严肃起来显得有些骇人,可此时却满身的孩子气,竟有些……可爱。裴书锦从未见过他这般,心尖上竟感到一丝甜意,面上虽无奈,胸腔里却全然是温暖柔软的情绪。
  裴书锦虽然为人和善,但却并非予取予求之人,甚至有自己的刚直倔强,可他面对江怀雪……却是全无办法。
  有点糟了,裴书锦叹了口气,他可能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喜欢这个人。
  第59章
  也不知道是不是乐极生悲,还是江怀雪偏要逞强,晚间裴书锦在床上歇着,江怀雪有些生意要与下面的人交待,就去了花厅一趟,不成想这一去竟半个多时辰都未回来。
  裴书锦都迷迷糊糊睡醒了一觉,月上中天,江怀雪却仍不见人影,心下不免有些奇怪,随便套了件外衣,强撑着身体爬下了床,磨蹭着挪到门口,才听见外面一阵乱糟糟的声音,他心下一急赶紧推开了门,外面走来跑去的都是护卫侍女,院子里乱作一团。
  裴书锦差点以为是着火了,扶着门框随便招呼了个人,赶忙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那人慌慌张张地,闻声才停住脚步,看见裴书锦脸色有些尴尬,犹豫道:“爷不知道怎么了,回来路上突然摔下辇轿来,面色惨白,吐了口血,人都背过气去了!……”
  “什么?!”裴书锦脚下一软,更是站立不住,脸上血色尽褪,慌忙道:“快扶我去……”
  没想到那人退了一步,摇头道:“爷特地交待过,让裴大夫在屋里好生休息,那几位大夫都已经到了,您不必太过担心!”
  裴书锦怎么能不担心,可是眼下没人顾得上他,江怀雪也不知被抬到了哪里,院子里人们不知在干什么,皆是行色匆匆,不一会儿跟前就没了人,裴书锦循着人声动静,扶着墙一路艰难往前走,半路上竟遇到了折返回来的许渐清,许渐清脚步匆忙,神色紧张,跑过他身边时竟没注意到他,被裴书锦扑过去一把拽住,这才反应过来,扶住裴书锦,意外道:“你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裴书锦顾不得许多,只焦急道:“出什么事了?江怀雪怎么了?”
  许渐清也有些焦躁:“也不知怎么了!摔下轿来,人也晕了过去,被抬到了书斋,我们刚赶到,他就清醒了,眼看他面无人色,可就是不让我们近前诊脉,也不让你过来!我怕他是犯了癔症,和范大夫商量了下,先拿天王补心丹给他吃了,想问问你究竟是什么原因……”
  许渐清说着也颇为苦恼,困惑道:“这几天不是好好的吗?你也一直在他近前伺候,就没发现什么异样?”
  裴书锦强忍焦躁,仔细思忖,拉着许渐清道:“四肢厥逆,恶寒神衰,面色苍白,难道是心肾阳衰寒厥之症?”
  “他的寒疾这么重了?”许渐清皱眉道:“那我去熬四逆汤?”
  “好,急投此方回阳救逆。辅以针灸大椎穴,有凝神静气之效。”裴书锦神思渐渐清明,冷静道:“你先去熬药,我去拿药箱,帮他针灸。”
  许渐清扶住他,皱眉道:“我看你路都走不利索,就别强逞能了,有我们几个盯着呢,书斋那边乱得很,你就别去了!”
  裴书锦自是不肯,打发走了许渐清,回房拿了药箱就要往书斋去,一路走得艰难,路上遇见永明,永明将他拦下道:“裴大夫,爷特地交代了不让您去,您面色这么难看,赶紧自己回去歇着吧!”
  裴书锦哪里听劝,永明无奈,一掌劈在他后颈,把人打晕了,送回了摘星楼。
  裴书锦再次清醒时已是隔天中午了,江怀雪竟好端端地睡在他身边,面色平和,衣着整洁,昨晚那一场闹剧竟像是他做梦一般,反倒他自己头晕困乏,浑身上下酸软不堪,比江怀雪狼狈憔悴得多。
  “昨晚担心了吧?”江怀雪搂着他道:“那帮没用的,只会小题大做,我哪有什么事,倒是你,要好好歇上几天。”
  裴书锦愣了许久,顾不上说话,就赶紧替江怀雪把脉,脉象有些激荡,寒气交体,不似往常平和,但一时之间也并未察觉到什么问题,裴书锦仍想细细查探,江怀雪就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安慰道:“真没什么事,许渐清他们几个都看过了,药也喝了不老少,你这是关心则乱。”
  “到底怎么回事?”裴书锦仍是有些担忧,仔细思忖过,斟酌道:“是不是每次……那什么之后,你都会体虚不适?”
  江怀雪面色一黑,咬紧后槽牙道:“你什么意思?”
  裴书锦却陷入胡思乱想,煞有介事地反省道:“或许正是虚耗过度……”
  江怀雪捂住他的嘴,气得脸色铁青道:“你要是再说这个,咱俩就一起死床上吧。”
  第60章
  那日之后裴书锦怕江怀雪有什么藏着掖着不肯说,就又去打问,蔡瑞是个老实头,抱怨江怀雪既有厥逆危症仍讳疾忌医,乱发脾气不让他们近前,把自己锁屋里,最后也只有许渐清进去了两趟,送的药也不知吃没吃,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就全完了,好在天亮时几个侍卫破门进去,人已经缓过来了。 第72章   裴书锦就又去问许渐清,许渐清正忙着手里的活儿,只敷衍了两句,说可能是血虚寒厥,还不忘偷偷挖苦了江怀雪两句,说他脾气臭心态差,再问多就不耐烦了,只觉得裴书锦小题大做,对江怀雪的情分像是越出了一个做大夫的本分。
  虽然大家都不疑有他,裴书锦却跟着担心了好一阵子,全然不敢和江怀雪再有什么逾矩之处,搞得江怀雪也气性不顺,整个人都有些幽怨。
  直到入了三月,春意盎然,桃李芬芳,正是扬州最好的时节,天气回暖,江怀雪的寒症没再犯过,眼睛也已有了大好的趋势,已经可以分辨事物轮廓了,在空旷处行走不再需要人引路,裴书锦颇有些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心情也渐渐轻松了许多。
  “你种的是栀子花吗?我怎么觉得不太像呢。”
  如今已是三月下旬,春色已深,天气和暖,江怀雪上个月在廊下苗圃撒的花种大多都出了苗,裴书锦闲来无事也会和他一起侍弄,只是看着冒出土壤的幼苗,不免有些困惑。
  “不是栀子还能是什么……”江怀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却也不疑有他道:“你去帮我选个花盆,我们挑一株最好的苗移进去,放在屋里。”
  “那你歇会儿,我去去就回。”
  三四月正是花红柳绿的时候,蓬莱别院各处都开始置办盆景,摘星楼隔壁就有盆景园,裴书锦放下洒水壶,擦了擦手,便向盆景园而去。
  江怀雪虽然眼前看不甚清楚,只能分个大概轮廓,但他心情不错,亲自下地洒水,也不顾沾了一鞋底的春泥。
  “爷!”
  忽闻永兴的声音,江怀雪提着洒水壶,转过身道:“回来了?逐星呢,信上不是说一起回来吗?”
  “二爷和我们一起回来了,刚进了扬州地界,便被曾二公子带人拦去了。”
  “什么?”江怀雪身形一顿:“曾绍阳?他想干什么?”
  “他带了不少人,说是您两三个月不理事,他们放给几个茶庄酒肆的印子钱收不回来,只能堵二爷,二爷也无法……让我先回来禀报”
  江怀雪闻言眉头微皱,面露不豫之色,还不待他发难,门外突然传来动静,有人不顾侍卫阻拦闯了进来,信步踏入了廊下,抱拳道:“常山给爷请安。”
  侍卫面色难看,连忙跪下道:“爷,还不待我们通传,常管事他……”
  “常山。”江怀雪挥手示意侍卫退下,不动声色道:“你可越来越懂规矩了,你不在府里照料,跑到别院做什么?”
  “爷,自打年后,您又快三个月没回府了,月初清明祭祖也未去,昨日小少爷染疾,哭闹不止,我是特地来接您回去的。”
  “你是专程跑来质问我的?”江怀雪冷笑:“我若是不回去,还要给你赔个罪?”
  “常山不敢。小少爷确实是病了,且夫人交代,二爷琐事缠身,迟迟未归,您身边也没有伺候得力的人,既然眼疾大好,也不适宜再久住别院了,尽快回府,一家团聚才是。”
  江怀雪还未出声,便听见近前花盆坠地的声音,一听便是摔得四分五裂。
  江怀雪脊背僵直,面色冷硬,他闭了闭眼,声音比淬毒的冰刃还要阴寒:“滚。”
  “爷……”
  常山还欲开口,江怀雪将手中洒水壶劈头盖脸砸了过去,面无表情重复道:“都给我滚。”
  常山抬起眼皮打量了江怀雪神色,默不作声地带着几个下人转身退下了,路过裴书锦身边时,还意味深长瞟了他一眼。
  院里便只剩下了江怀雪和裴书锦,隔着一道长廊和一方苗圃,相对而立,久久不能言语。
  裴书锦知道,江怀雪父母俱亡,江家主府只他一人掌家,什么夫人小少爷……是他的什么人,自是不言而喻。
  裴书锦一瞬之间神思恍惚,脸色血色尽消,天地骤暗,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谁也没有料到一切是这样猝不及防,从云端坠入泥土,一发而不可收拾。
  晚春和暖的空气都几欲凝滞,顺带着从他们身体里抽走了力气,皆是无法开口。
  最后还是江怀雪动了,他微微侧身,朝着裴书锦背光的单薄身影,缓缓伸出手,轻声道:“过来。”
  裴书锦的目光从那只修长的手上缓缓移下,他失神地盯着地面,有一瞬间,向来笔直如青松的裴大夫,竟直不起腰来。
  “对不起……”
  裴书锦不知道为什么他会道歉,可是就那么脱口而出了,他惨淡面色上露出了一丝不解的自嘲,拖着僵硬的身体,缓缓后退。
  第61章
  裴书锦出了摘星楼的院门,便再站不住了,浑身的力气都在流逝,他一路扶着墙壁,在众人惊异的眼光中,跌跌撞撞地狼狈前行。
  “裴大夫?……”
  “裴大夫?”
  好像有很多人在叫他,试图来扶起屡次三番扑倒在地的他,他们的声音诧异而不解,全然无法理解这中了邪般的失魂落魄。
  裴书锦的手脚没有丝毫力气,却仍是执着地拂开那些想来搀扶他的人,自己一路弯着腰,扶着墙,踉跄着走回了那座暂时寄居的小院。
  他一躺下,便觉得浑身似灌了铅,他觉得前所未有地累,他十八年受过的所有累加起来似乎都没有此刻令人疲倦。
  他这一睡便是天旋地转,陷入沉沉噩梦,孤身奔走于深渊谷底,几次三番耗尽浑身力气也攀不上去。 第73章   裴书锦一天一夜都没有醒来,送饭敲门也一概没有响应,江怀雪闻讯带人闯了进来,破门而入,屋内一片漆黑,众人手忙脚乱打着灯笼点着蜡烛,灯火掩映下,陷入梦魇的裴书锦面色惨白,江怀雪扑倒床边摸他的脸,只觉得触感冰冷,浑身发颤。
  “许渐清!”
  江怀雪慌忙从后一抓,揪着许渐清的衣服把人按到床前,许渐清也是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搭上裴书锦的脉,这才缓了口气,镇定道:“太阳病脉浮紧,四肢厥冷身病无汗,是邪寒侵体,杜仲你快去熬麻黄桂枝汤,来几个人把炉火点上,发汗解表。”
  已是三月底的天气,眼瞅着都快立夏了,屋里早没有再备炭火,眼看江怀雪面色难看,下人们着急忙慌去往炭房去,杜仲也不敢留下来触他霉头,一溜烟就跑去熬药了。
  裴书锦这番邪寒也是来势汹汹,虽服了药,但梦魇之症却并无缓解,昏睡了好几天,除了每日硬灌一些汤药,几乎什么都没吃。
  许渐清眼看不行,加大了药量,又以火燎针灸,裴书锦被唤醒时惊厥了一阵,如噩梦初醒,整个人大汗淋漓,待到平复下来,便觉得周身冷热交替,如同溺水者一般四肢疲乏无力,呼吸都有些困难。
  许渐清见人清醒,赶紧去炉上盛了一碗热粥,端给他道:“你先喝些水,再把这个吃了,你昏迷这几天滴米未进,我真怕你没病死先饿死了。”
  裴书锦勉强喝了些水,面上也渐有了些人色,哑声道:“多谢。”
  许渐清端着粥碗,看裴书锦经这一场变得形容消瘦,面色苍白,他多少也猜到了些什么,忍不住劝道:“你当珍重,什么都没自己身体重要。”
  裴书锦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些疲乏之色,许渐清斟酌再三,眉宇显露纠结,略有几分不解道:“你和江怀雪……竟到了那种地步?”
  许渐清本就比旁人早察觉一些,加上元宵节后两个来月,裴书锦一直陪着江怀雪深居简出,虽然两人于人前并没有什么过分举动,但院里上下都已是心照不宣。
  裴书锦不知如何应答,若放在以前,他还能有几分淡然之色,如今却莫名多出了一丝羞愧。
  裴书锦淡淡抬眼,终究是忍不住问道:“……江怀雪有家室的事,你知道吗?”
  许渐清一愣,面露尴尬道:“你也知道,我常年在大理,消息不比中原通畅,来前也只听说过江怀雪的名声,至于他的家室……倒是没有关心过。但想也可知,他这样身份的人,年纪也该二十四五了,不太可能没有家室吧?”
  许渐清见裴书锦低眉不语,又犹豫道:“杜仲是江左人,他应该清楚一些,需要我帮着问问吗?”
  “不必了。”裴书锦靠坐在床头,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摇头道:“……没有什么意义了。”
  许渐清是不太能理解裴书锦的心思的,看他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不由得也拧起眉毛来:“你何必自苦如此呢?江怀雪喜怒无常,裴思清一事你也是领教过的,他除了金山银海,并不见得有什么过人之处,你既并非贪慕财势之人,执着于他做什么呢?”
  裴书锦闻言,神思也有些恍惚,可能世人眼中他也是为了江怀雪的泼天富贵而来,可他却知并非如此。江怀雪即使没有财富,他也有他的可爱之处,他睿智通透洞明世事,看似倨傲不恭却也心怀仁义,他嘴硬心软,总有点小脾气和小别扭,更蒙着一层他看不透的纱,似藏着些未遂之志……
  可现在说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裴书锦只觉得口中发苦,嘴角微微动了动,无法去和许渐清解释。
  许渐清看他这幅窝囊样子,更是替他不值:“卿本佳人,奈何做贼!你才十八岁,天赋异禀,医术精绝远超我们几人,他日必是大有可为,为何这么不爱惜自己羽毛?你哪怕是喜欢男人,也着实没必要……”
  裴书锦只沉浸在他那句“卿本佳人,奈何做贼”之中,这话耳熟得很,觉得似曾相识,想来好像是梁川同他所说,他也真是糊涂,梁川早就暗示了他,而他却当作玩笑话,浑然不觉……
  许渐清正在仗义执言,门却砰地一声开了,许渐清慌忙回头,只见江怀雪从门外款款走来,他的眼睛还未痊愈,便一直盯着地面,配上那张面无表情的冷脸,无端地显得瘆人。
  许渐清的话戛然而止,他不知道江怀雪听到了多少,脸上一阵清白,一时之间只觉得芒刺在背,他将粥碗放在裴书锦榻旁,硬着头皮道:“裴大夫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许渐清头皮发麻,他怕以江怀雪的脾气,自己路过他身边时便会被一脚踹翻在地,手掌翻覆之间就将他清算,可也不知怎地,他忐忑地向门外走去,江怀雪竟全然没有动作,只自顾自地缓缓往裴书锦床前去。
  许渐清松了一口气,关上门便走了,想到裴书锦,回头望了一眼,只剩扼腕叹息。
  第62章
  江怀雪好像没听到许渐清的话一样,神情平和,他动作轻柔地坐到了裴书锦床边,摸索着拿起粥碗,盛了一勺,轻声道:“粥温了,喝一点吧。”
  裴书锦本不欲喝,但江怀雪就一直维持那个动作僵在那里,甚至带着些期待的意味,裴书锦无法,叹了口气,他的身体也确实需要吃些东西了。
  裴书锦自己把碗接过来,慢吞吞喝着,江怀雪也不出声,两人就沉默地坐着,屋子里只有裴书锦细微地吞咽声。 第74章   一碗粥下肚,裴书锦好歹恢复了些生气,江怀雪伸手想摸摸他的额头,裴书锦一转身,下意识地躲开了,反应过大,让两人间的气氛都凝滞了下来。
  “……不至于吧?”江怀雪脸上的平和有些挂不住,嘴角微微绷了起来。
  裴书锦没有力气和他争辩,攥着被子道:“你出去吧,我要休息了。”
  江怀雪不由得起了些焦躁,他偏不肯走,伸手就去拉裴书锦的被子,裴书锦费力同他揪扯,可他大病未愈,自然不敌江怀雪,便松了手,眼看江怀雪要翻身上床,他疲累道:“你的眼疾已大好,待我病愈,便要走了。”
  江怀雪拽着被子的手都悬在空中,他愣了许久,几乎是不容拒绝地拉住了裴书锦的胳膊,声音冷冽:“你自然可以走,但我想问你,我有妻室子嗣,我便不是我了吗?”
  “江怀雪。”裴书锦闻言竟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匪夷所思道:“你不觉得可笑吗?如果是我有妻儿,你又做何感想?”
  江怀雪被戳中痛处,一时无法言语,裴书锦想挣脱他的桎梏,江怀雪却执拗不松手,反而倾身上床,一把将裴书锦拥进怀里,紧紧抱着他单薄的脊背。
  江怀雪身上清冽而熟悉的气息环绕着他,这无法纾解他四肢冰寒和心中酸楚,他感到一种难言的束缚感、背叛感和屈辱感,但于这不堪的情感背后,却还是窜上一股蚕食他意志的力量,和江怀雪的吻一起,让他陷入更无望的深渊。
  裴书锦是个软心肠的人,但他也足够坚强通透,自他祖父过世后,他从不因生活艰难和人心凉薄而掉过一滴眼泪,而今终究克制不住,他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无论是哪种选择,都如同剜心般令他痛苦。
  江怀雪发现裴书锦周身冰冷,止不住地颤抖着,他将人牢牢抱紧,脸上浮现出一丝痛色。
  “书锦、书锦……”江怀雪紧紧拥着那战栗的身体,他小心翼翼捧着裴书锦的脸,轻柔地吻去他滴落的眼泪。
  裴书锦不由得哭得更凶,事已至此,他竟然还在留恋他温柔的怀抱亲吻,留恋他不知真假的温言软语,裴书锦狠狠地抓着江怀雪的衣服,声泪俱下,他是如此无能又脆弱,他无法饶恕自己。
  “书锦。”江怀雪抬起他的下巴,擦干了他的眼泪,逼他直视自己,江怀雪的眼睛亮晶晶的,裴书锦这才知道,眼睛本就会骗人,何况一双看不清的眼睛。
  “你现在……”江怀雪顿了一下,似是叹息一般:“还问心有愧吗?”
  裴书锦耳畔嗡鸣,呼吸都几近凝滞,那些蚕食他意志的情感,来时就猝不及防,日积月累地发酵,早已不是他能够掌控的,更不会忽然消失不见。
  他的爱恨都如此简单,哪里是江怀雪的对手。
  “江怀雪……”裴书锦狠狠揪着江怀雪的衣服,将脸埋在他肩上,声音嘶哑:“你杀人还要诛心。”
  江怀雪闻言竟笑了,那笑容天真又带着几分残忍的味道,他伸手紧紧束缚住裴书锦细瘦的腰,在他耳边颈侧厮磨着,温暖唇舌和清浅呼吸到了胸膛,又一路往下……
  那夜江怀雪前所未有地温柔,他带着春风般和暖的气息与裴书锦耳鬓厮磨,他落下的每一个吻都带着温情抚慰的力量,裴书锦也拥抱他,回吻他,向他敞开身体,江怀雪并不温柔的欲望埋进他体内时,他的身体和心脏一样要被撑破,那被撕裂的痛感让他落了许多泪,却并没有喊疼。他们如此这般密不可分炽热紧致地结合在一起,就好像真的是天作之合两心相依。
  裴书锦晕过去前泪眼朦胧地望向江怀雪,这是他于茫茫人海中唯一能够性命相许之人,他愿意卸下所有理智,沉溺于这场末路缠绵,陪他做这最后一场好梦。
  第63章
  裴书锦次日醒来时,大脑混沌,全身酸软,伤寒病症未愈,仍是遍体凉意,整个人怕冷地缩在江怀雪怀里,江怀雪睡意朦胧,拥着他的腰背,下意识地收紧怀抱。
  他有些难捱地摁了摁额头,脑中还很昏沉,呼吸也不顺畅,还没等他缓过气来,就听外头一阵嘈杂,有人随意敲了两下门,不待回答就破门而入,脚步嘈杂,动静不小,江怀雪似被吵醒,突然睁开了眼。
  裴书锦这间屋子布局简单,进门走几步就是床榻,管事常山就带着五六个侍从,隔着一步之遥,站在他们床前道:“爷……”
  江怀雪眉头皱起,他似乎睡得并不好,加之被突然吵醒,眼底都有些发红,声音酝着怒意,阴沉道:“常山,好一个不请自来,谁给你的胆子?”
  “爷,是常山失礼了,事急从权,刚接到信儿,曾大人往金陵公干,绕道扬州来探望您,两个时辰前已下了瓜洲渡口,想来眨眼功夫便要到了。”
  “……”江怀雪微微起身,额前发丝有些凌乱,他思忖了片刻,看着一眼怀中的裴书锦,将被子拉高,又侧身将人挡住,这才沉声道:“我知道了,都滚出去,到摘星楼等我。”
  常山却并不走,立在原地执着道:“爷,来不及了,伺候洗漱的下人我都带来了,衣服也给您挑好了,您快起身便是!”
  想来他病的这几日外面的流言蜚语只多不少,常山虽然嘴上恭敬,但却趁着江怀雪眼睛看不清,以探究的目光往裴书锦那里望去,他身后的几个侍从也都流露出几分揶揄神色,他们站得很近,眼前就是几尺见宽的床和一袭薄被,两人皆是衣衫凌乱,这几乎和带人围观他们的床事无异了。 第75章   此情此景,江怀雪也不知会做何感想,裴书锦只觉得耻辱,他面色青白,攥紧了拳头,身体都微微颤抖。
  江怀雪合拢里衣,正要起身,常山就过来搀扶他,趁着给他披外袍的时候,眼睛越过江怀雪的肩膀打量陷在一床凌乱里的裴书锦,两人的目光恰好对上,裴书锦竟没有闪避,冷冷地看着他。
  江怀雪眼疾虽未痊愈,但如此近的距离已然能感觉到个大概,况且常山搀扶他的手一顿,江怀雪就皱了眉,抬脚就踹在他膝盖上:“看什么呢?是你该看的吗?”
  江怀雪扯下自己身上的外袍就扔到了裴书锦那里,恰好甩在裴书锦脸上,裴书锦只觉得像被人扇了一巴掌,脸上抽疼。
  裴书锦捏住拳头,屈辱感压迫得他胸口生疼,像是要燃起一团玉石俱焚的火焰一样,他不明白,他做错了什么?江怀雪能够如此坦然,而他裴书锦就见不得光吗?
  裴书锦一把拉下了江怀雪扔过来的外袍,合拢衣襟便从被子里坐起身来,他手上使不上力,便缓缓系着衣带,一双眼眸不带任何感情向常山回望过去,幽幽问道:“你想看什么?大大方方看啊。”
  江怀雪脊背一僵,一把拉住了他,沉声皱眉道:“你干嘛?”
  常山看似沉稳的面色上流露出一丝惊异,随后装出一副意外的样子,明知故问道:“真是打扰爷的雅兴,我倒是糊涂了,这位公子是……”
  “我是谁你不知道,你进的是谁的屋子也不知道吗?”裴书锦也不知哪里燃起的一股胆气,他甩开江怀雪,坦荡道:“你身后的哪个人又不识得我呢?你们不请自来,不就是来看热闹的吗?我又何必藏着掖着。”
  江怀雪刚才还想拉住他,此刻却突然动了气,顺势就将他一把推到了地上,不耐道:“你抽什么疯?当着这么多人,你不害臊吗?”
  裴书锦脸上血色尽失,他撑起身子,看向江怀雪,也不怕旁人看热闹,冷笑道:“江怀雪,你一身坦然,我就要遮遮掩掩吗?你今日遮着我的脸,旁人就不会戳着我的脊梁骨笑吗?做亏心事的不是我,我更没有哪里见不得人!”
  “难不成我做了亏心事?”江怀雪眼看裴书锦失态,当着这么多人面,撕掉柔情面纱,嘲讽道:“你看看你这几日像个什么样子,大家本是你情我愿,你现在摆出这幅姿态来,难不成还要我向你负荆请罪?”
  一直以来裴书锦觉得江怀雪虽有些任性倨傲,但并非强词夺理是非不分之人,而今始料未及,事已至此,江怀雪竟浑然无半分歉意,想也是了,昨夜那般情景,他都不曾自省过半分,还那么坦然地责问裴书锦,他有妻室就不是他了吗?
  裴书锦只感到好笑,他江怀雪一生桀骜,他怎么可能有错呢?
  “你便没有一丝愧意吗?是你把我蒙在鼓里,你怎么能如此理直气壮?”裴书锦强撑着从地上站起,顶着一张苍白的脸,仍有些不死心道:“你高贵显赫,随手施舍半分情意,就要我知足感恩,可你那些财势于我没什么意义,我并不低你一头,我的感情也并不比你的廉价。”
  “裴书锦,这时候你还装什么清高呢?”江怀雪轻笑一声,竟反唇相讥道:“你来扬州近一年了,你不知道我有妻室?你是不想知道,还是装不知道?你现在闹这些脾气,是觉得自己亏了?莫说我有妻眷家室,就是没有,你还要做我当家主母不成?”
  江怀雪出言刻薄,字字诛心,裴书锦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只觉眼前面目模糊可憎,一腔热血尽数付与沟渠,他从没想过有些话说透以后会这么不堪……
  想来事已至此,江怀雪的耐心丧失殆尽,裴书锦那些执着到可爱的地方于他也变成了糟心的麻烦,他再没有哄劝和伪装的必要了。
  “是我错了,我本以为哪怕不是全真的,也该是有真的。”裴书锦喃喃自语,说着又笑了,收回目光,恭敬道:“江老板,图穷匕见,裴某受教。
  江怀雪没有理会裴书锦,拽过外袍披上,霍然站起身来,朝常山道:“热闹看够了吗?刚才不还催命吗?现在不急了?”
  常山心领神会,马上过来搀扶江怀雪,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本正经道:“我扶爷去更衣洗漱。”
  江怀雪拂袖而去,领走前又顿了一下,朝裴书锦道:“既然病着,就在屋里老实呆着,这样不知分寸,莫要出去冲撞了旁人。”
  第64章
  裴书锦发现,人在面临两难困境破除心魔时会痛苦不堪,而一旦事情已经急转而下不可挽回,反倒得以喘息。
  他所沉溺的、留恋的、违反自己的本心和意志也难以割舍的,或许只是他心中的江怀雪,他将人世间诸多美好的东西赋予在他身上,而那并非真相。
  他休息了几天,直到大病初愈,能下床走路了,便开始收拾为数不多的行李,他在这里呆了将近一年的光景,走时却也没什么好带的,不过一个药箱和一些衣物罢了。
  许渐清来给他送药,看见他的行李,颇有些痛心疾首道:“你这一年的时间,付诸了多少心血,眼看他眼睛也快好了,却是这么个结果……”
  裴书锦勉强提起精神,朝他感激一笑,仍是摇头道:“这是我自己的心魔,也怪不得旁人。现在都无所谓了,我只想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许渐清叹气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俩日别院里又来了不少侍卫下人,现在好多都是生面孔了,院子里到处管得很严,连我们都不敢随意出门,更别说离开了,我看是要江怀雪首肯的……” 第76章   裴书锦微微皱眉,手中的包袱不自觉攥紧了,他不愿意再见江怀雪一眼,他是一定要走的,但他不想在走之前让残存心底的那些印象变得更加狰狞。
  就算他是个懦夫吧,江怀雪的自私、无情和善变,他再不敢领教,这连带着让他对自我都产生怀疑。
  许渐清走后他思虑了很久,除了每月例银,江怀雪额外的赏赐他一概不要,他的积蓄甚微,盘缠也只够回江城,这样蹉跎一年无功而返,回去是不会有什么好眼色看,更不会有好日子过的,裴思清还不知道在家里会怎么编排他……
  他的人生并没有什么过多的选择,他孑然独行,不奢望别人的理解,本以为江怀雪堪为知已,却没想到只是把他拉入了更暗的深渊。
  裴书锦心意已决,次日一早便拿了行李执意出府,门口的守卫是生面孔,并不与他搭话,只强硬地拦着他,说没有主子发话谁也不能自行离开。
  僵持许久,守卫丧失了耐心,一把推倒了裴书锦,裴书锦大病初愈,身体不济,好久才爬起来,就听得一声疾呼:“干嘛呢!”
  永明带着人跑过来,扶起裴书锦,朝护卫训斥道:“你好大的威风!”
  几个护卫面不改色道:“这人未经应允想强行出门,我等不过是恪守本份。”
  永明不想与他们争辩,低声向裴书锦道:“裴大夫……你病还未痊愈,何必着急走呢?要不给你换个清净处养病?”
  裴书锦缓缓摇头,执着道:“我要离开。”
  永明皱了眉,为难道:“裴大夫,要是二爷在就好了,这我也确实做不了主……”
  裴书锦将手中药箱行李往地上一放:“我一个人,什么都不带,能出去吗?”
  “这……”永明连声叹气:“裴大夫,我这……真的没办法,您要不还是等爷回来,现在……”
  永明正说着话,突然有人跑来,也是个生面孔,朝永明道:“小少爷许是马车上吹了风,病情又反复了,夫人吩咐,让院里所有的大夫都过沉香阁,让你出去把扬州城的曹大夫叫来。”
  “曹大夫?”永明下意识道:“曹大夫不是从不出诊吗?”
  “夫人也说了,无论用什么办法,让你务必把人请到。”
  永明一脸的烦躁,挥手让来人下去,那人不但不走,还一本正经道:“这位是裴大夫吧?站在这儿做什么?几位大夫都赶去沉香阁了,您也快走吧。”
  裴书锦仍不声不响站在原地,永明拉了他一把,避开众人小声道:“昨天爷随曾大人去了金陵,恰好夫人也带小少爷来了别院,现在守卫多是夫人和常管事带过来的,今天肯定是走不成了,不如把这事应付过了……”
  “磨蹭什么呢。”那人伸手就来拉裴书锦:“开罪了主子吃不了兜着走,快。”
  裴书锦甩开他的手,面无表情道:“我自己会走。”
  第65章
  裴书锦到了沉香阁,许渐清他们已经在了,屋里气氛凝滞,他们都低眉顺眼地站在下头,罗汉榻上坐着一个遍身罗绮装扮雍容的女子,四月初的扬州已算是入夏了,她仍着层层罗纱,装点繁坠,纹饰瑰丽如云,华贵不可方物。
  裴书锦抬眼看她,其实那面孔姣好,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依稀还能看到一星半点少女的稚嫩,可是那浑身上下的锦绣丝绸和珠光宝气却让她显得像是老了十岁。
  “这院里竟有这么不懂规矩的人。”曾有容涂了丹蔻的玉手轻轻放下茶杯,眼皮轻抬,瞥向裴书锦所在之处,轻嘲道:“不知道自己的眼睛该往哪放吗。”
  裴书锦突然就有些想笑,到底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那故弄玄虚的架子摆得真是和江怀雪有几分相似,只是火候还要比江怀雪差得远。
  “你就是裴书锦吧,听说你在爷跟前伺候倒是很得力。”曾有容拿着一柄金勺轻轻刮着熏香炉壁,颐指气使:“湛儿昨儿来时还好,今晨便又旧病复发了,你可仔细招呼着,小孩不比大人,出了半点差池惟你是问。”
  裴书锦虽低着头,但仍挺直腰背,面无表情道:“在下裴书锦,才疏学浅,医术不济,家中更有琐事缠身,今日便打算辞别了,夫人还是另寻他人吧。”
  曾有容闻言抬头,仔细打量了裴书锦一遍,轻笑道:“你在别院伺候的时间不短了吧?听说你一直都是主诊大夫,我刚来你便要走,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裴书锦脊背一僵,蓦地攥紧了拳头。
  底下众人都面面相觑,裴书锦一言不发,曾有容不知还要如何发难,内室却突然传来一阵啼哭声。
  曾有容眉头一皱,急忙起身,丫鬟抱着个一岁多的孩子便跑了出来,着急道:“夫人,小少爷还是吃不进东西,喂的都吐了,身上的疹子也更多了。”
  曾有容接过孩子随便哄了两下,面色不虞,朝裴书锦道:“你是没听到孩子哭了吗?这般麻木还当什么大夫。”
  杜仲使劲儿碰了一下他的胳膊,悄声道:“去吧,好汉不吃眼前亏。”
  裴书锦拳头攥了又松,终是无法,低头走到近前,将孩子放在榻上细细查看。
  一岁多的小孩子,白嫩可爱,哭得已经差不多了,许是身上难受,满口咿咿呀呀含糊不清的话,湿漉漉的眼睛无辜地瞪着,裴书锦从他身上寻到了江怀雪的蛛丝马迹,心里突然就格外难受。 第77章   裴书锦有些失神,捏着那白嫩的小胳膊许久没有动弹,突然,曾有容身旁的侍女抬脚就踢在他膝盖上,裴书锦踉跄后退,毫无预料被踢翻在地。
  “又发什么愣,看那木讷样子,全然是个滥竽充数的吧?”那侍女想必是曾有容的心腹,在一旁很是趾高气昂。
  许渐清见状,拳头也捏紧了,跑过来扶裴书锦,忍不住直言道:“谁也不是你的家奴!这样作践别人有什么意思!你到底还要不要看病?”
  曾有容瞥了许渐清一眼,只淡然地将手帕在面前挥了挥,奚落道:“还有人抱打不平呢?听说这位裴大夫在爷跟前伺候得不错,只是不知一个男人也要涂脂抹粉,身上的味儿竟比女子还香,也不知是什么心思,还敢碰湛儿,可知湛儿一碰香粉就起疹,真是荒唐……”
  裴书锦从不熏香,以前日日待在药房时身上还有些草木味儿,如今养病几日不出门,身上哪里有什么味道,她全然是在借题发挥。
  许渐清看裴书锦那副失魂落魄全不辩解的模样,只得替人着急上火:“当大家都是不会喘气的吗?他身上哪有什么香粉味?!裴大夫好生瞧病,是你们无端找茬!”
  曾有容的侍女见状出言争执:“叫你们几个来看病,不是来耍威风!竟然指着主子鼻子骂,这要是在府里非得打死……”
  许渐清还欲驳斥,裴书锦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这是江家的地盘,满屋子江家的人,在这里逞口舌之快全无意义,曾有容话里有话,必然是听说了什么,专程来找他“算账”的,许渐清素来也是明哲保身的人,如今却为了他一时冲动仗义执言,他便更不能连累许渐清。
  裴书锦忍下种种情绪,不露声色道:“小公子是腹有蛔虫,虫积腹痛,加之入夏后添了游风热毒,不是什么大病,注意饮食,再下几幅清热杀虫的药即可。”
  曾有容端着茶杯的手一顿,神色像是有两分意外,细细打量裴书锦一圈,摇头笑道:“倒是能屈能伸,怪不得……”
  曾有容短促嗤笑一声,竟抛出一锭银子到裴书锦跟前,施施然走了过来,手帕拂过裴书锦肩膀,幽幽开口:“你们这些大夫,不都是为名利而来的么?可这里也不是要来就要想走就走的地方。听说你是有点本事的,开方煎药去吧,办好这最后一件差事,走时少不了你的好处。”
  第66章
  自那日从沉香阁回来,裴书锦就像是哑了,他再没说过一句话,只是沉默地做着自己的事,不理会旁人指指点点闲言碎语,不会反驳,也不会交流。
  人心似水,何其深也。以前他和江怀雪有矛盾时他会好言相劝,也会直言不讳,甚至有些执拗和任性。那时他能感觉到,横亘在他们之中的无非是些虚无缥缈的情绪和若有似无的试探,而他其实是相信江怀雪的,也不害怕他真的会伤害自己。
  而他现在,什么都不敢信了,他甚至发现,信任和偏爱的糖衣被真相的潮水冲刷殆尽后,言语就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你亲自挑什么药?把方子给她一扔都是仁至义尽了!让她去找曹昌啊!”许渐清焦躁地在药房里走来走去,上来就夺过裴书锦手里的药材,将药盒砰地一声关上,不解道:“你这是图什么?你尽心尽力伺候他还不够,又来伺候他儿子?你是哪儿修来的活菩萨啊?”
  杜仲上来打圆场,拉住许渐清,又劝裴书锦:“裴大夫,不是我说,你病还没大好,又让你在这里折腾,那个曾有容未免欺人太盛,可惜江老板去了金陵……”
  许渐清冷笑道:“江怀雪他不是能耐很大吗,千里之外的事都了如指掌,何况这一方别院,我看他只是装聋作哑,搞不好故意避事才跑了!”
  “也是,夫妇一体,哪怕江老板在,为着家宅和睦,又能说些什么……”
  杜仲正唉声叹气,蔡瑞洗手进了药房,看见他们,犹豫道:“你们?……”
  杜仲连忙转开话题道:“裴大夫捡药都忙一天了,后面我和蔡大夫来吧,许大夫,您带裴大夫回去歇歇吧。”
  许渐清也有几分嫉恶如仇,可偏偏又无能为力,免不了有些着急上火,一把就拉过裴书锦,不容拒绝道:“把东西都放下!走!”
  裴书锦被许渐清匆匆拉走,刚走出门就听见直肠子蔡瑞悄声问杜仲:“小杜,裴大夫是咋回事啊?我这刚听说,他和江老板是那个关系,这……”
  “嘘!”杜仲望向裴书锦和许渐清的背影,差点去捂蔡瑞的嘴。
  许渐清往后看了一眼,他知道裴书锦听见了,脸色就显出些尴尬,自说自话道:“你别多想,蔡瑞他没什么心眼儿,嘴上也没个把门的。”
  “……是了,竟是连最没有心眼儿的都知道了。”裴书锦突然轻笑道:“这院子上百号人,还有人不知道吗?”
  许渐清再看向他时就流露出了一丝同情:“你也别太在意,这许多人整日关在院子里,茶余饭后说些闲话消遣罢了,我朝民风开放,尤其在这些达官贵人间,男风稀松平常,又不是……”
  男风虽然很是常见,但又有哪个是真心相许,这些大户人家豢养娈童、玩弄小倌,都不过是一时兴起,为了消遣罢了。
  许渐清说到一半才意识到,脸色一变,自觉失言,连忙噤声,好半天才尴尬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自然不是……” 第78章   “我知道你是好意。”裴书锦站住身,略显疲惫:“今日不早了,回去歇着吧。”
  “好……”许渐清安慰道:“你别多想,好好养病,我看你这几天捡药站久了,腿也有些不好,好好休息。”
  许渐清走后,裴书锦自己走回了屋子,他看着篱笆围起的那四方小院儿,突然就有些茫然。
  他前些日子深陷其中时只觉得花好月圆人长久,而一夕之间就物是人非,他从未想过,真相掀开后竟是一地鸡毛,他甚至无路可逃。
  原来他们从开始就注定了不会有好的结果,他全心倾注于一场必定会落空的欢喜,而江怀雪却从始至终清醒又残忍地将他玩弄于鼓掌之中。
  第67章
  有许渐清和杜仲的帮衬,裴书锦歇了两天,病总算是大好了,他想着,江湛也用了几天的药,热毒缓解,蛔虫也该排尽了,他受了些搓磨,也做到了仁至义尽,哪怕是曾有容,也该好心放他走了吧?
  而他明显是过于天真,对这些权贵之人光鲜背后的阴损毫无了解。
  四月初五一大早,裴书锦刚进药房,衣服还没来得及换上,突然就冲进了几个护卫,上来就推肩膀踹腿弯,不由分说就将他绑了,像押犯人一样押到了沉香阁。
  裴书锦从头到尾都还算冷静,这些日子以来他心力早已殆尽,任何多余的情绪对他来说都像是负担。
  裴书锦被强压着跪在地上,除了平日伺候的侍女下人,多了一屋子严阵以待的家丁,个个儿都是人高马大,比起上次来不可同日而语,一看便是有备而来。
  很快,许渐清他们几个也被推搡着带来,但总归没被绑着,也算比他强上许多。
  许渐清一路上便憋着气,进了屋看到裴书锦被强压着跪趴着,怒道:“你们这是想干什么?!欺辱人也要有个分寸,真当我们都是你家生奴才吗?!”
  许渐清话音刚落,便走过来两个精壮的家丁,抓着许渐清就按到了地上,挥手便是一个狠狠的巴掌,当时便见了血。
  裴书锦转向许渐清那里,见他嘴角流血,不由得挣了一下,被一把捏住了肩头,疼得他攥紧了手掌,只能朝着许渐清微微摇头。
  侍女搀扶着曾有容从屏风后走出来,她这次没有再装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面色冷硬道:“上次容你在这里乱吠,你倒认不清自己了,你想当我家生奴才都不配。”
  她虽然在说许渐清,却是照直朝裴书锦走来,一脚便踩在裴书锦手背,居高临下道:“你真是好歹毒的心思,江家金尊玉贵的嫡长子,你竟处心积虑害他!”
  裴书锦牙关紧咬,忍住手上疼痛,抬头盯着她不解道:“你在说什么?……”
  “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曾有容从下人手里结果一碗药汤摔在他面前,溅了他一身一脸,而后又有人端过熬药的器皿,放在了杜仲几人周围,除了许渐清被压制着,剩下三个人都慌忙围上了药罐。
  裴书锦亲拟的药方,又亲自熬过两天药,剩下几日捡药熬药多是许渐清杜仲他们帮忙,这些日子下来,对他们也都是放心的,他们的医术也不比自己差多少,应当是不可能有错漏的……
  药汤已经全洒了,裴书锦闻着溅在自己身上的,觉察出味道仿佛有一丝不对劲,但也无从分辨,只能看向杜仲他们,这罐药可能是杜仲熬的,他在一旁面无血色,捧着罐子的手也忍不住发抖,早就慌了神。
  突然有人揪住裴书锦的头发,迫他抬起头,将一张药方往他眼前一伸,问道:“这是你开的药吗?”
  裴书锦忍着头皮疼痛,艰难看了一眼,咬着牙关道:“是,药方绝无问题。”
  “药方没问题,那就是药的问题。”曾有容看向杜仲他们,问道:“看出问题了吗?”
  杜仲慌了神,范榆田沉默不语,只有蔡瑞闻着手中药渣,皱眉道:“这个苦楝根的色泽好像不对啊……”
  “拿过来我看看!”许渐清挣扎着,曾有容身边的侍女使了个眼色,家丁便松了他,将药罐拿到了他跟前。
  许渐清捡了药渣端详许久,脸色越来越难看,疑惑道:“这苦楝根煮后色泽微红,是雄根?这不可能……我们用药向来都是雌根!捡药时就不会留雄根!”
  “那是谁负责捡药?”
  杜仲他们目光都向裴书锦看去,裴书锦还没反应过来,曾有容的侍女上来朝着裴书锦就是一巴掌,裴书锦脸皮白嫩,一掌下去便肿起了印子,眼看裴书锦被压制住动弹不得,那侍女得寸进尺又要抡下巴掌,门外突然传来动静,永明带着人就跑了过来,情急下亲自拦在裴书锦身前,呵斥道:“这是做什么!”
  曾有容的侍女退了两步,定了定身才低声佯怒道:“你这是要反了天了?夫人还在这儿呢!”
  永明皱眉,朝着曾有容道:“夫人,有话好说,何必这样为难裴大夫……”
  “让你在曹大夫那里好生看着少爷,你竟自作主张跑回来?”曾有容眼神凌厉,沉声道:“你倒是对他忠心,真把他当主子了?”
  “夫人,少爷用药后已经缓过来了,永兴在守着,我……”
  “少爷昨夜情状何等凶险,你是看得清清楚楚!”曾有容侍女打断他,着急道:“现在元凶就在这儿,如此险恶居心便是打死也不为过,你作为江府护卫长,难道要为虎作伥?!” 第79章   永明正色道:“护卫江府安宁即是永明的职责所在,但凡有人蓄意毒害少爷确是死也不为过,但也绝不能错冤无辜!”
  “他无辜?!这几天少爷吃了药就一直有嗜睡恶心之状,昨夜竟浑身抽搐呕吐不止,他差一点便要害死少爷,你还在替罪魁祸首说话!”
  曾有容侍女说着便又要欺身上前来教训裴书锦,永明挺身又挡了回去,执着道:“事情还未明了!梧心姑娘莫要再冲动!”
  曾有容面上难辨喜怒,她挥开侍女,近身盯着永明道:“你这个侍卫长倒很是称职,我也全当你是不知者不怪,但若是事情明了,你又当如何?”
  永明微微皱眉,抱拳道:“府中事务自当是秉公处理,但一切还要看证据!”
  永明态度强硬挥开两个压制裴书锦的家丁,扶起他低声道:“裴大夫,少爷昨夜恶疾,去城里让曹大夫看过,说是往常用药里有毒性不轻的雄苦楝,曹大夫说雌雄苦楝晒干后区别甚微,会不会是药房里谁弄错了……”
  裴书锦一时之间没听懂永明的暗示,他被这么搓磨折辱,却仍是仔细思忖,就事论事道:“雄苦楝是不入药的,市面上非常罕见,药房里也不会有留存,若是送药时疏忽掺杂雄根,一两点便罢了,但药里有这么大的份量……”
  “那就必然是有人蓄意的了?”曾有容的侍女不待他把话说完,手一挥,立刻就有人提着裴书锦的药箱上来,几个抽屉尽数拉开仍在裴书锦跟前,瓶瓶罐罐散落一地,最下面摔坏的抽屉里赫然装着一把雄苦楝。
  裴书锦面色一白,但很快便反应过来,药里掺了雄苦楝必不是谁的失误,幼子孱弱,这东西用量稍过甚至能够致死,而他们如今还能有心情在这里大摆威风,江湛定是没有性命之虞,那混了雄苦楝的居心也就昭然若揭,明显是冲着害裴书锦来的,他在这里呆了快一年了,旁人真要害他早就害了,眼前非要和和裴书锦过不去的也只有……
  裴书锦抬头看着曾有容,难以置信道:“你竟能对自己的幼子下这样的狠手……”
  裴书锦话音还未落,曾有容的侍女呵斥道:“竟有这般不要脸面的人!铁证如山还颠倒黑白倒打一耙!真是滑天下大稽!”
  裴书锦神色未变,微微动了嘴唇,盯着曾有容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若真有害人之心,有的是杀人不见血的办法,何苦把罪证留在自己的箱子里。雄苦楝在市面上极其罕见,更不是一般人能分得清的,你们今日兴师问罪,背后少不了高人指点吧?既然都能找到这么多雄根,何愁硬塞进我的箱子里?”
  曾有容竟不着痕迹的笑了一下,往裴书锦跟前走了两步,捏起裴书锦下巴,眼神一暗,嘲讽道:“真的是面如桃李,心如蛇蝎。我就说你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好品性,竟到了这种时候还在嘴硬。那我便好心明白告诉你,你的所作所为是如何败露的。免得说我们冤了你!”
  曾有容往旁边稍一踱步,过长的衣摆一挥,众人都还有些不解,只见范榆田竟突然迈出了一步。
  裴书锦心中一颤便知不妙,只听见范榆田不慌不忙道:“雄者根赤无子有毒,多服可使人呕吐不止,时有至死者。哪怕入药的雌者,也有微毒……我早说小少爷贵体,要慎重投药。只奈何平日里江老板是器重裴大夫的,裴大夫也一意孤行惯了,我等也实在无力插手……我虽因担心江老板贵体多留了个心眼,可是每次药渣汤底都是杜仲他们处理,我也是好不容易才弄到这罐,这才发现裴大夫以雄根代替雌根入药,我说为什么裴大夫哪怕大病未愈也要亲自捡药……”
  范榆田的话一出,室内立刻鸦雀无声,不只裴书锦,连带着许渐清他们脸色都白了,他们几人关系虽然不算亲厚,但好歹已经相处了近一载,也是共患难过的,在江家人看来他们是一体的,范榆田竟然言之凿凿诬陷裴书锦,连带着也影射杜仲他们……这下他们跳进黄河也难洗清了。
  许渐清知道情况很是不利,加上他也被教训了一顿,不敢再冲动妄言,只是暗暗磨牙,冷笑道:“好一个釜底抽薪,裴大夫平日里也没亏待了你,你这般泼脏水良心不会不安吗?”
  范榆田皱眉道:“许大夫,你这是什么话?你又是拿了裴大夫什么好处,竟这样为了他颠倒黑白?我是江家雇来的,拿的江家的银子,又不是他裴书锦的,当然要事事以主子为先,现在他毒害小少爷,我若是不直言,才会良心不安。”
  许渐清大开眼界,世上竟有这般扯谎害人而面不改色之人,他们平时真是都低估范榆田了。现在细想,从一开始他们十个人的时候,范榆田先是跟张成山陈林他们热络,后来和裴思清徐康高明也走得很近,他从来就不是省油的灯,可次次都是让别人当了靶子,那些人都被江怀雪清算了,他却扮猪吃虎一直安然无恙到现在,果然不是一般的心思手腕。
  “现在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要抵赖的吗?”
  曾有容声音平和,回身安然坐下,下人立刻上来奉茶打扇,完全已经准备看好戏收场了。
  裴书锦心力交瘁,只觉荒谬,永明看他不说话,也急得口干舌燥,他在一旁用手肘轻碰裴书锦,打破僵局道:“夫人,我看这件事也不能听范榆田一人之言,更非裴大夫一人之过,这样草率处事的话有偏听偏信之嫌。” 第80章   曾有容捏着茶杯的手一顿,竟然有些意外道:“永明,我真是没想到,这些年在你面前犯事受刑的数不胜数,哪怕打死的也有十个八个了吧,你向来眼都不眨,现在事情昭然若揭,你却还敢指责我偏听偏信?……”
  事到如今,范榆田也一不做二不休,挺身帮腔道:“明侍卫这话说得奇怪,我们谁都相识不是一俩天了,难道我还能红口白牙污人清白?大家都是行医救人的,在别院侍奉近一年了,无缘无故陷害主家那是活腻了,这里放眼望去,还有谁会对江老板的妻儿有仇怨?”
  这话说的近乎诛心,裴书锦一直以来立身正直行事严谨,可是他身上围绕着江怀雪的流言蜚语几乎就没断过,到了后来几乎更是人尽皆知,此刻范榆田不留痕迹就戳破窗户纸,在场的下人,哪怕是以往与裴书锦相熟的一些面孔,心中都犯起了嘀咕,几乎已经笃定裴书锦是因爱生恨了。
  范榆田看这招奏效,火上浇油道:“明侍卫既然执意回护裴书锦,不信我一人之言,那便去查查药材出入库记录或者传来药材商对质。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到时候铁证如山谁都不要抵赖……”
  眼前的情形对裴书锦极为不利,永明也跟着头痛,他面露难色,稍一犹豫,便决定拉众人下水,先把事情搅浑再说。
  “什么时候轮到你在这里指点江山!”永明打断他,疾言道:“药房出了这么大的事还在扯皮推诿!你们五个大夫和所有经手药汤的丫鬟仆人,谁也不要想往外摘。少爷虽无大碍,你们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这几个大夫每人领二十大板逐出府去,一干丫鬟仆人统统都发卖了!”
  在场众人又是哗然一片,永明带来的几个人正要动手,蔡瑞挺身道:“你们想做什么!江家只手遮天,可我蔡家也是世代官宦,不是没名没姓的,我自问行事清白,怎会任你们这般欺辱!”
  杜仲也立刻白着一张脸辩驳道:“明侍卫,您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啊,我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不知道……”
  一时之间吵闹成一团,几个伺候江湛和往来药房的下人也都跪下喊冤,永明狠下心给手下使眼色让他们即刻动手,几个人刚押起来就听见曾有容幽幽笑了一声。
  “永明,你跟着爷颇有长进啊。”曾有容轻拂衣摆,直起轻嘲道:“各打二十板,好一招混水摸鱼,我全当你能做了这个主,但祸首同罪,如何让人信服?”
  永明脸色更加难看,他绞尽脑汁,正要再力争两句,裴书锦一把拉住了他衣服,低声道:“不要再为我费心了,你越回护我,她越不能轻饶我。”
  永明拳头攥了又松,他已是尽力,但这偏护却适得其反……他转回头去看裴书锦,眼睛里已尽然是无力和同情。
  裴书锦这短短数天仿佛煎熬了半生,轮番领教了他们这一对夫妻的手段,只觉得自己深陷噩梦一场,过去的玲琅岁月也都成了甩不掉一团污糟,他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了,只想尽快结束这令人作呕的一切。
  “你们都不必装腔作势费力演戏了,今天这一场我知道你们已做了万全准备,我认了。我只此一身,你们想做什么都可以,但不要再无故祸及众人。”
  “很好。”曾有容翩然起身,嘴角挂着笑意,眼神却几乎冰冷:“既心虚承认了就好,死鸭子嘴硬只会死得更惨。还不如像个男人,留三分骨气。”
  “……只是。”曾有容凑近他身旁,抬头与他对视,目光轻蔑:“待会受刑时希望你还有这般骨气。”
  第68章
  裴书锦本以为哀莫大于心死,而身体上的疼痛与之相比也不算什么,可那木棍结实地砸在他瘦削的身体上时,他还是疼得几乎咬碎了牙。
  裴书锦从没有遭过这样的灾祸,第一棍砸下来时后背就火辣一片,一时之间胸腔收紧,连气都喘不上;第五棍落下时他的手指甲已经全部抠烂,十指鲜红近乎狰狞;第十棍落下时下半身一阵尖锐疼痛,受过伤的左腿腿骨应声折裂;挨到第二十棍时他面上已全无人色,浑身汗湿像是被扔进水里洗了一遍;第三十棍时几乎能闻到皮开肉绽后的血腥味儿,衣服和皮肉粘在一起,随着棍子挥下空气中都有血沫,裴书锦紧攥着的充血十指蓦地松开,人终于昏死过去。
  一盆凉水兜头泼下,他又被强制叫醒,永明拦在他身上,青着一张脸道:“够了!你们打得可不是板子,是实心棍!我这样的习武之人受二十棍都要躺一个月!你们再打下去,一定会出人命的!”
  曾有容就坐在不远处喝茶,像是没听到一样,轻飘飘道:“还有二十棍。”
  永明不肯让开,起身一把夺过棍子,疾言厉色道:“夫人!你罚也罚过了,裴大夫已是这般惨状,也差不多了吧!他不是家奴,要是闹出了人命,让爷怎么收场!全当是为爷考虑一二啊!”
  裴书锦在庭院受刑,别院上下都在围观,棍棍见血,钻心刺骨地疼,裴书锦受这么要命的大刑,嘴里都咬破了也含着血一声不吭,众人都心有戚戚,有些胆小心软的婢女已经落了泪。
  许渐清也红了眼,推搡着守卫挣扎道:“你今天若是闹出了人命,扬州知府管不了,我便是上京去告御状也不会善罢甘休,我倒看看还有没有天理王法!”
  蔡瑞眼见要出人命,也挺身而出道:“杀人不过头点地!这件事本就蹊跷,裴大夫一人拦下罪过,不是让你们不明不白下杀手的,你们要是再打下去,我定要告你们草菅人命之罪!” 第81章   永明眼看裴书锦出气多进气少,在裴书锦颈侧摸了下,慌忙跪下道:“夫人,裴大夫腿也废了,脉搏气息微弱,哪怕能侥幸活下来也不是个全乎人了,少说要落下一身病……这样你还不能消气,是非要他死吗?眼下时局艰难,就当是给爷和曾大人省去些麻烦事吧!”
  一个督刑的嬷嬷见状,走回去附在曾有容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不多时就见曾有容站起身朝着裴书锦走来。
  裴书锦此时已经再傲骨可言,他浑身的骨头都像是被拆碎了,嘴里全是血沫,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的人影也看不清,盐渍似的汗水和血水混成一片侵蚀着伤口,疼得他连晕过去都做不到,这世上一片晦暗,只剩下了剜心挫骨之痛。
  曾有容只往他身上看了一眼,见那一片血肉模糊,立即用手帕捂住了口鼻,弯下腰来,朝着裴书锦低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伺候爷的,仗着自己有些姿色,还想翻了天不成?今天全当给你个教训,以后老老实实做人,哪怕出去勾引人,也得挑挑门户,掂掂自己的斤两。”
  曾有容直起身时,心情已经大好,仿佛挥去尘埃一般摆了摆袖子,语气轻松:“快抬走吧,莫要脏污了别院的地界儿,哎,折腾这一场,烦人……别院这鸢尾开得真不错,爷喜欢,给爷摘些最好的……”
  曾有容的善变令人心惊,看她转身走了,永明和几个大夫立刻冲到了裴书锦周围察看,却见曾有容背后长眼似的突然回头,拉下脸朝亲信家丁道:“立刻把他给我扔出去,别院即刻闭门,所有人不得外出!”
  第69章
  四月初的扬州雨水丰沛,裴书锦是被劈头盖脸的雨水浇醒,他愣愣地望着别院外的一片山野,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不过很快钻心刺骨地疼痛就让他清醒过来,此时天色微明,雨也下了一会儿,他全身湿透,身上干涸的血迹也重新晕染开来,不知道是谁同情他,他被摔坏的药箱和早就收拾好的行李也一起被丢了出来。
  裴书锦试着撑起身子,可脊背尖锐的疼痛瞬间将他压垮,他的双腿也没有丝毫力量,莫说是站起来,便是爬都爬不了几步。
  浑身的伤只能任雨水不断浸染,裴书锦觉得他身上所有的生气和希望都顺着那些伤口,和着雨水和鲜血一道从他体内缓缓抽离。
  他应该很快就要死了吧,可惜,他犹不能一身清白,要这样脏污不堪地死去。
  裴书锦就这样狼狈地趴在地上,侧脸看着雾蒙蒙的天,雨打进他眼眶里,他缓缓闭上了眼。
  他是夏天来到扬州,那时晴光尚好万紫千红,而今路旁杨柳依依,虫鸣蛙叫,春风十里扬州路,眼看又要入夏了……
  他来时虽囊中羞涩,但仍有一腔孤高意气,昂首阔步,脊背笔直,而今他的那些少年意气都和着雨水血水碾入尘泥,徒然剩下灰败绝望,残破身躯。
  他第一次爱一个人,竟要付出这样大的代价。
  第70章
  许是上天还不让他这么干脆死去,裴书锦再次醒来时只觉得浑身热得像是火烧,五脏六腑都煎熬着,有一瞬他觉得在地狱里下油锅也不过如此。
  “别动!”
  “先压住他手脚!”
  裴书锦在浑身的燥热和剧烈的疼痛下意识渐渐清醒,有人压制着他的四肢,替他剜去腐肉清创涂药,烧得火热的刀子落在背后,药膏药粉灼热地烧着伤口,无疑又是一种酷刑,裴书锦几次三番被疼醒又疼晕过去,最后好心的大夫灌了他一碗麻沸散,他才终于稍得解脱。
  裴书锦后来又发起高热,鬼门关闯了一遭,昏迷几天几夜,才终于又清醒过来。
  他趴在软榻上,受伤的地方都被绑的严实,几乎只露了头和肩膀,他动弹不得,有人很自然地拿了竹筒给他喂水,裴书锦口干舌燥,顾不了许多,一口气喝了不少。
  他背上的外伤很是骇人,每天换药时都是一场大劫,大夫怕他受不了,每天都给他用一点麻沸散,他连续数日都昏昏沉沉,喝粥如厕都要人伺候,毫无尊严可言。
  他身上用的药膏凝血止痛功效很好,如此熬过了十多日,他身上的外伤不再出血作脓,烧退了,每日清醒的时间也长了许多。
  来给他上药的大夫时不时会和他说两句话,有一搭没一搭安慰他:“别担心,好在你年轻体健,救治还算及时,加上这上好的三七和血竭,不会有性命之虞,其实这执杖的人很有水平,这伤看上去血肉模糊骇人得很,就是受些皮开肉绽的痛苦,却并不致命,有的是一闷棍下去,看上去啥事没有,反而都是内伤……”
  “只是你这左腿以前便有严重旧伤吧,如今腿骨已折,靠着右腿尚能勉强走路,但恢复如常是不可能了……”
  那大夫好像见怪不怪,只是云淡风轻地说着话,手上麻利地替裴书锦换药,裴书锦一言不发,任由他摆弄。
  裴书锦又等了几天,直到身上的身上的纱布松了几圈,上半身能略微动弹,可以自己端着碗吃饭时,总算等到了搭救他的人露面。
  梁川进来时心有戚戚,看到裴书锦脸上有了几分人色,那些血肉模糊的伤都上了药,不再狰狞敞着,他这才松了一口气,神色复杂地坐在裴书锦旁边。
  “你可算是熬过来了,前几日我都不敢来看……”
  “……是你啊。”裴书锦声音嘶哑,低垂着目光:“多谢。” 第82章   梁川用扇子轻敲鼻梁,斟酌道:“上月底我接了江逐星一封密信,让我照应蓬莱别院,他人不知道在哪,话也语焉不详的,我本也没太当一回事,直到听手下人说三哥突然去了金陵,三嫂又阵仗不小地去了别院……这才觉得异样,没想到还是晚了些,你受苦了……”
  “……三嫂。”裴书锦闭了眼睛,嘴角浮现一丝苦意:“你若是能早告诉我一些,该多好。”
  “你是真的一点也没听说过吗?”梁川下意识问完,又面露尴尬:“我早提醒过你,你也不去打问打问……就这么稀里糊涂栽进去,实在不值……”
  “不过我也真没想到,曾有容是越发乖戾了。”梁川摇头叹道:“他们家也是一本糊涂账,曾有容是两浙巡抚都御史曾贤的嫡女,曾贤是江怀雪的姑父,所以他俩……其实是表兄妹。”
  曾贤,曾大人,裴书锦想起在别院那些日子这个经常被提及的人,其实那些阴影早就朝他笼罩下来了,只是他像是个聋子瞎子,浑不在意老天对他旁敲侧击的提醒。
  “曾家本是破落举人出身,年轻时穷得响叮当,可曾贤就是有好手段,娶了江怀雪的姑姑,靠着江回涯和江怀雪父母的势力日渐发达,官运亨通。江怀雪和曾有容幼时关系亲密,曾有容从小就爱慕于他,三哥锦绣门第,年少潇洒,十五岁就中了探花,江南倾心他的官宦小姐没一千也有八百,曾有容实在也算不得什么……”
  “三哥赴京为官,一走四年,后来辞官回扬州接手家业,本来要遵父母遗命娶福建按察使姜家的大小姐,可谁料到姜家竟被查出私开市泊和通倭之事,满门抄没,一时间家破人亡,三哥的婚事也耽搁下来。世家众人皆知曾有容爱慕三哥,当时也是闹得寻死觅活要嫁进江家,曾贤那时羽翼已丰,也联合宗族游说三哥,三哥顾虑兄妹关系,再三严据,可最后不知发生了什么,曾有容大病了一场,三哥竟莫名娶了她进门。自那以后江家几乎整整一年都在找大夫,曾有容脾气也越发地坏,性格乖戾,治下严苛,但凡有些男男女女近身江怀雪,她都要折腾个天昏地暗,听说还闹出了不少人命。”
  “咳,反正世家里也有些流言,说曾有容是因为难以生育,遍寻名医无果,她心里苦,这才变成这样吧……”
  裴书锦听着梁川娓娓道来,他愣了愣神,一瞬间觉得有些荒谬:“我见她时,只觉得遍身罗绮华贵非常,乖张傲慢,更视人命如草芥……这般的人,也是有苦的吗……”
  “我也见过三嫂几次,确实雍容华贵又盛气凌人……”梁川抖开一把折扇在两人间缓缓扇着,耸肩道:“谁知道呢?总之江家宗族里的人也是这么传的,对曾有容颇有指摘,一度敦促三哥纳妾,三哥年少就是江家家主,绝无可能因她曾有容断了后。说来也好笑,曾贤真是精明,竟主动上赶着给三哥说媒,厚着老脸登门四五次,横竖都要三哥娶江南提督织造项原杰之女项映晚。”
  “曾贤是封疆大吏,自然要压项原杰一头,可江南提督织造向来和皇宫里关系亲厚,也是了不得的人物,按说项原杰的女儿也不该做妾,只可惜坊间传言她这小女儿项映晚少时染过天花,容貌丑陋,一直养在深闺不敢见人,十六七了提亲的尽是些攀附门楣的寒酸文人和贩夫走卒……”
  “曾贤当然是好心思,让江怀雪娶项映晚做妾,既能拉拢项原杰,又能和江家宗族交代,找个容貌丑陋的还不至使江怀雪宠妾灭妻……简直是一石三鸟的算计!”
  “曾贤以娶妻娶贤游说三哥,三哥他不知怎么想的,还真不嫌弃,把人迎了过门,但盖头一掀开就傻了,项映晚其人哪里是容貌丑陋,说是貌比西施也不为过,她这十多年来都是在避事藏拙……她不仅容貌秀美,还熟读经史,性情也是极为温和稳重……”
  “不过她过门三年来我也只见过一面,确实温婉清丽,莫说三哥,我也是很喜欢……”梁川说到此处,这才发现失言,讪笑道:“咳……三哥对她自是宠爱有加,这下可好,一度闹得家宅不宁,曾有容没少为难她,好在项映晚也是聪明人,三哥又百般回护……”
  “小嫂子隔年就有了身孕,照理说以曾有容的性子要闹个天翻地覆的,但却没传出什么动静,妻妾一时竟好像和睦了起来……不过,咳,风流如我三哥,他行走欢场久了,瞧上了艳绝江南的花魁柳霏烟。扬州是出美人的地方,秦楼楚馆的名声响彻江南,柳霏烟可以说是近五年间最出名的花魁,倾城容貌,色艺双绝,才情和心性一样清高,两人没见几面便引为知己。柳霏烟见客的灯笼一个时辰便是百两雪花银,三哥连点了十八天的长明灯,整个扬州都为之沸腾,后来更是豪掷万两黄金替她赎身,柳霏烟过门那日,十里红妆轰动全城,几乎超出正妻过门的派头,这两年以来江南时有人提及这段佳话……”
  裴书锦光是听故事,都有些疲倦地合上了眼,这些传闻轶事,像是一些不找边际的话本,他实难想象故事的主人公是他自以为不入凡俗的江怀雪。
  他与江怀雪共同经历的一切,武夷山的云山雾罩,淮北的呼啸风雪,元夕夜的水光月色和绚烂焰火,他本以为这些可以永不褪色,如今都变得狰狞起来。
  他原来真的不算什么,甚至不足以在江怀雪浓墨重彩的情感之路上淡淡勾勒一笔。 第83章   浑身隐隐作痛的伤提醒他不堪的往事,裴书锦像是想到了什么,睁开眼看向远处,低声道:“江湛,不是曾有容的孩子?”
  梁川用扇子敲着手心,摇头道:“那孩子是去年三月出生的,自然是项映晚的,但后来不知怎的养在了曾有容屋里,更对外宣称是曾有容的孩子,这其中发生了什么,自是不言而喻。”
  “家宅不宁,妻妾相争,不说曾有容,项映晚刚生了孩子不久,柳霏烟也才过门不到一年,三哥就托病在蓬莱别院避事将近一载,只回过江府那么两三次……啧,要我也头疼,还不如随她们闹腾去。”
  裴书锦蓦然想起上元节那日清风茶楼里闲论戏文,他本以为他们是戏外人,没想到竟连戏中人都不如。
  就如江怀雪所说,世上多的是痴情女子负心汉,始乱终弃刀刀见血的故事那么多,戏台上演的,已是些世间难得的真感情。
  江怀雪辜负的何止一人,便是在他辜负的人中,自己也不算有名有姓的那个吧。
  “多谢你告诉我这些。”裴书锦嘴唇干裂,面色苍白:“这一载朝夕,眼瞎心盲的竟是我,从未见识过真正的江怀雪。”
  梁川起身略显生疏地给他倒了杯茶,裴书锦十指也都上了药,捧着杯子都有些艰难,梁川面上浮出一丝酸楚,他伸手想触碰裴书锦的脊背,看到那隐隐露出的伤痕,终是握住拳头放下了手。
  “他对你不是全然没有真心,我去蓬莱别院谈淮河东道那笔生意,江家十几个掌柜整日为了四五个点的分成轮番扯皮,离开时我想试试三哥,用东道水库的承建权换你,其中利益可不是黄金万两能比的,没想到他竟动了气……”
  裴书锦十指略微颤抖地放下杯子,轻咳一声:“你是真心要换的吗?”
  梁川摇着扇子笑得心虚:“我是真心可惜你明珠暗投,可我又不像江怀雪一人独大只手遮天,我那家中兄弟争得厉害,要是真换了,家里人少不了要缴我的权,一顿毒打也是有的……”
  裴书锦本就为和缓气氛同他说笑,闻言也只是摇头浅笑了一下,并没有太过在意。
  梁川脸上黠笑意缓缓收敛起来,他看着裴书锦瘦削的肩膀,这是一个赤手空拳的普通人,甚至过于单薄和苍白,他知道裴书锦承受了多大痛苦,遍体鳞伤几乎让他置于死地,但却没见到他的一滴眼泪。
  梁川自裴书锦耳廓处缓缓抬手,将他垂下的发丝别到耳后,不知是说笑还是真心:“裴书锦,现在也不晚,你要是跟了我,这仇我就帮你报,来日方长,他江家我也不是惹不起的。”
  裴书锦只当他是在说笑,略微抬头从远处的镜子望见自己那副了无生气的苍白模样,愣了许久,低头哑声道:“便是从前,我这个人也没什么意思,遑论现在,意气全无,与个废人无异,就不要再提那些了吧。”
  梁川闻言面色一冷,像是读懂了言外之意,竟有些莫名恼怒:“又是这种狗屁托词!不还是放不下江怀雪吗?!他到底哪里好,那样机关算尽之人,全都待他忠贞不二,他便值得性命相托吗?!”
  一向嬉笑怒骂的纨绔公子哥儿梁川竟莫名其妙就变了脸色,他一向三哥长三哥短,口不择言时却好似对江怀雪颇有怨怼,裴书锦不禁都露出了意外之色。
  梁川自觉失态,很快恢复如常,合拢扇子,懒懒起身往门外去:“既然如此,我也无话好说了,竹庐的大夫会好好照顾你,你曾救我一命,如今我还了你,算是两清了。”
  第71章
  进了五月,天气越来越热,裴书锦的伤愈合得有些慢,他略微能活动以后便给自己配了不少清热解毒和镇痛生肌的药,竹庐的大夫这才知道自己遇见的是同行,且是个水平颇高的同行,对他的伤势和日常用度更上心了些,连带着对他的经历也更好奇了些。
  可裴书锦不愿提及任何往事,他眼下什么都不想再理会,他态度平和,但很少开口说话,只是一心吃饭养伤,像个没有血肉的木头人。
  梁川没有再来看过他,他后来知道,这里是扬州西郊凤凰山脚下,离金陵很近,离蓬莱别院也不算远。
  山中不知岁月长,他没有什么事好做,每天都是一样的,日复一日地承受伤痛煎熬,伤还未好全,下地仍有困难,可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夏日莲花开得正盛,竹庐不远处就有一渠,他屋中单调,大夫的小学徒摘了些莲花放进他屋里的水盆,雅淡的几抹粉色在水面游荡着,裴书锦愣愣地望着,倚着床头坐了一晌午。
  他想起他遇到江怀雪的那个午后,一方扁舟藏于十里红莲,他只顾沉溺于惊心动魄的美丽,却忘了红莲业火足以焚身。
  时至今日,他万念俱灰,但心中仍有些隐隐作痛的期待,他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但他憎恶那种感觉。
  六月初,裴书锦终于能下地行走,只是左腿腿骨再难复原,日后要靠右腿承重,且他身型清瘦,腿也比常人要偏细长许多,跛足就格外明显。
  裴书锦给自己做了竹杖,草草收了东西,大夫看他想要离开,劝道:“你的伤才刚好些,不宜奔波,你这是急着去哪呢?”
  “没事的。”裴书锦做大幅度的动作仍有些困难,稍显笨拙地整理好自己的衣装:“也好得差不多了,留在这里也是给大家添麻烦,该走了。” 第84章   那大夫并不知道他的来历,只以为他是伺候大户人家又出了岔子的,但又觉得梁川和他关系不寻常,自顾自耸肩道:“反正梁老板出钱,你索性安心在这里好好养伤,我看梁老板待你还是不错的……现在伺候那些达官贵人难得很,稍有差池小命都难保,我看你医术尚可,不如让梁老板出钱给你开间医馆……”
  “你误会了。”裴书锦解释道:“我与梁老板交情甚微,不好再多添麻烦。”
  裴书锦从行李中掏出些银两和梁川那把玉骨扇,递给那大夫:“这近两个月的时间,全凭阁下费心了,我身无长物,无以为报,这二十两银子是我一点心意,还望您不要嫌弃。至于这扇子是梁老板落下的,请替我还给他。”
  裴书锦上次给家里寄钱还是三月的事了,如今已入了六月,他这么久音讯全无,也该回去了,尽管那地方他并不喜欢,但总归还是名义上的“家”,除此他也无处可去。
  大夫看裴书锦执意要走,也没再多劝,遣了学徒将他送到官道,裴书锦雇了一辆马车,路上只在驿站歇过一次,六月中旬就到了江城。
  这一走便是一年,回到熟悉的城池,街景风貌仍是原来的样子,城门口的大槐树像他离开时一样颜色青翠,连清晨的薄雾都有熟悉的味道,一瞬之间裴书锦以为他从未离开过。
  他宁愿自己从未离开过,他还坐在济世堂上每天看十几个病人,忙得焦头烂额,但一身正气,满心踏实。
  他扶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抖,连日奔波,脊背和腿上都隐隐作痛,浑身像是散了架,外来的马夫马车没有文书不得进城,他只能自己一路走回去。
  济世堂离南城门很近,不过三四里的路程,平日里脚下生风的他却走得缓慢费劲,他从未觉得回家的路有这般漫长。
  时辰尚早,路上人并不多,可是他总觉得走来路过的行人在他着看,有指点,有私语,他硬着头皮,全当自己是聋子瞎子,一路强撑着走回了家。
  应门的是家里的小厮,看见他以后嘴巴张得很大,像是很意外,竟“砰”地一声又关上了门,吵着嚷着通风报信去了。
  裴书锦很奇怪,他又不是贼,至于这样夸张吗。
  片刻后裴方远便从前厅赶来,身上还穿着问诊时的衣服,打开门一把就将他拽了进来,面色难看:“你怎么还敢从前门进!还嫌丢人不够吗!”
  裴书锦始料未及,回家后竟是这般情状,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裴方远,裴方远像是很羞恼,推了他一把,裴书锦站立不稳摔在地上,他浑身疼得发抖,好久都爬不起来。
  “我们祖上几世清白,怎么会有你这样有辱门楣的孽障!”
  裴方远生起气来全无平日儒雅,对着裴书锦劈头盖脸一顿骂,裴书锦后娘也从院里悠悠出来,摇着扇子皱眉道:“竟还有脸回来,平时在家里跟个闷葫芦似的,没想到一肚子的男盗女娼……啧……”
  裴书锦很久才勉强撑起身子,他看着自己所谓的父母和院子里偷偷看热闹的下人,只觉得眼前一片混沌。
  “裴思清和你们说了什么?……”裴书锦声音喑哑,怪不得这一路他都觉得路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原来是早就有风言风语。
  “哈。”他后娘竟笑出声来:“自己做了腌臜事,竟然还敢赖清儿?清儿当初回来问他什么也不肯说,我就知道他八成是受了欺负,没想到你是这么恶心的人,定是把清儿吓坏了。”
  裴方远也帮腔:“没你弟弟的事儿,你少瞎想他。你将近三个月没消息了,我专程让陈老板去扬州打问,这才知道你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丑事!真是没想到啊,你从小看着那么乖一个孩子,怎么能……一个男人,你不恶心吗?你还敢给人下毒,你爷爷若是知道,地下都不会瞑目!”
  裴书锦脸色惨白,他蓦地攥紧了拳头,几乎浑身颤栗:“你不配……提我爷爷。”
  裴方远因为见异思迁辜负糟糠之妻一直被裴景然看不起,加之天资有限,名利心又过重,到了后来裴景然只将一生所学传给裴书锦,对裴方远避而不见,甚至最后弥留之际也不愿理会他。
  裴书锦这话也是戳中了裴方远伤疤,裴方远恼羞成怒,随手拿过院子里的扫把就往裴书锦身上招呼,红眼骂道:“我哪里不配,我辛苦操办济世堂,裴家能有今天都是靠我!你才不配!谁能像你一样做出这种令祖上蒙羞的丑事!不孝不悌的孽种!”
  裴方远只顾发泄自己的一腔怒意,没想到裴书锦重伤未愈,长途奔波又经这么一场,他还没打两下,裴书锦就一头栽地晕了过去,他愣了一下,又拿扫把推了推裴书锦,没有任何动静,他这才觉得有些异样,皱了眉蹲下身去查看,没想到裴书锦脉相微弱,竟是元气大伤之兆。
  第72章
  裴书锦后娘生的女儿裴新月十岁了,以前一直住在父母主院里的西厢房,年纪大了,便想和父母分开单住,又看哥哥裴思清自己独门独院,羡慕得很,趁着裴书锦去扬州,由母亲做主便占了裴书锦的屋子,裴书锦时隔一年骤然回来,竟然无处落脚。
  裴书锦原先屋里多是一些医书典籍什么的,因为太占地方,裴新月住进去后那些东西都被搬到了后院废弃的旧瓦房里,那间屋子以前裴景然住过,因为远离主院儿且靠近后门,不用和裴方远他们低头不见抬头见,裴景然为图清静,晚年就居住在此,那时候这里虽然简陋,但也干净清幽,但自从三年前裴景然去世后,这里就全然废弃了,只堆些柴禾杂物。 第85章   裴书锦暂时就安置到了这间屋子,虽然房屋简陋陈设破旧,但好在他终于清静了。
  裴方远尚有两分为人父母之心,他知道裴书锦受过重伤以后,屋子里经常会有些伤药,济世堂送来的药材在处理前都会堆在后院,许是裴方远交代过,每次裴书锦取用一些并无人阻拦。
  往日他坐诊济世堂时是江城最年少有为的大夫,因此后母对他很是刻薄,可如今他零落成泥,已经卑微到像是蝼蚁,声名尽毁,下人们对他像瘟神般能避则避,裴方远也对他失望至极,后母和裴思清倒再没必要找他麻烦。
  他过了半个多月的清静日子,虽然衣食拮据,什么都要自己动手,但裴书锦心中总算安定下来,再也不用和人打交道,也再不用装聋作哑承受别人的或鄙夷或同情的目光,他身上的伤好得快了些,不似以前那般疼得难以忍受,腿虽然好不了但也渐渐能脱离拐杖行走。
  裴书锦一个人守着一方简陋的藏身之地,看着日升月落,慢慢治愈着自己。
  六月底的时候,裴思清突然来找他,在他一览无遗的简陋屋子里巡视了一圈,一边剥着坚果往嘴里丢,一边看向裴书锦,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一番,讥讽道:“哟,这不是我那一身傲骨的哥哥吗?回来快一个月了吧?怎么,听说腿瘸了?”
  事到如今,裴书锦更没有必要同他斗嘴,只心平气和地倒了杯水给他,而后便沉默不语。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裴思清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凑仔他身边跃跃欲试:“听说你真勾搭上了江怀雪?还给他儿子下毒?被他家大娘子打断腿赶出来了?”
  裴思清脸上甚至带着笑,话说的不痛不痒,却字字诛心。
  裴书锦面色青白,紧紧握住的拳头微微颤抖,他闭了眼睛,索性道:“是,就是这样,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哈。”裴思清摆了摆手,嘲笑他:“你快算了吧,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要是有这个本事,能混到这么惨?”
  “我听说你从扬州回来后,浑身上下连个十两银子都没有?”
  诚如裴思清所言,裴书锦在扬州一年,衣食住行都不必自己操心,因此江家账房支的月例银子他都应父母要求寄回家了,他自己生活简朴,日常几乎没有花销,江怀雪每次问诊赏赐的银子他也都分给了其他人,赏赐的许多物件他也不懂得把玩,走时并未收拾尽数留了下来,所以浑身上下只有五十多两银子傍身,给竹庐的大夫留了二十两,回程一路又花费了一些,眼下身上确实捉襟见肘。
  “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啊?”裴思清凑在他跟前,唏嘘道:“你这张脸就是用脑子换的吧?我在时听说,江怀雪赏给你们的银子,你都分给高明他们了,你真以为他们会对你感恩戴德,觉得你高风亮节?”
  “江怀雪也没少往你那里赏赐东西吧?高明说有个什么汝窑天蓝釉的鹅颈瓶,他们打听过,少说要一万两银子,他们都在背后说你,拿的都是值钱东西,这才沽名钓誉,把三瓜两枣的银子分给他们。”
  裴书锦没有想过那么多,江怀雪是给过他不少东西,但他平素衣着简朴,那些名贵丝绸和佩饰从未穿戴过,至于那些屋里摆的盆景瓷瓶金樽如意之类,他不懂这些,也没觉得这就是属于他的。至于裴思清说的汝窑鹅颈瓶,裴书锦大概还有些印象,大约是梁川造访蓬莱别院前江怀雪差人送到他屋里的,一起送来的还有不少日用的金银玉器,裴书锦那时只当是因为他在武夷山救了江怀雪,本想谢绝,但送东西的下人都是放下就走,江怀雪当着他的面也从不提起这些事,他便任那些东西摆放在那里就算了。
  裴书锦当时并不懂得这些东西的价值,只记得那天蓝釉的瓷瓶没有雕饰,细润古朴,典雅大方,如雨过天青,在众多华美的金银玉器中遗世独立,他也无意中提起过一句那天蓝釉色让人宁心静气,后来从淮北回来,江怀雪又差人送来全套的汝窑天蓝瓷,有茶盏、承盘、釉碗、笔洗什么的,少说有七八件,但裴书锦那时已经听说了天蓝釉是汝窑最名贵和稀有的品种,虽看似质朴素雅,但比那些华贵明艳的金银翡翠还要贵重不知凡几,他便觉得属实没有必要,借口他呆在江怀雪那里的时间更多,将那些汝瓷陆续都搬回了摘星楼。
  裴思清看裴书锦一直闷葫芦似的不说话,推了他一把道:“就知道你是个赔钱货,那么好的机会却偏偏摊上你这么个废物,你在那里可呆了整整一年啊!没有手段留下便罢了,竟然让人整到比个叫花子还惨!你到底是图什么?!”
  裴书锦抬起眼睛看向裴思清,那和他有五分相似的面容,却是完全不一样的神气,裴书锦目光越发不解,低声道:“那你当初,又是为了什么?”
  “你指的什么?”裴思清笑道:“紫河车?还是江怀雪?”
  裴思清在屋里踱步一圈,一屁股坐在裴书锦床上,翘腿叹道:“本来以为是你坏了我的好事,后来慢慢才想通,我还是眼界不够,以为江怀雪也像我们江城的那些土财主,如果早知道他这么难对付,我就不该起放长线的心思,当时就该下手再狠点,多捞些钱出来。”
  裴书锦皱眉:“你……就是为了钱?”
  裴思清审视着他,好笑道:“你那是什么表情?少摆出那副视金钱如粪土的恶心模样。江家富贵泼天,要是能有机会留在江怀雪身边,无异于一朝登天,可后来听说,他家好像有个不好相与的当家夫人,这可就很难讨到好了,本想着给他下药也能最后捞一笔,没想到被你坏了好事。不过还好,高大夫他们还算得力,再加上变卖些江怀雪赏赐的东西,也赚了四五千两,不算太亏。” 第86章   裴书锦难以置信:“你在蓬莱别院也只一月有余……”
  “所以我才和你说,好言劝不了该死的鬼!”裴思清嫌弃地挥了挥屋里的浮尘,奚落道:“我不谈钱,难道和你一样自寻死路?来江怀雪门上的大夫如过江之鲫,难道都是为了治病救人去的?和江怀雪这类人打交道,就是最后闹翻了,我还落得一身银钱,像你以前整天和那些下九流打交道,分文不取白给人看病,但凡哪次收上几文钱都要让那些穷酸鬼指着鼻子骂娘,你倒是舒服了?人最要紧的就是审时度势,像你我这般,一生能见到几个江怀雪这样的显贵?你能抓紧机会一劳永逸自然是最好,实在不行,拿钱跑路也能过几年逍遥日子,否则都要像你一样一辈子穷酸老死吗?”
  裴书锦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只怔怔地望着地面,十六岁的裴思清,直白到让人惊异。
  裴思清热闹看好了,也逞够了威风,又颇为嫌恶地打量着裴书锦的屋子,临走时伸着懒腰道:“行了,我看你这个样子,是没什么指望了,和你浪费这么些唾沫也没意思。”
  裴思清走了很久裴书锦还缓不过神来,他有点恍惚,裴思清何必来这一遭,说是来嘲讽他,却更像是教育他。裴思清的这一套看似歪理邪说,却不由得也让人感到十分自洽,他完全不像是个未经世事的少年,清醒理智到近乎冷酷,当他真把这一切都直白露骨地摆在明面儿上,仿佛那些东西也没那么不堪,像是天经地义了一样。
  裴书锦的观念受到了不小的震颤,他好像开始理解裴思清,却无法苟同。
  他虽然是个失败者,输得一败涂地,但仍不觉得自己有过。
  第73章
  很快就进入了七月,裴书锦就这么熬过了盛夏,无论是在扬州的竹庐还是在江城,养伤的这段日子都甚少出门,他人也变得更加苍白消瘦,有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缕游魂。
  他伤势见好后便开始收拾整理屋子,这间屋子里有许多祖父留下的书籍手札,三年以来早是蒙尘厚重,和杂物放在一处,零零散散哪里都是,他前些年整日忙于坐诊,如今倒能够得空好好把这些东西清理出来,再学习一番,倒也不全是坏事。
  裴书锦五六日就把屋子收拾清静,书籍手札也分门别类摆好,七月中旬一日,他正在看书,就有小厮敲他房门。
  裴书锦很是意外,自从半月前裴思清来过一次,再没有人来扰他清静,他犹豫着开了门,小厮也不看他,不耐烦道:“那什么,有人在西院门找你,快去吧。”
  西院门和他以前住的房间很近,可是离现在的屋子却有些距离,要穿过几处院落,裴书锦行动缓慢,加紧了脚步也耽误了不少功夫,他心中已有隐隐预感,等一推开西院门,果不其然,正是顾言立在门外。
  时隔一年有余,再见顾言,两人顿时抱在一处,裴书锦心中百感交集,险些湿了眼眶。
  他很快便反应过来,他的事情已经在城中传开,顾言不宜与他交往过密,他便赶紧推开顾言避嫌:“你……你还是离我远些罢,我名声已成这般,莫再拖累了你。”
  顾言是个急性子,当时便气道:“外头那帮劳什子都是瞎说八道!阿锦是什么人品我能信不过吗?!”
  顾言说着便又来拉裴书锦的手,裴书锦正要扯开,便发现顾言手上热得很,赶紧抬手摸他额头,这才知道顾言是受寒发热了。
  顾言这才不好意思道:“受了点风寒,你家医馆人满为患,这不就来找你了么……”
  裴书锦房里还有些简单药材,便赶忙拉顾言进门,这时才突然闻得墙边有人盯着顾言颇为不满地冷哼了一声。
  裴书锦刚刚心思全在顾言身上,完全没注意与他同来的人,这一打眼才发现,那人靠墙而立,虽衣着简朴,但高大英武,五官深刻,气质凛然,不像是凡俗之人。
  顾言近些年来沉迷声色,结交的多是些油头粉面的酒肉朋友,裴书锦也见过不止一次,劝也劝过,全然无用,但这样的朋友却实在有些罕见。
  裴书锦心中有些嘀咕,但还是客气招呼来人,那人虽有几分凌厉之气,但却并不倨傲,也礼貌回应了,裴书锦安心少许,便给他们带路进门。
  裴书锦刚走了几步,顾言就发现不对劲,一把拉住他,大惊失色道:“阿锦,你腿怎么了?市井传言说你自扬州回江城那日格外落魄凄惨,只以为你被抢了盘缠,怎么、怎么会成这样?!”
  顾言还不知道这事,想来城中的那些流言也并不全乎,裴书锦暗叹了一声,并不想让顾言知晓这些糟心事。
  裴书锦强装镇定,面色平和:“路上遇到点意外,已成这般,全当命中有此一劫吧,小言你……莫要多问了。”
  顾言急得都红了眼,可是裴书锦全然是个闷葫芦,什么都问不出,顾言心中替他气苦又难受,抱怨了几句,小心翼翼地在身后护着裴书锦。
  终于穿过门庭宅院到了裴书锦落脚的旧瓦房,裴书锦安顿顾言坐下给他诊脉,顾言一路过来早已气得头昏脑胀,握着拳头恨恨道:“裴家的人当真是猪油蒙心不成?!让你住这种地方,你爹也不闻不问吗?!”
  裴书锦早已习惯,只拍了拍顾言让他放松,给他诊了脉,还好只是寻常风寒,裴书锦放下心来,简单挑了些药草在屋前的灶台上架了罐子煎熬,又回来把自己的被子抖开将顾言包严实了,拿冷水浸了毛巾递给他:“觉得热的难受就敷着。” 第87章   顾言把毛巾随意擦了把脸,他心中也是火烧火燎,更加不依不饶地拉过裴书锦手腕,抱怨道:“书锦!你比走之前又瘦了不少,你看看自己,就剩把骨头了!你在这裴府过的什么日子,不如和我回去吧,咱两个人一起住!”
  与顾言同来那人,裴书锦招呼他坐在一旁喝茶,原本一直不动声色,听见这话却抬起眼皮凌厉地瞥了顾言一眼,顾言竟下意识噤声,人都一哆嗦。
  裴书锦觉得奇怪,但也并未再多想,只是安顿顾言躺下,给他盖好被子,无奈道:“不要开玩笑了,你和我住一起算什么?不说也坏了你的名声,就是让顾伯父知道了,你我的日子怕是都不好过。”
  顾言拉着他的手不放,一直盯着他上下打量,忍不住心疼道:“这到底是为什么?你医术名满江城,年少有为,除了你爹,你就是济世堂天字号第一的大夫。走之前不都好好的吗?我本以为你去扬州去那劳什子江家问诊会捞不少好处的,不是说什么天下第一的富商吗?我还想着你能趁此机会一举成名,搞不好像你祖父那样进太医院呢!你回来后谣言四起,满城风雨,但我是一个字也不信的!”
  裴书锦感慰顾言这样小动物似的无条件的信任,但他不知道该如何同他解释,只能愣在原地默不作声,反倒是与顾言同来那人放下茶杯,转头道:“天下第一富商?你问诊的,是江南茶王,扬州江氏江怀雪?”
  裴书锦自问,扬州一行,几近改变了他一生的走向,他本以为时日一长,日月流逝,他会慢慢淡忘掉那些不该出现在他生命里的人和事,可他已退避至此,却还是有人要提及那个名字。
  他是个不怕吃苦的人,但却难以承受那些记忆的折磨。
  裴书锦只觉得疲累,他按着顾言的手,无力道:“别问了,都过去了……”
  屋里气氛尴尬,裴书锦心中压着一口浊气,借口去屋外看药暂且避开了。
  他坐在炉灶旁的小竹凳上,抬头看着院落里四方的天,前面的济世堂门庭若市人满为患,声音似乎都能传到后院。
  裴书锦想,整个济世堂以利字当头,与他行医济世之志格格不入,他哪怕坐济世堂头把交椅时心中也有些不快,但他尚能管住自己治病开药从不违心,更不看重诊金,他爹虽不满,也对他睁一眼闭一眼……可如今他声名俱毁,连这样的机会都不可得了。
  这间旧瓦房并没有多么隔音,哪怕带上了门,裴书锦也能听到顾言和他同来的朋友隐约交谈之声,那人声音清朗,很有辨识度,似是在给顾言讲述江怀雪生平。
  那些听不真切的话语如脊背上的芒刺,裴书锦呼了一口气,弯腰埋下了头。
  第74章
  药熬好了,裴书锦倒出来晾着,屋里那两人交谈结束,又传来些窸窣动静,裴书锦心中存疑,一直等到屋里没声音了才敲门进去。
  顾言喝了药,眼看也快到午时,裴书锦想着留他们吃饭,可是这些日子他向来是自己粗茶淡饭随意糊弄一些,他从前很少做饭,手艺也不好,一时之间也竟不知道该怎么招待客人。
  与顾言同来那人倒是善解人意,不让他操持,自己打了招呼就起身出去外面买饭。
  顾言刚才在屋里就一直打量着这到处的简陋陈设,早已看到了灶边整整齐齐摆放的三个芋头、两根玉米、半袋荞麦和一把叶子快蔫了的青菜。
  裴书锦曾经好歹是裴府的少爷,江城名动一时的大夫,竟沦落到这般境地,外人诽他谤他也就算了,竟连家人都这么苛待他。顾言心中气苦,不知该说些什么。
  裴书锦看那人出去,干巴巴问顾言:“那位公子是?……”
  顾言正想着裴书锦的遭遇,心中难受,闻言心不在焉道:“叫他赵武便是,城外的一个猎户。”
  裴书锦皱起了眉头,顾言不是会骗他的人,可刚才那人举止端方,就连喝水的杯子走时都清洗了,坐过的凳子也要原封不动摆好,他面相英武凛然,但言行疏离有礼,像是有过极好家教的模样……
  而且,他既能细述江怀雪生平,又怎么会是个普通猎户?
  裴书锦不知如何提点顾言,左思右想间,那人竟已经带了吃食回来了,这一来一回竟然还不到两刻钟的功夫。
  三人皆是默不作声地吃着饭,裴书锦有些食不下咽,很快就搁了筷子,略感惭愧:“书锦怠慢了,还劳烦这位公子……”
  赵武少言寡语,只抬头道:“应该的。”
  桌上又没了动静,裴书锦思前想后,索性抬头问那人:“这位公子是哪里人士?”
  赵武停了筷子,略一思忖道:“生于江南,曾居京师,十四岁后,天下为家。”
  裴书锦又问道:“公子年方几何?”
  “二十有二。”
  裴书锦和赵武言简意赅地一问一答,顾言在旁边塞着一口饭愣愣地看着他俩,裴书锦看顾言那傻气模样,就知道他连自己刚才问那些事都不晓得。
  裴书锦心中暗暗叹气,看顾言瞪着赵武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自觉收拾了碗筷出去清洗,把屋子留给他们二人。
  屋里头果然又传出些推搡动静,很快顾言开始咳嗽,裴书锦不放心,下意识朝窗内望了一眼,正好看见顾言躺在床上似是在闹脾气,赵武抓住他胡乱挣扎的两只手,膝盖往他两腿一压,把人制住,额头相抵试探顾言的温度。 第88章   这举止太过自然亲密了,顾言不但不推拒,赵武撤身离开时他还一把拉住了人家的手,裴书锦不忍再看,重重叹了口气。
  裴书锦再进去时赵武正坐在凳上背靠墙壁闭目养神,顾言躺在床上手撑着下颚就那么一直眼巴巴盯着人家,面儿上还美滋滋的。
  见裴书锦来了,顾言连忙收回视线,起身道:“阿锦,我是不是给你添太多麻烦了,你看我药也喝了,要不这就……”
  裴书锦过去试了试他额头,还是有些热,顾言一向不会照顾自己,走了还不知道又要去哪儿,便执意留他下来,等退了热再走。
  顾言往里挪挪身子,让裴书锦也躺下来,两人聊了些不痛不痒的闲事,顾言没聊几句就沉沉睡着了,裴书锦看了赵武一眼,他面容沉静,呼吸平稳,也是在休息,难得屋子里又安静下来,裴书锦感到些困倦,很快也朦胧睡去。
  第75章
  裴书锦再醒来时就发现赵武不在了,他看顾言还在睡便没打扰他,小心翼翼下了床,正想开窗通风,刚一推开窗户,就见一人从天而降,身形潇洒、脚步轻绝,从高处落地竟是尘泥不染。
  裴书锦惊了一下,这样高超的轻功,他也只在江逐星那里见过。
  赵武也没想到骤一落地就正好被人看见,隔着窗户尴尬道:“在下出贵府办事,门口不便通行,得罪。”
  “哪里……”裴书锦赶紧摆手,这才想到,怪不得他午时出去买饭,一来一回还不到两刻钟,更不见小厮盘问。
  赵武客气点了头,又关切道:“顾言醒了吗?”
  “睡得正沉,已经开始散热了,等他醒了再喂一副药,应该就无甚大碍了,只要小心这些天别再受凉。”
  赵武略一沉思,点头道:“在下还要琐事缠身,这便走了,等他醒了,劳烦裴大夫代我请辞。”
  裴书锦愣了一下,转头看了看还沉睡着的顾言,犹豫点头道:“好,公子有要事在身,我也就不留了,我自当照看好小言。”
  赵武点了点头,从窗户里望了一眼床上蜷缩的模糊人影,目光见沉,向着裴书锦抱了抱拳,衣袍飞扬,平地飞身而起,屋顶细碎脚步声几不可闻,不消片刻就没了动静。
  裴书锦将身子探出窗户向房顶上张望,也只见一抹衣角,人倏忽消失无踪。
  裴书锦心中更是笃定,这样的身手,哪里是什么普通猎户,不由得更为顾言担忧起来。
  顾言这一觉睡得可沉,将近酉时太阳西沉的时候才哼哼唧唧地醒来,在床上迷糊地蹬腿伸胳膊。
  裴书锦赶紧把罐里温的药倒出来,端过去扶起顾言道:“你可睡得久,快来把药喝了。”
  顾言揉了揉眼睛,应了一声,转眼看向墙边,靠墙闭目的人不见了,只余桌上的茶壶,已是人走茶凉。
  顾言一激灵,环视一圈,赶紧问道:“人、人呢?”
  “啊,那位公子说是有事缠身,先行走了。”
  顾言一下子眼睛都直了,在床边坐了片刻,掀了被子就要下床追出去。
  裴书锦赶紧拉住他,劝道:“都走了一个多时辰了。”
  顾言停住脚步,一屁股坐回了床榻,沉着脸不知在想什么。
  裴书锦把药碗放到一边,拍了拍顾言的背道:“那位公子轻功好得很,在这院里飞檐走壁,来去自如,你可晓得?”
  顾言如梦初醒,嘀咕道:“怪不得半夜翻我家墙还没人发现……”
  裴书锦拍他后脑一下,叹气道:”我看他形容气质不俗,又身怀武功,你可知他身份来历?”
  顾言垂头丧气,又摇头道:“不知……”
  “这……”裴书锦为难道:“全无了解,你就与人结交……哎!你们到底,是何关系?”
  顾言摸了摸鼻尖,头越来越低,继续垂头丧气道:“大概,是我债主吧。”
  裴书锦心中已是了然,自然不会觉得是顾言欠了钱,他只看顾言看那人的眼神便清楚了大概,这债是情债无疑了。
  裴书锦也有些黯然,与顾言并肩坐在床沿,低头道:“你……你以前哪曾喜欢男子,这怎么就……”
  顾言眼神茫然,有些失魂落魄,只扶着床沿一声不吭地与裴书锦坐着。
  第76章
  裴书锦不放心顾言,晚上留他过夜,顾言心事重重,又加下午睡多了,一整晚都难以成眠,裴书锦自然也睡不着,他这几个月以来,夜里能安然入睡的时候并不多,也早已习惯了这种虚耗的夜晚。
  第二天一早,顾言便要回家了,裴书锦这里的条件简陋,也不好再多留他,只能送他出门。
  临走前顾言又要将自己身上的银两全数塞给他,裴书锦自觉羞惭,无论如何都不能要,顾言气道:“连你都和我这般见外?!你回城不过一月,谣言四起,我本来没当一回事,为着自己的那些破事忙碌,没有来看你,不曾想你的日子这般不好过。你我从小情同手足,看你受罪,我的心里也会难安的。”
  裴书锦心下动容,他不想让顾言担心,扯出笑意道:“这些日子也没什么不好的,也很清净,我真的没事,你不用担心……”
  顾言把钱袋直接往裴书锦屋子里一丢,坚决道:“饭可以少吃,衣可以少穿,你从小痴迷那些医药经典、药材针砭,别的能省,这里可不能省,你天资聪颖,不能到了这时反而懈怠,我还等着你扬名天下呢。” 第89章   裴书锦知道顾言是寻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让他面上不那么难堪,他感念顾言的一片情意,没有再推辞,临走叮嘱道:“回去好好歇息几日,莫再受凉,药方我给你了,你得让张伯帮你抓药,药材数积善堂的好,一日三次,过个三日便能大好了。”
  顾言走后屋里又恢复了冷清,他捧着顾言的钱袋,突然就像被什么压倒了一样,他弯下腰来,身上受过伤的地方像是有虫子在咬噬,又痒又疼,让他呼吸都有些困难。
  他身上的伤才刚刚见好,这两日他在顾言面前挺直腰背装出一副安然模样,原来这真的很累。
  他现在这样,其实是不能见天日的,他就该找个角落把自己封闭起来,阻断外面的一切,他已经承受了太多来自人世的恶意,但善意的穿透力远比恶意要强。
  他第一次开始对自己有所怀疑,世间沉浮,疏于人情,私交甚笃的友人几乎没有,血浓于水的亲人将他弃如敝履,至于曾经以为的爱人……更是场图穷匕见的骗局,到了终了,要让他刀刀见血。
  他的人生何其失败,这世上能真心实意待他的,似乎也只剩下了顾言。
  第77章
  七月十七夜里,宁武侯于畅春楼暴毙,死因不明,江城全城戒严,衙门挨家挨户搜查盘问,七月二十二就到了裴府,饶是裴书锦住得如此偏僻冷清,也被衙役搜了一圈,临走还提醒他们,宁武侯死讯已五百里加急传到了京城,六皇子和大理寺卿不日便会亲临江城彻查,全城警备,宵禁提前,平日无事不要出门。
  裴书锦已经快两个月没出过门,倒也不用他们提醒。他以前坐诊时太忙,根本没有时间理会那些传闻消息,如今深居陋巷更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是江城出了这么大的案子,人人茶余饭后都在闲谈议论,可能是因为他住的地方远离正院冷僻无人,裴府的下人总三三两两聚在附近议论,裴书锦也就多多少少知道了些。
  宁武侯方荣是无锡方家的嫡子,姐姐是当朝淑妃,庶兄方茂是御林军统领,宁武侯承袭爵位后另立门户,侯府就在方家祖籍江城。近几年方家一门出尽风头,淑妃得势,所生六皇子受宠,半年前宁武侯在慕靖南死后接任了北大营都指挥使,屏障京师,正是风光无限,这趟本是衣锦还乡,却没想到竟不明不白送了性命。
  江城有宁武侯这么一位皇亲国戚,税务军防上都有优待,只是侯府上下狗仗人势,常有些侵吞民田搜刮民财的强盗行径,官官相护无人敢管,百姓积怒已久,皆是敢怒不敢言,这一朝出事,虽然全城戒严人人自危,可私下闲谈仍有不少人拍手叫好。
  裴书锦好歹生长在江城,对宁武侯府并不陌生,他犹记得自己十一二岁时,祖父刚刚辞官回乡,侯府隔个把月就会有人请祖父去诊脉,祖父回来时好像总是兴致不高,想来他一生唯愿济世救民,却总是不得不摧眉折腰事权贵。祖父过世后,侯府里的人有个三病两灾的还是来他们济世堂找人,还好每次都有他父亲去登门应付。
  半年前他仍在蓬莱别院时,也听江怀雪和慕云洲密谈时提及方家和宁武侯,他虽知之甚少,但也能察觉出江怀雪看不上方家,自然也不太可能是六皇子的拥趸,如今宁武侯暴毙,六皇子不日亲临江城彻查,这小小一方城池似乎好像成为了一场朝堂骇浪的中心。
  裴书锦直觉会有什么事发生,但好在什么都与他无关了。
  顾言那日走后也没了消息,裴书锦一直有些担心他,好在八月初八那日,赵武突然就提了大包小包的东西从他家后墙上飞身而下,裴书锦正在晒被子,一时之间又被惊了一下。
  赵武将东西放下,告诉他都是顾言买来的一些衣服吃食和灯油蜡烛。
  裴书锦百感交集,问道:“小言病愈了吗?最近江城不太平,他都还好吧?”
  “都还好,他不方便进院门,自己在外头逛呢。”赵武打量着屋内简陋陈设,指着窗户道:“这个窗框松了,夜里漏风,我帮你钉好吧。”
  赵武面色一向冷峻,眉目间依稀可见威严之色,裴书锦没想到他竟这么热心,连忙摆手道:“太麻烦了,我平日也没什么事,自己来就好。”
  赵武二话不说,从旁边柴房捡了几样趁手的工具,很快就帮他钉好了两扇窗户,顺便还登上高处帮他把头顶漏风的天窗封住了。
  裴书锦给他准备了帕子擦手,不免感激道:“多谢赵公子……”
  “举手之劳罢了。”赵武擦干净手,轻拂衣服,迟疑了一下才道:“顾言心中很是挂念你,他性子急躁嘴不饶人,身边也没什么值得信赖的朋友,日后还劳烦你多留心照顾他。”
  这话说得有些让裴书锦摸不着头脑,裴书锦垂下目光:“我与小言交情甚笃,我自是愿意竭尽所能照拂他,只可惜我现在的处境……反倒只会拖累小言。”
  赵武知道裴书锦泥菩萨过江,但他看上去是沉静稳重之人,也算值得托付。
  “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赵武淡然道:“有时人走不出的只是心魔,时移势易,总归会好起来的。”
  裴书锦闻言愣了一下,抬头看他,这个人面色冷峻神情淡漠,但他平静语气中蕴含的沉稳之气竟具有相当的感染力,不仅胸怀见识过人,还像是个久居高位者。 第90章   顾言说他是个猎户,根本不可能。
  不待他反应过来,赵武就辞别道:“我就先走了,裴大夫保重。”
  裴书锦这才回过神来,眼看赵武要走,他才急切道:“赵公子心有沟壑,非池中物,小言心性纯善认死理,万望你好好待他。”
  赵武身形一顿,回头看了他一眼,并未作声,只片刻便衣袂飘扬,飞身出了后墙。
  风平浪静过了几日,八月十三,中秋前夕,六皇子从宁远门入城,城内大小官员衙役近百人夹道相迎,城中百姓避讳,不得随意出入。
  中秋那日,济世堂停诊一天,因着宁武侯那事,城中半个月来人心惶惶,加上六皇子一行几十人皆着素缟入城,大家更是觉得晦气,趁着中秋佳节,裴家上下关着府门阖家庆祝,也是去去晦气。自然,裴书锦也被归为“晦气”,良辰美景的好日子,谁也不想提到他。
  裴书锦早不奢望什么天伦之乐,一个人也算是清净,入夜以后屋内烛火不够用,他刚打算早些睡下,屋外便传来一点窸窣动静,他顿了顿,许久才起身拉开门,便看见门口放了一盘月饼。
  裴书锦抬头往远看,依稀还能看到裴方远离开的背影。
  曾几何时,他也是有过美满家庭和慈善父母的,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切就都变了样。
  裴方远他背叛糟糠辜负发妻,他见异思迁急功近利,可在世人眼里,这一切都算不得什么,裴方远照样是誉满江城的名医,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人之常情。
  他借口自己做不了后娘的主,任由后娘把持门户为所欲为,他再时不时施舍一点小恩小惠,让裴书锦理解他当家的“艰辛不易”。
  他不是他养的狗,脾气上来踹几脚,心情好了又丢些吃食,仍会对他不计前嫌摇尾乞怜。
  父子之情终须顾念,他多年忍耐,却换不回分毫信任。
  裴书锦一退再退,但终究有无处可退的时候,如今他不愿再理解,更无法再原谅。
  他在世人眼中已经是不伦不类的低劣之人,他也不介意再添一个不孝的骂名。
  第78章
  回江城两个多月,日子平淡却也有波澜,身上的伤已经大好,除了看书并没有什么要紧事,当初整理出裴景然的书籍手札比半人还高,虽有不少东西裴景然早已传授于他,但行医几年,再回头温习又有新的心得,他看得很专注,已经看完了一大半,但也剩下了一些实在晦涩难懂的。
  八月二十二那日,快到黄昏,他正坐在门口看书,顾言突然来找他,又给门口的小厮塞了不少钱,这才进来。
  顾言背了一个不小的包袱,提了两坛酒,一进门也不怎么说话,就开始猛地灌酒,裴书锦知道他的酒量,赶紧拦着,顾言却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越劝越来劲,举起酒坛就把自己喝了个七荤八素。
  顾言很快就晕得连北都找不到,跌跌撞撞地趴着窗口直吐,疯言疯语,口齿不清,醉得稀里糊涂。
  裴书锦也陪他喝了些,虽然没有醉,动作反应却是迟缓了些,他本就有腿疾,看着顾言撒酒疯拉不动也劝不动,又是收拾屋里的残局,又是费力把顾言扳到床上,把他那一身吐脏的衣服扒下来。
  顾言睡得不安稳,眉头紧皱,脸色泛红,蜷缩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夜趴在床头捂着胃喊疼,书锦只好又给他熬药又喂他喝,足足折腾了一晚。
  顾言迷糊睡着时拉着裴书锦的手不放,后来更是八爪鱼一样缠在裴书锦身上,口口声声念叨着赵武,后来更是哭了起来。
  裴书锦隐约已经感受到了什么,只觉得心疼顾言,整晚便一直抱着他,轻轻拍他后背,天亮时才把人哄睡。
  果不其然,第二天裴书锦略一试探,便知道赵武不告而别了,顾言这个傻子,对那人的来历去处一无所知,赵武走后就心情阴沉,脾气急躁,回顾府过了个中秋,和全家上下都闹翻了,这才收拾行李离家出走。
  “我有多喜欢他?他不清楚吗?为什么要这样骗我?他的心到底是有多狠……这种人、这种人!我怎么就会栽倒他手里!”
  “他对我一句交待都没有吗?!他走后我做了那么久的噩梦,他是个骗子!他骗我人!骗我钱!走得那么干净利落!他耍我,像是耍一个傻瓜!”
  顾言尤不甘心,心心念念全是那人,一会儿说爱又一会儿说恨,看着顾言颠三倒四的痛苦模样,裴书锦劝不了他,只觉得格外难受。
  裴书锦自问没什么本事,于这种事情上更不会劝人,只能默默陪伴着顾言,尽力照顾他起居生活。
  顾言在他那里呆了两日,怕被裴府的人看到,连房门都不敢随意出,自然觉得这日子枯燥难熬,他又整理好了包袱,说是准备离开江城去云游四海了,走之前想让裴书锦最后再陪他去趟城郊。
  顾虑到外面对裴书锦的闲言碎语,顾言特地雇了辆马车,两人一路向城外去。
  裴书锦在马上上轻轻掀开帘子,有些拘谨地望向外面,中秋刚过,街市上人头攒动,仍有红火热闹之象,济世堂门前熙熙攘攘,排了不少来看病拿药的人。
  他六月初回来时天气炎热,如今都入秋了,他这么久不曾出门,对外头的天光竟然都有些畏惧。
  裴书锦犹记得狼狈回城那日,一路扶杖艰难走回家时背后那些不堪私语和猜忌的目光,积毁销骨,他过去的清誉美名一夕之间就成为了旁人眼里的伪善面具。 第91章   给素有清高之名的人打下卑贱烙印,把德不配位之人拉下神坛,狠狠鞭策辱骂,是多么大快人心的事情。
  裴书锦拉上了马车的帘子,车外的繁华盛景全乎和他无关了,他就躲在见不得人的僻陋处,一袭旧衫、一张薄衾、残羹冷炙,熬过日升月落。
  自从腿断了,名声坏了,他就再没了荣辱不惊的清高意气,只是一味的沉默避事而已。
  他仍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可这样的他如何再配得上“高风亮节”“行医济世”这样的词。
  江怀雪曾祝愿他一身清明,一世磊落,那也是他毕生所愿。
  可现在,终究什么都没了。
  第79章
  顾言走向城郊民宅的时候,裴书锦就知道这可能是赵武住过的地方,早已是人去楼空,到处落满尘埃,刀具都有些生锈了。
  裴书锦转头望向顾言,一向明媚轻狂的脸上尽是憔悴失落,他一路上也不曾说什么话,那个来历不明的赵武全然把他的魂儿都带走了。
  赵武在西山上还有一个住处,顾言犹不死心,在天黑前拉着裴书锦上了山,没想到赵武那人看似冷峻,竟然还照料了一只幼年的小鹿,走前还给鹿添了不少草料。
  那鹿看见顾言还很是热络,在他腿上亲昵地蹭了蹭,顾言鼻子一酸,蹲下身抱住小鹿,委屈道:“他妈的,没他鹿也饿不死,他哪儿拾掇这些草料……他最后还来看看鹿……我他妈的连只鹿都不如!”
  裴书锦一时之间竟然有些哭笑不得,顾言身上总是有种奇异的力量,哪怕再悲伤难过也总会夹杂着一点少年人的意气,让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厌倦,全然不像自己。
  顾言又带着他进了屋子,点燃桌上残余的半根蜡烛,简陋的桌面上竟放着一块半个手掌大的玉佩,下面压着一张纸。
  那块玉佩通透莹润,质地非常细腻,且工艺精妙,精雕细琢着一只踏云麒麟神兽,只粗略打量便觉得贵重非常,只可惜玉佩正中的麒麟背上穿过一个创口不平的圆孔,洞孔周围有了几道裂纹,白璧蒙瑕,当真可惜。
  顾言小心翼翼地握紧玉佩,拿起桌上的纸,眯眼打量纸上那寥寥几字。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顾言看不太懂,就将纸张翻来覆去好几遍,再没发现任何多余痕迹,这才颓然地问裴书锦:“他到底想说什么啊……”
  裴书锦皱了眉头,解释道:“参辰为二星名,参星居西方,辰星居东方,出没两不相见……”
  顾言愣住,拿着那张纸的手微微发抖:”所以……他的意思是,他这一去,怕是永不相见了?”
  顾言的嘴唇顷刻煞白,裴书锦赶紧握住他不断发抖的手,颇有些为难道:“别这么想……”
  顾言这几日可以说是心力憔悴,直到此时他彻底断了念想,他闭了闭眼,许久才缓过来,面无表情地临窗坐下,摊开手掌借着窗外的月光打量那只破损的玉佩。
  “你看。”顾言带着无奈的笑意道:“他最后留给我的,还是一件破东西……”
  顾言将玉佩在衣服上擦了擦,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怀里。
  裴书锦一直拿着那张纸细细思索着,敛眉沉思了许久,他转过身来,走到顾言跟前,把那张纸交到他手上。
  “小言。或许他想说的并不是这个……”
  顾言抬头,有些费解地盯着裴书锦。
  “他所引的这首诗,其实是诗人临别前送给发妻的。他挑的这两句最无情,但这首诗中最为脍炙人口的其实是最后两句。”
  顾言刚才还深陷绝望,顷刻便来了精神,抬头看着裴书锦,茫然地问道:“是什么啊?”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不管赵武想说的是不是这个意思,裴书锦愿意这么去想,也愿意给顾言一些虚无缥缈的希望,他不想看着顾言像他一般深陷痛苦绝望,他希望顾言依然潇洒恣意。
  果然不出他所料,顾言随他回去后又振作了起来,前几天还万念俱灰说着什么离家出走云游四海,听了那两句诗就立刻要收拾行李去京城了。
  裴书锦不放心他,本想劝上一劝,可顾言心意已决,笃定道:“他以前问我有没有去过京城……他从来不喜欢说废话,既然他这么问了,我想十之八九他会在那里。况且……”
  顾言叹气道:“我在江城呆了快十八年了,日复一日,实在没什么意思了,也不想再回去装孙子。我长大了,也快要弱冠,我想出去,哪怕……哪怕就是找不到,也算出去见世面了。”
  裴书锦这才无话可说了,坐在床边沉默了许久,他抬头看着一身意气的顾言,叹道:“是啊。天高地广,何必在这里坐井观天……”
  第80章
  顾言在裴书锦那里多住了一晚,但那一晚两人背对着,其实都没有睡着。
  清晨天刚亮,顾言蹑手蹑脚起了床,临走前他在裴书锦床边踌躇了许久,低声道:“书锦,你能……”
  裴书锦背对着他,看起来像是睡得很熟,顾言半天才叹了声气,背上包袱走人了。
  顾言刚走,裴书锦就坐起身来,外面天光渐亮,屋里犹是一片昏黑。
  裴书锦没有过多犹豫便开始收拾行李,以前他的东西就很简单,如今没了沉重的药箱,便更是简单,只有几件衣服,还有祖父留下的几本没来得及读的晦涩难懂的书和手札。 第92章   裴书锦收拾好东西,拖着一条不太便利的腿到了后门,时辰尚早,裴府的人都还未起身,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院墙,看不见三重院落,只有四方的天。
  裴书锦拉开门就走了出去,他一路往城门而去,街上铺面大多还未开门,行人寥寥很是冷清,青石板上发出些许的潮味,远处民居已有炊烟开始升起。
  裴书锦自回来后除了陪顾言坐了趟马车,还未这样正大光明走在路上。那一瞬间他终于明白,他还年轻,他不能永远藏身在晦暗隐僻之地,他要行走在天光之下。
  裴书锦腿脚不便,一路紧赶慢赶到了城门,累得直喘气,好在顾言可能心中也有些犹豫不舍,一直站在城门口半天都没有动弹。
  裴书锦远远看见了顾言,加快了脚步,略显慌乱,到了近前才喊道:“小言!”
  顾言喜出望外地回头迎过来,两人握着手,百感交集,出了城门,上了官道,顾言才叹道:“书锦,我特别开心你能陪我……但是,此次一去,我也不知道以后会遇到什么,我没什么本事,身上也不剩太多钱了……我怕自己会拖累了你。”
  “小言,你说什么呢。“裴书锦握紧了顾言的手:“你也知道我在江城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天下之大,难道还没有我们谋生之处吗?于我而言,还有什么比如今更差?”
  顾言眼睛一亮,这才安心道:”你终于想通了!其实我本来就想带你一起走,可是怕你心软放不下裴府那个家,我又一直依赖着我爹,自己没本事让你日后衣食无忧……这才不敢带你走……”
  裴书锦摇头笑道:“小言,我同你一样,十八年了,没有想过会离开江城。从前在江城,我也算是家世清白少年成名,可扬州一载,人生翻覆,刚回来时,身上都是伤,每块骨头都疼,腿也治不好了,这些日子以来不过苟且偷生而已。”
  话说至此,裴书锦脚步慢了一些,旧伤隐隐作痛,他握紧了顾言的手,苦笑道:“我爹虽给我一方屋檐藏身,但与我已是形同陌路,而今我声名狼藉,惶惶如丧家之犬。你说,我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吗?”
  顾言是个嫉恶如仇的急脾气,只是听着想着都要气得吐血,顾言磨牙,恶狠狠道:“书锦!你行医济世一身清白!如今这样都是被歹人给害了!要是我,我非要去他江家杀人放火!大不了同归于尽!”
  裴书锦笑容苦涩,神色疲倦:“蜉蝣撼大树,再执着于那些毫无意义,更不得解脱罢了……好在最难的时候已经过了,小言,我们走吧,以后再不提那些了。”
  裴书锦说着气息微顿,眼眶竟湿了,顾言有点慌张,书锦虽然生性温柔,但并不脆弱,从小到大,很多事都一个人死撑,这么久了,他背负着那么沉重的往事,面对那么险恶的人事,从来没有哭过,今日却……
  顾言手足无措,抬起袖子就给裴书锦擦眼泪,很快他像是明白了什么,动作一顿,试探问道:“书锦,你医术精湛,是有自力更生的本事的……却偏要留在江城受这么大的罪,让人戳着脊梁骨骂,难道你……你一直在等他来找你?”
  裴书锦脸色骤然清白,他从没这么想过,他横遭劫难,虽然不是江怀雪亲自动手,可是他们也确实走到了图穷匕见的地步,江怀雪在他心中早已翻覆,他不能……也不该……
  可是,那便真的是他们的结局了吗?这样不堪,这样不甘。
  他这几月闲来静思,往事历历在目,并非毫无相许真心。他可以接受江怀雪不够爱他,但始终无法接受江怀雪同他父亲一样刻薄寡恩见异思迁。
  他好像确乎在等一个答案,他时至今日仍不懂真实的江怀雪,他犹记得江怀雪的通透睿智和清明仁义,那些也能都是假的吗?
  好像不去全盘否定江怀雪,他自己也就不算一败涂地。
  可时至今日,这些都再没了意义,他决意走出江城的那一刻,从前种种就该譬如昨日死,无爱无恨,方得长久。
  裴书锦歇了口气,胡乱擦了一把脸,往事无可辩驳,他只是回望着远处模糊城楼,神色渐渐平静。
  “我以后,再也不等了。”
  第81章
  顾言在意裴书锦腿脚不便,一路上走走歇歇,第七日才刚到京畿东清县,东清县毗邻京师,往来羁旅多在此歇脚,渐渐地也成了重要的经商易货之地,驿道驿站都比别处宽敞齐整一些。
  两人在此吃饭歇脚,这里天南海北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尤其是夜里掌了灯,这边的人也不早歇,深夜聚在一起高谈阔论,很是热闹。
  顾言不爱看书,但最喜欢听人讲些茶余饭后的闲事,他们这一路上就听往来行人贩夫走卒说了不少,到了东清县毗邻京师,很多传言更是都与宫帷朝堂有关,顾言当成话本子,听得不亦乐乎。
  最近京里的传言,照样还是围绕着二皇子瑞亲王和六皇子仁亲王的储位之争,听说皇上卧病,已经许久不曾上朝,六皇子此时离京赴江城查明舅父宁武侯之死,事属蹊跷,到处都有些流言猜测。
  “要说这六皇子出京也真是蹊跷,皇上病重,你说万一有个不测,六皇子不在身边,那岂不是……”
  一个满身绫罗的富商把玩着手里的羊脂玉,眯眼道:“啧,我看啊,这宁武侯本身就死得蹊跷,淑妃一派费尽心机才让宁武侯替了北大营都指挥使,加上淑妃长兄又统领御林军,这皇城内外都是淑妃娘家人,何愁六皇子……咳,现在倒好,宁武侯横死,六皇子出京吊唁亲舅……虽说这是应尽的人伦纲常,但是人一出京,那变数实在可多了去了……” 第93章   有人即刻皱眉道:“难道瑞党还有翻身之地?现在二皇子被禁足王府不得干政,自打慕靖南死后,瑞党大势已去,即使淑妃一派也折进去一个宁武侯,但毕竟有御林军统领方茂,皇城还是牢牢在握的……”
  “方家起家最晚,论文治天下不如谢家,论富可敌国不如江家,论开疆拓土不如慕家,好不容易靠着淑妃和六皇子受宠才能在当朝捞得些肥差,对那三大家族积怨已久,按理说,这三家是不大可能站在仁党一派……”
  “话不好这么说,江家主府远在扬州,且当家人远离朝堂已久,虽然金银如雪富甲天下,但总归少了些权柄……谢家三代是当朝重臣,深谙君臣之道,谢如林丞相的城府哪有人看得清,自打二皇子被幽闭,谢相可是一次也没有上奏求情过,后来皇上病重罢朝后,谢相也告病了,当朝谁又能摸清他老人家的心思……”
  “不过听说谢相次子兵部侍郎谢之寒倒是与慕家往来密切……”
  顾言闻言,眼睛一亮,竟有些激动地问:“慕家……是开国功臣横扫天下的慕谦大将军吗?!我从小就看他的话本!”
  有人伸长手臂拍了拍顾言肩膀,笑他:“小兄弟看来是鲜少往来京城吧。慕谦老将军确实是我朝不出世的英雄,开国元老,南征北战,开疆拓土,位极人臣,他的事迹街头巷尾的蓬头稚子都知晓。只可惜五年前老将军病逝于西征凉川的途中……当真是一身功业可歌可泣。”
  “慕家现在掌家的是他两个孙子,怎可惜二人政见不合,于储位问题上意见相左,慕云深是仁党的肱骨,慕靖南是铁打的瑞党……”
  突然有人拆台道:”快拉倒吧,现在慕靖南都死了,说那些还有啥用……”
  裴书锦本来一直坐在顾言身边晃神,听到慕家的事不由得抬起了头,眉头微皱,从今年年初他就在梁川和江怀雪那里听到这些名字,如今大半年都快过去了,朝堂的漩涡中心竟然仍是他们。
  顾言听得认真,皱了皱鼻子,嘀咕道:“听你们这么说,瑞党确实是没什么胜算了啊……六皇子的大舅又统领御林军,淑妃伴驾,即使皇上有什么不测,江城距京师不过五百里,急召六皇子,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不出两天就能赶到了啊……”
  有人喝了一口凉掉的茶水,悻悻叹气道:“或许仁党和淑妃都是这么想的吧,毕竟仁党口口声声说六皇子“忠孝仁义”,亲自彻查宁武侯暴毙一案才能彰显拳拳孝心啊。”
  “哎……六皇子尚且年少,方家来势汹汹,有朝一日外戚干政,岂能有好?”
  “快别提了,自打慕靖南被仁党以莫须有罪名害死后,北大营一片哗然,军心生变,后来宁武侯接管北大营,始终不能服众,不足一年宁武侯暴毙,现在由副指挥使薛穆暂领大军,可这始终也不是个办法……北大营是京师屏障,也是我朝三大营中的精锐,一旦外邦入侵,北大营群龙无首……后果不堪设想啊!”
  大家越聊越绝望,无一不捶胸顿足,一片感叹声顿时此起彼伏。
  “内忧外患!内忧外患啊!”
  大家正沉溺于忧国忧民的气氛中捶胸顿足地叹息着,嘈杂人声中突然夹杂了”吱呀“地开门声,还没待人们反应过来,突然泼天一阵石灰粉飘扬,后院顿时尘雾弥漫,呛得众人止不住咳嗽。
  楼上不知何处传来人声:”深夜聒噪,扰人清梦!”
  话一说完,人就消失无踪了,等尘雾散去,众人已是咳得精疲力竭,连眼睛都睁不开,哆哆嗦嗦骂人:“妈的……哪来的泼皮,别让大爷逮住……”
  裴书锦和顾言也不能幸免于难,顾言耳力过人,听到声音多少有一点防备,裴书锦就不行了,眼睛都进了一点石灰粉,顾言着急地把人半搂半抱弄回房,又吹又擦地弄了半天,裴书锦眼睛都红成兔子了,才勉强泪眼朦胧地睁开点眼皮。
  顾言也气得骂:“这什么人啊,我听着像三楼东厢房的声音,要是让小爷知道了,非要拿这石灰糊他一脸……”
  “小言……”裴书锦无奈劝道:“人家说得也对,我们深夜谈话是吵到别人了,况且也不该妄议朝政,让有心人听去了,搞不好有无妄之灾……”
  第82章
  隔天一清晨,天刚见白,裴书锦便起身打点行装准备赶路,东西收拾差不多,又叫顾言起床洗漱,两人准备出门时却忽然听闻外面一阵嘈杂喧哗。
  此处鱼龙混杂,他们本也没太在意,可是外面的动静却越来越大,夹杂着不小的惊呼怪叫,甚至还有隐隐哭声。
  这下他们也觉得不对劲,打开门一看,人群聚集一处,面色皆是古怪。
  裴书锦皱起了眉头,拍了顾言一下,抬手指向不远处的房檐。
  驿站的差役正在将房檐褪色的红灯笼摘下来,一楼几乎所有的沾红的地方都裹了白布,其它楼层也在紧锣密鼓地布置着。
  顾言和裴书锦看到昨夜一起闲聊的几人,赶忙挤入人群,紧张地指着驿站里满目的白布问道:“我们就睡了一晚,这是怎么了呀?”
  “咳。”有人摇头叹气,低声道:“皇上昨夜驾崩了,天下素缟,京师封城三日,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两人面面相觑,皆是震惊,谁能想到,国丧这样的大事儿竟然好巧不巧让他们赶上了。
  昨夜大家还在兴致盎然地谈论着“仁瑞之争”,顾言不由得疑惑:“皇上驾崩,那储位一事……” 第94章   有人“啪”地一声拍着自己的手掌,啧声道:“朝堂之事真是瞬息万变,小伙子你可不知道,今夜凌晨集贤院起草诏书告示天下,依先皇遗诏,传位于二皇子瑞亲王!”
  顾言更加惊诧了,质疑道:“这怎么可能?淑妃伴驾,其兄方茂统领御林军……仁党怎么都不该一败涂地啊……”
  “这可就太他娘精彩了!”说话那人遏制不住的兴奋,拍着手道:“你知道吗?慕靖南死而复生,领着北大营两万精兵夜闯京师,打着‘肃清宫闱,革除奸党’的旗号,昨夜将方茂统领的御林军全数制服,方家包括淑妃在内都已经收押大内了!”
  顾言眼珠子都要掉出来,结巴道:“这……虽然瑞党拥立二皇子,但是皇上的心意呢?瑞党……真不是造反吗?!”
  “嘘!”那人赶忙示意顾言禁言,摆手道:“别瞎说,现在木已成舟,管它真相是什么呢。依照集贤院的诏书看,太医院提点给谢相之子谢之寒递了密函,自皇上病后,淑妃在皇上药内屡加五石散,才导致圣上久卧床不起,最终药石无医!”
  “等等!”顾言赶忙问道:“那慕靖南死而复生又是怎么一回事?这也太扯了吧?!这比话本还离奇……”
  那人说到激动处,一击掌,感叹道:“要说这那可就更精彩了!都是慕云深啊!深不可测!慕云深其实和慕靖南一样,都是瑞党肱骨。只不过慕云深一直以来都在为仁党出谋划策,骗过了所有人,谋取了仁党的信任,甚至和他弟弟联手演了一出戏,假装大义灭亲,亲手弩啥慕靖南。结果呢?人家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慕靖南假死使得仁党放松警惕,慕云深使了一出绝佳的反间计,将淑妃一众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最后时机坐阵皇宫,与慕靖南里应外合,将仁党一网打尽,拥立新帝即位!慕家的功勋真是要顶天了!”
  “事到如今,一切都昭然若揭了。”那人意犹未尽地感叹道:“慕云深身居集贤院,协理皇上和丞相处理国政、起草奏章,后来皇上和谢相都告病,慕云深几乎独当一面。淑妃的兄弟都是武官,仁党是非决断大多都在依仗慕云深,就连让六皇子出京调查宁武侯一案,现在想来,八成也是慕云深的主意!”
  顾言一时之间觉得自己脑子都不够用了,用力甩了好几下,勉强消化完,才后知后觉地问:“那六皇子呢?”
  “我也是今晨才听驿站传信官说起,其实三日前皇上病重,淑妃就已经加急密诏六皇子回京,结果两天前,济州太守声称济州突发疫病,封锁全城,往来官道重兵把守,私道用土石封锁,把从江城回京的必经之路堵死了!如果六皇子绕道河南,至少要多耗费三五日!
  “我猜啊,这也是出自慕云深的手笔,给六皇子送信的人前脚走,八成他就派人去给济州太守送信了!”
  “六皇子应该很快就会得知皇上驾崩,传位二皇子的消息了,瑞党又怎能轻易放过六皇子?六皇子如果还没有落入瑞党手中,估计是要天涯亡命了……”
  那人搓了搓手,看看天色,叹气道:“也好也好,尘埃落定,万物始新……既然这几日不能进京了,我还是去东清县里逛逛吧……”
  那人一走,人群就丧失了灵魂人物,三三两两散了,只剩顾言和裴书锦留在原地。
  朝堂之事瞬息万变,裴书锦一时之间有些反应不过来,顾言很有些少年意气,总感觉心中惴惴,疑惑道:“其实我还是有些不明白,瑞党算计六皇子,深夜领兵杀入皇城,关押皇亲,这真的是‘肃清宫闱’吗?瑞党到底是好是坏?”
  裴书锦虽不全懂,但也大概明白朝堂之事难分好坏,叹气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朝堂之事,不分好坏,各为其主罢了。”
  裴书锦话音刚落,旁边的石凳上突然有一白发长者翩然起身,衣袂飞扬,从二人旁边擦肩而过,对着裴书锦别有深意地轻笑了一下,但是眼神举止倨傲,倒似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态度。
  那长者发须皆白,还穿一身层叠飘扬的白衣,但是身形却不似老人佝偻,意气昂然如松,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姿态。
  裴书锦愣了一下,恍然道:“见过前辈。昨夜叨扰前辈了,还望前辈见谅。”
  顾言摸不着头脑,那长者也皱起了眉头,冷哼道:“套什么近乎?昨夜我可不曾见过你。”
  裴书锦解释道:“前辈身上有千心莲的味道,此花入药可治百病,听说只在蓬莱岛种植,我也只得见过一株,当真是暗香清绝,余味悠长,时至今日仍不能忘。昨日前辈推门而出,虽然不曾得见前辈真容,但是这香味我是记得的……”
  顾言在一旁鼓动鼻翼拼命吸了两口,好像确实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香味,顾言怒目而视,冷嘲道:“原来是你这家伙!昨夜闹得大家不欢而散,还害阿锦眼睛进了石灰!看着你一把年纪,没想到还如此任性!”
  裴书锦哭笑不得,赶紧捂住顾言的嘴,向那长者低头示意:“前辈,小言心直口快,却并没有不尊重前辈的意思,昨夜也确实是我们不对,还望前辈海涵。”
  那人表情还是冷冷的,只有嘴角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眯了眼睛,看着顾言在裴书锦手中挣扎,轻蔑地瞥了一眼,随后指着裴书锦道:“识得千心莲香的人不多,你通晓医理?”
  裴书锦愣了一下,才轻轻点头:“前辈见笑,只是略懂一些。” 第95章   那长者轻拂衣袖,略微抬起下巴向驿站前院示意道:“还算有点用处,跟我去前院。”
  顾言终于从裴书锦手里挣扎出来,蹦腾着不服道:”你谁啊你!又不是欠你的,凭什么听你的话,不去!”
  裴书锦又拉住顾言,向他摇头,又拱手道:“但凭前辈吩咐。”
  顾言追着那二人到了门外,见着门口堆了一车的草药,那老头稳稳当当往旁边的竹藤椅上一躺,颐指气使道:“把车上的草药分门别类整好。”
  裴书锦也没多犹豫,就点头应了,顾言可不干,看着那老头作威作福的样子就来气,指责道:“那一车的草药,要整到什么时候啊!你个邋遢鬼乱堆乱放,还要旁人替你收拾!一句客气话也不多,颐指气使的,你以为普天之下皆你孙子啊!”
  裴书锦看那人眸光渐冷,把顾言护在身后,恭敬道:“前辈见谅,我这就整理!”
  那长者寻了条长椅往下一躺,朝着顾言的方向眯眼道:“我真是一心向善了,要是我年轻时,这嘴贱的小娃儿八成已成个哑巴了。”
  裴书锦直觉那人来历不简单,虽然态度傲慢,但是千心莲是不染尘泥的出世之香,只因他身上那味道裴书锦就并不讨厌他,况且他和顾言人生地不熟,刚来京畿没必要触人霉头,整理药材又算不得什么过分要求,他自是尽心,不敢拖延。
  这一整车的草药堆了好几层,乱七八糟混在一处,饶是裴书锦精通药理,干活麻利,也足足整理了大半天,从早上开始,直到黄昏人定才整完,中午只草草就水吃了个烧饼,顾言跟着打下手,也是不曾休息,到后来累得几近麻木。
  晚间那老头酒足饭饱红光满面地从驿站踱步出来,背着手打量着一车分门别类用细绳捆好的药草,有的易腐惧光怕潮的,裴书锦还找了纸和罐子装好,整整齐齐地罗列在马车上,还盖上了一层草席。
  顾言已经瘫在门口的青石上,秋日还出了一身的汗,他累得没空和那糟老头计较,只是虚弱地朝裴书锦挥手道:“书锦你快歇会儿吧,你腿脚撑不住的。”
  裴书锦也忍得很辛苦,受伤的左腿早就虚软至极,全靠右腿支撑着,他也是满头的汗,赶紧拿帕子擦了擦,朝那长者道:“前辈,药材我已整好,不知前辈从何处来,这些草药不乏一些稀珍名贵的,一路风吹日晒,没能好好保存,已经有些失色变味了,怕是功效大减……”
  裴书锦开始也以为这一车乱堆乱放的药材不过是些粗糙常见的甘草桂皮连翘山豆根罢了,没想到细细一翻,竟然混杂着许多有价无市的珍稀药材,就那么裸露地堆积在车上,实在是暴殄天物。
  裴书锦皱着眉头,不免有些痛心道:“这真是太可惜了,这何首乌、灵芝、黄精、三七、血竭,都是成色极好的珍品,该是要拿锦帕礼盒好好存放的……这怎能,哎!”
  “哈哈。”那长者反倒莫名其妙地笑了:“你这脾气任人揉圆搓扁,倒是会为这些草木与我置气,不错,身为行医之人倒是像点样子。”
  裴书锦也不知道他这话什么意思,只站着没有应声,那人也脾气古怪,只随便在车前走了两圈,就又伸着懒腰回房去了,连句道谢的话都没有,气得顾言够呛,晚上睡觉都翻来覆去。
  第83章
  顺熙三十三年九月初,皇帝驾崩,瑞党肃清宫闱,京师戒严三日,全城素缟,禁礼乐嫁娶。三日后,抬棺出东安门往灵秀山皇陵,新皇登基,改元承安。
  顺熙一朝储位始终悬而不决,其中暗流涌动牵扯无数世家权贵的兴衰荣辱,直到先皇驾崩,旷日持久的仁瑞之争终于落下帷幕,尘埃落定,几家欢喜几家愁。
  京城大门重开,依旧是熙熙攘攘的繁华胜景,对于平民百姓来说,像是一切都从未发生过,只除了守卫和巡查更加严密了些。
  东清县驿站有一半的人都是要往京城去,在驿站滞留三日,出动时自然是成群结队,快到京师才各自告别。
  京城不愧是天子脚下,楼宇檐角都显出些磅礴气概,因为先皇驾崩,酒肆勾栏还不得开门,却也并不冷清,街边鳞次栉比的商铺高耸,老字号的旗旛高杨,文房四宝、水粉首饰、绸缎成衣、茶庄票号,还有街边一溜的小吃店和小吃摊,冒着腾腾热气,四处飘香。
  裴书锦和顾言初来京城,触目所及尽是帝王之都的恢弘大气,与江城不可同日而语,和烟花繁华的扬州也截然不同,他们初来乍到自然觉得新鲜,但还没激动多久,很快便是居大不易的烦恼。
  京师酒楼旅舍市价高昂,裴书锦囊中羞涩,这一路几乎都是靠顾言,顾言是离家出走,带的钱也不算多,已经快花去了一半,他们两人只能挤在城西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一天不到一两银子,屋内狭小,条件也简陋了些,顾言吃不得这份苦,裴书锦只能劝慰他等找到差事有了工钱马上就搬。
  可是没想到在京城立足实属不易,顾言自小娇惯,裴书锦又腿脚不便,都不是能做重活儿的,挑夫车夫码头苦力是不能考虑了,裴书锦自然还是想做老本行,但是京城浪大水深,他年纪尚浅,没有什么医馆愿意用他,就是连话都不肯和他多说几句,裴书锦吃了无数闭门羹,好不容易有医馆缺人肯让他试试,却是前两个月暂不给工钱,他和顾言的情况哪里能撑过两个月,裴书锦自是无法,只得做起了代写文书的活儿,一封五十文,一整天也不过赚四五钱银子,但好在能拿到现钱,暂且解决了每天的饭钱。 第96章   顾言从小就是衣食无忧的少爷,这几日下来却也懂得了疾苦,本是来寻人的,可是现在生活都成问题,遍寻差事不得,整日都有些垂头丧气。
  一日傍晚,裴书锦刚收工,顾言去接他,两人又吃了一碗面,愁眉不展地并肩回那小破屋,走到半路,突然听得旁边马嘶声,一辆马车稳稳当当停在他们旁边,有人掀开帘子,嘲笑道:“啧,看你二人灰头土脸,京城可不是那么好混的吧?”
  裴书锦一愣,抬眼望去,看那仙风道骨的仪态,竟是驿站那日遇到的白发长者。
  那人看到他们如此落魄,却像是心情大好一般,笑道:“我倒是不吝给你们一个吃饭睡觉的地方,那个嘴贱的娃儿,你跪下喊我三声爷爷便可!”
  顾言怒发冲冠,撸起袖子恶狠狠道:“糟老头!你小爷我饿死也不食嗟来之食!跪下?!等我给你上坟吧!”
  这长者也是个小孩脾气,两人又吵得和乌眼鸡一样,裴书锦开始还想着从中周旋,但又怕顾言受委屈,干脆拒绝了那人相邀,拉着顾言便走。
  那长者又策马从后头追上,递给裴书锦一个“回春堂”的名帖,眯眼笑道:“不过几句玩笑话,年轻人气性也忒大了些。我的医馆刚刚开张,自然有用到你的地方,至于那个愣小子,总能上下打点些杂事吧?闲来无事,给我逗逗乐子也好……”
  正直大丧期间,回春堂悄无声息地开张,锣鼓炮仗花篮喜联什么都没有,只挂了白底黑字的硕大匾额。
  回春堂虽然没有裴书锦家的济世堂大,但是在京城寸土寸金的地方,也算得上气派,临街的铺面面宽三间,进深两间,东西侧还有配间用来做药房和待诊室,屋子还带后院,一间坐北朝南的正房,东西侧各有一间厢房,房屋内外装饰简洁大气,青瓦灰墙黑梁柱,门前庭院铺的都是青石板,间或种些草木,环境算得上安静清幽。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绕是顾言和那老头诸多不对付,可是眼下情景,还是委曲求全投靠了人家门下。裴书锦和顾言背着行李来的时候,这么大的院落医馆,只那老头一个人,什么也不收拾,大白天就躺在榻上昏昏欲睡。
  两人习惯了老家伙的脾气,自然也不计较,按着他的指示去了西厢房,放下东西先打扫出了一间房,这里采光很好,宽敞明亮,家具陈设虽然简单,但好在都很新,比起简陋客栈算是再好不过了。
  两人刚安顿好,老头子就来探看他们,进门隔着老远便掩鼻嫌弃道:“啧!你们是几天没洗澡了!快快去洗澡!”
  两人互相闻了闻,其实并没有什么味道,虽然那老头是有些夸张了,但是两人条件有限,确实已经几天没有洗澡了,只能面带惭愧地被老头子押着去了浴房。
  没想到回春堂后院用砖石辟出个近一丈多高的穹顶石屋,里面是填石而筑浴池,下面有温泉泉眼,一看就费了不少功夫。两人也许久不曾好好洗澡,在池子里擦洗许久,泡的都快睡着了,才哆哆嗦嗦地站起来,把池边放着的最体面的干净衣服换上,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外间。
  刚推开沉重的石门出来,就见老头子坐在外间的红木扶手椅上,桌子上草草堆着二人的旧衣服,老头子若有所思地磨蹭着手里的一块东西,意味深长地看向了顾言。
  顾言二话不说抡开膀子就过去抢,着急道:“你干什么乱动别人东西!还给我!”
  老头子看顾言急红了眼,就不与他抢,丢还给他,看着顾言一脸心疼地拿衣服擦着,不由撇嘴道:“一块破玉,瞧你宝贝的。”
  顾言深呼了口气,懒得与他争辩,揣了玉就往门外走。
  “等等。”那老者手指扣着桌面,缓慢转向顾言,眯眼道:“愣小子,你和慕家,是什么关系?”
  裴书锦闻言心中一跳,赶忙看向顾言,脑中骤然清明。
  顾言也是聪明人,很快就意识到了什么,站在原地半天动弹不得,脸色一阵清白,紧紧地捏着那块玉佩。
  第84章
  顾言伏低做小,捏肩捶腿地伺候了老前辈一天,才得知他手中所持残玉是当年西域上贡先皇的双璧和田石的一部分雕琢而成。
  当初的双璧贡玉天生天赐,黑白两玉共生而成,百年难得一见,圣上为酬西北大捷之功将其赐予慕谦大将军,慕将军寻得能工巧匠将两玉雕琢成两件佩饰,以传家宝玉给予云深、靖南二孙,慕云深持黑玉,慕靖南持白玉。
  裴书锦自然也是什么都明白了,他也感叹两人糊涂,从江城到京城,听了一路慕家兄弟的传言,宁武侯又横死江城,“赵武”来历不明又消失无踪,他们愣是没敢往那儿想。
  裴书锦也是始料未及,他虽觉赵武气度不凡,却也没想到他竟然就是战神慕谦的嫡孙,举兵拥立新帝登基的大将军,也是……江怀雪的旧交。
  想来当初慕靖南假死,所有人都觉得二皇子大势已去,多少人改换门庭向方家和六皇子示好,江怀雪于那般情景中仍不动声色冷静自持,他能孤身撑起江家,也并非浪得虚名。
  顾言自那之后便连着外出了好几天,每天大清早就走,快宵禁才回来,不在回春堂吃饭,人也总是恍恍惚惚的,回来倒头就睡,裴书锦这几日忙着整理收拾回春堂,无法时时陪着他,一天到头两人也说不了几句话。 第97章   裴书锦偷偷跟过他一次,顾言每天什么也不做,就是偷偷徘徊在守卫森严的将军府前,裴书锦也是心有戚戚,不知道该劝他退还是进,只得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叹气走了。
  顾言就这么早出晚归了几天,有一日晚上竟也未回来,只差人送了书信,说是找到了一份差事,要出去忙上几日。
  裴书锦怕他出什么事,得空就出去找他,却是遍寻不见了,将军府附近的商铺也都打问过,都说没见过。
  老前辈看他着急,还在一旁伸着懒腰说风凉话:“那愣小子机灵着呢,能有什么事?回春堂这两天病人可多起来了,离不开你,你可少往外跑,昨天那么多人累死我了……”
  裴书锦也无法,他既然应下了这份差事,又和顾言两人白吃白住在此,确实也不能只顾及自己的事,只能每天早起一些,天不亮就去码头货栈消息灵通的地方打听一下。
  就这么担心了好几天,顾言突然不声不响回来了,穿着一身家丁打扮,面色也不好看,裴书锦问他,他也语焉不详的,只随意敷衍了几句就把自己关在了房里。
  顾言在屋里躺了几天几夜,给他送的饭也只吃几口,裴书锦担心他生了病,顾言也推拒着不让他问诊,眼看着顾言憔悴消瘦,裴书锦心急如焚,配药问诊的时候难免有些心不在焉,惹得老前辈都急了。
  老前辈不是个能容人的脾气,冲进顾言房里把人拎起来就臭骂道:““你年纪轻轻,成天像个行将就木的死人一样躺在床上,你吃我的,住我的,一点儿活儿也不干,若不是看在裴书锦的面子上,我早就拿大棒将你赶出去了!”
  这下可也惹急了顾言,他自小娇惯,哪里是能寄人篱下忍气吞声的人,况且老前辈在气头上说的话也不好听,最后惹得顾言摔门而去,裴书锦追不上他,只能干着急,还又被老前辈奚落:“他那么大人了,上次一走就是七八天,也没见有什么事啊?我看他机灵着呢,吃不了亏,倒是你,护崽子似的,还真想跟他过一辈子啊。”
  没想到深夜顾言就回来了,身上还带着酒气,一进门就把满满一袋银子甩到了老前辈跟前。
  老前辈倒是不客气,一把拿过荷包,倒出一堆白花花的银两,阴阳怪气道:“喔唷,你去拦路抢劫了?”
  顾言大咧咧往旁边的榻上一躺,哼笑道:“不就是钱吗?容易得很。”
  裴书锦一看那么多钱,迷茫许久,才恍然道:“小言?你……你是不是进赌坊了?”
  顾言从小耳力超乎常人,十来岁时又跟着一个江湖人学了些把戏,在赌场如鱼得水十赌九赢,但后来着了人家的道儿,被骗的精光不说还差点被剁了手,多亏顾员外在江城有些声望,想方设法才将他捞出来。
  裴书锦看顾言默不作声,着急道:“小言,你以后可不许去那种地方了,你忘了在江城的事了?何况京城浪大水深,更容易招惹事端,你可是发过誓不再进赌坊了!”
  顾言心虚装醉,哼哼唧唧地不应声,东倒西歪地从榻上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后院走。
  裴书锦追过去再三规劝,顾言却是摆手道:“阿锦,我心里有数,你就别操心了。”
  第85章
  裴书锦不知道顾言消失那几天又发生了什么,总之顾言回来后连他也不怎么搭理,又和老前辈置上了气,怕人说他白吃白住,每天都往赌场跑,虽然不出几日就赢得盆满钵满,可裴书锦总觉得不安心。
  顾言这几天都是夜里刚过亥时就会回来,这日都亥时三刻了还不见人影,裴书锦也睡不着,一直留意着顾言房里动静,没想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有人咣咣敲正门,动静大得很,裴书锦赶紧披上衣服拿着灯笼往外跑,一路还想着顾言不是有偏门的钥匙吗,难道是喝醉了?
  裴书锦慌忙开了门,没想到顾言竟受了伤,沾了一身尘土,捂着胸口疼得脸色煞白,被一个道士打扮的高大男人半拖半抱着送了回来。
  “小言!这是怎么了?”裴书锦赶忙上去探看,顾言身上的伤一看就是吃了人的拳脚,虽然多是些皮肉伤,可是他稍一动弹就疼得龇牙咧嘴,搞不好是肋骨裂了。
  那道士耸肩道:“这小子在赌场把混江龙的霸匪赢了个底朝天,要不是我日行一善,他就得交待出去了。”
  裴书锦怕再伤了顾言,不敢妄动,只得恳求那道士:“道长,我怕小言是肋骨裂了,你帮我一起把他抬到屋里吧!”
  那道长本来已经准备动身走了,这下只好勉为其难地搭了把手,跟裴书锦一起拿一张软塌将顾言抬到后院。
  三人进了后院,还没到顾言房门跟前,突然正房有人推门而出,老前辈穿一身白色里衣,怒气冲冲道:“深更半夜,又吵吵什么呢!”
  听到老前辈的呵斥声,裴书锦脚步顿了一下,道士也停住了。
  老前辈风风火火朝这边大步走来,裴书锦赶忙解释道:“前辈,小言受伤了,是这位道长送他回来的……”
  裴书锦正解释着,却发现老前辈根本没在听,反而缓慢地打量着那道士的背影,目光狐疑而深沉。
  裴书锦也觉得奇怪,赶紧抬眼打量那道士,那人穿了一身宽大道袍,但仍可以看出挺拔之姿,身量更是高得有些罕见,但面容长相很是平常,只一双眼睛十分特殊,形如柳叶,深邃非常,尤其是瞳仁泛蓝,煞是好看。 第98章   那道士发觉大家都在朝他看,竟轻微转身,背对着老前辈,原本淡然的脸色好似有些紧张,深蓝的眼眸只斜斜瞟了后方一下,似是有些防备之态。
  老前辈刚走过来,还未来得及说话,突然软塌倾斜,顾言猛地被摔在了地上,那道士竟然放了手,像是一道鬼魅掠影一样倏忽之间闪身极远,衣袂似一簇漾水浪花一般飞扬逸动,飞身跃起到了后院屋檐之上。
  眼看那道士就要跑远,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裴书锦脑子都没反应过来,只觉得眼前一花,老前辈竟然已立于檐上,一把就抓住了道士的后脖领子,两人飞身而下,道士下意识地伸手往后一挡,老前辈怒喝道:“反了你了!和我动手!”
  那道士立刻束手就擒,高大的身形都显得瑟缩了一些,原地磨蹭许久,才认命叹气道:“师父……这样你都能认出来啊……”
  老前辈冷笑一声,掐住那道士的下巴,在他耳边摸索了两下,一把就扯掉他的人皮面具。
  “嘶!!…”道士立刻捂住脸,痛得直抽气,气急败坏道:“师父!轻点行吗!”
  老前辈掂量着手里的人皮面具,嗤笑道:“躲我?!你化成灰我都认识!”
  裴书锦和顾言一时之间有些看呆了,那道士摘掉了那张稀松平常的人皮面具,露出本来面目,高鼻深目,五官深邃,面庞挺阔英俊,颇有异域风情,实在是俊朗非常,一下子和他的道士装束格格不入。
  顾言愣了片刻,但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伤,倒吸冷气道:“你们……能不能……先管管我啊?”
  裴书锦这才如梦初醒,赶紧又和那假道士一起将顾言用软榻抬了起来。
  顾言被抬进屋子,老前辈只凑近他打量了几眼,伸出手在他两肋摸了一下,就摆手道:“没什么大问题,受点皮肉之苦罢了。”
  老前辈说完,一把拉走了门口的假道士,留下裴书锦忙前忙后给顾言上药包扎。
  顾言身上淤青伤痕不少,不过确实多数是皮肉伤,只有肋骨真的是裂了两根,裴书锦小心翼翼地给他固定好,顾言痛了好一会儿,已然精疲力竭,浑身是汗。
  裴书锦看着顾言苍白的脸色,给他擦汗喂水,安慰道:“虽然多是皮肉伤,但疼几天是免不了的,肋骨也要长好一阵子……”
  顾言颓然地靠在床头,浑身酸痛无力,声音干哑道:“我怕我是不行了……疼啊……”
  裴书锦心疼道:“我知道你痛,但是也没有办法,忍过今天就会好很多了……”
  顾言轻微地调整了一下身子,龇牙咧嘴道:“我觉得肚子有点疼……”
  “我都看过了,肚子上没有伤啊……”
  裴书锦说罢,到底还是不放心地轻按了两下,而后为顾言把了脉。
  裴书锦的手指在顾言腕上只搭了片刻,就忽然浑身都僵住了,连指尖都有些发抖,他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向顾言,面色青白,嘴也微张着。
  裴书锦不信邪一样,失了分寸,用力按住顾言手腕,一副心慌意乱的样子,额头都见了汗。
  顾言让他的神情吓得心惊胆战,不安道:“阿锦你别吓我啊!我、我怎么了……”
  裴书锦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六神无主地坐了好一会儿,才豁然起身向门外冲去。
  裴书锦冲出房门,慌慌张张地找到正和假道士一起站在院子里的老前辈,他第一次失了分寸,没打招呼上去就拉了老前辈,一路拽到到顾言房里。
  老头一脸不满,抱怨道:“大晚上的还让不让人清静了!我早说他个毛头小子需要吃点亏受点教训……你这么妇人之仁迟早……”
  老前辈还没埋怨完,裴书锦就将顾言的手腕塞进了他的手里,突然,老前辈噤了声,大拇指在顾言手腕处来回滑了两下,而后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裴书锦。
  顾言这下六神无主,几乎已经认定自己得了什么不治之症,有些崩溃道:“我、我到底怎么了……我、我还能活多久……”
  老前辈到底沉着一些,面色很快平静下来,只皱着眉头向顾言贴近了两分,而后趁他不备,一掌劈在顾言后颈,力道恰到好处,顾言当即头一歪,昏睡了过去。
  老前辈叹了口气,转向裴书锦道:“先让他睡一觉再说吧。你随我,来药房。”
  裴书锦失魂落魄的,一路随着老前辈到了药房,老前辈面上也浮现出一丝尴尬,叹道:“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先例的,我师叔所著《百疆异相》有载,个别边疆异族,曾有男子生育之事,其中近百年之间,曾有千罗一族,族人极少,却大多姿容绝代,前朝大将征西南之时,听说还曾带回一些千罗人,上贡给皇族和番邦国主……”
  老前辈说着语气越发轻巧,在药房里四处乱翻:“那本书放在哪来着……”
  裴书锦面色青白,握紧了手掌,闭眼道:“这让小言,怎么接受啊……”
  第86章
  裴书锦没有想到,老前辈虽然平素看不惯顾言,动不动就和他针锋相对,但顾言身上发生了这种事,老前辈却开明冷静得很,从头到尾也没有过异样眼光,包括他的徒弟,那个假道士楚怀璧知道了这件事,也是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这多少也让裴书锦冷静了下来,但他们能接受,却不代表顾言自己能接受……
  果不其然,裴书锦思前想后和顾言委婉地说了这件事,顾言大为震惊,全然无法置信,裴书锦和老前辈两个人在他床前耐心解释了许久,向顾言解释这种事并非绝无仅有,而且顾言的母亲确实也是外族…… 第99章   但是这轻飘飘的劝导无济于事,顾言的抗拒和害怕不言而喻,他好几天都不能合眼,也听不进他们的话,他只是想恢复正常,急于结束这打乱他人生荒唐闹剧,执意不要这个孩子。
  孩子在顾言肚子里,任何人都没办法帮他作出决定,但是听到他那么坚定又冷酷的决定时,老前辈和裴书锦都沉默了,本就略显清冷的屋子里更是静得可怕。
  “你考虑清楚了?”老前辈打破了寂静,站起身来,眼底不带一点笑意,难得认真和严肃。
  顾言吞了一口吐沫,闭上了眼睛,没有说话,只轻微地点了下头。
  “男人能生孩子我还勉强能接受,但是一个人能生孩子就是天方夜谭了。这孩子,怕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吧,你有想过那个人吗?”
  顾言的脸色更白了,像是一只凄惨的鬼,他如鲠在喉,摇了摇头,艰难地笃信道:“他,他不会在意的……”
  老前辈原地踱步几下,而后正色道:“你的恩怨情仇我不过问,你要想好了,这种事情,没有回头路能走。我可以尽力帮你,虽然你身为男子,弄掉孩子着实凶险,但我保你一命不成问题。只是最后提醒你,想做男人就要有担当,不是不会生孩子的就是男人了,那可是一条人命,望你不会后悔。”
  老前辈说完不由分说地拉着裴书锦就走了,门在身后应声关住。
  裴书锦甩开老前辈,想要回身再进去,可是推门的瞬间又僵住了,他也感受到了深深的无力。
  易地而处,如果他是顾言,他会怎么做?他又有什么资格置喙顾言的选择?
  “拿掉也未尝不可,只是都三个月了……”老前辈叹了口气,又随手拍了拍裴书锦的肩膀,摇头道:“算了,这种事旁人怎么说都是个错,再让他自己冷静想想吧……”
  顾言心上的绝望无助可想而知,几天下来,人是越发消瘦,下巴都尖了,他总是吃不好睡不着,身体上的伤也恢复得慢,背上有两处皮外伤刚刚结痂,一些淤青也大多未褪,肋骨愈合更是需要时日。
  裴书锦看在眼里也是着急难过,可是也没什么办法,他把饭送到顾言床头,劝了半天,顾言才象征性地剥了几口,随后就觉得反胃,再吃不下了。
  裴书锦正要端着餐盘出去,却在门口撞上了楚怀璧,他这些日子也不装道士了,以真面目示人,换了一身湖蓝深衣,银冠挽发,正是玉树临风。
  “楚大哥怎么过来了?”裴书锦愣了一下,微微皱眉,楚怀璧这些日子虽然也暂住回春堂,但向来事不关己,与他们接触不多,怎么突然过顾言这里来?
  楚怀璧闲庭信步进来,望了望床上的顾言,抬了抬下巴,眯眼笑道:“师傅看那小子近日死气沉沉,特意差我给他送点东西,以解决他心头大患。”
  裴书锦更是疑惑,还未反应过来,就见那人自背后端出一碗深棕色汤药,举着药碗,嘴角带笑,施施然走近了顾言。
  那人一只手搭上顾言的胳膊,看似毫不费力,但顾言顷刻就感觉浑身力气都被锁住,上身完全无法动弹。
  原本还面无表情的顾言看着那人不怀好意的笑容和面前黑漆漆的一碗药,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下意识地往后猛缩身体。
  楚怀璧不由分说制住顾言,药碗凑到他嘴边就要往进灌,裴书锦看到这一幕,手里的餐盘脱手砸了,立马跑回来阻止,可是他的力气根本无法撼动那人,被一挥手就甩出了好远。
  看着近在咫尺的药碗,顾言头皮都发麻了,瞪大眼睛狠命挣扎,腿脚乱踢拼命摇头,那人猛地抬腿压住顾言下半身,把人往床边一推,捏开顾言嘴巴就把药往里灌,任凭顾言用尽全身力气抵抗都不能撼动分毫,裴书锦刚爬起来就又跑回去撕扯,总算是拼命夺过药碗砸了,但顾言早已喝进去一大半。
  顾言双目通红,不顾身上的伤和脆弱的肋骨,趴在床边呕吐,手指扣进嗓子眼,想要把喝尽去的汤药吐出来,可是费尽力气却偏偏吐不出来,顾言瘫软在床边,泪流满面,狠狠地砸了床一下。
  “小言!”裴书锦眼睛也红了,看着崩溃的顾言,格外心痛,朝那人愤恨哭喊道:“楚怀璧!你和你师父太过分了,凭什么替小言作出决定!”
  那人脸上毫无愧色,只抖出一方手帕仔细擦干净手,在桌旁悠然落座,带着一脸无所谓的笑意看着两人,而后无辜摊手道:“就是一点补药嘛,你们急什么?”
  裴书锦一腔的悲愤顿时扑了空,脸上浮上茫然之色,退了两步跌坐在床头,长舒了一口气,仍有些担忧道:“真是补药?”
  “哈哈”那人挑起嘴角笑道:“否则呢?我好端端的干嘛要做伤天害理的事儿呢?我这等上善若水之人,当然是见不得你们戚戚终日,特来相助的。”
  顾言也抬头看他,他狠狠擦了一把脸上的泪痕,恢复了半点生气,紧绷的身躯终于卸力倒下,闭上眼睛,默默地趴在床上喘着气。
  楚怀璧把顾言吓成这样,却仍旧一副理所当然的居功模样,裴书锦看他云淡风轻甚至还带笑,不自觉有些生气道:“你为何摆出那样一副阵仗,小言身上本来就有伤,你那么粗鲁,又这样吓他,难道还要我们道谢不成?”
  谁知缩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顾言突然咳嗽了两声,喟然叹道:“楚大哥……多谢你啊。” 第100章   那人一脸得意,朝着裴书锦挑了挑眉毛,起身拂了拂衣袍,笑道:“哟,这么快就想明白了?”
  楚怀璧走近了,摆出一副普渡众生的仁慈模样,看着顾言凄惨地缩在床上,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好言相劝道:“既然心里已经做了决定,就不要再怨天尤人。你受罪,也连累周围的人,不说旁人,裴兄弟都陪着你瘦了一圈,既然一切都已成定局,你又是何苦呢?。”
  第87章
  楚怀璧的法子虽简单粗暴了些,倒是见效极快,顾言当下就认清了自己的心意,心中的块垒也消减了一些,吃饭睡觉都正常了许多,气色也好了不少。
  裴书锦也终于松了口气,在回春堂坐诊时也安心了不少,老前辈甚至把店里进来的名贵补药拨给了他一点,虽不明说,但必然是让他拿去给顾言补身子,几日过去,顾言身上的伤也在慢慢恢复,日子又重归平稳。
  顾言身体见好,老前辈和楚怀璧就出远门了,也没说去哪,他们都是性格有些阴晴不定的人,偶尔说话也不那么好听,但是里里外外的事他们确实都有留心关照,这么一走,所有的事都压在了裴书锦一个人身上,实在有些忙乱。
  十一月的天气已经很冷了,裴书锦结束了一天问诊,给他和顾言做了些饭,端到顾言屋里草草吃了,又给顾言换了药,屋里添了些炭火,本想着陪顾言聊会儿天,但顾言看他困得眼都睁不开了,推着他道:“阿锦你快去睡嘛,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你一天忙到晚,根本睡不了几个时辰……”
  裴书锦实在是太困了,顾言都这么说了,他也就回屋收拾睡觉了,半夜刚睡踏实就依稀听见顾言屋里有动静,但声音不是很大,他也就昏昏沉沉没有在意,直到突然有人大声喊了顾言的名字,裴书锦这才一个激灵,立刻起身胡乱披了衣服赶紧往顾言屋里去。
  裴书锦直接一把推开房门,脚步慌乱闯入顾言房里,举着灯笼一照,立刻脸都白了。
  屋里的不速之客有着熟悉的背影,但装束气质又有不同,大冬天他只穿了一身黑色便服,规制简易,没有繁复的装饰,但是衣襟滚了一圈织金锦边儿,衣角袖口全是暗金绣纹,自然是贵不可言。
  他也不再是赵武,而是名震京师的慕靖南。
  裴书锦只有一瞬间的恍惚,而后赶紧看向床里的顾言,顾言衣衫凌乱,面色痛苦,嘴角还沾了血迹,几乎是奄奄一息地晕倒在了床上。
  慕靖南闻声抬头,脸上破天荒地出现了不知所措的表情,慌乱地下了床,脚步不稳地拉着裴书锦衣袖道:“你快看看,他……”
  裴书锦猜也能猜到大致发生了什么,他只觉手脚冰凉,一腔热血夹杂着怒意直往大脑里冲,气得几近浑身发抖,冲动之下抬手就给了慕靖南一个巴掌。
  “啪”地一声,裴书锦几乎蓄足了浑身的力气,慕靖南脸偏了一下,话音戛然而止。
  慕靖南毕生头一次被人打脸,他下意识地心中发狠,看向裴书锦的目光阴鸷而狠戾。
  裴书锦感觉像是被一头嗜血的猛兽盯住一样,冷汗冒了一后背,但他还是毫不退缩地直面慕靖南,顾言所受煎熬痛苦,这个人不能感同身受十分之一,他凭什么还在这里为所欲为?
  裴书锦带着怒意迎着慕靖南的狠戾眼光,慕靖南很快也冷静下来,那眼神里本能的狠绝也收了回去,他垂下目光,喉头轻动了一下,看着自己手上未干的鲜血,脸上的表情甚至有些哀伤。
  裴书锦看他良心未泯,应该是真的关心顾言,也就放心了些,赶紧凑到顾言身边,小心翼翼地检查着他身上的伤。
  慕靖南也跟着小心翼翼凑过来,扶着床柱站在旁边,拳头一直攥得紧紧的。
  裴书锦解开顾言上衣的时候,看他胸口牢牢绑着一层白布,慕靖南呆住了,不由焦急问道:“怎么会……”
  裴书锦按耐着性子,冷冷解释道:“小言前不久在赌坊赢了别人的钱,被什么叫混江龙的霸匪带人打了一顿,多亏有人路过出手相助,否则……”
  裴书锦顿了一下,摇头道:“不过即使是这样,他也吃了不少苦头,肋骨断了两根,身上青青紫紫的皮外伤更是到处都是……”
  裴书锦为顾言把了脉,偏过脸,冷冷地看着慕靖南道:“他本已有起色,就是因为你,好不容易开始愈合的骨头又断了!你知道他要承受多大的痛苦吗!而且他……”
  裴书锦反应过来,蓦然噤声,为顾言保守了秘密,话锋一转道:“他因为肋骨断裂,胸腔脏器本就轻微损伤,如今气郁所致,竟然严重到吐血……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裴书锦嗓音有些哽咽,话说不下去,只起身道:“我去药房拿东西……”
  裴书锦拿好药箱过来的时候,看到慕靖南拉着顾言的手蹲在床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那么高大威武的一个人蜷缩着脊背,不免让人有些心酸,裴书锦纵然怨他,但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裴书锦给顾言正骨换药,又拿了调和气血和安神养气的药材让慕靖南去煎。
  裴书锦这几日对顾言身上的伤情了如指掌,他先将一颗凝神静气的丸药碾碎给顾言冲服下去,又动作麻利地给伤处伤药,最后重新用细布固定了肋骨。
  看着又平白遭一场罪的顾言,裴书锦摇头叹气,把人塞回被子,仔细把了脉,脉象有些不稳,顾言年轻,身体还算强健,如若平时这点伤也不必过分担心,但是现在却不可同日而语,难免让人忧虑。 第101章   这几个月来顾言波折多舛,自己也大大咧咧毫无意识,腹中胎儿说是九死一生也不夸张了,可如今即使如此,他的胎象也只略有微动,总得还是平稳。
  他肚子里的小东西怕是真与他缘分深厚。
  裴书锦嘴角一丝苦笑倏忽而逝,他看着慕靖南在一旁心急如焚地煽火熬药,不免疑惑道:“小言大约半月前失踪了一段日子,他说他出去做工了,可是自从那天回来,整个人就浑浑噩噩,后来他突然开始混迹赌坊,虽然看似又恢复如常,但是每日总是发呆愣神。我从小和小言一起长大,从未见他如此,我思来想去,多半也是因为你。”
  慕靖南愣了一下,打扇的动作慢了下来,没有应声。
  “你难道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京城吗?”
  裴书锦看着慕靖南,他们这类有恃无恐的人,仗着被爱就肆意伤戮人心,他们难道就没有心吗?
  “他本可以一辈子无忧无虑地呆在江城,为什么要跑来京城来吃苦受罪呢?他又从来没图过你什么。你在江城时一无所有,他不是照样无怨无悔地追在你后头?你现在是匡扶社稷的大将军了,你就可以践踏人心了吗?”
  “……我没有。”慕靖南声音暗哑地辩解着,而后终觉得徒劳,只是叹了口气,沉默地将熬好的药倒进碗里。
  冬日时节,药汤很快就放温了,慕靖南拿了勺子,端着药碗守在顾言床边,有些焦急道:“他怎么还没有醒?”
  裴书锦从他手里拿过药碗,尝试拿着勺子一点一点喂给顾言,可惜顾言咽不下去,顺着嘴角流出来不少。
  “我来吧。”慕靖南拿回药碗,自己喝了一口,而后捏开顾言下巴,嘴对嘴一点点喂了进去。
  裴书锦看了一眼,拧住了眉头,最后也只无计可施地叹了口气,默默坐远了。
  慕靖南喂药时顾言突然就醒了,心下一惊,下意识推拒他一把,慕靖南一把抓住了顾言的手,还不待顾言清醒,立刻柔声道歉:“对不起。”
  顾言一愣,嗓子里一口药还没吞下去,呛得他扶着胸口直咳嗽。
  慕靖南赶紧将人抱紧了拍了拍背,蹭去他唇上残留的药汁,前所未有地温柔低语:“我错了,你别生气,先喝药,好不好?”
  顾言看着张牙舞爪,其实内心有多么柔软,裴书锦一清二楚,何况……他是怎样爱着那个男人,那人的温言软语,他如何能抗拒?
  顾言软软地靠在慕靖南怀里,他又喂药的时候,顾言没反应也没拒绝,只沉默地吞了进去。
  裴书锦在桌旁坐了一会儿,向床里望了一眼,就转开了目光。
  窗外天色还未见白,他揉了揉额头,将手中紧紧捏着的杯子放下,裹住披风,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第88章
  慕靖南自从那日不请自来后,连着在回春堂住了好几天,听说二皇子初登大宝,根基未稳,事无巨细都要仰仗慕家兄弟二人,慕靖南分身乏术,好不容易得了几天休沐,全在照料顾言起居。
  腊月的时候,顾言的伤已大致痊愈,日常活动已经没有问题,顾言毕竟年轻,心也算大,不仅身体无恙了,食欲都增进许多,没多久脸上掉的肉就补回来了,气色红润,皮肤光泽,再不是上个月时那死气沉沉的模样了。
  裴书锦心下感叹,解铃还需系铃人,慕靖南就是顾言的心病,也是顾言的心药。
  不过休沐结束后慕靖南照样是诸事缠身,和裴书锦一样天不亮就起身了,多是半夜三更才会回来,有时更是彻夜不归。
  顾言一直没有告诉慕靖南孩子的事,可是时日一长,顾言原本平坦坦的小肚子都开始明显鼓起来,顾言慌得很,裴书锦劝慰了他好一阵,而且也幸好慕靖南近日忙得不可开交,根本顾及不得这些事。
  虽然波折了些,但顾言来京城的夙愿已达到了,也算求仁得仁,裴书锦也能放下心来。
  裴书锦三个多月以来昼夜劳碌,将回春堂的名头也打响了些,病人日渐多了起来,老前辈远出未归,医馆里的事随他打点,裴书锦虽然还是挣不了什么钱,但总算能随着自己的心意治病救人,他是知足的人,觉得这样的日子再好不过了。
  至于有些东西,他想,就如他的腿一样,这辈子也好不了了。
  腊月十八那天,回春堂闭馆半日,是应了衙门要求,听说新皇登基,江南提督织造和应天巡抚回京述职,随行众多,声势浩大,辇轿经过他们这条街时需要回避。
  刚好近日回春堂从南方进来的一批药材到店,药房堆了满地,裴书锦忙于整理药材,没有留意外面的动静,直到顾言过来叫他,将他拉进房里,他这才知道,楚怀璧刚刚回来了。
  顾言也是刚刚从外头回来,带了些酒菜,三个人围坐一桌吃了些,裴书锦想起近来有些事需要请教老前辈,问道:“楚大哥可知道前辈何时回来?。”
  楚怀璧放下酒杯,摊手道:“师傅他又找地方闭关去了,这可不好说。反正他交待了,店里的事你自己做主,别让人给他把店砸了就行。”
  裴书锦有些不安,他自己一个人支撑这么大的医馆终归有些忙乱,况且顾言的孩子……他更是没有把握,老前辈只丢给他一本书,他毫无经验,按图索骥万一出点什么问题可怎么办?
  裴书锦不由得叹了口气:“我还有许多事要请教前辈,希望他能早点回来吧……” 第102章   楚怀璧闻言轻笑,很是客气道:“师傅夸你天赋颇高且谦虚勤恳,世情浮躁,像你这样着实不易。”
  裴书锦脸色微红,有些惭愧道:“我身无长物,也只有这一点本事……”
  照理说裴书锦自打十四岁起在济世堂出诊,对夸奖赞誉并不陌生,哪怕在名医汇聚的蓬莱别院,他也没差在哪里,可是如今再听到褒奖,却有些芒刺在背之感。
  气氛有些沉闷,顾言和楚怀璧两人随意闲聊,裴书锦自觉尴尬,又惦记着药房还未整完的药材,起身道:“我去药房收拾一下,昨天刚捡出来一些上好的当归和黄芪,待会给你们熬老鸭汤。”
  看着裴书锦跛着脚一瘸一拐着急往外走,顾言心里可不是滋味了,不由得朝着他背影喊:“阿锦你就不能让自己闲一会儿嘛!”
  裴书锦在药房忙了一会儿,熬汤时听见动静,推开窗看了一眼,慕靖南不知道何时回来了,在顾言门口和楚怀璧两人不知谈了些什么,看起来不甚愉快,慕靖南也脸色僵硬地站在门口,楚怀璧推了门框一下,越过慕靖南负气而去。
  这是楚怀璧和慕靖南第一次打照面,他俩都是体面人,如果不是早就认识的话应该不会闹得这样不愉快。
  裴书锦心中不解,后来问了顾言才知道,原来慕靖南的哥哥,那个传说中四大世家子弟榜首的风云人物慕云深,是楚怀璧的师兄,而他们的师傅,那看上去不靠谱的老前辈……竟是名震江湖的玄德天师。
  玄德天师是朝天宫的第九代传人,朝天宫弟子修天道、擅玄学、可预测天下大势,帝王君主需借其玄义稳固江山,乱世争雄里更拘执于其易算天命。朝天宫本不应沾染尘事,但是自前朝开始,与皇家关系日益密切,第八代掌门人卸任后,玄德天师在继位前挂印出走,于终南山自立门户,创逍遥谷。
  裴书锦依稀记得,梁川曾提过一句,他十来岁时也去过京城慕府,那时慕云深在终南山上学艺,故而未能相见……
  他本以为梁川所提及的那些事这辈子都与他都没有任何干系,却没想到人间就是这么小。
  慕靖南、慕云深、楚怀璧……这一方太平的院落似乎很难太平下去。
  他心里发毛,隐隐有种说不清的预感。
  第89章
  翌日清晨,正值腊月二十二,京城飘雪,一大清早就洋洋洒洒在地面铺了一层,天色灰蒙,院子里石板路上泛着银茫茫的光。
  裴书锦照样临明时分起身,这几日要整理药材,本来应当休诊两天,可是有些急症,他不好推脱,只好出诊,只将问诊时间推迟了一个时辰。
  已经辰时三刻了,天都大亮,裴书锦放下整理一半的药材,匆匆忙忙裹了一件外衣,把清理好的器具、针砭和瓶瓶罐罐都放进诊箱里,提着箱子匆忙从后院往前厅跑。
  雪天风大路滑,他腿脚又不大方便,一瘸一拐地低头小跑着,突然听到有人高声唤慕靖南的名字,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砰地一下就撞到一个人,而后脚下一滑摔倒在了地上,箱子摔开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
  裴书锦这一跤摔实了,他的腿脚到了雨雪天本就疼痛,这一下更是雪上加霜,疼得眼前发黑,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抱歉,快起……”
  有人突然蹲下来,伸手扶他,裴书锦本欲伸出手搭一把,听到这声音,脊背却蓦地僵硬,一阵寒意直钻进他骨头缝里。
  裴书锦的脸顷刻煞白,他没有抬头,只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伸手时袖口处露出的一截中衣衣袖。
  那是常州白家“金鳞羽浪”的工艺,由极寒之地的天蚕丝和珍禽羽毛织绣而成,前朝淑妃宠冠后宫之时都难求一件,天下能穿得上的,或许只有……
  “……嗯?怎么了?”那人伸手欲扶裴书锦起来,裴书锦却猛地躲开了。
  他嗓子干涸到要喘不过气,身体冻得仿佛没了知觉,等他回过神来,也不敢抬头,只跪在地面动作僵硬地收拾散落一地的东西。
  裴书锦心神俱乱,眼睛空洞洞地盯着地面,手忙脚乱地扑打着东西上沾染的尘雪。
  那人呆愣片刻,有些奇怪地望了裴书锦一眼,便无奈凑过去同他一起收拾,裴书锦冻红的指尖僵硬发抖,他近乎喘不过气来。
  “阿锦!”
  裴书锦怀疑自己要窒息而亡的时候顾言出现了,几乎是飞奔过来,从后面一下子抱住了他,把他拉了起来,边给他拍身上的雪边着急抱怨道:“这大冷天的你的腿怎么受得了!你怎么一点不爱惜自己!”
  顾言蹲下来把残余的几个瓶瓶罐罐随手乱扔进了箱子里,把箱子一锁,他警惕地看着站起身来的陌生男人,眼睛立刻眯了起来,突然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感觉。
  裴书锦站稳身子,他闭了闭眼睛,炫目之感渐渐褪去,他动作缓慢地拂去药箱上的雪。
  能有今日,他不是全无预料,江南提督织造和应天巡抚回京述职,带了几个皇商巨贾给新皇帝做投名状,而慕靖南与江怀雪有旧,有这一日也不足为奇。
  江怀雪坦然接受顾言并不友好的目光,也不甚在意,还颇为客气道:“……慕靖南可在此处?”
  顾言心中已经有数,拳头都攥紧了,脸色僵硬,并不搭话,好在顾言发作前慕靖南突然叫他,顾言回头,慕靖南披着黑色大氅,缓步走过来,不着痕迹地挡在了他们和江怀雪之间。 第103章   “晏清兄。”江怀雪揶揄道:“这几日宫中匆匆几眼,你我都来不及叙旧,我给你下三次帖子,府上的人都说你军中繁忙多日未归,好不容易探听到你今日休沐,你竟不在家,还是薛穆告诉我你在此处,我还以为你是病了。”
  慕靖南别有深意地瞥了他一眼,笑道:“你怎么一个人跑来了?也不说多带些人,你家大业大的,出点事如何是好?”
  江怀雪摆手笑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知我最喜自在,岂是贪生怕死之人?”
  慕靖南点了点头,话锋一转道:“你去过我家了?”
  “嗯。令兄还是一样难以捉摸。小时候我就玩不过他,现在还是不敢同他斗法。”
  慕靖南冷笑道:“你跟他也差不到哪去。你们才该惺惺相惜。”
  “哈哈。”江怀雪笑道:“你不知既生瑜,何生亮吗?令兄当真是诡谲难测,我还是适合同你一处。”
  慕靖南嫌弃道:“我并不适合同你一处,哪日说不准你便称斤论两将我卖了。”
  两人说笑一阵,江怀雪便扯开话题道:“风小多了,今日你可有空?我在提花楼包了一场戏,能否赏光?”
  慕靖南看了顾言一眼,摇头道:“怕是不行了,今日已经定下了去藏春园赏腊梅。”
  “是了。”江怀雪点头道:“戏可以改日再听,这藏春园的腊梅怕是要过了花期了,我也一直想去一睹芳华,介意带我一个吗?”
  慕靖南皱了下眉头,突然伸出手捏住顾言的手,向他征求意见:“可以吗?”
  江怀雪看着两人相握的手,露出一个诧异的表情,不过不多时便恢复如常,礼貌得体地看向顾言。
  裴书锦就呆站在江怀雪斜侧方,相隔一丈,不近也不远,他冷静下来,终于能趁着他们谈话的空当抬头看向那人。
  他穿了一身湖蓝长袍,外罩黛青色对襟比甲,狐毛锁边,袍底上是走织金暗线的缠枝并蒂莲,肤色还是那样近乎冰白,衬得眉目分明,他的眼疾终于好了,气度卓华,顾盼生辉,一身的雍容贵气。
  他就那样坦然地站在自己身前,神色疏离,风轻云淡,那些近乎毁掉裴书锦整个人生的事,仿佛与面前这人没有任何关系……
  “……你们聊。”裴书锦低着头拎着药箱,动了一下微僵的腿,故意放低沉声音:“我还要问诊,先失陪了。”
  江怀雪闻言微动,顺着顾言的目光,一直看着裴书锦远去的踉跄背影。
  “……他是谁?”
  江怀雪声音很轻,撞进裴书锦的心里,却有千钧之重,他只得仓皇而逃。
  第90章
  裴书锦本以为他是无法重新面对江怀雪的,但真到了这一天,却发现也不过如此。
  心情平复后他照样开馆问诊,像是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腊月下旬,又是一年年关将近了,这几天的病人不算多,天刚黑大堂便冷清了下来,刚好楚怀璧从外头回来,陪他一起收拾东西关门落锁。
  两人打烊后各自回房,裴书锦烧炭的时候才意识到,楚怀璧很久不曾回来,屋里冷清,连炭火都没有,刚好慕靖南差人送来的银丝炭还有许多,他便端了一盆送到楚怀璧房里。
  楚怀璧接过炭盆,轻笑道:“小裴大夫费心了,我在这里也住不了几个晚上……”
  两人正在说话,突然身后就传来顾言的声音,刻意拉高了声音道:“大哥、大嫂!这么冷的天,你们做什么站在门外啊?”
  裴书锦和楚怀璧闻言皆是一愣,裴书锦下意识回头看,目光刚好对上顾言身后缓步走来的江怀雪,裴书锦呼吸一窒,僵硬地背过了身。
  楚怀璧不动声色地瞟了江怀雪一眼,只见顾言朝他拼命使眼色,楚怀璧心领神会,嘴角扯了一下,动作自然地搂了裴书锦一把,对着顾言明知故问道:“你这是去哪了?后边这位是……”
  顾言一看楚怀璧如此上道,眉毛一挑,装模作样摆手道:“咳,一个朋友,送我回来,请人家进来喝杯茶。”
  楚怀璧礼貌疏离地和江怀雪点头示意了一下,而后对着顾言道:“那你好好招待客人,我们就先休息了。”
  “大哥大嫂早点歇着!”顾言自然满口应承,目送着楚怀璧极其自然地拦着裴书锦的腰,把人领进了房门。
  裴书锦一直都没有抬头,全靠楚怀璧撑着他进了门,楚怀璧不着痕迹地放开手,转身关门,裴书锦靠着墙壁滑坐下去,脸色苍白,连呼吸都声音几不可闻。
  裴书锦知道,顾言和楚怀璧是一片好心,江怀雪娇妻美妾风光潇洒,享尽人间富贵,而他郁郁寡欢形单影只,还坏了一条腿,两相对比过于不堪,顾言故意如此,不过是为了让他在江怀雪面前不至太过可怜罢了。
  楚怀璧也撩起衣摆坐在裴书锦旁边,往后一靠,也不说话,只是盯着屋顶,百无聊赖地陪着他。
  “……你认识江怀雪?”裴书锦先开了口,转头询问楚怀璧,楚怀璧今日罕见地没有易容,也并未戴面具,裴书锦盯着那幽蓝的眼眸,仍觉得看不清他的真实面貌。
  裴书锦不像是在询问楚怀璧,更像是语气平淡地陈述事实,楚怀璧对着顾言还明知故问来人是谁,但其实一抬眼的功夫就认出了江怀雪。
  顾言性情天真又对人不设防备,总把同一屋檐下的楚怀璧视作自己人,可拥有那样惊绝无双的容貌和出神入化的功夫,怎么可能是凡人。他看似整天装疯卖傻无所事事,却连当朝炙手可热的慕靖南都不放在眼里。 第104章   “也不算认识吧。”楚怀璧身高腿长,半天才寻了个舒服姿势,语气随意:“赚过他一点小钱,故而对他还是有几分了解。”
  裴书锦轻轻点头,他向来是不愿意对别人的事刨根问底的,楚怀璧不是普通人,自然有不便细说的事
  楚怀璧又解释道:“当然,顾言同我讲过一俩句你和江怀雪的恩怨,他也是为你抱不平,前几日刚从慕靖南那里得知江怀雪入京的消息,就来问我有没有什么教训人的法子。”
  裴书锦闻言叹了声气,摇头轻笑:“那你告诉他了吗?”
  楚怀璧摊手道:“我劝他慎重,毕竟我这里可都是非死即伤的法子。”
  裴书锦知道楚怀璧的话半真半假,多半是说笑让他宽心,他也扯起嘴角道:“多谢楚大哥,给你添麻烦了。”
  “瞎客气。”楚怀璧潇洒摆手,笑道:“老头子赏识你,这摊子都靠你照看不说,大家生活起居也得你操心,你要是什么时候需要,为你解决点小麻烦,不成问题。”
  “楚大哥的好意我心领了。”裴书锦摇头道:“如今我站在他面前,他也不见得能认出我。前尘旧事不提了,我只愿与他再无恩怨瓜葛。小言行事易冲动,楚大哥请千万不要让他再沾惹这些是非。”
  “但愿吧。”楚怀璧拍了拍衣服站起身来,一边慵懒坐在桌边倒茶,一边随口感叹道:“只怕是树欲静风不止。”
  屋里气氛凝滞,空气都显得清冷,顾言一个人在外头与江怀雪对峙。
  “他们……是在一起?“目送二人进屋,江怀雪神色未见异常,语气却耐人寻味。
  顾言抖擞精神,趁热打铁道:“嗯?怎么了?我大夏朝也算是民风开放,难道江兄这样妻妾和睦的人见不得此等事情?”
  顾言虽然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但字字不露破绽,明摆着揣着明白装糊涂,但看似还真像率性而言。
  江怀雪试探地看了顾言一眼,而后突然露出个意味不明的凛冽神情。
  “当真是我小看顾公子了。”
  顾言装出一幅无辜的样子,茫然道:“江兄这是哪里的话?外边冷,还是进屋喝杯茶吧?”
  江怀雪扯着嘴角笑了一下,顾言今天第一次见到他温文淡泊之外的锋利模样,虽只窥得一二,那眼神当真如淬火匕首,令人不寒而栗。
  顾言心中一惊,江怀雪果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慕靖南有时再凶,也只是威严肃穆,可江怀雪那样看似云淡风轻的人变脸后却让人感到如蚁跗骨般的阴寒。
  江怀雪隔着三尺雪地望了楚怀璧的房门一眼,而后转向顾言,神情如常。
  “告辞。”
  江怀雪从回春堂出来,于暗夜中缓步独行,神情冷峻,不复白天的淡然模样。
  他走进一条暗巷,闭目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便闻得一阵风动,有黑影突然出现在他跟前,抱拳道:“主子,有何吩咐。”
  江怀雪睁开眼,面无表情,清冷眼眸在暗夜里显得有些骇人。
  “去查回春堂那个异族男人,掘地三尺地查。”
  第91章
  离过年只有几天了,回春堂里还什么都没置办,楚怀璧神龙见首不见尾,只塞给他一个荷包让他买些年货,慕靖南这些日子以来政事军务忙得脚不点地,顾言肚子里还揣着一个,这寒冬腊月又下了雪,裴书锦可不放心他外出采买。
  裴书锦准备拿些钱去置办年货,但箱子除了些散碎诊金和楚怀璧给的荷包,竟又凭空多出来五十两银子,他心中觉得不安,晚上拦住顾言,这一盘问才知道,顾言这些日子每天都出去两个时辰,竟然是去十八赌坊坐庄了!
  就算以前,裴书锦也是决意反对的,何况现在顾言还……
  可是顾言不以为然,他现在是在替赌场坐庄,拿的是赌场的分成,一切麻烦都有赌坊帮他解决,闹事寻仇也找不到他头上。
  裴书锦不懂这些,只是担心顾言安危,两人拉扯半天,顾言才答应就赚两个月钱,两个月后就收手回来安心休养身体。
  裴书锦只得叹气默许,其实他也知道顾言的心思,顾言从小锦衣玉食,心气很高,从来都是挥金如土,哪有靠别人过活的时候?就算是慕靖南也不行。他执意混迹赌场,一是他没有耐心也扑不下身子做别的营生,二是赌场来钱快,顾言甚至想着快点赚够钱给裴书锦开一间自己的医馆。
  裴书锦哪里还能怨怪顾言,他甚至对自己都起了些怀疑,人生在世总要生活,可他总觉得自己所从事的行当就不是个该挣钱的营生,平民百姓生活不易,三病五灾便能拖垮一家,他坐诊时从来是先治病再收钱,条件窘迫拿不出钱的便都算了,治病时能一次医好绝不让病人来第二次,便宜的药能奏效就不会开贵价的药,但大多医馆都是反其道行之,他在济世堂时受白眼排挤无非也是因为自己格格不入,那些大夫们多少都会用些不过分的小手段多赚些诊金,毕竟大家起早贪黑都是为了谋生,他也很难去斥责别人,只是他自己不能那么做,过不了心里那关。
  以至于现在回春堂虽然病人不断却赚不了几个钱,只够勉强维持医馆,过年过节时就捉襟见肘,当初他在济世堂时亲人都对他不满,而今他能在回春堂按自己的心意治病救人施针赊药,其实是顾言和楚怀璧他们成全了自己。 第105章   他何尝不懂顾言,若是自己手里没有钱的话,如何才能按自己的意愿去做人做事呢?如若没有大家的担待和贴补,为了生存,他裴书锦不也要违背心意把治病救人当成一门生意吗?
  腊月二十五那日,裴书锦早了一个时辰闭馆,趁着天还未黑,出去买些东西,顺路还能去赌坊接顾言回家。
  年关将近,与回春堂一街相隔的集市上很是红火,裴书锦挑了些耐放的瓜果蔬菜,想到家里米面也不多了,过年还要包饺子,刚走到米铺门口,一旁正在点货的老板抬起头来,眼睛一亮道:“裴大夫!”
  米铺老板是上月去过他那里的病人,裴书锦也有些意外,寒暄了两句,没想老板一把就拉过他,和左右卖粮油鸡蛋的邻居打了半天招呼,让他们都得按平时的价钱卖给裴书锦。
  这样的热情让裴书锦都有些吃不消,他买了一袋米一袋面,老板还死活不收他的钱,热情道:“裴大夫您太和我们客气了,我的腰病在城东隆义堂看了半年了也没什么起色,您给针灸了两次就松快多了,平时送礼您也不要,这好不容易过年……”
  裴书锦很不好意思,知道大家都是小本生意,执意要给他,老板推拒不过收下了,又向仓库的方向喊道:“小放,小放,你出来一下!”
  陆放从仓库出来,穿一身利落短打,身材高大结实,皮肤略黑,轮廓分明,但五官看着还显稚嫩,最多十七八的模样,他迎面看着裴书锦,在衣服上擦了擦沾满面粉的手,伸出手又缩了回来,不好意思道:“裴大夫……”
  “是你啊!”裴书锦有些欣喜,他坐诊这些日子,陆放经常送周围一些孤寡老人来治病拿药,听一些病人说,他父母早逝,家境贫寒,平时到处打短工做些力气活,但还总帮衬邻里没有儿女照应的老人,真是善良又懂事。
  “小放,裴大夫买了些米面,你卸完最后那车货,帮裴大夫把东西都送到回春堂。”
  陆放话也不多,点了点头,上来就帮裴书锦提东西,裴书锦拉住他道:“不急,天都快黑了,卸完货早点回去歇着吧,这些东西明天再送就行。”
  “那就让小放明天再送,顺便您买那些鸡蛋粮油,也一并给您送去。”
  裴书锦腿脚不便,陆放能帮他送货,他也不再推辞,感激道:“那就辛苦小放了。”
  陆放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摇了摇头,又道:“裴大夫,那我明天中午送到回春堂。”
  陆放转身回去干活了,裴书锦辞别了老板,又路过了一个卖装饰摆设的摊子,多是些手工艺品,还有宫灯蜡烛,春联窗花,都是红色为主,看着很是喜庆。
  回春堂是医馆,平日里很是素净,从来没这些装饰,裴书锦想着第一次在京城过年,后院里多少也该布置些喜庆颜色,便给顾言和楚怀璧的屋子挑了些简单的饰品和窗花。
  裴书锦刚付了钱,老板就把装好东西的篮子递给他,他赶紧去接,荷包没装好从袖口掉了出来,他正弯腰去捡,视线里便多出了一双描金镶玉的靴子,裴书锦一愣,像被蛇咬了一口一样收回了手,动作僵硬地直起身。
  那人不知何时就到了近前,他衣着华贵,白狐大氅掩映下的是一如既往缺乏血色的脸,那双眼眸却如清水横波,裴书锦只扫了一眼便觉得难受,不敢抬头再看。
  他的表情只比从前更加风轻云淡,仿佛天下万物皆可信手捏来,那些近乎摧毁裴书锦的事情,对江怀雪来说好像从未发生。
  江怀雪弯腰将荷包捡起,捏着手里端详了好一阵,才若有所思道:“蜀地的平纹经锦?七百年前的工艺,竟还有这种东西。”
  江怀雪看他没反应,将荷包递给他,竟浅笑一声道:“楚怀璧的?”
  裴书锦只觉得疲累,三天前的江怀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却又装作什么都知道,他看不懂他,也不想再看懂了。
  裴书锦抽走荷包,转身离开,小摊老板在身后叫道:“公子!公子!东西没拿……”
  裴书锦没有回头,他知道江怀雪就在身后跟着,他也知道自己现在瘸腿跛脚姿势难看,再无往日清高傲气,可他宁肯留个拙劣背影,也不想面对江怀雪。
  天色已经黑了,寒冬腊月,出了热闹集市后街上行人寥寥,江怀雪的脚步不远不近地跟着,像是稳操胜券的狩猎者。
  街巷里的人越来越少,裴书锦加快了脚步,身形不稳,有些慌不择路。
  “裴书锦,你别跑了,我现在眼睛好得很,你也跑不了。”
  裴书锦顿了一下,伸手扶住了墙,他现在比不得以前,不中用得很,左腿难以使力,别说跑,走得快些都差点绊倒自己。
  裴书锦深吸了一口气,停了下来,江怀雪从后面走过来,竟然一把抱住了他,裴书锦呼吸一窒,反应过来才用力推拒他,两人扭扯在一起,江怀雪制住裴书锦双腕,裴书锦挣扎中绊到左腿,连带着江怀雪一起摔倒在地上。
  “好了!”江怀雪制住裴书锦肩膀,沉声道:“逃避有用吗?你就没有要和我说的吗?”
  裴书锦抬头,他从江怀雪的脸上几乎看不到愧色,他的语气反而像是质问,裴书锦心直直往下坠,他不怒反笑,哑声道:“你想让我说什么?恭喜你眼疾痊愈?还是好久不见,家里人都还好吗?”
  听出裴书锦话里讥讽之意,江怀雪敛眉沉默了片刻,最后竟扯出一副柔情面孔,修长手指轻拂过裴书锦的头发,停在他颊边,迫使裴书锦抬眼看他,他神情算得上是难得温和,眼波流转,柔声蛊惑道:“书锦,你现在……还问心有愧吗?” 第106章   裴书锦一时之间竟然想笑,他已经许久没有过如此荒唐的经历了,他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江怀雪上次这样逼迫他剖白心意时,是他刚刚得知江怀雪有家室妻儿,那突如其来的痛苦将他折磨到一病不起,但他对江怀雪犹不能狠心绝情……可后来,皆是刀刀见血的谎言、背弃和伤害,拜江怀雪所赐,他的锐气消磨,心境和意气全都不复往昔,那些阴暗梦魇如影随形,让他难以解脱。
  时至今日,江怀雪一身清明地作壁上观,竟还敢这样问他。
  他欺人太甚。
  “江怀雪。”裴书锦气到极处,反而平静了下来,他直视眼前曾让他泥足深陷的面孔,淡然开口:“你这副举重若轻的模样,令我恶心。”
  江怀雪脸上那虚假的温柔和期待顷刻剥落殆尽,他的眼神很快冷了下来,嘴角不自然地紧绷着。
  事情已经过去八个月了,蓬莱别院最后一面江怀雪图穷匕见字字诛心,可裴书锦心底总有隐隐期望,那或许并非他本意,包括曾有容做的一切,江怀雪或许未必知道,毕竟他曾经所爱慕的江怀雪是睿智通透心有大义之人,如何会做出这样的事?
  但时间越长,他也就不再自欺欺人,聪明如江怀雪,他什么不知道呢?
  眼前这幅面孔与最后一面时那高傲自负寡恩薄义的样子重合起来,或许这才是他真实的模样……
  裴书锦只觉得心灰意冷,他的眼神缺乏温度,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江怀雪,我现在终于,问心无愧了。”
  江怀雪嘴角的弧度彻底消失,虚伪的平静终于撕开了裂缝,他歪了歪头,阴恻恻的口吻带着些天真:“是吗?那我可不许……”
  话音还未落,江怀雪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一方锦帕,他绕过裴书锦的脖颈一把捂住他的口鼻,裴书锦防备不急,古怪的气息钻入鼻腔,几乎完全来不急挣扎,眼前一黑便彻底晕了过去。
  第92章
  裴书锦从一片昏沉中苏醒过来,只觉得浑身酸软,脑中也不甚清明。
  近前影影绰绰的烛光让人一阵恍惚,他许久才适应过来,有些艰难地抬起手摁了摁额头,身上略一动,竟传来叮当声,他顿时皱了眉,这才发现,自己右腿竟被铁链锁在了床栏上。
  裴书锦一激灵便清醒过来,他挣扎着坐起,环视四周,屋里布景精致,到处富丽堂皇,远处靠墙摆着整架的长明灯,身旁红烛暖榻,但却让他无端感到一阵恶寒。
  通往外室的门帘处传来动静,江怀雪幽幽踱步过来,在桌旁倒了杯水,往榻上一坐,递给裴书锦,轻声道:“来,喝点水。”
  裴书锦脸色发白,握紧了拳头,下意识往后一退。
  江怀雪异常古怪,从前在裴书锦面前,他的喜怒都是摆在脸上的,但他现在做出这种事,神情却平静自若,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你不是怕我吧?”江怀雪一把扯住了后退的裴书锦,把水杯凑到他唇前,迫他喝下,这才微抬嘴角,满意道:“这才乖。”
  裴书锦咳了一声,擦了擦嘴角,他身上没什么力气,疲惫道:“我以为我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江怀雪没有说话,抬起他的下巴,一直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而后顺势贴近了他,一时之间两人喘息相闻,裴书锦低垂的眼眸中印出江怀雪那冰瓷一样的脸,他心中没来由地一痛,立刻偏头躲开了江怀雪的亲吻。
  江怀雪却异常执拗,不容拒绝地将他的脸转了过来,两人不说话,但都较着狠劲儿,裴书锦身上没有力气,铁链束缚着,人也退无可退,被江怀雪摁住吻了上来,江怀雪的唇舌和他的人一样冷到缺乏感情,从前的悸动和温柔荡然无存。
  两人纠缠于席榻间,裴书锦开始还有余力挣扎,可渐渐就感到意志模糊,四肢滚烫,浑身燃起一股不言而喻燥热,裴书锦顿感荒谬,一狠心便朝着江怀雪的舌头用力咬了下去,顿时两人都尝到了血腥味儿,江怀雪倒吸了一口气,裴书锦趁机挣开,撑着最后的力气质问道:“江怀雪,你在水里放了什么?!”
  江怀雪脸上毫无愧色,他伸手碰了碰自己被咬破的舌尖,俯身就压着裴书锦一起倒在床上,一边拨弄裴书锦汗湿的额发,一边凑在他耳边轻声道:“……当然是一点让大家都快乐的东西。”
  “你……无耻!”裴书锦攥紧了拳头,眼眶通红,心中恨极,却被桎梏雪的怀抱里,毫无还手之力,他没有想到,江怀雪的手段竟越发卑劣,不断突破他的认知。
  江怀雪态度轻浮,挑开裴书锦的衣服,冰凉指尖从锁骨划到腰间,裴书锦一抖,便被他扣住腰又用力吻了上来,这个带着惩罚意味的亲吻从脖颈到胸膛,裴书锦浑身潮热,控制不住地颤抖,他感觉自己好似一尾缺水的鱼,只能绝望而窒息地挣扎着。
  裴书锦不明白,他们之间已到了这种地步,一片真心付诸东流,为何他还偏要勉强?!
  江怀雪的举动越发过分,这样情境下的肌肤相亲让他觉得耻辱,裴书锦无法自控,指甲都快陷进手心里,忍无可忍地落下泪来。
  江怀雪察觉到,强硬地掰开裴书锦紧攥的掌心,微微起身抵着裴书锦的额头喘息片刻,伸手擦了一把裴书锦眼角的泪,竟嗤笑道:“不至于吧?我们什么没干过,就这么难受?” 第107章   “你放过我吧……”裴书锦好似穷途末路,无奈闭上眼睛,哑声道:“江怀雪,爱已经没有了,但也没必要换成恨。”
  “哈哈。”江怀雪捧着裴书锦的脸欣赏着,竟轻笑出声:“裴书锦,你看看你现在装得那副贞洁模样,你不会……真喜欢上楚怀璧了吧?”
  裴书锦只觉得疲累,许久沉默不语,江怀雪并未等到他的反驳,脸色沉下来,竟刻薄道:“你就算喜欢他又能如何?你还以为他会真心待你?”
  哀莫大于心死,裴书锦没想到,心固然死了,却还能感到痛。
  裴书锦睁开眼,泪水已擦尽,他冷冷地看着江怀雪,轻描淡写道:“谁会把真心写在脸上?我已经领教过一次了,难道还有更差的吗?”
  江怀雪脸色骤冷,他怔怔地看着裴书锦澄澈而冰冷的眼神,竭力克制失态,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冷笑道:“怎么没有更差的?和他比,我才是自愧不如……”
  “你还是那么喜欢和人比。”裴书锦失望至极,心中反而松快下来,轻笑道:“楚大哥俊美无度,武艺高绝,兼有侠骨柔肠重情重义,也是你能比得了的吗?”
  江怀雪被戳中痛处,面上虚伪的平静彻底被撕开,寒意爬满了他整张脸,他冰凉的手卡住了裴书锦的脖子,语气暗含狠绝:“裴书锦,你看男人的眼光越来越差。狗屁侠义,他双手尽是鲜血,剑下亡魂无数,比地狱最凶的恶鬼都狠毒三分。”
  裴书锦不了解楚怀璧,也并不全信江怀雪的话,但现在那些都不重要了。
  他的身体越发敏感难耐,这种在江怀雪身下违背本心的颤栗让他崩溃,他恨自己无能为力,趁着意志还有些清醒,咬紧牙关道:“他不论怎么样,也比你强得多,刻薄寡恩,朝三暮四,玩弄人心,这才是我最看不起的。”
  江怀雪怒极反笑,脸上的肌肉僵硬到不自然,眼底甚至隐隐发红,他掐着裴书锦细瘦的腰,把人牢牢禁锢在怀里,像噬血的怪兽一样一口咬在裴书锦脖颈处,尖锐的犬齿很快磨破那细嫩的皮肤,阴鸷笑道:“原来我在你心里是这样……那我可不能让你失望!”
  ……
  ……
  噩梦不知持续了多久,他被江怀雪摁在锦衾绣榻里反复折磨,他失去挣扎的力气,整个人一塌糊涂,身体在药物的作用下完全违背他的本心,任凭江怀雪掌控支配,这种无力反抗的绝望让他痛苦到难以呼吸,他甚至觉得如果他的手边有任何利器,他一定会让两人血溅当场。
  江怀雪比他还要不正常,他甚至怀疑这个人疯了,在今夜之前他一直都算得上是个慵懒潇洒而颇有风度的人,何至于如此狰狞嗜血,仿佛随时都能将自己拆吞入腹。
  时间好像过去了很久,噩梦似乎永无止尽,恍惚间外头天色都要泛白了,裴书锦昏沉了一会儿,可又在身体的疼痛下清醒了过来,江怀雪完全暴露出了他的残忍本性,他像是在打下标记的野兽,这一晚几次三番将裴书锦弄得身上几乎没一处好的地方,脖颈、锁骨和胸膛全是紫红洇血的斑驳痕迹,身下不可言说的地方更是一片狼藉。
  裴书锦皮肤本就白净,人虽然瘦,但是并不嶙峋,腰窄腿长,薄薄的一层肌肉很是漂亮,将这样的一副躯体布满自己的痕迹,这让疯狂的江怀雪近乎痴迷。
  江怀雪这一晚发泄得差不多,便开始缓下来打量自己的杰作,将裴书锦那一头乌黑如瀑的凌乱长发轻轻拂开,将人从上到下一览无余地收入眼中,他不但没有愧疚,一双清冷的眼眸中甚至显出隐隐激动。
  裴书锦哪里受得了这种折辱,拼命蜷缩自己的身体,带得脚下的铁链不住响,江怀雪索性将他的手绑在床头,又摁住他的腿,看到心满意足,这才俯下身与裴书锦耳鬓厮磨,餍足道:“……你真漂亮。”
  “……疯子。”裴书锦声音嘶哑,眼睛通红,泪水盈满眼眶,他真的是被江怀雪逼入绝境。
  可江怀雪却更加兴奋,他遮住裴书锦的眼睛,难耐道:“别用那样的眼睛看我,咱俩都会死在这儿的……”
  裴书锦气到发抖,可他的挣扎愤怒在江怀雪眼里都变了味道,江怀雪抬起裴书锦细长白嫩的腿,又缓缓埋进那一塌糊涂的入口,他抚慰似的亲吻肩上的腿,又摸着裴书锦胸口渗血的红痕,心满意足道:“你那里还是那么紧,身体还是生涩又敏感……我就知道,你是我的,你只有我一个人……。”
  荒谬之至……
  恨一个人太累,哪怕是江怀雪,裴书锦也没有想过要怨怼憎恨,他只想远远躲开,可是却被逼至此,健康夺走了,意气夺走了,还要夺走他最后的尊严。
  他情愿玉石俱焚,谁都不要好过。
  裴书锦看着江怀雪,眼神中尽是轻蔑之意,甚至控制不住笑道:“江怀雪,你三妻四妾也没写在脸上,瞒得那么好……我和别人睡觉,身上还要留个记号吗?你还是不要太自信。”
  江怀雪挂在脸上的餍足神色很快消失殆尽,眼神一点点暗了下来,裴书锦第一次觉得他那双漂亮的眼睛也会变得混沌狰狞,他始终寒凉的手掌抚摸着裴书锦柔韧的腿,自说自话道:“太好了,是你提醒了我……”
  江怀雪将左手的指环取下,捏在指尖打量了一下,那是江家家主的信物,以极寒之地的玄铁锻造而成,红色宝石镶嵌其中,纹饰为江回崖喜欢的红莲业火,于中间雕刻着一个凸起的“江”字。 第108章   “你……你做什么……”
  裴书锦脸色泛白,被束缚住的手纠缠着绳子,不安地挣扎着。
  江怀雪将那指环在一旁的灯架上用火烤过,掰开裴书锦的腿,一下子就将那隐隐透出红光的指环压在裴书锦腿根,霎时间巨烈的灼烧感席卷而来,裴书锦痛呼声凄厉,空洞的眼睛里泪水汹涌而出,他早已虚弱至极,遭受这样灭顶之痛,人顷刻便晕死过去。
  江怀雪全无愧疚,眼底隐隐透露着兴奋,直到可以闻到皮肉烧焦的味道,他才将那指环丢掉,裴书锦腿根隐秘的地方破皮流血,细嫩的皮肉被烧焦一块,红黑相间之处烙印出了一个“江”字。
  “你是我的,你永远都是我的。”
  第93章
  裴书锦陷入沉沉噩梦,惊醒时一身冷汗,他睁开眼睛,里面尽是恐惧。
  双手的束缚已经解开,身上被清理过,一些不堪的污秽没有了,可是浑身的伤痕齿印抹不掉,更加无法消除的……是隐秘处被打下的标记。
  裴书锦没想到江怀雪会这么疯,他绝望地闭上眼睛,费力压下喉头的腥甜之气,他的生气一夜之间全被抽走了,十指无法握紧,就连喘息都费力。
  当初被欺骗背叛、被污蔑折辱、被打得皮开肉绽腿骨断裂丢出来的时候,他万万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这般痛不欲生的滋味竟然要领教不止一次。
  以前他还有些不知死活的幻想,而如今,他才是真正的心如死灰。
  脚上的铁链无法挣脱,他甚至也没有了挣脱的心思,他实在太累了,如果那个面目全非的江怀雪要这样不死不休地纠缠下去,他情愿就此长睡不醒,再不必眼睁睁面对这不堪的一切。
  门“砰”地一声开了,裴书锦浑身紧绷,遍体的痛感又开始回笼……如果要继续被江怀雪折辱,他宁愿……
  “书锦?”来人像是一阵风,倏忽之间就到了眼前,一把捏住裴书锦的下巴,低声道:“你这是干什么?!”
  裴书锦闻声蓦地睁眼,眼前人带着黑色描金面具,面容不可分辨,但面具后是一双蓝色的眼眸。
  竟然是楚怀璧……
  “你个大夫竟然咬舌,你不知道那有多痛苦吗?!”楚怀璧捏开裴书锦的嘴仔细端详了一下,才松口气道:“好在伤得不重……”
  裴书锦于绝望中迎来救星,张着嘴说不说话,眼泪不自觉落了下来,但很快他便想起了自己的情状,面色惨白地裹紧了身上的被子,整个人抖得像是筛糠。
  裴书锦一动铁链声便响了起来,楚怀璧看着裴书锦紧裹着自己发抖的样子,当时就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楚怀璧抽出腰间佩剑,反手一挥便断了铁链,当真是削铁如泥。
  他在屋子里走了一圈,找到一身衣服,转过头递给裴书锦,有些尴尬道:“……你自己能穿衣服吗?”
  裴书锦微微点了头,将衣服接过去,他手上的勒痕很深,系衣服的手不断发抖,身上也没什么力气,光是艰难套上衣服就出了一额头的汗。
  楚怀璧实在看不过去,伸手将他穿得凌乱的衣服草草整理了一下,脱下自己的斗篷把人裹住,他刚想抱起裴书锦,门外便传来了动静。
  “有人闯进来了!湖心阁的守卫都负伤了!加强防守,保护爷!”
  楚怀璧冷静自若,抱起裴书锦,怀里的人不断发抖,露出来的那截嫩白的脖颈上有明显的青紫痕迹。
  楚怀璧刚把人抱出门,成群的护卫便包围了上来,为首的人喊话:“什么人!胆敢擅闯西泠园!”
  没想到江怀雪的屋子建在水上,外面一片湖泊,以桥连通,从各方集结的侍卫黑压压一片围上桥来,声势浩大,仍有护卫不断从前院跑过来,这里面有江怀雪带的随行护卫,也有不少是朝廷派来戍守行馆的。
  裴书锦手中全是冷汗,他是万般不愿连累旁人的,楚怀璧已经为他犯险闯进来,眼下天罗地网,带着他这样一个累赘该如何逃过。
  “楚大哥。”裴书锦干涩开口:“你自己走吧,他们人多势众,不要为我犯险了,即使逃出去,后面也有许多麻烦……”
  楚怀璧一手揽住他,一手轻抚剑柄,看着眼前黑压压围成的一片的护卫,竟在面具后挑眉笑了,轻抬下颚,轻蔑道:“你也太小看我,就这点废物,闭着眼睛就收拾了。”
  “放下他!”
  江怀雪冷冽的声音自人群后突兀传来,随侍清开一条道,江怀雪面色沉沉的走了过来,阴鸷的目光在裴书锦和楚怀璧之间打量一圈,紧盯着面具后的眼睛,轻笑道:“是你啊……”
  “怎么?”楚怀璧态度随意,甚至笑意盈盈道:“江老板幸会,方便让个道儿吗?”
  “让道没问题,你私闯行馆打伤这么多人我也不计较。”江怀雪脸色冰白,轻咳了一声,强撑出一派风轻云淡之意,挑眉道:“云深哥的面子我是要给的,你把人放下,我八抬大轿送你走都行。”
  这话也不知哪里触怒了楚怀璧,他原本含笑的眼睛顷刻如坠冰窟,那双湛蓝的眼眸流露出阴狠决绝之意,裴书锦隔着厚重的斗篷都可以感受到楚怀璧浑身肌肉紧绷,如同蓄势待发的猛兽。
  楚怀璧不再废话,手里的剑柄一转,镶着七星曜石的剑鞘掠过一阵寒光,他横剑一扫,那未出鞘的宝剑就像是长了眼睛,朝着人群横冲而去,江怀雪首当其冲,被击中胸口,侍从护卫大惊小怪围上前来,顷刻被楚怀璧的剑气冲散,不过电光石火之间,院子里一阵喧哗吵叫,一大片人惊呼落水,江怀雪扶着胸口,面色惨白,但仍旧支撑着身体极力站稳,楚怀璧潇洒抬手,召回佩剑,又轻松握住剑鞘,像什么都没发生。 第109章   裴书锦不是没见过武艺高绝的,江逐星和慕靖南都算是世家子弟里数一数二的高手,可是楚怀璧翻手之间就能让训练有素的护卫溃不成军,完全超出了常人的认知。
  裴书锦见过他和天师交手,他虽然飞檐走壁恍如鬼魅,可是在天师面前还是仓皇躲逃不敢还手,可如今看来,他若是动起真格,哪里是一般的武艺高强,他御剑出神入化,内力已臻化境,是当世难有的绝顶高手。
  人群溃散,楚怀璧轻蔑地看了江怀雪一眼,抱起裴书锦,飞身而起,掠过湖面就往前院而去,突然有人喊道:“放箭!”
  话音刚落,南北屋檐上突然惊现人影,不待人反应便是漫天箭雨席卷而来。
  “常山!你疯了!”江怀雪于乱局中怒喝道:“不要放箭!都给我住手!”
  楚怀璧眼眸轻抬,提剑格挡,抱着裴书锦转身翻飞之际内力就将箭阵击散,箭支溃散调转方向,又让一帮护卫兵器折损,惨叫连连。
  任凭楚怀璧神通广大,也觉得这天罗地网的人海战术有些难缠,而且抱着裴书锦,难免有所顾忌,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愿拔剑杀人。
  好在江怀雪还算是个人,或许是怕误伤裴书锦,立刻喝止了放箭,楚怀璧回头看着江怀雪冷笑了一下,又抱着裴书锦转身欲走。
  “围住他!不能放人离开!”
  西泠园也不知哪来那么多不要命的人,或许是看楚怀璧没有杀心,打散一群又围上一群,后来有人甚至不敢触楚怀璧锋芒,专门使阴招朝着裴书锦下手,扰得楚怀璧不胜其烦,直想拔剑给他们来个痛快。
  踏出内院时楚怀璧下手稍重了点,不少人受伤吐血,这下被收拾得灰头土脸的护卫大多都有些畏惧,远远围着楚怀璧不敢上来,楚怀璧往前一步,他们就后退一步,直到退到了前院。
  刚迈进前院,江怀雪就从里面追出来,他被常山搀扶着,受了些伤,步伐不稳,但目光始终紧锁着楚怀璧,一脸的阴鸷冷硬。
  “我再说一遍,你放下他。”
  楚怀璧只觉得好笑,江怀雪这副强撑的模样也算得上是困兽之争了,他目光轻蔑地扫过周遭战战兢兢的众人,朝着江怀雪嗤笑道:“凭什么?……凭你这一院子的废物吗?”
  江怀雪脸部线条绷得极紧,他推开常山,又往前逼近一步,因为脚步不稳,身形微微前倾,他的视线掠过楚怀璧的脸和裴书锦的背影,嘴角挂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你逃不了的。你还能去哪?”
  他声音凛冽,暗含威胁,无疑说给裴书锦听的。
  江怀雪倒是无耻,看楚怀璧不是善茬,专挑软柿子捏。
  怀里的人已经极尽虚弱,楚怀璧已经丧失了和他对峙的兴趣,最后按耐着脾性冷言道:“江怀雪,不是你的,别强求。”
  江怀雪闻言稍一顿身,竟突然肆意大笑了起来,像是听闻了天大的笑话,随后
  指着裴书锦笑道:“不是我的?难道还能是你的?!你真应该看看,他昨晚在我身下是什么样的!”
  江怀雪此言一出,周遭众人面面相觑,全都低下了头,连江怀雪身后的常山都皱了眉头,江怀雪已然撕破脸,一点潇洒雍容模样都不见了,言辞神情刻薄狠毒,像是得了失心疯。
  楚怀璧眼神一暗,裴书锦在他怀里抖得格外厉害,微弱的呼吸里夹杂着一点绝望地鼻音,像只垂死的小动物。
  “江怀雪,望你自重。”楚怀璧只是想把人就走就好,本不想理会旁人恩怨,可是江怀雪竟是这等无耻,而且脸上毫无愧意,格外让人不齿。
  裴书锦已然濒临崩溃,楚怀璧自认面冷心硬,这时也不免心有戚戚,他搂紧了裴书锦,将他的头压在自己肩膀上,支撑着裴书锦身体大半重量,安慰地揉着他的头。
  江怀雪已然急了,对楚怀璧的威胁视而不见,又想往前逼近,身后几个侍卫一把拉住他,连声劝他小心,江怀雪眼睁睁看着楚怀璧抱着裴书锦安慰,气得血气倒流,眼底发红,口不择言道:“你还真以为自己仁慈为怀普渡众生了?!你和我装什么清高!还不是勾上了别的男人?!”
  江怀雪大庭广众的侮辱让裴书锦几近绝望,他身心受创,仿佛被凌迟一般,却偏偏无法昏过去,剧痛的神经依然清醒地承受着几近恶毒的羞辱。
  他从没这么厌恨过一个人,从没这么后悔爱过一个人。
  楚怀璧的肩膀已经湿了一块,他眼神不善地看向江怀雪,威胁他慎言。
  江怀雪丝毫不怵楚怀璧的戾气,反而反唇相讥道:“你又是什么东西?!你以为自己捡到什么宝了?他是我玩剩下的!”
  楚怀璧耐心耗尽,他面色一沉,手腕轻转,剑身横扫而过,气流翻转,枯叶飞散,江怀雪顷刻被击出三尺,捂着胸口吐出一大口血。
  楚怀璧看着江怀雪,冷笑一声,裹紧裴书锦的斗篷,抱着人转身欲走。
  “……都给我上!拦下他,赏银万两!”江怀雪于院子里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捂着胸口声嘶力竭地发号施令。
  这一院子的护卫在楚怀璧面前也不过是蝼蚁,只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些人不要命地冲着裴书锦涌上来,实在有些难缠。
  “都给我住手!”
  混乱之中,突然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楚怀璧将身前围的众人击退,转身去看,顾言竟不知何时偷潜进来,趁着护卫围攻之际,不声不响就遛到了江怀雪背后,抽出刀刃直逼江怀雪脖颈。 第110章   大家谁都没料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常山慌了神,抬手道:“别伤爷,有话好说!”
  江怀雪只斜眼瞟了顾言一眼,便冷笑着下令道:“谁都不准停手!给我上!”
  顾言皱眉,抬眼看了楚怀璧一眼,又强壮镇定威胁道:“你以为我不敢吗?!”
  江怀雪突然一把抓住顾言的手,顾言一慌,下意识收紧匕首,顷刻在江怀雪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
  江怀雪却像是完全感受不到痛一样,冷笑着抓着顾言的手将匕首收得更紧,血痕慢慢加深了,血缓缓流了下来。
  顾言瞠目结舌,他没有杀心,没想到江怀雪竟不要命了,他慌张道:“江怀雪,你疯了?!”
  话音还未落,突然门口闯进了一队官兵,阵仗浩大,着御林军的服秩。
  一队骑兵闯入,慕靖南的心腹薛穆勒缰喝道:“都住手!”
  慕靖南于马背上举剑示意,御林军顷刻闯入乱阵,将所有护卫卸了兵器拦下。
  慕靖南低头一览满院乱象,翻身下马,走到顾言跟前一把拉开顾言持刀的手,皱眉低声道:“你这是干什么!”
  慕靖南手上力气很大,顾言的刀掉在地上,顾言不可置信地看着慕靖南,质问道:“你怎么不问问他做了什么!你还向着他?!”
  慕靖南神色严肃地看了顾言一眼,顾言胸膛起伏着,气得脸都发红。
  慕靖南无可奈何叹了口气,转开视线,蹲下身来掏出一块锦帕给江怀雪捂住了伤口,而后看他受了内伤,给他封住几处穴道,诘问道:“你这又是唱哪出?想闹得满城风雨吗?”
  “顾言!”
  楚怀璧出声唤他,顾言气冲冲地看了慕靖南一眼,转身跑了过去。
  “……书锦!”顾言跑过去才发现裴书锦已然神智不清了,大冷天额上都是汗,他担心极了,心急如焚地给裴书锦擦着汗,却突然发现裴书锦脖子上有些青紫痕迹,他面色微变,将那斗篷掀开一点,发现裴书锦的衣服已被撕破,凌乱不堪,胸口露出的皮肤上皆是还未结痂的齿痕,可想而知衣服覆盖的地方更是如何凄惨。
  顾言抓起了裴书锦的手,手腕上竟然有被捆绑的紫红伤痕,修长洁白的手指上都是些细小伤痕。
  顾言眼睛都红了,脑子像是要炸开一样,他抖着手摸着裴书锦毫无血色的脸,突然崩溃大哭道:“江怀雪!你他妈还是不是人!”
  所有人都转头看他,顾言痛心疾首,毫无顾忌地哭喊道:“他那么喜欢你!为了你被打断了腿!为了你身败名裂……”
  顾言哭到岔声,他蹲下,嘶哑地吼道:“他那么好,他十四岁就在济世堂坐诊,谁都羡慕他,尊敬他……自从遇见你以后,他跌到谷底,托你的福,人言可畏积毁销骨,他连家门都不敢出,形同过街老鼠,家里更是众叛亲离,就连多一口的饭都没人给他……”
  楚怀璧也是第一次听闻这些旧事,他也沉默了片刻,看了裴书锦一眼,对着顾言道:“顾言,站起来,我们走。”
  顾言好久才止住了嘶哑的哭声,擦了一把眼泪,站了起来,还没迈步就听身后江怀雪不依不饶喊道:“不准走!”
  慕靖南捂着江怀雪受伤的脖子,皱眉道:“怀雪!够了!”
  楚怀璧转过身,看着江怀雪和慕靖南,眸光幽暗,冷冷道:“从今往后,你二人休得踏入回春堂一步,否则,我决不像今天一样客气。”
  江怀雪毫不示弱,到了这个关头还强撑着,冷笑道:“有本事今天你就杀了我!”
  慕靖南无辜受连累,已经很气闷了,现下更是左右为难,只好按着江怀雪,无奈道:“你都伤成这样了,还胡言乱语什么!惹恼了他,这里所有人都得跟着陪葬!”
  江怀雪眼看着楚怀璧三人已经要走了,他急火攻心,按着慕靖南的手着急道:“晏清!帮我拦下他!”
  慕靖南看他理智尽失的样子,很是头疼,勉强规劝道:“怀雪,你冷静点。楚怀璧的剑一旦出鞘,不见血不收,真动起手,我也不是他的对手。”
  那三人已经快走出门口,江怀雪无计可施,他突然挣脱慕靖南的桎梏站了起来,踉跄而行,最后徒劳狠声吼道:“不准走!”
  自然没人听他的话,楚怀璧抱着裴书锦很快就转出了门口。
  江怀雪脚步不稳,急切之下气血攻心,突然身形恍惚,前仆倒底,慕靖南和常山从后赶上,一把抱住了他。
  第94章
  那日自西泠园回来后,裴书锦就病了一场,多数时间都昏昏沉沉的,饭吃不了多少,人更是沉默。
  回春堂暂停接诊,但仍有不少病人送来腊味年货,裴书锦避不见人,顾言推拒不过,大多都收了下来。
  楚怀璧多数时间仍是神出鬼没,但可以感觉到有人在暗中护卫回春堂,生活看似又恢复了平静。
  很快便到了除夕,一早便可以听到街头巷尾零星的爆竹声,空气里都充盈着淡淡的炊烟味。那天楚怀璧不在,顾言一个人忙活了大半天,裴书锦听到院子里的动静,他怕顾言应付不来,下了床来厨房帮他包饺子。
  “阿锦你怎么出来了?你快回去,你病还没好,这大冷天……”
  “我没事。”裴书锦脸色苍白,但仍强撑,勉强笑道:“你哪里做过这些,我帮你弄,不然小心晚上都吃不到饭。” 第111章   顾言不忍心他大病未愈还要操劳,可是裴书锦也不听劝,帮着顾言和面包饺子,直到饺子下锅,他才坐下缓口气。
  顾言将出锅的饺子和热好的菜端进了裴书锦屋里,裴书锦拿出了前两月酿的梅子酒,虽然都是些家常酒菜,但小桌上满满当当,看着也像那么回事。
  两人落座,顾言搓了搓手,看着外面渐黑的天色,叹气道:“不知道楚大哥还回不回来。”
  “我们等一会儿吧。”裴书锦盯着大门,微微叹了口气。
  楚怀璧赶得很是及时,两人没坐一会儿,他就推门来了,手上还提了一坛酒和一只烧鸡。
  顾言接过东西,惊奇道:“这大年时节,你哪里搞来的烧鸡。”
  楚怀璧坐下,将酒的封泥打开,笑道:“平衣巷那边有人还在做生意,恰好遇见。”
  在他乡异地,三人凑在一起过年也算缘分,固然珍惜,但团圆之夜,免不了离人触景伤情,各自心中犹有难消块垒,眉间都有些忧色。
  饭菜吃了大半,酒喝了不少,楚怀璧一人干掉大半坛,裴书锦和顾言碍于身体原因,喝了三五盅梅子酒。
  裴书锦抱病在身,精神不济,吃完饭也该是散席的时候了,楚怀璧拿出两封红包,塞给了顾言和裴书锦,他喝了很多酒,眼睛却格外地亮,撑着下巴笑道:“虚长你们几岁,应该的。”
  裴书锦心里都清楚,楚怀璧和他们非亲非故,也并非热心好事之人,相识短短数月,虽不假辞色,却实在帮了他们太多。
  裴书锦的感激无从说起,楚怀璧也不喜听那些感恩戴德的话,打了个哈欠,推说困乏,提着酒坛出去了。
  两人拆开红包,发现是一张百两银票,相互对视一眼,心里更是百味陈杂。
  顾言送裴书锦回房休息,裴书锦这些日子少言寡语,没什么精神气,顾言也成熟了不少,只默默陪伴他,连那日他被江怀雪劫走的事都未曾探问过。
  裴书锦佯装睡下,顾言才安心离开,裴书锦起又身开了窗往外看,才发现顾言一直愣愣地站在院里,形单影只地望着天上。
  前几天下的雪已经全化了,天气略有回温,除夕夜欢腾得很,夜深时分仍可以听到爆竹和人声,院外的邻居灯笼也都未熄,外面的人间如此热闹,衬得回春堂更加冷清。
  顾言在院里站了一会儿,拢了拢斗篷,低头瞅着自己的肚子,不由得挠了挠头,幽幽叹气。
  裴书锦心中酸楚,顾言看着没心没肺,却实在也承受了许多,肚子里都有四个多月,这些日子却为了他担惊受怕,因为他的事,慕靖南也无辜受累,连回春堂的门都不好进,他俩本就聚少离多,现在更是难得见面,顾言嘴上不说,其实心里是万分思念的。
  天气寒凉,顾言只待了一会儿,拍了拍自己的脸,拖着脚步回了屋子。
  裴书锦却犹自坐在窗边,愣愣地看着屋外失神。
  外面突然传来窸窣动静,一道黑影一闪而过,裴书锦这才回过神来,他担心顾言,连忙下床,推门踉跄跑出去,快到顾言门口,才看清那是慕靖南的背影。
  慕靖南好像喝醉了,脚步不稳地撑着房门,顾言赶忙将他扶进房间,满是担忧道:“……你这是喝了多少酒啊?”
  裴书锦的脚步骤停,看着关上的房门,叹了口气,转身准备回房去。
  没想到迎面撞上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楚怀璧,楚怀璧转着手中的酒坛,看着顾言的房门没好气地嗤笑道:“顾言这没出息的臭小子……”
  裴书锦这才反应过来,楚怀璧虽然说不让慕靖南踏足回春堂,但却也不是不分青红皂白棒打鸳鸯的人。
  裴书锦和楚怀璧在院里回廊上坐了一下,远处天际有烟花绽放,裴书锦愣愣地盯着那绚烂烟火过后萦绕的白烟,楚怀璧靠着廊柱喝酒,两个人各怀心事地坐在一起。
  “你喜欢这个?”楚怀璧看着裴书锦出神的模样,指着天空的烟火,颇有些好奇问道。
  裴书锦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一白,缓缓摇头道:“也没有。”
  楚怀璧从他这反应中也能猜出个一二,他看着天边轻笑道:“本朝烟火受禁,也只有万寿节和除夕才能燃放成架烟火……别看这里是京城,烟花却远不如扬州的“金山银海”壮观,还是江老板钱能通神。”
  裴书锦没想到楚怀璧连这样的事都知晓几分,他神色有些无措,低头听着楚怀璧的轻嘲,嘴唇都是苍白的。
  “老实说,慕靖南那小子做事还算讲章法,就是有些顽固,有时候和茅坑里的石头似的……但江怀雪心思深沉难测,他一手做大江家,年纪轻轻就能在豺狼堆里生存下来,岂会是什么善男信女?你可千万不要与虎谋皮……”
  “我不会了。”裴书锦形容憔悴,声音很轻,但却坚决:“我不想与他再有任何瓜葛。”
  “……你没想过重新开始吗?”楚怀璧好言规劝:“我看回春堂的诊台和门箱里可塞过不少媒人的拜帖和姑娘的画像,以你的品性和名声,找个贤良淑德的女子多么容易,你总这样独来独往,只会一味陷在过去的阴影里,找个更好的人,或许才能更快走出来。”
  “利用别人来走出伤痛,是可耻的。这世上的虚情假意已经太多了,我不会做这样的人。”裴书锦知道楚怀璧一片好意,但却不能苟同,甚至转头反问他:楚大哥,若是你在一个人那里受尽伤痛,会选择找“更好的人”帮你走出来吗?” 第112章   楚怀璧愣了一下,他好像想起了什么,脸上玩世不恭的笑容淡去,刀削似的下巴倨傲抬起,斩钉截铁道:“不会。”
  “我爱的人,他就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其他人与他相比,不过是蝼蚁草芥……”
  楚怀璧湛蓝的眸子同夜色般幽深,他将坛中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来,决绝道:“所以我没有选择,我余生都会与他纠缠到底,不死不休。”
  裴书锦讶异地望着楚怀璧那阴沉偏执的模样,此情此景,他和江怀雪又有什么区别……
  “夜深了,早些休息吧。”
  楚怀璧自知失态,不愿再多说,轻拍了裴书锦肩膀一下,转身离去了。
  裴书锦望着他的背影,摇头苦笑,作壁上观时多么通透豁达,可深陷其中时,潇洒如楚怀璧,却也偏要勉强。
  但他与江怀雪,还是有区别的,楚怀璧的爱恨都淋漓尽致,而江怀雪……他那样疯魔,却能有几分真心?
  第95章
  除夕夜之后,回春堂更加安静,楚怀璧几乎见不到人,慕靖南年后连休沐都取消了,皇上大小事务都倚仗他兄弟二人,多数时候宿在官署,连家都回不来。
  裴书锦的伤寒已经不碍事,身上的伤虽然还未好全,但和八月前那次挫骨之痛相比根本不算什么,甚至最严重的反而还是他断过的腿,到了寒冬夜里疼得难以忍受。
  这些日子以来顾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赌场来两次来寻他复工,他也都回绝了,整日陪着裴书锦养病,他那样张狂肆意的性格,在裴书锦跟前竟然唯唯诺诺,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裴书锦看着顾言都觉得心中酸楚。
  回春堂好几日不曾接诊,正月里几乎每天都有病人来问何时开诊,裴书锦也不愿每天就这么浑浑噩噩过着,初八就准备开门问诊,顾言担心他的身体,在医馆打了一天下手,这才知道医馆除了看病问诊,仍有一堆麻烦琐事,也不知裴书锦之前是怎么坚持下来的,顾言算了算自己手里的钱,和裴书锦象征性地商量了一下,执意要给他雇几个小工。
  裴书锦的确也感到有些力不从心,其实年前不少人都来回春堂问过招工的事,回春堂虽然看着门面还算得体,病人也多,但按照他那个半买半送半倒贴的经营法子,其实收入只够日常开销而已,再雇一个人,确实捉襟见肘。
  顾言执意要帮他雇人,甚至都拟好了告示,裴书锦这才想与其雇别人,不如去找陆放,陆放为人正直善良且又喜爱医术,对周围孤寡的病患细心照料,是医馆学徒的不二人选。
  也巧得很,听说回春堂重新开门,陆放第二天就拎着补酒和一盒山药来了,陆放年纪虽小,但沉稳得体,又是眼里有活儿的人,顾言一见也很满意,他们和陆放一提雇工这事,陆放连工钱都没问便点头答应了。
  正月十二的时候陆放就辞了原来的零工来帮忙,回春堂看似又一切如常了。
  顾言也准备去赌场复工,他在那里两三日便能挣出回春堂一个月的开销,自然不能轻易罢手。可裴书锦实在于心不忍,顾言已有近五个月的身子,但仍要靠他养家糊口,裴书锦宁愿铁着心肠以后多赚点钱,也不想让顾言再淌混水。
  顾言哪里能同意,他是个仗义疏财的人,但他自己却不愿意花除了他爹之外任何人的钱,莫说是裴书锦赚的那点小钱,就是慕靖南让人送来的那些名贵衣服配饰和把玩摆件,随便卖上一两样就够吃一年了,顾言也不为所动。
  后来赌坊又派人三催四请,还承诺让他从一楼大众赌桌直接上二楼坐包厢,接触的多是达官显贵,分成和赏钱又能翻上一番。顾言心意已决,同裴书锦说以他的身子也就还能赚一两个月的钱了,他得抓紧时间,等赚够了钱大家就都能过一段踏实日子。
  裴书锦也只能默许,顾言回了赌坊以后心情也明显见好,他说从二楼客人那里不仅能赚不菲的赏金,还总能听到些传闻轶事,顾言喜欢听热闹,开始时每天心情都还不错,只是以前坐大众赌桌时每天只在赌坊干两个时辰,上了二楼时间就由不得自己,大多时候都是早出晚归。
  慕靖南忙得很,几乎没有时间来回春堂,这事便也一直瞒着他,可是刚出正月十五,慕靖南连着两天让冯言清送来皇上御赐的玉石布匹和茶叶,顾言都不在家,慕靖南也察觉到了异样,硬是抽出时间到回春堂从下午坐到晚上,都没见顾言的影子,只能逼供裴书锦。
  裴书锦哪里是慕靖南的对手,想着慕靖南也是为了顾言好,只得一五一十交待了,慕靖南二话不说就冲去了赌坊,可是没想到,顾言执拗得很,就连慕靖南都没能劝动。但裴书锦可以感觉到,那之后顾言就有些动摇了,只是坊间有皇上给慕靖南赐婚的消息,顾言听了后心里不是滋味,太没安全感了,才一直想着要靠自己安生立命。
  正月二十裴书锦打烊关门的时候,正好遇上顾言提早回来了,却是一脸的阴郁,脸色难看得很,裴书锦担心他,连忙问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顾言甩着衣袖,一路骂骂咧咧的,沉着脸道:“真是夜路走多了,什么鬼都要遇到……今天那个姓章的,真是把人恶心坏了!”
  裴书锦拉住顾言,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圈,看他没受伤这才安心些许,皱眉道:“怎么回事,有人欺负你了?” 第113章   顾言心里藏不住事儿,烦躁道:“还说什么二楼都是有身份的人,就是这些人更乌烟瘴气!还不如在一楼大厅时自在呢……”
  裴书锦更是担忧,劝他不要再呆下去,回春堂自打年后生意更见起色,因为有了些名气,开始能接到不少不差钱的病人,日后养活他俩和陆放应当不成问题。
  顾言这回好像也听进去了些,说是等做完这个月拿到分成就走,左右不过再坚持十来天了。
  裴书锦怕他吃亏,让陆放出去打听他那日提到的“姓章的”,这才知道原来是当朝章太傅的儿子,章太傅是帝师,皇上还是不得宠的二皇子时就陪伴在侧了,也是共患难过的,关系非同一般,皇帝登基后章家也一朝得势,几乎能和慕家兄弟分庭抗礼。
  章太傅的独子章耀庭在坊间却有些恶名,这人是个好色之徒,作风糜烂,男女不忌,满朝清流都对他的为人不齿,皇上登基没两个月就有御史台弹劾他,可不仅没激出什么水花,人也被悄无声息清算了,后来章耀庭在吏部挂了个闲职,平日吃喝嫖赌声色犬马,但却也不是腹中空空的草包,很有些权谋心思和歹毒手腕,慕家两兄弟出自正统世家,不屑干些蝇营狗苟之事,皇上偶尔还真要依靠这样的‘恶人’,也因行事狠绝,朝廷里许多人都有些畏惧他。
  裴书锦这下更担心了,他左思右想,反正顾言说只干完这个月,他便想让陆放提前收工一个时辰,去赌坊附近照应顾言,陆放去了两天后很快发现,赌坊附近有慕靖南的人,都在暗中回护顾言,裴书锦这才放下心来。
  二月初五的时候慕靖南的副将冯言清护送顾言回来,顾言神情复杂,扼腕叹息了好半天才道:“阿锦,我以后就不去赌坊了……”
  顾言以前那么执着,现在却说放弃就放弃了,裴书锦反倒意外:“小言怎么了,你不是还差四五天就做满一个月了吗?”
  “是啊。”顾言唉声叹气:“四百多两的分成呢,都打水漂了……”
  说罢顾言又小心翼翼瞟了眼旁边不苟言笑的冯言清,这才勉强解释道:“咳,真是晦气,那个姓章的又来找茬了,多亏冯将军救了我……我开头也只是想快点赚些安生立命的本钱,哪成想这么走背运,遇到这样的无赖,反倒让大家担心,四百两就四百两吧……我一天也不干了!”
  “冯将军,咱们可说好了……”顾言连忙道:“慕家在明,章家在暗,两派势力又关乎朝堂平衡,千万不要因为我再给慕家添麻烦了,只要我再不去赌坊,今天的事就别告诉你们将军……”
  冯言清听到顾言的保证,沉默了许久,才微微颔首:“既有顾公子一诺,末将自当不多加置喙。将军巡视北大营未归,京中尚有军务需要末将照应,末将也无法日夜护卫,还望顾公子自身珍重。”
  “给你们添麻烦了……”顾言有些惭愧,不好意思道:“多事之秋,你们已为国事昼夜操劳,还要照应我的安危,我也实在于心难安……日后我不会再去赌坊了,回春堂有楚大哥的人手暗中护卫,冯将军你就安心辅助慕靖南,不要再操心我了……”
  冯言清走后,顾言一晚上都唉声叹气的,裴书锦打烊后就去陪他,顾言烦心道:“阿锦,我觉得自己好没用啊,我不想靠慕靖南,可是自己又不会其他门道,只有赌坊来钱快,可没想到又遇到章耀庭这样难缠的恶心人,普通泼皮无赖也就罢了,章家又轻易动不得……慕靖南这几月昼夜操劳,没睡过什么囫囵觉,加之伴君如伴虎,自己就够难的了,还要照应我……”
  裴书锦抱住顾言,轻拍他安慰道:“小言,你年少气盛,想靠自己的本事在京师安身立命,这没什么不对。可京师不比江城,慕家又是众矢之的,收敛锋芒方能长久。你才来这里半年,也没道理就非要赚大钱干大事,我们慢慢来,回春堂生意越来越好了,你不必太过忧心,而且……”
  裴书锦叹气道:“孩子的事,我觉得你不该再瞒着慕将军了……你们这些日子虽然聚少离多,但无论他多忙,对你的衣食住行都照料有加,回春堂的房契人家不肯卖,他也让人交了五年的租子,连皇上的赐婚都敢回绝,他对你是真心实意的,况且孩子都五个月了,要不是冬天衣服厚……”
  “我也不是非要瞒着他……”顾言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叹气道:“刚来京师那会儿觉得自己和他差的有点远,总是没什么信心……后来他太忙了,又找不到什么机会……哎!等他这次从北大营回来,我就都告诉他……”
  第96章
  顾言终于能在家安心休养,裴书锦却还是不得闲,复工后回春堂的病人见天儿的多了起来,哪怕有陆放帮忙,每天也是忙得脚不点地,有时候还要出外诊去看那些病重动不了身的,他劳心劳力,更加没空照料自己,虽然进了二月,倒春寒的天气反倒腿疼得更加厉害,好几处关节也隐隐作痛,这是他受伤后过的第一个冬天,果然并不好熬。
  裴书锦并不会因为自己身体的事耽误问诊,照样是风雪无阻,他白天就吃些镇痛之药,晚上打烊后给自己针灸,就连顾言陆放他们都没有看出异常。
  二月初十是回春堂停诊采买的日子,裴书锦本想刚好能歇一下,结果凌晨天还没亮就有人敲门,他离医馆正门最近,没睡几个时辰就被吵醒了,赶忙去开门,就有病人哭天喊地道:“大夫、大夫!我爹中风惊厥,抽搐个不停,一会儿功夫就不省人事了!你快去看看吧!” 第114章   来人是一对兄弟,五大三粗的,看着眼生,并不像是以前的病人,裴书锦留心问了一句:“以前没来过吧?怎么找到这里的?”
  来人急得额上见汗,跺脚道:“这病也没什么预兆啊!平时好好的,昨天还能下地干活儿呢!入夜好好睡着,就突然犯病了,我听邻居刘大娘说城东回春堂有个年纪轻轻的神医,我们赶了半个多时辰的马车特地来的!”
  刘大娘……裴书锦依稀有些印象,来他这里治过两次腰病,很热心和善一个农妇,裴书锦看他们焦急神色也不像有诈,便道:“你们去驾车,我拿了药箱就来。”
  马车简陋,平时可能就连运人带运货,走起来颠得像是要散架,裴书锦就这么坐了半个时辰,更是腰酸腿疼到受不了,下车后还要扶着墙才能站住。
  裴书锦还没进门,就有人迎上来,一个老太直拍大腿道:“怎么才来呀!刚刚人醒了一会儿,叫他也没反应!眼珠子都不会转!吓死人啦!”
  随后又出来两个年轻些的媳妇,也过来吵吵闹闹地说了半天,裴书锦被嚷得头疼,不得已高声道:“好了!”
  吵闹声低了些,裴书锦强撑着和那两兄弟解释:“我先和诸位说好,令尊中风后猝然昏仆,加之不能辨事认人,许是气血逆乱、脑脉痹阻,这种病症就算是当下就医也难再恢复如初,莫说已经过了一个时辰,我只能尽力救他性命,万不能保他神志言语如常……”
  听了裴书锦的话,众人面面相觑,有个年轻媳妇拔高声音道:“什么意思?!意思是老头子以后可能就糊涂了?!这分家的事还没个结果呢,他要是糊涂了……”
  “行了!先闭嘴!”找来裴书锦的壮汉脸色一黑道:“先让大夫去看!有什么完了再说!”
  “老二你现在倒是做好人!也不想想昨天抢祖宅的时候你那副面孔!我说老前辈就是被你们两口子气得……”
  “好了别说了!先看病,老头子真有三长两短你们都好过了?”
  “娘!你就偏心老二他们……”
  一家人又乱七八糟吵闹在了一起,裴书锦本来就腰酸腿痛,让他们吵得耳朵又嗡嗡作响,实在受不了,赶紧寻个空进了屋里探看病人。
  裴书锦看病的时候一帮人又围了上来,裴书锦仔细诊过脉,又翻开那老人眼口鼻看过,果然如他所料,情况并不好,而且仍有阳闭血溢之兆,恐有性命之虞,裴书锦给他压了一颗通经活络的药丸,又帮他针灸活血,忙活许久,等到人脉相稍见平稳,这才松了口气,大冬天出了一层汗,眼前都隐隐发黑。
  “怎么还没醒啊?”几个人在旁暗暗嘀咕:“你们找这大夫行不行啊,看着和武儿一般年纪,能懂得什么啊……”
  “那不然去叫胡老头吗,本事也不见得有,让他登门一趟就得二两银子……”
  裴书锦擦了额上的汗,洗干净手,耐心道:“血溢之症暂时止住了,我再开一些疏风涤痰的药,按时服用,等人能动了,定期针灸复诊,当不会有性命之虞。”
  “太好了……”几人兴奋道:“那就是说没事了?你刚才说的不能保神志言语如常又是什么意思……”
  “不是没事,是没有性命之忧。”裴书锦解释道:“中风惊厥本就是要命的急症,血溢严重的话熬不过半天就会毙命,眼下我已帮他通经活血……只是我来前病人已经出现中脏腑之症,即使醒过来,半身不遂、神志失常也是常有的,而且几乎无法根治。”
  一听这话,几人即刻沸腾了,扯着嗓子喊:“什么?!那人不就是废了吗?!与其这样,要你这个大夫又有什么用?!”
  裴书锦行医多年,也见过不少这样全无常识情绪失控之人,并不很在意,任由他们发泄,只坐下来写好了药方,又起身平静道:“这是通经活络疏风涤痰的药方,最好今日就服下巩固,谁和我回去开药?”
  “开什么药!”叫他来的一个男子也换了面孔,黑着脸过来就把药方撕了稀烂,指着裴书锦鼻子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黑心庸医的伎俩,病治不好,钱却让人不少花,还跟你回去开药!想钱想疯了吧!”
  事已至此,裴书锦也不屑于再和他争辩,只收好了药箱,摇头道:“令尊的病就算大罗神仙来了也不可能让他恢复如初,各位不信我可以,天下名医,随便哪里去找,如果和我说的有差,裴某自当摘了回春堂的匾额。”
  众人冷眼睥着裴书锦,站在屋子里拉扯着窃窃私语了几句,裴书锦看他们眼里并无什么对老人家病情的担忧,皆是算计的精光,想来这些人穿着打扮虽然不似富户,但家中也是有几间上房的,却让老父亲住在阴潮之地,断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加之行止粗鲁,裴书锦也不想再作陪。
  “今日全当救急,诊费裴某不收了,先行告辞。”
  裴书锦转身欲走,却又看到病床上老态龙钟的人,已是花甲之年,除了中风兼有许多脏器内疾,皮肤粗糙形容衰颓,一看便也是苦命人。
  他于心不忍,临走前又劝道:“令尊虽经针灸暂无性命之虞,但病情仍然凶险,今日虽是猝然发病,实乃长期积劳积损,导致阴阳气血逆乱,清醒后不及时服药针灸,是没有多少日子的。”
  裴书锦刚踏出院门,就听身后私语声越来越大,竟突然有人喊他,从后过来一把抓住他胳膊,凶恶道:“什么意思?!我告诉你,我爹要是有个好歹,那就是你给看坏的,你以为就这么算了?!我要你回春堂的匾额有什么用!你这草菅人命的庸医,要么治好了我爹,要么就给我陪条人命钱!” 第115章   裴书锦厌恶别人触碰,虽然身体不适,还是强撑着挣扎甩掉了那人桎梏,皱眉道:“无理取闹!”
  另一个男人竟然提着棍子就出来了,威胁裴书锦:“你个白面书生,当我们这么好糊弄呢?我就说,看你的样子,哪像什么名医,这是把我爹扎坏了,急着跑呢吧!”
  几个妇人也赶过来,从旁说风凉话:“你看看他,自己腿都瘸了,哪里像个正经大夫,一看便是江湖骗子!不能这么轻易放过他!让他赔钱!”
  门口顿时闹成一团,他们倒是不敢真对裴书锦动手,可是把人团团围起来恶语相对,一时之间冷静如裴书锦都觉得胸中憋着一股恶气,令他眼前发黑。
  过大的动静很快惊扰了邻居,人们都出来旁观,不明真相地在一旁指指点点,直到有个大娘冲出来,高声喝道:“老李家的!你们这是干嘛呢!我就知道你家不安好心,前几日我跟着周围邻居念叨裴大夫医术精湛、慈心仁义的时候你跟你家娘们在一旁就不知道打什么鬼算盘,平时你爹生病也不给看,人都厥过去了才找裴大夫,敢情是早就心怀不轨吧!”
  场面更加混乱,两家人又对骂了起来,闹得翻天覆地,混乱中有人开始拉扯裴书锦的衣服药箱,东西散落一地,裴书锦本就腿疼难忍,人也被他们推翻在地,那几人竟索性低声威胁道:“你开那么气派的医馆,肯定不缺钱,又是体面人,不想我们把你名声搞臭,赶紧拿点钱出来息事宁人!”
  “儿子快去帮裴大夫!哎呀别碰我老婆子!我们到官府说理去……”
  “别动我娘!李丘八你给我放手!……”
  “刘老太婆!你们母子就是和这个庸医合伙坑人的吧!邻居们看看,就是他把我家老头子治坏了,昨天人还下地干活你们都看见了吧,可让他治完,眼瞅就活不成了!”
  “他还是个瘸腿庸医,误人性命!哪有什么名医连自己的病都治不好……”
  裴书锦被推翻在地,不知谁情绪过激失控,竟然提起棍子就往裴书锦跟前招呼,裴书锦心下一惊,混乱之际只闻见蓦地一阵嘈杂声,一帮人提刀冲散人群,高喝道:“大胆刁民!休得无礼!”
  裴书锦一看,那些人使的竟是官刀,服秩也有些眼熟……
  来人披坚持锐,光是那阵势就把那一家人吓得面如土色,举着手哆嗦道:“官爷,我们可是良民,是这庸医误人性命……”
  刘大娘和他们推搡撕扯一番,头发凌乱,犹不忿地喊道:“一派胡言!夜里你爹中风惊厥的时候你当邻居们都耳聋眼瞎呢?裴大夫天没亮就跑半个时辰来出诊,你爹眼下能活命合该给裴大夫磕头的!这么仁义的人你们都要讹诈,一家良心都坏了!”
  眼见又要吵成一团,突然有人掀开帘帐下了马车,因那盛气逼人,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看去,裴书锦背对那人,后颈发凉,看着眼前护卫身上眼熟的服秩,有了种不详的预感……
  江怀雪信步而来,一袭白衣胜雪,衣摆袖口皆是金线滚边,外罩通体雪白的狐裘,腰间靴面以白玉为配饰,从头到脚不染纤尘,这等贵气在扬州最奢靡的销金窟都难得一见,何况这样的穷巷陋室。
  这些人多是只认罗衫不认人,一见江怀雪的阵仗打扮,大气也不敢出,江怀雪走到裴书锦近前,面容平静,毫无预兆地就从护卫腰间抽出刀来,转手翻覆之间刀柄便重重击在拽着裴书锦衣服那人胸口,那人捂胸连连后退,江怀雪才翻起眼皮淡淡道:“什么人也敢碰,断他一只手。”
  江怀雪俯身抱起裴书锦,裴书锦白着一张脸犹在失神,只听一声惨叫,江怀雪的护卫竟毫不犹豫就折了那人一只手,裴书锦听着那哀嚎声心中都跟着一紧。
  江怀雪的人一脸肃杀,连犹豫都没有便下此重手,吓得那一家人脸色惨白,围观的邻居也推搡着一退再退,皆是噤若寒蝉。
  断手那人顷刻躺在地上,哀嚎声像是杀猪一般可怖,刚缓过气来便叫骂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还要杀人不成?!我叔父是驻燕山卫的百户……”
  “当家的!”他媳妇推开护卫哭嚎着扑过来,哭喊咒骂道:“官商相护,草菅人命啦!还有没有天理王法啦!”
  “儿啊!你的手……你们这些恶霸,干脆杀了我老太婆,我今天就一头撞死在这里……”
  护卫很快就把他们制住,江怀雪置若罔闻,一把抱起了裴书锦,裴书锦顿感芒刺在背,甚至无法正眼去看他,可现在众目睽睽他不想再做纠缠,且经此一闹,腿上疼痛抽搐更甚,疼得他冷汗直冒,也根本没有力气反抗。
  江怀雪把裴书锦抱上马车,回身道:“押这些刁民去官府。”
  本以为就此能罢休,谁料那不要命的一家子看出江怀雪没有杀心,全家私语两句,竟然合力推开护卫,二话不说就抱住了江怀雪的马车轱辘,扯着嗓子喊:“快来看啊,庸医草菅人命,豪绅恶霸鱼肉百姓,沆瀣一气,没有天理王法啦!”
  江怀雪不是有耐心的人,有些背景名望的人他都说收拾就收拾,何况这样一家泥腿子,江怀雪捏死他们和捏死蚂蚁一样容易,裴书锦怕他一时冲动,破天荒主动开口道:“……别伤及性命。”
  江怀雪竟然掀开帘帐,四下打量,轻笑道:“我又不是惊云楼,我可没那么狠,溅自己一身血,也够晦气的。” 第116章   “什么意思?”裴书锦微微皱眉。
  “楚怀璧的人就在暗处。”江怀雪摩挲指间戒指,轻笑道:“他们可没那么多小惩大戒,动手就要见血。若是刚才真有人危及你的性命,顷刻便会身首异处。”
  “当然。”江怀雪视线一转,看着裴书锦道:“你现在挣扎呼救,他们说不定也会出来结果了我。”
  裴书锦是知道楚怀璧早前就派了人暗中保护回春堂的,可是自从除夕后已经许久未见楚怀璧了,他都不太相信有人竟会随身护卫他。
  裴书锦没有作声,那家人还拦着车叫喊,护卫来问江怀雪,做了一个重手毒打的手势,江怀雪摇了摇头,竟然指着那一家中的两兄弟道:“你们两个,是兄弟吧。”
  那家人白眼看他,喘着粗气,并不回答,江怀雪差人拿出一个随身箱子,一掀开,竟是满当当的金叶子,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他口吻淡然道:“一炷香之后,你们兄弟两个,谁能站着来找我,这钱就是谁的。”
  “呸!”断手那人恨恨道:“你这恶霸,以为我兄弟还会听信你的鬼话?!”
  江怀雪随手抓了一把金叶子,扔到他们身上,轻笑道:“我说到做到。”
  江怀雪说扔就扔,那一家人眼看金叶子四处飘飞,急得嘴角抽搐,红着眼抢夺起来,老大看向断手的弟弟,已然目露凶光,只和媳妇对视了一眼,斗大的拳头便朝着自家兄弟砸去,老二的媳妇一看,急红了眼,拿了旁边地上的棍子就向老大砸去,老大媳妇又扑上来,两个女人也厮打在一起,只剩下一个老太急得在一旁跺脚嘶喊,最后看不过上去扑在老二身上无力地捶打着老大。
  老大怒喝道:“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我拿了钱还能不给你们花吗?!”
  “我呸!你是什么狗东西,爹就是让你气的,非要分家要祖宅!让你拿了钱,还不把大家祸害死!”
  “别打了!别打了!干脆把我老婆子也打死吧……”
  对于江怀雪来说不值一提的金钱,但却让一家五口顿时自相残杀闹成一片。
  裴书锦只是感到心凉,不想再看这些,低声道:“差不多可以了。”
  “好。”江怀雪竟然从善如流,又捉了一把金叶子撒下去,挑眉道:“我看你们是难分胜负啊,拿去看看伤吧。”
  几人撒了手,又去抢夺金叶子,江怀雪目光转到人群处,对着刘大娘勾了勾手指,刘大娘忐忑地指了自己好几次,才确定叫得是自己,有些不安地走近了,江怀雪把箱子递出去,随意道:“剩下的都拿走吧,裴大夫赏你的。”
  江怀雪说完就放下了帘帐,朝车夫道:“回西泠园!”
  第97章
  “善心也要分人,很多人是不值得的。”
  裴书锦与江怀雪对坐在马车中,江怀雪没头没尾说了这么一句,而后就略显疲惫地往后一靠,没有再说话,四周顿时静悄悄的,只有车辙驶过路面的声音。
  今天的江怀雪看起来稍微正常一些,或许也只是看起来。
  裴书锦很难说今天之事他会感谢江怀雪,他对江怀雪已经很难有这种感情了,恩怨难分,他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江怀雪……
  江怀雪就如同他的腿伤,时不时就会发作起来疼痛难忍,将人折磨得精疲力竭,也可能一辈子都会如影随行……
  上次的事不过月余,却已经有些模糊了,裴书锦也哭过闹过,挣扎过抗拒过,他现在想来都觉得离谱,他印象中自己不是有这些情绪的人,哪怕遭受大刑时都还算冷静自若,可是对上面目全非的江怀雪,他是那么无望。
  但他现在已经不想再有这种多余的感情了。
  “……你怎么了?是哪里受伤了?”
  两人静坐得好好的,江怀雪却突然出声,倾身凑近了些,眉头也皱了起来。
  裴书锦捏着坐榻,额上隐隐见汗,他倒是没想到江怀雪会这么观察入微,这腿疾发作起来如遭挫骨之痛,在回春堂时便犯过几次,他每次咬牙强忍,最多服些镇痛药,一直也没有让人发现过。
  “……是腿疼吗?”
  江怀雪凑近了,看着裴书锦的左腿不自然地微屈着,甚至有些抽搐,他立马上手将裴书锦的腿放平在自己膝盖上,轻轻按揉了两下。
  “啊!”裴书锦咬牙倒吸了一口冷气,流着冷汗道:“不、不要动……”
  江怀雪脸上淡然之色褪去,眉头立刻拧了起来,手足无措了一会儿,看裴书锦疼得嘴唇都是青白的,他跟着急道:“药呢?有药吗?!”
  “药箱摔了……”裴书锦艰难道:“药都没了……”
  “那你告诉我,需要什么药,我马上叫人去买!”
  “马钱子,土鳖虫,川牛膝……”
  裴书锦入冬以来腿疼没有及时医治,一直拖到现在,加之今日凌晨奔波受风,竟然前所未有地严重,连着脊背处受过伤的几处地方,都像是骨头缝里钉钉子,疼得他呼吸不稳,连话都说不全。
  “我也是糊涂!”江怀雪咬唇道:“你现在这样子怎么给自己看病!再忍忍,西泠园有大夫有药房……”
  裴书锦这病发作起来一时半刻不得歇,疼得他紧咬着牙关,还是眼前一黑向前栽去,江怀雪急忙接住了他,搂着人一摸额头,一手的冷汗,整个人冷得像是从冰窟窿捞出来的。 第117章   江怀雪连忙把自己的狐裘脱下来裹住裴书锦,又把暖炉放在他腿旁,他看着裴书锦疼得把自己的手都扣破了,连忙掰开他掌心,让他捏住自己,着急道:“怎么会这么严重……你这样不行啊!”
  “永宁,把我的川穹散拿来!”
  江怀雪朝着车前喊了一句,很快就有人递来一个药瓶,犹豫着:“爷,这药……”
  江怀雪夺过药瓶,赶忙取出一粒药丸道:“快把这个吃了,镇痛的。”
  裴书锦只鼻尖闻了一下,就哑声道:“这不是川穹……”
  “我还能害你吗?”江怀雪急道:“这是我自己吃的,不信我吃给你看!”
  江怀雪二话不说就吞了一粒,又塞给裴书锦一颗,裴书锦竟然下意识囫囵吞了,心里却想,江怀雪害他的时候,也并不少……
  “很快就好了。”
  江怀雪让裴书锦躺在车内软榻上,裴书锦初时疼得还僵硬到无法动弹,只熬了一柱香的功夫,就觉得身体开始软了下来,痛感渐渐钝化,脊背和左腿甚至能够弯曲……
  这药功效竟如此之强!让人有逃出生天之感……
  裴书锦心中正有些疑惑,便觉得随着身体酥软,意识也渐渐有些模糊,眼皮沉重,一时之间困倦感袭来,连话都没来得及说,便疲累得沉睡了过去。
  第98章
  裴书锦醒来时身体上的疼痛已经大有缓解,只是脑中沉沉,他甚至拍按了好几下,仍觉得有些混沌。
  江怀雪正在送大夫出门,一个老大夫叮嘱道:“一定要按时服药针灸,不可过分劳作。他这旧伤很是严重,都不止是腿,脊背脏腑都曾有损,全靠现在年轻,还扛得过去,如果不精心保养,莫说老了受大罪,犯起病来很受折磨的……”
  江怀雪一直听着大夫讲,把人送出门后脸上的神色就显出了沉重,他回身到了床边,发现裴书锦已经醒了,有些意外道:“醒了?还疼吗?”
  裴书锦摁着额头,只觉得头晕脑胀,思绪不清,他看着江怀雪,匪夷所思道:“江怀雪,你那药里又有什么?”
  江怀雪避而不谈,在他腿上垫了暖垫,又放了手炉,扯开话题道:“大夫说你腿上的上要细心保养,以后不可过于操劳,冬天尤其难过,万不能着凉……”
  “……你装什么假慈悲?”裴书锦看不得他这幅样子,他不知道那药有什么副作用,只觉得脑子疼,心绪也异常烦躁,全然不复平日冷静克制的模样,冷笑道:“我现在这般又是拜谁所赐?”
  江怀雪却难得好脾气,只抚着裴书锦的腿,愣愣道:“会治好的,我会帮你寻遍天下名医……一定可以治好……”
  裴书锦只觉得他好笑,江怀雪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两次相见,面目态度判若俩人,他难道觉得裴书锦还会吃那打一巴掌再给个枣的伎俩?
  裴书锦狠狠扣着自己的掌心保持清醒,竟对江怀雪生出了一种陌生的怨毒。
  “……你以为你欠我的只有一条腿吗?”裴书锦一反常态,看着江怀雪这幅假惺惺的面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汹涌的怒意,竟然一把拉下了自己的衣服,撩开长发,背过身指着自己,咬牙道:“你看到了吗?!我现在是什么模样?十个月了!我时常还会做噩梦,梦里自己还是那副血肉模糊的样子,像一摊烂肉一样陷在泥淖里!五月的天气,满屋的血腥味,腐肉化脓,烂掉的皮肉剜下一层又一层,疼到锥心挫骨,恨不得立时死去!”
  江怀雪脸上血色尽褪,他抚上裴书锦的后背,外头天光正亮,他这才看出那原本白嫩的脊背上交错了多少狰狞白痕,他仿佛能看到十个月前那是何等惨烈的折辱。
  江怀雪不可抑制地发抖,他那清亮的眼眸布满了红血丝,面容青白,像是一只修罗恶鬼。
  裴书锦头痛欲裂,情绪激动,但身上并无任何力气,额头都是虚汗,他眼睛空洞,泪水却不自觉地落下来,强撑着喃喃自语道:“皮开肉绽,筋骨碎裂……何况不止这些……远不止这些……声名尽毁、侮辱谩骂、像过街老鼠一样活着……我自己都厌恶自己……”
  “别说了……”江怀雪一把抱住裴书锦,颤抖的手胡乱给他穿起衣服,语无伦次道:“求你了,别说了……”
  “江怀雪……”裴书锦用尽最后的力气拽着江怀雪的衣领,声音嘶哑恍若泣血:“你的愧疚来得太晚了,只会让人觉得虚伪……”
  江怀雪一把将人压到怀里抱紧,两个人身体皆是僵硬战栗,呼吸凝滞,神色空洞,像是两具残破的人偶,江怀雪伸出手好半天才理顺了裴书锦一头青丝,他攥住不住发抖的手掌,声音僵硬而阴冷,不像是一个活人。
  “我会帮你报仇的,伤害过你的人都要死,都要死……”
  第99章
  裴书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药物的后劲儿过大,他情绪又反常激动,发泄了一阵便彻底晕了过去。
  裴书锦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窗外已见暮色,人已经在回春堂了,他盯着熟悉的帐顶,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甚至觉得白天发生的一切皆像是一场梦。
  顾言和陆放不多时便进了屋,顾言给他端饭倒水,小心翼翼查看他的神色,状似随意道:“阿锦你终于醒啦!饿坏了吧,快吃点东西……”
  陆放将他扶起来,也关切道:“裴大夫,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第118章   裴书锦摇了摇头,自打吃了江怀雪那药,腿疼就止住了,眼下只有隐隐酥麻感,他微动了一下,看着顾言和陆放紧张的眼神,柔声道:“我真没事了,别担心……是你们,接我回来的?”
  顾言和陆放面面相觑,顾言嘴一撇,哼声道:“那江怀雪真是阴魂不散,楚大哥不在,他便又冒了出来……真是让人恨得牙痒……阿锦,他有没有把你怎么……”
  陆放碰了顾言一下,顾言一噎,便止住了话头,脸上有些不好意思,转移话题道:“哈哈,你不知道,陆放可厉害了,还会撬锁呢,今天要是没他……”
  陆放却摆手道:“我也没帮上什么,多亏了慕将军,不然我们也没法从西泠园全身而退。况且受伤的是顾公子你……”
  裴书锦一听,瞪大了眼睛,一把将床边的顾言扯过来,又是诊脉又是查探,急道:“你受伤了?你知不知道你现在……”
  顾言拉了裴书锦一把,当着陆放的面不能说破孩子的事情,顾言摆手道:“我真没事,那一拳就跟闹着玩似的,不痛不痒……”
  顾言脉象平和,身上也看不出伤,但裴书锦还是担心,眉头紧皱道:“是江怀雪打你的?”
  “啊?……”顾言虽然厌恨江怀雪,但是还是实话说道:“也没啦,我上午发现你不在了,去慕府求助,刚好赶上慕靖南从北大营回来,还受了伤,他让薛穆带我们去西泠园,结果又怕我们应付不了江怀雪,带伤赶来,和江怀雪起了冲突,江怀雪气急对他动手,我下意识就挡了一下……”
  裴书锦低头自责:“又给你们添麻烦了,这回连带着慕将军也难做……”
  “江怀雪这个人,太奇怪了,不知道该怎么说他……”顾言挠了挠头,也叹了口气:“慕靖南和他关系匪浅,这么闹翻心里肯定不好受,但江怀雪实在偏执得很……”
  裴书锦闻言也愣神片刻,其实江怀雪这次并没有对他做什么,甚至是帮了他一把,今天的自己却有些奇怪,说了很多他自己不愿再提的事,实在多余,可说了也就说了,全当说破无毒,做个了断……
  除了连累慕靖南和顾言让他有些于心难安,这回之后,他的心情和身体好像都松快了一些,那些狰狞不堪的旧事开始模糊,关于江怀雪的一切好像也不再是沉沉压在他心底不可言说的阴影。
  只要江怀雪放过他。
  他好像也可以放过自己了。
  一切到此为止。
  第100章
  裴书锦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第二天就照常出诊了,得空还给顾言熬药煲汤,无微不至地照顾起了顾言的饮食起居。
  陆放对西泠园发生的一切并不多加置喙,近几天来专心医馆的事情,也颇为照顾裴书锦和顾言,为人沉稳踏实,深得二人信任。
  顾言的肚子没什么大碍,胎象很稳,只是胎儿略微偏小,可能和顾言吃得少动得多有关……
  慕靖南那日和江怀雪闹翻后让人加强回春堂的守卫,但门前院内并没有多一个人影,冯言清来过一趟,替慕靖南送了些吃穿用度的东西,惜字如金地隐晦提起,回春堂暗中已经布防,让他们安心。
  天师和楚怀壁,这一对师徒照旧行踪诡秘,天师这近半年光景都没出现过,楚怀壁也已经很久不见了,没有跟他们道别,也不知何时回来。
  回春堂的生活又恢复了短暂的平静,裴书锦觉得就这么和顾言、陆放三人一起相依为命,过些简单平静的日子,就是他心中所愿了。
  可顾言毕竟还和他不一样,顾言还有慕靖南,还有自己的人生。
  果不其然,过了几天,顾言就找到裴书锦,和他促膝长谈了起来。
  “阿锦……”顾言犹豫道:“那天救你出西泠园时,慕靖南和我说,京中事务初定,线报西凉国兵马异动,他可能很快就会自请镇守西北……”
  裴书锦很快反应过来,关切道:“那你是打算与他同去吗?”
  顾言点了点头,耸肩道:“我当初来京师本就是为了寻他,他若要镇守西北,我倒是愿意与他同去,在那里也自由些,不像在京城,我一个月也见不到他几面。”
  裴书锦担心道:“可是你的身体……孩子的事,你告诉他了吗?”
  “还没有……”顾言略显烦躁的抓头发:“他巡视北大营回来,路上救人受了伤,皇上也不让他歇着,第二日就召他进宫,我们也只在西泠园那日说了几句话,哪有时间告诉他,这一下还不吓死他……”
  裴书锦叹气:“慕将军他确实太忙了,他本是外将,新皇登基京中城防军务却都要倚仗他,你们去往西北也好,京城浪大水深,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你在这边反倒束手束脚不自在……”
  “哎,可就是怕事情没那么容易……”顾言皱眉道:“慕靖南有几次隐约和我透露过,圣上疑心深重,登基后不敢轻信旁人,大小事务都要过问慕家兄弟,可也正因如此,慕靖南身上干系过重,渐渐地自己都觉得不安,恐有功高震主之祸……”
  “你也知道,慕靖南本是外将,可慕大哥是内相,先帝在时,为了暗中拥护当今圣上,他们兄弟俩演得是水火不容兄弟阋墙的戏码,可现在,世人皆知他俩一体同心,你说,皇上还能让一个把持朝政,一个把持兵权吗?”
  顾言虽然看上去是吊儿郎当纨绔子弟的性子,可为人非常聪慧机敏,在江城时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又装了一肚子江湖朝堂的话本子,裴书锦自己对这些事虽然缺乏关心,但很相信顾言的直觉。 第119章   裴书锦不免也跟着担忧:“慕将军陪伴皇上日久,应该是熟知他的性情的,既说圣上多疑,那权柄过重迟早会引致祸患……”
  裴书锦看顾言神色更为忧虑,又转念道:“可皇上与慕家兄弟的情分到底不一样,尤其是慕将军,当初皇上还是二皇子的时候,他为救皇上脱险,夜闯大理寺擅调兵马招致杀身之祸,后来又假死脱身冒天下之大不韪拥立皇上登基,几次三番以性命相搏,忠心不二,鞠躬尽瘁,皇上若连他都要忌惮,那这未免也太……”
  “就是说。”顾言微微握拳道:“慕靖南说他和皇上识于微时,那时慕靖南才十四五岁,就已从边疆的血雨腥风中厮杀了一路,几度性命垂危,同袍兄弟前一日把酒言欢第二日就身首异处。但朝堂中人皆是稳坐明堂,京师太平繁华,他们对边陲将士浴血奋战根本无法感同身受,唯有皇上,当时虽处境艰难,可一直心系边陲,甚至自请驻守西北三年,与将士同吃同睡,皇上虽长慕靖南十几岁,但论及天下民生,心志相仿,引为莫逆之交,所以他甘为皇上出生入死。若是这样的情谊,都免不了鸟尽弓藏,那也算看透了人心……”
  “那如果皇上能应允慕将军镇守西北,确乎是一件好事。”裴书锦叹道:“京城局势复杂,一不小心就会引火烧身,慕将军丹心报国,不适合朝堂权谋。”
  “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顾言握住裴书锦的手道:“我们若是真去了西北,你一个人可怎么办……”
  “原来你是担心我啊?”裴书锦摇头笑道:“我现在很好啊,况且还有陆放帮忙,年后回春堂的生意有起色多了……”
  “不是……”顾言为难道:“你的医术自然是没得说,可是我怕你日后遇麻烦事……还有那谁不也还没离开京城,楚怀璧和天师人影都见不着,也没个人照应你……”
  “你真的不用担心我。”裴书锦耐心劝道:“这回春堂若是能好好经营下去,我自当尽心尽力,可若是京城居大不易,我和陆放去个周边小镇重新来过也无不可,治病救人在哪不一样呢?”
  “……”顾言沉吟片刻,突然醍醐灌顶道:“对了!阿锦,你日后若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就去慕府找慕大哥,我让慕靖南和他打好招呼,他一定会帮忙的!”
  “……慕云深?”
  这个人裴书锦早就在听说,他在世家大族和坊间传言中皆是运筹帷幄无所不能的存在,但却一直没有机会得见真容。
  顾言忙不迭点头赞美道:“慕大哥真是风华绝代啊,人也温柔潇洒,大家提起慕大哥都是溢美之词,说世上没什么事是他做不到的,只有慕靖南总嫌弃他哥是小孩脾气、还爱偷懒避事……”
  顾言说到一半,又笑道:“但我觉得慕大哥人很好,要是真有什么麻烦,他肯定能出手……”
  裴书锦知道顾言全是在为他考虑,点头道:“我知道,要是真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我们就去找慕大哥。你别担心我……倒是你自己,即使要走,最好还是等孩子落地再走,如果来不及,就千万好好照顾自己,等到八九个月的时候,就给我传书,不论你在哪我都会赶去。”
  第101章
  因为初十那天的事耽误了采买药材,二月十五裴书锦和陆放停诊去收购药材,因为这次要去的地方比较远,顾言肚子已经六月有余了,虽然看着仍旧不大明显,但裴书锦心里紧张,只让顾言留下来好好看家。
  裴书锦和陆放凌晨就出了门,等到回来的时候太阳都落山了,马车上整整齐齐码着一车药材,两人卸货的功夫就发现侧门从外落了锁,裴书锦心里一紧,赶忙放下东西开门,急道:“小言去哪了?”
  两人在回春堂找了个遍,陆放在前厅发现一张纸条,跑来递给裴书锦,裴书锦打开一看,上面写着:“阿锦、小放,今天赌坊结薪,管事赵哥专程来通知我,账房戌时收工,我去去就回。”
  裴书锦悬着的心初定,呼了一口气,这才找了个地方坐下,按着腿道:“吓死我了,还以为小言出了什么事。”
  陆放又拿起纸条端详了半天,他江湖经验多一些,边看边皱眉道:“这赌坊的人有这么好心?顾言他都金盆洗手不做了,年后尚未做满一个月,竟然还专程通知他去结薪?”
  “顾言说过,他做那二十几天分成算下来有三四百两……”裴书锦也跟着犯起了嘀咕:“这不是一笔小数目,赌坊有这么好心?”
  裴书锦越想越不安,赶忙起身道:“现在已经戌时了,若是真的,顾言也该回来了,走,我们去赌坊迎他!”
  “你就别去了。”陆放劝道:“今天已经累了一天,你的腿受不住的,我去找就行了。”
  “不行。”裴书锦看着外边天色,越发着急道:“我总觉得不踏实,这样,我去赌坊,你立刻拿着纸条去慕府找人,万一有诈也不至于束手无策……”
  两人只商量了片刻就决定分头行动,药材也没管,就要出门去,在门口却突然遇到了一队人马,领头的薛穆下马走过来,对着他俩直截了当道:“二位,接惊云楼线报,顾公子去了十八赌坊,然后就跟丢了,场子里没找到人,我已经着人通知了将军,将军人在兵部,已经亲自带兵搜城,惊云楼的人也会出动,我特来通知一声,所有人手一时无法顾及回春堂,你们不要再出门了。” 第120章   “什么?……”裴书锦脸色一白,果然出事了。
  “二位静待消息,在下告辞。”
  薛穆刚说完话就要带兵离开,裴书锦突然想到什么,一把拉住薛穆,急道:“薛将军!顾言在赌坊的时候,曾经受过章太傅之子骚扰,他也正因此决意离开赌坊,会不会是……”
  这件事只有冯言清知道,顾言怕累及慕靖南,又恳求冯言清保密,那时薛穆正随慕靖南巡视北大营,怕是至今都对此事一无所知。
  “章耀庭?……”薛穆剑眉轻皱,眸色沉沉:“将军暂摄城防军务,又与巡城御史林大人亲厚,全城戒严搜巡也并非难事,只是章家身份特殊,如果真是他,怕是有些麻烦……”
  薛穆沉思了片刻,便决然翻身上马:“将军心急如焚,便是龙潭虎穴也要闯,我这就去禀报将军,二位静候消息。”
  薛穆很快就带人马走了,顾言和陆放急得根本没有其他心思,但又怕冒然出去只会添乱,只能急得在家里踱步。
  裴书锦心思烦乱,在屋里转了几圈,渐渐冷静下来,便开始收拾行李,陆放见了问道:“收拾东西做什么?要去哪?”
  “小放,你去把药材卸了装进库房,回春堂挂出停诊牌子。”裴书锦解释道:“小言一向是不喜拘束,这才不愿住进慕府,本以为我们这些普通人也招惹不了多大是非,可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竟然还有这等灾祸,这事一出,慕将军肯定不会由他住在回春堂了,我先收拾好东西,准备随时去照料他。”
  陆放还不知道顾言有孩子的事情,裴书锦也只能含糊其辞,但他心里清楚,顾言要是真有点什么事,肯定不会找别的大夫,裴书锦只能先做好万全准备。
  陆放对他们这些事也不多加置喙,微微皱了皱眉,点头道:“好,我这就去打点。”
  裴书锦简单收拾了他们几人的衣物用度和银钱细软,又装了整整一箱的药,最后把自己从江城带来一直没时间看的几本书又打包上,全放到了门厅,只等薛穆那边的消息传来。
  天色渐晚,裴书锦和陆放收拾好一切坐在门口又等了半个时辰,终于有人驾着马车朝着回春堂飞驰而来,一看便是军中装束,看着也面熟,是慕靖南身边来给顾言送过东西的。
  “裴大夫!顾公子找到了,他受了些伤,快随我去慕府!”
  裴书锦顾不得腿上的伤,猛地站起来,几人把东西拿上,快马加鞭赶去了慕府。
  “这位将军,小言怎么样?伤得严重吗?”裴书锦擦了一把额头冷汗,在路上赶忙问道。
  “叫我景明即可。”景明驾车虽急,但语气还算沉着:“我走前顾公子尚清醒着,至于伤势如何不太清楚,人必然是受了惊吓,但将军守着,应当不会有大碍。”
  裴书锦一路提心吊胆到了慕府,一下车便看见规制森严的将军府门口跪倒一片侍卫,冯言清也跟着在庭院里重重跪下,沉声道:“末将失职,前来领罪。”
  看来慕靖南和顾言也是刚回来,慕靖南抱着顾言,把人包得很严实,长街幽暗静谧,府里灯火摇晃,凉风阵阵,没有一个人敢大声喘息,安静地有些吓人。
  裴书锦脸色一白,跌跌撞撞跑了过去,直奔顾言而去,慌乱拨开围在顾言身上的衣袍,拉住了他的手,焦急道:“小言!你怎么样了?”
  慕靖南看了他一眼,裴书锦不疑有他,捏着顾言的手腕把了脉,发现问题不大,这才心神初定,擦了擦额头的汗。
  裴书锦刚一放松,就意识到满院子还跪着许多人,不免有些尴尬道:“慕将军,小言交给我吧,你放心。你先去处理……”
  顾言顺势捏了捏慕靖南的胳膊,示意他放自己下来,他脚一着地,就拉住慕靖南愧疚道:“这不关冯将军和大伙儿的事,全是我一个人的错……千万不要为难……”
  “好了。”慕靖南抱住顾言,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背,低声道:“我自有打算,你先回屋看伤……”
  裴书锦和陆放扶着顾言进了慕靖南的屋子,管家等在外间道:“府里的大夫已经在候命了,需要什么几位尽管说。”
  陆放扶了顾言躺着,裴书锦出来客气道:“谢过管家,东西我自己都带了,我医术虽然浅薄,但所幸小言伤势不重,就不再麻烦旁人了,您差人帮我烧一桶热水即可。”
  裴书锦转身回来的时候,陆放正在给顾言诊脉,裴书锦心中一抖,不由出声道:“陆放你……”
  陆放猛地转过头来,纵使平静惯了的人也露出一副匪夷所思的表情,指着顾言,诧异道:“这?!他?……”
  两人对视一眼,裴书锦微微点头,陆放顿时心领神会,一时之间有些难以接受,心神恍惚地站了起来,愣在一旁不知所措,尴尬地站了许久,才道:“我、我出去熬点药……”
  陆放寻借口走了出去,裴书锦解开顾言的衣服为他看伤,顾言可能是太紧张了,一直发抖,一把捏住了裴书锦的手腕,口齿不清道:“我……肚子疼,怎么办……”
  “没事的。”裴书锦回握顾言的手安慰他,又赶紧从身旁药箱中摸出一粒凝神静气的药丸塞进顾言嘴里,柔声道:“小言,你冷静点,不会有事的,我保证。”
  裴书锦帮着顾言洗澡擦身,又给他伤处敷了药,顾言身上还好,无非是一点皮外伤,只是脸上一拳吃力,高高肿了起来,陆放让人熬了消淤镇痛的药材包同冰块相继热敷在顾言脸上,又给他灌了一碗安神阵痛的药,人这才稍微有了精神气,能说上两句全乎话了。 第121章   过了一会儿就有人敲门,下人送了一锅红枣当归粥来,说是二爷吩咐的。
  顾言瞅着这下人面熟,看着那小孩子同样目光灼灼的样子,犹疑道:“小冬?”
  小冬脸一红,不好意思挠头道:“还真是您啊,没想到又见了……您当初跑了,二爷又急又气,可把我们吓坏了……”
  顾言现在没有多少力气寒暄,赶忙问道:“你们二爷人呢?冯将军没事吧?”
  “我也不太清楚……”小冬茫然抬头,说罢朝窗外看了一眼,悄声道:“但好像出事了,薛将军刚才回来了,后面紧跟着大爷,大爷脸色很难看……后来薛将军、冯将军和二爷都去了大爷屋里,里面摔了好几个杯子。最后二爷好像去跪宗祠了,两位将军陪着跪在宗祠外头一直不起……”
  小冬话说得委婉,顾言却顷刻脸色大变,脸上原本捂出的血色也消退殆尽,像是丢了魂儿一样,眼神惶恐,浑身发抖。
  陆放赶紧支开了小冬,裴书锦过去一把抱住了顾言,按压他脑后*位,忧心道:“小言?你这是怎么了?”
  陆放转身看见赶紧上来帮忙,掰扯着顾言躺下,裴书锦又给他针灸,折腾了好半天顾言才终于冷静下来,身子也不再颤抖了,只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眼睛失神地望着门口。
  “小言……”裴书锦掰开顾言紧攥的手掌,耐心劝慰:“你别这样,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书锦,我刚刚后怕得厉害,一时竟没意识到……”顾言惶恐而无助,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握紧了裴书锦的手掌,不知所措道:“慕靖南……他杀了章耀庭。”
  “什么?!”裴书锦脸色一白,他本以为今晚只是有惊无险,顾言身上的伤也不重,没想到竟出了这么大篓子,不由得震惊道:“就……死了?”
  “死了。”顾言茫然道:“走前,他吩咐薛穆,将逍遥楼付之一炬。”
  裴书锦不明就里问道:“逍遥楼?那是什么地方”
  陆放过来给顾言换了冷敷的毛巾,皱眉道:“逍遥楼名义上是一座酒楼,其实是巨富权贵的销金窟,进出的都是京中有头脸的人物,防守严密,消息灵通,行的都是些酒池肉林肮脏之事。”
  “章耀庭……逍遥楼……所以是他绑了你?他想?……”
  裴书锦如梦初醒,这才反应过来,顾言这一晚上遭受了什么……
  顾言提到此人眉宇间憎恶之意顿显,目光也是前所未有的怨恨。
  “他与赌坊老板勾结一处,将我迷晕带到逍遥楼,如若不是慕靖南来得及时……”
  裴书锦看顾言恨到几乎把紫檀实木的床架都几乎抠花,连忙制住他,他看到床边顾言换下来的被撕扯破烂甚至带些血迹的衣服,这才明白过来,心中掀起怒意,痛惜道:“小言……我、我没想到此人如此下作阴毒……他是死有余辜!”
  顾言拉着裴书锦的衣服,眼神中狠绝怒意渐渐褪去,眼眶霎时变得通红。
  “可是……”顾言难受道:“是我连累了慕靖南,他不是以权柄泄私愤的人,却因为我……”
  裴书锦直言道:“章耀庭行事乖张跋扈,手段阴狠毒辣,这等恶名连坊间百姓都知晓,朝中众人却敢怒不敢言,一味纵容此等败类,慕将军此举也是为民除害……”
  “多行不义必自毙,可是时候还未到啊。”陆放摇头叹道:“皇上才登基半年多,章太傅与皇上相伴微时,忍辱多年,正是扬眉吐气的时候,哪怕章耀庭行事再过分,顾念着患难与共的情分,天家都会睁一眼闭一眼的。”
  “……”顾言疲累地靠在床边,脸色惨白地摇头道:“我在赌坊多番打问,自皇上登基以后,章太傅广罗门生,结党众多,在朝中几乎能与慕家分庭抗礼,章耀庭既是他独子,又是章党首脑。因为这一条人命,很可能朝堂翻覆,慕家会有无妄之灾……”
  裴书锦渐渐冷静下来,心也跟着重重沉下去,他不懂朝堂局势,但也知道其中利害,章家既得皇帝眷顾,又有和慕家分庭抗礼的本事,这件事恐难善了,再者说了,顾言曾经提及,慕靖南手握兵权,已有功高盖主之嫌……这更是雪上加霜。
  可裴书锦不能再加重顾言的愧疚之意,只好安慰道:“章耀庭阴毒至极,又乖张妄为,他既已经打了你的主意,便不会善罢甘休,确实留他不得,慕将军杀伐决断,绝了后患,至于后事……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第102章
  裴书锦和陆放收购药材整整奔波了一天,晚上又跟着劳心劳力,后半夜看顾言冷静下来,身上的伤也没有大碍,他俩坐在配室就昏昏沉沉睡着了。
  睡了一个多时辰,寅时的时候,天还未亮透,两人就听见屋里里有动静,迷迷糊糊醒来扫了一眼,只见顾言不知听到了什么动静,连滚带爬地从床上蹿了起来,挣扎着就要往外跑,两人赶紧上前搀扶着他。
  三人出门没走两步,就看见下人打着灯笼,慕云深和慕靖南在院子里争锋相对,冯言清和薛穆站在一旁,均是一副愁眉紧锁的模样。
  他们脚步一顿,找了个隐蔽地方站着,原来慕靖南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发生了这种事仍要上朝,而慕云深疾言厉色命他称病不出,非要自己进宫去解决这事,两人互不妥协,争辩之下慕靖南出其不意一掌劈晕了慕云深,让冯言清将人扶了回去。 第122章   慕靖南心意已决,不想再拖累他大哥,可顾言哪里舍得慕靖南以身犯险,踉踉跄跄冲了出去,几乎内疚焦虑到崩溃,在慕靖南怀里哭得乱七八糟。
  寅时快过二刻,天光隐隐初现,慕靖南紧紧抱着顾言,面上沉静,手却有些发抖。
  “顾言。”慕靖南声音虽柔,却在他耳边郑重道:“此次一去,哪怕为你,为了大哥,我也会力求自保。但是你,一定要振作,照顾好自己,一定不要让我失望。”
  顾言抬眼望着慕靖南,他神色坚定,眸色深远,无端地让顾言心神安稳下来,心中一旦沉甸甸地落下了责任和信念,便不觉得空虚发慌了。
  顾言拼命点头,一点一点松开紧抓着慕靖南的手指,哑声道:“我都听你的……等你回来,我要告诉你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一个秘密……”
  话至一半,顾言深呼一口气,强忍痛楚断断续续道:“所以你,一定要平安无恙地回来……”
  慕靖南露出一点探究之色,想了片刻,眉目忽然舒展,竟微微笑道:“好。”
  顾言泪痕已干,艰难地扯出笑容,缓缓张开手放松了和慕靖南最后一点牵扯,两人万般不舍,却难以对视相望,顾言低了头,看着慕靖南的衣袖从自己手里飘飞出去,而后就刻不容缓地与自己擦身而过。
  慕靖南带着薛穆决然而去,直到背影消失不见,顾言还失魂落魄地愣在原地。
  裴书锦和陆放对视了一眼,皆是神情凄迷,裴书锦也算是看着顾言和慕靖南一路走过来的,此情此景,他都感到嘴里发苦,心里皱成一团,紧紧地揪着。
  二月二十六,慕靖南上了早朝后就没了消息,慕云深将近午时才清醒过来,裴书锦和陆放陪着顾言一直守在慕云深门口,他们现在忧心如焚,却无半点用处,所有的事都要倚仗慕云深。
  上午的时候,大街小巷已经有了些传言,昨夜逍遥楼一事,京师府尹的官方信报是逍遥楼夜半走水,付之一炬,死伤者众,其中当朝太傅之子吏部考功司员外郎章耀庭暴死,尸身焦黑,面目全非。
  裴书锦和顾言他们知道这大概是昨夜慕云深他们商讨出的对策,可是章家哪里是那么好糊弄的,这件事怕是没那么容易遮掩过去。
  慕云深醒来以后披着衣服到了外室,把大家都叫了进来,他端了一杯茶,眉头微皱,珠玉般璀璨的面容也似蒙了一层看不清的雾障,但还是沉着道:“顾言,你不必过分担心,他这眼里不揉沙的性子,命里也该有此一劫。”
  顾言什么都不知道,干着急了一上午,头都嗡嗡作响,掰着座椅扶手道:“大哥,怎么一早上了还是没有消息,我实在是……”
  冯言清听到慕云深清醒的消息,也敲门进来,先给慕云深披上衣服,又拿出一封信,慕云深接过信,扫了两眼,抬头道:“今早章太傅赤足散发在朝堂上闹了一场,双方各执一词,皇上没有对慕家当庭发难,但是也不能不顾忌章太傅,为免皇上为难,靖南自请收监大理寺,薛穆也暂被停职革查。”
  “他自请收监大理寺?”顾言脸色发白,生怕慕靖南不能安然无恙。
  “章太傅形容疯癫,句句泣血,也只能以退为进了。”慕云深叹道:“你放心,我这弟弟虽然油盐不进,但是肝胆相照的朋友不少,朝中有人会帮他斡旋的。哪怕他暂时回不来,薛穆也会回来的,我们耐心等着便是了。”
  原来薛穆不只是慕靖南的副将,他出自滇西北土司衙门,身份特殊。薛家祖上世代统理滇西北,几乎是边陲皇帝,他是薛氏长房长孙,十五岁起就隐姓埋名投入慕谦的靖远军,与慕靖南并肩作战七年之久,慕靖南出任北大营都指挥使后,薛穆被擢为指挥同知,他的身份才大白于天下,他继任土司的希望极大,事关滇西北太平,皇上不敢妄动他。
  这一等又是几个时辰,天都黑了,屋子里点起了灯,大家都也吃不下饭,慕云深一直坐着喝茶,管家和冯言清站在慕云深后面一动不动。
  突然,房顶传来细微响动,烛火猛地抖动了一下,慕云深眸光突然一动,朝着旁边的冯言清挥了挥手,冯言清一把拉开侧门,风还未灌进来,就有一个黑影一闪而入。
  慕云深放下茶杯,叹道:“来了。”
  薛穆摘下蒙面,也不歇口气,便直截了当道:“大人放心,逍遥楼的事下官善后非常干净,只是当时事发突然,事前没有计划,仵作那里走漏了一些风声,我只能说,他们势必查不出铁证,但我与将军也很难洗脱嫌疑。”
  慕云深被慕靖南击了一掌,加上久未成眠,还真有点伤寒,他咳了两声,让薛穆把当天早朝的事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然后就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似乎在想着什么。
  屋里其他人也都不敢说话,只眼巴巴盯着慕云深。
  慕云深喝了一口茶,揉着眉头,正色道:“这件事,其本身是非对错已经不重要了,到了这步田地,可大可小,都在皇上一念之间。”
  慕云深叹了口气,语气突然凉嗖嗖的:“如今靖南被收监,我的身份又不便干涉此事,更不能明目张胆会见重臣,这便是被束缚了拳脚。慕家这半年来恩宠无限风光无两,早就有人蠢蠢欲动,皇上也一直对慕家心存忌惮,就怕有人借题发挥,趁机蛊惑皇上,给慕家招至杀身之祸。” 第123章   大家神情沉重,心里更是沉甸甸的,顾言手指甲几近陷进肉里。
  慕云深继续道:“薛穆、言清,你二人陪伴靖南数年,放眼满朝文武,是我慕家唯一能完全信任依靠之人。我今天要说五点,每一点都至关重要,切记要按我说的办。”
  “第一,慕家现在形势特殊,近期我再回集贤院一定会落人话柄,所以只能托病,这样势必无法及时掌握朝中情况。言清,你要负责与谢之寒和林深二位大人传讯,但一定要注意动作隐蔽,不能漏出任何破绽。除此之外,集贤院直学士蒋闻是我门生,我会秘密与其联络,切不能断绝朝中讯息。”
  “第二,章太傅现在势必对慕家恨之入骨,这件事绝无可能善罢甘休,即使皇上不处置靖南,章太傅恐怕也会不择手段,以自己的方式报复。因此,靖南的安危至关重要,虽然大理寺卿与慕家有旧交,但在这个关头,不能公然交好。大理寺丞杜光曾欠我一份人情,此人虽不打眼,但却可靠,所以薛穆,你要联系他和一干狱卒,势必要找到足够可靠的人,时刻维护靖南安全,注意他日常饮食用度。”
  “第三,金陵慕家宗室那里,经常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倾巢而出、奏折如山,这只会让皇上更加忌惮和不耐。他们向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管家,及时给三叔送信,让他们管好自家人,循规蹈矩,不要过问此事,就当作无事发生。”
  “第四,薛穆,这件事是慕家连累了你,你也要做好万全准备,云滇距京师五千里,快马加鞭也至少半月才能传达书信,你必须趁早打算,现在就传信回府,让可靠的人带奏折和信物入京,一旦事情失控,就说土司大人病重,让你即刻回滇,保你全身而退。”
  “最后,薛穆被停职,御林军就无法调动了,以慕家现在的护卫怕是难以保护慕府和薛宅安危。而且,除了加强戒备,我们也需主动出击,密切关注章府及其党羽动向。这件事……”
  慕云深皱皱眉头,无奈道:“只能交给惊云楼了。”
  慕云深说到此处,突然于夜深人静中蓦地传来一道轻浮哼声,众人脸色一变,立马四下张望,这深更半夜,他们在此处密谋,怎还会有他人?!
  冯言清眼看都要拔剑追出去了,突然一阵风起,一个高大人影从莫名开启的天窗顺着帘幔滑了下来,在黑漆漆的角落里测测冷笑道:“不容易啊,知院大人总算想起我了。”
  慕云深脸色一变,有些僵硬地侧过了头。
  裴书锦和顾言对视一眼,皆是惊异,这声音虽然阴测测的,但声线着实有点耳熟,顾言盯着那高大身影许久,才犹疑道:“……楚大哥?!”
  楚怀璧置若罔闻,轻笑了一声,缓步走了过来,毫无讲究地往慕云深旁边一坐,端起慕云深的茶杯喝了个干净。
  慕云深像是见怪不怪,脸色微沉,不耐道:“既然你来了,我便直说了,这些日子靖南、薛穆和慕府上下的安全,就交给惊云楼了,此外,帮我时刻监视章家及其党羽动向。”
  楚怀璧往后一靠,烛火闪动了一下,他一袭黑色斗篷,戴着一个黑色描金面具,似暗夜般神秘,看不清任何表情。
  一别近三个月,裴书锦没想到会在此情此景之下见到楚怀璧,但楚怀璧在神秘之余又添了一份冷漠,自从进屋就没正眼看过他们,周身气场陌生而凌厉。
  听到慕云深的话,楚怀璧骤然冷笑一声:“贵府的事可真是不少,这要动用我楼里上下多少人?你可知,惊云楼的报酬有多高?”
  慕云深面无表情道:“只要你能做好事,还怕我付不起钱?我看惊云楼不过如此,否则,又怎至今日?!”
  “你……”楚怀璧猛地转身,颇有些凶戾道:“当初回春堂的任务可不是我接的!而且,退一步讲,要是没有我的人,你们怕是要去逍遥楼收尸了!”
  慕云深懒得和他较劲,皱眉道:“好了,言清,薛穆,我说的话你们照做便是,近日多加小心,早点回去休息吧。”
  管家和薛冯二人各自走了,慕云深安慰顾言道:“小言,我知道你忧心,但是事已至此,我们竭尽全力而已,你也要多多保重。”
  顾言点了点头,默然道:“我虽然无能,但是如果需要我,我什么都愿意做……”
  慕云深看着他笑了一下,许久才叹气道:“……日后,说不定还真有用到你的地方。”
  除了楚怀璧,众人陆续从慕云深房里离开,出门以后陆放问道:“那个人就是你们提到过的楚怀璧吗?他师父不是回春堂的神医吗?我怎么看他像个江湖中人。”
  “老前辈受封玄德天师,全然不只是个神医,是朝天宫出来的,武学登峰造极,精通天象易数,可以说是无所不能了。楚大哥……”顾言摇了摇头:“原来他是惊云楼的楼主,江湖最大的暗杀组织……”
  这些天休息不好,加之事情复杂远超想象,裴书锦已经有些头痛了,皱眉道:“楚大哥怎么会突然来这儿?他和慕大哥什么关系?”
  顾言愣了一下, 面色有些局促,嗫嚅道:“哦,听慕靖南说,他们是师兄弟,慕大哥七岁即拜入终南山修习,十一岁那年在渭水畔救了楚怀璧回来,后来天师破例将其收入门下。”
  裴书锦皱了皱眉,他想到刚才慕云深和楚怀璧在一起时的气氛,总觉得心里毛毛的,可这多事之秋,他也没功夫细想,同顾言一起回房了。 第124章   第103章
  慕靖南的事暂时陷入了胶着,很快就入了三月,衣裳见薄,顾言的肚子也实在无法遮住了,也自然不愿意出门,裴书锦也只能帮着他前后打点生活起居。
  慕府是敕建将军府,规制很高,分南院和北院,慕靖南是嫡子故而住南院,慕云深居北院,他们兄弟二人都喜欢清静,府里下人虽多,都很懂规矩知进退,平日绝不会随意打扰他们。
  裴书锦在这里住了几天,正好遇上倒春寒的天气,寒热交替,府里下人有些伤风症结,慕府惯用的大夫都分院别居,一般没有急症下人们也不好意思去叨扰他们,裴书锦也是个劳碌命,除了照料顾言闲来无事,就帮着问诊熬药,渐渐地也和府里的人熟络了起来。
  有一天北院管事的丫头香云找他,说想让他去给主子瞧瞧身子,裴书锦不明就里,慕云深一向也是有自己惯用的大夫的,几乎没有找过他,怎的这么突然?
  结果到了北院才发现,他问诊的竟不是慕云深,而是慕云深的夫人胡汐月,他一进内室,侍女便挽起了帘帐,裴书锦刚好对上胡汐月的眼睛,那女子沉静秀美,眉眼温柔,只是有些清瘦苍白,颇有弱柳扶风之感。
  胡汐月脸上笑容疏离客气,朝他微微点头,裴书锦也赶紧行礼,侍女又把床帐内侧的薄纱帘拉上了,示意裴书锦隔纱问诊。
  裴书锦刚搭上脉便有些惊异,淡然如他也不免皱起了眉头,从脉象来看她已有七月有余的身孕,却仍有坐胎不稳的迹象,且先天气血不足,阴虚体寒,照理来说,以她这个身体,便是精心调养着都免不了三病五灾,是非常不适合生育的。
  裴书锦诊脉后有些为难,但想来想去,事已至此,七个多月了,几乎已成定局,只能皱着眉头一五一十相告。
  胡汐月好像也并不意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声音轻柔:“名医请了十多个,有的说得委婉,有的说得直接,却也都是一个意思……罢了,谢过裴大夫,我这里左右不过如此。爷他身体也不太好,最近操心将军的事,又犯起了咳疾,他这人有些讳疾忌医,听下人们说裴大夫医术高明又极为耐心,还望您多费心。”
  胡汐月如此礼貌周全,裴书锦自然是恭谨称是,但还是不由得嘱咐道:“夫人,我虽于妇科并不专长,但可以看出夫人的身体素有气血两亏之痼疾,如今胎儿月份渐足,身体负担过重,阴血亏虚、肾气不足,生产之时恐难有维续之力,一定要格外小心,注意静养,按时服药,切不可忧思劳碌。”
  胡汐月点头应了,又让下人赏给裴书锦两锭黄金,裴书锦赶忙后退,摇头道:“夫人,这我不能收,我们几人现在寄住慕府,已经添了不少麻烦了,断无再收钱之理。”
  他和侍女推拒一阵,胡汐月叹了口气,也不再勉强他,两人又寒暄了一阵,胡汐月似有些精力不济,他便主动请辞了。
  香云送他回南院,裴书锦给她说了不少安胎调养的事项,她听得很认真,一条条记着,可能是性格热情,一路上又和他闲聊了几句慕家的事。
  原来胡汐月也是出身显贵的公卿之女,和慕云深是从小指腹为婚的,慕云深自小长在终南山,十九岁那年状元及第名满京师,几乎被全京城达官贵人家派来的媒婆踏破了门槛,更不乏亲王皇室的赐婚,好几年都闹得沸沸扬扬,不过慕谦老将军一诺千金,最后还是顶了重重压力极力做主让二人完婚……婚后慕云深也对胡汐月极尽体贴,无论朝政多么繁重,也对夫人的饮食起居格外上心。
  香云说起这些不乏骄傲神色,好像她家夫人是在无数公卿贵女中脱颖而出拔得头筹,嫁给了惊才绝艳的慕云深做了当家主母,他们就是天作之合人中龙凤。
  两人谈话间恰好走到一处院落,装饰繁复的门口植满了各色名贵花种,侍女正在侍弄,看见香云却面色不豫,蚊子哼似的草草请了安。
  香云是北院的管事丫头,裴书锦有些奇怪这侍女对她的态度,香云却也翻了个白眼,拉着裴书锦便走,还不忘奚落道:“都随了她们主子了,一身的尖酸刻薄气,裴大夫快走,免得沾了晦气。”
  裴书锦不明就里,香云走远才解释道:“刚刚那是三夫人住的地方,说是三夫人,其实不过就是破落出身,他爷爷为了救慕老将军搭上了性命,她这才鸡犬升天,嫁进慕府里来。她为人刻薄,顾公子第一次来府里的时候,就是她故意找茬。夫人坐胎不稳,她暗中奚落,被爷教训了一顿,闹得要死要活,爷也懒得搭理她,她自觉脸上无光,又怕要她晨昏侍疾,前段日子跑回娘家去了。”
  裴书锦听着,只觉得隐隐头痛,实在理不清这些家长里短,还是转回话题道:“香云姑娘,眼下还是夫人的身孕要紧,左右这两个月就会生产,甚至等不到足月,妇科于我不是专长,夫人的情势并不乐观,还是要寻妇科的名医圣手过来……”
  香云神色也暗淡了些,叹气道:“该找的都找过了,宫里的御医都来过三五个,眉头皱得一个比一个厉害,谁也不敢有十足把握。”
  “不过……香云面色稍缓道:“爷两个月前就已经让二夫人去天山一带寻天师的踪迹了,只要能找到天师,想来不会有问题……”
  “天师?”裴书锦意外道:“我替天师打理回春堂,半年多不见他了,他竟去了天山?” 第125章   “如果能找到天师想必会有把握得多……”裴书锦说着,又不免疑惑道:“只是为什么让二夫人去找?天山可有几千里之遥,这一路不危险吗?”
  “啊……这您有所不知了。”香云面露尴尬,解释道:“我们这位二夫人巾帼不让须眉,武艺高强身手了得,便是七八个土匪都不得近身,你要是不仔细看,都不敢信她是个女子……”
  裴书锦这下听得更头疼了,终于到了南院,与香云别过,回去路上心中却不免有些茫然。
  慕云深那样的人物,他只见过两面,便觉得高不可攀如隔云端,早知他有经天纬地的才能,倨傲如江怀雪都不敢触其锋芒,这样的人物,那样的气质,怎么看都不像是裹挟于三妻四妾家长里短的……
  不过他既然知道了胡汐月怀孕之事,就不能不操心,他这俩日给顾言熬药也都会给北院留一份,不管人家喝不喝,他好歹也算尽过心意了。
  可没想到很快就遇到了让他更讶异的事,有一日他往南院给胡汐月送新配的药,路过望月厅,慕云深半躺在凉亭内的摇椅里,眉目沉静,像是睡着了,一袭白衣,一身月华,如梦似幻,他都呆望了许久,才意识到慕云深还在病中,不能长时间吹风,正要上前劝他,就见楚怀璧不知从哪冒出来,在慕云深身前怔怔望了许久,才轻手轻脚过去捡起慕云深脚边的披风重新给他盖好,而后他竟然弯下腰来,偷偷地吻在慕云深唇畔……
  裴书锦心下一惊,手里的药罐都差点打翻,回房后仍是有些恍惚,怪不得楚怀璧曾提到他爱的人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原来是慕云深……可慕云深,他有三个夫人,也快有孩子了,说到底,又和江怀雪有什么区别……
  他开始有些困惑,为自己,为楚怀璧,为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感情……他想不明白,也无力再管别人,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可能楚怀璧足够强大,但他还是敬而远之吧。
  他现在想起江怀雪心态已经很平和了,他似乎已经跨过了那道坎,江怀雪不再是他牢不可破的心魔,他甚至不如顾言重要。
  眼下慕府时局艰难,他满心都是替顾言发愁,毕竟眼瞅都六个月身孕了,他既没有告诉慕靖南,也不好意思告诉慕云深,这么瞒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结果还没发愁几天,慕云深就从楚怀璧那里知道了,一反常态地惊慌跑过来,开始还不可置信地盯着顾言,后面就有些生气,急得一直咳嗽,他竟没有觉得此事荒谬不堪,只是气顾言一直隐瞒,万一出了事该如何是好……最后看着顾言手足无措的样子,气也不生了,又心疼地安慰起了人,说他已经派人遍寻天师,已经有些眉目了,让顾言不要担心……
  慕大哥心胸如此开阔,性情又温和潇洒,裴书锦本来一人担着顾言身孕之事,如今总算有了个可以凭靠商量的人,像是吃了定心丸,心里总算踏实了些。
  可顾言却仍是心神不定,虽然吃穿用度一应俱全,许多人鞍前马后地伺候着,可是慕靖南的事一日悬而未决,他又哪里能真正安心……
  第104章
  三月十七,慕靖南收监大理寺已经一个月,朝堂上还是天天就此事扯皮,连京外的官员都知晓了,每天山一样的奏折飞到集贤院,有的力主慕靖南清白,有的非要替章太傅讨还公道。
  事情陷入胶着,章家和慕家都使尽浑身解数,争锋相对,搞得案件本身被搅成一滩浑水,慕靖南既不能判又不能放,大家都有点熬不住了。
  不过慕云深周旋多时,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打点了上下关系,让顾言能够去大理寺看望慕靖南,他还给了顾言一瓶药,让顾言叮嘱慕靖南五日后服下,那药服后关节疼痛旧伤复发,很是要吃一番苦头,大理寺本就阴暗潮湿,慕靖南长年累月征战沙场,身上旧伤累累,虽然仗着年轻,身体还算无恙,但是时日久了确实恐伤根本。
  裴书锦的伤也最怕阴冷潮湿,他多少是很理解这病犯起来疼痛难忍的,可是眼下也别无他法,慕靖南身上的伤处了南征北战的功勋就是在夺嫡中以命犯险拥护皇上留下的,事到如今,也只能用上苦肉计,慕云深托病已久,近日就会重回集贤院,只待慕靖南服药后旧伤复发,他便可带头陈情,无论如何要先把人从大理寺弄出来,一切便都好说了。
  慕云深安排顾言去了大理寺探望,裴书锦和陆放也趁机乔装出门置办了些药材,晚上回来时顾言心情前所未有的好,应该是从慕靖南那里吃了定心丸,再不像前几日提心吊胆,脸上总有隐隐笑意,胃口都好了些。
  顾言就数着日子盼慕靖南回来,每天都要去和慕云深问几句朝堂上的进展,可是五日后,本该到了慕靖南依约服药的时候,大理寺那里却并没有传来任何消息。
  顾言和慕云深又等了几天,眼瞅着就到三月底了,大理寺还是风平浪静。
  顾言这才意识到,慕靖南心中有一股气,他与皇上共患难近十载,总是不像慕云深一样深谙君心似水,他不服输,也不想承认自己跟错了人,仍想看看皇上的心意,不愿用苦肉计博取同情。
  慕云深是更了解慕靖南的,别无他法,只能先行上书陈情,恳劝皇上感念微时之交和慕靖南忠君报国之心,莫因一家之言而让他继续蒙受不白之冤、饱偿桎梏之灾,陈情书洋洋洒洒千余字,字字血泪真情,闻者无不动容。 第126章   逍遥楼一案已经被慕家在朝中人和惊云楼联手压下,案情毫无进展,慕靖南被关了一个多月,章太傅也复职入宫,看似已然平静,于情于理,皇上也应当借着慕云深上书陈情的由头,赶紧放慕靖南出来。
  可是不知为何,慕云深上书还未出一日,便被深夜急召入宫,随后两天三都未归府,一时失去了主心骨,慕府上下皆是人心惶惶。
  顾言行动不便,裴书锦又要近身照料他,就让陆放出去打探消息,陆放出去了一整天,回来时面色深沉,告诉顾言和裴书锦,慕云深被召走那一晚,京师五百里加急传来消息,北大营哗变,十余万将士上血书为慕靖南陈情,血书长达四百余丈,需要六架马车,几十人才能抬动,此举轰动天下,震惊朝野。
  顾言正在喝安神药,闻言僵持住,药碗脱手滚落,整个人目瞪口呆。
  “……糟了。”
  裴书锦皱眉道:“慕将军在军中威信如此之强,实乃国之重臣,皇上多多少少也要顾虑将士之心,不会难为慕将军吧?”
  自事发后,顾言跟随在慕云深左右,他为人机灵聪慧,也学到了不少东西,思虑朝堂之事也不会直来直去,也多少懂得揣测人心了。
  顾言面色发白,紧锁眉头解释道:“慕大哥上书之前,最怕发生的就是此事。皇上顾念太傅恩情,但也器重慕家兄弟为栋梁之才,本来手心手背都是肉,而且太傅年事已高,慕家兄弟却正值盛年,他是绝不会因为一个章耀庭就废了国之利器……”
  “怕就怕,皇上在有心之人设计下,对慕家起了忌惮之心……北大营为京师屏障,有天下最精锐的将士,但他们却为了慕靖南敢与皇权相争,足以让皇帝惊惧,认为慕靖南功高震主……我看如今北大营哗变,十之八九是有人故意煽动!
  陆放看了顾言一眼,叹气道:“这几日慕大人通宵不归,我看此事确实棘手,如果真是他人有心设计,怕是还有后手,少不了慕大人费心,他自然分身乏术……”
  顾言面露疲倦,点头道:“我们人微言轻、无足轻重,什么忙都帮不上,但也不要给慕大哥多添麻烦了,等他回来了,他不说我们就暂不过问。惊云楼的人盯着章府,我想对方也必定有人盯着慕府,平日你俩出门的话,一定要乔装好,免得徒生事端,也不要再到回春堂附近活动。”
  顾言和裴书锦的安全皆靠慕家庇佑,而陆放既然选择跟随了他们,也只能与慕府共患难。
  可是风口浪尖的掌舵人是慕云深,他们所有人都只能躲在他身后遥遥看着,有心无力。
  第105章
  事发一个半月有余,纵使云淡风轻惯了的慕云深也感到心力交瘁。
  三月二十六晚,北大营哗变,慕云深被急召入宫。
  四月初二,有人密报慕靖南于捉拿六皇子及其党羽一事消极怠慢,用心叵测。
  四月初五,弘亲王上书奏慕靖南勾结党羽、草菅人命、舞弄权术、蔑视皇亲等十宗罪,字字诛心,恨不能杀之后快。
  次日,金陵慕家宗族同江浙巡抚、两广总督、江南河道总督等亲信党羽一众十余人,分别上书为慕靖南陈情,奏折如雪花飞入京师,规劝圣上思虑慕家一门忠烈,慕靖南为国征战,为助皇上登基险些丧命于仁党之手,又亲率部队肃清宫闱、迎皇上登基,为了京中军务、皇位稳固,夙兴夜寐鞠躬尽瘁,通宵达旦公而忘私,此等忠君爱国之臣,绝不能因小人善妒之言而蒙不白之冤。
  自此之后,两党相互攻讦,争闹不休,皇上雷霆震怒,几次中途辍朝。
  四月十一,七公主诞辰,她未着盛装出席晚宴,而是素衣披发为慕靖南求情,言辞决绝,公然胁迫皇上,更令皇上不悦。
  四月十三,事态发酵已久,人心惶惶,慕云深求见圣上,密谈至夜半更深。
  四月二十,肃州战报传来,月前,西凉二十万大军犯边,祁州守备李成安与宁川知州夏江战死,兰昌守将马荣甫降,西凉连下三城,向东逼近数百里,势如破竹,于四月初兵临肃州城下,肃州知府已上报巡抚,调云州戍卫支援,取坚壁清野之策,但西凉此次声势浩大士气高涨,肃州城内粮草物资恐撑不过两月,一旦肃州城破,敌军绕过贺兰山,将直捣中原腹地,京畿危矣!
  四月二十二,慕云深劳碌多日,旧症复发,告假回府。
  慕云深回府后睡了一天一夜,第二日中午就在花厅摆了一桌饭,叫了他们几日同聚,他们到了后才发现楚怀璧也在。
  顾言许久未见楚怀璧,不知道他又从何处冒了出来,不由得嘀咕道:“楚大哥,你真是神出鬼没啊……”
  楚怀璧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或许说仅歪了一下嘴角,脸上又没了多余的表情。
  裴书锦发现,这几回重遇楚怀璧,他变得有些冷漠,对他们也很陌生,他的眼里几乎没有任何事任何人,除了……
  慕云深脸色有些泛白,许是前些日子劳累过度,形容憔悴,看着不太精神的样子,怏怏地瞥了楚怀璧一眼,又低声招呼顾言几人道:“都坐吧。”
  顾言坐到慕云深旁边,有些不放心地盯着慕云深看了几眼,忧虑道:“慕大哥,我看你这几天瘦了,听说还犯了咳喘的老毛病,你一定要保重自己……”
  裴书锦拿出一个锦盒,递给慕云深道:“慕大人,咳疾还需细心调养,这是我和陆放近日来调配的清平丸,加了太子参和虫草,对驱寒止咳、平喘理肺效果极佳,也有固本培元之效,慕大人每日晨起服用一粒,应当能调理旧疾。” 第127章   慕云深含笑点头,客气谢过裴书锦,摇头道:“多事之秋,国事家事两难,我却是连自己也照料不好,也不知能撑到几时……”
  慕云深这话不太吉利,顾言和裴书锦都心有戚戚,偷偷去看楚怀璧,他看似面无表情,却捏得手里的杯子都裂了釉。
  陆放敏锐地捕捉到这话中深意,犹豫问道:“慕大人何出此言,这些日子朝中不太平,将军的事市井传言沸沸扬扬,是不是又出什么事了?”
  顾言顿时脊背僵直,竖起耳朵,生怕错过什么消息。
  慕云深手指下意识摸索着杯沿,看了看目光关切的三人,轻笑道:“这几天事态很是复杂,朝堂上相互攻讦,头疼的很,不过所幸告一段落了,靖南他……已经从大理寺出来了。”
  三人一时之间无比惊诧,顾言甚至有些慌乱,舔舔嘴唇,着急道:“那人呢?他去哪儿了?他没事了吗?”
  “四月二十一凌晨已奉旨释放,消息应该还没那么快传开。不过……兹事体大,章太傅一派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为了避免争执,考虑到朝中太平,皇上令靖南即日带兵启程巡按宣府去了。”
  “什么?”顾言没想到,等了二十多日,事态变化竟如此令人措手不及,他慌忙追问道:“他已经被关了两个月了,一放出来就要领兵启程吗?!连一趟家都不能回吗?”
  慕云深拍了拍顾言肩膀让他冷静,耐心解释道:“皇上对慕家仍旧心存疑虑,章太傅更是怀恨在心,慕府周围眼线甚多,不让他回府,是为了避免事情横生枝节,也是为了你的安危。”
  慕云深叹气道:“怕皇上起疑心,我都没去送他一程,算来他昨晚应该从北大营发兵,现在可能都到东清县了。”
  顾言反应不过来,心慌意乱,灌了自己两三杯水,稍微平静后,才感到些沮丧失落,他看了看自己鼓起来的肚子,低头道:“我、我是不是见不到他了……孩子的事他都还不知道,我、我能去找他吗?……”
  慕云深摸着顾言头发,叹道:“小言,靖南不在,我们会竭尽所能照顾你的。再等几个月,等事态稳定下来,你的身子也利索了,我想办法让你去见他,好吗?”
  顾言抠着桌布,其实他已经快到强弩之末了,分别两个月,虽然他不说,但想念慕靖南几欲成狂,自从他来到京师,慕靖南在他身边的日子屈指可数,他何尝不感到委屈,只是大局为重,他不得不理解慕靖南肩负的责任。
  一顿饭,大家吃得各怀心思,谁也没心情享受,满桌的美味佳肴,不过少了几筷子,倒是一壶酒一滴不剩。
  饭后慕云深从袖口抽出一支木簪,珍重地交给顾言,笑道:“这是靖南在大理寺闲来无事刻的,让言清交给了我,托我送给你。”
  裴书锦看了一眼,叹了口气,那簪子不是什么珍贵材料,普通的黄梨木,精细打磨了,顶头雕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小兔子,胖乎乎地蜷缩着,耳朵一只竖起来一只耷拉下去,煞是可爱。
  没想到慕靖南手这么巧,也算是心有猛虎细嗅蔷薇了。
  顾言坐在这饭桌上,一双漆黑的鹿眼亮莹莹的,噙满了水,他咬着嘴唇,小心摩挲那只簪子,像是要哭的样子,却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众人看他哭笑不得,心里也又酸又甜,百味陈杂。
  慕云深颇为理解地苦笑道:“他很小的时候不爱和人说话,有空就自己和木头较劲,长大了以后我俩聚少离多,再没见他侍弄过这些东西。有时候觉得,他还是个孩子……”
  本来场面算得上温馨,几人面上多多少少也都带了笑意,楚怀璧却突然把酒杯“砰”地扔在桌上,轻嘲一声,冷着一张脸站起身便自顾自走了。
  大家都觉得莫名其妙,慕云深抬头看了他背影一眼,愣了片刻,便回神安慰大家:“不知又犯什么病,别理他。”
  顾言现在哪还有空管别人,狠狠擦了擦眼睛,喜滋滋地把簪子收进了袖口。
  慕云深笑叹:“小言,是我慕家对不住你。当初靖南从江城回来,我就知他心中有事,眼见过他晚上不睡亲手补一只破玉簪,后来更是听他说弄丢了祖传玉佩,我心中自然猜个八九不离十,但他却死活不承认,你都找上门来还碰一鼻子灰。如今想来,我那弟弟心思倒也清明,他常年征战在外,身不由己,他是怕你跟着他反倒受拖累。”
  顾言捏着拳头,信誓旦旦道:“如果孩子能平安出生,我想去军中追随他。大哥,你说我要学点什么?打仗我怕是不行,军师我脑子也不够用……要不然,我当伙夫?喂马也可以……”
  其他三人不由得都失声笑了起来,氛围是久违的松快。
  “好了。”慕云深起身笑他:“别瞎想,军中生活之艰苦可远超你想象,你一时意气罢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养好身子,等孩子出生后,好好锻炼,强筋健骨,有朝一日你能跟得上行军进程,啃得了干粮跑得了路,便是极大的能耐了。”
  慕云深本是笑言,顾言却当了真,每天散步的时间都增加了半个时辰,在屋子里的时候也不闲坐着,拖着略微笨重的身子伸胳膊踢腿顺便拎两本慕靖南的兵书煞有介事地研究着,已然在准备随军入行伍了。
  第106章
  慕云深这几日休沐,情绪有些低沉,想想也是,慕靖南这一去归期未定祸福难料,而家里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和一个孕夫,更是吉凶难卜,加上一个阴阳怪气一副要账态度的楚怀璧,可以说是没一件事情省心。 第128章   大家都明白慕云深的难处,也知道这外人看来门庭显赫的慕家,如今也都是慕云深一个人在撑着,个中艰难自是难以言喻。
  裴书锦和顾言也不愿作壁上观,顾言心疼慕云深,在他养病这些日子每天都去陪他喝茶下棋逗闷子,还平白吃了楚怀璧不少白眼,裴书锦却总是对慕云深多了一分敬畏,彼此接触不多,反而对胡汐月的身孕有些担心,隔三差五便去请脉送药,也总能遇见去探望的慕云深。
  天气渐热,胡汐月已有快九个月的身孕,裴书锦每去看望她一次,心里就如同擂鼓,很不踏实,想必慕云深更是,每次一踏出胡汐月房门那张俊脸就显出些疲惫,担忧紧张得厉害。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四月底的天气,二夫人秦思终于带着天师回来了!
  天师回来那日裴书锦正在药房,并未第一时间见到,顾言倒是恰巧撞见,听说天师一回来师徒三人就起了争执,天师还对楚怀璧动了手,又要赶他走,激得楚怀璧差点欺师灭祖,天师也差点清理门户,总之一老一小两个硬茬闹得厉害,全靠慕云深辛苦回护,最后天师一记无影脚就给楚怀璧招呼过去,反倒被慕云深挡下了,慕云深本就不像他俩是武林高手,身上还带着病,哪里受得住,当时便晕了过去。
  裴书锦听到信儿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但他担心慕云深,还是赶忙去了南院,远远地就看见一个酒坛从房檐上应声摔下,顷刻四分五裂,裴书锦一抬头就发现楚怀璧坐在檐顶上发呆,夜风骤起,一轮孤月高悬,衬得他衣衫单薄形容寂寥,他脸上没有平日的孤高冷苛,全然是一种苍白空洞的表情。
  裴书锦脚步一顿,有些失神地遥望楚怀璧,正在这时,慕云深的房门突然开了,天师从里面信步走出来,裴书锦连忙收回目光,紧走两步到了近前。
  “前辈,一别数月,您还好吧?”
  天师颇为意外道:“你也跟来了?”
  裴书锦点头道:“是。小言的情况您也知道,他和夫人相差也就月余,我得在他近前看顾。”
  “你托我找的剖腹取子的法子,我已经找到了。”天师示意裴书锦同行:“去你那里坐一会儿,慢慢说吧。”
  裴书锦不放心地往天师身后看了一眼,犹豫道:“慕大人他……没事吧?”
  “没有大碍,我已经看过了。”天师叹道:“云深他劳心劳力,实属不易,让他好好歇着吧。”
  裴书锦请天师进了屋,又手忙脚乱泡了杯茶,这才有些心急道:“前辈,您说的剖腹取子的法子……”
  “就知道你着急,你对那小子比他自己都上心。”天师从怀里取出一个羊皮卷,丢给裴书锦道:“我年纪大了,难免老眼昏花,真到了要动刀子的细活,还得你来,你可好好看着。”
  老前辈的眼睛比鹰都厉害,他才不信什么老眼昏花,只是事关顾言性命,但凡他能做好的,他也不愿假手于人。
  裴书锦连忙捧着羊皮卷一目十行地看起来,看了个大概,便皱眉道:“其实自从听您提过剖腹取子的办法,我也一直在搜寻这方面的典籍,始终没有完全把握,连下五刀,层层深入,刀口创面这么大……一旦发生意外,后果不堪设想……”
  “这也是唯一的法子。”天师喝着茶道:“你这些日子便好好钻习坼剖和弥缝的法子,我还有事在身,胡云汐生产完我可能就要走,不一定能留到顾言生产那时候。”
  这下裴书锦身上的担子更重了起来,他郑重点了点头,便又开始仔细研读羊皮卷,边看边请教天师,天师也不嫌烦,靠坐在椅子里,好像就等着他问。
  裴书锦埋头研习羊皮卷的空当,天师随手拿起了桌上一本看了几页的书,翻了几页,微微皱眉道:“这是你的?”
  裴书锦抬起头,看了一眼天师手里的书,没有多想点头道:“是,这是我从江城带来的,当时便觉得有些晦涩难懂,想着有了时间要好好研习一下,可惜前些日子回春堂生太忙了,最近才有空看几眼,说来惭愧,至今不得要领。”
  天师便又将那书捧起来仔细看着,裴书锦不疑有他,只顾着看手里的羊皮卷,谁料天师却突然嗤笑出声:“原来竟是颠乱符。”
  “什么?”裴书锦闻所未闻,接过书来皱眉道:“这不是本医书吗?虽然语言晦涩,但病理开方都讲得……”
  “那不是晦涩难懂,你再读一百年都一样不得要领。”天师解释道:“这本书就是障眼法,颠乱符页码列数和文字都有固定的组合,只有破解了组合,才知道这本书隐藏的真正内容。颠乱符是以前南疆一带流行的密信方法,十几年前传入中原后被术士改得太过复杂,能够掌握的人寥寥无几,通信解密十分不便,这才渐渐绝迹江湖。”
  他自小通读医书,确实也有些天赋,普通医书看一晚上便可以领会于心,而这书怪不得翻来覆去都读不太懂,原来竟是一本密文……
  裴书锦像是想到什么,心下一惊,脸上立刻浮现出了茫然之色。
  天师果然开口问他:“这书你从哪得来的?”
  裴书锦喉头干涩,有些不安道:“我……这是我祖父留下来的。”
  “你祖父?”天师皱眉道:“何许人也?”
  “祖父裴景然,受召入奉太医院十二年,于顺熙二十五年辞官归隐,顺熙三十年,也就是四年前,就故去了。” 第129章   “裴景然……”天师沉思了片刻,恍然道:“景字辈……是他啊!”
  裴书锦意外道:“前辈认识我祖父?”
  “以前听说过。”天师解释道:“我师弟玄远真人几十年前在天门山开师立派,收的第一批家传弟子,行景字辈,也出过几个像样的人物。我们朝天宫的人从百年前就开始有出世入仕之争,我师弟和我一样,都是不愿为朝堂做事的,相继背出朝天宫自立门户。听说他有个得意门生下山历练,之后就受召入宫了,自此师徒就断绝了往来。”
  裴书锦听得云山雾罩,茫然道:“我祖父……是您师弟的徒弟,那您……就算是我祖父的师叔……”
  “差不多吧。”天师轻笑道:“算来你还得叫我一声师叔祖,不过你祖父既然已经背弃了师命,师徒情分就不再了……想来,他们终究看不明白,为朝廷做事,能有几个善终,就算天资高绝如云深……哎……”
  天师眸光渐冷,话音一转,哼声道:“以云深的天资,若是不入仕,可臻化境,百年后当与圣齐功,与天同德。他这一生,全是被慕谦那个顽固之徒所害!”
  裴书锦大约知道朝天宫的出世入仕之争,当然也是顾言听慕靖南说的,朝天宫自前朝开始与朝廷关系日密,门派内部也因此引发了诸多争端,天师是在继任朝天宫第九代掌门时挂印出走的,想来他们这一脉对入仕是深恶痛绝,慕谦这样开疆拓土名垂青史的神武大将,竟然都被他嗤之以鼻。
  他们朝天宫的事裴书锦不敢妄言,又把话题转回祖父身上,若有所思道:“祖父年轻时到处行医济世,誉满京城,这才受召入奉,他跻身太医院后为官清廉,一心扑在医药上,也有了一番作为,旁人都赞誉他是御医名医,可他晚年却越发郁结……原来他不仅是因为宦海沉浮失了自由随心,更是兼有违背师训之恨……。”
  裴书锦拿过祖父留下那本书,端详片刻,心中有些打鼓,试探着问天师:“前辈,祖父待我慈爱,悉心授我医术,却鲜少同我提及他的经历,哪怕是临终也只告诫我秉持初心,济世救民。但我一直都有些不解,祖父医术精湛,不说百病不侵,也是素来强健的,他骤然病重离世,对我打击很大,但我和父亲都查不出什么异样,只以为他是心绪郁结所致……现在想来,他竟留下一本密文,会不会祖父之死另有蹊跷?”
  天师抬头颇有深意地看了裴书锦一眼,放下了茶杯,沉默片刻才道:“裴景然伺候皇家十二年,如果他有什么秘密留在这本书里,你想会是什么?他之所以只字不提,想来也是为了回护家人,你何必趟这种浑水……”
  裴书锦闻言,反倒更笃定,沉静道:“前辈,我家宅并不和睦,幼时父亲就见异思迁,我刚八岁母亲便积劳成疾故去了,父亲有了新的妻儿,我在家中受得也多是白眼冷遇,直到祖父辞官回乡与我相依为命,对我百般照料,潜心授我医学。祖父之恩我万难相报,这种事我不知道便罢了,但是就连您都觉得这其中有蹊跷,我又怎能坐视不管?”
  “前辈……”裴书锦翻着那本书,恳切道:“还请您告知,我该如何破解这个颠乱符?既然祖父的师傅是您师弟,找他可有用吗?”
  “莫说我都找不到他,即便找到了也没用,我那师弟散漫随性,平生只好两件事,一是行医授艺,二是吃饭睡觉,哪里懂得这些,裴景然即使学了颠乱符,也不是和他学的……”
  裴书锦有些灰心受挫,但又突然想到什么,有些急切道:“前辈,我听说您曾为朝天宫第九代掌门,擅天象易数……不知您可否破解这本密文?”
  天师看他执着,叹了口气道:“破解颠乱符的要义其实是要通过某些文字符号出现的顺序先找到一个基础组合,然后将书籍拆开,不同的页码进行重合比照……总之,这个事情很复杂,我听说有人破颠乱符破了十年……我虽知道大致原理,却也并没有自己破过,不敢给你保证。但是……”
  天师话音一转,又叹气道:“我帮你找云深试试吧,颠乱符绝迹江湖已久,如果这世上还有谁能尽快帮你破解出来,也就只有他了。”
  第107章
  裴书锦虽然急于知道祖父隐藏的秘密,但是慕府正值多事之秋,他实在无法再给慕云深多添麻烦,那本密文他给了天师,便暂时不再想此事。
  第二天一早,天师要去看胡汐月,他和陆放也一并跟着商议生产之事,到了胡汐月房里,发现二夫人秦思也在,果然如大家所言,秦思银冠挽发眉目深邃,打扮干练一身英气,确乎是巾帼不让须眉之姿。
  秦思也是个不苟言笑之人,但可以看出对胡汐月很是关照,喂药搀扶都格外小心。
  或许是天师来了,众人心里都安稳了一些,胡汐月今日气色也好了许多,能够起身下床了,天师给他诊过脉,众人坐下寒暄似的询问了一阵,而后天师宽慰了她几句,叮嘱道:“临盆已近,可能最多也就这十来天,我待会带裴大夫和你的丫鬟嬷嬷一起商讨生产之事。你安心养胎,前些日子躺久了,得空也可以下地走走,有助生产,但切记不要操心劳累,更不可忧思激动。”
  胡汐月对天师也很尊崇,感激应了,天师就带着裴书锦陆放出门了,秦思也跟了过来,到了隔壁厢房商讨生产之事,天师这才说明,其实胡汐月气力不济,肾血虚空,已有难产之兆,加之前期坐胎不稳,胎象不正,确乎格外凶险。 第130章   众人这一谈便是好几个时辰,连午饭都没吃,裴书锦谨慎,用纸笔一条条记着,又叮嘱给嬷嬷提前做好万全准备,忙完已经到了下午。
  几人谈得差不多,都有些精力不济了,出门的时候管家说胡汐月已经在花厅给他们安顿好了筵席,也算是给天师接风洗尘。
  几人到了花厅,管家说慕云深中午才清醒,也是一天没吃饭,胡汐月去看他了,顾言昨晚没睡好,也没吃午饭,已经让人去叫了,他们几人便也没有动筷,一边等着一边又谈起了胡汐月生产的事。
  交谈空当,突然院子里就闹哄哄的,一阵嘈杂动静传来,很快就有人破门而入,慌张喊道:“天师!出事了!大夫人流血了!”
  众人脸色煞白,“嚯”地都起了身跑了出来,天师身形若鬼魅,顷刻便不见了人影,秦思也是脚下生风,裴书锦腿脚不便,跑得最慢,陆放一直搀扶着他,两人刚到慕云深门口,便见天师抱了胡汐月闪身而过,她脸色惨白,人已近昏迷,衣摆被鲜血浸透。
  裴书锦有些慌乱,他往慕云深房内看了一眼,里面是一塌糊涂的乱象,桌椅倾倒,满地碎瓷,像是经历了一场浩劫,更甚于外室地面上散乱了一地的腰带和衣物,顾言正在手忙脚乱地给慕云深套着衣服,楚怀璧衣衫凌乱地跌坐在墙角,好像受了伤,嘴角和胸前都还残留着血痕。
  场面混乱,裴书锦一时反应不过来,脑子里都是嗡嗡的,天师突然回头叫他:“裴书锦!秦思!快来远香堂,准备剖腹取子!”
  裴书锦不放心地看了一眼顾言和慕云深,终究无法,一跺脚,拉着陆放一起去了远香堂。
  到远香堂时胡汐月已经很不好了,她的体质就算是仔细呵护着都吉凶未卜,何况受惊血崩,眼下气血虚亏,根本没有力气再生产,裴书锦只大致察看,就知道回天乏术了。
  天师辈分太高,德高望重,并不适合亲自动手接生,可是眼下情状凶残,寻常产婆嬷嬷根本不济事,只能裴书锦勉力一试,为了顾言,他早先对剖腹取子有些研究,加之昨夜将羊皮卷熟读于心,天师又从旁教诲,取出孩子并不难,难的是……
  裴书锦将麻沸散给胡汐月喂下时,已经意识模糊的人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声音嘶哑却决绝:“裴大夫,我知道我不行了,但请求你,一定要保住孩子……”
  裴书锦心中一紧,看着她那张温婉秀丽的脸已经被汗水浸湿,跟着泛起一阵酸楚,裴书锦点了点头,柔声道:“你放心,你喝了这药,睡一会儿,什么都不要想……”
  秦思办事利落,跟着他打下手,天师隔着帘子与他交流,裴书锦头脑清晰,声音沉着,下手稳准,可心却一点点凉下去……
  他知道胡汐月没救了,天师也知道,到了后来两人都沉默了下来,他只专注将那皮肉一刀刀割开,这种疼痛并非麻沸散能止住的,胡汐月渐渐被疼醒,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嘶哑哀叫之声听得裴书锦几近麻木,但这个孱弱的女子眼神却依旧坚决。
  裴书锦心中浮起一种敬意,但却很快又被悲凉覆盖,他不明白,究竟是怎样的爱才能支撑她熬过这种非人的痛楚和折磨……
  但这世上并不是所有深爱都会得当等同的回响,有些爱注定沉重且无望。
  终于,一声嘹亮的啼哭声响彻天地,刺穿了死一样沉寂的黑夜。
  “生了!生了!”
  所有人顷刻都迸发出了压抑多时后的兴奋情绪,丫鬟嬷嬷,甚至屋外的顾言陆放,死寂的屋子都喧闹了起来。
  裴书锦将孩子抱给秦思收拾,两人对视了一眼,眼底尽是疲惫。
  裴书锦高度紧张之下觉得腿已经有些撑不住了,身形不稳,天师从后扶了他一把,又看了床内一眼,掏出一个锦盒,叹道:“把这个给她喂下吧,一时半刻还能吊住性命,让她也做个最后的交待。”
  裴书锦扶住床框,冷静道:“好,前辈先出去吧,我帮她把刀口缝上。”
  哪怕已是回天乏力,也得让她有尊严地走。
  天师脸色也显出一丝动容,喉头动了动,终究也什么都没说。
  原本为了让疤痕不至过于狰狞,裴书锦学得弥缝之法很是细致,破开的五层要层层弥合,可是人已经不行了,恐怕都撑不住他仔细缝合的功夫,裴书锦趁着麻沸散和镇痛药的药效还没全消,赶忙将最外层皮肤缝合了。
  忙完这一阵,他已经精疲力竭,眼前晕得厉害,胡汐月吃了天师吊命的丹药,人开始清醒,有了回光返照的模样,裴书锦刚洗干净满手的鲜血,草草整理了药箱,秦思就叫来了慕云深,裴书锦看他琅玉一样的面容如今也灰败憔悴,心中跟着涩然,点了点头示意,从室内走了出来。
  顾言也焦急地等在外头,见他出来赶忙问他情状,裴书锦摇了摇头,两人神色皆是黯然,裴书锦这才反应过来,顾言再有月余也要生产,不能吓坏了他。
  “小言。”书锦握住顾言的手,笃定道:“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出任何事的……”
  顾言只是望着内室的帘幕苦笑,他上前抱紧了裴书锦,看裴书锦额上又冒出汗滴,安慰道:“你也累坏了,快去休息休息吧……”
  裴书锦也实在累及,几个时辰下来早已精疲力竭,甚至有些站不稳,再没有心思去想别的,回房休息去了。 第131章   第108章
  四月二十八,慕府讣闻传遍京师,集贤院知院慕云深之妻、一品诰命夫人胡氏因难产薨逝。
  皇上闻讯后亲自手书了告慰函,还赏赐了诸多治丧的金银玉器。尽管慕家前些日子经历了一些风浪,但毕竟是百年世家,前来吊唁的官员和世交络绎不绝,慕府的门槛差点都让踏平,最后除了亲属只有从一品以上的官员和王亲贵族才能进府烧上一柱香,其他人只能在门外由管事登上名字然后留下挽联祭幛和花圈匾额。
  世家大族的丧仪声势浩大讲究繁多,法事最长可以做满四十九天,但毕竟是夏天,即使用了防腐的药物,也实在不宜拖太久,入殓后唪经烧纸持续了三七二十一天,而后就发引出殡了,等到丧礼差不多结束,慕府上下都已是心神俱疲。
  顾言月份大了,一直在静养,没能帮上什么忙,裴书锦和陆放这一个月都跟着忙前忙后。但自然最苦最累的还是慕云深,胡氏之死本就令他损耗心神,长达一个月的丧礼更是将他折腾得形销骨立,他也全凭一口气支撑着,胡氏归葬后,慕云深当天就一病不起。
  慕云深病后,皇帝的赏赐和上门关切慰问的人更是纷至沓来,慕云深这一回也完全没有了精力应付招待,京城上下所有人都知道慕云深这一病甚是严重,说他与夫人伉俪情深,夫人难产而死,慕云深痛不欲生之类云云,一时之间全城的官家小姐都为慕云深的痴情所感怀,慕云深还卧床不起的时候媒婆就已经争着抢着往府里递官家小姐的画像了。
  顾言虽然已经挺着九个月的肚子了,但还是每天都去看望慕云深,裴书锦也尽心尽力为他配伍药方,可也不知幸还是不幸,慕云深一直昏昏沉沉的,但也终于不用再思虑理会外界的纷纷扰扰。
  胡汐月受惊血崩之事虽然大家都不多加置喙,但明眼人都知道和楚怀璧胡脱不了干系,楚怀璧作为全府上下的眼中钉,竟然还留在府中不走了,哪怕是天师三天一打两天一骂都不为所动。
  但是楚慕二人关系更僵,原来慕云深还一直在纵容楚怀璧,现在却明显对他视而不见,慕云深每天清醒的时间不多,只面目表情地喝药、象征性地吃一点东西,而后一躺就是一天,不和床前衣不解带伺候着的楚怀璧多说一个字。
  这些日子以来,除了秦思抱儿子给看看的时候他会翘起嘴角露出一个若有似无的微笑,其他所有人和所有事都激不起他半分兴致。要是这样也就罢了,关键是慕云深身体不见好转,那么大个人吃得比家里的猫还少,完全丧失了精神和锐气,整个人看起来苍白脆弱,仿佛博古架上的瓷器一般,一碰就碎。
  楚怀璧几乎是气急败坏,急得上火,整日一副想要杀人放火的表情,瞪着一双湛蓝的眸子阴沉地坐在慕云深门口,鬼见了都要怕三分。
  丧仪期间,三夫人林想容回来了,说来这人也有趣,大夫人月份大的时候,家中女眷按理应当侍奉左右,秦思奉命去寻找天师了,林想容素来刁蛮任性,哪里是伺候人的主儿,赶紧推说母亲重病,回娘舅家省亲去了,后来又赶上慕靖南出事,又推脱自己受了风寒,在娘舅家呆了好几个月不敢回来,估计是真怕慕府出点什么事受到连累。
  如今大夫人逝世了,她却着急忙慌地赶回来,慕府上下都觉得她这是指望着慕云深能将她扶正呢。
  裴书锦给慕云深诊脉的时候,听见过好几次林想容在门外连哭带叫地表演忠贞不渝,好脾气如裴书锦都觉得烦不胜烦,幸好楚怀璧及时出手,把人收拾利索了,不敢再来慕云深门前叨扰。
  慕云深自己病着,还惦记着顾言,特地叮嘱裴书锦,这三夫人不识大体,又和顾言有旧怨,顾言很快就要生了,让他最好呆在南院,不要再到北院来了,以免遇上三夫人,生出不必要的麻烦。
  进入炎炎六月,顾言肚里的孩子也到了该瓜熟蒂落的时候,天师决定于六月初六替他剖腹取子,一则是再等下去孩子大了反而更加凶险,二是天师在京城已经呆了够久,世外人不理红尘事,京城是是非之地,他实在不能久留了。
  慕云深的病稍有起色就来南院打点一切事宜,调了全府大半得力下人在南院外值守,每天精心料理顾言的衣食住行,又帮着裴书锦和陆放置办好生产所需的一切器物药材,比之当初大夫人的待遇也是不遑多让。
  可是百密终有一疏,六月初四那一日,刚回府不久的林想容听闻北院如此大的动静,好奇之下带了几个下人来试探,正好遇上顾言吃过晚饭在廊下散步,这一对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林想容从不知男人也能有孕,极尽奚落侮辱,惹急了顾言,顾言哪里是忍气吞声的人,也逮着林想容破落门第死皮懒脸嫁入慕府的事回骂,两方骂到气头上竟然动起手来,扭打在一处,顾言当时便动了胎气!
  下人来叫时裴书锦急得不顾腿上疼痛玩命跑过去,天师、秦思和陆放也都很快赶了过来,慕云深闻讯从病榻上挣扎起身,让下人抬撵赶了过来,南院人心惶惶,嘈杂一团。
  林想容趁乱赶紧跑了,也没人有时间顾及她,慕府一个多月前的闹剧又一次重演,每一幕都无比熟悉。
  顾言动了胎气,只能立即剖腹取子,还好已是六月初四,天师和裴书锦他们一切都已经准备得当,即使提前两日也不至于太过仓皇。 第132章   顾言已经吓坏了,脸色发白,腹中的疼痛是他毕生从未经历过的,他感到呼吸困难,四肢麻木,除了刺骨的疼痛什么都感受不到。
  不过裴书锦赶来上手一诊脉,却发现问题不大,除了身为男子生产时恐有难料之事,顾言一向坐胎很稳,虽然动了胎气但也没有血崩之兆,想来不会有性命之虞。
  裴书锦一颗心总算掉回肚子里,手下动作也越发沉着。
  陆放熬好了麻沸散,裴书锦亲自给顾言灌下去,而后动作娴熟地为他腹部涂了厚厚一层镇痛药膏,天师正在用火仔细烧着两把尖刀,顾言身体的知觉开始减退,脑中越发混沌,他没来由地觉得恐惧。
  顾言被月前胡汐月的事吓得够呛,只觉得自己不妙了,向着旁边坐着的慕云深伸出手,慕云深立刻跑了过来,顾言拉住慕云深的衣摆,艰难道:“大哥,我、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千万,什么都别告诉慕靖南,就说、就说我云游四方去了……”
  “不会的!”慕云深接连面对两次这样几近生离死别的场景,原本就重病未愈的他心力交瘁,红着眼睛握住顾言的手道:“小言,你不一样,你不要瞎想,你这么年轻,身体又素来强健……你肯定会平安无事的!”
  顾言觉得浑身力气泄去,连慕云深紧握着他的手都感受不到,顾言悲从中来,眼泪不自觉地就落了下来,他勉强哽咽道:“我知道……但是,大哥,万一我出事了,千万别告诉他……他还有大事要做,我不想让他伤心……”
  慕云深被他说得伤感非常,心上沉重到呼不上气来,他摇头道:“小言,你会没事的……你不想他伤心,那你就要好好的……”话未说完,慕云深将头埋在掌心,濒临崩溃道:“慕家已经……你不能再有事了……”
  第109章
  六月初四亥时三刻,夜近三更,慕府又一次迎来新生命的啼哭,顾言平安诞下一子。
  这一遭可把顾言折磨半死,肉体凡胎上开了一刀,掏出一个孩子又缝上,止血药和止疼药都用了好些,连着几日只能喝水一粒米都吃不下,躺在床上几乎不能动,稍微动弹一下就觉得刀口生疼,总怀疑自己的肠子下水会被开膛破肚抖出来。
  但幸亏顾言年轻体健,裴书锦和陆放又衣不解带精心照料,即使是炎热夏季伤口也没有发炎腐烂,日渐开始愈合了。
  顾言情况稳定后天师就趁夜离开了,临走前也算大发善心,留给了顾言几粒收敛止血、消肿生肌的神药,书锦前些时候也熬制了几个月的清凉镇痛的膏药,顾言老老实实服药养伤,不到十天,小腹上狭长的伤口逐渐愈合,长出一些红色的新肉来,这一遭也总算是太平熬过去了。
  顾言经历了这一场生死磨难,成熟了不少,对大家为他付出的一切心血精力都格外感恩,顾言虽然有些脾气性子,但其实是非常重情重义之人,别人施予他的恩情他都会牢牢记着。
  胡汐月的孩子由秦思照料,裴书锦和陆放就帮着顾言照顾孩子,慕家这一对兄弟虽然还是襁褓里的婴儿,但都长得白嫩可爱,眼睛又黑睫毛又长,很讨人喜欢。
  这两个鲜活的小生命为这暮气沉沉的深宅大院增添了生机和希望,人们也渐渐从胡汐月丧事的阴霾中走出来,一切似乎又有了好转的迹象,众人脸上也见到了久违的释然。
  可是好景不长,没想到太平日子刚过几天,阴云便又笼罩了下来。
  六月十四那日,慕云深来探望顾言,大家正说着话,管家便来秘报,说是兵部尚书谢之寒派了人过来。
  慕云深竟也不着急,说话的空档,就让人把林想容绑了带上来,交给顾言发落。
  林想容言语刻薄举止粗俗,顾言虽然对此人深恶痛绝,但碍于慕云深的面子,觉得把人赶出府也就好了,慕云深却下了狠心,让人将她灌了哑药逐出府去,只念在她祖父的情面上每月给她娘家些银钱打发。
  慕云深三两下功夫就将人收拾利索去花厅会客去了,留下顾言他们大眼瞪小眼,林想容刚刚凄厉的叫声好像还残留在空气中,顾言心中有些不安,犹疑道:“是不是……有点太严重了?”
  陆放在后面收拾了茶杯,淡然劝慰道:“这次幸亏你没有出事,若是真有不测,她死不足惜。再者说,慕家正值多事之秋,那个女人嘴巴不牢,心性又不坚定,哑了也好,否则指不定在外面怎么乱说,到时候会让慕家人很难做,尤其是慕将军,他处境已经岌岌可危,这时候再有什么不利的消息,就是雪上加霜了。”
  裴书锦也是心有戚戚,如今听了这话,只觉得陆放的冷静睿智让人刮目相看,顾言却细细思量起了陆放的话,开始面露不安,抓着裴书锦焦急道:“你说会不会是慕靖南又出了什么事,慕大哥才借机肃清府中不可靠的人?对了,谢之寒为何又派了人过来?……”
  顾言这疑心一起,便再也坐不住,强忍着刀口疼痛,让裴书锦和陆放扶着就去了花厅外偷听。
  果不其然,慕靖南从大理寺出来以后根本不是去巡按宣府了,而是领兵去了肃州迎战西凉!肃州战况凶险,西凉拥兵二十万,慕靖南只带了七万靖远军,这一去祸福难料,慕云深为了不让他们担忧,这些日子都在竭力粉饰太平。
  他们听陆放大致讲过肃州战乱,西凉二十万大军势如破竹,连下三城,沿途守将死的死降的降,想来也是,也只有这等势同水火的战况才能让皇上不得不放慕靖南出大理寺。 第133章   谢之寒之所以又派人前来,是因为慕靖南一去就退敌三十里,保住了肃州,但是千里行军,走时调配的粮草早就吃了个七八成,慕靖南两次上表申领粮草三十万石,皇帝却迟迟不肯下令调粮……想来上次北大营血书哗变一事吓坏了皇上,加之章太傅煽风点火,皇上忌惮慕靖南的兵权,怕是已有了釜底抽薪的心思。
  更糟糕的是,外将与内相不得勾连,慕靖南手握重兵不说,慕云深在集贤院声望也极高,手中权柄过重,眼下皇上不仅不肯调配后续粮草辎重,甚至将慕云深的亲信门生渐次调离了集贤院……
  谢之寒与慕靖南交好,这次也是从谢相那里听说了局势不妙,才特意派人来让慕云深早做打算。
  七万靖远军,大半还都是骑兵,一天消耗掉的粮草就近一万石,眼下局势危急,哪怕是立刻筹集军饷粮草送往前线都有些紧迫了,何况皇上迟迟不肯表态,再这么拖下去,只需要半个来月,靖远军只要不退兵,就是必死无疑,但若是退兵了,肃州会立刻失守,一旦敌军绕过贺兰山,京师都危在旦夕!
  以慕靖南的性格,一定会想尽办法死守肃州拒敌,皇上和慕靖南相交多年,必定也吃死了他不会弃城不顾,可这等局面皇上都不急着调粮,怕是已经动了借刀杀人的念头了!
  如果皇帝都靠不住了,调动几十万石的粮草,数额惊人,就算是封疆大吏都没有这样的能耐,而天下或许也只有一人能解这危局……
  不成想,命运兜兜转转,终究是绕不开。
  慕靖南处境已经如此危急,顾言片刻也等不了,谢之寒派来的人一走他便冲到慕云深跟前,横竖要去求江怀雪。
  慕云深也为难,慕靖南与江怀雪交情匪浅,可是前段时间也因着裴书锦那事反目,何况三十万石的粮草数额惊人,加之要一路押运护送,若以市价来衡量,几千万两的白银都挡不住,几乎要堵上慕家和江家的全副身家性命。
  只要能解慕靖南的危局,慕云深就算是倾尽家财也不皱眉头,但江家却没必要为此招致杀身之祸……
  顾言是聪明人,这样的道理他何尝不懂,哪怕真的要求江怀雪帮忙,裴书锦或慕云深出面胜算都比他要大,但他无论如何也不想让他最在意的朋友和最仰慕的大哥去做低头求人的事。
  慕云深心里也清楚,顾言这一去十之八九是徒劳的,他劝了几句,看顾言态度坚决,便也不再坚持,吩咐下人帮顾言送拜帖,好歹让顾言尽了这份心意。
  裴书锦一直陪着顾言,却沉默着没怎么说话,粮草告罄战局凶险他多少也知道了,他也不是作壁上观的人,但是……偏偏就是要求到江怀雪门上……
  他与顾言的情分便是两肋插刀都算不得什么,何况,于他自身而言,也不希望慕靖南身陷险境。
  在裴书锦跌宕起伏的这两年间,有两句话让他铭记在心。
  他从受灾的淮北风尘仆仆回到扬州,月上中天的筵席上,江怀雪举杯感怀似有无尽之意,终是愿他“一世磊落,一身清明”。
  他从扬州潦倒落魄回到江城,破屋烂瓦的门户前,素昧平生的慕靖南却并没有轻信谣言而看不起他,只劝慰他“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他感念慕靖南在江城对他的劝慰和照顾,也感念他为了救自己出西泠园甚至与江怀雪闹得不睦。
  他和慕靖南话都很少,他们之间的直接交流并不多,他知道慕靖南对他有过的帮助都是因为顾言,或许也是因为江怀雪,但他还是心存感激,他认为慕靖南是个善恶和恩怨都算分明的人。
  在裴书锦朴素的是非观里,慕靖南虽是权臣,但行得端坐得正,他是个顶天立地的人,更是社稷肱骨,不该受到无妄之灾。
  他愿意帮慕靖南,更愿意帮顾言,但他如今能从往事的阴影里走出来实属不易,他不知该如何去面对江怀雪,更不知他在江怀雪那里,有没有这样大的份量。
  第110章
  顾言决意要去会会江怀雪,江家收下拜帖后,安排在了六月二十会面。
  顾言生产后才十几日,裴书锦实在不忍他一个人劳心奔波,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该随顾言一起去,但他刚一说出来,便被顾言厉声拒绝了,甚至交待陆放形影不离地跟着他,不许他再见江怀雪。
  裴书锦心中百味陈杂,他知道若他决意要去陆放是拦不住的,但他也始终下不了决心。
  六月二十清晨院子里有马车驶过的声音,裴书锦知道顾言去找江怀雪了,他一夜都未成眠,辗转反侧也睡不着,干脆起身准备去药房给慕云深配药。
  他心中实在堵得慌,借着送药的名义想找慕云深聊聊,他虽与慕云深不甚相熟,但他其实也和顾言一样,对慕云深有莫名地信任和仰视,他觉得慕云深身上有股令人诚服的力量。
  其实想来,慕云深确实有和江怀雪相似的地方,他们像是平静湖面下暗涌的波涛,看着潇洒随意,实则心思深沉逻辑缜密,他们洞察人心,对事对人有很强的掌控力,无怪乎江怀雪对慕云深有瑜亮情节,毕竟连裴书锦都能感觉到慕云深明显更为温和冷静,也更为深不可测。
  裴书锦敲了慕云深房门,开门的是秦思,她每天会把孩子抱来给慕云深看看,而后就伺候慕云深端茶磨墨,一向态度很是恭谨,有时候裴书锦觉得她不太像是慕云深的妾侍,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有一点像江怀雪和江逐星。 第134章   秦思不是多事之人,少言寡语,甚至缺乏表情,朝着裴书锦微微点了头,让他进了门,而后就去给慕云深磨墨了。
  慕云深招呼裴书锦过去,放下笔道:“裴大夫,你来得正好,这本书我已解出了大半,译本你先拿去,原书就先留在我这里,可好?”
  裴书锦闻言赶忙过去,颇为激动道:“慕大哥,您竟这么快就解出来了?当然没有问题……反正原书也只有您能看懂,放在您那里就好。”
  慕云深把译本递给他,向后倚在椅背上,伸手示意他落座,客气问道:“听师父说,这本书是你祖父裴景然留下来的?”
  “是,里面是我祖父亲笔的字迹。“裴书锦坐了下来,思忖道:“天师说,我祖父可能是玄远真人的徒弟,我过去从不知道……”
  “玄远真人是我小师叔。”慕云深说笑道:“我倒是要与你祖父以师兄弟相论了。”
  裴书锦尴尬笑了笑,慕云深又若有所思道:“裴景然许是二十多年前就离开师门了,我刚入朝为官时曾与他有过几面之缘,他那时很受皇上和后宫嫔妃器重,是太医院的顶梁柱……我也不曾想到,他竟是玄远真人之徒,怪不得行“景”字辈。”
  裴书锦叹道:“我对祖父生平之事知之甚少,祖父早年的经历就连我的父亲都不太晓得,原来他的名字都是师门所赋。”
  慕云深像是想到什么,突然问道:“你知道苏景行吗?”
  裴书锦愣了一下,许渐清的师父……苏景行久居大理不问世事,但他的大名却依然能响彻江湖。
  “南疆医圣苏景行,难道他也是?……”
  慕云深点头道:“是,玄远真人景字辈的那批家传弟子中,如今名声最大的便是苏景行了,说来也巧,你祖父背出师门入朝为官后几年,他也因研习蛊术而出走,后来在大理自立了门户。”
  裴书锦一时之间又有些头痛,他从没想到从祖父房中拿走的几本书会牵扯出这么多前尘往事,他心中浮现出一丝不安,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慕云深指了指桌上的译本道:“就我目前译出的内容来看,这本书记载了几种南疆失传已久的蛊术,其中大量篇幅记载了一种叫做“长生蛊”的炼制之法,裴景然竟也是研习过巫蛊的吗?”
  裴书锦大为意外,愣神许久,才缓缓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印象中,祖父他专习歧黄之术,从来没有提过这些。我祖父辞官归隐后记载收录了不少东西,但竟会有蛊术,还是以密文形式所载……”
  慕云深看他全不知情,也只好安慰他:“想来你祖父他也有些不愿提及之事,不让你知道也是回护之心,你或许也不必追究了。”
  裴书锦心中虽然有些不安,但毕竟祖父已经走了那么多年,这些事也无从追究,他也只好叹道:“也只能如此,慕大哥费心了。”
  慕云深虽然身体见好,但还是有些虚弱,说话久了难免有些疲惫,咳嗽了一声道:“你来找我,还有别的事吗?”
  裴书锦这才想起自己来的初衷,略显局促道:“慕大哥,小言他……去找了江怀雪,万一不成……”
  慕云深预料到了他心中记挂这件事,靠在椅背上一言不发端详了裴书锦许久,气氛沉闷到让人心慌,看着裴书锦表情越发不安,江怀雪才微微起身叹气道:“事到如今,有一件事我还是告诉你吧……”
  “秦思。”江怀雪回头道:“帮我把多宝阁第二层右边的抽屉打开,里面的盒子拿来。”
  秦思很快递来一个精致小巧的紫檀木盒,江怀雪推给裴书锦道:“打开吧。”
  裴书锦疑惑着打开,赫然出现在眼前的,竟然是江怀雪那枚刻着“江”字标记的玄铁戒指。
  一些不好的记忆卷土重来,裴书锦脸色顷刻煞白。
  慕云深不太清楚具体发生过什么,只解释道:“今天二月,逍遥楼事发之前,江怀雪让人把它交到了靖南手里,这是江回崖传下来的宝物,也是江家家主的信物,据说经过江怀雪几年间的运作,凭此信物能在全国八个行省三百多家票号支取钱财,也可以让两百多家镖局效力卖命。”
  “不过支取钱财时额外需要暗号密令,江怀雪说是他对你说过最重要的八个字,只要这么和你说,你就会明白的。”
  裴书锦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
  一世磊落,一身清明。
  他们之间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为什么还要提起这八个字。
  慕云深看裴书锦神色复杂,便知前尘往事他并非能够全然放下,提点道:“那日西泠园江怀雪和靖南反目,也不一定全是因为你的原因,江怀雪或许已有了别的打算,他与靖南不见得真有心结,否则也不会将你托付给他。”
  “托付?”裴书锦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字眼,皱眉道:“他怎么了?”
  “这我也不知道。”慕云深耸肩道:“他只让靖南多照顾你,你与江怀雪恩怨难言,靖南怕你为难,原本也不准备告诉你这些,只是没料到靖南自己先泥菩萨过江,这才把东西又给了我……我思来想去,还是应该告诉你。”
  裴书锦一时之间脑中一片空白,他不明白江怀雪是在做什么,诚如慕靖南所料,他宁肯不知道这些事情,他好不容易重归平静,实在不愿再卷入这些恩怨之中。
  慕云深劝他:“这事归根结底,要看你自己的心意,他给什么那是他一厢情愿,你不需非要为此回馈什么。粮草的事也一样,哪怕顾言无功而返,慕家还有我,没道理勉强你去做这样的牺牲……” 第135章   慕云深说到一半,话音一转,抬眼看他:“当然了,如果你与他之间还有什么未了的恩怨……那就是你们之间的事了。”
  裴书锦没想到找过慕云深后心中反而更加发慌,他胡乱点了头,低声道:“我知道了,谢谢慕大哥……我先不打扰了,您大病初愈注意休息……”
  裴书锦辞别慕云深,一手拿着译本,一手捏着檀木盒子,他抬头望去,六月的太阳如流火,明晃晃得让人睁不开眼,他古井般得生活又一次被搅乱,他虽然脑中不甚清明,但心中慌得厉害,总觉得有什么要发生。
  刚走了没几步,他突然意识到,一进门就接连被两件事冲击,他给慕云深配好的药丸还没送出去,他又手忙脚乱从袖子里掏出药盒,回到慕云深房前。
  刚准备叩门,他就听见秦思在屋里问:“爷,你这几个月为了二爷的事寝食难安,如今二爷那边的情况已经如斯凶险,此事关乎七万靖远军生死和边疆安危,江怀雪竟能把全付身家交给裴大夫,若他去求,十拿九稳,你为什么不让他去……”
  “难道冠上冠冕堂皇的理由就能去勉强无辜之人吗?顾言不成还有我,慕家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没道理把全无关系的人牵扯进来。况且以前我还不敢肯定,江怀雪与靖南的情谊值不值得他抛家舍业相助,可如今……”
  慕云深话音一转道:“江怀雪已至陌路,他很快要什么东西都没用了……我想他会出手帮靖南渡过此劫的。”
  第111章
  已至陌路?……
  他江怀雪,风流从容,坐拥一切,怎么可能……
  裴书锦不可置信,竟下意识地豁然推开了门,隔着很远与慕云深四目相对,茫然道:“慕大哥……你说的已至陌路,是什么意思?”
  慕云深看他去而复返,脸上也浮起一丝不自然,但很快就平静道:“怎么又回来了?你腿不好,坐下说。”
  裴书锦动作僵硬地走到了慕云深桌前,望向慕云深的眼神茫然又疑惑,开口时声音都有些颤抖:“慕大哥,到底……出什么事了?”
  慕云深不想把气氛搞得太凝重,竟说笑道:“若我说我用梅花易数算出他灾祸临门,你可相信?”
  裴书锦觉得慕云深不是会无端妄言的人,这样半真半假的话也无法让他轻松,他只不明所以地望着慕云深,等待一个更具体的答案。
  慕云深看着裴书锦,终是叹了口气,正色道:“事到如今,也不妨同你说了罢……江回涯传下来的信物,他就这么交待出去了,你不觉得奇怪吗?”
  “江家的生意遍布大江南北,最远到了福建两广一代,难道到处都像江南和京师一样,去认他的脸吗?江家在各行省的大掌柜有十八九个,小掌柜接近七八百,又有多少人见过江怀雪呢?哪怕是江回涯做家主时,也要靠这信物互通往来。如果不是有什么大事,他不会让此物离身的。”
  裴书锦这才意识到这信物的重要,他不由得皱眉低语道:“您说这是逍遥楼一事前夕他交给慕将军的,那已经是四个月前了……”
  慕云深点头道:“正是如此,他四个月前就将此物托付给靖南,想来从那时起便不做长远之计了。他这次来京,或许就没想过能安然无恙地回去。能让他如此决绝,我猜只有两种可能……”
  裴书锦有些紧张地看向慕云深,他全然不懂这些,几乎反应不及,只能靠慕云深指点,慕云深的话对他来说就像是金科玉律。
  慕云深叹气道:“江怀雪这次进京,是皇上对江家的试探。先帝在时惦念江回涯恩情,也欣赏江怀雪才干,对他多有优容,以致江家富甲天下,可如今时局截然不同,皇上强势重权且疑心深重,连同生共死的靖南都遭致猜疑,江家坐拥天下财富,又怎可能独善其身?江怀雪或许深谙此理,唯恐江家不能长久,才会如此……”
  “至于另一种可能……就是他表面奉旨入京,其实暗中还有自己的打算,而且这事结局凶险,恐难善终,甚至会让江家基业毁于一旦,所以他才会年关一过就赶紧把信物托付靖南,这几月以来更是韬光养晦……”
  裴书锦脸色泛白,他总算是一知半解了,沉默了许久,才平静道:“江怀雪表面行事从容淡泊,实则心性甚高,从不认命,莫说皇上还没有真正对江家下手,即使真到了那种地步,他也不是束手就擒的人,我想应该不是第一种原因吧……”
  慕云深抬眼正视裴书锦,竟显出几分欣赏神色,点头道:“不错,或者说,不全是第一种原因。靖南自幼与江怀雪交好,也是了解他的。他将此物转交给我时,同我说‘怀雪不知欲意何为,但必有杀身成仁之心。’”
  “我也在想……”慕云深苦笑道:“如果真是这样,那到底是怎样的执着,能让他舍弃泼天富贵一搏生死……”
  已至陌路、恐难善终、杀身成仁、一搏生死……
  慕云深如此轻描淡写,这便是在半个时辰前,他都万万无法把这些词和江怀雪联系在一起……可是,这似乎并非全无根据……
  四个月前那一面,江怀雪紧紧拥着他,声音阴冷偏执,他说:“我会帮你报仇的,伤害过你的人都会死的……”
  “都会死……”裴书锦失魂落魄,反复咀嚼这几个字眼。
  难道这不是一句疯话?他究竟想做什么?又有谁会死? 第136章   裴书锦如遭雷击,面色惨白,他细细回想当日情景,冷汗渐渐攀上脊背。
  慕云深看他像是中邪一般回想着什么,便知道裴书锦也有些预感了,裴书锦是心性单纯之人,他本不欲让人沾惹是非,可事到如今,倒不如给他个明白。
  “事已至此,我便多说两句。江怀雪这几个月间看似在和工部户部扯皮,实则暗中有些别的动作,甚至找到了惊云楼的人……他的事情做得很隐蔽,就连集贤院都没有收到消息,我虽然不知道江怀雪具体要做什么,但是,他岳丈曾贤动向倒是有些蹊跷……”
  “先皇在时便有仁瑞之争,二皇子,也就是当今皇上一度郁郁不得志,朝堂风向也都更倾向六皇子,六皇子生母方淑妃和方家外戚颇为得势,这你有所耳闻吧?”
  裴书锦赶忙点头,任凭他如何孤陋寡闻,在扬州、江城和京城都听说过仁瑞之争,若非慕家兄弟二人齐心相助,当今皇上万难翻身。而慕靖南假死一事后江怀雪密会慕云洲并未避讳他,他也大致明白,江怀雪虽然不显山露水,但言语中对方家颇有指摘,哪怕他不是偏向二皇子,也是偏向慕靖南的。
  慕云深继续解释道:“曾贤初时因江回涯的关系升任两浙水陆转运使,仁瑞之争时他表面态度暧昧,实则暗中与方家多有瓜葛,方家结党营私收买官员,曾贤暗中出了不少力,银钱花得更是流水一般,这也正是为何在江回涯去世后他仍能一路高升。”
  “皇上即位后,靖南和朝中几位大人奉命清算方家一脉党羽,曾贤不知下了多大的血本,人证物证尽数销毁,甚至还结交上了慕家金陵本家不少的人……事情一查到江南,便如铁桶一般密不透风,曾贤甚至给皇上敬献了祥瑞天石,上表直言皇上即位是顺应天意,皇上还因此龙心大悦……”
  “近日我收到消息,皇上嘉奖曾贤多年治理两浙功勋显著,又忠心一片献石上表,而眼下集贤院和六部官员调动颇大,有意擢升曾贤……想来他不日就会赴京吧。”
  裴书锦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不明所以道:“他岳丈高升,于他而言不也是好事吗?他又怎么会……”
  慕云深笑道:“你觉得江怀雪和曾贤是一路人吗?”
  慕云深只提点一句,裴书锦顷刻恍然,摇头回想道:“他曾经提及曾贤时语气多有不屑,而且慕将军假死那一回他忧心如焚,唯恐方家得势外戚专权,之后曾贤派织造局的人来试探他是否愿意以浮光锦孝敬淑妃,他也不为所动,他不会是仁党之流……”
  “不错。”慕云深轻咳了一声道:“他若是仁党之流,与靖南的情谊也维系不到如今了。”
  慕云深继续道:“江怀雪是顺熙二十三年的探花,你或许不知道,他在翰林院做天子近臣,先皇对他极为赏识,他在朝为官那几年时有不顺,郁结于心,其实不少事是皇上有意磨练他,先皇一直都把他当社稷之才去培养的……”
  “可没想到,他突逢家门变故,父母双亡,江家乱作一团,先皇也无奈,只得准他请辞,他回到扬州后一手操持起家业,江南省道的御史官员回京述职时,先皇还经常会问及他。江怀雪不是会说溢美之词的人,但实则对先皇和太皇太后恭谨之至,他们的心头好物和天下的奇珍异宝,但凡江怀雪有的,他全不吝惜……所以他虽然从未参与党争,但朝中两派的攻讦并未怎么影响到他……”
  裴书锦缓缓点头:“我懂了,他绝非仁党之流,但也算不上瑞党,他对当今皇上也没有什么感情,他惦念的是先皇和太皇太后……”
  “但是……哪怕他和曾贤并非一路人,曾贤擢升对他也不是什么劫难吧?怎么就要闹到鱼死网破了?”
  “他和曾贤具体还有什么我也不得而知……只是以我对皇上的了解,如今战事吃紧,靖南困守西凉,他与靖南识于微时,可称莫逆之交,他如今因为猜忌之心不肯调配粮草,心中多少是煎熬的,加之前段时日嫔妃又闹出了许多事情,前朝后宫都不太平。曾贤已是封疆大吏,掌管的又是最富庶的两浙,京中能给他的位置寥寥无几,需得慎之又慎,皇上怎么会挑这个关头考虑擢升之事?”
  “再者说,别人不知道也就罢了,皇上是暗中问过靖南曾贤是否属仁党之流的……他心中既有了猜疑,不会这么快让他位极人臣的。”
  慕云深虽然人在府中养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耳目却如此灵通,朝堂上的风吹草动他悉数掌握,他几乎是整个大夏最敏锐先知的人。
  裴书锦听君一席话,脑中渐渐清明,心里的疑云却更为厚重,他若有所思道:“曾贤赴京,该不会是皇上设下的一场鸿门宴吧?对外宣称重用曾贤,实要是清算他了……”
  慕云深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轻叩茶杯道:“你知道的,像曾贤这样的地位,如果要搬倒他,必是滔天的罪状,株连满门也是有可能的……如果真是如此,江怀雪也难免受累。”
  “江怀雪赴京以来明里暗里的运作……”慕云深露出一个有些匪夷所思的笑,别有深意道:“你猜,究竟是想让曾贤活,还是让他死呢?”
  裴书锦看着慕云深的表情,答案几乎是不言而喻的……
  裴书锦难以置信道:“……至于吗?他们好歹有姻亲,在外人看来更是一条船上的人,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又至于闹到玉石俱焚吗? ” 第137章   慕云深敛目摁了摁鼻梁,摇头叹道道:“当今皇上城府深疑心重,更算不得什么嫉恶如仇之人,如果真如我所猜想,能把皇上当杀人的刀,让皇上在这个关头发难……想来既要有深仇大恨,又要有翻天覆地的决心和能力……”
  裴书锦脸色苍白,心中发毛,他心中仍有一些疑问,但慕云深已经显露了言尽于此的疲态,他也知道不该再问,又谢过慕云深,将药盒留下便恭谨告辞了。
  第112章
  顾言不到中午就回来了,果然不出所料,江怀雪一口回绝,可顾言的情绪好似并未受到多大影响,该吃吃该喝喝,安然养伤全无异样,闲来无事还能笑着逗孩子玩,全然不复前几天忧心焦虑的模样,搞得旁人一头雾水。
  反倒是裴书锦整日恍恍惚惚心不在焉,有时靠着廊柱一坐就是几个时辰,也不知在想什么。
  事出反常必有妖,六月二十四清晨,从江怀雪那回来没几天,顾言就消失了。
  顾言是半夜三更跑的,带走了几身衣裳和金银细软,只在孩子床头留下了一封信,信封里还有三千两银票。”
  顾言在信里言简意赅地把孩子托付给了他俩照料,银票是孩子出生的时候慕云深强塞的,顾言自己拿走了一些,剩下的让他俩存起,以备不时之需。
  裴书锦和陆放看过信后面面相觑,均是愁眉不展,顾言必定是去找慕靖南了,肃州距离京城两千余里,又是战乱之地,顾言从未跋涉过如此远途,孤身一人,剖腹之伤尚未痊愈,怎能不令人担忧。
  裴书锦和陆放只能又去找慕云深,刚好遇上练剑归来的楚怀璧,吃了好大一个冷眼,楚怀璧与过去判若两人,越发冷漠阴鸷,好像看谁都不顺眼。
  裴书锦和陆放赶紧进了屋,慕云深抬头看见他们,苍白面色上浮现出笑意,料事如神道:“小言走了?”
  原来慕云深早知顾言心意已决,并未阻拦他,甚至调派了人手暗中护送他至肃州,只是这一去吉凶难料,慕云深嘱托他们万一慕家不测,便让裴书锦和陆放拿着钱离开京城去做些生意,好好将孩子抚养成人。
  裴书锦和陆放从慕云深房里出来皆是垂头丧气,他俩人本就是因为顾言的原因才寄居在此的,如今反倒是顾言走了,而他们还要靠着慕家生活。
  自从去年八月来京,裴书锦就和顾言生活在一起,快一年的光景,已经习惯了彼此的陪伴照应,如今顾言一走,他的心里既是失落又是担心。
  裴书锦和陆放把孩子接到了他们屋里,好在这段时间他俩一直围着孩子转,照料婴孩已经算是熟练,府里帮忙的奶妈和下人也很多,倒是不用太过担心。
  裴书锦夜里把孩子哄睡,问陆放:“你说小言还会回来吗?……”
  陆放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不知道,但若是皇上起了杀心,一直不肯调配粮草,肃州之围无法得解,慕将军便难以全身而退,顾言……能够独善其身吗?”
  裴书锦垂下头来,是啊,他是了解顾言的,顾言尽管无力回天,但必抱了同生共死之心……
  裴书锦没有再过多犹豫,他草草收拾了行李,在顾言走后第二天,六月二十五的深夜,便也不告而别了。
  他没有告诉陆放,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也没有告诉慕云深,因为没有必要了,他做出什么选择,慕云深怎会料不到呢?
  裴书锦到了西泠园时三更都快过了,到处漆黑一片,只有西泠园门口点着成排的灯笼,灯火通明,仆从声势浩大地整点行装,整条街都是马车驶过的声音。
  顾言提过一句江怀雪就快离京了,难道江怀雪明天一早便要走?
  裴书锦心中有些不安,他没有声张,在墙角寻了个地方坐,刚好能看到西泠园门口的动静。
  他就一直从天黑坐到天明,约莫辰时的时候,街市上的动静渐大,西泠园门口已不复昨夜的喧嚣忙乱,马车有序排列,仆从整装待发。
  辰时三刻,门口便出来一队人,门口两旁仆从立刻夹道相迎,裴书锦往前两步遥遥相望,依稀看到为首的江怀雪一袭白衣,盛夏天仍着披风,人看起来瘦了不少,旁边一直有人搀扶着他。
  巡城护卫正好赶来,带头的上前与江怀雪寒暄了几句,便前后列队准备送行。
  眼看江怀雪要上马车,裴书锦下意识便冲了上去,离车队还有丈余远,护卫便冲上来拦住他:“闲人回避!”
  “江怀雪!”裴书锦喊了一声,又怕太远听不到,提高声音道:“江怀雪!”
  江怀雪闻声顷刻抬起头,与裴书锦遥遥对视,他的脸色苍白更甚,几乎没有血色,望向裴书锦时愣了许久,才突然回过神来,眉头微皱,朝旁边领头的护卫轻声说了句什么,那人才大手一挥喝道:“放行!”
  四个多月未见,江怀雪照旧是锦衣华服前呼后拥,可脸色却白得过分,笼罩在一席雪白衣衫里,像是一樽没有人气的瓷瓶。
  裴书锦心头疑云更甚,他不顾众目睽睽,踉跄两步到了近前,两个人中隔着一架马车,裴书锦忍不住道:“你……生病了?”
  “……没有。”江怀雪的表情极不自然,他看向裴书锦时眼神闪动,似有千言万语却戛然而止,他好像下了很大决心,才撇开头道:“快回去吧,我要回扬州了,就此别过。” 第138章   “江怀雪……”
  裴书锦还欲阻拦,江怀雪却已经上了马车,常山从后赶来,帮江怀雪关严门帘,挥手吩咐马车启程,自己却并未跟着上马,身形一顿,别有深意地看了裴书锦一眼。
  马车驶过,常山缓缓走到裴书锦近前,笑道:“竟然又是你,这么阴魂不散?”
  这人言行举止并不多过分,但给人的感觉就是不舒服,那双精明的眼睛一扫,裴书锦就觉得自己是被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盯着。
  裴书锦和他没什么好说的,并未正眼瞧他,连忙转身去追马车,常山却一把拽住他,嘲笑道:“你还不走,这次是等着被打断另一条腿吗?”
  裴书锦转身盯着他,蓬莱别院那一次常山并未在场,但裴书锦直觉一切也和他脱不了关系,比起江怀雪的仆从,他更像曾有容的走狗。
  裴书锦执意甩开他的桎梏,常山却毫不费力地牵制着他,裴书锦挣脱不开,反被一把推在地上,他撑着地面想要爬起来,常山却抬脚就冲着他手背踩过来,鞋底刚落下来,常山就被从旁飞起一脚踹了出去,顿时摔个仰面朝天,江怀雪不知何时折返回来,伸手扶起裴书锦,眼神冰冷地看向常山:“我还没死呢,轮不到你撒野。”
  众人都停下来看热闹,常山扶着胳膊艰难起身,脸色铁青,江怀雪朝他轻飘飘道:“你既然这么不想上马,便在后面跟着跑吧。”
  江怀雪说完,也并未在乎旁人眼光,他掏出手帕替裴书锦擦干净手,拉着人就上了马车。
  江怀雪的马车一贯的宽敞大气,起居日用一应俱全,像是一间屋子也不为过。
  马车缓缓驶动,两人在车里却各坐一边,气氛尴尬,空气凝滞,江怀雪许久才道:“你有什么事吗?马车很快要出城门了。”
  看到江怀雪竟前所未有的不安,裴书锦却有种反客为主的感觉,他摇头轻笑道:“江怀雪,我希望相安无事时,你却偏要勉强,而如今我在你面前了,你这又是怎么回事,叶公好龙吗?”
  江怀雪听他这么说不由得也感到好笑,轻咳了一声,摇头道:“那就当我是叶公好龙吧。”
  裴书锦却没跟着笑,他紧盯着江怀雪,看他面色虚白,神疲乏力,皱眉道:“你……你的寒症如今已经由里及表,怕是要伤及肺腑,怎么会变得这么严重,你一直没有好好调养吗?”
  江怀雪轻敛双目,睫毛像两把漆黑的小扇子一样阖上,他沉默了许久,扯开话题道:“你怎么来了?顾言不是说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拿你来做交易吗?”
  “顾言去肃州了。”裴书锦回答道:“你不肯借粮,他也没办法,从你这里回来没几天就偷偷跑了。”
  “这小子,倒是有几分胆色。“江怀雪轻笑道:“慕靖南也没看错人。”
  “你也是来劝我的?”江怀雪说罢,直起身来道:“商人重利轻义,你不会也觉得慕靖南与我有旧,我就要予取予求吧?”
  裴书锦随他赈济过淮北,他知道江怀雪就像一块肥肉,上到皇亲国戚下到平民百姓,都以各种无法拒绝的理由指望能从他身上得到些东西,但其实他那些东西也并非是召之即来的,而他若是予取予求,这份家业早就荡然无存了。
  裴书锦摇头道:“我虽然不是很懂,但慕大哥说过,这不仅是生意钱财的事,几十万石的粮食关系到江家的根本,解肃州之围或许更会引致杀身之祸……你哪怕再重情义,也没道理让你平白搭上身家性命。”
  江怀雪神色微动,低头摆弄香炉道:“那你还来干什么?”
  裴书锦掏出那个装着戒指的木盒递到江怀雪跟前:“为什么给我这个?”
  “怎么这就给你……”江怀雪好像有些意外,片刻又低声道:“也是,晏清他如今……”
  江怀雪话说一半,略显疲惫地叹了口气:“这是我亏欠你的,收好吧。”
  裴书锦只感到好笑,摇头道:“你亏欠我的是这些吗?”
  第113章
  江怀雪什么都不肯说,只让裴书锦赶紧下车回慕府,裴书锦全当没听到,一直跟着马车出了城,江怀雪也无奈,他虽然不怎么想说话,但一路上还是留心照顾着裴书锦的需求。
  三天后马车就到了沧州,晚上驿站吃饭的功夫,江怀雪又幽幽道:“慕府的人跟了一路了,怕我把你卖了,你还是随他们回去吧。”
  裴书锦心意已决,也就埋头吃饭,并未理他,吃饱了就自行回马车呆着休息,换了其他护卫去吃饭。
  裴书锦正想凑着烛火翻开慕云深给他译好的书,便听到外面有动静,甚至有小石块砸车轴,裴书锦推门下来,四下环顾一圈,果然看到不远处的树林有零星火把光亮,可能因为江怀雪吩咐过,他在这里来去自如,并没有什么人管他,他也就朝着树林处走去,走近了便被人一把拉住,果然是陆放。
  陆放不明所以,颇有些着急道:“裴大夫,我是来接你走的。这几天楚大哥不在府中,惊云楼的人无法动用,慕大人派了几个护卫给我,我们从京城一直跟到这里……”
  裴书锦拉住陆放,劝慰道:“小放,辛苦你们了,快回去吧,也告诉慕大哥,不要替我担心。我……不全是因为粮草的事,江怀雪也不可能因我几句话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他自有打算,更惦念与慕将军的情谊,我想他不会见死不救的。” 第139章   陆放不解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同我回去呢?顾言走了,你也……”
  裴书锦摇头道:“小放,我现在没法和你解释,总之,我和江怀雪之间还有一些事没有了结……”
  陆放更是担忧他,两人说话的功夫,营地突然有了动静,原本席地而坐的护卫全都起了身,想来是江怀雪吃完饭出来了,江怀雪路过时瞥见了他们,陆放还担忧地赶紧把裴书锦护在身后,谁知江怀雪只遥遥扫了他们一眼,又让护卫不用理会,自顾自就上车去了。
  江怀雪这冷漠随意的态度与上次摘星楼中那不死不休偏要勉强的样子几乎判若两人,陆放浑身的戒备似乎都显得多余,颇为意外道:“他怎么……”
  裴书锦拍了拍他,叹气道:“小放,这回是我自愿的。你快回去吧,慕大哥身体不好,所有事都要靠他操心,你记得提醒他按时吃药休息。”
  裴书锦说完转身也回马车了,他既已下了决心走出这步,不弄清江怀雪意欲何为是不会放弃的。
  裴书锦上了马车,照常在江怀雪斜对面的角落坐下,江怀雪也在看书,抬头看了他一眼道:“……你怎么还不走?”
  裴书锦也坐下翻开书,自顾自道:“我问你的问题,你一个不答,我只能跟着你,看看你到底想做什么。”
  江怀雪合上书,无奈苦笑道:“裴书锦,你说我叶公好龙,你自己不奇怪吗?原本避我如蛇蝎,现在怎么还甩不掉了?”
  裴书锦不吃激将法这套,也不想和他理论,只把烛台端近了,看起自己的书来。
  七月初三,马车已到了山东境内,江怀雪一路奔波身体不适,在济南一处别院暂时歇脚,他不肯让裴书锦把脉问诊,裴书锦便留心蹲守替他看诊的大夫,谁料几人三缄其口连连摆手,裴书锦吃了两次瘪,再遇大夫便故意使出激将法道:“你们这些大夫到底行不行?不就是一般寒症吗?几幅四逆汤下去再辅以针灸艾熏驱寒祛湿,能有什么大问题?”
  果然那大夫气得吹胡子瞪眼,辩驳道:“无知小儿你懂什么?!他现在是实邪入体,病因蹊跷,莫说针灸无法治本,回阳救逆之药更是与体内邪气相冲,吃几副下去怕是就没命了!”
  裴书锦并不意外,通过江怀雪过往病案和现在的征兆,他已经能预料到一二,只是他仍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实邪诱因,能让他这一年病情丝毫不见好转,反而愈加严重,伤及根本了呢?
  江怀雪的身体底子算是极好的,而且正值盛年,他三年前突发寒疾本就蹊跷,如果没有特殊病因,这一两年的精心治疗下早该痊愈了,如今却变本加厉,那便只有一个可能……
  这寒症的实邪诱因从未远离过他,一直在他周围,甚至就在他体内……
  晚间吃过饭,江怀雪让人请他过去,裴书锦到时江怀雪正伏案写些什么,他看上去好了一些,最起码不算面无人色了。
  裴书锦上前问道:“你的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怀疑是你体内……”
  裴书锦话还没说完,便被江怀雪打断道:“不碍事,这不是好多了吗。”
  江怀雪说完,不待裴书锦反驳,就伸手道:“戒指带了吗?”
  裴书锦一愣,从衣袖中掏出那枚随身携带的玄铁戒指,什么也没问就递给了江怀雪。
  江怀雪颇有规律地扣了几下窗棂,不消片刻,竟有一黑衣人翻窗而入,江怀雪将戒指和信件一并装入盒中封好,低声道:“去安阳长风镖局和洛阳长虹镖局,让他们即刻筹集人手,隐蔽行事,等粮库一开,两家各派五路镖师,速速启程去往肃州,切莫贻误战机。”
  江怀雪说完,还另外嘱咐道:“信件送到后,信物原封还给这位公子。”
  那人领命后便翻窗而出,顷刻消失无踪,江怀雪缓步回身坐下,叹了口气道:“肃州之围,我尽力了,剩下的……看天意吧。”
  果然江怀雪看似嘴硬,其实心中早已有了打算……
  或许正如慕云深所料,他已不做长远之计了……
  裴书锦二话不说,伸手就去探江怀雪的脉象,江怀雪反应却极大,尽管身体不适,还是极力挣脱开来,皱眉道:“你做什么?!”
  裴书锦又逼近一步,不解道:“江怀雪,你怕什么?”
  江怀雪脸色难看,他合拢披风,沉默片刻阴测测冷笑道:“裴书锦,你闲着管我做什么?你苦头吃得还不够吗?我就是道貌岸然的人渣,我三妻四妾,我骗你负你,我这种人根本没有什么真心!如今我对你没有兴趣了,你还赖在这里干什么?”
  或许以前裴书锦听到这样的话还会觉得羞辱,如今却并没有什么感觉,经历了这许多事,他反而更觉得江怀雪是在欲盖弥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他现在的爱恨都已经很稀薄了,他只是想弄清楚慕云深所怀疑的一切,却不再奢求从江怀雪身上得到任何东西。
  “江怀雪,你也不要觉得我对你还有什么留恋。我说过,我问心无愧便就是问心无愧了。只是你瞒着我的那些东西,我不该知道吗?从始至终,你对我有过交代吗?你觉得你这样不明不白的言行,能让我们之间彻底了结吗?”
  裴书锦的发问掷地有声,江怀雪却全不买账,面色冷硬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也没什么好交代的……我已经说过了,合则聚,不合则散,如今你们想要的粮草我也尽力了,你再跟着我,又能怎样?” 第140章   裴书锦知道江怀雪是准备死不开口了,他也不生气,只心平气和道:“你知道的,我这人别的没有,有的是耐心,我不会走的,你有本事,让人把我另一只腿也打折吧。”
  裴书锦说罢便拂袖而去,出门的时候正好迎面遇见常山端着一碗药走来,裴书锦与他四目相对,并不怯懦,两人越走越近,裴书锦隐约闻到那药中有很重的腥气,他心中存疑,但看常山的目光并不友善,他便没有过问,两人各怀心思擦肩而过。
  裴书锦等常山进了江怀雪房里,立刻往厨房跑去,熬药的下人正要清洗罐具,裴书锦夺过一闻,味道并无异样,他又赶紧去捡被倾倒出的药渣,也没发现什么问题……
  下人莫名其妙看着他,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示意别管自己,他在厨房踱步许久,才终于在角落发现一枚茶锥,他将茶锥放在鼻尖轻嗅,果然闻到了血腥味,他又将茶针上粘的末屑轻轻在指尖碾磨,他感觉这茶锥破开过的东西很像血竭,但如果是血竭就不该有腥味……
  裴书锦琢磨许久,但这粉末实在太细微,他一时没有头绪,只得回了房间休息,夜里睡得也不是很踏实,时刻警醒着,生怕再出什么意外。
  第114章
  江怀雪身体不睦,在济南的别院多呆了两天,七月初七准备启程时,没想到院子里竟来了不速之客。
  曾贤领了皇命赴京述职,从金陵出发,也刚好到了济南,带了几个下人穿着便衣偷偷来见江怀雪。
  这几日裴书锦怕江怀雪趁夜甩下他遛了,干脆住进了江怀雪房子的东配室,曾贤来时裴书锦和江怀雪在各自屋里看书互不理睬,裴书锦听见动静,从屏风处看了一眼,便躲在帘幕后听他们说话。
  他们说话声音很低,裴书锦离得又有些远,断断续续听着,不是特别清楚。
  “我七月初动身走的……也和金陵慕家探听过……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声音虽然很低,但可以听出中气十足字正腔圆,搁在戏文里也是能演大官忠良的好嗓子。
  “你多虑了,我一直盯着,能有什么问题……”江怀雪慵懒道:“眼下慕靖南远赴西北,慕云深及其门生亲信多被调离京师,集贤院空虚,谢相年纪又大了,皇上手边无人可用……这不正好是你一直盼着的机会吗?”
  “我这几天不太踏实……你别看皇帝登基没两年,他连慕家兄弟都敢清算,他从前不受宠信时伏低做小,对谁都客客气气的……谁能想到他有这样狠绝的野心手腕,我怕这次没那么简单……”
  “皇上在府邸时除了慕靖南身边亲信大臣甚少,所以登基给予慕家兄弟权柄过重,可如今……也是该多培养些亲信了,况且太子和二皇子身边都没得力之人,皇上还直言东宫无可用之才,章太傅自慕靖南那事后已经失去圣心,你治理两浙有方,又是满腹经纶,眼下正是你入朝侍奉的好时候,位列三公指日可待……”
  曾贤突兀笑了一声,犹疑道:“怀雪……你别怪我疑心重,那事之后,你还能这么尽心帮我,我着实有些意外……你和慕靖南交情不浅,如今话说得这么云淡风轻,我这心里更不踏实了……”
  江怀雪顿了一下,嗤笑道:“你说那件事我全不在意,那是不可能的,我江怀雪从不是以德报怨的人。但是大局当前,哪怕为了江家,我也只能赴京替你周旋,这半年多来我做了什么,常山不也都告诉你了吗?至于慕靖南的事,早已不是我能管的了。倒是您,我在前面开路,慕家兄弟又正好让了路,剩下便是你平步青云的时候了,就不必捡了便宜还卖乖了吧?”
  曾贤笑了一下,叹道:“咳,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那件事是我一时糊涂,轻信了旁人撺掇……当初毕竟六皇子受宠方家得势,你横竖不肯依附他们,我也只能出此下策,其实也是为了保全你啊……可如今时移势易,你能这么识大体顾大局,我自念着你的好,从此往后,旧账咱们再不翻了,我若能一人之下,也必让你万人之上……”
  江怀雪不甚在意似的问道:“所以你虽和慕靖南并无交情,却要游说金陵慕家和江南省道的官员上书为他陈情,也是为了摆脱仁党的嫌疑?”
  “现在都什么局势了,这样的乱局之中上书求情也好求罚也好,根本都做不得用。”曾贤语气颇为不屑道:“金陵慕家徒有其名,没了京城那兄弟俩,他们在金陵也算不得什么,诸事还要指望我为他们周旋。皇上登基时让慕靖南彻查清算仁党,如今联合众人为他陈情,既给慕家个顺水人情,也不会有人再怀疑我的身份了吧?”
  “果真一箭双雕。”江怀雪咳了几下,轻笑道:“……那你多少可以放宽心些,只是京城浪大水深,你树大招风,也大意不得。我听说后宫近来也不太平,皇上有意重启当年先太后被害一事,你要小心他们把你也翻出来,到时不仅我此番牺牲功亏一篑,你的项上人头和江家的基业就都不复存焉了。”
  曾贤沉默许久才道:“哎……我心中始终有些不踏实,若是你还在京师就好了,我心里也有个底……”
  江怀雪嗤笑道:“是你和你那好女儿三番五次催我回去的……我都怕自己再不回去,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现在说这些?”
  “我哪知道你刚辞行没几天我就收到旨意了呢?再说你一走又是半年,虽然是我让你去的,但有容的性子……你也知道,难缠得很,她非闹着要你回去不可……也罢,南边也总要有人盯着,你回去多留心,有什么记得和我通信……” 第141章   “天色不早了。”江怀雪声音也略显疲惫:“你也抓紧赶路吧,路上行事切勿张扬,不要给人留了话柄。”
  “好。”曾贤起身,作势要走,室内却突然传来“当啷”一声,裴书锦顿时直起脊背,声音来源离他很近,但他并未碰到任何东西,这屋里除了他们还有旁人?
  “你屋里有人?!”曾贤顿时警惕起来,朝着江怀雪瞠目道:“怎么回事?!”
  裴书锦握紧拳头,没有过多犹豫,在江怀雪说话前从屏风后转了出来,低着头装出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曾贤往他这里走了几步,仔细盯着他一看,好似松了口气,犹疑道:“这不会就是……那个大夫?”
  江怀雪面色坦然,走过去握住裴书锦的手,挑眉道:“看来常山的和您讲得是事无巨细啊……您不会连我这样的闲事都要管吧?”
  “这我自然不管。”曾贤摆手道:“你娶映晚过门我也费了不少心思劝说有容,你娶柳霏烟时我也不曾过问,男人嘛,功成名就,为的就是个随性而为,你开心便好……我早说过有容那般整日锱铢必较些情情爱爱的事,能成什么气候,可她……哎,你们小辈这儿女情长自己关起门解决吧,我也管不了那么许多。”
  曾贤说完便转身欲走,踌躇许久,又在门前停下来,回头四下扫了一圈,沉声道:“怀雪……你没什么瞒着我吧?”
  江怀雪神色如常,口吻淡然道:“姑父……何必把话说那么明白,你们做了什么自己不知道吗?事到如今,筹码都在你们身上,我也不过是任由你们摆布,你还犯得着这么怕我吗?”
  曾贤眼底精光一闪,又笑着打圆场道:“这话说的多难听,我早说过,大家都是一家人,我那儿子女儿都是不成器的,唯有你顾全大局可堪大任,咱爷俩联手,没什么摆不平的,但凡有我荣华,也必定保你富贵……”
  “姑父,你弄错了吧。”江怀雪轻笑道:“有我富贵,才能保你荣华……”
  “何必分那么清呢?”曾贤笑着打哈哈:“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莫不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曾贤临走前看着江怀雪紧牵着裴书锦的手,竟还“好心”劝道:“你喜欢这个,长得是好看,但也及不上柳霏烟吧,况且男人有什么意思……你回去还是小心有容又闹起来……”
  曾贤摇头摆手地就走了,门一关,江怀雪就放开了裴书锦的手,静默了许久,才叹道:“……这次多亏你了。”
  裴书锦便肯定了屋里还有旁人,他连忙四下巡视了一圈,却并没有发现人影,只有裴书锦刚才藏身的隔壁间,也就是江怀雪的书房,岸几上的墨锭倒了下来,砚台里的墨汁溅出来一点。
  裴书锦又仔细观察,这才发现笔和纸似乎都有被用过的痕迹,他连忙叫来江怀雪,脸色微变道:“你不是你用过的吧?会不会有人潜入记了你们的谈话?”
  江怀雪看了那砚台一眼,脸上并无意外,转身坐下,揉了揉额头道:“办事这么不利索,就这还当检校,怪不得让惊云楼当猴耍。”
  裴书锦在京城时听说过检校,据说皇帝根基未稳,就怕有人暗中妨害,养了一批耳目在四处探听官员私下的言行。
  裴书锦一时间便呆楞住了,他们对话中提及曾贤是仁党,甚至似与谋害皇帝生母之事有关,若是被检校的人窃听到,那曾贤岂不是大祸临头……
  “检校的人不是只在京师吗?这都到了济南,怎么会凭空出现在你房里?”裴书锦不明所以:“你又怎么知道曾贤会来?”
  江怀雪向后靠着椅背,沉默片刻应答道:“我在京时向皇上禀告了些事,皇上疑心重,势必派人暗中跟着我。我托病来济南别院,检校的人早已装扮成大夫混了进来。曾贤奉命进京,我恰好回程,他不熟悉京中动向,心中忐忑,若是知道我暂歇济南,一定会来见我一面的。”
  裴书锦知道这都是这不痛不痒的问题,江怀雪才会有问必答,若是问到他与曾贤有何仇怨,他一定又要装聋作哑了。
  但那日慕云深所言,加上今日之事,已经能让他心中朦胧猜出大概,他便也不再刨根问底,只是仍有所不甘地问江怀雪:“虽说是托病,可你的病情确乎已到了水火之势,你能不能告诉我……”
  江怀雪伸手制止裴书锦的后话,叹了口气,眼底疲累尽显,他看着远处,静默了许久,才终于转过头来,神色决然,像是终于认命,他一字一句问裴书锦:“你是不是真的要跟着我,不弄清个是非曲直,不肯罢休?”
  江怀雪突然这么严肃,裴书锦有些意外,但只愣了片刻,便重重点了头。
  “好。”江怀雪拍着扶手站了起来,似笑非笑道:“既如此,也好,让你亲眼看着,我也能真正给你个交代。”
  裴书锦皱起眉头,有些不解地看着他,江怀雪转过身来,看向裴书锦的眼神中万般复杂,他许久才靠近了,有些艰难开口道:“书锦,我希望你记得,无论以后发生了什么,那都是我自己选择的。不要为我伤心,不要受我影响,不要在不值得的人事上再浪费时间。等一切结束,好好过自己的生活。”
  裴书锦眼神微动,他想起慕靖南那句‘怀雪不知意欲何为,但必有杀身成仁之心’……
  杀身成仁?裴书锦后背攀起一层冷汗,心底的疑云沉沉压下来,江怀雪,他究竟要做什么…… 第142章   第115章
  济南到扬州一千余里,江怀雪没有再沿途走走停停,七月初八启程,七月十一就到了扬州境内,扬州还是熟悉的风物,一片烟雨楼阁,锦绣繁华。
  “我走时是寒冬腊月,如今七月流火,百花又要谢了。”过桥时江怀雪掀开车帘,朝外头望去,神色颇为感怀。
  裴书锦顺势望向窗外,扬州城十里长街百渠清流,照旧是烟火繁华,他又转头看着面色苍白的江怀雪,不知道为何,突然有些难过。
  他或许不该再次一脚踏入泥潭,真相也许不是他能安然承受的,但自从慕云深的那一番话起,他就注定再也不会置身事外了,这结局无论坏到何种地步,他都得亲眼看看。
  江怀雪本就看不惯常山,因为裴书锦一路随行,江怀雪更是没少冷言奚落他,还让他离得远些,马车到了江府跟前,常山下来迎时脸上已经有了不悦之色。
  “怎么?”江怀雪下了马车,扶着常山的胳膊,打笑他:“眼看回来有人给你撑腰了,气性也大了些?”
  常山面色纵然不善,还是状似恭谨道:“爷这就说笑了……在您这里我哪敢有什么气性……”
  江怀雪嗤笑一声,甩开常山,朝后一把拉住裴书锦的手,神色沉静道:“走吧。”
  江府不同于蓬莱别院的闲适野趣,尽管也是园林式建筑,但门户大气恢弘,院墙高耸厚重,院落层层叠叠,亭台楼阁纵横其中,放眼望去一派的端庄森严。
  裴书锦反应不及,便被江怀雪紧紧牵着朝那高门大户走去,江怀雪尽管尚在病中,手掌却坚实有力,脚步沉稳凝重,裴书锦恍惚中觉得此刻的江怀雪像是偏向虎山行的孤胆侠客,要同他一起穿过阵阵阴风步过重重荆棘。
  裴书锦抬起头来,目光决然,他费力控制着左腿,尽力走得从容体面一些。
  不少随从先一步从后门进去,江怀雪刚进大门,管家下人便鱼贯而出,不消片刻就整整齐齐地列在院子里,恭谨道:“爷回来了,爷一路辛苦!”
  “爷!……”
  话音刚落,远远便有一袭锦衣华服的女子兴冲冲赶来,没好气推搡开前呼后拥搀扶她的人,呼着喊着到了江怀雪近前。
  江怀雪闻声回头,刚好对上曾有容那变脸般堆笑的面孔,曾有容兴奋道:“爷!你终于回来了!我从上月底就开始布置府里……”
  曾有容目光扫视到旁边的江怀雪,谄媚的话音戛然而止,像是被捏住喉咙的鸭子,发出诡异的尾音,顷刻变了脸色道:“又是你……”
  曾有容眉头骤然蹙起,面色难看,眼看情绪就要失控,她身后有一女子突然拉了她的衣袖,曾有容神色一沉,勉强将怒气压了下去,但还是目光轻蔑而鄙夷地看向裴书锦。
  裴书锦并没有理会她,只朝着曾有容身后望去,那女子从容自若地站在后头,穿一身绿底襦群覆月白纱,如清涟碧荷,在曾有容的锦衣华服花团锦簇下更显清丽脱俗,她竟也越过曾有容紧紧地盯着裴书锦打量,两人一时之间竟有种照镜般的错觉。
  裴书锦自觉失礼,先垂下了眼眸,他心中猜想,这便该是传言中的项映晚,确乎沉静从容温婉秀美。
  “难为你还能记得。”江怀雪并没有正眼看曾有容,他只随手招呼了一下,管家就让下人往庭院搬来两把椅子,江怀雪就在当院坐下,态度自若,情绪平静到诡异。
  江怀雪示意裴书锦也坐下,裴书锦却摇了摇头,他不知道江怀雪是要做什么,也不进房里,就当着满院上下的仆从下人稳稳当当坐在当院,江怀雪颐指气使惯了也就罢了,让他也坐在这里,怎么想怎么尴尬。
  江怀雪也不勉强,往椅背一靠,他刚轻轻合上眼,曾有容就挣脱项映晚的拉扯往前了一步,按耐不住道:“爷,您为什么又把他带回来?这男人居心叵测……”
  “究竟是谁居心叵测?”江怀雪猛地睁眼开,凌厉地眼神直盯曾有容,曾有容竟下意识噤声退了一步,江怀雪这才低垂目光看向裴书锦的左腿,幽幽道:“我带他回来,是因为有人欠他一些东西,我来帮他讨还。”
  曾有容眉头微皱,她看着江怀雪冷硬苍白的一张脸,读不出半点感情,江怀雪不说话揣手望天时更是格外吓人,不知在酝酿什么,她心中忐忑,一肚子的话吞了下去,不敢再朝着江怀雪撒泼。
  沉默片刻,曾有容看着这满院的下人,她我行我素惯了,当着这么多人面上有些挂不住,她不敢直面江怀雪,就阴测测盯着裴书锦,冷笑道:“……怎么?死灰复燃还想来报复?什么货色也敢进我江家的门……早知当初就该把你打死……”
  一年多过去,她仍是这样张牙舞爪口无遮拦的模样,裴书锦看着她,只觉得无奈又荒谬,有些疲累地摇头道:“我没想过报复你,你泼的那些脏水和污言秽语我其实没有多么在意……因为你不值得。”
  “你个!……”曾有容哪里受过这样的轻视,顷刻就想冲上去破口大骂,江怀雪却突然拍了下椅子扶手,高声喝道:“永兴!”
  裴书锦不知道这又唱得哪出,有些意外地看着江怀雪,江怀雪朗声道:“你不在意,我在意。”
  曾有容听见江怀雪发难,愣神的功夫永兴就拨开众人出来,只瞥了她一眼,便沉声道:“回爷的话!去年四月初五,蓬莱别院苦楝根一事已调查清楚!裴大夫为少爷所用药方药材并无问题,皆为遭人诬陷!” 第143章   “经江家药坊和蓬莱别院来往帐目核查,裴大夫当值时期药材进出账目明晰,用量记载皆无错漏,苦楝根一事事发前夕,包括苦楝在内药材入库和支取皆有详细记载,凭空多出的雄苦楝并无入库记录,且雄根因其毒性在市面上极其罕见,各大药坊并不做供应。”
  “今年三月,属下逐一排查扬州境内种植苦楝的药农,打听到了去年确乎有人高价收购平日弃之不用的雄苦楝根,经核查,此人就是江家药坊下属隆义堂的吴掌柜,吴掌柜帮忙收购雄苦楝不敢走明账,但他又害怕大量雄苦楝足以致人死命,便暗中留了当初的往来书信和托他办事的银票……”
  “今年五月,范榆田因伺候夫人有失被逐出府,属下一路跟踪,在松江府一带救下了险些被灭口的范榆田,范榆田这才如数交代了事情始末,当初是夫人身边的梧心找到他合谋陷害裴大夫,范榆田对裴大夫一直心存妒忌,加之梧心姑娘出价不菲,范榆田便献出了雌雄苦楝根的计谋,又偷偷将雄苦楝放入少爷药中,并在沉香阁反口诬陷裴大夫。”
  “这是隆义堂查出的书信银票以及范吴两人的供状,人证物证俱全,属下已经将人控制起来,爷若有疑随时可以盘问。”
  永兴话毕,裴书锦不由得愣住了,他本以为清者自清就罢了,却没想到江怀雪当着众目睽睽会替他讨要清白,他隐约知道江怀雪这趟回来是有大事要做的,但他却也没忘记这样一件小事。
  他回想起当年沉香阁他和许渐清几人被绑缚跪地肆意侮辱的场景,那样的事由借口近乎荒谬,但他们却无力抗争,只能任人诬陷百口莫辩。
  毕竟这江怀雪弹手一挥间便能解决的小事,当时却像重若千钧的巨石一般压迫着他们。
  但他没料到江怀雪一进家门便会因此发难,曾贤的事还悬而未决,一切结果还未可知,江怀雪不是不能等的人,何必现在就撕破脸,况且……曾有容虽行径下作,但毕竟是他明媒正娶的正房妻子,这么不管不顾将曾家一锅端,势必会反噬自身,这又是何苦……
  裴书锦晃神的空当,满院子的下人也都面面相觑,露出紧张神色,其实除了裴书锦,这里并没有多少人在意苦楝根一事的始末,伺候江家已久的谁都知道曾有容是借机整人,不过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又有谁在乎什么真相?下人们所害怕的,不过是江怀雪一回来便和曾有容大张旗鼓撕破了脸,他们这些人又该如何自处?
  果不其然,曾有容立刻发作,急怒道:“永兴,竟是你?!这养不熟的白眼狼,平时闷不吭声的,没看出你有这么脏的心思啊,敢暗中调查我身边的人,话里话外还想指点起我的不是,早知如此真应该让你去和你那不长眼的兄弟作伴!”
  江怀雪翻弄着手中银票供状,并未抬头,只面无表情道:“……永明的事,是你让人动的手?”
  明明是个问句,但江怀雪说出来时却全然是陈述的语气。
  听到江怀雪开口,曾有容顿了一下,又断然辩解道:“爷你这是哪里的话!怎么会是我?他几次三番忤逆主上,我也只是让他去宿州守园子,哪想着就刚好遇见强盗……再说了,那些强盗分赃不均自相残杀,死的死跑的跑……官府都结案了,怎么会和我有关?!”
  江怀雪缓缓抬头,鹰一样的眼紧紧盯着曾有容,直把人盯到心虚腿软,江怀雪才抖出银票道:“你以为我不知道?这和杀死永明的强盗那里搜出来的银票一样,都是德兴记的密押和签章……你做这些事,还敢用自家票号?你是让我现在把冯掌柜叫来,问问他这些银票是用谁的印签提的吗?”
  曾有容脸色顷刻煞白,在江怀雪的威严下张口结舌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利索,几乎没过脑子就推脱道:“是项映晚,是她用了我的印签!什么苦楝根,我不知道,都是她找的……”
  “……她这两年,不都是在为你做事?”江怀雪眸光见冷,但竟看都未看项映晚,只朝着曾有容面无表情定论道:“你当初听了常山报信,闹到蓬莱别院便已经存了歹心,想要师出有名,才利用湛儿的病,收买范榆田让他想出苦楝根的法子,又让人高价寻了有毒的雄根回来,掺进湛儿的药里嫁祸裴书锦……之后永明更是因触怒了你,就惨遭横祸……你还一贯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啊。”
  “什么叫不择手段?!”曾有容恼羞成怒,索性破罐破摔道:“不过是些下九流的下人,伺候主子不得力,我想打就打了想罚就罚了,能让我费心思是他们的福分!难道还需要我和他们赔礼道歉吗?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下人……你真是把三六九等分得清清楚楚。”江怀雪咀嚼着曾有容的话,冷笑道:“裴书锦他可不是下人……”
  江怀雪的手又指向院中低头不语的众人,质问她:“但下人……便不是人了吗?就只是你肆意发泄的物件吗?”
  曾有容看江怀雪不像能善罢甘休的样子,实在心烦意乱,目光又恨恨瞟过在场众人,紧握拳头克制自己,压低声音道:“爷,这次便算我有错,有什么话咱们回去说,在这里平白让人看了热闹……”
  “你不是就喜欢让人看热闹吗?”江怀雪冷笑道:“你让人污蔑殴打裴书锦的时候,看的人也不比现在少……”
  看到江怀雪铁了心动真格,曾有容脸上的讨好已经尽数消退,她眉头微皱,捏紧拳头道:“爷,你这是什么意思……” 第144章   江怀雪身后的常山脸色也异常难看,朝着江怀雪走近几步,压低声音道:“爷……你这是做什么,你不顾及曾大人和……”
  “江府上下都听好了!”江怀雪信手挥开常山,突然朗声道:“曾氏掌家以来乖戾跋扈德行有亏,目中无人严苛治下,动辄闹出人命,如今收买他人谋害湛儿性命,又嫁祸裴大夫平白使其受过,永明之死更是与其难逃干系,今日我便立下休书,从今往后,她不再是夫人,只是曾氏!”
  一时之间众人皆是慌乱无措,曾有容更是瞠目结舌,匪夷所思地盯着江怀雪,白着一张脸道:“你……你疯了吧?”
  江府上下已经慌作一团,江怀雪却仍是面色平静,稳坐椅中招手道:“来人!将曾氏及其身边侍女梧心依江家家法杖责三十逐出家门,一并交由官府,其他相干人等暂时收关留后论处!”
  江怀雪在蓬莱别院养病一载,又赴京一载,这两年江府上下皆活在曾有容淫威之下,一时之间众人皆是面面相觑,竟无人敢动手,只有永兴带着永字辈的一众护卫冲上前来,还未近曾有容的身,便被曾有容身边的侍女家丁拦下,两帮人当下纠缠扭打在一起,争吵叫骂夹杂着女婢惊呼,场面顿时乱得不可收拾。
  曾有容身旁的梧心一边护着曾有容后退,一边给常山使眼色,常山轻轻点了头,便转身而去,准备趁乱出府报信。
  结果人还没跑出门口,江怀雪就像脑后长了眼睛一般,幽幽笑道:“常山,找谁去啊?曾绍辉还是曾绍阳啊?”
  江怀雪随行带回来的侍卫都守在门口,常山也是有些功夫在身上,双方顷刻便打在一处,但常山手无寸铁,很快就被制服,守卫押着常山就走了回来,把人往地上一推,常山也不装了,瞪起眼睛朝着江怀雪道:“你这是想要干什么?!你不要命了吗?!”
  “是啊。”江怀雪俯下身看着常山,他唇角轻挑,脸上竟然还带着三分笑意,声音却比地狱的修罗都骇人:“我是不要命了。但你……一定死在我前头。”
  一片混乱之中,江怀雪振袖起身,一把将裴书锦推远了,转身抽过旁边护卫的刀,手起刀落切菜一般便剁了常山的一条腿下来,鲜血顷刻喷涌而出,撕裂般的哀嚎声响彻院落。
  “啊!!!!!”
  一度混乱的场面顿时安静得吓人,废了一条腿的常山拖着满滩血迹在地上挣扎爬行,围观众人皆是面色惨白头顶冒汗,突然有人腿软跪倒,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竟然全都哆嗦着跪了下来。
  “江家,只有一个主子。”江怀雪甩手扔掉长刀,又从容坐下,一边用帕子擦着手,一边慢条斯理道:“还有人认不清江家是谁当家作主吗?”
  短暂的沉默过后,不知谁喊了一声:“一切听爷的吩咐!把曾氏押起来!”众人闻声为表心意立刻成群结队冲了上去,顿时打散了曾有容身旁的家丁侍女,不出片刻便在一片惊呼咒骂声中把曾有容和她身旁亲近的一干人等全都五花大绑了起来。
  曾有容早已骂得嗓子都哑了,被绑着扔到江怀雪脚下的时候,人都傻了,只不可置信地望着江怀雪,喃喃道:“你……你疯了……”
  “疯的是你。”江怀雪低头平静道:“你想想你都做了什么,事到如今还在演戏,不觉得恶心吗?想让我江怀雪一辈子陪你们装聋作哑粉饰太平吗?”
  “哈哈哈哈!”一旁血淋淋的常山扯下腰带将断腿绑住,突然仰天大笑道:“江爷!好一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您真是耍足了威风!我算是明白,你是舍得一身剐了,我贱命一条,能和您一块上路知足了!只是您若是敢动小姐,等曾少爷曾大人知道了,你那江逐星裴书锦,谁也别想好死!”
  “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江怀雪咳嗽了几声,眉目已经显出疲态,但仍凑近他低声笑道:“陪我上路,你一个人的贱命够吗? ……”
  江怀雪话音刚落,门口就突然传出嘈杂动静,一阵尘土飞扬,有几个人骑着马就闯进了府门,暮色已沉,几人似踏晚霞而来,身手迅捷,不待人反应就将两个麻袋往院子里一丢,为首一人勒马回头,手提宝剑,衣袂飘扬,竟是江逐星!
  第116章
  江逐星翻身下马,快步朝着江怀雪而来,蹲跪在江怀雪身前,声音低哑道:“爷,我来迟了……”
  江怀雪和江逐星似乎也是许久未见了,江怀雪刚刚还是一副生死看淡面不改色的模样,看到江逐星却是百感交集,两人眼睛都有些发红,江怀雪紧紧拽着江逐星的手腕,叹道:“害你受苦了。”
  江逐星看上去是比以前憔悴了些,风尘仆仆不说,一双星目布满血丝,青色的细碎胡茬都来不及刮,但他看上去比两年前更加凌厉持重,举手投足间已有了不怒自威的风范。
  江逐星也注意到了裴书锦,轻轻点头示意了一下,常山和曾有容看见江逐星皆是大为意外,常山额上皆是冷汗,失血过多让他面色惨白,像只鬼一样瞪着眼睛道:“江逐星?你、你怎么……”
  江逐星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面色冷峻道:“怎么?常管事,你不是想见你家少爷吗?我给你带来了……”
  江逐星一抬手,他带来的几个人翻身下马,三下五除二将那两个麻袋利落打开,曾绍辉和曾绍阳探出头来,身上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白布,先是看向曾有容和江怀雪,紧接着又直勾勾盯着江逐星,呜呜啊啊乱叫着,额头上隐隐爆出青筋。 第145章   江逐星手下的人将他们口中的白布扯掉,曾绍辉搞不清发生了什么,看着这场景立刻急道:“妹?!常山?!你……这都是闹什么?!”
  曾有容和常山眼睁睁看着两人像是虫子一样在麻袋里无助挣扎,这最后的救星竟然都自身难保,两人一时之间神情灰败,彻底瘫坐下来。
  曾绍辉挣扎半天才想起自己的处境,气急骂道:“放开我!江逐星你个狗娘养的!亏得老子赏识你,你竟反水摆我一道!等我爹回来我定要杀了你!”
  曾绍阳眼睛一转,看着眼前局势额头沁出汗水,倾身撞了曾绍辉一下,咬牙摆出笑脸道:“逐星,这是做什么?我们都是很赏识你的,你有什么都可以提,何必闹这么难看,你帮我们做事也有一年多了,我们也不曾亏待过你……”
  “二少爷……”江逐星的眼神凌厉,不带任何温度冷笑道:“什么叫不曾亏待?你们一家承江家大恩,却反过头恩将仇报,里应外合图谋江家家业,处心积虑谋害爷,后来发现江家势力盘踞,没有我和爷你们根本无从接手,你便勾结我爹骗我回湖州,我发现端倪后急忙赶回扬州,却被你一家拦截控制,以爷的解药要挟我为你们所用,又以我的性命威胁爷不可轻举妄动。我才要问一句,江家何曾亏待过你们半分,升米恩斗米仇,竟养出你们这样的中山狼!”
  曾绍阳一看江逐星公然撕破脸,也装不下去了,拉下脸道:“真是江怀雪养出的好狗,好一个忠心耿耿!本以为你能识时务,原来是在我曾家卧薪尝胆来了!也怪我着了你的道……你们主仆趁我爹不在真是耍够了威风,可有想过,等我爹知道了,此事要怎么收场吗?!”
  “既有今日,你就该知道,此事不用收场了。”江怀雪稳坐椅中,看着天色,神哉哉笑道:“算算日子,你爹的鸿门宴,应该已经吃上了。”
  曾家兄弟脸色俱是一变,看江怀雪的神色也并不像开玩笑,不由得冒出冷汗,曾绍辉怒目圆睁道:“你、你什么意思……”
  曾绍阳更为聪明机警,立刻意识道:“果然……我爹这次赴京有诈!江怀雪……大家这些年坐一条船,肉都烂在一锅里,你这么害我爹,自己能得什么好下场?你疯了不成?!”
  “疯的是你们!”江逐星不待江怀雪发话,将两人一脚连着麻袋踢出丈远,冷嘲道:“从前我瞎了眼,还以为你们不过是些贪名逐利的纨绔子弟,算不得什么坏人,能帮的地方尽量帮衬,能忍之处尽数忍着……结果呢,你们都是怎么对爷的?!你们一家有一个算一个,哪个不是丧心病狂!”
  曾绍辉被踹的连着麻袋东倒西歪,挣扎起身咳嗽了好久,他哪里受过这种侮辱,立马咆哮道:“江逐星!一切都还未可知,我爹经营两浙多年,岂是你耍点心机手段就能撼动的?你等我翻身定要将你下油锅!”
  曾绍阳听见曾绍辉又在激怒江逐星,气得眼前发黑,恨铁不成钢,压低声音道:“你少说点吧!还没看出来吗着,这二位今天是玩命来了,你何苦再呛着他找不痛快!”
  曾绍辉犹不服气,嘴硬道:“现在虚与委蛇还有意义吗?!他江怀雪眼睛长在天上,从来就没瞧得起过我们!我早料到有撕破脸的一天,只是没想到让他们得了先机,既然如此,我还要奴颜卑膝求他吗?有本事今天就杀了我,否则谁也别想好过!我死也拉你们做垫背!了不起大家拼一个玉石俱焚!”
  “曾大少爷,消消火……”江怀雪突然改了一副面孔,含笑道:“我江怀雪讲规矩,别动不动就说什么玉石俱焚你死我活……”
  江怀雪微挑嘴角,闭目道:“我没记错的话,二位凭着父亲荫蔽和我江家钱财,捐过个六品的员外散骑是吧?虽是闲职,好歹也是有官职加身的,我也不会随便对你们如何,不过是来府中喝喝茶,就像去年你们招待我那般礼尚往来嘛……”
  “逐星,你也别动气。”江怀雪轻声细语起来反倒更为可怕,府里上下鸦雀无声,江怀雪轻拂衣摆,轻笑道:“既然二位少爷是你请来做客的,便让人下去好生招待他们便是……”
  江逐星也沉下气来,半晌平复心绪,点头应了,挥手道:“都听见了吧,把二位少爷带下去好生招待……对了,二位平日里娇妻美妾,这孤身一人怕是住不惯,你们去把二位少爷的家人也请来,大家一起方能热闹……”
  “江逐星!你做什么!唔唔……”
  曾绍辉和曾绍阳又被堵住嘴拉扯了下去,经此一闹,府中更是人心惶惶,平日里与曾家关系比较亲近的下人此刻皆是两股战战面无人色,常山早已流血过多晕死过去,看样子怕是熬不过了,曾有容愣在当场,像是失了魂魄,好半天才爬过去拉扯江怀雪的衣服,艰难开口道:“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江怀雪厌恶地挪开脚,冷冷地看着她道:“为什么总要问别人做什么?你可曾扪心自问这些年你们都做了什么?他日天打雷劈,皆是因果报应……”
  “我做了什么……”曾有容失魂落魄道:“我什么都没做啊,我不过是一心爱慕你,我做什么不都是为了你……你半点不惦念我们之间的情分吗……”
  “情分?姑姑弥留之际还在叮嘱我好好照顾你,这些年来你行事乖戾跋扈,我能忍的都忍了,你对我做的事,我也忍了,甚至连你父兄的累累罪责我也没想过迁怒于你……你却变本加厉,我在意的人才有几个?你却对他们使尽了龌龊的手段和心思,你非要往我心窝上戳刀子,还敢再说什么情分……” 第146章   江怀雪已然疲累,冷冷地看着曾有容,摇头道:“我以前尚能你以年少无知作为开脱,如今你也二十有四了,我终究不得不承认,有些人本性便是恶的……我现在看到你,便觉得恶心。我与你无话好说,你都留着去官府说吧。”
  江怀雪话音刚落,永兴几人就立刻动手想把曾有容和她的近身侍女拖走,江逐星却伸手拦住了,朝着江怀雪耳语了几句,才对永兴道:“先不必惊动官府,把曾氏关押起来,其它侍仆也都好好审问一番,先以家法论处,罪证确凿的再查送官府。今天的事,谁都不许多嘴,若是谁把闲话传出了这个院子,即刻杖毙。”
  永兴看江怀雪也默许了,应声领命,带着人就把曾有容及其近侍拖了下去,一路惊惶声和吵骂声不绝于耳,永兴干脆把几人嘴都堵上,顿时就清净了。
  那些替曾有容做事的家丁护院一时之间面如土色,豆大的汗珠掉下来,跪了一地结结巴巴道:“爷,二爷……我、我们只是听命办事,夫人的话也不敢不从,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你们是身不由己还是仗势欺人,查问过后自有定论,冤不了谁。”江逐星面色冷硬发号施令,众人也不敢反抗,多数都乖乖被带走了,很快院里就少了一半人,反倒显得空空荡荡。
  事情算是了结地差不多,江怀雪这才第一次抬头去看项映晚,他目光复杂而疑惑,像是有些看不懂眼前的人。
  项映晚虽然跟在曾有容身后,但事发时好似全然置身事外,就那么泰然自若地站着,除了拉扯曾有容衣服提点过她不要轻举妄动之外,再没别的动静,就连曾有容说是她使的银票找的苦楝根时,她都没有辩驳过一句。
  江怀雪盯着她时,她终于难得眉头微动,垂下眼眸,显出些疲累之色。
  “是你吗?”江怀雪声音很轻,几乎算不上质问,但话音中却已经含了失望。
  项映晚站得笔直,却并不作声,也不直视江怀雪,剪水般得双瞳闪动,明明如芙蓉出水柔美清丽,却不知为何像难啃的硬骨头,有一股决然意气。
  但她越是一声不吭,江怀雪就愈加失望。
  “这俩年你帮她做了多少事,这些小事不记得了吗?”
  江怀雪对项映晚和曾有容的态度大不相同,他神色悲悯,甚至显出几分惋惜。
  “永明的事,不是我,但我也没法阻止……苦楝根,是她让我办的,也是我找的吴掌柜。”项映晚开口,声音低柔到像是一阵风吹过,她言简意赅,并不多做任何解释,明明助纣为虐,却像是光明磊落。
  江怀雪总算是等到了答案,他并不生气,只是有些心冷,几乎有些茫然地看着项映晚:“你知道那是给湛儿用的吗?……你知道那是用来害人的吗?”
  项映晚手掌微握,身体崩得很紧,她目光与江怀雪错开,又不再回应。
  “这话我与你说过多次,今日我再最后问你一遍。”江怀雪长呼一口气,拿出为数不多的耐心,微微倾身道:“你为什么把湛儿放在她房里?为什么甘心为她做事?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江怀雪握着扶手,紧盯着项映晚的神情,补充道:“如今时移势易,你不用再害怕曾有容,如果真有什么,你与我直言。”
  项映晚的神色恍惚一瞬,但很快便恢复如常,又是那副四两拨千斤的模样,甚至让人以为刚才那丝松动都是眼花,她摇了摇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江怀雪的耐心消磨殆尽,他终于移开目光不再看她,扶着江逐星起身,他漫无目的地看着房檐上逐渐暗淡的天光和低飞徘徊的雁群,半晌过后,不禁嗤笑出声,只留下一句叹息消融在风里。
  “你怎会……变成这样。”
  第117章
  曾家兄妹和一干亲信下人被关起来后,项映晚也被禁足房中,闹剧算是暂时有个了结,江怀雪本就病着,经过这么一场也是心力交瘁,江逐星送他回房,裴书锦也在后面跟着。
  江怀雪一进屋就咳嗽了几声,江逐星紧张道:“爷?你这是?……”
  “不碍事。”江怀雪强撑道:“路上着了风寒,养几天就好了。这俩天我怕顾不上许多,全靠你撑着。你说的对,事成之前不可声张,管好下面人的嘴,府里一直伺候的老人都是懂规矩的,至于那些实在留不得的……就不留了。”
  “我明白,事成之前,江府定如铁桶一般滴水不漏。”江逐星扶着江怀雪坐下,又担心道:“爷……您真没事吗?”
  “不用担心。”江怀雪歇了口气道:“还有,把湛儿接到我房里来照顾……”
  江逐星皱眉道:“爷,你现在还生着病,不然我亲自来照顾湛儿吧?”
  江怀雪摆手道:“你把局面收拾妥当,再找几个可靠的人盯着府里……我还有更要紧的事需要你去做。”
  江逐星俯身听命,江怀雪又继续道:“慕靖南携七万靖远军身陷肃州,皇上意欲断其粮草,我不能坐视不管,月初已经派人拿了信物去找长风和长虹镖局,但江南二十几家粮行也就刚能凑出这三十万石,此事一做,必引得各大掌柜哗然,江家岌岌可危。你要亲自把这件事办好,应付好粮行的各大掌柜……开仓放粮之事牵扯甚广牵扯甚广,除了你,也没人能做到了。”
  “这……”江逐星面色微变,不解道:“爷……慕将军蒙此劫难,就连金陵主府和慕云洲他们都明哲保身,您真要做到此等地步吗?这是忤逆圣意,若是稍有不慎被皇上知道,咱们的大计难保不说,还会引来杀身之祸……就算能够瞒天过海,三十万石粮食清仓而出,势必伤了各大掌柜的心,也伤及了江家根本,江家从此,怕是无力回天了。” 第147章   “杀身之祸不至如此,皇帝与慕靖南私交甚笃,知道他在军中手握重权深得人心,更知道慕云深的本事和能耐,这一对兄弟能帮他扭转乾坤,也让他因此心生忌惮……上个月我面圣时,见他形容憔悴,听说已经数日寝食难安,想来他不敢让慕靖南再带着军功回来,但做出断粮之事心里也不会好受。慕靖南和皇上最后走到哪步,谁也说不清楚……谁又知他会不会后悔呢?”
  “至于江家这份家业……”江怀雪拍了拍江逐星,苍白面色上露清浅笑意,但口吻却分外决绝:“经此一事,你我都该看透一些。我心意已决,逐星替我尽力而为吧。”
  江怀雪既已这么说,江逐星心中纵有万般忐忑,仍是点头道:“好,既然如此,我必当……尽力而为。”
  江怀雪经此一场,也是心力交瘁,江逐星扶着他躺下,让他好生歇息,裴书锦也正有些话想问江逐星,站在一旁远远看了江怀雪一眼,便跟着江逐星一同出去了。
  刚才那样混乱的局面,裴书锦全程没有作声,但一直听着着所有人的对话,思绪纷繁,心中疑惑而不安。
  出门下台阶时江逐星转身扶了裴书锦一把,目光下移瞟过他的腿,流露出惋惜神色,皱眉叹道:“裴大夫,你的腿,便是去年别院……”
  “不提了。”裴书锦面上有些尴尬,还是摆手道:“……都过去了。”
  江逐星却颇有些自责道:“当初我被家里叫回湖州,爷渐渐察觉到异样,派人让我速回,可我还是耽误了些,以至刚到扬州就被曾家劫去……后来的事更是始料未及……”
  “别这么说。”裴书锦反倒安慰他:“当初若不是你托梁川救了我,我怕已是个死人了,蓬莱别院那一年,不论别的怎样,江大哥的恩情我都记得……”
  “你这么说,我更是羞愧难当了。”江逐星眼神微动,神情疲惫而苦涩,摇头道:“当初常山一进别院,爷就给我发了密信,让我安排暗线不露痕迹地送你离开,可当初我在替曾绍阳做事,举动受限,为长远计,怕暴露了爷的暗线,只迟了一步,不仅没能回护了你,就连爷都……”
  裴书锦经历了这些天的事情,心中已有几分预感,皱眉道:“别院出事前,江怀雪他并没有去金陵,是吗?”
  “是。”江逐星眼眸低垂,低头叹道:“爷他肯定是绝口不提的,可我觉得应该告诉你……”
  “想必你也知道了,曾江两家已是势同水火。我实难料想……江家三代家主极力扶持,竟换来恩将仇报。”
  “曾贤穷苦出身,无所依傍,他能平步青云一路做到封疆大吏,还是在天下最富庶的江浙……这几十年来江家出了多少钱力。”
  “当年曾贤进士及第,虽出身贫寒,但相貌周正,声如洪钟,文采斐然,诗赋文章写得精妙绝伦,娶了江家的女儿,又得江家欣赏,一路极力扶持。叔祖江回涯在世时,曾贤行事极为谨慎,为官颇有美名,哪怕下到条件艰苦的福建两广历练,都尽心做事绝无怨言,对待妻子也是极好,叔祖对他极为赏识,在临终时还不忘为他周旋将他擢升回江浙为官。”
  “叔祖亡故后,江家生意大不如前,尽管如此,叔父……也就是爷的父亲,因着疼爱妹妹,也竭尽所能帮衬曾贤这位妹夫。爷回扬州接手家业时,曾贤刚在布政使的位置上,疏通关系哪处不要花钱,爷那时刚刚辞官,尚有治国济民的抱负,与曾贤相谈甚欢,引为至交,不论自己接手家业时如何艰难,只要曾贤于银钱有求,他也多会应允。
  “刚开始,曾贤的要求大多不那么过分,花销开支也都能说出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可没过两年,爷就发现,他暗中结党营私挥霍无度,甚至爷拨给他让他赈灾的粮款都被挪去他用,尤其他两个儿子接手爷底下的几间铺面后,明明都是生意最好的铺子,却连年做假账上报亏损,后来账目明细不让大掌柜过目也不肯上堂会,曾有容更是几次打着爷的名号私用爷的签章,与他两个哥哥里应外合,架空了江家好几个大掌柜,明目张胆把江家的生意干成了自家私产。”
  “爷初时还顾念情谊,明里暗里劝他们及时收手,但那时曾贤已经靠着宁武侯攀上了方淑妃,更是刚刚升任两浙巡抚,行事反而更大胆起来。爷不能让他们一颗屎坏了整锅粥,只能让江家在生意上与曾家做了切割,把名下几家铺子干脆分出去给了他们,又大刀阔斧治理各条线帐目人事,收紧银根,重申规矩,但毕竟两家是姻亲,曾家行事还总是打着爷的幌子,甚至以爷的名头借贷赊账……”
  “爷认清了曾贤后便开始留心调查,对他多有防备,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曾家也起了疑心,开始暗中妨害爷,爷坠马失明那次,是有人在清秋的马鞍下藏了针才致使其发狂的……爷失明后故意在蓬莱别院避事,假意放松了生意上的牵制,曾家趁此机会忙着利用曾有容蚕食江家生意,可是爷这么多年的心血不是白费的,凭他们的本事一时半刻难以成事,又不敢公然和爷撕破脸,只能暗里耍阴招,勾结了我家里人意图控制我来夺取江家财权……”
  “后来更是没想到,慕靖南假死,二皇子一蹶不振,朝堂局势骤变,六皇子和方家得势,曾贤顿感时机到了,几次试探爷投入仁党门庭,爷始终无动于衷,曾贤便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对外宣称爷去了金陵,实则趁爷不备兵行险招暗中囚禁了爷,控制爷当他们的傀儡……” 第148章   裴书锦听得几近呆滞,外人只当他们荣辱一体,却没想到竟有这样养虎为患恩将仇报的故事,慕云深的猜测果然是对了,江怀雪和曾贤不仅立场不同,还有更深的仇怨。
  裴书锦觉得有些荒谬,摇头怔怔道:“外人只当江怀雪呼风唤雨聪明一世,他竟也在旁人身上吃过这样大的亏,做出割肉饲虎之事……”
  “爷重情重义,并非不能容人,甚至于银钱之上从未和任何人计较过……”江逐星目露恨色:“爷开始还觉得他只是一时糊涂行差踏错,不曾想到,他一开始就在扮猪吃虎,三代家主,哪个不是聪慧练达之人,都被曾贤迷惑,皆以为他是志向高远心怀天下之人……”
  裴书锦明白了个大概,又摁了摁额头,想起刚才那出闹剧,敏锐问道:“江大哥,你刚才似乎提到,去年你回扬州时被曾家劫去,用江怀雪的解药要挟你为他们所用……那是什么解药?”
  “我也不是很清楚,爷他不肯和我细说……”江逐星皱眉道:“你也知道,爷素来身体康健,可三年前突然诊出了寒症,由于平时看起来并无多大异样,大夫也敲不出端倪,我们都没过分在意,可是突然一次爷便犯起病来,彼时神志模糊四肢抽搐有锥心刺骨之痛,大夫皆束手无策,最后爷吐血昏厥,是曾有容支开众人将爷救醒,爷醒后又无任何异样。爷什么都不肯说,我猜疑曾有容,便找她对质,没想到她竟认了。她知道爷不忍心动她,便有恃无恐,甚至还让我提醒爷定期找她拿解药……”
  “我早该想到,江怀雪的寒症必有蹊跷……”裴书锦怔怔摇头:“可是外界不都说,曾有容倾心江怀雪吗?难道她也和曾家其他人一样,为了利益可以迫害江怀雪的性命?”
  “不尽然。”江逐星轻轻摇头道:“曾有容性格乖张跋扈,胆大妄为,但对爷向来敬畏有加,当初更是为了嫁进江家寻死觅活……依我猜想,三年前那段时间爷生意繁忙,在家的日子不多,因为生意上的事结识了柳霏烟,外界传言纷纷,又恰逢二夫人项映晚怀孕,爷在家时也多去项氏房里,曾有容一时心里失衡,这才意图下毒控制爷……”
  “所以当初在蓬莱别院时,元夕节后他突发恶疾,是因为太久未回过府拿解药?……”裴书锦顿感荒谬,摇头道:“其情可悯,但怎么会想要下毒去得到一个人……”
  “她有什么可悯的?”江逐星冷声道:“她有今日,皆是咎由自取,哪怕她本心不愿意害爷性命,不还是与他父兄一道,让爷为人鱼肉。若不是慕家兄弟演了一场好戏颠覆了朝堂局势,等到曾家得势,彻底掌握了江家命脉,爷和我还有命吗?多亏慕靖南死而复生拥立新帝登基,方家一派皆成佞臣,曾贤也跟着大祸临头,唯恐遭到清算,又逢皇上指名让爷进京朝贡,他为了暂且稳住局面,这才不得已放了爷,甚至还胁迫爷进京运作,帮他洗清仁党身份……”
  裴书锦叹了口气,有些疲累道:“无怪乎江怀雪这趟要与曾家拼个鱼死网破,信任错付,又受人挟制,这比要他性命还难受……”
  “你以为爷和曾家的恩怨就这么简单吗?”江逐星目光渐冷:“我原本也以为他们所作所为已经是低劣之至,却不曾料到……他们根本就是丧心病狂泯灭人性……”
  机关算尽恩将仇报,易地而处便是裴书锦也觉得实难容忍……可这难道还不是最过分的?若不是深知江逐星绝非信口开河之人,裴书锦简直不敢相信江怀雪是让人欺负到眼前还一忍再忍的人。
  可江逐星却突然犹豫了一下,好似不愿再往深了说,正巧这时永兴带人急匆匆跑过来,江逐星便顺势转了身,朝着永兴他们道:“怎么了?”
  永兴掏出一个盒子递给江逐星,回禀道:“二爷,常山什么都不肯交待,一心求死,他失血过多,也不让大夫靠近,人怕是不行了……我们只从他身上搜出了这个。”
  江逐星接过盒子打开,竟是一块黑褐色的东西,一股腥味窜出来,就连一旁裴书锦都能闻到。
  第118章
  江逐星打量许久,把盒子往裴书锦跟前递了一下,皱眉道:“爷在京城半年多都不曾回来,常山必定随身携带着解药,这……会不会就是?”
  裴书锦将东西接过来,用指尖扣了一点下来碾磨,皱眉道:“我跟着江怀雪在济南别院落脚时,常山曾端给他一碗腥味很重的药,我立刻去药房探查,在茶锥上发现一些粉末,应该就是这个。”
  “能看出这是什么东西吗?”
  裴书锦皱眉道:“当初我觉得这东西很像血竭,但却并不是,它是真正的膏血,十有八九是血液凝固后覆上树脂制成……”
  “血?”江逐星接过那块黑褐色的东西抽出剑来一刀破开,果然内里是红褐色,血腥味霎时更重了些。
  果然不出所料,裴书锦检查着那块东西,思忖道:“民间有许多药方会用动物或人血做引,达官贵人间生饮鹿血鳖血风靡一时,但其实这东西做补药功效都甚微,甚至血液不洁反而会至人死病,怎么会用来做解药呢……”
  “难道是什么邪门的法子……”江逐星想了想,吩咐永兴道:“永兴,常山但凡还有一口气,一定想办法给我逼问出解药的配方,还有曾绍辉和曾绍阳,他们多少也知道些,如果实在不行……就从曾有容下手,只要不伤及她的性命便是。” 第149章   永兴几乎没有犹豫,他全然不顾及曾有容以前的身份,听到可以审问曾有容,眼中似是露出隐隐激动。
  看永兴领命要走,裴书锦赶紧把那块药往怀里一揣,伸手抓住了永兴,看着人张口结舌许久,才有些艰难道:“永兴,永明他……是不是因为回护我才……”
  永兴眼神复杂地看向裴书锦,终究摇了摇头,直言道:“裴大夫,爷说过了,冤有头债有主,他不会让永明枉死的。我读的书不多,却也知道,哪有真凶不知悔改,反而令受害者内疚的道理?”
  “再者说了,永明触怒曾氏,不全是因为您那件事,您出事后,爷下落不明,蓬莱别院落入曾氏手中,曾氏让许大夫几人替她诊病,动辄对他们打骂侮辱,范榆田也趁机仗势欺人,许大夫几人深受其害,几次逃跑不得法,后来曾氏看他们不中用,又怕他们嘴上不严泄露病情,准备暗中灭口,永明看不过,偷偷安排人送许大夫他们离开……事情败露,才遭致杀身之祸。”
  裴书锦心中百味陈杂,抓着永兴的手都不断发抖,几乎有些混乱道:“怎么会这样……那许大夫他们……永明……”
  永兴拍了拍他手臂,反倒安慰他:“许大夫他们都已乔装远走了,许大夫师门在云南大理素有声望,蔡大夫家里是世代官宦,想来曾有容的手是伸不到那么远的,至于杜大夫……他那段日子被吓得神志有些不清了,但也算因祸得福,免了一场劫难吧……”
  裴书锦匪夷所思,明明都是无冤无仇的人,曾有容迫害他泄愤也就罢了,竟把几个不相干的大夫也逼迫至绝境……就连仗义出手的永明也被谋杀,这世上当真会有这样心狠到全无道理的人?
  “她究竟有什么病这么怕人泄漏?对毫不相干的大夫也要斩尽杀绝,就连为她做事的范榆田也没放过……”
  听见裴书锦这么说,永兴和江逐星对视了一眼,皆是苦笑摇头。
  “她早就疯魔了……”江逐星没有细说,看了看天色,低头道:“永兴,让裴大夫静一静,你去做事吧,我随后就去找你。”
  永兴抱拳请辞,带人走了,江逐星又转身劝裴书锦:“裴大夫,敌暗我明,人心难测,爷也不是一切都能掌控得了的,但以爷的性子素来只要能自己撑就不会牵连旁人,莫说他不肯和你讲清原委,有些事就连我他都要瞒着。我也是越到后来才知道,事情已经牵扯得太大了,稍有不慎就会有性命之虞……我告诉你这些,是希望当年之事你能释怀,却也并不愿你真的被卷入这些恩怨之中。”
  裴书锦思绪烦乱心情复杂,他原本对江怀雪避之唯恐不及,可慕云深的一番话让他疑窦丛生,他为求一个明白主动投上门来跟着江怀雪,如今他已然求仁得仁了,江怀雪的所作所为都得到了解释,可为何他还是觉得……无法置身事外呢?
  江逐星叹了口气,叮嘱道:“裴大夫,天色不早了,我还有事在身,明天又要去跟进粮行的事,曾家虽然已被控制起来,但我们已经吃过一次亏,事成之前不能太早大意。你千万照顾好自己,或者……避开江南也是好的。”
  第119章
  裴书锦一夜未眠,他不像慕云深有逆天改命的能力,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处,虽说他现在对江怀雪并无怨怪,可经历这样多的事,那些感情已不可能恢复如初……但不知为何,他又万万做不到抽身而退。
  翻来覆去天都亮了,裴书锦住在江怀雪隔壁的厢房,听到一大早旁边就有动静,便翻身下去看看,一开门刚好遇见江逐星出来,江逐星朝他点头道:“裴大夫,我刚和爷辞行,这就走了。”
  “这么快?”
  他们昨天才骤然发难收拾了曾家两个儿子和曾有容,都来不及歇歇,今天一早便又要风尘仆仆去办调粮的事,实在是多事之秋。
  “爷说了,局势紧迫,皇上不像是能回心转意的样子了,再不出手,慕将军怕是神仙再世也无力回天了。”
  裴书锦这下又想到了跟去肃州的顾言,心上一紧,无奈叹道:“江大哥辛苦了,路上一切小心。”
  江逐星走后不多久,下人来给江怀雪送饭,裴书锦竟也享受上了同等的待遇,但他早上也吃不下许多,就坐在桌边慢吞吞地喝粥看书。
  突然,隔壁“砰”地一声,随后就是东西乱七八糟坠地的动静,而后又传来了小孩啼哭,裴书锦凝神听了片刻,便赶忙起身冲了出去。
  “爷!爷!”
  “爷!发生什么了!”
  “爷!我们能进去吗?!”
  江怀雪屋门大开,已经有几个护卫下人冲了进去,手足无措地围在一起,隔着一道厚重屏风连声呼唤向内室呼唤。
  裴书锦心中浮起不详的预感,赶忙把人拨开,不打招呼便冲了进去,看到眼前场景,裴书锦当下脸色惨白,几乎站立不稳。
  江怀雪屋子里狼藉一片,从床上的玉枕如意到屋里的桌椅茶具皆被打翻推倒,江怀雪神智不清地倒卧在地上,形容狰狞,头发散乱,身下滚过瓷器碎片都浑然不觉,到处都是零星血迹,可谓触目惊心。
  江湛坐在一旁的罗汉榻上吓得啼哭不止,裴书锦听见声音才回过神来,掐了自己一把,让自己清醒过来,立马跑过去抱起江湛又折返出来把孩子交给侍女,叮嘱道:“他受了惊吓,先让他离开这里,带下去好生照料。” 第150章   永兴和永宁得到护卫通传,也从后院赶了过来,看见裴书锦就急道:“裴大夫,爷怎么了?!”
  裴书锦避开众人,拿出那装着血块的盒子,低声道:“找个可靠的人,速速将此物磨成粉煎煮好端进来。”
  永兴心领神会,转身便交待了出去,又遣散了众人,这才低声询问裴书锦:“这不是昨天从常山身上搜出来的吗?爷的毒发作了?”
  “我也是刚到,我猜 是的。”裴书锦神色凝重,永兴和永和也是心绪不宁,随着裴书锦进了内室,一看眼前场景,两人皆是神情大变,张皇失措地跑了过去,连声呼喊江怀雪。
  裴书锦也跟着走过去,蹲跪在近前,他心绪不宁手指发抖,好不容易把稳了江怀雪的脉象,却顷刻间脸色煞白,永兴和永宁也是急得一头冷汗,慌张问道:“裴大夫,爷他……”。
  “……五脏俱损血气倒流。”裴书锦喃喃道:“这几乎是一个将死之人的脉象。”
  “什么?……”永宁愣神道:“上个月发病还没有这么严重,怎么会……”
  “上个月?”裴书锦转过头问道:“他这……会定期发作?是中毒所致吗?”
  “我也不太清楚!”永宁慌忙解释道:“以前我也不常在爷身边,但爷素来强健,骑马射箭都是顶好的,从来没听说过爷有这种病症。这症状也就是我陪爷去京城那段时间……刚开始还好,不过是隔段时间身子就会不爽利,这疼那疼的,后来过完年开春才严重起来,几乎一两个月就会犯一次大病,严重时也有昏厥,身子也越来越差,哦对,好像有个西域大夫给了爷这种药,每次熬不住了爷就会吃这个……”
  永宁从怀里掏出个药瓶,裴书锦一看便觉得眼熟,接过来打开一闻,皱眉道:“那次我腿疼到受不住,江怀雪给我吃的便是这药?……”
  永宁也反应过来道:“是的!就是这个,爷放在我这里的药就这一种……”
  裴书锦心中已有了些预感,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将药丸仔细端详了一番,又捻开放在舌尖上尝过……
  裴书锦很快就感到舌尖有异样麻痹,他略一思忖,脸色惨白,慌忙扶起几近昏厥的江怀雪,捏开他的下巴检查,果不其然,江怀雪的口腔和舌头里尽是咬出的伤口,一片鲜血淋漓,可以想象他承受了怎样非人的痛苦。
  “怎么会……”永宁和永兴也是大惊失色,永宁又指着江怀雪的手道:“爷……爷的手……”
  裴书锦回过神来,抓起江怀雪的手一看,又是呼吸一窒……那双原本修长漂亮的手上皆是伤口,掌心被碎瓷片割得血肉模糊,十个指甲也全都抠烂了,可谓惨不忍睹。
  裴书锦眼前发黑,感觉自己身上血液都凝滞了,有些难以接受道:“……他服用这药有多久了?”
  此情此景,永宁一个精壮汉子眼眶都泛红了,手足无措道:“我跟着爷进京不久这药就放到我这里了,爷隔三差五就会吃这种药,好像是镇痛的,但后来这药似乎也不太管用了……爷的病发作起来虽不像今天这样,可也是疼到昏厥的……”
  “这药里有曼陀罗和天仙子……有极强的镇痛之效……”裴书锦颓然道:“但长期服用可能导致幻觉,对心绪神志也有极大损伤……”
  那次他腿疼得厉害,吃了江怀雪的药很快见效止痛,但清醒后却有些举止失常,当时他便觉得奇怪,原来是这药物所致……
  他不过吃了一颗便受到影响,江怀雪长期依赖此药,带来的害处自是不轻,怪不得京城再见时他阴晴不定,一会儿正常,一会儿又好似患了失心疯……
  “这不是饮鸩止渴吗?”永兴难以置信道:“爷不是这种人啊!当初武夷山崩,他不眠不休自京城赶了几千里路,又闯入天险,几次从峭壁摔下,还被山石砸伤,直到力竭倒在瘴气里,遍体鳞伤都没喊过一句疼……”
  “他并非不知这是饮鸠止渴,他也并非不能忍受痛苦之人……”裴书锦声音嘶哑:“所以到底是怎样的痛苦才会让他出此下策?”
  裴书锦一直在江怀雪隔壁,江怀雪承受这样剧烈的痛苦,嘴全咬破了手也抠烂了,却直至昏厥都没有喊出一声,他不是不能忍的人,他承受的该是怎样的锥心之痛……
  “这究竟是什么毒啊!如此阴损!”永兴急得双目通红,捏紧拳头道:“昨夜常山失血过多昏过去了,我已让人用参汤吊着他的命!这次我无论如何我也要撬开他的嘴!”
  “爷这是中毒了?”永宁更是一无所知,只后知后觉道:“难怪每次爷发作起来只有常管事来了才能缓过来……是他们下的毒?!”
  几人说话的功夫,解药熬好了,永兴听见屋外动静,连忙跑出去把药端了回来,裴书锦接过药碗,扶起江怀雪,江怀雪此刻却神智不清,药汤根本无法灌进去,僵持了片刻,永兴尴尬道:“不然我先喝进去再喂爷吧……”
  裴书锦搂着江怀雪,看着怀里乌发凌乱几近奄奄一息的人,低声道:“我来吧。”
  永兴和永宁多多少少都知道他和江怀雪的纠葛,见状也有些难为情,不约而同地偏过了头。
  裴书锦轻轻捏开江怀雪的下巴,缓缓将那腥涩发苦的药渡了进去,江怀雪的唇舌上尽是细碎的伤口和咬烂的血肉,裴书锦每碰一下都觉得心中抽疼,喂完半碗药,他觉得唇齿口腔尽是血腥味,整个人都有些喘不过气。 第151章   喂过解药,裴书锦拿出针具,辅以针灸水沟百会穴位试图唤醒江怀雪,永兴在一旁端详着碗底的药汤,有些嫌恶道:“这味道好奇怪,有些腥臭……”
  永宁恍然道:“我在京城时也见过常管事给爷吃这种药汤,当时便多注意了一下,只是这异味怎么这么重,明明以前好像还没有……”
  裴书锦皱眉道:“我猜的没错的话,这药是江怀雪赴京前赶制成的,虽然对里面的血液做了防腐处理,但时间越长效用便越差,现在可能已有些变质了……”
  裴书锦话音刚落,江怀雪的眉头微皱,突然胸膛鼓动,眼睛骤然睁开,身子僵直而起,毫无预兆地剧烈咳嗽起来,永宁和永兴见他清醒不住地呼唤拍背,裴书锦却冒出冷汗,抓着江怀雪的胳膊道:“别碰他!”
  永宁和永兴还未来得及抽身,只见江怀雪蓦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手掌猛地收紧,抠拦的指甲又陷入肉里,他双目圆睁,眼底尽是鲜红血丝,牙关紧咬,可还是疼到抽搐,片刻光景浑身的青筋都狰狞暴起。
  裴书锦突然想到什么,猛地抬手掐住了江怀雪的下巴,果然里面又见了血,江怀雪不知意识是否清醒,但已然疼到有求死之心。
  裴书锦从没想到能在体面从容到极致的江怀雪身上见到这样的可怖的场景,他出了一身的冷汗,四肢止不住发抖,但还是竭力平复心绪,颤声道:“江怀雪!你清醒些!我知道你很疼,但你不能再伤害自己了……”
  剧烈的蚀骨之痛下江怀雪已然难以自控,他一把挥掉身上众人的牵制,直扑倒地,艰难地抓扯挣扎,身子滚过碎瓷片也浑然不觉,甚至一头就向房柱撞去。
  “爷!不要!!……”
  “爷!!”
  永宁和永兴大惊失色,冲过去死死抱住他,胡乱喊道:“裴大夫怎么回事啊?!这解药没用了吗?!”
  谁知江怀雪已接近癫狂,不要命地甩开永宁和永兴,又自虐般的往一地的碎瓷片上扑过去。
  裴书锦冲上去狠狠撞开了他,将他压倒在地,与永宁一起制住不断自残的江怀雪,他捧住江怀雪的脸,迫使他直视自己,狠狠擦掉江怀雪脸上的血迹,几乎有些无望道:“江怀雪!江怀雪你醒醒!”
  永兴目眦尽裂,当场便把剩下的半碗药踢翻,恨恨道:“我要把常山千刀万剐!”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江怀雪血肉模糊的手突然颤抖伸出,一把握住了裴书锦手臂,粗重地呼吸里混合着血沫,他发红的眼睛缓缓张开,声音破碎几不可闻:“走……你……走……”
  “江怀雪!”裴书锦眼见他又在咬自己的舌头,赶紧伸手卡住他的嘴制止,虎口处当下便见了血,江怀雪猝不及防,猛地清醒了血,睁大了眼睛,颇为痛苦地握住裴书锦的手,艰难道:“裴书锦!我求你!走……”
  裴书锦反倒清醒了一些,他一把搂过江怀雪,摁住他的后背穴位制止他挣扎,贴着江怀雪的耳畔,牙关战栗道:“江怀雪,事到如今,我求你告诉我,我该怎么救你……”
  “书锦……”江怀雪艰难地控制着身上的力道,推拒着裴书锦,破碎的声音里几乎带了绝望:“都太恶心了,太恶心了……我求你别管了,你走好不好……”
  “江怀雪……”裴书锦不断攥紧手掌让自己冷静下来,可声音还是止不住颤抖:“你开什么玩笑……都这种时候了,究竟有什么不能说的!”
  江怀雪渐渐停止了抗拒挣扎,他的身体不自然地扭曲着,拉过裴书锦的手,冰凉的嘴唇吻干了上面残留的血迹。
  他有些费力地喘息着,缓缓将头靠在裴书锦肩上,声音越发迷蒙,颠三倒四,并不清醒的样子。
  “书锦,我没能保护好你,我不值得……”
  “都太肮脏了……你离这些远远的……”
  “我会让他们一起死……我唯一能做的……”
  裴书锦正在费力辨别他话里的意思,就那么一愣神的功夫,永兴突然像是发现什么,扑过来劈手从江怀雪袖口夺过什么东西,裴书锦低头一看,竟是一块巴掌大的锋利瓷片,上面还滴着血。
  “你疯了!”裴书锦瞬一把拉起江怀雪藏在袖子里的手腕,上面已是道道斑驳血痕,几乎惨不忍睹。
  裴书锦万万没有想到,不过是说几句含糊不清的话,他竟要用碎瓷片自残来控制自己的身体保持一点理智。
  “爷!!”
  “啊!!”
  看着几乎被折磨到不成人形的江怀雪,永宁和永兴几近崩溃,发出近乎绝望的嘶吼。
  裴书锦脑中轰鸣,无能为力的痛苦也几乎将他击碎,他眼睛通红,一拳锤在地上,从永兴手里一把夺过那块碎瓷片,竟然二话不说就划上自己的手腕,鲜血顷刻涌出。
  “裴大夫?!!”永兴和永宁也愣在当场,举止失措,根本搞不清这又是哪出。
  江怀雪自然也是看见了,他不管不顾地扑过来阻止裴书锦,胡乱地用衣服包裹裴书锦受伤的手腕,裴书锦却推开他,将手中瓷片反转,逼到了自己的脖颈间,决然地朝着江怀雪道:“告诉我,解药里的血是谁的?常山,还是……曾有容?”
  江怀雪牙关紧咬,脸上毫无人色,他痛苦地看着裴书锦,在忍受肝胆俱裂的疼痛时都没哭过的人突然掉下一滴泪来,他身心都遭受着巨大折磨,几乎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但终究还是朝着裴书锦绝望地摇了摇头。 第152章   裴书锦骤然发狠,将自己脖颈间的瓷片用力一压,脖颈顷刻见血,江怀雪哭喊着扑了过来,裴书锦却闪身避开,冷冷道:“你若是再不说,我一定死在你前面。”
  “我说!”江怀雪崩溃道:“曾有容……是曾有容!”
  裴书锦得到答案,这才松手扔了手中瓷片,擦了一把额上冷汗,跪在地上有些脱力地喘息着,江怀雪已是强弩之末,竭力挣扎着伸手想要触碰裴书锦的伤口,可却在抬手的一瞬间就又虚脱晕厥了过去。
  裴书锦扯出一方手帕捂住自己的伤口,缓了片刻,才终于站起身来,朝着已经呆楞的永兴永宁道:“永宁,留在这里看顾好江怀雪,永兴,随我去找曾有容!”
  第120章
  “裴大夫你的伤……”永兴跟在裴书锦身旁,无措地给他递了一条新帕子,有些担忧地问道。
  裴书锦顾不得许多,随着永兴快步往后院赶,摆手道:“不碍事,我自己动手心里有数。”
  两人很快便赶到了暂时关押曾有容的后院,看守的护卫一看永兴示意,连忙开了锁,两人风风火火闯了进去,便闻见屋中一阵异香。
  曾有容坐在罗汉榻上,头轻轻后仰,双目微敛,一副神叨叨的古怪模样。
  裴书锦直觉异样,曾有容面前的案几点着一盘熏香,香已经燃了一大半,一阵白烟盘旋,味道很是刺鼻。
  听见有人进来,曾有容缓缓睁开眼睛,看见是裴书锦,她原本阴沉的脸色更是难看,露出阴测测的笑来,那恶毒的眼神让人直觉如蛆附骨。
  “怎么是你?江怀雪呢?他还不来见我吗?……”
  “你对江怀雪做了什么?”裴书锦丝毫不闪避,照直上去逼问道:“你知不知道,他就快死了?”
  “……死了?”曾有容突然目露茫然,但很快又诡异地笑了起来,状似疯癫道:“死了好啊!他宁肯死,都不肯碰我,那就死了吧!”
  “裴大夫,别和她废话了,先取她的血!”永兴早已丧失耐心,上来一把制住曾有容,从腰间取出匕首手起刀落就划破了曾有容的手臂,他顺手拿起桌边茶碗,直盛了大半碗的血,曾有容极怒之下拼命挣扎,咒骂道:“什么狗东西也敢动我!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永兴拉起曾有容的手臂,裴书锦这才发现她的身上似乎有些奇怪,纱袖下的手臂上好像有黑色的纹路,永兴刚取完血,裴书锦就冲过去一把拽住曾有容的胳膊,将袖子往上一扯,脸色骤然大变。
  只见曾有容的胳膊经脉处竟全泛出黑色,皮肤下隐隐有绦虫般的东西爬动,原本纤细的胳膊上虬结曲张血液倒流,十分骇人。
  “这是什么鬼东西?!”永兴嫌恶地啐了一口,忧心道:“怎么办啊,这血还能给爷喝吗?”
  裴书锦脸色苍白,他看着曾有容的情状,顿时意识到什么,举起桌上的茶壶将那气味古怪的熏香砸碎,而后用茶水将其彻底浇灭,半刻过后,白烟消失殆尽,曾有容手臂上来动涌动的黑线竟渐渐平复了下来……
  “怎么回事?”永兴难以置信道:“这香里有什么?……”
  “是蛊毒。“裴书锦抓着曾有容手臂仔细端详:“她用香催动体内蛊虫……但为什么会反噬到江怀雪身上?”
  “是你!我说他怎么再也不愿意碰我……原来是你!”曾有容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对着裴书锦便发狠,被永兴上去便拦住绑了起来,但仍挣扎着疯癫道:“都是你!江怀雪若是死了!就是你害的!一切本来都好好的,都是你……”
  裴书锦全然不知所以,但他有意套出曾有容的话,只好针锋相对道:“一切都好好的?哪里好?你下蛊控制江怀雪这也叫好?!从头到尾关我什么事?!”
  “不要脸的狗男人!我若是早知是你,定将你大卸八块!”曾有容被捆缚双手绑在床头,眼睛通红地挣扎咆哮:“江怀雪瞎了眼!他心里只能有我!他对别人动心,活该他生不如死!你这贱人有哪里好?!项映晚和柳霏烟那两个贱人他都没放在心上,就是你出现以后……他哪怕死了也全赖你!”
  裴书锦似懂非懂,但下意识想到什么,试探道:“你对江怀雪下了蛊,他但凡对别人有情爱,便会受蛊毒之苦?……”
  曾有容全然不理他,但也并未否认,继续发泄道:“他疯了!他不要命了!他竟然想对付曾家,想对付我……我若是死了,他也活不成!”
  “疯的是你!”裴书锦几乎肯定了心中猜想,匪夷所思道:“你企图用如此邪门的巫蛊之术来掌控人心,还敢大言不惭地指责旁人不甘受你掌控?!”
  “你放屁!你才邪门!”曾有容已是强弩之末,挣扎地床柱都跟着响,她有些神志不清道:“项映晚、柳霏烟、还有你……你们这些贱人,你们都算什么?你们就是玩物……他是我的,他生来就是我的,我才是最爱他的人,结发授长生,我们注定生死相依……”
  曾有容的疯言疯语连永兴都看不下去了,横眉指责道:“你这样蛇蝎心肠心狠手辣的女人,你连爷的脚趾头都配不上!爷重情重义,为了姑姑的临终嘱托才娶你……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你伤害小少爷,连一心效忠爷的永明都敢杀,现在更罔顾爷的性命,你还敢说爱爷!你好恶心!”
  “你是什么东西!……”曾有容反唇相讥道:“你以前在我脚下大气都不敢喘,我怎么没早点看出你这狗德性,就该让你和你那兄弟一起下黄泉!” 第153章   “你!……”永兴被激怒,正要上前收拾她,被裴书锦拦住,裴书锦摇头道:“困兽之争,不必理会。问出解蛊之法才是关键……”
  永兴按耐怒气,又一把抽出匕首,威逼道:“曾氏,你若是再不交待,我便在你脸上划一刀,你一直嘴硬,我便一刀一刀划下去……”
  “哈哈哈这点雕虫小技也想拿捏我?!你有本事便杀了我!”曾有容不待永兴说完,突然仰天笑道:“我告诉你,长生蛊没有解药,我若是不舒服,便要十倍偿还在江怀雪身上,我若是死了,江怀雪也活不成!”
  长生蛊?!
  裴书锦脸色一白,脑中突然“嗡”地一声!
  竟然是长生蛊……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慕云深译给他的那本书,不就是大篇幅记载长生蛊的吗?!
  江怀雪中的竟是长生蛊……这又和他爷爷有什么关系?
  “长生蛊……我明白了。”
  裴书锦吩咐永兴带着那碗鲜血,又让守卫将她屋里和身上的东西全部彻查一遍,不留任何机会让她再施法害人,而后两人转身便要出门。
  看着裴书锦冷静自若的态度,曾有容却着急了,对着他们的背影声嘶力竭地喊:“你们怎么不敢问了?!这血救他一时,下次发作便会让他更加生不如死!他若是想活命就来见我!让他来见我!”
  第121章
  江怀雪再次清醒时,躺在床上并未起身,他失神地盯着天花藻井,疲累道:“何苦来哉……反倒给你徒添块垒,倒不如死了干脆。”
  “江怀雪……”裴书锦一直守在他榻前,闻声劝慰道:“只要活着,便有希望。”
  “……书锦。”江怀雪半晌坐起身来,重逢以来第一次直视着裴书锦,正色道:“我一招棋错,已经害你匪浅……如今我求仁得仁,什么都不怕了,只求你不要再卷入这些是非,否则我死不瞑目……”
  “恐怕不能了。”裴书锦摇头苦笑道:“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我回江城后住在祖父故居,整理他遗留的医书札记,有几本晦涩难懂,我便带去了京师,又偏偏在慕府被天师看到,他说那是密文所载,能帮我破解的只有慕大人……他译出来又偏偏就是长生蛊……你说我还能够事不关己吗?”
  “什么?”江怀雪听得如坠云雾:“……你是说,长生蛊与你祖父有关?”
  “你昏迷之时,我已将此书彻读,照祖父所载,长生蛊是南疆百年前失传的秘蛊之术,在中原南征之时记载养蛊之法的典籍被付之一炬,只留下一些手札残迹和传闻密谈,我祖父不知出于何种缘由,遍寻古籍,尝试依照古法炮制长生蛊……他的书里详细记载了蛊毒特性和他屡次试蛊的结果……”
  江怀雪闻言皱眉道:“你祖父为人正派,如何会研制这种东西?”
  “这我也不知……”裴书锦解释道:“但是据祖父手书,长生蛊百年前被炼制出时,是因为一对恩爱夫妻,妻子身患重疾疼痛不堪,丈夫炮制雌雄蛊虫只为分担病痛,与其同生共死……但这让两人休戚与共的法子最后却被妄用,经过历代培育,施蛊人已经能够借此掌控受蛊人的意志行为……”
  江怀雪谈及此,脸色已经十分难看,像是想到了什么糟心之事,敛眉不语。
  裴书锦叹气问道:“你素来强健,三年前却突然开始寒疾缠身,便是那时被下了蛊吧?”
  “……是。”江怀雪摇头道:“我开始并不知道这蛊毒具体是何东西,除了被诊出寒症,身体并无太多不适,我失明前不久,蛊毒才初次发作,犹如万箭穿心,那之后我才知道,只要我太久不碰曾有容,便会引得蛊虫噬咬……”
  “刚开始这蛊毒三五月才会发作一次,可后来不知为何,竟越来越频繁……我赴京前曾家制了所谓解药,原来曾有容的血也可以暂时缓解蛊毒,我在京城待了大半年,那血的功效也越来越弱,蛊毒几次发作,令人生不如死,更伤及五脏六腑,如今几乎是油尽灯枯……我江怀雪大事已了,宁求一死,不愿再受制于人苟延残喘。”
  裴书锦其实知道江怀雪蛊毒发作为何愈加频繁,长生蛊以一对雌雄双生蛊虫炼制而成,两虫生死相依,若能常常感应彼此存在则能安然无虞,但凡疏离太久,蛊毒便会发作,而若是受蛊人另外心有所属,那么蛊毒便会愈加频繁,兼有蚀心之痛,直到将人折磨至死。
  裴书锦愣了愣神,心中一时百味陈杂,不知该做何感想。
  可眼下这番情景,再谈那些情情爱爱属实有些不知死活,江怀雪性命攸关,解蛊才是最要紧的事。
  “哪里就非要玉石俱焚了,长生蛊是有解的,我一定能帮你想到办法……”
  裴书锦握住江怀雪的手臂,神色坚决,他并无十足把握,但定要勉力一试。
  “我从长生蛊第一次发作起便对其痛恶难当,一直在暗中查访这鬼东西的来历,派的人深入南疆,带回来过一些古书残页,让我对长生蛊的习性知晓一二,但至今都未有什么解蛊的法子。我在蓬莱别院那段时日,也旁敲侧击问过许渐清,他虽是苏景行的徒弟,于此道却知之甚少……我甚至让人拜会苏景行,他却几次三番避而不出,门人说他不愿再涉足尘事。”
  江怀雪形容苍白,摇头道:“书锦,我认了,我江怀雪一生无愧于心,却偏偏欠你太多,不要再为我劳心……” 第154章   裴书锦却主意已定,用力握紧江怀雪的胳膊道:“你都没有亲自拜会过苏景行,如何知道不行呢?天师说,我祖父裴景然与苏景行师出同门,皆是玄远真人门下景字辈嫡传弟子,我师傅入仕朝廷被师门除名后不久苏景行也因研习蛊术背出师门,我有预感,长生蛊的事,苏景行一定知道……”
  江怀雪都觉得有些愣怔,难以置信道:“你祖父留下了一本记载长生蛊的手札,又和苏景行师出同门?……”
  “如何会有这么巧的事……”江怀雪摇头,眉眼柔和地看着裴书锦,扯出一个略带苦涩的笑容:“或许我真的命不该绝,冥冥中上天让你来到我身边……”
  裴书锦虽然状似决绝,但心中也有些惶然,江怀雪几乎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他却非要给予江怀雪希望,若是结果不如人意……
  裴书锦摇了摇头,蓦地握紧了拳头,无论结果如何,他们都需竭尽全力。
  “江怀雪,我不曾对你提过什么要求,如今只愿你振作起来。”
  “你既俯仰天地无愧于心,就需得全力以赴,不可让亲者痛仇者快。”
  第122章
  江怀雪深受蛊毒所害,除了与曾有容结合,再没了别的法子,如今他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事不宜迟,裴书锦略一收拾就打算带着他赴南疆找苏景行。
  走前裴书锦仿照那解药的制作方法将曾有容的血存储起来,用以暂缓蛊毒,可这血只能延缓蛊毒发作,且会加重蛊虫依赖,一旦再次发作,便会更为痛苦。
  七月十五,裴书锦江怀雪一行启程往云南大理,永兴留在府里善后,永宁和几个护卫随行,江怀雪担心他们照看不好江湛,便把这两岁多的孩子也带在身边。
  江湛出生于泼天富贵的百年世家,是天下第一富商的独子,这样的人本应该极尽优容,活得纵情恣意,就像小时候的江怀雪一般。可惜……这孩子不知这两年受了何种搓磨,内向寡言,且很少啼哭,在他白皙稚嫩的脸上几乎见不到笑容,那漆黑澄澈的眼睛时时望向远处,像是在审判这个人间。
  裴书锦并不是很喜欢小孩子,或者说他并不擅长和小孩子相处,他这些年也经常会给幼儿问诊,见惯了扯着喉咙的哭闹叫喊,虽然面上还保留着耐心,但心底却实在是无法消受。
  但江湛不同,裴书锦都无法相信,一个两岁多的孩子,他眼底和面上流露出的那种气质,竟会让他觉得冷静平和。
  江怀雪虽然身体不好,但一路都留心照顾着江湛和裴书锦,赶路一半时,江怀雪突然感叹道:“风雨二十五载,人间的善恶美丑我都看遍了,其实我没有什么遗憾……我唯一愧对和放心不下的,只有你和湛儿。”
  裴书锦将江湛接过来抱在怀里,江湛手里拨弄着一个孔明锁,抱他时他也不声不响,裴书锦对这乖巧到过分的孩子也有一丝心疼,他碰了碰江湛光滑又充满弹性的脸,喟然道:“这孩子可真乖,我不明白,他的母亲好端端在世,为什么要他认曾有容做母亲……你便不担心吗?”
  “江家的事都是一团乱账。”江怀雪摇了摇头,目光疲惫:“你也知道,我是十九岁回扬州的,我父母其实并不是很善于掌家,他们善良又好说话,还在世时江家的生意就有些名存实亡,势力几乎被各大掌柜架空,遑论他们突然亡故,一时间各方争权夺利,江家几乎一蹶不振。”
  “后来我能重振江家,我知道先皇有在暗中替我绸缪,可是那点情分终究有限,先皇远在京城,即使是九五至尊,很多事也是鞭长莫及,名下十几个大掌柜的清算,各行省的官署打点,重铺南北商路,上百个茶园清账,都要靠自己日夜周旋……我一度分身乏术,根本没有时间顾虑那些儿女情长。我二十岁那年曾有容过门,那正是最忙的时候,一年到头回不了几天家,府里的事从那时起便全是曾有容在管。”
  “辛苦经营三年,江家终于大有起色,我也有了喘息之机。那时曾贤联合宗族众人千方百计劝我纳妾,项映晚我少时见过,那几年有个名满江南的夫子办学,世家子女一起去他那念过几天书,那时项映晚八九岁的样子,刚随父亲项元杰迁居江南,还说着一口北方话,人又有些胖,经常遭同龄人欺负嘲笑……我路见不平,能帮也会帮上两分。”
  “曾贤说起此事时,我对项映晚的印象还停留在那时,又听闻她染过天花,其貌不扬,十六七了提亲的尽是些贩夫走卒。我想这小姑娘也是可怜,便差人去问了她的想法,她当下便答应了,我也未多做他想,便迎了人进门。却没想到,她明明端方秀丽容貌过人,不知为何藏拙避事……曾家本以为她貌寝,才极力举荐她进府,却没想到弄巧成拙,曾有容一时心态失衡,容她不下,百般刁难,实在是委屈了她,况且她脾气性格又柔和,我怕她受气,对她多有照顾,不到一年她怀上身孕,我将她记入族谱祠堂,让她有平妻之名……那之后曾氏一反常态消停了些日子,我还以为她改过自新,却没想到,她是彻底患了失心疯,暗中盘算给我下蛊……”
  “曾氏下蛊之事令我厌恶至极,我对她连兄妹之情都不复存焉,平日也更加偏护项映晚,那段时间朝夕相处,我本以为我和项映晚也算是两心相悦彼此信任,但却发现她有很多事情瞒着我,我数次想与她恳谈,她却只字不提,我有些失望,与她疏离了些。我本想着让她冷静些时日,却没想到,她没多久竟开始向曾有容示好,最后投靠到了曾有容门下,依曾有容的吩咐对我避而不见,甚至还为虎作伥……” 第155章   “后来湛儿出生,我想着她属实辛苦,投靠曾有容也可能是无奈为之,有意与她讲和,却没想到,孩子还没满月,她就主动送进了曾有容房里!”
  江怀雪现在想起这些事,都觉得难以接受,摁了摁眉间,摇头道:“虽然曾有容早就存了那样的心思,可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她得逞,哪怕给项映晚她们母子送出扬州另立府邸都行……”
  “可是亲生母亲主动将孩子送人示好,这让我怎么办?……”江怀雪冷笑出声:“我真的想不明白,会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吗?”
  裴书锦听得心有戚戚,皱眉思忖道:“……项映晚知道你中蛊之事吗?”
  江怀雪摇头道:“这件事我本不欲告诉任何人,便是逐星也不知道……况且彼时长生蛊还未发作,连我都不清楚那具体是什么东西,她没道理就为此投靠曾有容……”
  “那……”裴书锦流露出一丝尴尬神色,但还是问道:“她怀孕后不久,你就流连烟花,甚至声势浩大地娶了柳霏烟,会不会是因为此事……”
  “我和霏烟,不是那种关系……”江怀雪叹道:“算了,不提这些了。恩恩怨怨,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又能如何。”
  江怀雪语焉不详,裴书锦知道他仍有不愿言说的秘密,也不再继续追问,只轻拍着江湛道:“没关系,他吃的苦到头了,你也要赶紧好起来,才能照顾好他。”
  江怀雪拨弄着江湛的小手,又抬眼看向裴书锦,目光隐隐闪动,终是敛眸掩盖了那些不为人知的不舍和不安。
  第123章
  一路奔波十余日,七月二十七时他们终于到达了大理境内,江怀雪出发时便让人给云南境内的亲信掌柜送了信,抵达时人已经在驿站等着迎接了,甚至还带了一个他们意想不到的人,许渐清。
  裴书锦乍一见到许渐清百感交集,颇有些激动道:“许大夫?!这些时日还好吗?怎会在此?”
  许渐清比他还激动,握着裴书锦的胳膊上下打量,看到裴书锦行动不便的左腿气得脸色微红,连声骂了几句,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解释道:“当时你走后别院发生了些事,永明侍卫护着我们逃了出来,我安全回到大理后便给他去信,却从未收到回信,我有些担心,每次下山都会到江记茶行探问有没有扬州来的消息……”
  一旁的薛掌柜解释道:“爷这次来不是想亲自拜会苏医圣吗?我想着许大夫多少能帮些忙,便叫了他同来。”
  江怀雪点头道:“都是旧相识,不碍事。薛叔去忙吧,我们叙叙旧。”
  薛掌柜一走,客房里就剩他们三人,许渐清一直从窗户往外看,在那些搬卸行李的随从那里寻找永明的身影,裴书锦拉了他一把,有些艰难开口道:“永明侍卫……已经不在了。”
  “什么?”许渐清顿时脸色煞白,有些神志恍惚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么久没消息,都是因为我们……”
  许渐清突然意识到什么,将矛头对准江怀雪,有些气急败坏道:“曾有容!一定是她下的毒手!你怎么娶了这么恶毒的女人,还放任她出来害人!”
  江怀雪连日奔波,目露疲惫,饶是他的身体已至强弩之末,但在外人面前仍端着架子摆着姿态,凛冽神色不减当年,举手投足不怒自威。
  听到许渐清的话,他慵懒地翻起眼皮,面无表情道:“死的是我的人,你装什么义薄云天在这里干嚎,当初有本事去和人拼个死活,不要灰溜溜逃走。”
  “你!”许渐清让戳中痛处,拂袖就要负气离去,裴书锦一把拉住他,劝慰道:“许大夫,你冷静点,发生这种事谁都心里都不好受,这不是你的错,至于江怀雪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想不明白了!能有什么苦衷!”许渐清转过身来,还是咽不下气,有些躁怒地朝着江怀雪道:“你有钱有势,为夫的又是天,怎么就管不住一个曾有容了,她是给你下蛊了吗!”
  “……”
  “……”
  许渐清不过是信口发泄,却没想到江怀雪和裴书锦都神色反常地沉默了,裴书锦甚至还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许渐清顿感茫然,一腔怒气渐渐平息,看着沉默不语的两人,有些愣怔道:“不……不会真是……你们找我师父是……”
  裴书锦没有正面回答,他拿出自己身上那本记载长生蛊的手札,撕了已经烂熟于心的几页下来,递给许渐清道:“许大夫,麻烦你把这个转交给你师父,让他务必给我们一个登门拜会的机会。”
  许渐清没看手札内容,有些为难地摇头道:“这……我是可以帮你跑一趟,但是你也知道,我在我师父跟前说不上太多的话,而且我师父不理世事已有十载,尤其是这样个人恩怨的事,他是不会管的……”
  裴书锦解释道:“这事并非那么简单,你只需把东西交给他,同他说,裴景然之孙裴书锦求见。”
  “这……”许渐清叹了口气,把书页收进袖子,点头道:“哎,既然裴大夫已经这么说了,我一定原话带到。”
  裴书锦交待完正事,掌柜差人端了各色餐食上来,此地虽是西南边陲,招待江怀雪的规格却仍然不减多少,裴书锦看也是饭点儿了,便自作主张留了许渐清与他们一起吃饭。
  江怀雪也没出言反对,只沉默地吃着东西,他身体不睦,这些日子吃的不多,尝了几筷子便停下了,坐在一边默默喝茶。 第156章   裴书锦给许渐清布了菜,问他:“你和蔡瑞杜仲他们还有联系吗?”
  “哎。”许渐清也食不知味,抬头小心看了江怀雪一眼,这才低声道:“和蔡大夫通过两次信,他也很关心永明侍卫安危,他本就出生官宦,不顾家人反对从医,遭了一场搓磨,如今想着入仕了……至于杜仲,他年纪尚轻,那些日子被曾有容吓破了胆,神志有些不清了,我给他写信,只一次他父亲回了,后来便没了音讯。”
  裴书锦听得心中有些难受,蓬莱别院像是一个巨大的名利场,十人来时踌躇满志,终究却没一个称心如意……
  “到底是怎么回事?”裴书锦皱眉道:“她究竟害怕什么?非要对大家赶尽杀绝?”
  “还不是她无法生育之事!”许渐清怒气冲冲地喊过,却突然意识到江怀雪在场,即刻噤声,面露尴尬,又抬眼去探看江怀雪的脸色。
  江怀雪垂眸喝茶,脸色阴晴难辨,并没有多加置喙。
  裴书锦愣了片刻,一时间情绪复杂,怔怔道:“那她的病……治不好的吗?”
  许渐清揉了揉额头,思及往事面色有些难看,不耐道:“她是刻意刁难人,我们几个包括范榆田在内都不擅妇科,只有蔡瑞专习过几年,蔡大夫说她那是堕胎不慎,伤及了根本,能保住性命已是造化了,再想生育就是天方夜谭……我不信她自己心中没个掂量,她那痼疾已有些年头了,怕是早就访遍了名医,我们术业有专攻,束手无策也是有的,她却对我们横加指责肆意辱骂,甚至还要 灭口,活该她……”
  裴书锦怕许渐清气恼之下口不择言,按住他胳膊打断道:“你说她是堕胎不慎?……不是大意小产吗?”
  “我看不像。她这些年遍访名医,江家上下想来对她不育之事心中有数,但不知是不敢还是真不知道,竟无一人提及她曾有身孕之事,病案也未有任何记载,我们几个商量后也不敢明说,只诊为阴虚宫寒,装傻充愣也就过去了……但杜仲有次情急失言说了堕胎二字,以致招来杀身之祸……”
  “我们开始还不能完全笃定,毕竟大户人家中坐胎不稳大意小产的也不少,身子孱弱伤及根本的也有,但若真是如此,江家上下为何要讳莫如深?又为什么要对我们痛下杀手?这其中必有蹊跷。”
  裴书锦本意只是关心许渐清他们那段时日的遭遇,却没想到一来二去扯出这样的秘辛,当着江怀雪的面,他不好再和许渐清深谈,更不好开口向江怀雪询问,有些为难地皱眉思忖。
  许渐清却指着江怀雪,直截了当地同裴书锦说道:“我们在这里猜来猜去做什么呢?你问江老板啊,事到如今,你俩之间没必要还藏着掖着吧?”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江怀雪和裴书锦都还闷葫芦似的不说话,许渐清急道:“江老板,有什么不能说的啊,我们这条命都差点交待在曾有容手里,想要个明白也不过分吧?”
  江怀雪本在闭目养神,闻言按了按额头,凌厉的目光扫过许渐清,许渐清心中一紧,以为他要翻脸,江怀雪却望向半空,幽幽开口道:“不过分。”
  “顺熙二十八年,我刚回扬州不到一载,曾有容遭人侵犯,那时曾贤在金陵公干,我在浙南收茶,这件事她谁都没告诉,直到两个多月后才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她托人弄来了药,又以外力强行堕胎,引致血崩,差一点命都没保住,也再无法生育了。”
  江怀雪语气淡然,像是在说不相干的事,半点喜怒也听不出来。
  “怪不得……”许渐清恍然道:“我后来打听过,听说你刚回扬州时订过亲的姜家大小姐尸骨还未寒呢,曾有容就寻死觅活要嫁进江家,你再三严拒,后来却莫名其妙就把人娶过来了……原来你是同情她……”
  “许渐清。”江怀雪突然把视线转向他,神情肃然,正色道:“拜会苏医圣的事感谢你,你能在危难关头替书锦说话我更是铭感于心。蓬莱别院之事无端连累你们,我江怀雪可以给你一个明白,也必不会亏待你。但你记住了,今天听到的话要烂在肚子里,我不希望再从别人的嘴里听到。曾有容多行不义,世人可以指摘她歹毒乖戾,但不可以用这样的事情攻击一个女人,你明白吗?”
  许渐清本没有想到这层,他对曾有容深恶痛绝,即使听到那样的事也没多少同情,听到江怀雪的话才意识到什么,愣神片刻,皱眉道:“……我明白了。”
  第124章
  那日送走许渐清,裴书锦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又折返回江怀雪房里,犹豫道:“今天是我和许大夫唐突了,没想到牵扯出这样的事,你放心,许大夫虽然性子急,但在这些事上心里有数,我更是会守口如瓶……”
  “说什么呢。”江怀雪听裴书锦这么说有些不悦道:“我便是不信天下人,也不可能不信你。许渐清说的对,事到如今,我和你之间,没什么不能说的。”
  裴书锦听他这么说,摇头笑道:“我看不见得,都到了这时候,你不还是一肚子我不知道的事,实在瞒不住才说上两句吗?”
  江怀雪与裴书锦相视苦笑,叹气道:“我不是想瞒你,只是觉得有些事没必要说,多是不堪回首,让你也徒添块垒罢了。”
  “你和曾有容……”裴书锦思忖片刻,斟酌问道:所以你真的是因为同情才娶她……” 第157章   江怀雪没想到裴书锦还会在意这些,他嘴角微翘,但很快又陷入回忆,长舒一口气道:“有时我也不知道,一切怎么会到这个地步。我父亲与我姑姑一母同胞,格外亲厚,我幼时与曾有容玩在一处,感情很好,那时曾贤也儒雅和善,两家人关系十分融洽。”
  “但我对曾有容从来只有兄妹之谊,无半点男女之情,后来我赴京数年,更是对她感情淡薄,刚回扬州她便闹着要嫁进江家,我只觉荒谬,况且刚逢家门变故,我根本无心此事,便以为父母丁忧为由再三严拒。”
  “她开始闹腾得厉害,几次说动曾贤和宗族众人来劝我,一度闹得人尽皆知,我也不堪其扰,与她郑重谈了两次,她的态度这才有所松动。那年四月底,她托人给我送信,说是约我五月初赴宴樊楼一叙,此后便再不强求。我自然应允了,可是那时诸事繁忙,我便把这事忘在了脑后,五月初还赶赴浙南收茶了,之后便出了那事,事后曾有容不敢声张,我也没有在意,直到她自行堕胎出了事,我才知道,曾贤也涕泪俱下,直言她这辈子毁了,更有意无意提及都是因为我那晚失约致使她被恶人盯上……”
  “那样的事哪怕是陌生人都心有戚戚,何况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妹。看她已有厌世之心,我兼有同情和内疚,承诺待她养好身子便娶她过门。”
  裴书锦纵然有了几分料想,可听见江怀雪细述,还是觉得如鲠在喉,不由得叹气道:“无怪乎她性情越发乖戾,这事怕是她过不去的坎儿。”
  江怀雪冷笑了一声,摇头道:“她过门后就开始举止反常,行事越发刻薄,我只以为她是受了刺激,不好多加苛责,我本想着要帮她讨还公道,曾家却劝我为曾有容考虑揭过此事无须再提。”
  “直到曾有容对我下蛊,曾贤又露出狼子野心,我开始着手调查曾家,几年间传回的线报里才牵扯出当年这件事,原来犯事那人早就被他们暗中灭口了,而且并不是他们所说的鸡鸣狗盗之徒,只是樊楼的一个普通伙计。”
  “曾有容约我赴宴那次根本不是来话别的,她在酒里下了烈性的药,想要生米煮成熟饭,那晚我没有去,她就让伙计把酒倒掉,伙计不明就里,只怕可惜了一壶好酒,就全给喝了……这才酿成此事。”
  裴书锦听闻这其中隐情,呆楞的表情许久没从脸上褪去,嘴角僵硬,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反应。
  曾家和曾有容的事,桩桩件件,单独看来都没有那么地穷凶极恶,甚至会披上温情的伪装,若是落在他身上,他也会能忍则忍,可结果却是泥潭深渊万劫不复……
  怪不得江怀雪总是不想和他提这些污糟腌臢之事,连日来他了解到的这些事就像厚重的阴云一层层罩在他的胸口,他终于也觉得堵得厉害。
  江怀雪生在云端里,自小活得潇洒恣意,没有过过一天忍气吞声的日子,以他这样的出身经历,加上决断如流性格,很难想象他这几年是怎么忍受这一家的蝇营狗苟。
  裴书锦长舒了一口气,胸中浑浊憋闷之感稍缓,眼看气氛有些沉重,他换了个轻松些的口吻道:“你的前十九年过于太平顺遂了,老天都嫉妒,这才犯小人走背运……”
  “也没有太背吧。”江怀雪挑起嘴角,也作出轻松之态,歪头道:“我不是遇到你了吗?”
  裴书锦一愣,看着江怀雪扯出的笑意,心中却有些酸涩,江怀雪到了这个地步,仍有些自己的坚持,举止沉着神情淡然,连发冠都挽得一丝不苟。
  但裴书锦陪他这些日子,知道江怀雪是不会轻易将苦痛示人的,他略微皱眉或者突然攥拳时,便已经是疼痛难当了。也全赖他身体底子好,不然平日的零碎折磨加上蛊毒发作时的锥心之痛,人早就不行了。
  长生蛊的药性隔一段时间会再次发作,裴书锦虽然准备了膏血和日常养护的药物,但是究竟治标不治本,无非多拖延些时日罢了,如果找不到解蛊之法根治,恐怕不会有太长时间了……
  裴书锦看着江怀雪,奔波几日,人虽然显出苍白之态,但那漆黑清亮的双眸倒是一如既往,只蒙上一层说不清的雾似的,让人有些若即若离。
  裴书锦心里骤然一紧,在他意识过来之前身体便不由自主地倾身上榻,一把抱住了江怀雪。
  他不知道他现在对江怀雪是什么感情,但他不能想象,来日怀抱空空。
  江怀雪猝不及防被抱了个满怀,他愣了许久才伸手回抱住裴书锦,让人安心的清香渐渐将他笼罩,江怀雪胸中松快了些,轻抚着裴书锦的脊背笑道:“怎么了呀?”
  裴书锦没有说话,凌乱的发丝拂过江怀雪苍白的脸庞,两人之间的空气被挤压地越发稀薄,他越过裴书锦的肩头看到了自己不由自主战栗的双手。
  江怀雪带着笑意的面具层层剥落,他终于垂下眼眸,一颗来不及拭去的泪珠掉在了裴书锦的肩头,顷刻消失无踪。
  第125章
  比之繁花似锦的扬州,云南可以算是荒僻边陲,一路走来人烟稀少,道路崎岖,商路闭塞,但是风景却是得天独厚,山水相依,碧空如洗,尤其大理更是风花雪月,兼有四时美景,令人顿感开阔。
  苏景行隐居在无量山上,距大理城有三百余里,许渐清动身不久后他们便也不缓不慢地向无量山方向而去,一路上水光山色美不胜收,几乎沉默了半个月的江湛也终于有了吃喝拉撒之外的反应,趴在马车的后窗一直看着,偶尔还会发出小声地赞叹。 第158章   他们在了无量山脚下寻了一处民居,清幽宁静,不远处还有暖泉,八月初的天气仍旧蝴蝶翩飞,他们带着江湛捉了一瓶子蓝色翅膀的蝴蝶,美丽不可方物,江湛也爱不释手,吃饭时候都捧着瓶子看。
  瓶子虽大,到了晚上蝴蝶却都有些不精神了,翅膀也没那么灵活了,江湛有些着急地把瓶递给江怀雪,红着鼻子道:“怎、怎么了……”
  江怀雪和裴书锦正坐在廊下赏月,闻言把江湛抱到腿上,耐心道:“蝴蝶关在瓶子里,就没有飞过山川时那么快乐了。”
  江怀雪拉起江湛的手指向远处苍穹月色掩映下的烟岫云岭,问道:“你喜不喜欢这里?”
  江湛几乎没有犹豫地点了头,江怀雪这才指着瓶子,和声道:“那它们也喜欢。”
  裴书锦在一旁看着觉得很有意思,但江怀雪和一个不到三岁的孩子这么说似乎显得有点深奥了,却没想到江湛闻言就眨了眨那双黑亮的大眼睛,很快便打开了瓶口将蝴蝶都放飞了出去。
  江湛愣愣地看着四散飞走的彩蝶,柔和的月光映着他白皙稚嫩的侧脸,裴书锦看见江湛眉眼弯了弯,神似江怀雪低头轻笑的时候。
  “它们快乐就好……”江湛小声叹了一句。
  裴书锦没见过如此通透懂事的孩子,正在吃惊愣神,江怀雪就转头问他:“你说,人的善恶是天生的吗?”
  裴书锦思忖了片刻,微微点头道:“或许是吧。我想这世上有的人,无论经历过什么,他们的心都是干净的。”
  “……但他们的手不一定是干净的。”江怀雪声音很低,下意识叹了一句。
  “什么?”裴书锦不是很确定自己听对了没有。
  “没什么。”江怀雪揭过不提,遥遥望向远处,颇为认真地感叹道:“我说你说的对,你就是那样的人。”
  裴书锦若有所思,他顺着江怀雪的目光看见月色清辉流淌。
  “手不干净也不要紧。”裴书锦心照不宣道:“如若是非不分,更谈何善恶。”
  第126章
  许渐清那里很快传来了消息,不出意料苏景行答应了让他们上山相见,但无量山是清净隐居之地,只许裴书锦和江怀雪两人前往。
  裴书锦和江怀雪被许渐清带上了山,苏景行也不愧是声名显赫的南疆医圣,门派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加气派,依山而建的亭台楼阁横贯其中,门下弟子更是来往云集,怪不得许渐清作为亲传弟子却不甚得宠,门派里的人未免也太多了些,裴书锦都觉得若他是苏景行,怕是连这么些弟子的名字都记不住。
  不同于门派的热闹喧嚣,苏景行在山顶的居所山水环抱,清幽寂静,裴书锦和江怀雪在廊厅等了一会儿,才见有人从药庐缓步而出。
  裴书锦有些讶异,苏景行德高望重,与他祖父的年纪也相差无几,但看着却很显年轻,须发仍是乌黑,面容儒雅,身姿挺拔。
  苏景行走近了便朝许渐清吩咐道:“你去忙吧,今冬的伤寒散要抓紧了,得赶在下月变天前分发到百姓手里。”
  “是,师父!”许渐清毕恭毕敬,朝着裴书锦微微点了下头就退下了。
  “苏医圣……”
  裴书锦正想行礼问候,苏景行就走到他近前,托住他胳膊道:“不用客气了。”
  “哎……”苏景行细细打量了裴书锦一遍,神色有些消沉,感慨道:“景然的孙子都这么大了……不过才四五年,总觉得已经太久了……”
  裴书锦有些意外,或许是他祖父的原因,苏景行看似并非传言中那样孤傲清高,裴书锦心安了一点,这才意识到什么,犹疑道:“前辈,祖父过世四年多了,您说四五年……祖父过世前,您还见过他吗?”
  “……坐下说吧。”苏景行避而不谈裴景然的事,目光扫了江怀雪一眼,单刀直入道:“你们是为长生蛊来的。长生蛊绝迹已久,但两年前便有人托关系向我打问过,可就是你?”
  “是。”江怀雪直言不讳道:“大约三年以前,我被人下了长生蛊,初时并无异样,也不知其中利害,不到一年蛊毒开始发作,我才托人在南疆多方打探,也曾找到医圣门下,但医圣均以不问尘事推拒了。”
  苏景行沉思片刻,突然凑近了伸手把住江怀雪的脉,很快眉头一拧道:“……怎么会这么严重?你对种蛊之人,便半点情意也没有?”
  江怀雪感到有些荒谬:“肉体凡胎,不敌蛊毒,让我死便罢了,还能让我爱上不爱的人吗?”
  苏景行:“怪哉。照典籍记载,长生蛊是爱蛊,两心相悦之人可以一体同心,但也可让无情之人有情,毕竟趋利避害是人之本能,因此这蛊虽然精妙,却很难闹出什么人命……”
  江怀雪却反感皱眉道:“蛊便是蛊,何必冠以爱的名头。这不是爱,这是迫害。”
  苏景行摇头道:“你这样的例子,我确实也不曾见过。你辛苦寻求解蛊之法,却没想过只要稍加妥协,一切便都迎刃而解了吗?如果执意不肯与种蛊之人结合,长生蛊发作就会愈加频繁,如果心中另有所属,更会受蚀心之痛,挫骨钻心……尤其像你身为男子,无守节之说,受折磨致死都不肯碰一个人,这又是何必呢?”
  “如果我能欺骗自己,就不会拖着这样一副残躯不远万里来找您了。”江怀雪语气平和却坚决:“莫说我已心有所属,就算没有,我也不可能余生都受制于人。我原本对她仍有几分怜惜,反倒自下蛊之后,只觉得厌恶。” 第159章   “……阁下意志坚决,不是凡人。”苏景行叹了口气,又解释道:“诚如斯言,长生蛊本是爱蛊,可后来却被炼化为控制人心的手段。爱而不得便以一己私欲掌控他人,也是有违人道,况且这蛊炼制过程极其艰辛困难,非高人不可得……故而绝迹江湖已久。”
  苏景行目光在两人之间扫了一眼,话音一转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所受之蛊,十之八九便是景然当年炼化那对。”
  “……真的和我祖父有关?”裴书锦虽然多少有些心理准备,但闻言还是神情微变道:“前辈,我祖父为何要炼制长生蛊?他的死又是不是另有隐情?祖父是我这世上最在意的亲人,事到如今,还望前辈能给我个明白……”
  裴书锦情急之下有些坐不住,拳头紧张地捏起来,江怀雪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不着痕迹地握住了他的手。
  “你们两个,偏凑在一起……”苏景行看着两人,心中已然明白大概,摇头叹道:“……难道一切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
  “景然研习长生蛊,开始只是随心而为,想仿照古籍一探究竟,谁知后来被人撞破,就身不由己了……事涉前朝旧事,人也已经不在了,你们知道了也没什么意义……”
  江怀雪看苏景行态度犹豫,他略一思忖,抬头直视苏景行的眼睛,直截了当道:“前朝旧事……和方家有关吧?”
  苏景行果然愣了一下,面色微变,但并未正面回应。
  看他这神情,江怀雪几乎已经肯定了自己的猜想,淡然道:“顺熙二十三年我进翰林院时就有听闻,太医院裴景然医术高超,极受皇家信任,方淑妃盛宠时对裴大人也极为倚重……那时后宫勾心斗角,有些本事的太医所受威逼利诱可想而知……你说他研习蛊术被人撞破,或许便是方家吧?……”
  “顺熙二十五年裴景然辞官时不到花甲之年,身体健朗,方家既握着他的把柄,又怎会轻易放人离开?况且裴景然归隐的江城正是方家祖籍和淑妃之兄宁武侯府邸所在之处,这未免也太巧了些。”
  “新帝登基方家被清算时,为首的一条罪状就是以五石散暗害先帝。想来方家为了控制先帝,想了不少办法……裴太医也是其中一环,他们表面放人安然离京,却一直在江城掌控裴大人动向……为的就是命裴大人炼制长生蛊为方家所用吧?”
  苏景行有些恍惚地看着江怀雪,许久才喟然长叹一声,摇头道:“当真是后生可畏……”
  江怀雪想了一阵,又有些疑惑道:“只是,长生蛊既已炼成,为何会流落到旁人手上,方家又会那么善罢甘休吗?”
  话已至此,苏景行也无法再避而不谈,只得解释道:“其实长生蛊远不算什么恶蛊,若是真和人有仇,多的是见血封喉或者定期发作的毒蛊。就像我所说的,它固然精妙,却几乎不可能闹出人命……觊觎长生蛊的,多是些爱而不得之人,我想当初的方淑妃,十之八九也是出于这样的心思。长生蛊炼制多年,时移势易,人心也跟着变了,刚开始方家催得紧,几年后竟暗示景然长生蛊没那么重要了,转而催促他炼制一些损伤心智的丹砂……”
  “景然也意识到,只要在他有生之年,方家不会轻易放过他,以前他还能以长生蛊绝迹已久炼制艰辛为由拖些时间,方家态度转变后只求立竿见影,他不愿为人鹰犬,但也怕累及家门,只好选择杀身成仁……”
  裴书锦呼吸一窒,祖父这一生医术高绝慈心圣手,却也这样为人鱼肉身不由己,怪不得他归隐后眉间总有郁结之色,临终前再三告诫他秉承济世救民之志,不可入仕朝廷。
  “看来你们裴家对这些事一无所知。”苏景行叹气道:“景然用心良苦啊,但凡你们知道一星半点,怕是也难保周全了。”
  “景然做出决断时其实长生蛊已然功成了,他因投入了太多心血,对此颇有执念,不舍得将蛊虫毁掉……所以他传了密信给我。我们曾经约好,若非事关生死,不必再联系彼此,我收到他的信便知道有要事发生,昼夜兼程赶去,他那时已经给自己用了药,已有覆水难收之势。”
  “他同我说长生蛊本无罪,究其本源为的是救人性命而非成全一己私欲,他将长生蛊托付于我,望有朝一日能等到有缘人。”
  苏景行揉了揉眉心,神色黯然道:“我将长生蛊带回了大理,怎料三年前门下弟子叛出,偷走我不少饲养的珍蛊,其中就包括长生蛊……”
  “此等祸事我也有疚,可别的蛊也就罢了,唯独这长生蛊……”苏景行叹了口气,朝着二人缓缓摇头道:“时过境迁,已无可解之法。”
  裴书锦闻言急切道:“可祖父的手札里有提到长生蛊可解……只是不知为何,并未详细记载解蛊之法……”
  “长生蛊一旦种入体内,若非两心欢好,必然不死不休……唯一有记载的解蛊之法,就是服下通灵草将蛊虫致死。”
  “通灵草?”裴书锦皱眉道:“我依稀记得,手札里说,长生蛊不就是由通灵草炼制而成的吗?它如何又是解蛊之法?”
  “解铃还是系铃人。”苏景行叹道:“通灵草是明心启智的圣物,栽培极其困难,要于至阴之地栽培四十九天,待其抽芽后移栽于至阳之地八十一天,中途稍不留意就会功亏一篑……以通灵草饲喂蛊虫更是麻烦,用量不够则蛊虫无法成形,量稍多又能将蛊虫致死,因此才说长生蛊的炼制艰难之至。” 第160章   “我懂了。”裴书锦醍醐灌顶:“只要过量的通灵草便能将蛊虫杀死……通灵草栽培虽然艰难,但终归是有办法的,晚辈愿意竭尽所能一试!”
  “没用的。”苏景行叹气道:“新培植的通灵草无济于事,只有炼制出长生蛊的同株草才能让其致死……而且服用通灵草也要极其小心,需得以毫厘计算,一点一点来,通灵草本身有利无害,但一遇长生蛊便会产生毒性,如若不小心服用多了,蛊虫是杀死了,人也会中四肢麻痹,神志昏聩……比起中长生蛊强不了多少。”
  裴书锦经历了心境的大起大落,脸上渐渐露出灰败之色,但仍不甘心道:“……没有办法了吗?那您知道我祖父炼制长生蛊的那株草哪里去了吗……”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当初景然与我匆忙一叙,许多事也来不及细说。我那时只顾着关心景然这许多年的经历,其实根本没有在意长生蛊。不过……”苏景行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皱眉道:“景然是个做事周全的人,他与你们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仍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培育出长生蛊,想必也不会将通灵草随意处理,倒是你可以仔细想想,他离世前可否有什么端倪?”
  裴书锦从刚才苏景行提及祖父离世缘由时就在拼命回想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他那时已有十四五岁,祖父又是他最重要的亲人,那段时日他白天坐诊,晚上几乎都陪在祖父身边,很多事印象还是非常深刻的,可正如苏景行所说,祖父瞒得太好了,他全然想不到什么可疑之处。
  裴书锦眉头紧锁,费力回忆着:“我就记得……祖父走得很突然,他素来强健,有一日突然说身体抱恙,要休息几日,还拉着我说了些劝勉的话,没过几天,就在睡梦中走了,我和父亲都认为时咳喘导致的痰淤窒息……”
  “祖父辞世后,宁武侯府的人也来祭拜过,但他们中途有人去了趟茅房,就说自己的玉佩丢了,以此为名把府里翻了个底朝天……我们当时也只当他们仗势欺人,并没太过在意……”
  “看来他们对景然并不信任……”苏景行若有所思道:“他们或许是来找长生蛊和炼蛊之法的,也或许是来销毁这些痕迹的……通灵草若是在你家里,或许已经被他们搜走了,如果不在,这么多年过去,怕也是化为黄土一抔了。”
  不同于裴书锦的大悲大喜,江怀雪全程都异常平静,了无指望的时候也不显得难过,神色平静地问道:“劳烦苏医圣了,事已至此,我不强求……只是不知,我还能剩多少日子?”
  “你若是决意不碰种蛊之人……”苏景行叹了口气:“恐怕熬不过今年了。当然,长生蛊不独活,你要是死了,种蛊人也活不了多久。”
  熬不过今年……现在已是八月,那便连四个月都不到了。
  裴书锦猛地握紧了江怀雪的手,脊背僵硬前驱着,有些喘不过气。
  江怀雪自己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只是心疼裴书锦这样难受,他揽过裴书锦,像拍婴孩一样轻轻拍着他的背,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苏景行突然起身走回了竹庐,出来时手里拿了一个锦盒,他将东西递给二人,叹道:“这是最后一颗天香回魂丹,长生蛊之祸也有我的原因,你又是景然之孙,于情于理我也不能见死不救,但是想要彻底解蛊,我也有心无力。”
  “天香回魂丹?真有这样的东西?”裴书锦又惊又喜道:“我在古籍里看,这是可以生死人肉白骨的神药,可解天下百毒百蛊……”
  “哪有那么夸张,都是世人讹传。”苏景行苦笑道:“若真有这样的东西,天下都要大乱。天香回魂丹只是有很强的清心解毒之效,可以压制多数的毒蛊,若是普通的毒蛊续上十年性命问题不大,只是对付长生蛊这样的双生蛊有些麻烦,怕是只有三五年的功效……”
  聊胜于无,只要还有时间,或许就能再想出办法,裴书锦心里多少松快了一点,感怀道:“天香回魂丹如此珍贵,多谢前辈割爱。”
  “我也只能帮到这里了,终究看你们的造化了。”苏景行长叹一声,又从袖子里取出两页纸道:“这是你让许渐清捎来的,我留着也无用,拿回去吧。”
  裴书锦随身带着那本记载长生蛊的手札,闻言接过来塞进了书里,苏景行已有送客之意,两人态度恭谨地辞谢了他,便从他的居所退了出来。
  第127章
  两人下到半山,许渐清已经在等他们,赶紧迎上来问道:“怎么样?有办法了吗?”
  裴书锦叹了口气,勉强扯出笑意道:“虽然不尽如人意,但也不算全无收获,这次感谢苏医圣和许大夫了。”
  “啊……”许渐清点头道:“有收获就好,吉人自有天相,会有办法的……”
  看来正如江怀雪承诺的,他没有亏待许渐清,许渐清这回对江怀雪态度十分恭谨客气,下山时一直在后面虚扶着二人。
  两人快到山脚时,突然见一处山洞窜出一只通体雪白的动物,直愣愣地撞到了裴书锦脚上,翻了个滚儿才站稳,抬起下巴与裴书锦对望。
  “这是……猫吗?它好漂亮啊!”裴书锦惊喜道:“它一只眼睛是蓝的,一只是黄的……”
  许渐清看了一眼, 恍然道:“哦,是它啊,在山上有些日子了,初时大家都说它通体雪白有仙气,好吃好喝供着他,后来又有人说鸳鸯异眼是不祥之兆,就有人将他赶出了山门……” 第161章   裴书锦把猫抱起来,顺着那顺滑的皮毛摸了一把,和江怀雪商量道:“要不我们把它带回去吧?你看你在别院里都养些什么孔雀仙鹤,一点烟火气都没有,这种毛绒绒的动物多可爱,湛儿也会喜欢吧……”
  江怀雪好像不太适应和动物亲密接触,他与那猫四目相对,但只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猫头,思忖道:“它看着不小了,估计有三四岁了,等哪天它走了,湛儿多伤心……”
  “……想这么多做什么?”裴书锦心中有些微动,但还是作主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相遇就是缘分,带回去吧。”
  裴书锦抱着猫进门的时候江湛很快就迎上来了,扯着裴书锦的衣摆头仰得高高的,裴书锦把猫放在地上,江湛也就跟着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又充满兴致地和猫对峙。
  江怀雪蹲下身来,引导着江湛轻轻摸了摸那雪白的绒毛,问道:“你喜欢吗?以后要不要它陪你?”
  江湛几乎没有犹豫地点了点头,那猫也乖巧懂事,硕大的毛尾利落甩过缠住了江湛的胳膊,江湛有点怕痒,但还是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好吧。”江怀雪也不管江湛听不听得懂,颇为认真地叮嘱道:“那你以后要好好照顾它。”
  江湛下意识地听江怀雪的话,又点头应了一声,看到江怀雪起身后,才试探地伸手抱住那只猫,猫也与他投缘,没多会儿一人一猫就抱作一团滚在地上,裴书锦怕江湛在地上着凉,一手提猫一手夹人,把他们放到了榻上,江怀雪也跟了过来,和裴书锦坐在一旁看着它们玩闹,他叹气道:“湛儿是不是太孤单了。”
  “过几年就好了。”裴书锦安慰他:“等他稍大一点,就有邻里朋友一块玩了。”
  江怀雪靠坐在椅子上,回忆道:“我小时候,虽无亲兄弟姐妹,但旁枝不少,那时江南几个世家大族关系都也还好,子弟们年纪相仿来往密切,小孩子更是不懂什么亲疏利害,和谁都玩得不错。不像现在……我都想不出湛儿要和谁作伴了。”
  “我小时候也没什么朋友。”裴书锦叹息道:“只有顾言。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那小子聪明着呢,不会有什么事的。”江怀雪安慰他:“粮草的事逐星应当已经办成了,我们也回吧。”
  人间桃源的逍遥日子终究有限,风花雪月看过了,苏景行也找过了,江府还有一堆烂摊子,他们又要回扬州了。
  第128章
  赶在八月十五前,他们又回到了扬州,路上长生蛊又发作了一次,裴书锦决计不再允许江怀雪吃那西域的药饮鸩止渴,因此江怀雪又被折磨得够呛,裴书锦想了许多办法,为他针灸熏香,内用外敷了许多止疼的药,又有曾有容的血膏稍作缓解,堪堪应付过去,只是人也因为药物原因有些昏沉。
  江逐星亲自来接他们,见到江怀雪的状态也不忍多问,只回禀道:“爷,事情已经办妥了,长风和长虹各派出五路镖师,上月底从滁州押出了最后一批粮,最早押出的那批不出意外这些日子就快到肃州了。”
  江怀雪精神不济,可还是强撑着起身问了一句:“掌柜们闹起来了吧?”
  “……”江逐星犹豫片刻,还是照实说道:“这次的数目太大了,江记粮行几乎倾尽所有,这动了各大掌柜的命脉,我虽然在尽力往下压,可是现在怨声四起,诸多谣言揣测,又加上曾贤失踪……下面的人都猜江家出事了,局面也撑不了太久了。”
  江怀雪叹了一声,握住江逐星的手道:“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这百十来号人跟着我都是为了赚钱的,赚得盆满钵满时自然鞍前马后,可到了这个地步就该反目成仇了,这样的情境下逐星还能强撑压力做成此事,你受累了。”
  江逐星握紧江怀雪的手,他打量江怀雪的苍白脸色,神情微动,垂下眼眸,克制着情绪道:“爷连日奔波辛苦了,不说那些,您好好歇着,一切等您好了再说。”
  回府之后江逐星和裴书锦将江怀雪安顿好,给人喂了药,看人睡下,两人悄声走到外室,江逐星一反镇静常态,压低声音有些急切道:“裴大夫,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听永兴不清不楚说了些什么长生蛊,又说你们去寻南疆医圣苏景行,原来爷中的不是毒,是蛊?”
  裴书锦沉默许久,想了又想,他能理解江怀雪不愿将此事示人,哪怕是他和江逐星都不行,毕竟经过这些时日,他也知道这件事给他们带来的只有无能为力的恐慌和痛苦,但是将心比心,都到了这个关头,实在不能再瞒着江逐星……
  裴书锦示意江逐星一起坐下,将他所知道的长生蛊原委以及南疆一行之事一五一十和江逐星说了,两人谈了许久,江逐星到了最后完全是在竭力忍耐着,裴书锦都能看到他紧握的拳头上暴起的青筋。
  江逐星一张俊脸上也尽是痛苦和愤恨交杂的情绪,他缓了许久,揉着自己的额头,声音都有些颤抖:“……活不过年底?真的没办法了吗?”
  裴书锦也愣愣地望着桌面上天青釉的茶盏,摇头道:“我想过了,除非他和曾有容一直保持那种关系……否则……”
  若不是顾念江怀雪还在里间休息,一向镇定的江逐星几乎能将桌子捏碎,他一腔的怒气无处可去,只感到一种本能的反胃,他情绪消耗过大,许久才冷静下来,疲倦道:“若爷真能做到,事情就不会闹到如今了……爷不是眼里能揉沙子的人,不要说他心有所属,哪怕没有,让他为了活命被迫碰自己厌恶的人……这对他太残忍了……” 第162章   江逐星不愧是江怀雪的知己心腹,说出的话也和江怀雪相差无几,裴书锦心中感叹,但还是理智道:“我知道江怀雪和曾家恩怨颇深,但是事已至此,无论你们怎么对付曾家,都不能让曾有容死,长生蛊生死相依,曾有容活着或许还有办法,若是她丧命,江怀雪必然……”
  “……我知道了。”江逐星摇头道:“曾有容乖戾狠毒,但如今大局已定她再掀不起什么风浪,爷他厌恶归厌恶,毕竟有姑姑的情分,我想他也没必要非杀了曾氏……”
  “那就好,先走一步算一步吧。”裴书锦叹了口气,也像是在安慰自己,又转念道:“对了,苏景行给的天香回魂丹可解百蛊百毒,但他说长生蛊较为特殊,功效会大打折扣,最多拖上三年五载,可我想只要还有时间,或许就可以有转机。但是江怀雪对此兴致似乎不高,丹药我给了他,他这几日蛊毒再次发作,那么痛苦却也没主动服药……”
  江逐星心情复杂,抬头看了裴书锦一眼,苦笑道:“三年五载,比起年底之期确是很长了,但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数着日子等死,何尝又不是另一种折磨……”
  裴书锦也明白,但还是强忍着心底酸苦,劝慰道:“聊胜于无,我们总不能看着他连今年都熬不过吧?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我希望江大哥……你能劝劝他,尽早服药吧。”
  “……好。”江逐星眨了眨略微泛红的眼,长舒了一口气,重新恢复冷静道:“你说的对,我们不能一味陷入消沉情绪。为今之计,多活一个月一天都是好的,三年五载,也够做很多事了,事不宜迟,等爷醒了,我这就让他服药。”
  两人聊了好一阵,又沉默相对坐了许久,天色都黑了,屋里隐隐传来动静,想来是江怀雪醒来了,江逐星看了一眼裴书锦,便决然起身进了内室。
  江逐星和江怀雪在内室说着话,两人感觉都还算冷静,裴书锦坐在外面听不太清,他本想着回避,但左思右想还是起身紧走了两步,在屏风外停住了,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
  “……你让我想想。”
  “爷还想什么?”江逐星有些着急:“时间不多了,既然这一趟有这样的机缘,就说明您吉人自有天相,您先把药吃了,那可是三五年的时间,我们总能想到别的办法!”
  “逐星……”江怀雪无奈道:“这些我也懂,我现在身边有书锦,有你,还有湛儿,我还有这些在意的人事……我何尝不想活下去,可是我……”
  “爷!”江逐星赶紧趁热打铁道:“你何时如此优柔寡断?裴大夫也是希望您赶紧服药,多少还能解蛊毒发作的痛楚,不说有三五年之久,就算是三五天也是聊胜于无啊。”
  “逐星,这几日我一直在想这件事。三五年……不长不短,实在鸡肋。”江怀雪轻笑一声,意味深长道:“我江怀雪这一生不算长,但该有的我全都有了,能做到的我也全做到了,人世间的善恶美丑我都领教过,再苟延残喘三五年,对我又有多大意义?……反而却拖累了他……”
  “……您是说,裴大夫?”
  “……书锦他认死理,我要是这么拖三五年,就像头顶悬着一把剑,叫他如何能放得下心做自己的事?他才刚要二十岁,正是最好的时候,若是再拖累他,我走以后,只会让他更难走出来罢了……还有你,这些年都在围着我转……你们都应该有自己的人生,不要在我身上白白浪费时间了。”
  “爷……求生不是人的本能吗?”江逐星有些艰难地质问道:“这都到了什么关头,您为什么还想那么多呢?您就不想想自己吗?你若是不愿意服天香回魂丹,那不妨和曾氏……你就把她当成一个物件儿一味药也好,横竖是为了活命,你总不能真的让我们看着你活不过今年吧?!”
  “逐星……”江怀雪声音肃然:“我知道你关心则乱,但你清楚,如果我能做到,又何至如今?我做所有决定前,已经预料到了结果,也做了最坏的打算,我不后悔,也不害怕,你们的人生还长,多为自己想想……”
  裴书锦听到此处,有些认命地闭上了双眼,他感到喘不过气,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江怀雪的房间。
  他在室外有些费力地呼吸着,脑中恢复了些许清明,他就坐在台阶上,漫无目的地望着天上的繁星。
  这趟回来,他与江怀雪都竭力避免再谈起他们之间的感情,就连他自己都不太清楚,现在他和江怀雪是什么关系,爱与不爱对他们来说似乎太过轻飘飘了,那好像是一种更深的宿命般的羁绊。
  他根本不敢想象江怀雪活不过今年。如果江怀雪选择再活三五年,他一定会竭尽所能去寻找解蛊之法,可如果三五年后还是一样的结局……他也必然会更加绝望。
  从无量山下来时他就已经多多少少有了一点猜测预料,今日听到江怀雪这么说,他心里就像是注了铅,又沉又痛。
  这世上,怎会有此等穷途末路……生生让人五脏俱焚。
  第129章
  事已至此,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耗了几日,所幸还有一点时间,都也没再提起天香回魂丹的事,江怀雪刚熬过一次毒蛊发作,暂时又恢复了一些精气神。
  江怀雪这趟回来,生意上的事再不过问,哪怕江府的门都快被叩烂了,江怀雪也像个没事人,无论达官显贵还是掌柜伙计,他一概目中无人。 第163章   裴书锦多少知道,江怀雪这次扳倒曾贤本就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新皇那里对江怀雪也同样提防得很,加上他又为解肃州之围倾尽江家粮行,惹得各路掌柜怨声载道,一切已然是急转直下无力回天了。
  他知道江怀雪累了,这些年他承担了太多,如今名利富贵皆是浮云,他只想漫无目的地过好最后的日子。
  八月十五在即,府里还是按照惯例热火朝天地装饰置办着,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一切都安和圆满。
  裴书锦也难得地闲了下来,他和江怀雪喝茶赏菊聊天,看江湛读书骑马逗猫,他自记事起好像就终日繁忙,但在最险恶的关头却过上了最闲适的日子。
  八月十五那天,江湛跟着众人燃灯祭月,晚宴后就困了,众人也都饮了些酒,稍有醉意,月上中天时就散了,安顿了江湛睡觉,裴书锦和江怀雪在书房里烹了桂花茶看书赏月。
  裴书锦和江怀雪各自看自己的书,偶尔对答两句,龙涎香混着丹桂的气味流淌在空气中,一时之间满室的静谧祥和。
  突然一阵风声,门应声而开,打破了静寂。
  有一人身穿一袭黑衣自夜色而来,她走到江怀雪近前,将斗篷脱下,露出一张堪称惊艳瑰丽的脸,不动声色如裴书锦,在看到那一刹那都觉得有呼吸一窒地感觉。
  久闻其名,未见其人。
  柳霏烟。
  江怀雪该是早有预料,放下书道:“回来晚了,没赶上中秋晚宴,要厨房做点吃的吗?”
  柳霏烟身量高挑,扎着高马尾,如松笔直,她只大略扫了裴书锦一眼,神色略显冷淡,而后仔细打量着江怀雪,低声道:“爷,你气色好像不是很好,病了吗?”
  “没有。”江怀雪语气平和:“天气转凉有些不适而已。你呢?这趟还顺利吗?”
  柳霏烟没有立即回应,一双形似柳叶的凤目往裴书锦那里轻瞟了一下,江怀雪也感受到了,淡淡扫了柳霏烟一眼道:“我的人,有什么直说就行。”
  裴书锦却觉得有些不自在,合拢了书,起身淡然道:“我有些困了,先去睡了。”
  裴书锦也没等他们回应,转身便掀开幕帘走了,他这些日子为了就近照看江怀雪,就住在他书房旁边的配室,他回去洗漱了一番,准备躺下时看到天青色帘幕映出两人身影,仍在对坐交谈。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算太低,裴书锦在隔壁可以听到个大概,原来柳霏烟一路暗中跟着曾贤赴京,曾贤被秘密看押后,她不仅给三司和御史台那些一向忌惮封疆大吏的难缠清流递了曾贤的罪状,还将曾贤其人的事迹添油加醋编排了不少唱词让街头稚子到处散播,说他在江浙一手遮天翻云覆雨,浙人只识曾总督,皇帝难买三分面……
  其实以裴书锦对江怀雪的了解,他是不会打无把握之仗的,尤其是这一场他把自己的性命和江家都堵上了,就绝不允许失败。他赴京暗中运作半载,回扬州时想必大局就已经定了,但是柳霏烟仍旧以赶尽杀绝之势追到京城,想尽办法确保万无一失,裴书锦皱了皱眉,柳霏烟的声音固然清越冷静,但莫名让人感到一种阴冷狠绝。
  柳霏烟又向江怀雪问及曾家两个兄弟和曾有容的事,话里话外认杀机毕现,甚至江怀雪都要平静安抚她两句,裴书锦甚至觉得,她和曾家的恩怨似乎比江怀雪还要深……
  裴书锦愣神许久,叹了口气,这些恩怨纠葛实在让人头痛,又让人心中负累,他现在也不想好奇追究了,他拉了拉被子裹住自己,准备安心睡自己的觉。
  灯火掩映的帘幕后江怀雪却突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不早了,该睡了,你一路奔波,去早点休息吧。”
  柳霏烟却置若罔闻地又说了几句,好像还想再确定些什么,江怀雪却执意起身道:“好了,放心……你只需安心等着,不会久了。”
  江怀雪已经有起身送客的姿态,柳霏烟的话也只能戛然而止,她沉默了许久,打算起身离开,又突然回首道:“江怀雪,你是不是……已经不在意这些了?”
  江怀雪愣了一下,耸肩道:“或许吧,该做的我都做了,事到如今,那些可以预料的结果对我来说……或许也不那么重要了。”
  柳霏烟突然笑了一声:“那什么是重要的?”
  江怀雪撩开幕帘朝裴书锦的方向看了一眼,又轻声重复道:“……该睡了。”
  柳霏烟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突然似笑非笑道:“我真羡慕你,像我们这样的人,身披黑暗负重万钧,心里竟还能放下别的。”
  “除了仇怨,我们就不能拥有别的东西了吗?”江怀雪叹了口气,摁了摁眉宇:“……这两年,有人身体力行地教会我,做自己认为对的事,但不要被仇恨支配,他们不值得。”
  柳霏烟指向帘幕的方向,终于有些难以置信地摇头笑道:“是他吗?像你这样的人,这世上竟然还能有人教你做事。”
  “浊世俗人,我们都是。”江怀雪声音虽轻,但颇为郑重道:“只有他,只有他是不一样的。”
  ……
  江怀雪很快送走了柳霏烟,关门声响起后不久,江怀雪转身回来,他掀开帘幕,靠着廊柱站了许久,隔着不远不近地距离望着裴书锦,很久后才叹了口气,缓步回了自己的寝间。
  假寐的裴书锦睁开了眼,望着天花上的彩绘,一夜无眠。 第164章   第130章
  八月二十,中秋佳节刚刚过去,各处的叶子落了不少,江府里的盆景装饰也要有序撤换,下人们各自忙碌,仍是一派宁静。
  午后用过饭,江怀雪和裴书锦一盘棋下了一个半个时辰,两人既疲倦又紧绷,眼看江怀雪的黑子已有劣势,他怀里的江湛却等不及江怀雪下手,冷不丁推了一子下去,江怀雪定睛看了一会儿,笑道:“我真是越发不济了,过几年不会被这小子清算吧……”
  江怀雪话头一止,想来是想到自己没有“过几年”的机会了,脸上神情有一瞬不自然。
  裴书锦为了和缓气氛,看着棋局摇头笑道:“第几次了?两岁半的孩子……这谁敢信?我八岁才勉强懂得围棋规则……你小时候有他这么厉害吗?”
  江怀雪笑了一下,撑着下巴故弄玄虚思忖道:“我看他是蒙的,我小时候才是真聪明,我五岁的时候被我祖父拉着论春秋左传。”
  “怪胎……”裴书锦不可置信地连连摇头。
  “我五岁写诗投壶、八岁作序骑马、十岁论策围猎……本来所向披靡,可谁想到偏要遇到慕云深,什么事都压能我一头,气得我晚上睡不着觉,背资治通鉴解恨。我题名探花那年本也没在意,直接睡误了放榜的时辰,醒来出门时全是披红挂彩地来迎我,我骑着高头大马还挺得意,路过慕府一看,状元及第的匾就搁在墙根,气得我又是两眼一黑!”
  裴书锦被他煞有介事的样子逗笑,其实江怀雪虽对慕云深有些瑜亮情节,但根本没那么夸张,慕云深年长他四岁,虽然现在看来可能不算什么,但是少年时四岁之差又如何相提并论,江怀雪也是故意说笑了。
  裴书锦轻笑哄他:“你俩是同榜三甲,慕大哥那时十九岁了,你才十五岁,还是你比较厉害。”
  这话江怀雪听得顺耳,得意一挑眉毛:“那倒也是。”
  江怀雪脸上是难得的充满生机又幼稚天真的模样,裴书锦愣愣看着,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起来,恍惚中他觉得,其实这才褪去一切后原本的江怀雪吧……
  中秋过后,天色见冷见短,边聊边下了快两个时辰的棋,阳光渐渐西斜,突然,一阵嘈杂的响动打破了午后的宁静。
  江怀雪扔掉了手里的棋子,把江湛交给裴书锦,向后靠在围椅,脸上露出复杂又解脱的表情,敛目道:“……总算要结束了。”
  江逐星鬼魅似的身影瞬间就进了门,附在江怀雪耳边说了句话,江怀雪轻声道:“……霏烟那儿说了吗?”
  “还没告诉她,我怕她……”
  “通知一声吧,她一直在等。”江怀雪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补充道:“从后门走,让她冷静一些。”
  江逐星点了点头就闪身往厅堂后门去了,江怀雪转身道:“书锦,你抱湛儿去后头吧,尽量不要露面。”
  裴书锦抱着江湛隐身帘幕之后,他寻了个位置,既能藏身,也可暗中看到前厅的动静。
  江湛搂着他的脖子,小声道:“怎么了?”
  裴书锦搂着他郑重道:“湛儿,一会儿父亲要处理很重要的事,你切不可发声,若是哪里不适,你就掐我一下,但不可妄动,可以吗?”
  江湛听话地点了点头,靠在裴书锦怀里,小声道:“那我睡一会儿……”
  裴书锦正帮江湛调整个舒服的位置,前厅突然传来动静,江湛小声嘀咕了一句:“大姥爷?”
  裴书锦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连忙向外看去,只见曾贤戴着重铐枷锁被几个着官服的官差押到了门口,为首的一人先行入堂,一身锦袍玉冠,看着已有天命之年却不蓄胡须,像是宫里来的。
  江怀雪竟然亲自起身迎了过去,难得地恭敬道:“怎么是曹公公亲自来了,舟车劳顿,未能远迎,是江某的过错了。”
  曹公公揣手叹道:“为皇上分忧罢了。江老板,皇上待你可不薄,人三法司已经审了判了,判书我给你拓了一份。本来在京里就能处决了,这一趟特地奉旨押回原籍,自是要给江浙父老一个交待,更是……在体谅你的一番苦心筹谋。”
  “江某心中自然有数,皇上的恩要谢,曹公公的情也要领。”江怀雪接过判书看了一眼,皱眉道:“秋后问斩,朝廷二品大员判这样的刑罚……似乎该昭告天下。”
  “迟早会知道的。”曹公公摆手道:“抄家的人与咱家一道来的,先行往杭州巡抚衙门去了,与他有勾连那些人也都在暗中调查了……上谕是西北战事吃紧,外敌当前,这是头等的军国大事,而且这事之所以能这么快判下来,就是为了不大肆声张,万一他急了乱攀咬,再兴起大狱来,于公对国不利,于私……”
  曹公公别有深意地看了江怀雪一眼,唏嘘道:“莫说江浙和京里的众多官员惶惶,便是江老板你……便不怕吗?这翁婿关系,便是说破了天,也是撇不清的……咱家提点你,是念着你对先皇和皇上一片孝心,不想让你反累了自己的性命。”
  裴书锦正凝神听着,突然感到周遭好像有一阵怪风似的,四下一看,只见与他相对称的一边帘幕后也藏身了两个人,看那人影,该是江逐星和柳霏烟。
  江逐星似乎在拉着柳霏烟制止她出去,裴书锦皱眉想了想,他们或许对现在这个结果不甚满意,裴书锦纵然没有专门过问,但这些日子也知道他们几年来煞费苦心收集了曾贤诸多罪状,江怀雪赴京半载不惜代价辛苦运作,柳霏烟犹不甘心,更是专门跟到京城把事情搞大发酵,可是到头来……人虽是判了斩刑,但党羽并未深究,更未将其恶行昭示天下,此事掀不起多大风浪,江怀雪他们明明是替天行道,反而显得有些师出无名了,终归有些失望的。 第165章   但是曹公公话说得滴水不漏,江怀雪只能应道:“公公说的是,一切当以西北为重,以大局为重。那……姜家之事,又该如何?”
  “自打你面圣说了此事,皇上便很是震怒,重启旧案也是需要时间的,刑部已经在调查了,有了曾贤的供词便不用太过忧心,若是清者自清,不日就会还其公道,到时候会有人亲去福建宣旨的。”
  曹公公说完后抬头看着江怀雪的神情,摇头道:“你也是,本以为你这些年生意做到这么大,能耐通天,早该是个明白人,却没想到还和当年在翰林院一样认死理,先皇说你是眼里不揉沙子,我看你就是好日子过久了,偏要自找苦吃。”
  江怀雪闻言轻笑了一声,跟着叹息道:“知我者谓我心忧,公公是懂得的。”
  “好了,事已至此,不说那些了。人我给你带来了,有什么没了结的赶紧问,三天内还要押到杭州呢。”
  曹公公话一出,有人立刻将曾贤推了进来,曾贤戴着枷锁镣铐,行动不便,很久才进了门,江怀雪抬头看了一眼,将身旁椅子拉出来,示意曾贤坐下,而后对曹公公说道:“劳烦公公,让人卸了他的枷吧。”
  曹公公皱眉道:“那不行,罪员押解途中向来是枷不离身的。”
  “卸了吧。”江怀雪叹道:“只是方便说话,卸了枷还有脚链,出不了什么事的。”
  曹公公看了他一眼,挥了挥手,手下人卸了曾贤的枷锁,曾贤也面无表情,在椅子上坐下,交叉着手敛目靠着椅背上,仍不放弃身处高位的姿态。
  曹公公见状嗤笑了一声,挥手屏退了众人,又叮嘱道:“我去偏厅坐着,你有话快说。”
  江怀雪将近侍招呼进来,嘱咐道:“公公一路劳苦,差人带公公用些茶饭,把外面的官差们也都招呼好了。”
  江怀雪不着痕迹地向近侍打了个手势,那是府里招待贽敬的最高规格。
  曹公公去了偏厅,门外的官差也都避开了,厅堂内一时间只剩下江怀雪和曾贤二人,江怀雪又一次坐在他对面,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过月余,再见之时已是如此情状。
  第131章
  屋里只沉默了片刻,曾贤缓缓睁开眼睛。
  “江怀雪……”他突兀笑道:“我早知你不可信,却没想到,你还真要鱼死网破,如今你满意了?”
  “我不满意。”江怀雪冷声道:“你做过的事配得上世人唾弃遗臭万年,如今这样草草了事,便宜你了。”
  “哈哈哈哈……”曾贤突然大笑道:“江怀雪啊江怀雪,我看你真是猪油蒙了心!”
  “这些年我们同乘一船,里子面子全搅在一起,船翻了你能好活?我赴京时心中也有怀疑,但始终觉得你还不至于如此,却没想到……你联合外人扳倒我,用自己的身家做投名状,我死了,你到头也得落个家破人亡,你说你是不是病入膏肓?!”
  “我究竟有哪里值得你对我这样赶尽杀绝?!”曾贤身体前倾,红眼质问道:“我不过是用你些钱,但你也不想想,我帮你促成的生意又有多少?!这些年如果没有我,你的钱能挣得那么痛快吗?!我是关了你几个月,但也没薄待了你。我是你姑父是你岳父,你我联手只会有享不尽的权势富贵,你对我……哪来这么大的仇怨!”
  江怀雪只觉荒唐,面色冷峻道:“这些年始终有流言说我们官商勾结,更有说我是因着你的关系才把生意做得如火如荼,他们不清楚因果,你还不清楚吗?我江怀雪立身至今,是靠着你的仁慈施舍吗?”
  “我顾念亲谊,最赚钱的铺面给了你们,你儿子和手下在外打着我的名头借贷行商,把我祖产搞得乌烟瘴气,我重申行规和他们分清泾渭,他们却恩将仇报害我坠马,趁着我失明,你们和曾有容一家子联起手来想方设法蚕食我家业,发现自己没那么大能耐,又把注意打到逐星身上,控制了逐星,仁党又得了势,以为大事将成,都敢把我囚禁起来做你们的傀儡……”
  江怀雪说着都有些气笑了:“我江怀雪但凡少一点能耐运气,早就让你们一家剥皮饮血吃干抹净了,还能等到您纡尊降贵,来跟我谈合作?”
  江怀雪把话说破,曾贤也收起了怒意,冷笑了两声道:“你总是揪着这点恩怨不放……我早同你解释过,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做的糊涂事,我也不赞成,至于关你那次也不过是因为政见不合,朝局如此,我也没有办法……”
  “你是真把自己当我爹了呀。”江怀雪怒极反笑:“我是活该任你予取予求吗?你为什么就不肯承认,你从开始拉着我谈志向谈苍生,后来非要插手我的婚事,把自己的亲族和我的生意搅在一起,又迫我攀附仁党……这所有一切,不都是你步步为营死活要赖上我的吗?”
  “你总说联手,可联手讲得是个你情我愿合作共赢……你处心积虑步步紧逼,难道心里不清楚,我们哪有合作的前提?我江怀雪没有你,照样诸事可成,可你若是没有我江家,什么都不是!”
  “竖子不足与谋!”曾贤又被激怒道:“江回涯也就罢了,凭你也敢和我这样说话?你幼时叫姑父的时候可不是这种嘴脸!我早知道,你们江家这些人都是些道貌岸然之徒,表面亲厚,说到底你和江回涯,还有你那不成器的爹都一样,何曾真的把我当做一家人?!” 第166章   这强词夺理弄得江怀雪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匪夷所思道:“本是陌路之人,毫无血缘亲谊,江氏一家三代哪个亏待了你?可你呢?你有一天,把我们当过一家人吗?你那副心怀天下的大奸似忠的模样我至今还记得,一骗就是二十年,梨园名角都没你能演!”
  “我骗你什么了?”曾贤倒打一耙道:“我曾贤为官二十余载,不敢说自己毫无错处,可我没亏待过百姓!无论是两广福建浙江……在我吏治之下何时饿死冤死过一个百姓?”
  “你没睁眼看到,就可以当做没有了?你攀附仁党上下其手贪墨敛财,搜刮得哪一点不是民脂民膏?”江怀雪匪夷所思道:“御史台参你十八项罪名,哪一条冤枉你了?现如今还巧言令色让我敬你心怀苍生始终如一?”
  “lt;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gt;官场讲得就是和光同尘,府衙开支*么多,推行什么事都要上下打点,你那里给钱也不痛快,没钱怎么做事?你以为两手一挥空口白话就有人信服你吗?我夜眠不过六尺,日食不过三餐,又有多少钱是花在了自己身上,不都是为了实心做事吗?!”
  裴书锦都被曾贤的雄辩之才气得有些哭笑不得,突然帘幕一动,只见柳霏烟提着一把剑飞似的冲了出去,逼到曾贤身前,一张瑰丽的脸比腊月的冰霜还要严寒,她拔剑出鞘,几乎是咬着牙道:“死到临头还在颠倒黑白!构陷忠良,害人满门抄斩,也是你的心怀苍生实心做事吗?!”
  江逐星也紧跟着追出来,伸手拦在柳霏烟身前,颇为冷静道:“大事已成,切勿冲动。”
  “柳霏烟?”曾贤抬起头来愣了一下,并不避她剑光,眯眼道:“你?……这有你什么……”
  “子衿,把剑收起来。”
  江怀雪说完转向曾贤:“姜子衿,还有印象吗?”
  “谁?……她是姜子衿?”曾贤大为意外,也并不畏惧柳霏烟仇恨的目光,只幽幽道:“不可能啊,那年我随你父母去姜家提亲,见到的可不是她,后来更偶遇姜子衿不止一面,无论活的还是死的,那人样貌平平,都不是她……”
  柳霏烟直面曾贤,冷笑道:“是天不亡我姜氏,留下我亲眼看你人头落地。”
  “你见到的姜子衿只是她的侍女。”江怀雪语气放缓,轻抚衣袖解释道:“子衿她幼时便显异相,姿容瑰丽非常,江湖术士说她有倾城遗祸的命格,让她深居简出,上山避世学艺。”
  “你们上门提亲那时,子衿怕我是以貌取人之辈,故意让侍女假冒试探,可我当时无心婚事并未亲去,子衿想我并无诚意也不想勉强,不愿表明正身出嫁,干脆回到了山上……可我父母初时一无所知,并不介意女方姿容平庸,极尽仁善宽和,便让那侍女动了心思,故意以姜子衿的名义在外招摇,又与我父母殷勤交往,认准姜大人碍于情面不好拆穿,就想以此迫使姜大人假戏真做干脆认她做了女儿……”
  江怀雪谈及往事娓娓道来,柳霏烟也渐渐冷静了下来,收起佩剑,有些神思恍惚道:“那时我父母心中也很是不安愧疚,但他们苦口婆心也不曾说动我,无奈之下威胁我要和我断绝关系,真的认那侍女做女儿……”
  “我当时任性之至,连家也不回了,随便他们怎样……”
  “却没想到,那之后,便真的再没了家。”
  气氛一时有些凝重,柳霏烟说完才意识到自己不应在仇人面前袒露心迹,用力将佩剑杵地,眼神又变得冷峻非常。
  曾贤听完好像并不觉得有愧,竟然若有所思地笑了一声,摇头道:“大隐隐于市,谁能想到艳绝江南的第一名妓是福建按察使的千金小姐……江怀雪帮你把身份做得天衣无缝还娶到了我眼皮跟前,真是好心计啊。”
  “论心计谁能如你!”柳霏烟不忿道:“死到临头不知悔改,还坐在这里说别人好心计,菩萨面孔蛇蝎心肠,我们皆是被你逼到如此!”
  曾贤不以为意道:“少在那里装什么善男信女了,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你们有一个算一个,哪个身上手里干净了?怪不得说是抄家前姜子衿以死明志自尽了,为了保你,就连姜尚不也害了无辜人命?!”
  柳霏烟已经气到浑身发抖,江怀雪赶忙按住她,无奈劝道:“论强词夺理,你我都不是他的对手。史册里人心里自有评说,不要和他辩了。”
  曾贤的伶牙俐齿轻而易举便能将人激怒,柳霏烟因着江怀雪在侧才按捺下来,以仅存的理智执着道:“我父亲一生清廉,耿介刚正,你在福建任上时便与他假意交好,暗中将他扯入海上商贸之事,那时起你便已在私开市舶从中牟利,我父亲升任按察使后严禁私船,那些在你手下走私的匪民失了利益索性与倭寇勾连在了一处,顺熙二十七年朝廷力主剿倭,你怕自己罪行败露,串通内应伪造账册证物把罪名都诬陷在了我父亲身上……可怜我父亲被治了满门抄斩的大罪都不知道是他的同僚好友下的毒手!你这样罪大恶极之人还敢红口白牙评说别人?”
  “什么一生清廉,耿介刚正,出来做官的靠清廉就可以吗?!”曾贤不耐烦道:“你们这些黄口小儿懂得什么?福建那等荒蛮之地,十年九灾,最有价值的也就是海贸。我在任上时那几次灾荒瘟疫,若不是靠我东挪西凑钱粮赈灾,人早就逼反了,到时多少人都会投奔了倭寇!福建之所以几年还算相安无事,是我辛苦筹谋稳定大局,姜尚跟在后面捡现成的都捡不好,一上来就宣扬海禁砸了多少人的饭碗,还说他耿介刚正,解决不了国家百姓的燃眉之急,他再刚正再清廉又有什么用,不过是多个会喘气的废物,死了也活该!” 第167章   不论曾贤说得是否有道理,他构陷忠良害了姜家满门,竟然还在这里辱骂人家废物,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就连作为旁观者的裴书锦都气得有些头晕脑胀。
  “我杀了你!!”柳霏烟一张冰白冷艳至极的面孔因愤怒而染上薄红,就连眼眶都是红了,她近乎被这种自圆其说地罪恶逼到丧失理智,顷刻挥剑而出。
  江逐星紧迈一步,在后**脆一掌劈晕了她,无奈叹了口气,将她放到后边榻上。
  曾贤表情不屑,状似轻松地弹去衣服上的灰尘。
  “我最后再问你一件事吧。”江怀雪已有些疲累,强撑道:“此事乃你我私仇,我查访多年,不得铁证,也不曾将此事当做你的罪状。但事已至此,你告诉我,我父母……是你吗。”
  曾贤竟反常地沉默了片刻,随后才轻笑道:“我的话……你还相信吗?”
  江怀雪揉了揉额头,看着他道:“我最信你的时候是七年前你与我夜谈苍生疾苦之时……其次,就是现在。”
  第132章
  曾贤沉默了一会儿,向后一靠坦然开口道:“……你父母那时常年在福建,姜家出事被抄家收监时,他们恰巧在福州交茶,听了消息后便暗中调查,我们之间毕竟交往太深,你姑姑言谈时又不注意许多事情,很快他们便起了疑心,竟真查沿海匪寇那里,出高价拿到了原始账册……那些账册一时半刻也查不到我头上,我也不想因此就对他们赶尽杀绝,只是派人跟着他们夺回账册,谁知道他们避到了武夷山石涧茶园,那里植被连天雾障环绕,那些人数次闯入不得法,为了逼出他们竟想出纵火烧山的馊主意,没想到茶园为了平山造路刚存了不少火药,火势一起……山崩地裂,什么都没了,我派去的那些人也只有两个守在山腰的回来了,但脏腑受损严重,没几日也都去了……”
  江怀雪听完,呆愣了许久,断断续续冷笑了一阵才道:“怪不得,这些年掘地三尺找不到一个知情人,追查当年火药的来源竟查到了我父母名下。”
  “我失明后好不容易得了闲,亲赴武夷山,险些在山上遭遇不测,是你怕我发现端倪,也想将我杀人灭口吧?”
  “我不想的!”曾贤诡辩道:“我何尝想对你赶尽杀绝?武夷山上究竟是个什么情况,我也不知道,我只能找人先一步去阻你,他也只是找了些人见机行事,不想真的害你性命……但人都灰飞烟灭了,你若是一意追究,那也怪不得我!”
  江怀雪推测道:“武夷山上的假和尚就是你找的人吧?隆泰六年铸币因铜量有偏仅发行三个月便尽数收缴销毁,手里有这个做信物的,也不是无名之辈吧?他是谁?”
  “这你就别问了,做这样的事,我总归也有可靠的人,事已至此,我不会再累及旁人。”
  “都到了此时还有仁义面孔。”江怀雪嗤笑一声:“你这样的人也有心吗?那时长生蛊的事你已经得知,若是我死了,曾有容也活不了。怪不得你执意让她夺过才几个月大的湛儿,想必那时心中就已经有谋算了吧。”
  “那都是她自己选的,皆是她的造化。”曾贤面不改色道:“我那儿子女儿都是不成器的,他们没吃过苦头,全让富贵日子浸得不知好歹了,除了绍阳凑合些,皆是有勇无谋的莽夫,若非他们拖累,你我也不至于有今日。”
  “知子莫若父,你对他们倒也算了解。”江怀雪摇头笑道:“曾大人,一生筹谋,算尽人心,唯一不肯认清的,便是自己了吧。”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曾贤冷笑道:“江怀雪,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我早该知道不是一路人是走不到最后的。可真是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经历的事不算少,手段也不可谓不狠,竟还沉浸在那些虚无缥缈的仁义道德里!我欣赏你,总不舍得除掉你,一心想着改变你,明里暗里劝你现实些无情些,方能活得更好些更久些……可你呢,终究不悟道啊!”
  “你又在说这些冠冕堂皇的鬼话。”江怀雪疲累道:“你当初若不是装出仁义道德的嘴脸,我们祖孙三代会上你的当吗?一向淡泊柔善的姑姑会为了你辛苦求这个求那个吗?你若早就是这幅面目,从我祖父起就将你收拾利索了!你当年的模样自己是全忘了,得势后坏得理所当然,还怪我不肯与你同流合污?”
  “你还好意思提你姑姑?”曾贤大言不惭道:“江回涯临终时我和你姑姑是如何衣不解带侍奉的?你爹他能及得上我一星半点吗?!你爹和你姑姑一母同胞,可是偌大家业皆留给你那不成器的爹!你们祖孙三代都是嘴上与你姑姑亲厚,可是真金白银富贵权柄哪点想到她了?!让她辛苦求这求那,不还是因为你们不肯痛快给吗?!”
  江怀雪本就是强弩之末的身体,与他一场对谈下来,被他几次三番气得哭笑不得,纵然心态再是平和,也有些头疼气短了。
  “爷,算了吧。”江逐星过来,一张冰寒的脸也是强忍怒意,他给江怀雪披上斗篷,扶着江怀雪肩膀道:“此人死到临头不肯悔悟,佛祖也渡不了他,不必理他了,让他万劫不复吧。”
  曾贤却轻蔑道:“江逐星,真是江怀雪的一条好狗,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江怀雪却骤然发难,拿起桌旁茶壶连水带壶劈头盖脸砸在了曾贤脸上,盯着他冷冷道:“顾念姑姑,我不愿把事做绝,还以为我给你脸了?你再信口雌黄,我有的是让你速求早死的办法!” 第168章   “爷,不要伤了身子。”江逐星心知此人无可救药,握着江怀雪胳膊道:“我去叫曹公公,带他走吧。”
  江怀雪挥手允了,江逐星睥睨曾贤一眼,转身便去了偏厅。
  曾贤身居高位惯了,是个不堪折辱的人,他缓慢擦拭着脸上的茶水,碰到茶壶撞击的伤处,眼神渐渐变得狠厉。
  “江怀雪,时也命也,我认了。”曾贤皮笑肉不笑道:“但你不要以为网罗我十八项罪状就想替天行道教化我,那些重要吗?”
  “若非党争失利,现在是你跪在我脚下。人这一生虽长,最要紧的关头也就那一两个,从方家倒台新帝登基那刻起,我就知道大势已去了。慕家兄弟的一出双簧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可他俩又能落什么好下场?你也一样,收起那一套自诩正义的嘴脸,也等着自己家破人亡的下场吧!”
  “你太啰嗦了。”江怀雪疲累起身,皱眉看了看身上溅到的水渍,慵懒道:“我可没你想得那么正义,我江怀雪也不戴这种枷锁。我要亡你,为的也不是替天行道伸张正义,只是你不死,我活得便不舒服,如此简单而已。”
  “哈哈哈哈……装什么云淡风轻!”曾贤拖着沉重脚镣也起身嘲笑道:“你扳倒我付出了多大代价,你自己知道!我曾贤布衣出身,来时便两手空空,能拉你富贵如云的江氏一门父子做垫背,我有何憾、有何悔?!”
  “布衣出身……你真的敢想自己的出身吗?你敢回忆自己来时的路吗?”江怀雪摇头叹了口气,不再理会他,收拢斗篷,转身欲往内室走去:“逐星说得对,你的障业太重了,佛也渡不了你。”
  “……江怀雪,最后听我一句!”
  曾贤大声唤他,江怀雪脚步稍一停滞,只见曾贤不知从腰带间拿出什么东西,不顾脚上镣铐整个人朝着江怀雪压迫而来,电光火石之间柳霏烟骤然从后面的榻上飞身而起,一把抱住江怀雪旋身推开,回身一剑就刺穿了曾贤的胸膛,柳霏烟清冷的声音终于露出一丝战栗快感。
  “你下地狱去吧。”
  “霏烟!”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柳霏烟几乎瞬间就夺了曾贤的性命,江怀雪脸色一变,推开她急忙上前探看。
  一直躲在后面的裴书锦也仓皇起身,将半梦半醒的江湛放下,快步冲进了内室,扑到曾贤跟前,看着他一身的血迹,裴书锦探了探曾贤的脉象,朝着江怀雪缓缓摇头。
  曾贤双目圆瞪,但嘴角却残留一丝笑意,江怀雪用力掰开他像是握着什么东西的手,里面竟是空空如也。
  江怀雪对着柳霏烟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是看到你清醒了,佯装要伤我,故意求死的。”
  这时江逐星刚好带着曹公公赶来,一看这场面,曹公公大惊失色:“怎么搞的?!罪员自有朝廷处置,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柳霏烟将手中染血的剑递上,坦然道:“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人是我杀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曹公公这才正眼打量她,看那倾城容貌呆愣了片刻,不由得感叹道:“他本就是判了斩刑的将死之人,你这姑娘何苦再把自己也搭进去……”
  曹公公摇了摇头,又朝江怀雪道:“江怀雪,咱家是信你才将人带来,如今出了这样的事,谁也无法交待,只能把她带走,上面若追究起来,别怪咱家有心无力。”
  “……公公且慢!”江怀雪出手制止曹公公,冷静道:“想必公公也能猜到了吧,她就是当年姜家遗孤姜子衿。”
  看见曹公公沉默不语,江怀雪继续道:“请公公细想,姜家满门惨死,唯有这一个忠良遗孤,忍辱负重多年,因父母血仇不共戴天,杀了本就判了斩刑的罪员,如今还要被槛送京师,天下谁人能闻之不怒?”
  曹公公也皱起了眉头,扯住柳霏烟的手略松,江怀雪不着痕迹将柳霏烟推开,趁热打铁道:“公公也说了,外敌当前是头等要紧的事,就连曾贤这种罪无可赦的大员都要不动声色处决,不可再横生枝节引致内患。今日公公若将她押了出去,民间百姓惯爱奇闻异事,她曾是冠绝江南的花魁柳霏烟,这件事传出去势必会闹大,届时百姓会如何评说?朝中清流会如何评说?皇上又是何等难做?难道公公猜不到吗?若是因此损了圣誉,谁能担待得起?”
  这话正中曹公公下怀,曹公公果然犹豫了起来,没头苍蝇似的转了一圈,颇为烦躁道:“这可是在你这里惹的事!你说怎么办!咱家若是放过她,怎么去和巡抚衙门交待?怎么和朝廷交待?即使咱家有心帮你,可外面那么多官差还眼睁睁看着呢,还能瞒天过海了?!”
  “公公莫急。”江怀雪镇定安抚曹公公,等人稍一冷静,才低头思忖道:“请教公公,若是今日有人试图反抗官差劫走人犯,那我们怎么做都不算过分吧?”
  曹公公闻言一愣神,像是反应过来什么,犹豫道:“这、这自然……”
  “公公放心,江某定不会让您难做。”
  江怀雪召过江逐星,神色坚决,冷静自若道:“逐星,速找几个可靠的人陪那个梧心一道,把曾氏几人还有那些关押的家丁随从全部放出来,就说曾大人带人来救他们了,已经把江怀雪押在了前厅。”
  江逐星心领神会,立刻领命闪身而出,曹公公愣了半晌,才摇头叹道:“江老板高啊,好一招借刀杀人兵不血刃。” 第169章   裴书锦取出腕中银针暂时止住曾贤胸口血势,又与江怀雪合力将曾贤的尸身摆坐在了椅子上。
  江怀雪有些疲累地坐在椅子上,撑着额头苦笑道:“事已至此,辛苦筹谋罢了,让公公见笑。”
  曹公公突然叹了口气,朝着柳霏烟摇头道:“哎,能遇到江老板,也是你的福分。家主难做,谁做错了事不都得他担着吗?”
  柳霏烟人虽站远了些,但目光还死死盯着曾贤的尸身,好像要从那血窟窿里寻得慰藉一般,又好像还想将那人大卸八块方可解恨,她目光冰冷执着道:“我无错,也无畏。”
  曹公公一时语滞,甩了袖子背过身去了。
  裴书锦擦干净手,犹豫了一会儿,也递给柳霏烟一方干净手帕,斟酌劝道:“姜姑娘,世事不尽如人愿,并非所有正义都是大快人心完美无缺的。我们不足以改变所有事,正如我们可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却不能让他输得心服口服。”
  “但人死万事休,你现在对自己有了交待,这就够了,也可以放下了。”
  柳霏烟却仍沉浸在这一室血腥味浓重的恨意之中,她抬眼冷冷看着裴书锦,出言不逊道:“你全家又没死在他手里,凭什么指手画脚?”
  “柳霏烟,别不识好人心!”江怀雪竟然前所未有地动怒道:“你要是冷静不下来,现在就带着尸体冲出去,让那些官差把江家一锅端了算了,也别想着替你父亲正名了!”
  裴书锦按住江怀雪,他倒并不怎么生气,血海深仇难以自控也是有的,而且他确实有些交浅言深冒昧了。
  屋内众人都沉默下来,蓄势以待,不多时屋外就传来喧哗叫骂交杂着短兵相接地嘈杂声,动静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猛地有人破门而入,有曾家的人,也有江怀雪的人,一时打得不可开交,裴书锦和曹公公他们早已避开,屋里只剩下江怀雪和曾贤相对而坐,曾家的人涌进来不少,终于有人突破重围扑到曾贤近前,刚叫了一声大人就发现异样,立马回头声嘶力竭道:“有诈……”
  “诈”字刚露出个音节,江逐星就如同神兵天降一般,身形骤然闪过,长剑一横一剑穿俩竟从曾贤的血窟窿捅进又刺破了来人的身躯,这时江家人故意放水,曾绍辉带着许多人闯了进来,看见这一幕睚眦欲裂,不由分说就带人提刀要去杀江逐星和江怀雪,他二人不动声色,由着两拨人真真假假打成一片,几个被宴请的官差被惊动很快闻声打了进来,缠斗一处,江家人又开始真正发力,与官差一道便把曾家众人收拾利落了。
  这时曹公公才从帘幕后闪出,佯怒道:“这些贼人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想劫走人犯,咱家和江老板都险受其害……”
  几个官差一看厅内场景,都不疑有他,恭敬道:“公公和江老板受惊,我等来迟了!”
  曹公公挥着衣袖急道:“快,立即上报朝廷禀明今日之事,罪员已就地正法,除了曾贤那两个人儿子交由巡抚衙门做并案处置,其余人都押到扬州府衙等候发落!”
  曾绍辉平白又被耍了一道,即使脑子迟钝也发现其中有诈,挣扎道:“江怀雪!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你个……唔唔唔……”
  江怀雪不仅将曹公公拉到了一条船上,这几个官差更是没少拿江家的好处,眼瞅着这丧家之犬的阶下囚还敢嚣张,堵住他的嘴就踹了一脚。
  大事已成,众人收拾残局,江怀雪又与曹公公促膝长谈一阵,刚才还惊涛骇浪的府里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第133章
  曾贤已死,曾家众人皆被处理带走,大事已了。府里关押的只剩下了曾有容和禁足的项映晚,江怀雪对自己已不做长久打算,趁着江家还有点积业,将许多侍卫仆人都遣散做了别的安排,府里只简单留下了二三十个亲信。
  八月二十五,事情刚刚平息不久,府里也冷清了下来,午饭后江怀雪歇下了,裴书锦答应江湛陪他放风筝,刚走到院子里,便看见柳霏烟背着包袱戴着斗笠走了过来。
  裴书锦有些疑惑,想了想迎面撞上也不能装作没看见,便客气问道:“姜姑娘……这是要去哪?”
  柳霏烟俯下身来,伸手摸了摸裴书锦牵着的江湛,江湛看起来与她不算亲厚但也并不排斥,柳霏烟竟然破天荒地笑了一下,裴书锦一时有些眼花,他总算知道为何古有烽火戏诸侯一说了。
  “裴大夫。”柳霏烟直起身来,竟然颇为惭愧道:“那天的事,是我冲动了,对不起。”
  “不碍事的……”裴书锦有些不好意思:“那日也是我冒昧了,姜姑娘的遭遇旁人又如何能够感同身受呢?”
  “其实你说的对,江怀雪也劝过我,可是我已陷得太深了。”
  柳霏烟叹气道:“我父母在事发前其实已与江伯父伯母坦白了,告诉了他们真正的姜子衿在山上,因此江伯父伯母暗中让人将账册送给了我,他们拿着一箱假账册逃走是为了声东击西……我听说武夷山崩伯父伯母遇难了,便料想十有八九是真凶下的毒手。我与师父明察暗访多年,无奈势单力薄收获甚微,终于冒了她人身份来了扬州,好不容易才取信于江怀雪,其中种种艰难……不足为外人道。”
  “我一心想要报这血海深仇,几乎是为了伸张正义讨还公道而活着的。如今大仇得报了,才开始反思一些事情。” 第170章   “这些年来,明明是我们一家的仇怨,却让江怀雪一家因此受害,伯父伯母因仁义之举无辜受死,江怀雪为了扳倒曾家也元气大伤……这亏情怕是永难偿还了,我也没有面目再见他。”
  “何至于此呢?”裴书锦不忍道:“……这样的世道,身为女子本就不易,纵然满腹才情一生肝胆,也如逆水行舟,姑娘历经艰苦不改孤勇本色,忍辱负重至今日,不伤及无辜地复了仇,为姜家正名指日可待,已是可敬可佩。江家父母和江怀雪也是出于一片情谊和心中正气,又如何会怪怨被拖累?江怀雪那日并非有意呵斥你,他更不会觉得姑娘欠了什么亏情。姑娘千万不要因此负气出走……”
  “……多谢裴大夫。”柳霏烟正视裴书锦,神色动容,轻声感叹:“江怀雪说你与众不同,我还以为他是一叶障目,现在想来是我狭隘了。”
  “但我已经想好了。”柳霏烟话音一转,语气冷静道:“他那日的话本就有理,我也并不介意,天下众人皆可弃绝,唯江家大恩永不敢忘,又谈什么负气呢?只是那日我手刃曾贤,已经险些累及江家,更劳江怀雪辛苦筹谋。如今大仇得报,往后无论是凶是吉,都该由我一人承担了……我也没有理由再留在扬州。”
  “没有理由?”裴书锦有些怔愣道:“那你和江怀雪……”
  “你别误会,我们之间不是那种关系。”柳霏烟轻笑了一声,从袖口抖落了一个信笺:“当年江怀雪替我赎身纳我进门只是怜我身世与我共同筹谋大计,此外再无其他。我过门之时就已经拿到了休书,随时皆可自行离去……”
  “啊?”裴书锦听她解释,一时之间竟有些窘迫,摆手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是不是不要紧。”柳霏烟收起嘴角弧度:“江怀雪很好,但我没有福分。”
  “我少时便觉得,世人多是以貌取人,男人尤甚。后来经历得事情多了,越发笃定男人皆是见色起意之辈,能不起意的无非是那色还不够美,不够合他们心意。所以我对男人不感兴趣,也瞧不起他们。”
  “初时我也不觉得江怀雪就能特殊,何况他混迹商场一身铜臭,哪怕两家有深厚渊源,我也有怀疑他是装模作样。可时日一久,我不得不承认,他是我见过最睿智,最通透,也最坚守本心之人。”
  “他是一个真正的智者,他能看透人心,也不会为任何表象所沉沦。”
  裴书锦仔细想了想,柳霏烟说得算是比较中肯,虽然江怀雪经常嘴硬,自诩是个重利轻义的商人,可他出身仁义之门饱读济世之书,从根儿上便是清明正直的,或许这也就注定了他慧极必伤、强极则辱的结局。
  正如曾贤所说的,身居高位者,不够无情不够现实,便不能长久。
  裴书锦叹息道:“江怀雪有姑娘这样的红颜知己,也算是人生幸事。”
  “不是什么红颜知己。”柳霏烟纠正道:“江怀雪不喜欢这样说,我也不喜欢。我们只是同行过一段艰难路。”
  “你现在还看不清吗?”柳霏烟摇头轻笑道“他若是有知己,也只肯认你。”
  “见素抱朴,少私寡欲,裴大夫有古贤之风。能遇到你,也是江怀雪的福气。”
  裴书锦皱眉道:“姜姑娘过誉。你们都是胸有沟壑之人。而我这样的人,不堪大用,只是做好力所能及之事罢了。”
  “裴大夫不必过谦,世间又有哪桩哪件真的是什么大事呢?”
  柳霏烟望向庭外,目光悠远:“时辰不早了,我也该走了。江怀雪近来身体似乎略有不睦,我就不扰他了,我们之间也无需再客套了。”
  裴书锦这才意识到,柳霏烟时至今日仍不知道江怀雪中长生蛊性命堪忧之事……她这一走,怕是……
  裴书锦愣神的功夫,柳霏烟又蹲下身抱了抱江湛,将一个雕文饰字的银手环交给江湛,起身道:“这是寻我的方式和信物,江怀雪是不会要的,就给湛儿吧。他日江家若有需要,在下生死以报。”
  第134章
  柳霏烟就这么走了,江家还是平静得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裴书锦和江怀雪说后,江怀雪好像也并不意外,只是一边从裴书锦手里接过玩累的江湛,一边感叹道:“她已求仁得仁,如今大仇得报,该回去告慰父母在天之灵了。”
  裴书锦还欲说些什么,江怀雪就拉过他,皱眉道:“累坏了吧?以后这种跑来跳去的,让逐星陪着湛儿去,你腿不好,还是得好好养着,别总惯着他。”
  江湛趴在江怀雪腿上,小声道:“叔父太忙了,总是没时间……我想让大哥哥陪我玩。”
  江怀雪不由得失声轻笑,弹了江湛脑门一下,无奈道:“你这是叫的什么辈分。”
  裴书锦也觉得无所谓,摸了摸湛儿脸颊道:“湛儿也不闹,陪他很省心,我倒是觉得很久没这么闲过了。”
  江怀雪取了两个暖袋,放在裴书锦小腿侧按揉着,叹息道:“我已经多方打听过了,你还年轻,只要平日保养得当,虽然不敢说恢复如初,假以时日也能行走如常,你要记得经常针灸热敷……还有那个药浴,也要按时泡。”
  裴书锦轻笑了一下,摇头道:“我自己心里有数,不碍事的。”
  唠叨一阵,江怀雪才意识到什么,连忙解释道:“你别误会啊,我不是不信你的医术,只是你这人向来做别的事一丝不苟,对自己却不甚上心……” 第171章   裴书锦有些愣神,江怀雪陆续从各处搜罗了许多药膏方子,却又不好意思直接给他,每次都小心翼翼地装作不经意提及,可最近这些日子,江怀雪开始有些频繁地叮嘱他用药保养,这样一反常态地啰嗦简直不像江怀雪了……
  裴书锦心中一沉,他一直刻意地忽略江怀雪时日无多之事,可是这始终就像是悬在他们头顶的一把剑,掉下来只是迟早问题……
  江湛看着江怀雪帮裴书锦揉腿,也有些好奇地有样学样,抱着裴书锦完好的那条腿也按来按去,裴书锦被他这么一逗,心底阴霾淡了几分,揉着江湛的脸笑道:“好乖。”
  那只雪白的狮子猫踮着高傲的步伐从他们榻旁路过,屋里氛围格外地好,裴书锦不着痕迹地把视线落在江怀雪那里,江怀雪也挑起嘴角轻笑了一下,而后像是意识到什么,笑容凝滞,目光也有些空洞,裴书锦心里一酸,实在不忍再多想下去,便想法子扯开话题道:“……姜姑娘真的就这么走了?我看她情绪也并不高,本该是替天行道大快人心的事,却是这么个收场,实在是……”
  “哎。”江怀雪叹了口气道:“正如你所说的,诸事不能尽如人意,我们可以让他死,却不能让他悔……卧薪尝胆筹谋多年,最后也就是这样一个结局,霏烟她心中定是有恨的,可是事已至此,我也不能再帮她更多了,人也不能死了再死,除了放过自己,又能怎样呢?”
  “那天我见你和曾贤对谈……”裴书锦斟酌道:“我觉得其实你和姜姑娘对他的恨是不一样的,姜姑娘是不共戴天的仇恨,而你……好像有很多遗憾。”
  江怀雪揉腿的动作一顿,愣了一下,苦笑道:“……江家三代信任错付,我父母之死他是罪魁祸首,他的步步为营将我原本的人生毁于一旦,意识到这些的时候我怎么不恨呢?我也一度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可是……真到了结局收场的时候,好像也看开了,许是成天和你在你一起受了你的影响,戾气都磨没了。”
  “其实曾贤说得也对,他那些儿子女儿都是些又蠢又坏之辈,多看一眼都觉得晦气。可曾贤……我犹记得少时,他衣不解带为祖父侍疾,令亲生子女都汗颜,文笔见解皆是不凡,为官也颇有才能,治下几地确乎也没有出过什么大乱子,若非那真真假假的忠孝仁义,江家也不会被妨害至此……”
  裴书锦仔细想想,也叹道:“我与他也算有了两面之缘,他的相貌声音实在似忠非奸,义正辞严地说些东西的时候,没理也能辩三分,让人都有些怀疑自己……”
  “我听他那日的言语中满是痛惜不解,一直纠缠于他欣赏你看重你,而你却不肯与他同道……这话虽是强词夺理,但是他对你,可能确乎也有两分真心。”
  “两分真心却有十分歹意,又有什么用呢。”江怀雪嗤笑:“我承认,我这些年打过交道的人形形色色,他是难得的聪明人,很有几分手段,与他共事爽快利落,曾经也有英雄相惜之感。可是这些终究只是表象,我们从根上便是截然不同的,也注定鱼死网破的结局。”
  裴书锦点头道:“是啊,道不同,终究不相为谋。我也见识了什么叫死到临头不知悔改,这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从来意识不到自己的恶,把自己的罪行都能归咎于旁人,从来只有他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他。”
  “我也不曾想到,他已经执迷不悟到了这种地步。”江怀雪苦笑:“我以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死到临头总该负疚悔罪……却没想到,世上真有这样无可救药之人。”
  “我觉得这样的人应该活得很痛快吧。”裴书锦若有所思道:“只有他们自己是人世的中心,旁人皆是草芥工具。我们会因为连累或者无意伤害到别人而内疚辗转,他们哪怕是杀人放火都能归因于旁人碍眼……生活在这样的一套信念里,就连死亡都不能改变他们,当真是所向披靡。”
  江怀雪失声笑道:“你这么一说,我都有点羡慕他们,活得潇洒死得痛快……这世间当真是没天理了。”
  “或许真的是吧。”裴书锦叹道:“现在想来,裴思清年纪虽小,却已有这样的潜质,我那继母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经此一事,我算是明白了,这种人不要妄图改变他们,也没必要恨他们,离他们远远的吧。”
  江怀雪深深地看了裴书锦一眼,也叹道:“苦了你了。你那父亲真是有眼无珠,他识人不清,迟早要受大罪的。”
  裴书锦玩笑道:“我那继母弟弟虽远不及曾贤坏得有本领有风骨,但也有过人之处。当初也不知是谁,可是不由分说地对裴思清另眼相看。”
  江怀雪思及往事,忍不住笑出了声,半晌才咂舌道:“我当初怎么那么幼稚啊……”
  “说真的,若不是你提到,我连裴思清是谁都忘了,更不知他几个眼睛几个鼻孔……那时我总觉得你不把我当回事不将我放心上,心里憋屈坏了,就想着趁机气气你……”
  裴书锦翻白眼:“你几岁啊……湛儿听了都自愧不如。”
  江湛哪里懂得那么许多,只是闻声咯咯笑着,话题兜兜转转至此,三人顿时又笑闹了起来。
  正在此时,永兴突然在外叩门呼唤,江怀雪应了一声,裴书锦连忙从江怀雪怀里收起腿,永兴很快进来,犹豫道:“爷,二夫人……哦不,项氏好像是病了,已经两日水米未进了,守卫的说她一会儿醒着一会儿又昏了,看着不太好的样子,您看,是不是要叫个大夫……” 第172章   江怀雪闻言揉了揉额头,显出些倦怠之色,无奈道:“怎么就不能轻省一天……”
  裴书锦下床穿鞋道:“这样,我去看看吧。”
  裴书锦正要和永兴走,江怀雪也跟下来道:“一起吧。”
  项映晚被禁足房中后江怀雪也没有太过为难她,衣食起居一如往常,她若是愿意,在院子里走走也无不可,她却一直大门不出,没有闹出任何动静,也不曾传过什么话。
  几人进了屋子,永兴在屏风后唤了好几声,不见项映晚回应,江怀雪和裴书锦对视了一眼,先行进了寝室,走近了却发现项映晚斜趴在床上,脸色苍白发丝凌乱,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
  裴书锦赶忙上前探看,刚搭住项映晚手腕,她就下意识抗拒了一下,不过她已然神思游离,身上根本没有任何力气,裴书锦试过脉象,眉头越皱越深,还不待进一步动作,项映晚忽然像害了失心疯搬浑身抽搐起来,原本的温婉佳人此刻苍白如鬼四肢扭曲,江怀雪连忙叫了永兴一起将她抽搐不止的四肢压制住,又将一块白布塞进她嘴里防止她失控咬舌,江怀雪大为意外,连叫了项映晚好几声,皆不得回应,他皱眉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以前从来没有过吗?”裴书锦边问边替她擦干汗水,试了试她额头温度,翻了她的眼皮,连忙拿出针具替她针灸镇静。
  “不曾……”江怀雪其实对项映晚所知甚少,虽然开始两人还算是举案齐眉,可是好景不长,不到一年便生起芥蒂,之后两人见面都是极少的,项映晚身上发生了什么,江怀雪还真的不甚清楚。
  几针下去,项映晚四肢抽搐稍有缓解,裴书锦又给她喂了清心凝神的丹药,而后细致检查她的耳后和手脚,发现了一些暗红色的异样纹路,他设法施针将那东西顺血液逼到指尖,而后挑破她的手指,接了一碗底的血。
  碗底的血液呈现不正常的暗黑色,裴书锦将碗放在蜡烛上烤了一会儿,里面豁然出现一些像小虫子般的东西起伏游动。
  江怀雪脸色一变,像是已有预感,呆愣道:“这是什么?!……”
  “果然如此……”裴书锦放下碗,擦干净双手,看着经历一场磨难的项映晚,缓缓摇头道:“大理回来时许渐清给了我不少蛊毒相关的书,这些日子我也基本通读了下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是一种叫百日醉的蛊,也是当年同长生蛊一起遭窃丢失的。”
  裴书锦和江怀雪对视一眼,两人皆是心照不宣,江怀雪呆愣许久,才摇头道:“我早该想到的……曾有容这种下三滥的法子能用在我身上,更能用在别人身上!”
  “我记得你说过,项姑娘应该是有孕后不久,就突然与你离心和曾有容混到了一处……现在看来,曾家全然是为了子嗣才执意让你迎娶项姑娘,他们早就都图谋好了。项姑娘若是不替他们做事,怕是孩子生下后就性命难保了。”
  “为什么……”江怀雪呆楞许久,突然觉得荒谬,摇头道:“我问过她那么多遍,为什么全然不肯同我说,难道是我不值得信任吗?”
  “好了,感情的事谁也说不清,你等她醒后慢慢问吧。”
  一夕之间,项映晚曾经身不由己的行为都找到了缘由,江怀雪本能显露出的心疼和担忧是人之常情,但却让裴书锦心底里升起一阵异样的烦躁。
  裴书锦极力按耐着这种陌生的情绪,他想,一定是近来发生的事情太多,终于让他心力交瘁。
  与自己本能的情绪作对令人疲惫,裴书锦终是面无表情地就事论事道:“眼下要紧的是找曾有容要解药,百日醉不同于长生蛊,是一种单方的恶蛊,解药与当时下蛊所用的引子有关,只有下蛊之人知道。百日醉每隔七七四十九天就会发作,呼吸困难身体僵直如醉死酒中,连续百日没有解药,将必死无疑。”
  第135章
  江怀雪让人把曾有容押过来兴师问罪,可是等了许久,永兴才着急忙慌赶回来道:“爷!曾氏……曾氏跑了!看守他的永同和永和就晕倒在门口,怎么都叫不醒,我把人抬来了!”
  昏迷不醒的永同和永和被抬过来,裴书锦连忙过去查看一番,左右开弓替两人印堂施针,不多时竟有两只小飞虫从两人的鼻孔飞出,裴书锦连忙拿出药箱里的桐油膏将两只不起眼的小虫粘住,叹道:“还好,是三尸幼虫,还未养成,只让人昏迷,不致命。”
  江怀雪太阳穴的青筋气得都隐隐乱跳,他扶额道:“不是早就把她弄来的那些下作玩意都搜查过了吗?怎么还有这害人的东西!”
  永兴连忙道:“自从她燃香害爷那次,都已经搜查干净了!……大概是前几日我们假意诱曾家人打过来,当时曾氏的守卫也都撤了,她却没有和曾家人一道去厅堂,现在想来……”
  “她既已经跑了出来,门口侍卫没有动静吗?”江怀雪打断永兴的话,顿时神情有些紧张。
  “没、没有啊……”
  永兴话音刚落,裴书锦也反应了过来,脸色一白道:“糟了,你屋里……湛儿!”
  永兴连忙去调府中剩下的护卫,裴书锦和江怀雪忙不迭往回赶,江怀雪房前向来是有几个丫头仆从的,可这时也全然不见人影,门紧锁着,一派死寂。
  裴书锦连忙把药棉撕开,揉成团递给江怀雪道:“她既然幼虫都用上了,想必也是黔驴技穷了,把耳鼻都堵住,先撑一阵,我想办法从后门进去将驱虫香点上。” 第173章   “好。”江怀雪接过棉团道:“我从正门进去引开她视线,你点了香便退开,逐星他们很快会来,你不要与她正面交锋,我怕她还有下三滥的手段。”
  裴书锦和江怀雪分头行动,裴书锦绕到后门,路上见了几个倒地昏迷的仆从,与永同永和的情状一样。
  裴书锦点燃了一把用以驱虫的药香,从后窗翻了进去,小心翼翼地在各个角落都放了药香,穿过后方的琴房和书房,快到江怀雪的起居室时,才看见了几只萎靡不振的幼虫,果然如他所料,曾有容的蛊虫几乎已经耗尽了。
  “你对书锦做的一切,他不计较,我都给你记在账上呢。如今你还敢执迷不悟挟制湛儿,你放开,我让你死得体面些。”
  裴书锦听到江怀雪的声音,连忙趁他说话的功夫疾步转进内室,藏身于廊柱之后,握着药香冷静地观察前面的情况。
  曾有容就坐在江怀雪榻下的台阶上,她紧紧地将江湛抱在怀里,裴书锦只能看到曾有容的背影,却正好对上江湛的视线,江湛并未哭闹,甚至颇为冷静,只一张小脸颜色青白,与半个时辰前与他笑闹的样子判若两人。
  裴书锦连忙将手指放在唇畔示意江湛不要做声,而后手上比划了几个动作,那是前几日教江湛与猫沟通时研究的手势,意思是“我保护你”。
  裴书锦又一次佩服江湛那种与生俱来地冷静和平和,即使不用他说,江湛也表现得绝对不像个两岁多的孩子,毕竟挟制着他的曾有容已经将近疯魔,她在江怀雪面前不停抚摸着江湛,装出一副舐犊情深的模样,自顾自地说道:“我不会死的,你也不会死的,爷,我们不闹了,一家三口好好的生活,现在也不会有人再打扰我们了……”
  江怀雪早已对曾有容厌恶之至,只是顾虑江湛,难免投鼠忌器,忍耐许久,还是冷笑道:“都到什么时候了……你现在还痴心妄想我们能好好的?”
  曾有容好像也没在意江怀雪说什么,仍是抚摸着江湛,神哉哉道:“爷,我知道你矜贵有风骨,我向来是喜欢你这个样子的……哦,或许说是羡慕……”
  “我爹早时为博直名,也算得上是两袖清风,那点俸禄够干什么?连两个仆人都养不起,还不都是靠我娘在江家打秋风……家里就那么些东西,什么都先紧着曾邵阳,然后是曾绍辉,轮到我就全是些破烂货色。我幼时只是委屈,尚且不以为意,八岁那年我娘带我去江家住了一个月,我看到你,才恍然意识到,我以前过得都是什么糟烂日子……”
  “你那时不过也才十岁,半大的孩子把所有人都指挥地团团转,所有人都众星拱月地围在你身边,你皱个眉头像是天都要塌了,你的那些吃穿用度我连见都没见过,你穿着天蚕锦衣佩着昆仑白玉,骑在马上那眼神我至今都忘不了,世间的光芒都在你眼里,好像天下一切都是你的。”
  “世人聊以自慰,说富贵如云之人,总会有别的烦恼,可是你并没有,你小小年纪便锋芒毕露,惊才绝艳,舅舅舅母性情宽柔,膝下只有你这一个宝贝,极尽关爱回护……我方才知道,人间竟有这样不公平,世上真有人能如此恣意潇洒,万事万物你挥之即来,只需要想自己喜不喜爱愿不愿意,其他的一概不用忧虑……”
  江怀雪不明所以,微微皱起眉头道:“……你说这些干什么?你什么意思?”
  曾有容并未受影响,仍沉浸在自己的回想里,念叨道:“我真是太羡慕你了,你的人生才是我想要的,人要活就要活成你那样……没见识过也就罢了,既然让我见识到,还让我如何接受自家那辛苦算计的日子,我每年都要母亲带我去江家,我从那时起,便只有一个愿望,我一定要嫁进江家,再不离开了!”
  “……你倒直白。”江怀雪不禁摇头嗤笑:“我原本以为你还有些别的执念,倒是没想到你的心思这么简单,只是图上了江家的富贵。”
  “什么富贵!”曾有容突然厉声道:“你懂什么?!你是江回涯的孙子,可我也是江回涯嫡亲的外孙女!论出身,我到底差在哪里?凭什么你那里就有我想要的一切,可我什么都没有!凭什么你就是那副占尽世间风流的模样,而我就要过得那么辛苦,想要点什么都得费尽心机孜孜以求!”
  江怀雪已经听得如坠云雾,只不耐道:“你还在为自己抱屈?一样米养百样人,世间多的是潦倒疾苦,难道不能富贵享乐就要叫苦连天为非作歹吗?自从曾贤娶了江家的女儿,你们哪里过过一天苦日子?不算我父母的接济,只姑姑的嫁妆和体己钱就够十几口人平安无虞活上一辈子,曾贤出任按察使后你们一家算得上风光体面,你嫁进江家以后更是挥金如土,怎么也不见你有一天知足?”
  “你根本不明白,我说的是钱吗?!挖空心思求来的和与生俱来的能一样吗?!我为什么不知足?因为我永远不可能像你!生来坐拥一切,对于所拥有的东西从来是笃定和从容的!”
  江怀雪直到这一刻才有些明白曾有容想说的到底是什么,可是他已经没有任何心思去理解和同情眼前这个不择手段的女人,他只冷冷笑道:“我听你这意思,是我这一生太顺当了,你的存在是特地让我渡劫的吧?我该谢谢你?”
  “你总是这样……江怀雪,你这一生,拥有的太多了,所以你最大的问题,就是不知人间疾苦,不肯有一丝妥协!” 第174章   “妥协?……我江怀雪平生做出最大的妥协就是因为同情而娶了你,自此遗祸无穷。我才终于知道,做违背我心意之事,才是错得无可救药。如今你觉得我会为了活命再向你妥协?”江怀雪嗤笑道:“你痴心妄想。”
  “为什么不能?为什么不能?!”江怀雪全然不接招,穷途末路的曾有容情绪激动地质问道:“江怀雪,这到底是为什么,你对曾家做的一切,我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不在乎,只要你能想开,只要你能稍稍妥协那么一点点,我们一家三口幸福长久地活着不好吗?!难道你真的宁肯去死?!”
  “是。”江怀雪几乎没有犹豫,也不带任何感情道:“我宁肯去死。”
  “江怀雪!你再说一遍!”曾有容无计可施,竟然一把死死拽住了江湛的后衣领,顿时江湛呼吸凝滞,脸色渐渐憋得潮红。
  “曾有容!”江怀雪脸色骤变,急忙道:“大人的恩怨自己解决!你放开湛儿!”
  江怀雪紧张严厉的呵斥声一出,正门立刻被从外撞开,江逐星带着十几个人闯了进来,正欲上前,曾有容起身一把提起江湛的后衣领,将他悬在金丝炉架上方,高声喝道:“你们谁再往前一步,我就放手烧死他!”
  江怀雪畏寒,进了秋天屋里就烧起了金丝梅花炭,这火架烧得很旺,曾有容若是一松手,哪怕江怀雪或者江逐星以最快的速度把人救过来,伤及不了性命也怕是要受伤毁容。
  一时之间江逐星和一众护卫全然不敢轻举妄动,脸色青白地愣在原地,皆是愤恨地看着曾有容。
  “哈哈哈哈哈……”曾有容已经破罐破摔,好似患了失心疯,在火架上方满意的控制着江湛,看他快窒息就稍松开一点,等他刚喘口气就又将人死死勒住,神叨叨道:“我看着这小家伙儿,可真是又爱又恨啊,多好看的孩子啊,为什么偏偏是那贱人的,为什么她能生,为什么……”
  “曾有容……”江怀雪不敢轻举妄动,狠狠握着拳,语气冰冷道:“你放开湛儿,我承诺留你全尸厚葬。”
  曾有容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了许久眼泪都出来了,才摇头道:“哈哈……怀雪哥哥,你我竟有今日,你对我,当真是半点情分不念……”
  看着江湛受苦,时不时发出破碎的呼吸声,裴书锦藏在柱子后心疼不已,晃神之间被手里燃尽的香烧了一下都浑然不觉,他打量四周寻思破解僵局之法,竟然意外看到了一个身影,江怀雪房中是对称的结构,曾有容背后,与他相对的柱子后露出一双冰冷的眼睛,竟然是项映晚。
  那双眼睛里的阴冷和仇恨让裴书锦都为之一颤,裴书锦来不及多想,他朝着项映晚做了个手势,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他与曾有容离得更近位置也更隐蔽,只要他见机冲出去趁乱救走江湛,以江逐星的反应能力应当可以立即控制局面。项映晚蛊毒刚刚发作过,身体不睦,所处位置也不利,如果轻举妄动引起曾有容警惕反而坏事。
  裴书锦做了几个手势,也不知道项映晚能不能看懂,可他心意已决,调整呼吸把心一横,从廊柱后闪身而出,不顾左腿不便咬牙跑了几步,在曾有容反应过来前飞身而起一把夺过江湛整个人扑了出去。
  曾有容反应很快,裴书锦刚抢过江湛,曾有容就将炉架朝着裴书锦的方向一脚狠狠踢翻,滚烫的梅花炭立刻飞滚而出,情急之下江怀雪朝着裴书锦的方向也扑了过去,火热的炭块立刻砸在几人身上。
  就在此时,江逐星闪身过来一脚将曾有容踹倒,几个侍卫上来就把人按在地上,多数侍卫都跑过来救江怀雪,裴书锦和江湛裸露的手和腕部也被零碎炭块烧到了,但还是江怀雪最为严重,多数梅花炭都砸在了他背上,幸好他衣服材质好,没有烧得很严重,三人被搀扶着东倒西歪地起了身,裴书锦和江怀雪不约而同地互相查看对方身上的伤。
  曾有容在一旁胡乱挣扎嘶吼,众人还未反应过来,项映晚趁乱捏开曾有容的嘴,动作干脆利落将满满一瓶药尽数给她灌了进去,掐着曾有容的下巴冷笑道:“你不是就喜欢下毒下蛊害人吗?这可是三个成年男人分量,望你好好享受。”
  江湛手背、裴书锦手腕和江怀雪颈背处都被烧伤了,下人拿来药箱正准备上药,突然曾有容一声鬼一样的凌厉嘶吼让人一震,裴书锦和江怀雪对视了一眼,心觉不好,裴书锦立刻起身去察看,他捡起项映晚脚边的瓶子一闻,脸色突变道:“牵机药!项姑娘,你这是做什么?!百日醉解药只有她知道,她死了你也活不成!”
  牵机药是一种烈性毒药,服用后痛苦无比,全身抽搐不止,头足相就如同弯弓的形状,死状相当凄惨。
  就在裴书锦说话的功夫,毒性已经开始发作,曾有容浑身战栗,喉咙发出破风箱一般的嘶哑吼声,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瞪得格外骇人,牙都几乎要咬碎。
  项映晚挑起嘴角竟然笑了一下,她满意地看着曾有容的惨状,浑然不在意道:“我没想过苟活,所以不会让她好死。”
  裴书锦像是想到什么,脸色一变,急忙回身去看江怀雪,果然江怀雪脸色已经相当难看,他一头冷汗,竭力忍耐,指甲近乎陷进手掌里,江逐星抱着他焦急地掰开他的手掌,连声叫他名字。
  “江怀雪!”裴书锦竭力按捺心慌,连忙从药箱翻出针具来替江怀雪暂缓痛苦,看着江怀雪拼命咬牙不发出声的样子,裴书锦心上一紧,不由自主回头厉声朝项映晚道:“你不惧死,不计后果毒杀曾有容,可江怀雪也会因此受死!” 第175章   项映晚闻声呆愣许久,脸上轻飘飘的笑意淡去,她手脚慌乱地爬到江怀雪近前,想触碰江怀雪却又不敢,只生生看着他难受的样子,失魂落魄道:“他怎么了?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裴书锦按了一下额头,暂时缓解眩晕之感,冷冷解释道:“他和你一样,也中了曾有容的蛊,但他的蛊是双生蛊,另一半在曾有容身上,曾有容所承受的痛苦他也要承受,曾有容死了,他也活不成。”
  项映晚闻言脸色煞白,颓然瘫坐在地,一时之间复仇的快感荡然无存,手颤颤巍巍地伸向江怀雪的衣角。
  “书锦……书锦……”江怀雪已经开始神智不清,唯恐自己弥留之际,胡乱地呼唤着裴书锦,刚才不哭不闹的江湛此刻却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全然不在意自己手背的烫伤,死死地抓住江怀雪,发出慌张地哽咽哭声。
  裴书锦心中被扰得慌乱,但此刻顾不得江怀雪的呼唤,此情此景他没有过多犹豫,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一边从容准备工具,一边吩咐道:“永兴,你带江湛出去给他上药,不要让他留在这里。”
  永兴和永明一样,身为江怀雪的亲信近侍,对裴书锦向来很是关照,加之这一月来诸多事情都依靠裴书锦做主周旋,江怀雪都对裴书锦言听计从,他们自然也是对裴书锦起了敬意,他现在说话的份量也与江怀雪无二。
  永兴不放心江怀雪,但看有江逐星在场,便朝裴书锦应是,将哭得嘶哑的江湛从江怀雪身上抱走出门去了。
  裴书锦做好准备,沉下气来走到曾有容近前,朝着护卫冷静道:“堵住她的嘴,无论发生什么,按牢她不要松手。”
  话音刚落,裴书锦便拎起一把匕首,在曾有容惊恐的目光里,裴书锦手起刀落将她四肢手脚筋脉全部挑断,曾有容痛苦的惊叫声皆被堵在嘴里,仿佛能滴出血来的双眼死瞪着裴书锦,不一会儿堵嘴的白布就被血浸透了。
  裴书锦全然不看曾有容凄厉的表情,只认真地像在解剖一头动物,他挑断手脚筋脉后,用匕首从她四肢将血液逼回脏器,又在曾有容脐下一寸比划着,而后割开衣服,观察许久找准位置将匕首猛然插进去,而后开膛破肚划出十字,在一肚子场子肚子中摸索一阵,徒手拽出了一条一指长的虫子。
  曾有容早在被隔开肚子时就死不瞑目,手脚尽断,肠子肚子露了一地,众人一时之间全被惊呆了,旁边按着曾有容的侍卫都未曾见过如此血腥场景,忍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裴书锦额上见汗,脸色微微发白,但仍算得上淡然,他接了曾有容一碗血,将那虫子放了进去,将血淋淋的碗递给永宁,这才有些疲累地擦着手道:“如今唯有将蛊虫取出体外,江怀雪可不受牵机药之苦。但是蛊虫在体外也活不了太久,你们来几个人将她全身的血抽干,用以暂时保养蛊虫。”
  裴书锦话音落后,屋内鸦雀无声。曾有容那惨不忍睹的死状令人头皮发麻,一屋子大男人全都呆楞在原地,大气也不敢出,皆被裴书锦一气呵成的动作话语惊呆了。
  江逐星最先回过神来,他试探了江怀雪的脉搏,发现江怀雪的症状果然平息下来,这才如释重负,与裴书锦对视一眼点了点头,朝着众人道:“愣着干什么,照裴大夫的话做。”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各自忍着恶心上前收拾起了残局。
  江怀雪也歇过气来,靠在江逐星身上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场景,朝着裴书锦伸出手。
  裴书锦顿了一下,走上前去蹲下来,拉下江怀雪的手把过脉,这才略微放心,又拿出一瓶凝神静气的药示意江怀雪吃下去。
  江怀雪听话吃了药,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裴书锦,裴书锦擦干了手,但衣袖衣带上都沾了血迹,白皙的脸上也溅了血点,配上他那一副处变不惊的温雅模样,平和中让人感到妖异。
  江怀雪神色难辨,喉头微动,伸出手动作轻柔地擦掉裴书锦脸上的血迹,手掌赖在裴书锦脸上久久不肯放下。
  第136章
  众人在场,尤其是项映晚还在侧,裴书锦也没多说什么,拉下江怀雪的手摇头道:“我没事。”
  江怀雪恢复一些,这才自己艰难坐起身来,握着江逐星胳膊道:“逐星,我不碍事了,你去替书锦上药包扎,他胳膊也烫伤了。”
  江逐星闻言点了点头,起身去扶裴书锦,裴书锦这才意识到自己胳膊上的伤,低头看了一眼,跟着江逐星到一旁上药。
  只剩下江怀雪和项映晚四目相对,项映晚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呈现出无比复杂的神情,艰难开口道:“为什么,你中蛊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江怀雪缓了口气,苦笑摇头道:“你不也没告诉我吗?……我也是真没想到,曾氏那么早就存了此等祸心。可我多次问你是否有难言之隐,你皆是避而不答。我理解每个人都有苦衷,可你为何宁肯受人挟制做尽违心之事,也不肯与我讲明白?”
  “讲明白又有什么用?”项映晚目光凛冽,冷笑道:“爷,他们一家之穷凶极恶,我比你见识得多,更比你知道得早。对付这样的人,连你都难以全身而退,我说或不说又有多大的意义?”
  “我父亲被曾贤所挟制,我又被曾有容所挟制,稍有不慎,那是我全家上下几十口的身家性命,他们对我可不会像对您一样投鼠忌器。爷,你说我敢赌吗?” 第176章   江怀雪这才回过味来,轻笑道:“原来你和那些外人一样,觉得我和曾家是一条船上的人,向我求援反受其害,是吗?”
  “我从不觉得你会和他们同流合污。”项映晚解释道:“但是我也没有想到,你会有这样破釜沉舟之心。曾有容视我有如奴仆,可是待您却奉若神明……我过门那时,您与姑父曾贤也算得上亲近,你让我如何能料到有朝一日你会与他们鱼死网破?说来也可笑,您与曾家的父母之仇还有姜家的灭门之恨,我直至昨日才知其一二,说到底来,还不是爷您都瞒得太好吗?”
  江怀雪扪心自问,也终是叹道:“没错,你我境遇颇为相似,许多事情已成定局,不足为人道……可我一直相信,你本心纯良,既非苟且偷生之人,哪怕顾虑父母亲族,又如何能为虎作伥,更甚至眼见湛儿受其伤害呢?”
  “我是湛儿的生母,难道我会不心疼他吗?我既已发现自身难保,将其送进曾氏房里,何尝不是在维护他?受点搓磨总好过不明不白让人害死。宁弯不折的道理我也懂,可那样感情用事有什么用?谁能一身清白地站在干岸上便能敌过罪恶?爷,我问你一句,你这两三年四处打点关系网罗曾贤罪证,为了替天行道,你便没做过一点违心之事吗?你这样光风霁月之人做得,我便更做得。”
  项映晚的气质可谓称得上是弱柳扶风我见犹怜,即使尚在病中也有清丽柔美之姿,可她这一番话的气势和深意却与之外表大相径庭,其内里之深沉坚硬让江怀雪都觉得有些意外。
  项映晚也觉察出自己浑身带了凌厉之气,略微顿了一下,才重新放缓语气道:“我爹曾是先皇近侍,莫说曾贤投靠方家暗中妨害过当今圣上,便是先皇也多少知道曾贤手段不干净。可他为官做事颇有手腕,稳定东南局势还要靠他,若非滔天罪行,天家岂能弃他?爷,你让御史台弹劾曾贤的罪状有十八项,你说真正能扳倒他的有几项?”
  江怀雪这才回过味来,他不曾想到,项映晚竟有这样的本领见识,看似深居简出却能将朝堂局势暗藏于胸,相较而言,柳霏烟身怀武艺又有江湖经验,筹谋复仇多年,但其实刚直有余城府不足,论起局势来远没有项映晚这般直击要害。
  江怀雪收起讶异之色,若有所思道:“……他结党营私构陷忠良,私开海禁多有不法,但让皇上下定决心的是两桩,顺熙二十四年帮方淑妃设计妨害太后与先皇离心,太后因此深居冷宫近十载,皇上也从此被先皇嫌忌;还有便是……去年皇上刚刚登基,国库本就空虚,清除方党、两广瘟疫、黄河水患、边疆战事……耗费国帑不菲,一时之间左支右绌,皇上愁得辗转反侧,只能令户部南下巡盐,当时曾贤看皇上根基未稳,与江浙省道一众官员只手遮天,打着为皇上纾困的名头四处征敛,所得税银却仅有一半上缴国库,剩下的皆其党朋贪墨,皇上披肝沥胆昼夜筹谋只得了半数银钱,却独担了天下的骂名……”
  项映晚接过话音继续问道:“曾贤做的事不算是天衣无缝也算是滴水不漏,尤其后者牵连甚广,爷的铁证从何而来?”
  “你……”江怀雪意识到什么,眉头一皱,刚要开口,一旁的江逐星替裴书锦包扎动作突然一顿,意外道:“……你不会是‘伏虎’吧?是你还是项元杰?”
  项映晚轻挑嘴角,如今诸事已成,她终于也没必要再藏着掖着,意味深长道:“……果然你便是降龙。”
  裴书锦也愣了一下,抬头看江逐星道:“什么降龙伏虎?”
  江逐星与江怀雪对视一眼,这才解释道:“当初收集曾党罪证时我们分了三线,一线是爷和慕云洲,在世家朝堂运作,主查方党之事,动摇曾家根基;二线是柳霏烟,主要调查当年福建私开海禁勾结海盗嫁祸姜家一事;三线是我盯着,通过惊云楼发江湖令寻找与曾家有旧怨之人,交换有价值的线索,彼时我们以“降龙”为号,后来有人自称“伏虎”,给出了不少有价值的线索,私吞盐税一事也是从伏虎处知悉。”
  江怀雪只感觉到一种复杂意味,揉了揉眉心,摇头道:“卧薪尝胆的日子可不好受,我好歹还有逐星他们,你在这院里独身一人隐忍筹谋是如何艰辛?这又是何苦呢?到头来你身种恶蛊,你父亲一向被视为曾党,即便有些证据想要翻盘也并不容易。其中困苦你何必一人独撑?甚至违心依附曾氏……若是你能一早向我透露些许,我们通力合作,或许都不至于如此被动……说到底,你也没有信过我吧。”
  “爷,究竟是我不信你,还是你不信我?”项映晚思忖一阵,神情有些落寞道:“初时你是对我百般回护,有了湛儿后力排众议抬我入宗祠族谱,那时我也觉得彼此可倾心以待,可后来呢?难道你不记得在我依附曾氏之前我们便已经形同陌路了吗?”
  江怀雪愣了一下,无奈道:“曾氏的侍女在我这里挑拨说是你有二心,还收藏了一箱书生用的东西不肯示人,我是不信的,可也多次看到你对着贡生用的笔砚甚至襟带发呆,我一来便慌忙收起了……我想问问你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也避而不答。我自认并非独断专行之人,对你也算优容,你这样什么都不肯说实在没意思,你既心有牵挂,我总不能再勉强于你吧?”
  “爷。”项映晚苦笑道:“难道你不记得,你曾经也是个读书人吗?” 第177章   “什么?”江怀雪初时不解,但很快反应过来,颇为错愕道:“你……”
  “我少时随父迁居江南,求学时没少受世家子弟嘲笑欺凌,是你仗义护我……我永远记着,可是你却忘了。”
  “你在学堂仅八个月,夫子就教不了你了,你走后我便也走了,从此想要得到你的消息便要费尽心思,还好你有时会在月初到太平茶楼与人对诗论策……后来你远赴京城,天高路远,便再也不得相见了,你高中探花后当年在贡院用过的东西皆被人收来转卖,那一箱东西……便是我买下的。”
  “你……我……”江怀雪始料未及,语塞道:“我从不知道……”
  “你没必要知道,少时你对我的回护,不过是因为你是个正直之人罢了,你眼里没有我,我也不希望你记得那时候的我。这些年午夜梦回……我总是想,如果遇到你的时候,我不是那幅操着北方口音的胖姑娘就好了,我希望你心中的项映晚,永远是新婚夜你掀开盖头时看到的那样。”
  “你为什么要把一切都藏得这么深?”项映晚过于复杂的情感和心思让江怀雪感到沉重,他已经没力气吃惊了,只是有些疲累道:“非要一步步走到今日,你才肯说出这些……你情深意重、卧薪尝胆,反倒让我像个负心薄情之人。可我不明白,我又究竟做错了什么?”
  “你什么都没错。”项映晚轻笑道:“你对我极尽疼爱关切的那些日子,我一点一滴都记得,也有过很多幻想……可当你问我是不是心有所属,耐心劝慰我说出心事,你可以与我和离甚至帮我促成姻缘时我才明白……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你对我和我对你的感情,从来都是不一样的。”
  “从那时起我便知道,再说什么,都是多余。若非你我都是将死之人,我也不愿把这些事情再一一陈列眼前……”
  江怀雪似懂非懂,皱眉道:“我七八年前在贡院穿戴过用过的那些东西,我根本一点都不记得,我也早忘记我曾是个读书人了……我看你如此珍视那些物件,以为你心中另有所属,况且你是因着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才嫁进来的,我对你的过去知之甚少,怕你心有不甘,这才希望你能好好与我说出来,我也好帮你……从始至终,我是希望你好的。”
  “是啊……你是希望我好,但我只问你一句……”项映晚突然伸手指向裴书锦,嗤笑道:“易地而处,如果换成是他,你会说出那些放他自由成全他幸福的话吗!”
  江怀雪呼吸一窒,他本能地看向裴书锦,然后就突然明白了项映晚的意思。
  江怀雪有些认命地闭上了眼,他自小就以“莫强求”为训,以确保自己无论何时都是泰然自若游刃有余的,现在他终于懂得,“莫强求”是因为这人世间许多东西他应有尽有,对任何事任何人,他都没有必要去放下风度孜孜以求。
  而当他终于有所求,却只能求而不得了。
  第137章
  一切尘埃落定,项映晚终于也褪去她神秘的面纱,可她和江怀雪都已经命不久矣,裴书锦从那日起便开始很少说话,他在等江怀雪做出最后的选择。
  结果不出意料,江怀雪将天香回魂丹给了项映晚,项映晚服了药之后不久才知道这是仅有一颗的救命神药,让她眼睁睁看着江怀雪去死,她的崩溃情状可想而知。
  江怀雪却自有一套顺理成章的说辞:“苏医圣说,天香回魂丹抑制普通的蛊毒有近十年之效,可对付长生蛊也仅三五年……况且曾有容已死,她身体里那条蛊虫如今只能暂靠她的鲜血为生,维持不了太久,我即使服了药怕是连三五年也撑不到,倒不如给你,你这几年也过得憋屈,有这近十年的光景,想做什么便去做,活得恣意些。”
  项映晚因此事失魂落魄一时无法接受,可江怀雪面对她却有了些如释重负的感觉,他终于觉得自己还是那个俯仰天地一生无愧的江怀雪。
  可惟独……
  江怀雪甚至不敢正视裴书锦的目光。
  裴书锦却异常平和,甚至称得上冷漠,与前些时候判若两人。
  “江怀雪,恭喜你终于做出了抉择,你解脱了。”
  江怀雪还来不及做出什么表情,裴书锦就接着道:“我也解脱了,我要走了。”
  江怀雪刚喝进去的一口茶突然就呛进了嗓子眼,他本能地咳嗽了一声,又怕失态,手忙脚乱地扔下茶杯,脸都憋红了,好久才缓过来,小心咳嗽了一声,眼神游离地点头道:“哦,啊,是吗……”
  裴书锦压下那些复杂情绪,不动声色道:“这几日湛儿的伤也快结痂了,想来没有大碍,后天恰好是初一,我就准备走了。”
  “你的伤呢?”江怀雪缓过一口气,脸上的薄红褪去,神色又变得苍白。
  “我这点皮外伤还不如你的重,不成问题。”
  “嗯……”江怀雪一直不敢抬头看裴书锦,扯出一个牵强笑容道:“好。那我让逐星帮你收拾打点。”
  “不用了。”裴书锦摇头道:“你知道,我一向轻装简行。况且我这一趟,本也是为了割舍,就不带走太多东西了。”
  听懂裴书锦的言外之意,江怀雪脸色顷刻煞白,哪怕早已做好准备,此刻他仍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气,裴书锦也垂下目光,轻点了一下头,就转身而去。
  裴书锦已经走了很久,他还维持那个姿势呆呆地坐在榻上,直到阳光西沉他也没有叫人来点灯,惨白的月光照进来,像是要穿透他本就行将就木的身体。 第178章   “爷。”江逐星进来,给他加了一件斗篷,在他身旁沉默站了许久,才轻声劝道:“裴大夫说他要走……爷,你为什么不同他好好解释呢?”
  “解释什么?”江怀雪换了个姿势靠在榻上,好像又活了过来,竟轻声笑道:“解释我之所以把解药给映晚只是不想欠下亏情,我心里只有书锦一个人,让他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然后呢?”江怀雪抬头看着江逐星,自嘲道:“让他亲眼看着我一天不如一天,陪我数着日子等死,最后看我下葬给我守灵吗?我江怀雪宁肯死无葬身之地,也不能让他受这种罪。”
  江怀雪揉了揉僵硬的脸颊,摇头道:“书锦他并非不知,继续留下来等待他的是什么,这对他太残忍了……他能选择离开,这真的是太好了。”
  太好了?江逐星却在江怀雪脸上看不到一丝好,他随江怀雪骋驰南北纵横商场多年,经历过的波折难关也数不胜数,他向来都是无所不能的江怀雪,从未如此黯然失态。
  穷途末路,江逐星也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他只默默地将手放在江怀雪肩头。
  江怀雪感到胸腔闷闷地疼,他俯下身子缓了许久,长舒一口气,拍了拍江逐星的胳膊,示意他放心,这才又言归正传道:“惊云楼联系到了吗?戒指还是没音讯?”
  “没有。”江逐星皱眉道:“自从七月底往肃州押出最后一趟镖以后,惊云楼就突然撤回了所有暗线暗桩,断绝了和外界联系,我多方打听,据传和无极门有关,惊云楼若是就此在江湖销声匿迹,爷的戒指恐怕……”
  “蜀地无极门?”江怀雪思忖道:“这事该是和楚怀壁有关……说起来,我们押运的粮草这些日子应该陆续到肃州了,没听说晏清那里如何了吗?”
  “西北战事胶着,我们刚刚裁撤了护卫和暗卫,眼下没有多余人手,这些日子我已经没有再往边疆派人了,加上没了惊云楼的消息,很多事都不大清楚了……但是肃州之战本就是是众矢之的,既无战报传来,想必慕将军还能维持局面,而且爷的粮草一送到,总该是有胜面的。”
  “算了,朝堂之事瞬息万变,我们已经尽力而为,往后皆看各人造化了……” 江怀雪叹了口气,又强打精神道:“我本想着把戒指留给书锦,让他无论何时总有个依傍退路,可惊云楼消息断绝,戒指怕是难找回来了。书锦淡泊,如今给他那些身外钱物,他也不会要,可是往后时日还长,我怕他万一遇到什么难事……”
  “这样。”江怀雪已经时日无多,但还是煞费苦心道:“书锦的行李不是已经收拾好了吗?你去库里把金叶子提出来一箱,偷偷缝进他那几身衣服里。”
  江逐星点了点头,但还是顾虑道:“裴大夫这几日都在房里,他的私人之物怕是不好碰,况且他后天便要走了,我怕来不及……”
  “……明晚我来摆一桌给他践行,到时你见机行事。”江怀雪叹口气:“算是我们最后能为他做的一点事了。”
  江逐星看着江怀雪苍白的侧脸默不作声,他一向寡言且从容,如今也终于克制不住,哑声道:“爷,真的……没办法了吗。”
  江怀雪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示意江逐星坐下,江逐星面露犹豫,江怀雪伸手就将他拉了下来,江怀雪叹气道:“你总是坚持和他们一样叫我‘爷’,可你知道的,我亲缘淡泊,家族旁枝虽多,却没几个我瞧得上眼的,父母走后,只有你是我的亲人。”
  江怀雪又轻笑道:“说起来你比我小,却总是在照顾我,诸事都在替我打算筹谋……你犹如我的手足,若是没有你,很多事我都做不到,那些最难的日子也不见得能挺过来。”
  “我身边来来去去的人不少,与我相交多少都有自己的私心,就连映晚和霏烟也不例外,想来想去,只有你和书锦,一心为我好。”
  “欠书锦的我还不清了,逐星,你就不要让我再添亏欠了。如今江家的人都遣散得差不多了,我走之后,你也不要继续收拾烂摊子了,把几个亲信打点安顿好了,就去做自己的事吧。来日方长,你的天地还大着呢。”
  江怀雪知道江逐星义气重脾气倔,他几乎算得上是苦口婆心,抚着江逐星肩头希望得到回应,江逐星俊朗的眉眼笼罩了一层阴霾,他脊背绷得很直,至始至终没有说话。
  第138章
  八月三十,深秋天气,又恰好赶上下雨,江怀雪让厨房准备了热腾腾的山珍什锦锅子,还有几个精致的淮扬菜色,又启封了一坛陈年好酒,为裴书锦践行。
  “左右只有我们几个人,书锦也不喜铺张,就简单一点吧。”江怀雪举起酒杯,桌上只有他、裴书锦、江逐星、项映晚,还有个在后头逗猫的江湛。
  几个人相顾无言,沉默地喝了一巡酒,菜也没吃几口,气氛胶着,心思各异。
  江湛玩累了,过来抱着裴书锦的大腿,奶声奶气道:“哥哥,我累了,我想听你讲故事睡觉了。”
  江湛前几天在曾有容那里受了惊吓,又被火炭烫伤,虽然情绪似乎并无异样,可裴书锦担心他,每天哄他睡觉,可惜他不像顾言看过那么多话本传奇,只会干巴巴地给江湛讲些《世说新语》,好在江湛并不嫌弃,还眨着漂亮的眼睛听得津津有味。
  裴书锦看着江湛天真稚嫩的神情,心里突然有一丝不舍,他明日就要走了,江湛便再也见不着他了。 第179章   江湛真的是他见过最聪明懂事的小孩子,而且对他十分信赖,虽然两岁多并不太记事,可是想到就要这样不告而别,还是莫名有一丝愧疚。
  他将江湛抱了起来,犹豫许久,还是解释道:“湛儿,我要出远门了,以后你和父亲母亲在一处,让他们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江湛似懂非懂,漆黑的眼睛紧紧盯着裴书锦,一头就扎进了他怀里,抱着他脖子道:“哥哥不要走,还有父亲、叔父,我们要一直在一起……”
  裴书锦喉头微动,江湛紧紧地抱着他,那又小又软的身子都在颤抖,搅得裴书锦心都乱了。
  看出裴书锦的为难,项映晚走过来想要拉开江湛,江湛这几日还未全然接受她,紧紧扯着裴书锦缩在他怀里不肯走。
  江逐星看这场面尴尬,不由得起身把江湛抱了过来,安慰道:“湛儿乖,叔父去给你讲故事。”
  “爷,你们先吃着,我去哄湛儿睡觉。”
  项映晚看着颇为排斥她的江湛,沉默片刻,也知道江逐星一走她更不好呆在这里,便也请辞道:“你们慢聊,我去帮忙给湛儿换药。”
  屋里只剩下了裴书锦和江怀雪,两人各自喝着酒掩饰尴尬。
  江怀雪没话找话道:“明天什么时辰走?我让人准备车马送你。”
  “不必。”裴书锦摇头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况且我只想漫无目的地走一走,更不要人送。”
  “漫无目的?不打算去找顾言吗?”
  “……”裴书锦沉默一阵,才终于道:“我既要走,就让我走得干净利落些,就不要追问那些了。”
  裴书锦是要彻底切断他们之间的联系了,江怀雪心里突然刀扎似的疼了一下,哪怕不能在一起,哪怕时日无多,他也想知道裴书锦在外面过得好不好……
  可是,他清醒过来,裴书锦是对的,要断,就断得干净些,别总还想着扯着那道风筝线。
  江怀雪一杯酒下肚,他点头道:“嗯。你要……照顾好自己。”
  裴书锦也沉默地喝着酒,不动声色道:“你也是,照顾好自己,还有湛儿……曾氏的血我做了些处理,还能在冰窖里放上两三月,用以保养蛊虫,这些日子若是、若是还能有什么转机,你也不要轻言放弃……”
  “转机?”江怀雪摇头轻笑:“……我哪有那么好的命。”
  “也说不准,你不一向还算得天独厚吗。”裴书锦扯起嘴角:“如今曾家祸患已除,项姑娘的误会也解开了,你若是真能活下来,妻儿同聚,一家和睦,也是羡煞旁人。”
  江怀雪并没有在意裴书锦为他勾勒的美好图景,他有些愣神,紧紧地捏着酒杯,愣怔许久,笑容中带着凄然道:“万一……我说万一,我真能不死,我还能去找你吗?”
  裴书锦有些讶异地抬眼看他,江怀雪偏过头去,只顾喝酒来掩饰自己,身子僵直,像是只拔光了刺的刺猬,很轻易便能将他弄伤。
  裴书锦没有回应他,又喝了一杯酒,从前他觉得酒辛辣苦涩,如今入喉好像也感受不到了。
  江怀雪期待了许久,没能等到答案,他也不再自取其辱,身子松懈下来,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只是酒喝得更急,甚至被噎了一下,眼角都泛起水光。
  自打裴书锦认识江怀雪以来,就没见他喝过这么多酒,以往顾虑身体,便是裴书锦也总叮嘱他尽量不要喝酒,如今……好像就没那么多所谓了。
  菜几乎没怎么动,四个酒壶却都空了,江怀雪的酒量看来也不算顶好,他喝酒不上脸,脸上还是白净如玉,人却已经趴倒在桌上了。
  裴书锦也感到了头重脚轻,脑子里昏沉沉的,他揉了揉额头,起身去推江怀雪:“你还成吗?……”
  江怀雪迷迷糊糊被推醒,一歪头就靠在了裴书锦腰间,伸手就抱住裴书锦,贪婪地闻着他身上的味道,含糊不清道:“好香……”
  饶是江湛也没有这么耍赖的,裴书锦面上微红,一边想要扶起江怀雪,一边端着个杯子道:“你喝多了,把这个解酒的喝了……”
  江怀雪听话地就着裴书锦的手喝了一口,而后突然撇嘴道:“这不是酒,好难喝,我要喝酒……”
  裴书锦又哄他全喝进去,一把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吐出来,哄孩子似的:“好了,你喝多了,快回去歇着吧……”
  江怀雪被裴书锦搀扶着,连路都走不直,只顾紧紧贴在人身上嘀咕‘我没醉’,裴书锦喝得也不少,渐渐也觉得上头,脚步虚浮,费了好大力气才到了江怀雪卧房。
  两人一路东倒西歪踉踉跄跄,临到床前还被脚榻绊了一下,江怀雪身子一歪就倒在床上,裴书锦堪堪压在他身上。
  江怀雪力气倒还是不小,没怎么犹豫就兜腰抱住裴书锦挪腾到了床里,抵着裴书锦的额头,混着檀香和清冽酒香的气息就侵袭进裴书锦的胸腔,他微微皱了皱眉,但并不讨厌这个味道。
  裴书锦脸色微红,他小心翼翼地喘息着,两人离得太近,睫毛好似都在打架,裴书锦伸手戳了江怀雪脸颊一下,无奈道:“你这是真醉假醉啊?”
  “我没醉。”江怀雪拉下裴书锦的手,一双眼睛漂亮又迷离,他微微挪开身子入神地看着裴书锦,突然像个小孩子一样委屈道:“我想亲亲你。”
  这下裴书锦笃定,这人真是醉糊涂了,他叹了口气,主动倾身吻住了江怀雪带着凉意的唇,江怀雪愣了一下,身体都绷直了,裴书锦的味道和温度将他紧紧攫住,一瞬间他心底那些密密麻麻的酸甜苦辣都像是要溢了出来。 第180章   江怀雪将裴书锦整个抱坐在身上,不容拒绝地摁着他的后脑加深了原本浅尝辄止的一个吻,两人呼吸交缠津液相融,舌尖贪婪地汲取着彼此的气息。
  裴书锦喝酒以后有些头晕,手脚和身上都发热,偏偏江怀雪身上凉丝丝的,两人如胶似漆地贴在一处,江怀雪急切地吻着裴书锦,像是要把那一截温暖的小舌头都吞下去,他们周遭的空气流动似乎都缓慢粘稠了,裴书锦呼吸困难,只觉得要溺毙其中。
  裴书锦拽着江怀雪的衣襟,好不容易把人推开一点,正在费力地喘息,就见江怀雪厮磨着他的侧脸难耐道:“好疼。”
  “是不是肩上的伤?我抓疼你了?”
  江怀雪肩上被烫伤的地方才刚愈合,裴书锦怕自己刚刚意乱情迷失了分寸,连忙去看,却见江怀雪眼角红红的把他的手拉下来,哑声道:“这里,疼。”
  ……
  ……
  平复许久,裴书锦只觉得遭了一场大劫一般,好不容易才找回呼吸,江怀雪舔吻着裴书锦眼角的泪水,下半身还是跃跃欲试,裴书锦有些羞恼道:“江怀雪……够了,出去……”
  裴书锦整个人都被江怀雪裹在怀里,江怀雪那东西仍不依不饶赖在他身体里,将他撑得酸胀不已,裴书锦欲哭无泪,他也始料未及,穷途末路,两人还能做到呼吸都困难地步……
  江怀雪再不似往日淡泊倨傲,精致的脸上深情又充满欲望,带着几分半醒半醉地迷离,他像是抱着心爱物死死不撒手的小孩子,将裴书锦抱得极紧,不安地吻着裴书锦的眼睛,呢喃道:“书锦,书锦……不要走……”
  江怀雪这时又患得患失起来,裴书锦心底被刻意忽视的一些情绪泛上来,他抬眼正视江怀雪,江怀雪的意识还未清醒,过长的睫毛似小扇子一样扑扇,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像缺乏安全感地小动物一样磨蹭着裴书锦,渴望得到他的回应安慰。
  裴书锦垂下目光,他纵容着江怀雪耍赖厮磨,就着拥抱的姿势将手放在江怀雪的后脑,他实在有些难以面对江怀雪过分的热情,无奈地叹了口气,手上稍一用力,江怀雪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眩晕,他不知所措地抱紧了裴书锦,颠三倒四道:“痛……书锦,我头好痛……”
  “书锦,我是不是要死了……”
  “可是我欠你的怎么办,我还没有好好的和你……”
  话音戛然而止,裴书锦抱着失去知觉倒在自己怀里的人,摁着胸口平复呼吸,而后缓缓直起身来,擦去泪水,眼中清明重新浮现。
  裴书锦拨开江怀雪额前散落的发丝,那人眉头微皱,脸上露出不属于他的天真茫然,裴书锦笑了一下,他几乎见过江怀雪的每一面,那些好的与不好的,现在这模样倒是新鲜得很。
  裴书锦在那白皙如玉的侧脸上轻轻落下一吻。
  真是他命定的劫数。
  第139章
  翌日江怀雪清醒时只觉得头痛欲裂,免不了向叫他起床的江逐星抱怨:“做什么这么早叫我……”
  “爷,午时都过了。下人来了七八趟不敢叫你,这才让我来……”
  “啊?”
  江怀雪只觉得有一段时间平白被偷去了似的,望了许久的天花藻井才勉强把七零八落的意识拼凑在一起。
  “书锦!”江怀雪像是想到什么猛地起身,又是一阵头重脚轻的眩晕,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扶着额头缓了口气,刻意装得平和道:“书锦,今天走?”
  “……”江逐星早就看穿了他,沉默了片刻,叹气道:“听永兴说,裴大夫天刚亮就走了,就带了一个药箱一个包袱,想来现在早已出城了吧。”
  “你没去送他吗?……马车,怎么没派马车?……”江怀雪心底浮上一阵急躁,说话都有些颠三倒四。
  江逐星瞥了他一眼,心底无奈,语气也不由得生硬道:“您说送到哪才合适呢?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裴大夫不是出趟门,他是彻底走了。是您说的,事到如今,当断则断。”
  江逐星不愧是最了解他的人,兜头一盆冷水就让他清醒过来,江怀雪目光空洞,沉默许久只嗯了一声,又背过身拉上被子:“你出去吧,我要再睡一会儿。”
  江逐星很清楚裴书锦之于江怀雪的意义,他看似潇洒豁达地放裴书锦离开,自己却像是被抽走了生气一样要死不活,江逐星纵然恨铁不成钢,可是转念一想,江怀雪再怎么强大,始终也有他不堪忍受的,都到了这个地步,逼他振作起来又有什么用呢?何尝不是另一种残忍。
  可没想到江怀雪这一躺下去就再不起来了,接连几天饭不吃药不喝,消极避世,好像嫌自己仅剩三四个月的寿命都太长一样。
  府里上下都急得团团转,可是江怀雪像是完全对外界丧失了反应,最后只能江湛来哄他叫他,他也是最多是起身喝一点水,饭和药却是吃进去就会吐,全然是无可救药的样子,吓得江湛抱着他直哭。
  江怀雪便是中蛊以来也从未有过这样全无生气的模样,这让江逐星前所未有的焦躁,实在无法,与项映晚交待道:“你照顾好爷,我去请曹大夫来。”
  项映晚看着江怀雪如此受罪,连日也是备受煎熬,有些急切道:“眼下扬州城也只有曹大夫的医术可堪托付,可曹大夫不是从不出诊吗?”
  “我来想办法,绑也将他绑来。”江逐星没再多犹豫,披了斗篷决然而去。 第181章   江逐星一走又是两个时辰,天都快黑了,江怀雪吃不下东西已是第五天了,便是铁打的也受不住,何况他本就是性命垂危之人,项映晚也悬着一颗心,与永兴永和他们一道端着粥药伺候在侧,众人的皆是忐忑难安,劝慰的话几乎说尽了,就指望着他再尝试吃上两口。
  “你们都走不行吗……让我静静……”
  每个人都想让他吃饭吃药,下床做事,江怀雪感到愈加烦躁,他不明白这些人是要干什么,就不能让他自己安静地躺着吗?为什么都要来打扰他。
  “曹大夫快请!”
  酉时刚过,房门应声而开,江逐星的声音传来,很快他便领着一个长者进来,那人长须飘扬、精神矍铄,一看床上病恹恹的江怀雪,便风风火火地走近,打量着江怀雪挖苦道:“这娇生惯养的大爷又是怎么了?我曹某人自打二十年前立下再不出诊的规矩,就破过两次例,上次是你十岁那年吧?没想到这次又是为了你!……要不是看你娘和你老子的情分上……”
  江逐星无奈,替曹大夫放下药箱,面露忧色道:“曹大夫,您海涵,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爷已经五天吃不下东西了,现在情况真的很不好。”
  曹大夫嘴上抱怨归抱怨,心中自然多少有数,连忙伸手去搭江怀雪的脉,江怀雪却觉得这些声音吵得他头疼,伸手就挥开曹大夫,扯过被子有气无力道:“不要管我,你们能不能都出去……”
  江逐星也不惯着他,直接上手按住他,示意曹大夫把脉问诊,江怀雪已经到了这番境地还以仅剩的力气胡乱挣扎着,颇有些焦躁道:“出去!出去!江逐星!你做什么……你们就放过我吧……”
  “爷!”江逐星有些生气,眼眶都开始泛红,他用力摁住江怀雪急切道:“你到底是怎么了?事在人为,你何必这样糟践自己?!你江怀雪就算是死,不也要死的体面从容吗?若是让裴大夫知道您这个样子,他该多失望!”
  江逐星明显感觉江怀雪刚刚还在竭力挣扎的手抖了一下,他便趁热打铁道:“你若是不好好看病养身子,我现在就着人四处去找裴大夫,让他回来看看你的模样!”
  江怀雪终于不再挣扎,他面色苍白,彷佛任人鱼肉一般全无生气地躺着,许久才认命地涩然苦笑道:“逐星……你呀……”
  曹大夫看人终于消停了,趁机先施了几针让他明神顺气,而后摸着胡须给他诊脉,许久才唉声叹气道:“江怀雪,你这是自己不放过自己。我说,你在这扬州城里是呼风唤雨的人物,到底有什么过不去的,要把自己折磨成这样?”
  江怀雪双眸紧闭,缺乏情绪道:“曹大夫,您下了方子便走吧,不要在我身上白费功夫了,我没有多少日子了,不要累了您神医的名节。”
  “什么?“曹大夫莫名其妙道:“你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大爷,纵然有些心魔闹腾一阵便过去了,怎能有这样的轻生厌世之心?好人也经不住这么折腾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对得起把你捧在掌心的亲娘老子吗?!”
  江逐星终于听说不对劲之处,有些狐疑道:“曹大夫,不是爷他轻生厌世……是他身中蛊毒,寒症侵体,已经无力回天,就连南疆苏景行都说活不过年底……”
  “什么?!”曹大夫又讶异道:“你们逗我开心呢?哪来的什么蛊毒?遑论寒症?他这就是犯了心病,神思不济,导致肝气郁结脾胃不和,若是自己想开了,药都不用喝,养上个把月就生龙活虎了,什么叫无力回天?!”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皆是茫然失措匪夷所思,江逐星许久才反应过来,追问道:“曹大夫,您、您说什么?没有蛊毒?……”
  “你们不会是让哪里的江湖骗子给诓了吧?江家的名号不是响当当吗?还有人敢骗到你们头上?……”
  众人看曹大夫那轻松的语气模样不像有异,他的医术在江南也是数一数二的,不至于会看不出来,江逐星皱眉道:“永兴永和,去拿病案和蛊虫。”
  江怀雪闻声也伸出手来,脸色惨白,在江逐星的搀扶下挣扎着坐起身来,他心中并未有什么期待,反而莫名忐忑,他拉开右边袖子,绷紧全身力气握拳,右臂的青筋都显露出来,他顺着纹路摸索了许久,脸色越来越难看,他不可置信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不见了……”
  曹大夫也拉着他的胳膊左右打量,最后甚至用针扎了几处,皆未发现异样。永兴永和回来的时候,曹大夫接过冰凉的血碗看了一眼,皱眉翻起了病案,越看越心惊,恍然道:“竟是绝世已久的长生蛊……这些病案是谁写的?他功底很深啊,最后一页是八月二十五记载的,也就是十天前,那时这蛊毒还未解,怎么突然就解了呢?”
  突然,清脆地瓷碗落地声让正在沉思的众人都惊了一下,项映晚手中的粥碗摔裂在地,默不作声的她秀眉簇起,脸上的表情清冷而僵硬,一双眼睛却有些游离,像是无所适从的模样。
  江怀雪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后背忽然就冒出一阵冷汗,他挣扎着起身坐在床沿,心慌道:“映晚,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是不是书锦?他做了什么?到底怎么了……告诉我……”
  项映晚下意识退了一步,她扶着桌子缓缓坐下,摁着额头将凌乱的思绪串在一起,有些失神道:“你将天香回魂丹给了我,自己却时日无多,我实难接受,更想要弄清长生蛊的缘由。我去找了裴大夫,他说能想的办法你们已经都想过了,尤其是曾有容一死,母蛊抽离于体外那刻起,已经注定无力回天,他还拿给了我一本记载长生蛊的手札……” 第182章   “我彻夜通读手札,方知道双生蛊竟如此刁钻,穷途末路时却发现手札最后夹着两页零散的纸,我粗读一遍,发现那上面赫然记载的便是长生蛊的解蛊之法……”
  “什么?”江逐星不可置信道:“苏景行说过除了当年养蛊的那株通灵草外并无其他可解之法。裴大夫苦心孤诣那么久,最后也无计可施了……现在竟说长生蛊有解?!”
  “是。”项映晚吐出胸中一口闷气,徐徐道:“我拿着那两页纸找到裴大夫时,我发现他可能没有看过那两页纸,更不知道此事。他当时便愣住了,翻来覆去将那两页纸看了许久,我叫了他几声都不曾得到回应。”
  江怀雪的身体已经控制不住地开始颤抖,他仿佛在等待一个必然来临的残忍审判,他扶着床柱撑着自己的身体,有些神思混乱道:“两页纸……一定是被苏景行换了,他有解蛊之法却不愿意明示我们……这肯定不是什么好法子……”
  项映晚深深看了江怀雪一眼,而后垂下目光,露出几分难色。
  “那上面写,双生蛊虫其实是不对等的,与其说是分雌雄,不如说是分主副,施蛊控蛊的一方体内是主蛊,平日里受蛊虫的反噬会轻得多,而且是可控的,副蛊却被动得多,只要不心甘情愿与施蛊人结合便会受无尽痛楚。但是,种下主蛊的一方没有任何退路,只要对方身死,自己也必死无疑,而副蛊却有一线生机,若是施蛊人身死,主蛊对副蛊的控制衰微,只要以一种药物做引,便可以通过交合的方式将蛊虫引至他人体内。也就是说……一命换一命。”
  “我去找裴大夫,是希望他能帮我。我不是贪生怕死之人,也没办法亲眼看着爷你去死,你能将天香回魂丹给我,我也甘愿以命换命。只是裴大夫不答应,他说这样看似是为了救你性命,但实则是在害你,不仅浪费了天香回魂丹辜负你一番苦心,而且让你背负着一条性命,以你的性格余生都不会自在快活。”
  “裴大夫的话我记忆犹新,他说‘你不是贪生怕死之人,江怀雪也不是。你若是真用自己的性命让他套上这样一副沉重的枷锁,实则与曾氏所为又有多大差别?如果江怀雪真的能接受,他也就不会陷入到今日困境了。’”
  “彼时我如醍醐灌顶,深以为然。可言犹在耳,裴大夫他自己怎么……”
  江怀雪再也听不下去,他只觉得黑暗幕天席地向他扑来,他喘不过气来,撑着身子想要下地,刚一动身便整个人摔下了床。
  “爷!”
  “爷、爷!”
  众人赶忙跑来扶他,江怀雪形容奇怪,他的身体彷佛不停自己的使唤,痉挛战栗,连呼吸都像凝滞了,他抓着江逐星的手,颤抖了半天说不出话,原本漆黑的眼眸竟翻出些白仁,额头上甚至有青筋隐隐浮现。
  “不好!”曹大夫连忙过来顶住他后背穴位,又吩咐道:“他这是悲恸之下急火攻心导致经脉堵塞、气血凝滞了,快帮他揉开四肢胸口顺气活络!”
  众人全都过来抱胳膊揉腿,江逐星慌乱地帮他顺气,紧张道:“爷,爷你别吓我!你冷静些!……”
  项映晚也帮着曹大夫顶着江怀雪后背顺气,慌乱之中发现江怀雪嘴唇开阖,连忙道:“爷,爷你是不是想说什么……”
  江怀雪死死地攥住江逐星的手臂,声音嘶哑:“去、去找书锦……”
  “我知道!我知道!”江逐星连忙应声,看着江怀雪那副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一边抚着他胸口一边着急道:“爷,你不要急,你好好的,我们肯定能找到!我们会有办法的!”
  “能找到的,能找到的,书锦……书锦……”江怀雪嘶哑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绝望中这话语好似沾了血沫一般含糊不清,而后身体猛地前扑,一口鲜血就直接喷了出来,围在他身前的众人措不及防,衣襟上都沾了血点,再看时江怀雪早已脑袋一歪直接晕死过去了,众人吓得皆是面无人色,顿时乱作一团。
  “爷!!!”
  “爷!爷!”
  “爷!爷你怎么了!”
  “曹大夫!怎么回事!”
  “好了好了!这家伙是你们的再生父母吗?嚎丧也不是这种嚎法吧!”曹大夫一看这阵仗头疼道:“放心吧,他虽然吐了血,但经脉通了,出不了人命了,赶紧把他扶上床好好歇歇,找个人去熬药,我来给他施针!”
  第140章
  江怀雪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他已经将近七天没有吃什么东西,整个人肉眼可见的苍白消瘦,这次醒来他却听话了许多,哪怕身体更虚弱了,但是一直努力地吃饭喝药,哪怕吐出来也要再喝一次。
  如此养了五六天,气色见好,身上的力气刚恢复了些,他竟然就开始收拾行李。
  江逐星又急又气:“爷,你才刚能下地,这样出去让我们怎么放心,好歹要等身体养好了吧?”
  “来不及了。”江怀雪只是拖着无力的身体收拾东西,麻木地重复一句话:“来不及了……我必须要尽快找到书锦。”
  “我知道。”江逐星也是一团乱,无奈道:“可是找人不是件容易事,我们只知道裴大夫走的当天是从北城门出,往西北方向去的,此外再没有其他线索,派人去寻时裴大夫已经走了五六天了,眼下更是有十日之久了,没有惊云楼这样的地方给线报,找一个不知去往何处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我们能用的人都撒出去了,这么多人都找不到,您一个人出去又有什么用?” 第183章   江怀雪何尝不懂得这个道理,他扶着桌子坐下来,内心的慌乱几乎将他吞噬,他捂着脸,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
  “逐星,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吗?……”江怀雪笑容凄然:“他说以命换命会让我心有负累,可如果是他的话,我又何止负累。其实人死了倒也干脆,且还有个下辈子的念想,可他这样是让我生不能死不得,日日油煎火烹,连魂魄都不配得超度。他太残忍了……”
  “爷……”江逐星陪他经历了这些日子的波折,也感到心力交瘁。曾经的江怀雪是向死而生的,哪怕时日无多但也从容不迫,而如今,他不必死了,却像是在炼狱一般受尽了煎熬,这些日子以来,他再没有看到江怀雪谈笑风生运筹帷幄的样子,他比之前更像一个将死之人。
  “爷,事已至此,照顾好自己,方不负裴大夫一片苦心。”
  江逐星沉默片刻,与他比肩而坐,目光悠远,声音清冽:“爷,我知道你不会再呆着这里了。行李我帮你收拾,江家的事我帮你善后,你将身体养好,然后就走吧。”
  “军粮之事还未平,眼下曾家的事传出风声,各路掌柜都有了异动,江家近来日子不会太好过,我会尽力周全。爷,以后我不能跟在你身边了,你出门在外要照顾好自己,剩下的就全看天意了。”
  江怀雪转头去看江逐星,他俊朗的面容上尽是历经波澜的平和镇静,可是那双眼睛里却是异常的执着。
  江逐星对于江家的执念,竟比他还要深。
  江怀雪叹了口气。
  或许是因为,他还没有更值得去守护的人和事吧。
  次日一早,九月十一,慕云洲竟来了府上拜访。
  他们从前暗中交往合力收拾曾家,一向往来从密,大事已成后也默契地避免过多交集,如今他突然登门倒是稀罕,江怀雪自从京城回来就没再接待过外客,如今他已经要走了,此后不知身向何方,便破例见了他。
  慕云洲一见他,便关切道:“脸色怎地如此苍白,是病了吗?看过大夫了吗?”
  “不碍事的,已经看过,养几日就好了。”江怀雪示意他坐下,不愿再多谈自己的身体,扯开话题道:“看你穿戴周全,这是要出远门吗?”
  “是啊。”慕云洲点头道:“慕云深的儿子九月十六起名受礼,我受金陵宗族之托去京城主持观礼,之后还要回金陵开祖祠迎主府添丁。”
  “我记得我尚在京城的时候那孩子便出生了吧?怎么现在才起名受礼?”
  “是啊。”慕云洲叹气道:“你也知道,慕家一直不太平。他夫人胡氏产后血崩而亡,慕靖南又身陷肃州,慕云深独撑大局身体一直不大好,这事便只能拖着,金陵宗族催了好多遍,如今慕云深身体稍有了些起色,我爹这才让我赶紧过去。”
  江怀雪也跟着叹了一口气,他一直知道慕云深是有家室的,后来还意外得知了慕云深和楚怀壁之间有些纠葛,他少时总把自己和慕云深比较,如今更觉得他们之间有种被命运捉弄的诡异相似感,不免心有戚戚。
  “怀雪,我这次来是想告诉你,我知道搬倒曾家你付出了多大代价,我不是过河拆桥的人,也不会躲在后头独占好处。曾家的事今后免不了要闹得沸沸扬扬,外人不知内情,肯定会连累到你,金陵慕家现在也是岌岌可危,不能冒然出手帮你,你可能要吃些闷亏了。但你放心,等缓过这阵,我和我爹一定不会亏待你,你照样可在江南呼风唤雨……”
  江怀雪抬起嘴角轻笑了一下,搬倒曾家以后金陵慕家,准确的说是慕云洲之父慕长庭,就是最有希望继任之人,他也相信慕家在江南运作的能力,眼下慕云洲尚有赤子之心,踌躇满志,甚至还愿与他有福同享,可是日后呢……
  一切停在这里便刚刚好。
  “云洲,官场海海,当初我之所以愿意找你,是因为你的端方正直,我希望日后不论荣辱祸福,你都能一心为民,莫忘我们锄奸时的心气志向。”江怀雪笑着叹了口气:“至于我,你不用惦记了,也什么都不必为我做了。”
  “怀雪……你这话什么意思?”慕云洲有些错愕,解释道:“你是怪我来迟了吗?还是觉得我在敷衍你?你相信我,真的是因为慕靖南那里局势未明,我爹也不敢轻举妄动,不是不想……”
  “云洲你多虑了。”江怀雪伸手打住他的话,摇头道:“我是说真的,我很快就要走了,那些于我而言都没有意义了。”
  “走?”慕云洲皱眉道:“你要走到哪去?江家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我会去哪……”江怀雪眼前似蒙上了一层看不清的雾霭,他低头道:“我余生都会用来找他,直到找到,或者再也找不到。”
  慕云洲一愣,他像是意识到什么,四下环顾了一圈,若有所思道:“上几次与你相见,你身边都是那个年轻大夫,你说的……该不会是他吧?”
  江怀雪点头默认,慕云洲看他魂都丢了似的,匪夷所思道:“不是吧怀雪,你这是什么戏瘾犯了?你以为自己是情圣吗?你这么大家业,祖孙三代的心血,旁人几辈子都难以企及,你说不要,就什么都不要了?”
  “好了云洲。”江怀雪感到疲累,打断他道:“知我者谓我心忧,这些就不必再说了。”
  曾经叱咤风云,占尽世间风流的江怀雪,看起来竟真的像是看破红尘四大皆空……慕云洲诧异不解,脸色也有些凝重。 第184章   “从此往后,你我怕是也再难相见了。若你有心,只有一事相托。”江怀雪将一盏茶推给慕云洲,叹道:“你自有无量前途,能比京城慕家兄弟走得远。逐星是实心做事之人,日后他若是遇到了什么困难,能帮就帮衬一些。”
  第141章
  送走了慕云洲,手下人来回禀他,终于找到了裴书锦的一点线索,他九月初七,也就是四日前,在淮南一带被抽查过路引,江怀雪精神为之一振,他决定了,即刻便启程赶赴淮南。
  他整理好行装要走,临出门之时项映晚却牵着江湛找来了,江湛一见他便甩开项映晚的手跑来抱住他的腿道:“爹,你要去哪,湛儿一起……”
  江怀雪心中一酸,他抱起江湛,江湛立刻环绕住他的脖颈,稚子信任而依赖的姿势让他感到一种沉重的负疚,但他已经别无选择。
  “爹……”江湛拍着他身后的包袱道:“你是要去找大哥哥吗?你可以把我装进去吗……”
  江怀雪一块百炼钢也被化为绕指柔,可他终究只能苦笑道:“湛儿太小了,你要好好吃饭,要念书写字,要学骑马射箭,要强身健体,等你长成小男子汉的时候,就可以和爹一起出去了。”
  “哇。”江湛这个年龄远不懂许多,只单纯地点头道:“那湛儿会吃很多饭,会好好念书骑马……”
  江怀雪紧紧抱着湛儿,脸埋在他幼小的肩膀许久,终于狠下心来,将人放在地上,他将自己身上的玉佩解下系给江湛,柔声道:“这是奶奶的玉佩,现在爹把它给你,希望你喜欢。”
  “好漂亮。”江湛一时之间被那冰绿的蝶纹栀花玉佩吸引了视线,项映晚趁机将他抱了过来,交给门外婢女道:“带湛儿去喂猫……不,先练字吧,然后再去喂猫。”
  婢女抱着湛儿一走,两人便相顾无言,沉默片刻,项映晚幽幽看着他道:“爷,你还会回来吗?”
  江怀雪也不做回应,自说自话道:“我走之后,我私人收藏的东西都留给湛儿,我的书房也给湛儿用。不要对他过于严苛,身体健康,读书明理即可,小孩子能一心快乐玩闹的日子也就那么几年。”
  “……你这是一意孤行。”项映晚听懂了他的弦外之意,长叹了一口气,别有深意道:“爷,你有想过一种可能吗?裴大夫之所以这么做就是希望你能爱惜自己,好好活着,你不该辜负他的心意,你应该振作起来,你不是孤家寡人,你还有我们,有湛儿,有诺大的家业,只要你放下执念,你还是可以拥有最美满的日子。”
  江怀雪轻笑了一声,摇头道:“身居高位,金银如海,妻贤子孝,其乐融融……这是世人想拥有的一切。”
  “可如今于我而言……”
  江怀雪吐出胸中浊气,眼神悲切而坚定。
  “如若没有他,世间一切,再与我无干。”
  江怀雪再也无需多言,挎着包袱抬腿欲走,却被项映晚伸手拉住,她突然莞尔轻笑。
  “江怀雪,我始终,还是没有看错你。”
  江怀雪眉头微皱,转过脸疑惑地看着项映晚。
  “我刚才说的是大多数男人都会选的,你如果也那么想,我会看不起你。”项映晚从袖口拿出一封书笺,不动声色道:“耽误你片刻功夫,和离书我已经写好了,你来签字吧。”
  “你……”江怀雪微怔,项映晚突然的豁达让他有些意外。
  项映晚又拿出薄薄一封信,江怀雪扫一眼便觉得信封上的字迹熟悉,像是裴书锦的字。
  “前些日子你就像丢了魂,我一直没有机会同你说,裴大夫走前竟还给我留了信。”项映晚情绪复杂,叹气道:“他说百日醉虽然难解,但只要找到了制蛊的源头就有希望,他知道这蛊出自南疆,让我拿着他的手信去南疆找许渐清,我既已服下天香回魂丹,便有足够的时间去找寻解蛊之法。”
  江怀雪拿过那封信,贪婪地摸索过裴书锦写下的每一个字,字字与他无关,却字字让他心如刀绞。
  “裴大夫大义,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我深感羞愧。”项映晚垂眸道:“爷,江家也好,项家也好,还有那曾家姜家,我们这些人,哪个不是自诩胸有沟壑身负家族荣辱,做什么都在权衡利弊,走一步都要运筹帷幄,最后呢?你方唱罢我登场,闹得都是鸡飞狗跳一场笑话。”
  “爷,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要给湛儿这样取名。”项映晚勉强牵起嘴角:“希望他真的能摆脱世家的宿命,活得干干净净……就像裴大夫那样,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我之前还不理解,柳霏烟那般绝世姿容才情都没有让你沉溺,为何就会满心都是那个不起眼的大夫……现在我却觉得,除却声名地位身外之物,你不见得能与他相配。”
  “……”江怀雪听到这话不仅没有微词,目光甚至越发柔和起来,他好似在回想什么,脸上竟有了一丝清浅笑意。
  项映晚愣了片刻,叹了口气,又拾起话头解释道:“你与裴大夫那些过往纠葛我大多也都知道了,我扪心自问,如若是我,不见得会爱你如初。”
  “但你不要误会,我今日与你和离,倒不是觉得自愧不如。”
  “从前日日如履薄冰,没有时间仔细去想那些情爱之事。”
  “经历这么许多,这些日子思来想去,你在我心里好像素来是完美无缺的,你那些缺点没有在我眼前展露过,我也不允许你有缺陷。我当初什么都不愿意与你解释,也是从心底里觉得,我理想的爱人是不需要我解释便懂我的。或许从一开始,我爱的就不是真实的你,而是我少时的执念,是那些关于光风霁月、冰心玉壶的想象。” 第185章   江怀雪心中早有这般感觉,项映晚如此干脆点破,两人心中都似卸去了块垒。
  “我以前虽对这些事不大敏感,但也总觉得你看着我的时候眼里又不全是我,比起陪在我身侧你反而更愿对着那些旧物冥想发呆……”江怀雪深以为然,但也只能言尽于此道:“向来心魔难破,我该恭喜你。”
  “只是还有一事……”项映晚口吻平淡:“这和离书一签,按理来说我就不再是江家的人了。可身为女子一时难以自立门户,也想对湛儿做些许补偿,在我找到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之前,还需要江府这么一个容身之处。”
  “你不必担心这些,来去随心即可。”他最后看向项映晚,真心诚意道:“映晚,从前你也是被命运推着走,可如今时事不同了,以后不要轻言生死,像书锦交待的,去找寻解蛊之法,积极求生。”
  “霏烟那般孤身一人尚且能够潇洒红尘,遑论你还有父母、湛儿和牵挂你的亲友,以你的才识胸襟,它日自有天地,你愿意去爱一个真实的人也好,愿意去做一件心向往之的事情也罢,总归活着就有无限可能。”
  项映晚最后抬首望向他,笑意清浅,眼神澄澈,恬静如春风细雨。
  江怀雪没有过多犹豫,提笔在和离书上落下了自己的名字。
  第142章
  江怀雪不顾身体昼夜兼程,九月十四就赶到了淮南,带着亲信几乎把淮南城查了个底朝天,可惜一无所获,线索又断了,就连查路引的官差都说,同名同姓也未可知。
  大家只能围绕着淮南不断扩大搜寻范围,可是他们又不是惊云楼那种专门做寻仇暗查营生的,没有情报网络,单靠这点人力随着范围越大就越像大海捞针,连日来几乎是一无所获。
  九月十八,江怀雪在寻人途中听闻消息,肃州情势生变,敌我兵力悬殊,慕靖南后援难继,为解肃州之围,以当阳谷之战诱敌深入,五万余靖远军与十二万西凉军同归于尽,慕靖南以身殉国。
  让西北军民苦不堪言近半载之久的肃州围困终于解了,慕靖南也死了。
  肃州八百里军报是两天前传到京师的,也就是说在他离开江家的那日慕靖南战死疆场。
  慕靖南身前临危受命被困肃州,被皇帝忌惮、猜疑、甚至到了群狼环伺粮草断绝的地步,可死后却是无上的哀荣封赏,年仅二十四岁就追封太师,晋上柱国,配享太庙,谥“忠烈”,比之当年的慕谦不相上下。
  慕家兄弟功高盖主,他们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但很难改写自己的命运。
  他不是无法预料,但这样惨烈的结局还是让他心中格外凄凉。
  江怀雪没有过多的时间悲伤,他甚至也无法赴京祭奠慕靖南的衣冠。
  苏景行说过让长生蛊顺其自然即活不过年底,而曾有容的血维系蛊虫更是支撑不了三个月,若是他再找不到裴书锦,他不敢想像……
  在淮南周围搜寻了十几天无果,江怀雪只能另寻出路,他留人继续在淮南淮北一带搜寻,自己动身去了江城。
  他并不觉得裴书锦会再回到这个名义上的“家”,可这好歹也是一线希望。
  他到江城的第一天就乔装成送药材的伙计,进到裴府暗中把情况摸了个遍。
  裴方远在外与人往来生意,他后娶的女人独掌门户,裴思清白天在济世堂应付差事,晚上声色犬马,裴家的小女儿也是刁蛮任性,不爱读书医理,只顾和裴思清攀比吃穿待遇。
  这一家四口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似乎并没有人记得裴书锦,甚至没有给他留一间房。
  江怀雪观察了一番,他发现僻静无人的后院里有一间破败的小屋,门前铺满青苔,他轻易将门锁卸掉,里面阴冷幽暗落满灰尘,但细看之下,一切简单近乎简陋的物品都摆放得井井有条,竟给人以一种平静有序之感。
  江怀雪心中已有预感,一向洁净成癖的他草草拂去床上灰尘坐了下来,他顺手拿起了一本书,没有看,只静静地坐着,眼眶隐隐发红,高大的身躯不堪重负似的弯了下来。
  他在那个没有半点光线的屋子里坐了一整晚。
  次日凌晨,他刚从裴家出来,便看到有两个穿着济世堂白褂的学徒将一对老夫妻推搡到巷里,江怀雪出手拦下,那两人看江怀雪不似善茬,不敢妄动,只朝他身后道:“这次放过你们,都滚远点!以后讹人也要擦亮眼睛,当我们济世堂都是吃白饭的呢!”
  那两人骂骂咧咧走了,江怀雪回身将二人扶起,问道:“出什么事了?”
  那夫妻二人欲哭无泪道:“我们前些日子在济世堂开了些药,家里老人吃了半个月都不见效,我们便想着把药和方子拿给积善堂相熟的伙计看,人家告诉我们这药有问题,茯苓是木薯假冒的,当归里掺了独活,最贵的一味沉香更是涂了油的枯木!天可怜见,我们哪里懂得这些,花了多少钱我们都不计较了,就是怕我爹的身子要吃坏了啊!我们夫妻二人只想讨要一个说法,可是济世堂势大,积善堂的人也不敢给我们作证,官府那里又辩不清……这可真是没天理了!”
  过去江怀雪最烦旁人哭天抹泪的无能抱怨,如今却耐心地听完夫妻二人哭喊诉说。
  江怀雪望向不远处门庭若市的济世堂,明晃晃的阳光洒在那硕大的牌匾之上,脏污都隐匿在看不见的暗处。 第186章   那“济世”二字无端让人发笑。
  江怀雪在济世堂对面的酒楼里住了下来,一面在江城散播些消息,一面观察济世堂的动向。
  济世堂说是医馆,但其实就是一个开门做生意的地方,生意确实红火,但也经常可以听到抱怨。
  江怀雪穿着不起眼的布衫在酒楼前的茶摊坐着,靠着济世堂的生意,茶摊上也是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刚从济世堂的提着药出来的一对夫妻在他旁边落座,指着济世堂的牌匾指责道:“他家的药可是越来越贵了,诊费也高,这样下去,谁还能看得起嘛!”
  听到他们在抱怨济世堂,隔壁桌几个人立马也附和道:“关键是看了也不见好啊!我都来第五次了,每次都是这些药,你说没效果吧我老娘倒是也还活着,可有效吧人还是咳得那么厉害……我就怕像老刘人财两空,在他这儿少说砸了几百两吧,最后呢,人还是没了。
  “谁不是呢?我天没亮就赶了几个时辰路来的,结果也不和我说这病到底是什么原因,只给开了一堆药,让一个月后再来一趟……”
  “你没听说吗?最近总有人来闹事,说是他家有人在卖假药,可惜这种红口白牙的事人家不认账,左右没吃出人命,就是告到官府也只能敷衍了事……”
  “我也听说了,前些天城南刘大爷,家里不是一直种药草的吗?来济世堂买了几副药,说是里面的沉香是假的,就是点枯木浸了沉香油!你说一两沉香多贵啊?真是坏了良心。”
  “更别提济世堂这两年根本不做药材炮制了,不知道都给哪里的作坊做了,多是偷工减料的,挑拣除杂都做不到位,更别说蒸炒锻制了。我上次买的白术本该是断面焦黄,结果就炒了表面一层,里面还是白的……也不知道还能有多少功效。”
  “哟,你是见过世面的,多少还懂得这些。我们普通人哪里知道啊,两眼一抹黑,还不是人家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众人七嘴八舌指摘着对面的济世堂,可是苦于这里名头大,十里八乡也没更好的去处,一阵唉声叹气里突然有人横插了一句:“欸,你记不记得,以前这里那个裴大夫。”
  众人愣了片刻,有人意味深长接话道:“……你说他啊。那年轻人确实有本事,十几岁就独当一面了,我家里人找他看过几次,几乎都是药到病除,那些实在不能治的,他也解释得清楚,从没让人花过这样不明不白的冤枉钱。说句实在话,这两年济世堂的名头和口碑,其实都是他当初做出来的……”
  “咋不是呢!”另有人附和道:“我娘以前就是他看的,直到现在我娘疼起来还直念叨着要去找他呢!那真是个好人,无论对谁都有耐心,付不起诊费那些人他也救,就是可惜小小年纪走错路……哎!”
  “什么走错路啊!”突然有人神秘兮兮道:“你没听说吗?那档子事都是别人泼脏水害他呢。我有亲戚就在他问诊的扬州江家当差,听说那简直就是豺狼窝,当时去的几个大夫个顶个都都是名医圣手,结果没一个得了善终,当家的娶那女人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听说前些日子因为作恶多端,被休弃后气绝身亡了,江家也遭了报应,江怀雪生死不明,下面人撑不住局面被反水了,眼下被几个掌柜逼着分家,乱成一锅粥了,江南生意场上的人都等着趁火打劫分一杯羹……”
  “嚯,这么乱呢?无怪乎裴大夫他惹一身骚,那种豪门大院里一个人长八百个心眼,这龙潭虎穴岂是普通人去得的?”
  “也不只是江府吧,我听说济世堂里不少大夫也都想着法排挤他,他那亲弟弟都是……你说被这么多人盯着,能不被诋毁清白吗?”
  “裴大夫那时候,说是三副药能见好就一定能,还总给穷人赠药义诊,所以他一天看那么多病人,忙得分身乏术却赚不了几个钱,听说别的大夫早就恨得他牙痒痒了……你看现在好了,眼下坐诊的这几个大夫舔着脸一句准话也不说,就懂得让你多来几趟,更有甚者浑水摸鱼卖起了假药……”
  “我就说嘛!那么好的人,怎么可能干那档子事,你这么说我就懂了,他那叫天纵之才,小小年纪就出类拔萃,旁人肯定是要嫉妒算计他……就是大家糊涂啊,什么都信,这下好了!把人也给逼走了!”
  “哎,如果裴大夫还在江城,那该多好啊……他走之后,济世堂真叫个唯利是图,先收钱才给治病,更别说给那些苦出身的人义诊赠药了……”
  “我不差钱也闹心啊!只要能看好病,我多少钱都给啊……可你看看这江城,还有哪个大夫堪用?裴方远别看他架子端得高高的,他都及不上他儿子,所以这两年都不敢出诊了!怕坏了晚节!”
  “是啊,裴景然知道吧?那可是神医,给皇帝看病的!一身衣钵都传给孙子了,他裴方远哪有那种天资,就是靠熬年头!”
  “……你看是吧,裴大夫错就错在太出挑了,他和这些庸医不一样!裴方远他都发怵,别人怎么能不嫉妒?”
  茶摊上一时群情激愤,男女老少皆是对济世堂积怨已久,借以夸赞裴书锦将济世堂狠狠踩了一通。
  世人昏昧,人云亦云,有心稍加操控,流言顷刻颠覆调转,前一时将你踩进泥土,后一时把你捧上云端。
  世人有知,时过境迁,日久方鉴人心,善恶是非终有公论,立身不正骗得了一时,但行好事亏不了一世。 第187章   济世堂是江城最大的医馆,门庭气派,占地辽阔,雇佣大夫小工数十人,可对于江怀雪而言,不过是个千疮百孔又不堪一击的小作坊。
  江怀雪对玄黄之术了解不多,不像裴书锦能识破那些见不得人的门道手段。
  他不会诊病,但他会整人。
  这世上只有一种生意,就是人的生意。
  这种藏污纳垢的地方,人心各异见利忘义,分赃总有不均,内里不堪一击。
  江怀雪在角落里静坐旁观,事态已经发酵得差不多了,只需最后再添一把火。
  第143章
  裴方远后来回忆起那噩梦般的三天,始终觉得像是跟鬼中邪一般,让他无法置信。
  十月初三,裴方远尚在外收药材,听闻济世堂突然起了内讧,裴思清带着几个学徒和坐诊的几个大夫突然就闹了起来,两拨人刚开始相互掀底咒骂,后来干脆打得不可开交,他闻讯赶回来的时候刘大夫他们已经怒不可遏,不由分说就纠集起来去官府检举济世堂偷工减料贩假谋利的事,裴方远对此事几无所知,本想着清者自清,可没想到刘大夫他们领着官差就端了他们的药房,还交出了备份的药册流水,人证物证俱在,裴方远便是再叫冤枉也没人相信。
  他怕事情闹大,想着先花钱消灾,打点好官差和大夫们,没想到屋漏偏逢连夜雨,不知为何突然犯了众怒,以前的患者和一些浑水摸鱼的刁民纠集起来趁乱就摘了济世堂的招牌,成群结队地闹到衙门口讨要说法,怨声载道,当时便惊动了知府大人。
  裴方远再无力回天,眼睁睁看着官府查抄了他辛苦经营二十年的济世堂。
  裴方远也被官差带走盘问,可他是真的对济世堂售假贩假一无所知,收买药材之事他多是亲力亲为,不敢说毫无错漏但也绝对没有蓄意掺假,他大约已经猜到了缘由,果然后来刘大夫们替他作证,说一直以来受的是慧娘和裴思清的指使,与他裴方远无关。
  他被放出来时,刘大夫他们说:“方远,你别怪我们,要怪就怪你婆娘孩子欺人太甚。裴书锦在时早和你说过,家里的钱和医馆的钱必须分算,结果呢?我们帮你们做了多少事,这么大的门面全靠我们几个撑着,说好的有福同享,利钱却几个月都没分了,我们还真以为你家大业大一时周转不开……前些天方才知道,你婆娘把医馆的钱全挪了去,还给你儿子添赌债的窟窿,你女儿一双鞋要十两银子,你们是挥金如土了,可我们也是有儿有女的!帮你家做了那么多丧良心的事,什么好也落不着,你婆娘和裴思清还是那种不阴不阳的态度,你就别怪大家翻脸了!”
  裴方远一路默不作声走回了家,慧娘和裴思清早在三天前和刘大夫他们大闹一场后就趁乱跑了,还卷走了家里所有值钱的财物,债主和一些趁火打劫的人仍在洗荡济世堂,连桌椅板凳都不放过,他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下,任由他们来去匆匆地将济世堂搬空。
  济世堂的那硕大的红木牌匾被人摘了,就那么丢在地上任人践踏,他怔怔盯着,突然就想到八年前,他爹,他,书锦,他们祖孙三人将最早那块题着“济世堂”的简朴竹匾挂起时的场景。
  恍如隔世。
  短短三天,一场噩梦,前些天还在外觥筹交错谈笑风生的他顷刻便众叛亲离,一无所有。
  他将头埋在膝盖,失声痛哭。
  夜间一阵阴风穿堂而过,突然有人自裴府的方向走来,最前面那人身材高挑,戴着斗笠,面目不清,后面跟着几个抬箱的小工。
  裴方远初时麻木无知,等人走近了,他扫了一眼,便发现那箱子赫然是他家的,那是裴景然和裴书锦的看过的书和一些日用物品,原本好端端收在他房里的!
  裴方远连忙扑上去阻拦道:“这些不可以!你们不能搬走!”
  最前面那人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一页纸,慢悠悠道:“这箱东西是你夫人作价十两银子卖给我的,白纸黑字。”
  “十两……十两……”裴方远把自己身上搜了遍,拿出一块贴身玉佩道:“你拿着这个,少说五十两!把这箱东西留给我吧,它们不值钱的……”
  来人不着痕迹地躲开了他的纠缠,嗤笑道:“这些东西卖给我时不过十两,但想想从我这里买走,却是无价。”
  “不是。”裴方远拼命解释道:“这东西对我很重要,对你们来说没什么用,但却是我爹和我儿子留下的仅有的东西……我求求你……”
  “裴方远,你曾经风光体面,一家四口好不快活。你可有片刻想起过与你共患难的发妻,想起过裴景然和裴书锦吗?”
  闻言裴方远浑身一震,结巴道:“你、你……你是谁,你怎么……”
  江怀雪失望摇头,没有再理会他,轻拂衣摆越过他便往前走去。
  裴方远还欲再追,突然冒出两个趁火打劫的人,扯着他便要夺他手里的玉佩,一边还胡乱喊着:“你卖假药骗了老子那么多钱不能不赔吧!放手!赶紧拿出来!”
  “你动作快点!“另一人还向他招呼道:“欸?!……这牌匾扔在这儿也白瞎了,也扛回去劈了当柴烧!”
  “住手!住手!”裴方远悲怒交加道:“你们都是哪来的!还有没有天理王法……”
  “你这样的黑心庸医还敢说天理王法!告到官府你也是要赔老子钱的!你再不松手我……” 第188章   江怀雪终是没忍住,转身回来扯住裴方远,抬脚将那两人踹开,呵斥道:“什么鸡鸣狗盗之辈都来浑水摸鱼。好啊,我领你去官府辩上一辩!我倒是要看看,官府许不许你当街强抢!”
  那两人本就是趁乱占些便宜的宵小之辈,一看江怀雪像是不好惹的,身后还跟着人,便两相对视了一眼,没有再多纠缠,临走还不忘逞口舌之快道:“好啊你小子!我记住你了!爷爷们不和你一般见识!”
  从前风光体面的裴方远此刻衣衫凌乱灰头土脸,他也顾不得那么许多,赶紧拉着江怀雪道:“这位大侠,你既肯出手相救,就不是落井下石之人……我求求你,我什么都没了,我就想要这块匾,还有我父亲和儿子的东西,我求你留给我吧……”
  “如果是我,绝不会同情你这种人。”江怀雪隔着斗笠看着裴方远那副落魄模样,与他拉开距离,举止疏离冷漠。
  他垂下眼眸,终是无奈道:“……可是他会。”
  “你、你是……”裴方远又朝他近了一步,迷惑而急切地看着他,追问道:“你是和家父有旧,还是书锦……”
  江怀雪没有理他,回身示意两个小工将木箱放下,他走上前去轻抚木箱,沉默了许久,背对着裴方远,神情难辨,只余冰冷的声音融进夜风里。
  “裴方远,东西留给你,牌匾也留给你。让你日日相对,日日生愧。”
  第144章
  在江城逗留了六七天,寻人的事情没有进展,甚至连一点线索都找不到,江怀雪表面还算镇定,却整宿睡不着觉,一躺下便要做噩梦,似乎有一把火一点点将他烧成灰烬。
  他没有再过多停留,决定继续出发,无论多渺茫的希望他总要尽力一试,但凡裴书锦曾经去过的地方他都要去找上一找。
  他沿着当初裴书锦陪他回扬州的路线逆行北上,一路经过济南、沧州,十月二十到了京城,抵达京城时他就知道十之八九又是空跑了,这一路打问下来任何线索都没有,裴书锦总不可能绕过这些必经之路凭空出现在京师。
  江怀雪在京城仍有些故交,但他没有惊动任何人,乔装去了一趟回春堂,那里早些被慕靖南买下了,如今空锁着,人去楼空,院墙周围已有了一片荒草。
  当初裴书锦和顾言走的慌忙,屋里还有许多未来得及收拾的东西,彼时还刚收回了大批的药材,就那么扔在库房里腐朽发霉了。
  江怀雪心想,如果裴书锦看到了肯定又要心疼,他逗留了一下午,将坏掉的药材扔了,将药房打扫收拾干净,黄昏时他在前厅裴书锦问诊的椅子上坐了很久,他日夜煎熬的内心终于又感到了一丝宁静。
  江怀雪在慕府周围的酒楼住了几天,他没有去拜祭慕靖南,也没有去看望重病的慕云深。
  慕靖南没有尸身只有衣冠,灵堂摆了一个多月,进进出出的拜祭者络绎不绝,许多都是熟面孔,是朝堂上赤手可热的人物。
  当阳谷之战已经被编成了可歌可泣的话本,慕靖南身死殉国是眼下京城里茶余饭后的聊资,他在茶摊上听过一回,百姓们把慕家祖孙二人奉为战神,说他们只是下凡历劫,仙身不死,冥冥之中仍会护国佑民。
  十月二十五,江怀雪准备离京的那天,正好赶上慕靖南出殡,清晨就开始飘雪,长街上灵幡蔽天,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街头巷尾挤满了百姓,江怀雪混迹其中远远望着慕府门庭,这一望,除了慕靖南的棺椁,他还看到了那些熟悉的面孔。
  顾言瘦了许多,全然不再是他记忆中张牙舞爪的浑小子,他搀扶着病中的慕云深,脊背绷得很直,神色肃穆且坚毅,已有了可堪托付的成熟模样,但那曾经明媚到张狂的脸上是一片不知归处的荒芜,有那么一瞬仿佛让他看到了自己。
  短短几个月,物是人非。
  慕云深看起来真的病得很重,他一向是玉树临风,说是整个大夏最惊才绝艳的人物也不为过,此刻却连几步路都走不稳……
  江怀雪感到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凉,人群顺着送葬的队伍缓缓向街口移动,他不欲再跟,正要离去,余光却瞟到一个逆人流而来的身影。
  竟然是失踪了数月的楚怀壁!
  在一片晃眼素白之中,楚怀璧逆着人流走来,他背着简单的行囊,手持长剑,满身的风霜,眉头和发梢都染了薄薄一层雪。
  江怀雪的心突然跳了一下,这些日子以来大海捞针地找人让他绝望而迷茫,可如果有惊云楼的人手襄助,那一定会简单许多……
  可很快他便感到了不对劲。
  楚怀壁实属当世绝顶高手,此刻却身型恍惚,脸色苍白,他竭力控制着身体,脚步却异常缓慢,江怀雪与他擦身而过时留意到,他走过的雪地上留下了一道淡淡的血迹。他仔细顺着血迹去看,发现他一身黑衣应该是已经被血浸透了,血珠顺着衣摆缓缓滴落。
  ……短短几月到底发生了什么,惊云楼销声匿迹,楚怀壁重伤至此。
  还不待江怀雪反应过来,院门口的顾言就突然惊慌喊了一声“大哥”。
  慕云深还没迈出院门就忽地倒地,楚怀壁疯了似的扑过去,还没怎样便吐了一身血,抱着慕云深双双晕了过去。
  想来府里上下都忙着出殡的事,送葬的队伍也渐行渐远,一时之间竟也没人顾及到门口的事,江怀雪原本跟着人流已经走得远了些,看到这样的情景不由得就停下了脚步,不知该进该退。 第189章   就在他差点控制不住想去帮忙时,突然有一黑影从天而降,一把拽起了楚怀璧,动作敏捷地封了他身上几道大穴,又给他喂了什么药,而后和顾言一道把俩人扶了进去。
  到了最后,楚怀壁仍下意识死死拽着慕云深的手。
  江怀雪敛眸转身,在街口拐弯的地方离开了送葬的队伍,往城门而去。
  京城之行一无所获,他已经耽误不得,暗中托了京城分号两个亲信盯着,自己又踏上了南行之路。
  一路奔波一路寻找,十一月中旬,他刚刚路过江浙便收到消息,慕云深积重难返,已于十一月初十病逝。
  生生死死,知交零落。
  宿命曾偏爱他们,但最终对他们并未留情。
  此刻他心中已经掀不起太多波澜了。
  有那么一瞬,他替他们感到解脱。
  但他还得继续,还得生生煎熬下去。
  十一月底,他到了武夷山,他离家这两月江家的情势急转直下,距离江浙较远的各大掌柜几乎都反了,江家对武夷山在内东南边陲的生意自然也失去了控制。
  让他意外的是,当年白云寺那伙劫匪,他看在书锦的面上把他们编到福建分号名下,拨给他们银钱用度重通山区茶路,如今福建分号都改旗易帜了,他们竟还守着江家的茶园勉力支撑。
  茶园重逢,为首的几个人一见是他,便七嘴八舌道:“爷!徐掌柜太不是东西了,江家刚一出事他就翻脸不认人……”
  “爷!他们说你失踪了,还有的说你死了,这下好了,爷只要你一出面那些人不会任由徐掌柜摆布的……”
  “爷你这次来是主持福建大局的吧?你放心,我们几个受了您和裴大夫的再造之恩,这些年都靠着江家的扶持,我们兄弟才有机会堂堂正正做人,出来混讲的是义字当头,我们不是没良心的,死也跟着你干……”
  “爷!裴大夫呢?裴大夫怎么没一起来?”
  江怀雪静静听他们说着,许久不曾回应,渐渐的大家都意识到什么,小心翼翼打量着江怀雪疲惫的面容,终是面面相觑彻底安静了下来。
  江怀雪这才哑声道:“我不欲再沾染生意场上之事,今日得见各位算是缘分,如今你们已有了生计,可以独当一面,不必再惦念于我。”
  “今后恐再难相见,唯有一事相托,你们若是有关于书锦的任何消息,务必传信于逐星。”
  “爷你这是?!……”
  “裴大夫不见了?!……”
  众人皆是诧异,又是你一言我一语还想再劝,领头的狠狠一瞪眼,等众人禁声,领头的这才斟酌道:“爷……您这么客气做什么,你的事就是我们兄弟的事,再者说了,我们承裴大夫救命大恩,一直想有机会报偿,我们在周边往来茶运,东南你放心交给我们,我们一定会尽力打听裴大夫的消息……”
  福建一带地处边陲消息闭塞,他出了山区正不知该何去何从时,江逐星突然发了信号遣人送来消息。
  江怀雪除了找人不再过问任何事,便是江家分崩之事江逐星也独力撑着,最难的关头也不会找他,如今想方设法给他传信,十之八九事关裴书锦。
  江怀雪还以为是有新的线索了,信一打开,身子便凉了半截。
  第145章
  曾有容身体里抽离的那条蛊虫,死了。
  眼下刚入十二月,信是十天前发出的,也就是说那条蛊虫以鲜血为生支撑了不到三个月,照他们以往所知,长生蛊不独活,一条死了,另一条便没有多少日子了,而苏景行所说的年底大限也近在眼前……
  不知道是连日来的奔波劳碌让他难堪重负,还是心中可怕的猜疑压到了他强撑的精神,江怀雪大病一场,高热不退,昏昏沉沉地陷入梦魇,像有什么在噬咬撕扯着他,让他永生不得安宁。
  不能就此停下,他得抓住最后的时间,他要想办法。
  江怀雪稍微清醒些,就带病昼夜兼程往南疆赶,他必须要去南疆找苏景行再问个明白,看看是否还有一丝转圜余地。
  腊月中旬,他翻山越岭赶到大理时已是气若游丝面无人色,全靠意志力硬撑着,许渐清见到他时都吓坏了,连忙把他安顿下来替他诊病。
  许渐清知道了裴书锦以命换命独自出走,沉默愣怔了许久。他说,自从江怀雪和裴书锦上次来过后,他便一直在留心研究长生蛊,也向他师父请教多次,可这三四个月来并未找到更好的法子,如今他师父已经云游去了,归期未定,他会继续想办法,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时间……
  许渐清虽然没有直说,但江怀雪能感觉到,许渐清也很笃定双生蛊不会独活,在听到主蛊已死的那一刻,许渐清眼里也尽是悲凉,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江怀雪一直以来强撑的精神终于被击溃,他在病床上迎来了那年的年关,那个冬夜格外的漆黑恐怖,他一睡着便要被噩梦惊醒,五脏六腑生生焚烧,让他觉得死亡都如此诱人。
  可是他不能停,活要见人,死要……
  他必须要一个结果。
  在大年夜的炊烟里他又背上行囊,风刀霜剑,一路向北。
  他像一个苦行僧自虐地行走着,他有时候会麻木到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他已经无法停下了,似乎奔波和寻找已经成为了他的宿命。
  都说皇天不负苦心人,可等待他的却是日复一日的失望,直至绝望。 第190章   后来他知道,他实在是绝望的太早了。
  承安元年过后,他又整整熬过了三个春秋,他的足迹几乎已经丈量完整个大夏的疆域,他甚至只能开始下一轮的循环。
  他分散在各处的那些亲信刚开始都很卖力地替他找人,可渐渐地,没人相信能找到了,江家遭逢生死存亡的劫难,他们不理解江怀雪弃江家于不顾的决绝,只觉得他已经患了失心疯,时日久了,人们都不愿再找下去了,毕竟除了江怀雪,没人肯耗尽心血去干一件没有结果的事情。
  两年前,永兴回扬州前和他说:“爷!我们已经找了一年半了!人若是还活着,那就只能是蛊毒已解,可是蛊毒如果真能解了,裴大夫他为什么不来找你呢?爷!这两年你遭的都是什么罪,你看看自己的样子,还是从前的江怀雪吗?你醒醒吧!你这样下去,将自己的一生全毁了,反倒只能让裴大夫白白殒命!”
  手下人总觉得只要他回心转意,仍有退路,仍可以成为富贵如云高不可攀的江怀雪,他们还是不了解自己,更不了解裴书锦到底对他意味着什么。
  身边的人陆续放弃,渐次离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终于成为了孤家寡人。
  他孑然一身,执拗决绝地走下去,仿佛颠沛流离地寻找已经成为了一种本能。
  第146章
  承安五年二月十八,上天似乎开始怜悯他,时隔数载,他终于再一次得到了有关裴书锦的线索。
  在地处襄阳和荆州之间的一个小镇,他去当地一个小银庄换钱,掌柜伙计正捧着一片成色不俗的金叶说得头头是道,这种纯度的金叶在这样的偏僻小镇难得一见,江怀雪只瞧了上面的铭文一眼,便发现这就是当初缝进裴书锦衣服里的那批金叶。
  江怀雪按耐住要将他吞没的激动,将金叶换了出来,又想了法子打听出拿金叶换钱之人的住处,寻到了发现是户农家,正在办丧事。
  他在附近等了半天,等到夜里拜祭的人都走了,留下一个十四五岁守灵的少年,他才前去上香,又拿出金叶来耐心询问。
  那少年一见他拿出金叶,便满面悲色道:“我爹临走前还交待过,这金叶是菩萨赐的,要代代相传,不可示人,日子再难也不能换掉……可是家里连棺材钱都拿不出了,祖母病倒,弟弟妹妹都等着吃饭,我还想再念书……实在是……”
  在江怀雪循循善诱之下,终于明白个中缘由。三年多之前,他父亲在漕运码头卸货落下了肺病,被解雇回去休养,没几日便到了吐血的境地,母亲带着他背着重病的父亲敲便了城里医馆和大夫的门,可大家一看是咳血的肺病,都大惊失色,说怕是治不好,更怕传染了病气,一问他们家无余财,更是不建议他们再白白费力,吃了无数闭门羹,绝望之际,母亲差点带着父母投井,却被菩萨救下,菩萨替他父亲诊病开药,很快控制住了病情,父亲不再咳血,也能渐渐吃下东西,菩萨走前留了药方和一片金叶子,对于农家而言,一片这样的金叶可以吃上十年,可他们这几年来哪怕生活再难,都没有换掉金叶,直到父亲身死,一家老小再难支撑……
  听那少年说,当初那人戴着斗笠,容貌不清,也并未明示身份姓名,故而这一家觉得是菩萨下凡来化解他们的苦难。
  江怀雪按照少年回忆的时间估算,那大约是承安元年十月底,那时裴书锦出走一个来月,到了荆楚这带也很合理。
  可惜裴书锦当初并未和他们过多交谈,他们也不知裴书锦后来去了哪里,那一家人拼命回忆,只想到裴书锦当初望着冬日枯败的桃林感慨了一句“来年春暖花开,这桃林定然很美。若是能找个世外桃源停下来……”
  世外桃源……
  江怀雪又把金叶子留给了那家人,重新背上行囊出发。
  恰是桃花盛开的时节,荆州附近有不少桃花海,武陵源和天门山一带更是有不少关于世外桃源的传说。
  天门雾锁晴还雨,洞雨弥烟拨不开。绕是江怀雪进山之前做了充分的准备,这一趟仍是极其艰难。所谓的世外桃源到处是奇花异草怪石嶙峋,与世隔绝人迹罕至,在这里找人要比城镇难上百倍,且稍不留神就会失去方向陷入鬼打墙的死循环。
  江怀雪从武陵往大庸一路寻觅,在天门一带更是搜山半月之久,他在周围雇佣了不少人,可是这里长期闭塞,村民大多懵懂,让他们寻找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还行,让他们找所谓的“线索”“踪迹”,他们像是没头的苍蝇,拿了钱在山中晃了些时日便坚持不下去了,还劝他不要白费力气了。
  江怀雪一意孤行,他进山前带的粮食都耗尽了,靠着野果野味充饥,后来几乎到了风餐露宿、食不果腹的境地,可是想到出山也要费时良久,而且日后再进来又要重新来过,他便只能咬牙坚持下去。
  四月初的时候,他在山中遍寻无果,这里固然白云环绕满目苍绿,可是翻山越岭实属不易,连他都感到吃力,书锦若受蛊毒所苦,应该不会走如此艰难的路途,他改换思想,开始出山往有人烟的边界处走去。
  彼时山中昼夜温差极大,白天太阳毒辣,晚上寒风刺骨,他翻山越岭近一个月,未曾有过饱腹酣眠,还没出山便已到了强弩之末。
  他走到群山环抱的一处平原,白云绿水,仍有遍野桃花盛开,他再无力支撑,倒在地上望着流云飘过,风吹着花瓣很快便落了满身。 第191章   他想遮住眼前天光,可手都无法抬起,形容狼狈,嘴唇开裂,眼皮已经疲累到无法睁开。
  他已经走了整整三年七个月了,迎接他的从来只有日复一日的失望,他真的很累了。
  如果能停在这里,确实也不算太坏的结局。
  第147章
  “醒了?再喝点水吧。”
  江怀雪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只觉得眼前朦胧身影似曾相识,等到那人端着水碗转过身,他只觉得是自己头晕眼花了,他用力摁了摁额头,再看时那副潇洒俊朗的面容便更加清晰。
  江怀雪心中骇然,当场呆滞道:“大、大哥?……”
  他难道已经死了,所以才会见到早已不在这个世上的人?
  那为什么没有见到书锦呢?难道书锦并没有死……
  “快把水喝了,你是迷路了吗?晕倒在这地方,若不是我把你扛回来,晚上搞不好是要喂狼的。”
  那人动作自然地将水递给他,江怀雪却像是被施了定身咒术,愣怔着一动不动。
  “嗯?你怎么了?”那人伸手在他眼前晃,看他一直没反应,许久才咂舌小声道:“欸……不会傻了吧……”
  这个人看起来是慕云深,却又不像慕云深。
  慕云深有着一张极具欺骗性的温润容貌,他看似潇洒随性平易近人,却有着洞穿人心的眼睛和掌控万物的城府。江怀雪从前一直忌惮于直视慕云深的眼睛,那种惊人的洞察力让他不得不避其锋芒,可如今,他在那双眼睛里看到的却是未经风雨的明朗,与他在京城最后一次看到的样子判若两人。
  慕云深比他大四岁,在世家子弟排行第一,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是他的大哥,可眼下他栉风沐雨形容狼狈,眼中已然尽是沧桑疲惫,慕云深却比过去更加温和从容,甚至多了一些少年气。
  他有些自惭形秽,低头苦笑道:“大哥,我和你比了那么多年,最终却还是如此不堪地出现在你眼前……也好,看到你这么好,想来地府的日子反倒省心……”
  慕云深在他头侧拍了一下,有些诧异道:“也没摔倒头啊,在讲什么胡话……还有,你叫谁大哥,我看起来那么老么?”
  江怀雪动作僵硬地摸了摸被拍打的头,缓缓瞪大了眼睛,他从慕云深的面容、身影、再看到这间竹庐内的熏香陈饰……
  绕是再不敢置信,他也知道这不是鬼魂,不是梦境,面前的一切都是鲜活生动的……
  “大哥,我……你、你没死?”江怀雪有些失控地拉住了慕云深的胳膊。
  “喂!小心,水洒出来了!”慕云深赶忙放下水碗,正要训他两句,突然看到江怀雪牢牢盯着他,眼中是熟稔而不可置信的神情,慕云深也微微皱眉,犹疑道:“你……认识我?”
  江怀雪脑中顿时乱作一团,他缓缓放开慕云深,抖着手拿起水碗一饮而尽,而后退到床角,扶着额头整理凌乱的思绪。
  眼前的人如果不是慕云深,那未免也有些过于相像了,慕云深不是一般人,尽管他有些变化,但神态动作仍显贵气,普通人身上很难有那样的气质……可如果真是慕云深,他作为朝堂斗争漩涡的第一权臣,想要瞒天过海假死逃生该有多么困难……他现在不认识自己,到底又是装的,还是真的失忆了呢?
  “诶?你这人好怪……”慕云深不解地摇头道:“算了,看你也饿坏了,我替你拿点吃的吧……”
  慕云深正要起身,突然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快看我这趟得了什么好东西,这可是前朝的凤鸣瑶琴,三十两就被我拿下了,我记得你提到过……”
  江怀雪猛然抬头,高大的身影随着那似曾相识的声音一道迈入门槛……
  果不其然,楚怀壁。
  楚怀壁一手抱着近半人高的一把落霞式古琴,另一手提着点心吃食,剑眉飞扬,眸光耀眼,举止形态就像个半大少年,更是与从前判若两人。
  楚怀璧目光对上江怀雪那一刻,几乎登时就表演了他们蜀地的变脸绝活,目光之阴森可怖比从前更甚,可就在慕云深转身之时,又迅速扯出笑意装出了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
  慕云深迎过去,摸了那把古琴扫视一圈,无奈打趣道:“哟,底漆还这么有光泽,就有了百年前的断纹腹款,我看这不像是前朝的,像是前天的。”
  没理会楚怀璧吃瘪的表情,慕云深拍了拍他肩膀,悄声道:“那人是我从桃花谷救回来的,应该是迷路晕倒了……我去准备吃食,他脑子好像不是很清醒,你去照看他一下……”
  慕云深一走,楚怀璧放下东西,朝着江怀雪缓缓走去。
  感到一股阴寒之气逼近,江怀雪抬头看了看楚怀璧那副阴鸷却紧张的模样,不由得轻笑了一下,开口倒是越发轻松了:“好久不见啊。”
  楚怀璧脸色冷硬,一双蓝色的眼眸阴沉可怕,他并不寒暄,紧紧盯着江怀雪,低沉语气里尽是威胁:“你没有……乱说话吧?”
  “我要说什么?”江怀雪摇头笑道:“……我是不是该问问当年世家翘楚、权倾朝野慕云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问他为何死而复生,又为何忘尽前尘?”
  楚怀璧的眸光一暗,江怀雪甚至注意到他的手不着痕迹地移到了后腰之处,江怀雪知道,自己再多说一句,他腰间的软剑便会顷刻要了自己的性命。 第192章   这个人,已经是亡命徒了。所有威胁到他眼下太平日子的人,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斩草除根。
  “我没那么闲,我也没有心情再管任何人的闲事。”江怀雪咳嗽了两声,有些艰难地坐到了床沿,他整理着床铺自顾自道:“你要是不放心,也大可杀了我,我活得够累了,正缺一个人帮我解脱。”
  楚怀璧动作一顿,他愣了片刻,终于放下戒备,嗤笑了一声,三分好奇七分奚落道:“江老板,你怎么混到了这个地步?”
  江怀雪背对着楚怀璧,默不作声整理好床铺,许久才转过身,直视着楚怀璧,颇为郑重道:“楚怀璧,我知道惊云楼绝迹已久,你也早已不问世事,但如今还是想问你……不,求你一事。”
  “……求我?”楚怀璧突然笑道:“真是人活久了什么都能见到,骄狂如江老板也有求人的一天?”
  江怀雪没有在意他的奚落,缓缓整理了凌乱的衣服,平静道:“我找书锦已经找了三年七个月,能去的地方都去了,能想到的办法都想了,仍是一无所获。当初惊云楼布下的暗线你还有可以动用的吗?我知道这是不情之请,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至于酬劳……如今我有的东西也不多了,但只要我有的,你尽可拿去。”
  楚怀璧微微蹙眉,他盯着江怀雪那副被磋磨到落拓的样子,眼神疲惫,面容沧桑,他很难将面前这个人与当初西泠园里那嚣张跋扈阴厉偏执的富贵公子联系在一起,江怀雪是他惊云楼的老主顾,当初可是富可敌国金尊玉贵,可如今……
  楚怀璧嗤笑一声,他可不是什么多愁善感同情心泛滥的人,他收回目光,耸肩道:“江老板,你不是当初的你了,我也早不做刀口舔血的活计了。你也看到了,我余生所望便是能不问世事潇洒度日。莫说是你现在的身家性命,便是当初的,我要来又有何用?”
  江怀雪垂下了眼眸,紧绷地脊背也不着痕迹地沉了下去,硕大的阴影笼罩着他,抽去他的生气,拉他一同堕入深渊。
  那种沉重到穷途末路的绝望让楚怀璧都跟着愣了一下,他仿佛看到了三年多前的自己……
  楚怀璧正要再开口,慕云深突然端着吃食出来道:“吃饭吧……诶?小兄弟,你能下床了?是和我们一起出来吃,还是我给你端去?”
  “谢谢大哥,我可以出去。”江怀雪收起疲惫,他撑着力气站起来,看了楚怀璧一眼,不动声色道:“扶我一下。”
  楚怀璧被那理所当然的态度弄得愣了一下,正要发作,慕云深就道:“愣着干嘛,快扶人出来。”
  楚怀璧一口气生生吞了下去,忍住拔剑的冲动把江怀雪扶出了竹芦。
  江怀雪一出门便是一阵清风拂过,他抬眼望去,正是暮春天气,风轻云淡,山谷里花香清幽,泉水叮咚,此处单辟了一个院落,院墙四周都是茂盛竹林,一片绿意盎然,竹芦两三间,门前有酒架、花池、晒场、石桌、藤椅……世外桃源大抵便是如此了吧。
  楚怀璧去和慕云深一起摆弄桌上的盘盏,一改刚才的冷峻面目,有说有笑地抖着机灵。
  江怀雪的目光盯向他的后背,心底里升腾起一种近乎嫉妒的羡艳。
  “好不容易有客人来,你去架子上把那坛桃花酿拿下来,可能在最高处,小心点啊。”
  楚怀璧欣然去拿酒,那酒架比专门的酒肆都大,足足有两个半人那么高,酒坛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看来这两人真是过上了醉中仙的日子。
  楚怀璧上了一架长梯,趴在架子上面一个个标签辨认着,慕云深收回目光,朝江怀雪笑着解释道:“山里总有些小动物,要么撞翻酒坛,要么就直接钻进了进去,所以架子装的越来越高了……”
  “大哥。”江怀雪看着慕云深那带笑的眼尾,突然问道:“你现在过得好吗?”
  “嗯?”慕云深摆弄了一下歪掉的酒杯,有些漫不经心道:“你是觉得这里有些太冷清了吗?人多的地方固然繁华热闹,但也生了别的麻烦……我这人散漫惯了,只想按着自己的心意过得随性一些……”
  “有时候啊……我也做些乱七八糟的梦。”慕云深伸了伸懒腰,笑着望向酒架的方向,喟叹道:“总觉得这日子……像是偷来的。”
  江怀雪闻言不由得愣住了,就在他愣神的功夫酒架那里突然一阵异动,楚怀璧刚踩到梯子最上面挑好了酒,正得意地把酒坛抛起来,梯子就骤然松动倒塌,楚怀璧脚下一个踩空仰面就倒了下来……
  电光火石之间,江怀雪的眼睛几乎没来得及反应,慕云深就似一阵风一样掠了过去,飞身而起一把抱住楚怀璧,另一只手从楚怀璧腰间抽出软剑向后挥去,两人稳稳落地之时,那坛酒也刚好落在剑尖,慕云深反手收剑抱住酒坛,动作堪称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江怀雪闭上眼睛,难以置信地摁着自己的额头。
  如果换成楚怀璧,他不会惊讶,楚怀璧本就是不出世的高手……可慕云深,天下人谁不知道他文采风流却不尚武,他认识慕云深二十多年,从来不知道他会武功……遑论如此高绝的轻功……
  这一天,实在是将江怀雪古井无波的内心又搅乱了一阵。
  楚怀璧却得了便宜还卖乖,那么大一个人却孩子似的抱着慕云深的腰道:“啧,你倒是不偏不倚,都这种关头了,还要把酒也接下来。” 第193章   慕云深捏着他的后颈扯开他,抱着酒坛打量道:“这可是我酿了一年半的,下次我只接它,你自求多福。”
  大家终于心思各异地吃上了这顿饭,慕云深客气问道:“小兄弟?你怎么会晕倒在山里呢?有什么我们帮得上的吗?”
  江怀雪思考了一阵,斟酌道:“我是来找人的,我已经在武陵大庸一带找了很久。”
  “哦?你要找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个很年轻、很厉害的大夫,大概三年半前,他在荆州北边的小城出现过。”
  “唔……”慕云深思考道:“我们来这里也有两年多的时间了,这里人迹罕至,即便附近有几个村落,也都是久居于此的村民……而且方圆几十里之内,很缺大夫,大夫在这里是很受尊崇的,如果他来过这里,没道理没人听说过……”
  江怀雪食不知味地咽下一口饭,认命地点了点头。
  慕云深于心不忍道:“你也别灰心,我们与人交往甚少,消息难免闭塞,不见得就真找不到。你先吃饭,等吃完了你同我们详细说一下,我们也帮着留意……”
  两人交谈间,旁边的楚怀璧不动声色地瞥了江怀雪一眼,心不在焉地拨弄着饭碗,他放在桌下的手从腰间摸出一枚玄铁戒指,那上面是散着寒光的“江”字。
  第148章
  尽管身体还很虚弱,但江怀雪不想多打扰他们,更不想给他们原本平静的生活带来不确定,他谢绝了慕云深的客气挽留,极力要走。
  楚怀璧对他的态度远算不上友好,每次看向他的时候浑身都写着“还不快走?”,不动手已经不错了,毕竟他的存在本身就给楚怀璧带来了极大的不安。
  江怀雪收拾东西要走的时候,慕云深好心去给他准备吃食水囊,楚怀璧突然在他身后,幽幽道:“你要去哪?”
  “继续找。”江怀雪平静道:“找完了这里,再去找其他地方,一直找下去。”
  楚怀璧皱眉道:“……你这是何必呢?你那三妻四妾的,有的是人上赶着喜欢你,你却在这扮上了苦情戏?当初西泠园你什么面目我可记着,你这是在演失去了才懂得珍惜?”
  “我不是失去了才珍惜。”江怀雪凄然笑道:“我一直都很珍惜。”
  “西泠园那时,我受药物影响,神智失常。我不是替自己开脱……我有很多错,有很多自以为是的时候,但我对他的心,从来都是真的。”
  “我曾经自视甚高,但于情爱一事之上,何等幼稚拙劣。是他让我一点点懂得爱人,一步步深陷其中,我好像终于学会了,他也不在了。”
  “除了他,我没爱过别人,也不会再爱别人。”
  江怀雪这些年一直疲于奔命,但心里这些话却不愿示人,没有人会真正理解,只是平白显得矫情可笑。
  他与楚怀璧算不上朋友,甚至有些不睦,但在这人面前,他反倒终于吐出几句真心话。
  楚怀璧喉头动了一下,半信半疑道:“你是认真的?裴书锦对你这么重要吗?”
  江怀雪哑然,他收敛倦意,郑重地抬起眼睛,纵然布衣落拓,贵气不减当年。
  “裴书锦之于我,如慕云深之于你,你说重要吗。”
  楚怀璧眸光微动,他扯了扯嘴角,但很快恢复如初,看江怀雪已经收拾好了衣装行囊,他拿出那枚玄铁戒指道:“物归原主。”
  江怀雪一愣,不可置信地接过戒指,皱眉道:“这……怎么会在你手里?你真的和惊云楼还有联系?”
  “说来话长。”楚怀璧不安地往慕云深所在的地方望了一眼,而后意有所指道:“你的戒指帮过我不小的忙,我还你一个人情,告诉你裴书锦的消息。”
  来自于楚怀璧的消息,而且是他思忖后郑重告诉自己的,那必然不会是空穴来风。
  巨大的惊喜瞬间砸中了江怀雪,原本死气沉沉的人骤然就好像活了过来,连那布满血丝的眼眸都泛出清澈的光来。
  那副样子让铁石心肠的楚怀璧都感到心有戚戚,他移开视线,简明扼要地解释道:“当初慕家危局,我亦无心江湖之事,召回惊云楼一干人等,交权给无极门后惊云楼就此解散……但惊云楼横行江湖多年,兄弟们有自己的规矩,已经接了的任务无论如何也要做完,其中也包括替你送还戒指给裴书锦。那年十一月中下旬,我送葬终南山路过洛阳,看到有楼中人活动的标记,师兄死而复生我需要有人帮我瞒天过海,便联系了他们,没想到他们来洛阳正是来找裴书锦的,彼时书锦不知是何原因,已经神智不清了,我便偷梁换柱,将他送上了终南山,而我和师兄……自此隐姓埋名,绝迹江湖。”
  江怀雪醍醐灌顶,终南山逍遥谷……那是慕云深和楚怀璧的师父玄德天师所在之处,天师与书锦有旧,定不会见死不救……这岂止是事关裴书锦的消息,简直是指给了江怀雪一条逃出生天的路。
  “也算书锦运气好吧,老头子四处云游,原本是谁也找不到的,可就是那段日子因为慕家的变故才回了逍遥谷。但当时我怕节外生枝,不愿面见老头子……所以我不能确定师父有没有办法救裴书锦,更不知道他如今怎样了……”
  江怀雪按捺激动道:“长安一带我都有找过……但是终南山峰崖石海,云雾缭绕,除了五台寺庙,其余诸峰渺无人烟……不知贵派逍遥谷,地处何方?” 第194章   楚怀璧递给他一张纸,解释道:“五台寺庙东南约三十里,有一道飞洪瀑布,穿过瀑布过了十八盘山路,有一太乙池,太乙池往东五里,外人看来是一处断壁悬崖,但实则是逍遥谷的入口,是被我师父施了障眼法,这纸上便是破法的关窍……”
  楚怀璧又思忖道:“但我也只能帮你到这儿,师父的奇门遁甲之术登峰造极,山中机关一年一改,哪怕是我进去也只会鬼打墙。但是只要你破了山门障眼,师父就能感知到,他能不能见你,就看你的机缘了。”
  “今日大恩,铭感五内。”江怀雪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正要接过纸张,楚怀璧却突然道:“我不需要你感激,更不用相报。我只有一个条件,你见过我们的事,要烂在肚子里,不可以和任何人说。”
  “只要慕大哥他不愿再过问前尘往事,我就绝不会再让外界扰你们清静……”江怀雪郑重想了片刻,又补充道:“但是……如果我还能找到书锦,如果他还在,有朝一日我需与他实话实说,我不希望我和他之间,还有任何隐瞒。”
  “但你放心,如果有,也只会有他一个人。”
  曾几何时,作为惊云楼楼主,江湖上但凡有些头脸的人在楚怀璧这里都有本账,无论外界怎样吹嘘江怀雪行商诚信仁义,但他对这样的铜臭商人向来是没什么好感的,遑论西泠园那一面更是糟糕……
  可是他知道当初运往肃州的三十万石粮草是谁的手笔,他不喜欢江怀雪,但他相信这个人的承诺。
  楚怀璧紧紧地盯着江怀雪,慕云深恰好拎着打包好的吃食水囊走来,他不着痕迹放手,将那纸张交到了江怀雪手里。
  ……
  三月十三,江怀雪昼夜兼程,终于赶到了终南山。
  他按照楚怀璧所说,穿越崇山峻岭,飞瀑狭关,终于到了太乙池外的断壁处。
  他按图布阵,打破障眼法,浓雾散去时,眼前一阵恍惚,便是崭新的天地。
  谷口溪流穿过,兰花茂盛,通往深处的天阶旁是一面山壁,在苍绿的植被下潦草地写着“逍遥谷”三个字。
  江怀雪试着走过天阶,果真没有尽头,大约每隔三百步风物景色就会重复,饶是他觉得自己一路走的都是同个方向,却也还会绕回原地,
  他知道没了指望,便在山门高喊:“天师在上,晚辈江怀雪求见。”
  一连喊到天黑,万物俱寂,嗓子哑了,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事已至此,再无退路可言。
  “天师在上,晚辈江怀雪叩见!”
  江怀雪后退一步跪了下去,喊一声便叩一头。
  整整叩了一个晚上,台阶上留下一片粘稠鲜血。
  天亮之前,江怀雪坏掉的嗓子发出最后一个音节,而后彻底晕死了过去,一张苍白玉容像是被血洗了一遍,狰狞不堪。
  第149章
  江怀雪再次醒来的时候,头痛到像是要裂开,身上也无处不痛,这三年多以来,仿佛也只有肉体的疼痛提醒他还活着的事实。
  他正要抬手摸头,突然有人制住了他,呵斥道:“乱动什么,破了相了!江回涯那精明绝顶的小子怎么会有这么又蠢又轴的孙子!”
  江怀雪猛然睁眼,白发飘逸的仙人,云山雾罩的仙境……
  他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发笑,他终于……找到了。
  “喂!”天师不寒而栗:“?好端端的吓死人……”
  “书锦!”江怀雪一把拉住天师,眼睛里几乎能滴出血来,人已经在丧失理智的边缘:“书锦……求求你,告诉我,他在哪……”
  天师下意识甩他没甩开,伸手点他大穴,将人摁在床上道:“你赶紧躺下吧,你有多久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了?你现在过度虚耗,元气大损,已经伤及脏腑,若是再这么下去,裴书锦还没死,你先死了。”
  “书锦没死……”江怀雪只听到了这么一句,瞪大眼睛道:“他真的没死是不是……他在哪、他在哪……”
  江怀雪这幅垂死病中惊坐起的模样,天师都压制不住,真想抽他两下,但看到他衣领未干的血迹,终是咬牙忍下道:“给我消停点!……我带你去见他!”
  天师一边胡乱扯着踉跄的江怀雪,一边吹胡子抱怨道:“又是个不要命的疯子,跟我那不成器的徒弟一个死样……”
  天师连拉带拽领着江怀雪到了一处洞穴,洞口一丈见宽,藤蔓荫蔽,草木茂密,两旁水流如瀑,有霭霭雾气弥漫,仿佛置身仙境。
  天师推了江怀雪一把,待他踉跄进入,迈过一方水池,眼前赫然是一张冰床。
  江怀雪一怔,蓦地瞪大双眸,几乎是连滚带爬扑了过去。
  他终于再一次见到了裴书锦。
  他的头发长了很多,趁得面容白皙清俊,气质也更为清冷神秘。时间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仍是一身干净素雅的青色长衫,平和而安静,只一眼,就抚平了他千疮百孔的心。
  江怀雪的手颤抖着拂过那熟悉到让他心悸的轮廓,他小心翼翼地捧着裴书锦的脸颊,那是梦里都不敢梦到的情境,他靠在裴书锦肩上,泪水濡湿青色的衣衫。
  天师不自然地咳了一声,随便找了块石头坐下,解释道:“当初我把他接上山,他便没有清醒过,但却还有呼吸心跳,我猜疑他是中毒,尝试配了几种解毒药方都不得要领,我怕时间一长他会撑不住,便渡了三清真气给他,让他在玄天洞中维续性命。” 第195章   江怀雪缓缓直起身来,他握住裴书锦的手,抬眼间收拾好了情绪,但仍有些凄惶道:“多谢前辈相救,你救了书锦,也救了我……能再见到他,我很知足。”
  天师眉头微动,也感到一丝酸楚:“……到底我也没有什么办法真的救活他,只能让他不死罢了。我曾探查出他体内似有蛊毒,便飞书找来了苏景行,也恰好苏景行知道你们那些前尘往事……”
  “苏景行猜疑,当年裴景然炼制长生蛊的那株通灵草就在裴书锦体内,故而裴书锦体内的蛊虫渐渐被通灵草杀死,可是残留在他体内的通灵草已被激发了毒性,这才导致他昏聩不醒。”
  “据传,长生蛊对通灵草极为敏感,中蛊之人应该也能感受到通灵草的存在……”天师抬眼问道:“你有没有在裴书锦身上闻到过一些奇香?”
  江怀雪这些年来想过了种种可能,此时并不太过意外,点头道:“有,我一直觉得书锦身上有种很独特的清香……”
  “那便是了,果真如苏景行所料。这样的话,便没有太好的办法……”
  江怀雪看出了天师的犹豫,决然道:“前辈,不管是什么方法,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愿意一试!”
  “你知道的,通灵草和长生蛊颇有相生相克的意味,我也想了多年,要消解通灵草,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有一个……”
  天师看着江怀雪,也不再卖关子,直截了当道:“再种长生蛊。”
  “什么?”
  “当初裴景然的那对长生蛊,是体外炼制而成的,以成虫植入体内便可堪用。如今想要消解裴书锦体内的通灵草,只能种下一对幼虫,裴书锦体内那只便会以通灵草为食……可是你的话,幼虫只能以你的血肉为食,其痛苦程度想必你也体验过,几乎是蛊毒发作时的那种痛楚。”
  “理论上这虽是个办法,但毕竟几十年间也没见有人尝试过,总之最坏的结局……就是你白白送了性命,裴书锦也没能救醒。”
  “哪怕九死一生,江怀雪甘之如饴。”江怀雪坦然道:“只是受前辈大恩,此生怕是无以为报。”
  “什么报不报的,我也不是生死人肉白骨什么都救得了的。救下书锦,是我们之间的机缘,更是他的造化。三清真气非性情至纯思无邪之人不可承受,甚至能反噬神志。如今裴书锦他竟能承受得住,许是和通灵草启心明神之效有关,也得益于他至纯心性……”
  江怀雪帮裴书锦仔细理了理头发,缓缓支撑着身子起来,恳切道:“那就全仰仗天师辛苦筹谋了,若不能两全,劳请天师尽力保全书锦,江怀雪来世再报。”
  一向性情桀骜的天师竟难得的沉静了片刻,起身安慰似的拍了拍江怀雪的肩膀。
  第150章 (大结局)
  六月初,盛夏之时,天师一路奔波,终于自南疆带回了长生蛊幼虫。
  彼时江怀雪身体刚刚见好,便请求天师为他们种下双生蛊,当看到手臂经络处跳动着一个不起眼的黑点,他认命地笑了。
  从厌恶憎恨,到求之不得……
  他终于明白了苏景行说的,蛊无不同,差异只在人心。
  在逍遥谷的日子与世隔绝,天师偶尔还会下山游历,江怀雪却一直守在山上,
  闲来扫洒收拾,种树浇花,规整苗圃,修理屋檐,做些手工,把他从前从未做过的事都学会了。
  “我可是听说江家富可敌国,你爷爷老子辛苦挣下的家业,你就这么给败了,豁着命地找这么多年,你是图什么呢……”天师坐在摇椅里逗着一只漂亮的红尾鸟,一边奚落江怀雪。
  天师不闭关的时候就会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江怀雪也习惯了他的语气态度,专心削着竹子道:“都问我为什么……其实我也想问,书锦,他又是为了什么……”
  天师稳住摇椅,嗤笑道:“那更是个傻子!要是他能听懂,我更想问问他,为什么年纪轻轻偏往一条路上走到黑,为什么命都不要了……”
  “前辈,你别拿我们寻开心了。”江怀雪苦笑了一声,摇头叹道:“您明明什么都清楚。”
  “啐。”天师还是不屑道:“就跟我那两个不肖徒弟一样!……鬼迷心窍了!”
  江怀雪顿了一下,停下手里的活儿,有些失神道:“前辈,能有如今机缘,我甘之如饴,并不觉得苦。我最害怕的是,如果我蹉跎多年,仍旧未能找到您门下,那又该是怎样光景……我午夜梦回,都觉得不寒而栗。”
  “……你是不是怪我明明已经从苏景行那里知道了原委,那几年却不曾主动找过你?”天师闻言略微起身,没再逗弄鸟儿,思忖道:“江怀雪,其实我真没想过你会是这样的人,三十年前我和江家人打过交道,他们都是顶聪明的人,没有你这样傻的。”
  “不瞒你说,救下书锦,我也有一点私心。我有两个天资奇高的徒弟,尤其是云深,千年难得一遇,但始终困于世俗纠葛,不能至臻化境超然物外……天资高绝,终也反受其害。”天师状似随意地掸了掸衣摆,半真半假的笑道:“若是能救醒裴书锦,逍遥谷也算是后继有人。”
  “虽然我想救他,但那需要舍得是你的命,不仅考验人性,或许也违了裴书锦的初心。所以……即使苏景行也告诉了我事情原委,但那三年多来,我也只能打听些你的事,然后静观其变,不能主动干涉你的抉择。” 第196章   “换句话说,如果你放弃寻找裴书锦,重新过自己人生,那是人性使然,也是裴书锦他求仁得仁,怪不得任何人,我更不会勉强。”
  江怀雪微微皱眉,沉思道:“当初苏医圣以解蛊之法替换了长生蛊手札里的两页纸,却不愿明示我们,想必也是同理……毕竟如果能让我选,我绝不愿书锦舍己救我。”
  “裴书锦当初以命换命,那是他自己的选择;你为他放弃一切,那也是你自己的选择……无论是我,还是苏景行,归根到底,只能顺其自然,却不能也不该勉强你们做出任何选择。”
  江怀雪似乎懂得了什么,他于旁人的睿智之中窥见了他们的偏执,但他从不后悔于自己的偏执……不知道书锦决定舍身救他的那刻,是否也是如此。
  ……
  山中四季流转,夏去秋来,秋去冬至,江怀雪日复一日地等待着,也日复一日地忍受着蛊虫的噬咬。
  他疼得越厉害,他就越高兴,他知道,双生蛊一同长成,他越疼,裴书锦体内的通灵草便耗得越快。
  年底的时候,疼痛发作的频率越来越低,到后来几乎不太能感受得到。
  天师说,天可怜见,幼虫终于要长成了。
  但裴书锦体内的通灵草是否全然消耗光了还不得而知,若是没有,那么很快成虫便会被剩下的通灵草杀死,紧接着,江怀雪也会命不久矣。
  大家都在等待命运最后的裁决。
  承安六年二月,又是一年开春,万物复苏,半山的积雪也渐渐消融。
  虽然三清真气和玄天洞能维持裴书锦的生气,但毕竟还是肉体凡胎,长时间不动也会落尘,肌肉也会退化,江怀雪便每天替他擦洗身子按揉四肢。
  玄天洞里气温很低,不适合正常人待太久,天师每天只给他一个时辰,他很珍惜每天与裴书锦独处的时光,不厌其烦地与他聊天,给他讲自己曾经的故事,讲他们两人相知相许的旧事,讲他对未来虚无缥缈的憧憬。
  江怀雪在漫长的等待里已经变得从容,他按部就班地生活、照顾裴书锦,安然接受命运给他们的结局。
  时间到了,天师在外面喊他出去泡茶,江怀雪止住话头,他轻柔地在裴书锦额头落下一吻,而后将毛巾投入水盆,端起盆子轻声道:“我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江怀雪向往常一样越过寒池向洞口走去,突然就觉得身后传来微不可闻的声音。
  他以为自己幻听了,恍惚了一下,霎时停下脚步。
  “江怀雪……”
  “江……怀雪……”
  水盆应声落地,原来不是在梦里。
  江怀雪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手脚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他一时之间不敢回头。
  就在那一刹那,透过一丈见宽的玄天洞口,人世间所有的光芒冲破终南山的皑皑云烟,顷刻间皆汇聚于他身上。
  四年半了,在这漫长的时日里,人间的喜怒悲欢都从他的身体里抽离了,世上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失去了意义。
  他不敢想,不敢信,上天竟再一次眷顾了他。
  眼泪失控地坠入脚下的冰池,化作一缕雾霭。
  他知道,属于他的一切又回来了。
  ——end
  没错,耗时良久的《长生蛊》完结撒花了!虽然来得有点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我认为结局停在这里就刚刚好!不过大家想看的一些后续我会再以番外呈现出来~
  第151章 番外1 死生契阔
  早已日上三竿,江怀雪和裴书锦还赖在榻上,庐外传来天师积怨已久的怒喝:“江怀雪!你小子要造反啊?!柴不砍,地不扫,饭不做,茶也不泡……你都赖了几天了?!裴书锦好了,你就装不下去了吧……”
  “江怀雪,你给我出来!这么快暴露真面目……你小心我……”
  江怀雪从被子里伸出手拉下自制的竹帘,天师的声音愈加模糊,喊了半天不见动静,天师又怕冒然进去看见什么长针眼的事,只得骂了一阵便吹胡子瞪眼拂袖而去。
  “别理他。”江怀雪将裴书锦牢牢抱在怀里,在他脸侧吻了一下,轻声道:“吵到你了吧?再睡会儿?”
  裴书锦苦笑叹息道:“我从前是起很早的,这躺了四年,好像整个人都退化了,总觉得睡不够睡不醒……”
  “嗯。”江怀雪把头埋在裴书锦颈侧,闷声道:“我都记不清多久没睡得这么沉了……”
  裴书锦沉默地握着江怀雪的手,细细摩挲那一只只修长的手指,许久才叹气道:“你的手从前不是这样的……这些年,你吃了很多苦吧?”
  “没有。”江怀雪将背向他的裴书锦转过来,眉眼含笑:“现在能这样抱着你,我觉得一点都不苦了。”
  裴书锦其实在清醒前就已经有了意识,江怀雪那些日子与他讲的话他都记着,他醒后这些天也从天师那里听了个大概,抛却一切,风霜雨雪,一年又一年地无望奔波……怎么能不苦呢?遑论再次种下长生蛊……
  裴书锦捧着江怀雪的脸仔细去看,他从前的皮肤白皙光滑得像是瓷器,如今却添了许多风霜的痕迹,那双向来凌人的清亮眼眸里也搓磨掉了傲气,甚至含了一丝疲惫和苍凉……当初江家和曾家之间那等波谲云诡的恩怨斗争都没能夺他分毫气度,可这四年多的日子,他却像变了个人…… 第197章   裴书锦心里隐隐作痛,他顺着江怀雪的脸侧摸到他额头上一点淡化的疤痕,江怀雪皮肤底子又白又细,仔细看来微浅的疤痕也有些明显,像是名贵瓷器上的裂纹,裴书锦哑声道:“前辈说,你为了上山求见,磕了一夜的头,台阶都……”
  裴书锦说不下去,他越想越不堪忍受,江怀雪生来如锦似玉,何时受过这样的搓磨和折辱,可想而知,他已经被逼到了何种程度。
  他从没想过,江怀雪能做出这样的事情,他甚至为自己当初的抉择而后悔。
  江怀雪知道裴书锦心里难受,连忙扯下裴书锦的手,笑着扯开话题道:“你不觉得我现在这模样也很好看吗?以前活得太精致,像个金丝雀似的,掉个毛发都有人大惊小怪,你看我现在多爷们儿,而且我还学会了好多事,修理东西收拾屋子扫洒做饭都不在话下……我还做了好多有意思的手工,你看屋里的摇椅,刻漏,还有外头的取水车……那都是我做出来的!”
  看着江怀雪故意逗他开心的言行,裴书锦认真听着,也扯出笑意,倾身紧紧抱住了江怀雪,许久不曾说话。
  江怀雪发觉怀里的身子颤抖,他轻柔地抚着裴书锦的背,收起笑容,正色安慰道:“书锦,你不要难过,真的,能有现在,我什么都值了。若非你当初舍生救我,我现在已是一具尸体了……反倒是我现在仍觉得很惭愧,你为了救我险些丢了性命,哪怕有现在的机缘,也白白浪费了你四年的光阴……”
  “江怀雪,你不知道。”裴书锦望着江怀雪的眼神微动:“我之所以选择救你……并非因为高尚,实则是怯懦。”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受你的死亡,我不敢想象那样的场景,那确实比我自己死还要可怕。看似是我救了你,但其实是我选择了更轻松的一条路,将那条险恶的路留给了你。”
  裴书锦全然无私的袒露让江怀雪心软得不像话,甚至有些难以呼吸,他紧紧拥着裴书锦,无计可施道:“傻瓜,也只有你这样的傻瓜,舍了自己的性命还要自我反省……我是积德行善几辈子,才会遇见你。你本不必沾染这一切的,归根到底,都是我害了你……”
  “不说那些了。”裴书锦紧紧握住江怀雪的手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其实自从知道你的那些恩怨纠葛,我便不再对往事耿耿于怀了。人生在世,谁都会身不由己的时候,也难免会做出自以为是的选择……你是如此,我也是如此。
  裴书锦像哄小孩子一样摩挲江怀雪的侧脸,轻笑安慰道:“好在我们把所有的苦吃尽了,往后便没有苦难了……”
  裴书锦总是这样轻描淡写地抚平他焦躁而惶恐的情绪,江怀雪一把将人搂紧怀里,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哭还是笑。自从裴书锦知道了实情后,与其说是谅解了他,不如说是从未怪过他。可裴书锦越是这样轻飘飘,那些事就越发沉甸甸地压在他心里。
  “没有,我们不一样。你没做错过任何事,你从来是完美无缺的,只是我自以为是拖累你,更没能保护好你……”
  裴书锦就知道,江怀雪平日虽然看似云淡风轻,但实则心事很重,他那么高傲的一个人,本以为诸事在握,却没想到栽了那么大的跟头,这件事在他那儿是很难过去的。
  裴书锦略微起身,捧住江怀雪的脸,轻轻地撞了一下他的额头,一双澄澈的眼睛看着他,郑重道:“江怀雪,你得明白……虽然你我之间有云泥之别。但我爱你,从一开始,就不是想让你替我遮风挡雨,而是想为你遮风挡雨。”
  裴书锦轻柔的一句话却仿佛在江怀雪耳边掀起了惊雷,一股沸腾的情绪似潮水涌动,而后世界于他都安静了下来。
  他的眼里,再无其他。
  江怀雪永不后悔那些痛苦绝望日夜煎熬的岁月,为了他,一切都值得。
  裴书锦在他的心里像一阵风、一片云、一汪水,他包容一切,也俯视一切。
  一世磊落,一身清明。
  水满了会溢,月满了会亏,可你让我知道,原来爱可以与日俱增,永远没有尽头……
  第152章 番外2 无理取闹
  “不行,我不放心,你都多久没有自己下山了,咸阳瘟疫那么严重,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
  裴书锦一边赶紧收拾行李一边安抚道:“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我又不是真的与世隔绝了,有三清真气护体,寻常瘟疫对我也不会有影响,我这么大人了,什么都应付得来……你就安心在山上等师父出关,把他安顿好了再来寻我……”
  “我不!”江怀雪耍赖道:“老头子他无所不能的,能有什么事?你要是执意要去,我就和你一起……”
  “不行。”裴书锦耐心解释道:“师父此次闭关修道多有凶险之处,必须有人从旁相护,不可怠慢。若非咸阳的瘟疫日渐猖獗,我也是应该伺候在侧的。”
  江怀雪仍是不放心,叹气劝道:“那你就不能再等些时日吗?百草药方不是还有十几本经著手札没整理吗?等我们都整理完,老头子也出关了,我们一起去咸阳……”
  “现在南五台的香客都染上疫病了,怕等到师父出关,疫情就难以控制了……我随南五台的慈航方丈他们同行,肯定没问题的。至于百草药方……实用病症用药凡例我已经整理差不多了,现在主要是对各家学说的整理引述,你如今读的本草经著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你那过目不忘的本事对前人论著的了解早就在我之上,即使我不在你整理起来也没任何问题。而且此次咸阳疫情蹊跷,我去探查一番,届时也可写入书中……” 第198章   裴书锦心中素来是藏着一腔孤勇的,现在更是主意大得很,江怀雪看裴书锦动作熟练地把包袱系起来,知道他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绕到背后一把将人抱住,轻咬了裴书锦耳朵一下,颇为幽怨道:“你看看你这绝情的模样,就半点没有舍不得我吗……”
  “啊。”裴书锦如梦初醒,摩挲着江怀雪的手思忖着什么,鼻尖皱了皱,有些微窘道:“我、我好像忘了……我们分开些日子,长生蛊应该没关系吧?”
  江怀雪眼神更加幽怨了,一把将人拦腰抱起,风风火火走进内室丢进床里,佯怒道:“你什么意思?你心里没我了是吧?只是受长生蛊所迫?”
  裴书锦颇为头痛,揽着江怀雪的脖子苦笑道:“你这是无理取闹。”
  “!!”江怀雪装出大为震撼的模样,煞有介事道:“你居然说我无理取闹?”
  江怀雪借机行凶,一把扯掉了裴书锦的腰带,哼声道:“那我就无理取闹给你看!”
  裴书锦清醒后这近一年的时间里,他们两个几乎是形影不离,天天黏在一起,那档子事更是没少过……按说裴书锦早该习以为常,可是每次看到江怀雪脱了衣服还是会紧张得手心发汗……
  可能是想到两人又要不得已分离一阵,今天的江怀雪可以说是兽性大发,掐着裴书锦那一段劲瘦的腰把人弄得喘息不得,裴书锦一到这时候脑子里就全是乱的,期期艾艾地小声闷哼着,眼尾红得可怜。
  沉睡的那四年以来,时光对于裴书锦来说像是停滞的,但到底也有了些微的变化,他个头高了一些,但还是瘦,身体就更显得挺拔修长,常年不见天日的皮肤更为白皙细腻,眉目间依稀可见成熟英挺的模样……这样的他,在床榻上就更显得让人心痒难耐。
  ……
  这一场下来,江怀雪恶劣地又将裴书锦的底线拉低了一点,也算是日进一小步。
  他恋恋不舍地抱着裴书锦,又缓缓把手伸进裴书锦腿根,在被磨红的皮肤处摸到那块印记,江怀雪深刻地怀疑,他那时候像患了失心疯,虽然是因为长期服用有损神智的药物……但他心底,会不会原本就藏着那种恶劣心思?
  思及此江怀雪自己都觉得脊背发麻,自我警醒道:“……我那时候真不是个东西!”
  裴书锦像是刚从水里被捞出来的险些溺毙的人,汗涔涔的额头抵在江怀雪紧实的胸膛,费力喘息间颇为无奈道:“……你现在也半斤八两。”
  江怀雪的怨夫之气消了大半,像小孩子一样珍惜地把裴书锦锁在怀里,又是啃吻了好一阵,才叮嘱道:“你不可以离开我太久……你说一个月够吗?一个月内要是老头子还没出关,你就回来好不好嘛……万一长生蛊发作了……”
  裴书锦只想翻白眼:“……还说那些,这么久了,你给过长生蛊发作的机会吗?”
  江怀雪实在没忍住笑了出来,在裴书锦发火前又将人抱了个满怀。
  第153章 番外3 故地重游(上)
  承安七年九月,江城。
  “顾言那小子有点本事,这大街小巷全是顾记的铺面。”江怀雪在茶楼雅阁找到裴书锦,摘下斗笠喝了口茶道:“我都问过了,听说他七月底刚刚跟着楚国来的商队走了。”
  “七月底?怎么就刚好来迟一步……楚国打个来回至少也要一年半载吧?”裴书锦遗憾道:“那有听说他何时回来吗?小言的孩子呢?”
  “顾记的人只说归期未定。”江怀雪摇头道:“孩子跟着他一起去了,顾言父亲去世了,六十岁寿宴上走的,顾言操办完父亲的丧事才远行的,顾记现在是陆放掌事……我看这情况,总觉得他不像还会回来的样子。”
  “好端端的……怎么去了楚国……”裴书锦揉着额头,思忖良久才问道:“楚国和肃州很近?”
  江怀雪点头道:“对,肃州紧邻三国交界处。相比西凉和大夏,楚国地少人稀,但是楚人相当聪明,一直在三国之间往来贸易……当年慕靖南在当阳谷重挫西凉,西凉残军败退之际被楚国趁机出兵俘虏,换回了被强占的曲州城……此后西凉元气大伤,朝中力主求和,这些年来三国边境倒也相安无事,楚国的生意自然也做得更好了……”
  “肃州之战……”裴书锦若有所思道:“小言把生意做到这么大,不会贸然做决定,何况还带着孩子……他这一走,十之八九与慕靖南有关。”
  江怀雪不置可否地喝了杯茶,又叹道:“顾言他把济世堂和裴府买下来了,还改名了“锦慈阁”,他一直惦记着你,顾记有不少人还在到处打问你的消息。”
  裴书锦愣了许久,他原本以为这些年经历过那么多事情,他的情绪已经很少再有波澜了,但是听到这里,心中似是涌流翻滚,他与顾言最后相伴的那些日子一幕幕浮现眼前……
  “济世堂的事,我也和你说过……”江怀雪看裴书锦发愣,斟酌道:“我当时心里有怨气,对你父亲的,对我自己的……所以没有深思就做了。你父亲之后妻离子散,把祖产卖给顾言背井离乡……你心里也不好受吧。你后娘和裴思清他们也就算了,你父亲毕竟……”
  裴书锦回过神来,苦笑着打断他道:“其实我对后娘他们谈不上多么憎恶,有时候那种明明白白的恶倒也让人无话可说……她机关算尽为亲生儿女打算也是人性使然,说到底,若非我父亲横插在中间,我与她们娘仨又有什么关系?” 第199章   “至于我父亲……他不是蠢人,却一生都在装傻充愣。后娘挑衅母亲的时候他在装傻,后娘苛责我的时候他在装傻,后娘在对医馆的生意上下其手的时候他还在装傻……你说,他究竟是真不知道,还是因为那些事没有影响到他的舒坦日子,他才装不知道?”
  “若非人生急转直下,我想他一生都会装下去。”
  江怀雪一向爱憎分明,他其实并没有后悔过收拾裴方远,莫说他违背裴景然遗志把济世堂经营得一团浊气,就是他对裴书锦和他母亲的所作所为,他也不配有好报。他原本顾虑裴书锦心慈手软,见不得亲生父亲受难,却没想到裴书锦也能想得如此通透。
  江怀雪坐到裴书锦身边,默默拉起他的手握在掌心,看向窗外道:“是他一生昏聩,有眼无珠。但你无需在意了,你有母亲,有祖父,有顾言,有我,在我们心里,你都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所以我觉得我还是很幸运的。”裴书锦也望向远处,笑容如春风暖阳:“血浓于水的亲人、知遇之恩的师父、肝胆相照的朋友……还有心意相通的爱人,我这一生,拥有的太多了,我很知足。”
  裴书锦和江怀雪戴着斗笠沿着江城逛了一会儿,路过了当初的济世堂所在,如今铺面装饰比之从前还要气派,黑漆实木的匾额上三个烫金大字“锦慈阁”在夕阳下泛出柔光。
  裴书锦在袖子里紧紧攥住了江怀雪的手,好久才叹道:“你说,我还能见到小言吗?”
  ……
  两人从江城离开后,很快又来到了繁华依旧的扬州,江怀雪路上话也开始变得少,所谓近乡情怯大抵便是如此。
  裴书锦清醒已有一年有余了,如今诸事也算稳定,便觉得还是要和过去种种有个交待,要和那些始终惦念他们的人有个交待,顾言、江逐星……还有江湛。
  江怀雪到处找人的那些年与江逐星还偶有联系,自从上了终南山,便几乎断绝了音讯。江怀雪此次行前给江逐星寄了信询问近况,这两年间江家的生意不好不坏地维持着,虽然再不复往日盛况,但一家上下也能安稳度日。
  年初的时候,项映晚总是隔三差五生病,许是因为天香回魂丹已过六年之期,如今功效大减,她的身体难免再受蛊毒侵蚀,于是江逐星做主送她去南疆找许渐清寻求解蛊之法。
  许渐清如今已是苏景行门下四大谷主之一,也算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了,医术蛊术越发精湛,他一直是个有脾气性格的人,更有几分眼高于顶的样子,可是见了项映晚便言语木讷结巴,举止幼稚失措,对解蛊一事倒是极为上心。
  江逐星和江湛陪着项映晚在大理呆了一阵,但百日醉解药流程复杂,试药周期几近以年计算,好在项映晚对风花雪月的大理一见倾心,并不排斥长期留在那里,还希望江湛也能陪她一起,江湛明明也很喜欢大理,最终却还是选择和江逐星回了扬州。
  时隔六年,江怀雪和江逐星终于再度相对,眼中汹涌得是只有对方能懂的情绪。
  这些年来,江怀雪在江湖销声匿迹,除了江逐星,没人知道他在哪,也没人能找到他。江逐星知道一切,但他从未干涉过江怀雪的任何决定,更不曾将他的行踪透露给任何人。
  江怀雪明白,江逐星其实不见得赞同他的所为,但江逐星理解他,并成全他。
  这些年,江逐星执意已一己之力独撑危局,其中种种艰辛不足道矣。其实江怀雪一直觉得江逐星不适合从商,他身上的义气和侠气太重,生来就是要长歌纵马仗剑天涯的……
  裴书锦亦有同感,过去的江逐星虽然是江怀雪的左膀右臂,但仍有自己的不羁性格和侠义肝胆,如今几年商场磨砺下来越发沉稳持重的模样,反倒让人有些惘然若失。
  江逐星再见裴书锦也是格外感慨,虽然信中已经大致知悉两人际遇,但还是感叹了好几遍:“天佑良善,裴大夫后福无量”。
  江湛不在府里,这些日子书院休学,他便在蓬莱别院练习射御之术,江逐星还有诸多事务操心,每隔三五天会过去看他一趟。天色已晚,江怀雪和裴书锦先安顿住了下来,打算次日再去看江湛。
  江怀雪重新回到江府,江逐星甚至提前让人将他从前的屋子打扫了出来,但躺在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他却辗转反侧。
  江怀雪睡不着,半夜就到庭前乘凉,裴书锦夜里起来也跟了出去,发现江怀雪正靠在廊柱下沉思,手里还拿着个东西。
  江怀雪发现裴书锦走近,将人拉过来搂住道:“怎么醒了?小心着凉。”
  裴书锦从他手里拿起东西一看,竟然是个面具,他好奇道:“这是?”
  江怀雪摇头笑了一下,许久才叹气道:“我在找到你之前,大概承安五年初吧,其实回了一趟扬州,恰逢江家正在给湛儿找教习射御的师傅,我便隐瞒身份去了……那时蓬莱别院已经是半荒废的样子,人也很少,倒也没什么人看出破绽……逐星和项晚来过几次,他们定是认出来了,但是什么都没说,从头到尾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大概呆了一个月,后来湛儿要去金陵的学堂了,我才不告而别。”
  裴书锦失神良久,其实他觉得自己与江湛很投缘,他很喜欢江湛,但是江怀雪奔波寻他的那些年,错过了江湛太多成长的时日,哪怕后来他醒了,他们也始终日日悬着心,不敢与外界羁绊太深,怕又有什么不可控的事情……直到如今诸事安定,他们想要重拾与江湛的那份羁绊,但又能如他们所愿吗? 第200章   裴书锦心中有些不是滋味:“我不曾想到,我与湛儿竟成了对立的存在,你需得在找我和陪他之间做出抉择……”
  “再来多少次,我都要选你。”江怀雪望着中天月色,感叹道:“……世无万全,我有憾,却无悔。”
  裴书锦思忖一阵,颇为郑重道:“师父说他许我开门立派,收几个有缘分的徒弟……你说我们可以带湛儿走吗?”
  “如今他大了,诸事有自己的想法。”江怀雪安慰地捏了捏裴书锦的肩膀:“我其实也只是想陪他一段,看着他好就够了。其余的,都随缘吧。”
  江怀雪和裴书锦再次回到蓬莱别院,早已是物是人非,过去的蓬莱别院恢弘大气,人工开凿了许多山川河流,但又仿的极具闲适野趣,亭台楼阁错落布置,奇花异草奇珍异兽更是无数,所耗费人力财力极奢……如今蓬莱别院常年空着无人居住,以江家眼下的光景也没有必要再维系这里的繁荣。
  蓬莱别院仅有西苑还有人维护照看,用作江湛避暑和学习骑射之处,其余四分之三的地方都荒芜弃置了,殿宇失修,杂草丛生,参天古树的树枝七扭八歪的交错着……倒成了一种凌乱而真实的野趣。
  莫说江怀雪,裴书锦缓缓走过石径,心中都是感慨万千,虽然他曾狼狈不堪的离去,但时过境迁,能想起来的反倒都是些好的记忆……红莲池、闲雨亭、桂花坡、摘星楼……还有东苑他们几个大夫住过的花架环绕的小院……那是他第一次独自异乡问诊,也是他人生开始转折的地方。
  两人一路走来,四下都很安静,只有鸟啾虫鸣之声,直到临近马场,才隐约传出人声。
  两人望去,只见江湛驾马疾行,虽只是八九岁的半大孩子,立于高头大马上气质却斐然出众,眉眼冷淡,气质沉着,一身云峰白丝织锦衣,那身姿装扮浑然神似从前的江怀雪。
  郊外打马本也算一件闲适之事,江湛却有几分紧张,绕着马场谨慎地转圈,不住回头往后看,手中缰绳也越勒越紧……江怀雪和裴书锦正疑惑着,就突然闻得一声夹着笑意的高喝,从马场的旗幡后突然闪出一人一马,朝着江湛就疾驰而去,江湛果然有些慌忙,一边挥鞭提速一边警惕地回头看着,那人骑术纯熟,很快就追了上来,江湛调转马头躲避,两人追逃了好一会儿,一路带起尘土飞扬,就在江湛再次转弯时,那人从后闪过,手中长鞭缠住江湛的马腿用力勒了一下,顷刻间就是人仰马翻,那人在江湛坠地前把人扯住,让人灰头土脸却不至伤经动骨,还笑着道:“又输了吧?你小子还差得远……”
  江湛倔强地推开他,擦了一把脸,拍了拍满身灰尘重新翻身上马,但他手上刚受了伤,收不紧缰绳,与那人打着转周旋了好一阵,又一次被掀翻下马,这次掉到了草垛里,那人也没伸手去捞,看他灰头土脸挥着扬尘咳嗽着,又奚落道:“你叔父成天哄着你让着你,我可不会……”
  “那人是谁?”裴书锦遥遥看着,有些心疼道:“湛儿这么小骑术已经如此精湛,只是无法与成年人的气力速度相较,他这不是欺负人吗……”
  江怀雪也看得生气,眼看江湛再次起身上马以卵击石,江怀雪戴了面具,从马厩牵出一匹马,飞身而上疾驰出去,突然有不速之客加入战局,那人赶忙回身,江怀雪控马灵动转身就饶了过去,一把拎起江湛就将人抱到自己身前,那人在身后急喊:“什么人?!给我放手!”
  江怀雪刚勒马转身那人便纠缠上来,俯身横挥长鞭意图绊住江怀雪马脚,江怀雪抱着江湛道:“看着!”,话音刚出江怀雪就控马急转,马头俯下,后蹄瞬间悬空,那人鞭子挥空正要起身之际,江怀雪一个侧身向下扯住鞭子就把那人自己的马腿捆了起来,稍一用力拉扯间马腿立刻失衡,那人顷刻也被掀翻下马,摔在地上掀起一片尘土。
  江怀雪这才收手,收回马鞭扔在地上,抱着江湛下马,抚着他后颈教育道:“御马之术,重在主动,贵在应变,你若是永远周旋躲避,便是骑上千里马,也有无处可逃的一天。”
  江湛眼睛缓缓睁大,漆黑如墨的瞳仁流露出一丝诧异,犹疑道:“师……师父?”
  “来人呐!蓬莱别院的人是死绝了吗!”地上那人终于爬了起来,气急败坏地拍打着被弄乱的精致衣装头发,指着江怀雪叫嚣道:“老子教育自家孩子!什么东西就来多管闲事?!”
  江怀雪闻言转身,江湛赶忙拉住他衣袖解释道:“师父,这是我小叔,他是在和我闹着玩。”
  “……”江怀雪无语转头,一双耐人寻味的眼睛在面具后盯着那人,皮笑肉不笑道:“川儿,别来无恙,这倒成你自家孩子了?”
  “你敢叫……”梁川正欲骂人,突然一个激灵,上前一步仔细打量面前人的身形,他看着那这了大半张脸的面具后似曾相识的眼睛,惊诧后仰道:“三、三哥?!我……我见鬼了吧?”
  裴书锦也从后头缓缓走过来,梁川瞪大眼睛,脊背发毛地捂着额头背过身歇了好一阵儿的气,才转身正视道:“……你、你们竟然还都活着啊?!”
  “看来让你失望了。”江怀雪揽着裴书锦,两人似笑非笑地盯着梁川。
  第154章 番外3 故地重游(下)
  江逐星忙完生意上的事,傍晚才来蓬莱别院,刚一进门,梁川就开始告刁状,装得胳膊疼腿软的委屈地斥责江怀雪:“我和湛儿玩得好好的,三哥他上来就把我绊倒了,摔得我七荤八素……脑袋现在还嗡嗡的,胳膊也疼,腿也疼,怕不是要落下残疾了……” 第201章   “你是巨婴吗?”江怀雪奚落道: “受点小伤已经念叨一天了,我看你这样伤得最厉害的就是嗓子。”
  梁川气闷翻白眼,一边拖着江逐星的胳膊赖在人身上,一边赶紧给裴书锦使眼色道:“书锦你说句公道话,我是不是受伤了?是不是浑身乏力食不知味……”
  裴书锦正坐在一旁给江湛勒破的手掌上药,无奈道:“确实只是胳膊蹭破点皮,而且你中午吃了三碗饭呢……”
  “好你个裴书锦!”梁川恨恨地别有所指道:“真是一张炕上睡不出两种人!”
  江逐星心中了然,无奈道:“你又欺负湛儿?”
  “好你个没良心的!” 梁川瞪大眼睛无辜道:“我什么时候欺负过那小子了,我就知道江怀雪一回来你就胳膊肘往外拐……”
  “你是没欺负他,你整天和一个八岁的孩子抢吃的玩的用的,骑马要赢人家,下棋要赢人家,赢不了还要耍赖,你哪像个当叔叔的样子。”
  梁川躺倒得瑟道:“反正你养他一个是养,养两个也是养,况且我还……呜呜啊唔……”
  江逐星怕他乱说,利落地上去捂住了梁川的嘴,一边拖抱着梁川往外走,一本正经地道:“爷,书锦,你们先和湛儿聊会儿,我去看看厨房的酒菜,等下一起吃饭。”
  江怀雪和裴书锦面面相觑,裴书锦仿佛明白了什么,不可思议道:“梁川?他难道对江大哥……”
  “黄鼠狼给鸡拜年能安好心吗?”江怀雪无语道:“这家伙的狼子野心想来早有端倪,我怎就没想到……眼下竟都登堂入室了……”
  “小叔是跟我一起来的。”江湛将包扎好的手抽出来,轻柔抚摸着怀里的白猫尺玉,不疑有他道:“他和我们一起住在府里,叔父没空陪我来别院骑马的时候,都是他陪我。”
  “……”江怀雪哑口无言,看来这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气闷地敲着桌子,啐道:“好白菜都让猪拱了。”
  裴书锦顺势问江湛:“那……湛儿和他相处还好么?他真的有欺负你吗?”
  江湛抬头看了裴书锦一眼,清冷眼神里有一丝陌生又有一丝好奇,思忖好一会儿才中肯道:“其实……他还挺好的。只是若叔父对我偏私,他就会犯病。他太幼稚了,我让让他就好了。”
  江湛和梁川仿佛掉了个儿,究竟谁更像半大孩子啊……裴书锦苦笑着与江怀雪对视一眼。
  晚上几人一桌吃饭,裴书锦一直留意着江湛,按道理来说两岁半的事江湛应该是全然不记得的,江怀雪对他来说应该只是骑射师傅,而他更是个陌生人,但很奇怪江湛什么也不问,甚至什么也不好奇,只平静地吃着饭。
  江湛吃饭也有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文雅,每道菜都是浅尝辄止,只有一道荪角四宝汤看起来颇合他胃口,他才喝了一碗半,江怀雪想帮他添上半碗,他却摇头道:“不用了师傅,申时已过不宜多食,不然等会看书要犯困了。”
  江怀雪面上不动声色,但心底诧异,江家虽然从祖上就是世家大族,但是繁文缛节向来不算多,他自己很多时候都肆意妄为,不会过于苛刻身边任何人,江湛小小年纪如何就这样冷静克制?
  江逐星和江怀雪对视了一眼,两人脸上均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表情,他们这里心思各异,梁川却大快朵颐,还故意喝了三大碗汤,朝江湛炫耀道:“小鬼头,整天搞得像个老头子有什么意思,你不吃我可都替你吃了,谁馋谁知道!让你装,和你爹一个样……”
  江逐星立刻拿胳膊肘杵了他一下,两人眼神交锋了一阵,梁川悻悻败下阵来,江逐星这才扯开话题道:“湛儿,金陵学堂那边我已经帮你和夫子告假了,终究离得太远我们不放心,往后你还是留在扬州刘夫子这里念书吧,这样我们也好随时照应你。”
  江湛沉默了一会儿,摇头道:“叔父,我想过了,我在金陵挺好的,学堂那边现在没事了,我都能应付,我还是想回去。”
  “金陵?……湛儿在霁月斋念书?”
  “是。”江逐星点头道:“去年初去的,我分身乏术不能过去陪他,开始是项姑娘跟着一起去的,后来她身体日益差了,便回了扬州,把她送去大理后,就一直是梁川在金陵帮忙照应着……”
  “这样……”江怀雪点头道:“霁月斋儒道法墨四家兼修,不拘一格,对于湛儿来说算是开蒙启智的好去处。刘夫子学问虽好,但一向独尊儒术,未免有失偏颇。湛儿若能照顾好自己,按他的意愿去金陵也是好的。”
  “可是……”
  江逐星犹豫许久,面露难色,江怀雪料想可能事情没那么简单,便追问道:“是还有其他顾虑吗?”
  江逐星一副难言模样,梁川闻言也端着茶看着别处顾左右而言他,江怀雪见状也与裴书锦面面相觑,无奈苦笑道:“这到底是怎么了?”
  江逐星和梁川都不说话,江湛看了他们一圈,无奈自己解释道:“我在金陵学堂的时候,几位纨绔同窗说我爹死了,嘲讽我家门败落,小叔知道了当着众人的面就把领头的打断了一条腿,还把几个人都扒光了挂在书院街牌坊上……小叔为这事进了衙门,叔父又把他保出来……”
  江怀雪听到这儿,个中情绪难以言喻,看着梁川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心情复杂道:“梁川,真不愧是你啊。” 第202章   梁川顺杆儿往上爬,骂骂咧咧道:“小鬼头只有我能欺负,别的什么东西他们配吗?老子管他男女老少,谁嘴贱我就大嘴巴抽他,谁手贱我就打断他手脚!”
  江逐星无奈叹气道:“……你倒是随心所欲了,差点自身难保,让湛儿也难立足……你这般举止小心带坏了湛儿,为人做事还是要讲讲道德的。”
  “什么狗屁道德。”梁川不屑道:“我没有道德。”
  江怀雪也是上过名家大儒门下学堂的人,同窗的孩子大多出身非富即贵,耳濡目染之下心思单纯的并不多,不到十岁的孩子,不懂事归不懂事,有时可恶也是真可恶,能毫无心理负担地教训这些半大孩子,还得是梁川……这也算是他的过人之处。
  短短一天下来,江怀雪心中已然明晰,江逐星对江湛自是尽心尽力,可不速之客梁川或许是因为爱屋及乌,也在用一种特殊的方式爱护着江湛。
  江怀雪放心了许多,可是江湛与年龄不相符的冷静平和却让他心中也有一丝忐忑,他晚上回房与裴书锦说了后,裴书锦也是同感,两人长吁短叹之余商量着,若是能将江湛带到终南山,让他从此远离尘嚣自由自在地生活,是否会好一点?
  江怀雪和裴书锦在蓬莱别院常住了下来,力所能及地陪着江湛骑射围猎、弹琴下棋、投壶捶丸……裴书锦甚至手把手教江湛识药和炼药,可能是因为江湛以前接触医药甚少,竟然对炼药格外感兴趣,还让裴书锦给他买了许多药典,两日每天都要泡在药房里几个时辰。
  在一个多月的陪伴下,江湛虽不像幼时那般对他们全心信任依赖,但也少了许多疏离戒备,有什么新发现会和他们分享交流,他很宝贝的白猫尺玉也会让他们摸两把,甚至偶尔能在他脸上看到清浅笑意,江怀雪和裴书锦就已然十分知足了。
  裴书锦本就怀着收他为徒带他上终南山的心思,江湛性情如此沉稳平和,小小年纪在诗书礼易棋琴书画上都展现了过人天资,天师必然也会满意,而且眼见江湛对医药既有兴趣又有天赋,他和江怀雪都格外欣喜,感觉此事已是十拿九稳。
  十一月初,裴书锦收到天师的信,天师又去远游了,提醒他们早点回来,因为裴书锦在谷内培植了许多药用的奇花异草,冬日严寒,如果长期无人照料可能就保不住了。
  江怀雪念信的时候裴书锦正在替江湛记药方配伍,闻言停下笔来,不免有些发愁道:“那这就得动身回去了,可是湛儿才刚对我们卸下心防,此时让他和我们一起走,我怕他不一定会答应……不然,我先回去一趟,你留在这里再陪他些时日?”
  “我还是得陪你回去。”江怀雪心意已决,但还是皱眉道:“湛儿……我们与其这样猜测不安,不如直接问他吧?”
  “不妥。”裴书锦摇头道:“这件事没那么简单。湛儿很有自己的想法,若是不告知湛儿你是他父亲,我们很难冒然带他走;但若让你们相认,又怕湛儿心中反生出芥蒂……”
  这些江怀雪也心知肚明,不免长叹了口气,无奈道:“不行就让逐星跟着一起走一趟……”
  “江大哥他需要操心的事还很多,即使让他跑一趟,不出三五天他就又要回扬州,那湛儿肯定又会跟着他……”
  两人说话间桌上甩着尾巴假寐的白猫尺玉突然从江怀雪手里挣了出来,喵喵叫着跳到了地上,裴书锦这才停下写药方的手抬头去看,竟赫然见江湛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不声不响地站在江怀雪身后,吓了裴书锦一跳,止住话头立刻给江怀雪使眼色道:“湛儿?你怎么来了也不出声?”
  江怀雪脊背一僵,不敢回头,连忙去拿桌上的面具,还险些碰倒了笔架,手忙脚乱地刚想戴上,江湛突然在他身后平静道:“不必了,爹。”
  江怀雪和裴书锦都愣住了,心中似惊涛骇浪翻涌,四目相对之下,很快便都又镇静了下来。
  江怀雪敛目轻叹了一声,转过身看着江湛,带笑的神色中似有一丝苦意。
  “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看过家史和年谱,也在祠堂历代家主册里见过你的画像。其实几年前你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我就有预感了……直到你再次出现,身边还带着他……”
  江湛的目光转向裴书锦,裴书锦恍惚之下手中的笔掉在桌上,他有些难以置信道:“湛儿你……难道记得我?”
  “……不太记得了。”江湛皱眉摇了摇头,犹豫了片刻,然后往前走了一步,拉起裴书锦的袖口露出手腕,又伸出自己的手背,上面的疤痕都已经很淡了,但仔细分辨还是可以看出两块形状近乎完全一致的梅花印记。
  “但我记得这个。”
  江湛一如既往地平静淡然,泰山崩于眼前而色不变,那几乎是不可能在稚童身上存在的气质,他抱起在他脚边蹭来蹭去的尺玉,把猫重新放回蒲垫,平静思忖道:“我会经常做同一个梦,有个人将尺玉递给我,我看不清他的脸,但知道他笑起来很好看……梦醒前天光寂灭,山崩地裂,岩浆灭顶而来,仍是他护在我身前。”
  “叔父说,我会做这样的梦是因为有爱我的人在冥冥中守护我……和我手上有一样印记的人,便是爱我的人。”
  “……当然,我后来也从母亲那里知道当年大约发生了什么事,谢谢你,你是个善良的人。” 第203章   江湛他仅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子,然而浪漫和现实,天真和成熟在他身上不断交相叠织,裴书锦看着那双足以俯观世人的澄澈双眸,心中顷刻涌上惊诧、心疼、感动、震撼……种种情绪复杂到让他难以言喻。
  裴书锦俯下身一把将江湛抱住,按耐着自己的情绪道:“我愿意永远守护你,这不是因为什么善良,甚至不是因为你是江怀雪的孩子……”
  “湛儿,我不喜欢小孩子,但你,是值得被偏爱的。”
  江湛向来没有太多明显的情绪,他沉默很久,伸手回抱住了裴书锦,略微颤抖的手越收越紧。
  江怀雪心中亦是翻江倒海,他背过身整理了情绪,而后走过去揽住江湛肩膀循循善诱道:“湛儿……和我们去终南山吧,那里远离尘嚣,钟灵毓秀,有四时美景,你在山上亦可学文武技艺,机关术法,闲来夜观星河,弹琴下棋,等你再长大些就下山游历纵马江湖……”
  江湛恍惚失神了片刻,仿佛真的徜徉在对于世外桃源的美好向往之中,但很快他就恢复了淡漠面容,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母亲劝我留在大理时……也是类似的话。但我不过在那里一个月,母亲就认为我的策论没有精进,还特地从庐陵请来大儒教导我。”
  “母亲说,为人一世,俯仰天地,自当立身立言,齐家治国。她身为女子,力有不殆,但我需得做到。她说曾经的你,胸怀苍生,从文提笔治太平,从商诚信赢天下。母亲她一直都希望我成为你,或者超过你……”
  江怀雪微微皱眉:“……你母亲怕不能长久陪伴你,难免会有些心急。但学无止境,人生并非只有这些,你不必苛求自己,更无需太多负累,我只愿你能过得逍遥自在。”
  “爹,你十九岁的时候,也这么想吗?”
  江怀雪神色一震,霎时无言以对。
  “当年你看到如日中天的江家跌落神坛,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你用了三年,让江家重现往日辉煌,那段家史,现在读来也很震撼,与先祖创业时的豪情不相上下。”
  “你可以放弃这一切,但我不想江家就此沉寂下去。”
  有那么一瞬间,江怀雪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雄心勃勃,不肯言败,敢与天地相争,后来韬光养晦,薄积厚发,只为逆天改命……
  他在江湛的脸上看到了相似的神情,可那种隐忍内敛他是在十九岁父母遭人陷害独立支撑家业后才开始有的,这一切对于江湛来说未免过早,也过于沉重了。
  “湛儿,我正是因为经历过,才不想让你也重蹈那些覆辙。浮云遮望眼,许多东西都是贪嗔痴妄……你还这么小,我不愿你在身外之物上蹉跎太多时光。”
  “爹,那你后悔过曾经所做的一切吗?”江湛却仿佛过早看透了一些,目光直视江怀雪,在看清江怀雪的犹豫后,又继续追问道:“如今有叔父帮忙江家仍可勉强支撑,可是如果没有叔父,你能眼睁睁地看着江家就此败落,门庭改换,所有亲信仆从遣散出门,供奉祖宗牌位的祠堂被人拆毁,从此寂灭于江湖吗?……你真的甘心吗?”
  在江湛的追问之下,江怀雪竟然犹豫了,而后他便感到骇然,他本以为江湛只是比同龄人更聪慧成熟罢了,可如今,他觉得,江湛似乎天生就能看透人性。
  这近乎是一种可怕的天赋。
  江湛在江怀雪讶异的目光中仍维持着温和态度,语气却更加坚决:“所以我哪里都不去,只要我在,江家就在。”
  江湛的一席话让裴书锦也本能地愣住了,他与江怀雪四目相对,在叹服之余都感到胸口似乎压着些什么。
  江怀雪他深知所有世俗追求背后的代价,他曾经历一切,得到一切,再失去一切,才知除却眼前人,万般皆是空。
  他希望江湛能够远离世家兴衰荣辱的循环,能毫无负担遵从自己的本心过好一生……
  可显然,锦绣繁华也好,风刀霜剑也罢,都得江湛自己再经历一遍,谁也无法直接将他引向终点。
  江怀雪有些认命地垂下了目光。
  “不说那些了。”裴书锦眼看这气氛越加沉重,打开自己的香囊拿出一朵干了的重瓣莲花,避重就轻地扯开话题道:“湛儿,你昨天不是问我书里记载的凝魄露有多神奇吗?”
  “……我在谷里好不容易就收集了半瓶,平时我可舍不得拿出来。”
  裴书锦从袖口里珍惜地掏出一个小瓷瓶,而后他把干枯的莲花放进桌上的水钵里,滴了一滴凝魄露,江湛和江怀雪都围上来看,就在几人眨眼的功夫,那朵干枯的莲花花瓣竟层层舒展开来,花蕊都重新变得挺立,泛出柔和光泽,不消片刻就全然焕发了生机。
  江湛也惊叹于这起死回生的奇异景象,凑在水钵前不可置信地观察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碰那渐次舒展的莲瓣。
  “这、这是怎么做到的……”
  裴书锦将小瓶子递给他,语气颇为神秘道:“我这趟出来的匆忙,没带什么好东西……你若是去过逍遥谷,方知这世间奇事万千,这凝魄露也根本不足称道。”
  “逍遥谷……真的那么厉害吗?”江湛被勾起了小孩子本能的好奇之心追问道:“我在《黄帝阴符经》里看到奇门之术,可以预测天下大势,洞悉万物兴衰……在逍遥谷也可以学到吗?” 第204章   “巧了。”这正中裴书锦下怀,他轻笑道:“师父奇门遁甲之术已登峰造极,我对此无甚根基所以难以领略其中玄妙,你爹他有易经和梅花易数的功底,更熟知五行干支和九宫八卦,他如今就在和天师学习术法奇门……”
  在江湛好奇且期待的目光中,江怀雪附身朝他神秘一笑:“逍遥谷术法不外传的,不过你要是随我们上山一趟,讨得你师公欢心,他哪怕教你一招半式,也够你受益终身了。”
  眼看话题绕到此处,江湛有些失望地垂下了头,裴书锦赶紧趁热打铁道:“湛儿,江家世居扬州,我理解你要守在这里,长大后重振家业……可是这与你随我们上终南山有什么冲突呢?”
  看到江湛表情不解,裴书锦解释道:“只是同我们随处走走,见些不一样的事物,又不是不回来了……你若是觉得山上没意思了,我们也可以带你下山游历,或者去大理看望母亲,你无论何时想回扬州,叔父不是一直在这里等你吗……”
  “啊?”江湛好像没有想过还有这种可能,裴书锦所描绘的图景未免太随心所欲,他不由得就心驰神往。
  “这……可以吗?”
  裴书锦眼见江湛的态度软化,心中为之一振,口吻却还是自然随和道:“有什么不可以的?金陵学堂不是这两月刚好大休吗?这段时间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你什么时候想回来了,我们随时送你回来。”
  江怀雪见状也随声附和道:“是啊,你不用勉强非要呆在什么地方,就当出去散散心。也不必担心荒废课业,读书写字骑射在哪里都能学,无非换个更加山明水秀的地方,反倒终南山上能学到许多在别处全然无从接触的东西呢……”
  江湛看似清冷通透,毕竟仍有孩子心性,在江怀雪和裴书锦的循循善诱之下,脸上动容之色立显,眨着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思考了许久,在他们期待的目光注视下,颇为慎重地点了点头。
  “那我去……问问叔父吧。”
  江怀雪明白,时至今日,他能为江湛所做的有限,他也不清楚究竟怎样的人生才算是好的,但他希望江湛能够多一种选择,多看见一种可能性。
  裴书锦自然与他心照不宣,心中泛出喜悦之意,像以前那样一把将江湛抱了起来转圈,江湛重量已经不轻,江怀雪怕他腿脚吃力,连忙冲过来接过江湛,两人差点撞在一起,江湛被两人一起抱在半空,面露羞色地道:“快放我下来……”
  江怀雪充耳不闻,抱着脸色羞红的江湛举起了高高,转身间与满脸笑意的裴书锦目光交汇,两人默契地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