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春归》 第1章   《长恨春归》作者:江东客【cp完结+番外】
  文案1:
  十八年前,崔云山庄一夜血雨,秦鹤洲屠赵氏满门,年幼的赵鸣筝被迫认贼作父。赵鸣筝在秦鹤洲身边装了十八年的狗,装得天真无邪死心塌地,只为一朝报仇。
  文案2:
  秦鹤洲初出江湖,靠着一身锐气只身一人灭了通敌叛国的崔云山庄满门,却因一念善心留了崔云少主一命,往后悉心教导数十年,却不想一朝心动,却换得众叛亲离。就在他病榻缠绵,被昔日弟子满江湖追杀时,却不想发现自己已有身孕……
  阅读指南:
  1、1v1,he,狗血文,i甜文慎入。
  2、篇幅预计5-10w字左右,无大纲,想到哪儿写哪儿。
  3、每周保底一更,多写就多更,无存稿但保证不坑(本人码字多年从未坑文,信我)
  4、作者随手写,诸君随意看,莫生气,莫吵架,感谢。
  第1章 终始
  “秦鹤洲,别以为你死了,我便不再恨你……”
  芦花满塘,苇叶枯黄,晨起微风卷过,飘出几缕白絮,随着天边血色的霞光,落到了目所不及之处。
  赵鸣筝跪在一叶孤舟中,血从指间滑到手腕,滴在舟板上,浸润到木里,留下一抹殷红。
  “嗯……”秦鹤洲早已脱力,汗水浸透白衣,血色从隆起的下腹渗出,凝滞在袍角,在灰白的芦花丛中,尤显刺目。
  “秦鹤洲,你杀我赵家上下二百七十三口性命,把性命赔给我,是远不够的。”赵鸣筝垂着头颅,沾血的双手握拳,几不可查间露出不知是生于愤恨亦或是恐惧的抖动。
  “嗯……”
  一整日漫长的产程耗尽了秦鹤洲讲话的力气,只无意识地回应着赵鸣筝满是恨意的话语。
  意识不断消散,过往种种恰似风中芦花,飘至目前。
  秦鹤洲噙笑,眼神迷离地伸出手,企图抓住眼前芦花,但手掌空挥,终究颓然落下。
  赵鸣筝怨毒的话语渐渐低沉,在秦鹤洲意识彻底消散前,化作一阵呜咽:“师父,别走。”
  天地悠悠,一叶孤舟,芦花荡中,也只剩下那声呜咽。
  一切或许应从二十年前崔云山庄一夜灭门讲起,又或许应从羽春楼杀人如麻的楼主身边突然多出一位天真烂漫的小徒弟讲起。
  总之不过一段孽缘,起源于嗜血魔头的一念善意,结束于芦花荡里悠悠西风。
  二十年前,崔云山庄是江湖盛誉的名门正派。二十年前,秦鹤洲是初入羽春楼的少年侠客。
  崔云山庄一夜血雨,是秦鹤洲给羽春楼最好的投名状。
  那夜随着电闪惊鸣,崔云山庄里出现一个穿着云纹白袍,头戴斗笠,身背长剑的少年。
  刀光剑影,短兵铮鸣,山庄二百多弟子,次第倒在雨中,尸身伏地,血水成河,一夜炼狱。
  秦鹤洲以一敌百亦身负重伤,一身白袍满是剑口,血染之下,已成褐色。
  “二百七十三……”眼前对手倒下,秦鹤洲剑锋入地,止住屠戮的动作。
  人声归寂,唯淅沥雨滴砸入泥泞土地,崔云山庄已无活人。
  雨停,破晓,天明,秦鹤洲扶剑立在尸山血海中,英俊的面庞满是血污,凌厉的嘴角噙出笑意。
  单枪匹马灭赵氏满门,今日过后,自己便是羽春楼的主。
  少顷,秦鹤洲似是已歇息过来,拔剑转身,剑锋指向尸身堆叠之处,唇角轻扬,低声说道:“二百七十四……”
  堆叠的尸身略微颤动,秦鹤洲剑锋挑开眼前的障碍,终于在尸山血海中寻到了一个浑身发颤的幼童。
  这孩子不足十岁,同秦鹤洲一般满脸血污,黑眸忐忑地看着眼前执剑的少年。
  时间凝滞,二人隔着一剑对望,良久后秦鹤洲突兀地收回剑,脸上露出了玩味的笑容,蹲下问道:“叫什么?”
  “赵……赵鸣筝。”家人一夜丧命,养尊处优的小少爷一夜成了丧家犬,面对仇人,连奋力一搏的勇气也无。
  秦鹤洲伸手,手掌覆上赵鸣筝发顶,忽地用力一抓,随后向一边倾斜,似是想要将赵鸣筝的脖颈生生掰断。
  生死边缘,赵鸣筝挣扎起来,双手紧抓秦鹤洲小臂,留下几道血痕。
  秦鹤洲猛地松手,赵鸣筝倒在地上,惊恐地望向对方。
  “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死是如何?活又是如何。”
  秦鹤洲舌尖轻触上唇,舔了一下,随后道:“死不过一剑而已,同其他人一般。”
  赵鸣筝目光扫向满院血河,深吸口气,鼻腔内满是铁锈味道。
  “那活呢?”
  “跟我走,我收你做弟子,去羽春楼。”
  “为什么?”赵鸣筝问。
  秦鹤洲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有个下弯的弧度,但眼尾却是翘起的。
  “给你个报仇的机会。”话落,冲赵鸣筝伸出不必持剑的那只手。
  赵鸣筝满是疑虑,但心中被复仇的诱惑填满,片刻后便不假思索握住了秦鹤洲。
  经年累月,赵鸣筝偶有梦见今日,有时是崔云山庄一夜血雨,只见一人血衣持剑而来,立于尸山血海,有时则是朝自己伸出手的少年,眉目凌厉,如若鬼魅。
  但二十年来朝夕相对,赵鸣筝早已分不清,秦鹤洲到底是日夜纠缠自己的梦魇,还是一段根本不敢宣之于口的隐秘情愫。 第2章   第2章 初入羽春
  羽春楼屹立江湖五十载,初入江湖的少侠总有一问,这羽春楼到底是何种存在?
  得到的答案也不尽相同。
  有说羽春乃人间鬼蜮,当中尽是叛逃宵小之辈,祸乱江湖,罪大恶极,理应诛灭。亦有人说,羽春斩尽江湖不平事,圆世人不可圆之执念,虽做法偏颇,却并非不容于世。
  但无论纷说几何,都无法抹去羽春楼的腥风血雨。
  羽春分六门,设一楼主,六门主,是江湖中最庞大的杀手组织。
  羽春楼不知来源,不知创始,门人拿钱做事,神出鬼没,号称世上无不可杀之恶人,无不能杀之恶人,如同沉入江湖的一张巨网,窥伺着江湖人,抹杀着江湖人。
  赵鸣筝初入羽春,听着满楼惨厉呼号,楼中诸人拖尸而过,吓得瑟缩在秦鹤洲身后,手指捏住对方衣服一角,忽地想起眼前人亦是满身鲜血的魔头,又慌张地将手放下,怯怯问道:“这里为什么所有人都在杀人?”
  “羽春楼只杀应死之人。”秦鹤洲直视前方,坦然走着,只是再与人擦身而过时,会略伸衣袖,将赵鸣筝护在身侧。
  “何为应死之人?”赵鸣筝盯着秦鹤洲腰间佩剑,想起前几日家中的尸山血海,不觉冲动,咬牙问道。
  秦鹤洲终于低头看了赵鸣筝一眼,正欲开口,但想起崔云山庄满门皆是眼前这个不过八岁孩子的亲族,一些血淋淋的话便停在了嘴边。
  崔云山庄通敌叛国,罪无可恕,羽春奉朝廷密令,连派二十七人前往剿灭,有去无回,但这些苦痛沉重之事又何必要一个八岁孩童背负?
  又况且……自己灭崔云山庄,也并非为国为民,不过是看中了一纸剿贼书——“灭崔云者,可为羽春主”。
  既是为名利而来,又何必端出一派光明磊落的道貌岸然模样对其说教?
  “难道天下之人,真有不死的那个?既是人人应死,又何须你们来决定谁先谁后?”赵鸣筝心中一横,讲出这话,索性眼睛一闭,心说,便是惹了这魔头恼火,也不过一剑被杀罢了。
  话音方落,秦鹤洲尚未回答,赵鸣筝耳畔便传来一阵哄笑。
  原是这路上来来往往的杀手,听见了赵鸣筝这番高谈阔论。
  一人说道:“小孩,你不知这世道、这楼里,皆是成王败寇。有朝一日,你若做了楼主,江湖上谁生谁死也不过在你的一念之间。你若做了天下之主,这世间万物的生死,亦跟着你的规矩定!”
  人群走远,赵鸣筝仰头问秦鹤洲:“真如他说的这般?”
  秦鹤洲随口应道:“若有朝一日,你能当上羽春楼主,那你便可杀我,报你全族之仇。”此时秦鹤洲不过十六岁,方才一夜成名,满身锐气棱角,未把外物放入眼里,更不明白何为一语成谶。
  “那好,你且等着,终有一日。”
  秦鹤洲伸手,指尖碰上赵鸣筝的肩胛,赵鸣筝心中一凛,以为秦鹤洲欲斩草除根,怕得往后退了半步。秦鹤洲猛地攥紧赵鸣筝衣袍前襟,将其带入怀中,手掌顺其经络抚下,随后冷笑半声,将人放开。
  “一身凡骨,不堪大用。”
  羽春以武为尊,登上楼主之位人,皆是以一战百睥睨江湖之人。赵鸣筝一身凡骨,莫要肖想独步武林,甚至连初窥武道都极其困难。
  如此之才,能在羽春自保都成难题,遑论登上那人人窥伺的楼主之位?
  “我愿意学。”赵鸣筝说,“你说了,要收我为弟子。既为弟子,理应传授武艺。”
  “我又没说不教,急什么。”正说着,俩人已走到羽春正楼之下。百尺高楼之上,便是如今的羽春楼主。秦鹤洲拔出腰间长剑,踏上楼梯,转身朝赵鸣筝说:“你且在下面等着,若能活着再见,你想学什么都教你。”
  “你要去做什么?”赵鸣筝问。
  秦鹤洲弯起唇角:“上羽春,杀楼主。”
  “他们不是说,灭了……你已是楼主。”
  “当今楼主不死,我又何谈做这楼主?”所谓“灭崔云者,可为羽春主”,并非是指灭了崔云便能做上羽春楼主之位,而是灭了崔云,才有挑战楼主成为新楼主的资格。
  说罢,白衣飘飞,赵鸣筝眨眼间,秦鹤洲已登上层楼,剑指窗内。
  赵鸣筝躲在楼下,听着楼内刀剑铮鸣之音,起初瑟瑟发抖,但眼见着楼外之人,来来往往,似无一人在意楼内厮杀,于是也坦然处之。
  一炷香后,六门高手鱼贯而入,赵鸣筝踉跄缀在人后,心神不由紧绷,生怕听到秦鹤洲战败被杀的消息。
  回过神来,赵鸣筝又想起秦鹤洲杀自己全族,此刻自己却担惊受怕,唯恐对方死在老楼主手下,当真可笑可悲。
  片刻后,他听见楼内齐呼:“恭迎新主。”又忽的放松了心神。
  第3章 情愫
  “师父,你受伤了。”秦鹤洲执剑在前,剑锋上仍沾着尚未冷透的血痕,赵鸣筝跟其后,看到顺着对方小臂滴下的血迹,紧紧抓住秦鹤洲的手腕。
  秦鹤洲这才回头,垂眸看了一眼小臂,似乎当真有血渗出。
  “小伤,无妨。”秦鹤洲说。
  赵鸣筝拦住秦鹤洲,蹙眉道:“那欢喜派门人历来阴毒,师父既在剿灭其途中受伤,不可掉以轻心。”
  秦鹤洲摇头坚持,对此未有丝毫介意。江湖客,最不怕的便是受伤。 第3章   但赵鸣筝向来心细,说什么也不肯秦鹤洲继续赶路,将人半拖半扯进了周遭一处山洞。
  欢喜派是近些年新冒头的门派,门人残虐狡诈,与周遭山匪勾结,肆意屠戮,已成当地一患。
  秦鹤洲接朝廷密令剿灭欢喜派,但恐此事泄露,便亲身前往,身侧仅带了赵鸣筝一人。
  赵鸣筝自初入羽春那日,秦鹤洲便以一句凡骨定了他的终身,便是往后十数年精心教导,这小徒弟却依旧仅习得一身在江湖堪堪自保的武艺,连羽春最平庸的杀手亦可随手打杀。
  提及赵鸣筝,羽春门人总笑上几声,说此人能在羽春,实乃不可多思之奇迹,而后脸上似有艳羡之意:“赵鸣筝此人,于羽春这等修罗地十载有余,但一眼看去,竟是胸无城府,单纯无邪,似不知世事险恶。”
  十九岁的赵鸣筝仿佛尸山血海的缝隙间长成的一株幼苗,望着这抹绿意,似乎连羽春恶鬼也品到了些许静好。
  秦鹤洲每每离开楼中,总将其带在身边——纵江湖波涛汹涌,自己总能护其一二,终归好过独自面对羽春的血雨腥风。
  恍神片刻,赵鸣筝已替秦鹤洲解开护腕。赵鸣筝挽起衣袖,细细观瞧,终于在秦鹤洲小臂外侧找到一处似是咬伤的破口。
  “这是……”赵鸣筝紧握秦鹤洲的手腕,将其拉入怀中,不觉间蹙紧眉心,“蛇?”
  “大约是方才打斗时,被那驭蛇的门徒所伤。那人同他的蛇皆已被我一剑斩下头颅,我也不算吃亏。”秦鹤洲放下衣袖,袖口遮住半臂,起身便要离去,却不想被赵鸣筝死死按住在原地。秦鹤洲不欲伤了赵鸣筝,便未使力气挣脱,借力坐回了远处。
  赵鸣筝问:“若是毒蛇该怎么办?”
  “不过一死。”秦鹤洲淡然道。自己贪生,却不畏死。
  这话听得赵鸣筝心火上涌,怒道:“你若死了,我该如何?”
  秦鹤洲轻笑,忽然伸出未受伤的那只手,从赵鸣筝前额没入发间,揉了一下,道:“那你说该如何?”
  羽春有一藏书阁,揽尽天下奇书,赵鸣筝自知于武一道不堪大用,便时常往返其中,不知从何处找出前朝医仙所著奇书,研读考究多年,又多用羽春死囚试验,竟医术颇通。秦鹤洲将其屡屡带在身旁,亦有赵鸣筝得力之故。
  赵鸣筝沉默未语,再度挽起秦鹤洲的衣袖,忽地低头,用唇齿将伤处的血吮吸而出,吐到一旁。
  秦鹤洲蓦地呼吸一沉,心跳迅速许多,赵鸣筝抬起头时,亦是满额汗珠。
  “什么鬼东西。”秦鹤洲气息渐重,似是有人在洞口点了场火,亦或是忽然置身三伏暑天,只觉浑身滚烫,大汗淋漓。
  “哈……师父,这恐怕不是毒蛇……”赵鸣筝身形摇晃,似是在极力忍耐,但终于忍无可忍,埋进秦鹤洲怀中,将脸抵在对方脖颈间,断断续续地说道,“师父可曾听闻过蛊蛇?”
  南疆秘术,以养蛊之法养蛇,蛇身虽死,却依旧如生,蛇毒也因种蛊的不同产生异变,可任人驱使,防无可防。
  “师父,那恐怕是一条……情蛊蛇。”赵鸣筝浑身躁动难安,低头舔舐起秦鹤洲颈侧。
  秦鹤洲闷哼一声,浑身颤栗,伸手解开赵鸣筝袍上盘扣,随后发狠似的,朝着赵鸣筝肩头狠狠咬下。
  赵鸣筝吃痛,腰间抖动,试探着蹭着秦鹤洲。
  秦鹤洲没有拒绝。他本不是会压抑本性之人,于他而言,多数时候情丨丨欲可以转化为杀戮。但他此刻并没有要了赵鸣筝性命的意思。
  赵鸣筝因自己一念善意而活,跟在身边,久而久之,似乎成了那善意的化身,时刻提醒秦鹤洲,自己活在这世上,仍有一丝善念。
  像是黑暗麻木里留下的一豆光亮。
  衣袍落尽,山雨欲来,黑云压城,层林尽染。
  一场秋雨一场寒。
  “我什么都许不了你。”雨停后,秦鹤洲嗓音沙哑朝赵鸣筝说道。朝生暮死的羽春人,除了一己之身,什么牵绊都不配拥有,秦鹤洲身为楼主,踏入羽春楼的那刻,便从未奢求过去拥有。
  赵鸣筝壮着胆子,垂头吻上秦鹤洲:“能替师父分忧,我什么都不要。”
  第4章 抚朔关
  欢喜派虽已覆灭,但秦鹤洲与赵鸣筝的关系,却因那条蛊蛇,再无法恢复成从前那般坦荡。
  赵鸣筝对此似乎乐在其中,心甘情愿做了秦鹤洲毫无名分的床榻之客。
  想要了就跑去楼主面前,撒娇服软,可怜兮兮讨要几回,秦鹤洲虽表面冷漠,但或许是心底的亏欠,对自己这个弟子始终多了几分纵容,赵鸣筝想要便会给。
  但也仅此而已。
  一如秦鹤洲所言,他什么都许不了赵鸣筝。
  在羽春楼,牵绊是夺命剑,情愫是斩骨刀,软肋是催命符。
  而楼主,更是必须无坚不摧。
  有些事,是秦鹤洲加入羽春楼后才偶然知晓的。
  譬如……羽春楼缘何在江湖屹立五十载,缘何江湖中人人皆惧,却无一人诘难。为何当今朝廷纵容其发扬光大,甚至威慑武林却从未加以制止。
  羽春楼,乃是百年前皇室所建,历经乱世动荡蛰伏多年,至本朝初年,为天子收拢所用,为的便是约束江湖人。
  羽春人,既是江湖人,又是朝廷狗。
  这是羽春最大的秘密,仅有极少部分的人略有洞悉。 第4章   剿灭欢喜派年余,秦鹤洲便又接到朝廷密令,此次需去西北暗杀抚西将军周棋。
  周棋乃开国名将之后,驻扎西北数十年,如今不过不惑之年,因党争之时拥立三皇子,遭新主不容。
  然周棋战功赫赫,天子若出手动他,堵不住悠悠众口,只能派出看似与朝廷毫无瓜葛的羽春动手。
  秦鹤洲接过密令,即便知晓此去凶多吉少,也容不得犹豫与回绝。
  登顶羽春的十数年来,他已为朝廷杀了太多人。掌兵者,弄权客,野心家,投机人。任何可能威胁皇权的人,都死在了秦鹤洲的三尺剑下。
  他早已习惯。
  一入羽春,可指掌江湖,名利双收,却再没有回头路。
  秦鹤洲将密令丢入身旁烛火,看着绢布燃尽,提剑走出房门。
  赵鸣筝不知何时已等在门外,身上背着包袱,一双多情的桃花眼眨呀眨,盯着秦鹤洲明知故问:“师父,要出远门?”
  秦鹤洲未置一词,见赵鸣筝跟在自己身后,才冷冰冰开口:“去趟西北,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会嘱托三门主,托她护着你。”
  “不要。”赵鸣筝紧跟着秦鹤洲,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似唯恐被丢在楼内。
  “我要去西北军中,只身一人,凶多吉少。”秦鹤洲耐着性子说。
  “我不去军中,只在安全的地方接应你。就算你死,也要死在我的眼前。你答应过我,要死在我手中。”
  秦鹤洲权衡片刻,终于松口。
  赵鸣筝欢呼雀跃,将秦鹤洲带至房内,翻箱倒柜翻出一双貂绒护膝,塞进随身包袱中,絮絮叨叨地说道:“前些日子同二门主外出,在中原城内偶然得的一匹貂绒,让人做了护膝,想着入冬给你。如今要去西北,带上为好。”
  秦鹤洲推拒道:“习武之人自有内力护体,哪用得上这等东西?你自己留着便是。”
  见秦鹤洲不收,赵鸣筝也未露不悦,依旧眉开眼笑地将其收入行李:“西北苦寒,师父总有用得到的时候。”
  一路行至抚朔关,已是十月,冰雪塞川,春风不度。
  赵鸣筝早已满身狐裘,将自己缩成一团,仍觉得风雪寒人,但秦鹤洲依旧是一袭单衣,素白武袍几乎与天地融为一体。
  “我怎就学不会这内力护体?”迎着风雪,赵鸣筝用力跺脚,松林积雪震颤,抖落满身。
  “师父你怎么总穿白的?这茫茫雪天,看都看不清人。”
  秦鹤洲比出噤声手势,隔着冰河,一队巡逻兵路过,赵鸣筝蹲身躲避,片刻后听见秦鹤洲说:“总要杀人,穿白色也算祭奠剑下亡魂,能安心些。”
  赵鸣筝脸上神色一寒,忽又笑起,贱兮兮说:“我这些日子总想,师父若穿红色,会是什么模样?”
  “红色?”秦鹤洲紧盯着军营动向,并未在意赵鸣筝所言,随口回应。
  赵鸣筝起身,从后方抱住秦鹤洲,柔声说:“我是说……婚服。”
  秦鹤洲垂首,胸口似有隐痛,腹中也不知为何抽痛起来:“此生不会有了。”
  赵鸣筝忽地想起崔云山庄那一夜血雨,秦鹤洲一身素衣染成血色,提剑而至。
  那是他此生唯一一次见秦鹤洲红衣的模样,像是炼狱爬出的鬼魅。
  他手臂环紧,脸贴在秦鹤洲背后,附和道:“确实。”
  夜幕将至,风雪骤急,巡逻军队避回军营。秦鹤洲轻抚腰间佩剑:“你藏在这里,我去对岸杀周棋。”
  第5章 失子
  秦鹤洲进入周棋帐中时,周棋正在饮茶。
  帐外疾风暴雪,遮挡视线,帐外巡逻看守,看不清帐内动向。但周棋没有丝毫慌张或意外神色,淡然看着眼前的白衣来客。
  “是谁派你来的?敌国?政敌?还是他……”
  “谁?”秦鹤洲蹙眉,警惕盯着周棋。
  周棋忽地起身,低头看向帐前烛火,朝着秦鹤洲笑了两声:“残躯病骨不由人……我们原本差点有个一个孩子,但如今什么都没了。我在这抚朔关,等了这么多年,结果只等到了你。”
  “我听不懂你的话,也不乐意听。”秦鹤洲拔剑,直刺周棋命门。
  周棋双指夹住剑锋,往前一推,秦鹤洲的剑便再难往前半寸。
  “年轻人,脾气急。”周棋说,“你这武艺,再练十年,方可胜我当年。”
  秦鹤洲瞬间变了脸色。自己行走江湖多年,向来从无敌手,如今本应一击毙命的招式却被对方轻松破解,反遭嘲弄,何其屈辱。
  “我当年替先帝争天下时,曾一人破万军,先帝呼我麒麟子。能与我当年相较,不算辱你。”
  秦鹤洲夺回佩剑,与周棋拳脚相向。原是周棋压着秦鹤洲,几番较量后,秦鹤洲竟渐入上峰。眼见自己再难招架,周棋忽然使力,将秦鹤洲按在地上。
  秦鹤洲企图起身,尚未发力,便感到腹中忽然一扯,随后便是令人冒冷汗的抽痛,再去使力,竟是内力难提。
  秦鹤洲心想万事皆休,也不做挣扎,静看周棋下一步的举动。
  周棋将秦鹤洲压于地面,亦满头是汗,看起来并不比秦鹤洲好上几分。
  “你跟他当年很像,急脾气,不服输。”
  周棋双目描摹着秦鹤洲衣裳绣纹,语气平淡地讲起了不到二十岁的自己。
  好平常的故事。秦鹤洲想。 第5章   周棋与当今天子,竹马成双,相知相许,一起渡过乱世,却败在太平天下。
  原本相爱的两个人,斗得过天下纷争,输在了朝堂的尔虞我诈,越走越远,南辕北辙。或许也曾有过值得期许的以后,有过共同期待的孩子,但阴差阳错的,走到了如今的地步,势同水火,再不相融。
  讲完故事,周棋与秦鹤洲相顾无言,周棋单手拎起秦鹤洲,将人带出营帐,营外士兵见周棋出来,纷纷行礼。
  周棋径直略过士兵,走了几步又回头,朝身后人嘱咐:“今儿个雪大,无事便回帐子,左右出不了事。”
  天寒地冻,巡逻士兵早遭不住,听了吩咐立刻谢天谢地,迅速钻进营帐。
  秦鹤洲双脚悬空,就这样被周棋拎着。他此刻小腹坠痛,像是有双手撕扯着血肉一般,再使不上丝毫力气,只疑心周棋在帐中给自己下了毒,才至于此。
  周棋将人带到了冰川前。
  数九隆冬,河流早就凝结,唯有士兵取水之处冰层破损,如今到了夜里,也只来得及凝上薄薄一层寒冰。
  周棋随手将秦鹤洲扔了进去。
  薄冰破碎,冷水刺骨,秦鹤洲猛觉后背一冷,随后周身除去小腹持续的抽痛,再无知觉。
  寒流持续掠夺着秦鹤洲的五感,秦鹤洲挣扎睁眼,隐约听到岸上的人说:“回去跟你的主子说,想要取我性命,自己亲自来,我就在这抚朔关等着。”
  话落,周棋转身离去。
  秦鹤洲一瞬间不知从哪来的力气,跃出冰面。寒冷的冰水在离岸的前一秒悉数凝成冰晶,秦鹤洲周身像是凝结了一层冰壳。
  秦鹤洲调动内力,融化了剑鞘处的寒冰,拔出佩剑,朝着周棋后心刺去。
  周棋应声倒下,滚烫的血流过积雪,在夜色里,只留下了一抹更深的浓黑。
  “如果不是我给你机会,你永远也杀不了我……替我跟他说一声,来世不必见了。”漫天风雪里,周棋闭上了双目。
  “我见不到他,这些话只能你自己去说。”秦鹤洲收起佩剑,弯身捂住小腹。
  怎么这样痛?
  秦鹤洲低头,看见自己所站之处,星星点点,似乎也有血迹。
  是从哪里流出的血?
  是要死了吗?
  秦鹤洲一阵茫然,只觉意识朦胧,拄着剑往冰川的方向走了几步,突然头重脚轻,再度落入了水中。
  第6章 寒毒
  赵鸣筝在冰面上救回的秦鹤洲。
  秦鹤洲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出冰面,昏倒在了冰层之上。
  赵鸣筝等了半夜,未等到秦鹤洲回来,便沿着河岸,往光亮处走了些许,试图看清对面军营的情况。
  远远看到河畔有黑影,赵鸣筝便快跑了几步,发现了倒在冰面的秦鹤洲。风雪未静,但已停了几分,由于巡逻的士兵早早被周棋遣回营帐,故而周棋的尸体与昏迷的秦鹤洲横陈河畔半宿,竟无一人发现。
  赵鸣筝将秦鹤洲带走,躲进冰川对岸的松林中,把身上狐裘脱给对方,恐怕军营发觉异样追杀过来,不敢耽搁,背着秦鹤洲走了一夜,直至官道长亭,方才敢将人放下。
  天色已亮,赵鸣筝才在秦鹤洲衣上发现血迹,为其把脉后,赵鸣筝微微怔住,像是要哭又像是想笑,心中五味杂陈。
  秦鹤洲醒时小腹已不再疼痛,只觉得身上沉重,像是睁不开眼。
  赵鸣筝见他已醒,立刻将人扶起用软枕垫住后腰,让秦鹤洲坐起,随后捧起熬好汤药,给他喂下。
  “周棋死了?”秦鹤洲没有想到汤药如此苦,呛了一下,猛地趴到床头,将药吐了一半。
  “死了。”赵鸣筝用帕子替秦鹤洲擦干唇角药渍,又喂给秦鹤洲一勺药,“师父,你得把药喝尽了才行。”
  “苦得很……死了就好,否则还得折返再补上一刀。”朝廷密令与江湖委托不同,没有商量的余地,稍有差池便万劫不复。
  秦鹤洲蹙眉,强忍着呕意把药咽了下去,随后干脆从赵鸣筝手中抢过药碗 ,一口将汤水灌尽。
  赵鸣筝接过空碗,秦鹤洲试图起身,却发现提不起丝毫内力:“不知道周棋给我下了什么毒,在军帐里便是,肚子疼得厉害,提不起半点力气,差点死在里面。”
  “不是毒。”赵鸣筝开口否认,话落又像是自觉失言似的,紧紧闭了嘴。
  “那是什么?”秦鹤洲五指逐渐蜷缩,抓紧藏在被褥下的小腹,似乎想到了什么,只是不敢继续往下想,只想要听见赵鸣筝亲口打消自己的疑心。
  赵鸣筝脸上露出痛苦神色,想着瞒不过,便上前抱住秦鹤洲,开口说道:“我们有过一个孩子。”
  两人一时再没有言语,彼此沉默着。
  很多年后,赵鸣筝想起今日,还是猜不出这沉默的片刻里,秦鹤洲在想些什么,就像秦鹤洲看不到此刻看起来满脸痛苦的赵鸣筝心底藏着的隐秘快意一样。
  “也好。”正当赵鸣筝想要开口劝慰时,秦鹤洲突然说了话,“到底是不能留下的,它自己没了,也好过被我送走。”
  秦鹤洲的话让赵鸣筝心底忽然涌起一股怒火,想要质问秦鹤洲难道对他们的孩子没有丝毫期待,更想朝秦鹤洲问个明白,自己在他心里到底是什么?
  但赵鸣筝什么都没有问,就像他也讲不清自己应该把秦鹤洲摆在哪个位置上更合适。 第6章   岁月漫长,有得是时间让他慢慢想。
  西北刺骨的冰川与骤然的小产,在秦鹤洲身上留下了不可逆转的伤害。
  秦鹤洲变得虚弱畏寒,曾经独步江湖的魔头,变得不时缠绵病榻,一年中只有少数光景能提起精神。
  赵鸣筝翻阅古籍,辨认出秦鹤洲在抚朔关的冰川之下中了一种古老的寒毒。这种寒毒不会致命,却掏空着秦鹤洲的身体,让他永远无法恢复健康的体魄和巅峰时期的武力。
  失去健康对大部分江湖人而言的确并不致命,就此隐退也好,广收弟子开创宗门也罢,总有活下去的办法。但对羽春楼主而言,这即便不意味着死亡,也预示着自己离既定的死期并不遥远。
  楼中蠢蠢欲动之辈层出不穷。
  羽春等级森严,唯有门主或是破格得到资质的楼内人可挑战楼主,胜者便是羽春主。
  第一个动手的是五门主,他是个野心家,选在了雨夜发难。整个五门围住了主楼,五门门人都相信,今夜过去,五门主会成为新的楼主,他们当中有一人会成为新的五门主,而其他诸人都会是下任楼主与门主的心腹。
  赵鸣筝亲眼看着睡在枕侧的秦鹤洲拖着残躯在惊雷下起身,风雨吹开顶楼的门牖,秦鹤洲提剑离开,不消一炷香便回到床头,只轻轻朝赵鸣筝说了一句话。
  “现在起,你便是羽春楼的五门主了。”
  话落,一口血喷了出来。
  
  第7章 面具之下
  赵鸣筝成为了羽春新任的五门主,并迅速召集出新的门人。
  五门门人,需善医善毒,武力倒排在了最末位,可正是这样一群大多手无寸铁的江湖人,很快成了羽春六门中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任你功高盖世,在生老病死面前,终究无能为力。而五门,便是能掌控生老病死的地方。
  赵鸣筝再不是从前那个躲在秦鹤洲羽翼下的雏鸟,他成长得极快,用一年便让五门风头无两,两年与其余诸门相继交好,拉拢人心。到了第五年,秦鹤洲表面上仍是羽春的楼主,但赵鸣筝却已成为了实际掌权人。
  这一年赵鸣筝二十六岁,秦鹤洲三十四,距离他们一起来到羽春楼已经过去十八个年头。
  秦鹤洲多数时候消磨在苦涩的汤药里,反反复复,赵鸣筝各种药材喂下去,也未见丝毫好转迹象。
  病痛折磨令他的武艺大不如前,有时甚至连剑都拿不起来。赵鸣筝将头伏在他的膝盖上,朝他说:“不要紧,有我和五门在,没有人能动羽春。你只要好好的,长命百岁。”
  “历任楼主,没有一个能长命百岁,坐上这个位置时,我就已经知道自己的结局。”
  的确,秦鹤洲与前任楼主一般,只会以武压人,以为只要自己无坚不摧,便可让四方皆服。却不知御下之道,若是一味强权,只会在无法战无不胜之时,被饿狼似的手下撕扯着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唯有利益与震慑并用,加上那一点点假意透露的真心,才能让门人从不敢反转变为不愿反。
  赵鸣筝似乎无师自通,轻易便拿捏住了羽春所有门人的软肋。
  渐渐地,赵鸣筝的口中再不唤“师父”,取而代之地是一声又一声地“鹤洲”。
  秦鹤洲察觉到了些许异样,但思绪也不过转瞬即逝。病痛折磨令他难以往其他事上分心,而面对自己教养的弟子……以及坦诚相待的恋人,秦鹤洲愿意给予最大的信任。
  “鹤洲,我这次外出,找到了一味冰凝草,听闻对寒毒最有效,定然治得好你。”赵鸣筝搂着秦鹤洲,轻抚着他散落下来的发尾。
  秦鹤洲对此无以为报。
  赵鸣筝替他稳住了羽春,替他不断找寻名贵药材,而自己却无法偿还一二。
  赵鸣筝出去煎药的时候,秦鹤洲起了让给对方楼主之位的心思。但不过一瞬,便转而打消。
  羽春楼主,说起来万人艳羡,却担负了太多。江湖仇视,朝廷操控,一旦站上,回头便是万丈深渊,再无退路。
  自己尚且如临深渊……又怎舍得赵鸣筝去承担这些?
  日头尚好,秦鹤洲起身离开床榻,飞身跃下主楼。歇了数日,秦鹤洲只觉身上颇轻,愿意四处走走。
  门人换了一波又一波,如今楼中来往门人,虽是眼熟,但也无甚交集,早已物是人非。
  门人见到秦鹤洲,皆匆匆行礼,毫不过多停留。
  秦鹤洲无事,往藏书阁走去。
  羽春藏书阁,收尽江湖名书,从前赵鸣筝最爱此处,有时甚至秉灯夜烛,废寝忘食。
  秦鹤洲翻阅了些许杂书,随口朝守阁人询问:“五门主往日里,最爱读哪些书?”
  守阁人领着秦鹤洲上了三层,停在了一架书前,说:“无非一些医书著作,奇技淫巧,倒是读得人昏昏欲睡。”
  秦鹤洲想象赵鸣筝困得双眼难睁却强打精神的模样,忍不住一笑,随后否定自己方才所想,认为以赵鸣筝为人,无论哪种书卷,定都能读得津津有味。
  秦鹤洲随手从架上挑了一本,翻了两页,可巧看到翻到一处放着枚书签,秦鹤洲将书签拿下,冰凝草三字便映入眼帘,于是顿了目光,往下细瞧。
  “冰凝草,北域奇珍,性寒而味苦,煮水服之,可医热盛阳毒。体寒忌之。” 第7章   秦鹤洲瞬间懵住,反复重读几遍,以为是赵鸣筝记错医书,心说回去以后提醒便是,也未放在心上。
  他自以为了解赵鸣筝。
  赵鸣筝虽长在羽春,却并非恶人。他是向阳的花木,是绕梁的藤蔓,是江湖上随处可见的爽朗侠客。
  不在羽春的时候,赵鸣筝总是持一把短刀,畅游天涯,结交萍水相逢的知己,青梅煮酒,罗帐听雨,轻狂肆意。他喜欢把自己的见闻讲给秦鹤洲听,秦鹤洲笑着听罢,以为赵鸣筝当真无虑,也从心底愿意替他背负承担更多。
  一切直到秦鹤洲回到主楼,开口将偶然看到的冰凝草之事讲出,便戛然而止。
  他原以为赵鸣筝会同自己一半惊讶,随后如释负重,劫后余生般地朝自己说,还好提早发现,否则要酿成大祸。
  但听过叙述后的赵鸣筝只是莞尔一笑,淡然问道:“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秦鹤洲眉心略拧,没有贸然开口询问。
  “知道也好,装了这么多年,我也累了。”赵鸣筝随手扔了手中汤药,瓷碗碎地,分崩离析,楼中门人闻声赶来,将秦鹤洲团团围住。
  那个刹那,秦鹤洲突然脑海中闪过一瞬光亮,忽然明白,自己从未中过什么寒毒。今时今日,自己的残躯病骨,全是赵鸣筝一手铸就。
  第8章 牢笼
  羽春楼有座地牢,在主楼地下,曲折蜿蜒,如一座繁杂的宫殿。
  此处阴冷昏暗,不见天日,不知多少江湖英豪一朝匿了踪迹,埋骨于此,无声无息。
  秦鹤洲戴着枷锁走进来的那天,地牢里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的囚徒们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了他,灰暗的眸子映入些许光芒,一同放声大笑。
  你也有今天!
  短短五个字伴着狰狞的笑声在地牢冰冷的墙壁上来回撞击。
  秦鹤洲停了脚步,看向周身满是戾气的江湖客。原来不止赵鸣筝,这么多人都还记恨着自己。是自己掉以轻心,沉溺在温柔乡里,错以为灭族之仇真可以被时间消磨。
  秦鹤洲最终薄唇轻起,低声道:“没错,我也有今天。”
  满室皆静,唯剩秦鹤洲脚间镣铐在行走时发出的碰撞声,那声音沉闷,如同秦鹤洲对囚牢中人、对自己的轻蔑嘲弄。
  牢底的小室简陋阴潮,秦鹤洲在里面,从初秋住到隆冬,再没有踏出过石门一步。
  赵鸣筝时常过来,秦鹤洲见他时,总觉得陌生。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赵鸣筝,眼前人从皮到骨都偷着阴冷,偶尔笑起,也带着一股狰狞。
  “你终于来了。”秦鹤洲说了一句,便咳起来,咳多了,血就跟着吐了出来。
  五年来,在赵鸣筝精心照料下,秦鹤洲身体毁得彻底,从小习得的武艺早已形同虚设。地牢过度阴寒,不见天日,更是令秦鹤洲迅速消瘦了下去。
  赵鸣筝听着眼前人沉重的呼吸声,突然笑了:“如今羽春楼,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操持,总是走不开。”赵鸣筝毫不避忌地展示着自己今时今日的地位,似乎只是为了告诉秦鹤洲,自己终于让他变得一无所有。
  秦鹤洲抬起头,神情复杂地朝着赵鸣筝看去,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赵鸣筝冷声问。
  “你我之间,何至于此?”秦鹤洲坐在简陋的床榻上,抬头看着赵鸣筝。
  在地牢的这些天里,他总在想赵鸣筝从前种种事。秦鹤洲行走江湖多年,自以为分得清真心与假意,可最后却沦落如此地步。
  “何至于此?”赵鸣筝冷哼一声,似是不屑,单手拽起秦鹤洲衣襟。
  秦鹤洲久病多年,多年体魄早已毁了彻底,赵鸣筝粗暴拉扯,便再难支撑,如木偶般被扯起,随后向前倒去。
  赵鸣筝忽地松手,将秦鹤洲往后一推,秦鹤洲彻底失去平衡,重重砸在榻上。
  床榻上单薄的被褥难以抵挡床板的坚硬,秦鹤洲倒在上面,浑身硌的生疼,胸腔里似乎有东西淤积着,咳了几声,便又是满口血。
  “我原本有个家的。我记得,父亲是个温和的人,好像没什么脾气。爹爹则要严厉许多,时常冷脸。父亲做错事,爹爹总会训斥。
  “我上面有一个长兄,性格更像父亲一些,喜欢抱着我,唤我小弦儿,得空便带我去集市买糖果。还有一个二姐,凶巴巴的,我背不下来诗文的时候,便要罚我,我那时总有点怕她。
  “我记得那天是我生辰,全家人都聚在一起,给我庆祝。爹爹说,小弦儿已经八岁,不是小孩子了,以后不能撒娇任性。大哥却笑着跟爹爹讲,什么担子都有他和二姐在前面顶着,要小弦儿永远无忧无虑做家里的宝贝。”
  说到此处,赵鸣筝哽咽了一下。这些年,这些事他哪怕一瞬都不敢回忆,怕自己崩溃,怕多年潜伏功亏一篑,怕赵氏满门仇恨未曾得报,便死在眼前人的手里。
  “生辰过完后,夜里下了雨,暮春的雨水淅淅沥沥,比初春重了许多,但没有夏日淋漓……”
  当晚赵鸣筝缠着大哥要一起睡,大哥一向宠他,没有推拒。
  雨越下越大,风吹树动,赵鸣筝听见夜色里似乎传来兵刃相触的声音。
  迷迷糊糊的时候,赵鸣筝耳畔传来脚步嘈杂,房门似乎被谁推开,大哥随后离开了床榻。
  “父亲和爹爹已经出去半个时辰,还没回来,恐怕……你和小弦儿暂时呆在这里,不要走动,我带着人守着这间院子,一定不让贼人进来。”二姐压低声音私语道。 第8章   “好……”
  赵鸣筝被动静彻底惊醒,茫然看向泪流满面的大哥。大哥将赵鸣筝抱在怀里,身上发抖,却故作坦然,低声说:“小弦儿不害怕,大哥陪你睡一觉,明早……明早就什么事都没了……”
  然而那夜,尸山血海,崔云山庄一夜倾覆,被全家宠着的小弦儿,从此没有了家。
  “你如今跟我说,何至于此?”赵鸣筝跨坐在秦鹤洲身上,伸手扼住秦鹤洲的脖颈,却没有用力。
  秦鹤洲却在想,原来寻常家庭,该是如此模样?
  他自小无父无母,漂泊江湖,自是不懂亲人的分量,竟误以为所有人都同自己一般,一切伤痛都可消散忘却,误以为时间久了,赵鸣筝就不会记得。
  “那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赵鸣筝忽地笑了起来:“我说过,要你长命百岁。你要好好活着,看着你的一切都被我夺走,被病痛折磨,生不如死。”
  是啊,死多容易,一无所有地活着,才是最痛苦。
  秦鹤洲撕心裂肺地咳起,血又嘴角渗出,看起来刺目骇人。
  赵鸣筝冷漠伸手,将那抹红色拭去。
  咳嗽声渐止,小室内只环绕着如破旧风箱般沉闷的呼吸。
  “长命百岁?赵鸣筝,你以为如今的我还能活多久?”
  赵鸣筝不说话,禁锢住秦鹤洲双手,低首解了他的腰封。
  大片的躯体暴露,数年摧折,曾经布满肌肉的腰背上,如今似乎仅剩骨架。
  赵鸣筝弯身亲吻,令秦鹤洲感到一阵颤栗。
  但秦鹤洲已无抗衡的能力,干脆不再挣扎……终归也不是第一次。
  地牢的窄床摇摇欲坠,发出刺耳声响。
  秦鹤洲望着四四方方的屋顶,忽想起失去的那个孩子……若是它活着……不,还是算了,若是见到今日双亲反目,真不如当初死在抚朔关外。
  
  第9章 逃离
  秋去冬来,秦鹤洲在这一方小室里,日月难见,晨昏不知,仅能从温度的改变推测已入隆冬。
  赵鸣筝并不时常过来。
  初接羽春,他有太多事情要忙,顾不上秦鹤洲。
  秦鹤洲困在小室里,也并非一事未做。
  他在尝试联络旧部。
  秦鹤洲掌羽春十数年,拥有仅效忠自己的心腹,藏于楼内各处。只是如今身困地牢,心腹手下也未能确认他的生死。
  秦鹤洲试过几次,在每日送来的膳食中标记暗号,未能得到回应,便又试了恭桶、药碗,几月后,终于在碗底发现了回应的符号。
  联络上消息,随后便应是计划逃亡。
  上元节,作为继任楼主的赵鸣筝需前往京城,朝京中操纵羽春的大人物述职。
  介时羽春内精锐尽去,且隆冬秦鹤洲体弱,守备应会掉以轻心,当是出逃之机。
  时机已定,秦鹤洲只需耐心等待即可。
  期间赵鸣筝来过几次,两人并未多言,或者说,师徒二人早已无话可说。赵鸣筝沉默地发泄,秦鹤洲除去忍受,已再无他法。
  多可笑,他们说是师徒,却隔着血海滔天,说是爱侣,却只剩了无边恨意。
  或许当初崔云一夜,不该留下活口。杀人的魔头不应留有善念,薄情寡恩的人也不应有刹那心动。
  只有真正无心才能安然走在羽春之巅。
  可惜过去讲起这些道理时头头是道,身在局中时,却怎么也看不清。
  上元当夜,十数人围剿羽春地牢,从深处小室带出已气息奄奄的秦鹤洲。
  然而走出地牢才是刚刚开始。
  主楼之外,早已布下天罗地网。
  六位门主站在院内,月明星稀,秦鹤洲看得见每一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杀了他。”二门主说。
  “那你动手吧。”三门主讥笑道。
  一门主说:“怕什么?难道还以为他是当年的秦鹤洲?”
  当年的秦鹤洲?
  秦鹤洲思绪忽地拉远,竟想不起当年的自己是何种模样。
  这五年来,满身病痛,难见得一日痛快,他都差点以为,自己生来便缠绵病榻。
  几个门主带着门人一拥而上,营救秦鹤洲的心腹们与其缠斗,眼看渐落下风,三门主与新任五门主忽然反水,将武器朝其余四门刺去。
  快意恩仇,胜者为王,羽春原本便是这样的地方,赵鸣筝虽能得众人之心,却不能让恩怨龃龉从门人之间消除。
  是人便有恨意,更何况此处是恶鬼丛生的羽春楼?
  心腹中一人搀扶秦鹤洲,趁乱逃出院墙,秦鹤洲记得这人叫朔北,是自己大通二年安插在六门里的。
  穿过树林旷野,身后仍有数十人穷追不舍。
  秦鹤洲叫住朔北:“不逃了,没用的,还是杀了干净。”
  朔北点头,抽出双刀,转身看向已包围上来的追兵。
  秦鹤洲也拿出长剑,却不敢把后背完全交予朔北,只与朔北并肩立着。
  若是五年前,羽春楼的这些杂碎在秦鹤洲手下难过半招,但如今却成了一场苦战。
  黎明前夕,在旷野中站立的只剩了秦鹤洲一人。
  心腹皆死,羽春尽叛,自此以后,天下再没有自己的朋友。
  上元团圆之夜,却成孤身之时。
  秦鹤洲掩埋了朔北的遗体,随后跳入一进城老者的牛车,混入了枢雍城内。 第9章   江湖漫漫,走在人流往来的街道上,秦鹤洲一时恍神,竟忽然找不到去处。
  他无父无母,自小漂泊,吃过百家米,学成百家艺,过早知晓了世态炎凉,因而将爱恨情仇从未放过心上。
  十六岁入羽春,诛灭崔云,杀楼主,从此这刀光剑影的羽春楼,成了秦鹤洲唯一的归宿。
  逃离羽春的这场恶斗,令秦鹤洲早已站不起身,他踉跄跪倒在宿云街尾,衣着单薄,满身是血,惨白的面容被散落的长发遮掩,如同刚从忘川河中挣扎而出的恶鬼。
  集市上来往百姓,无不绕路远离,无人敢靠近分毫。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带走赵鸣筝那天,秦鹤洲也想过日后拔剑相向的那一日,他甚至允诺了赵鸣筝,可以随时朝自己报仇。
  他原以为无所谓的,届时谁生谁死,都是天意。
  ……可事到如今,自己为什么会觉得这样难过?
  秦鹤洲渐渐蜷缩起身体,只觉浑身五脏六腑无一处不痛,方才心脏处的抽痛似乎渐渐往下沉去,从胸口沉到腰腹。
  秦鹤洲五指紧抓小腹,似乎光阴倒退,退回了五年前的抚朔关,风雪满头,他似乎又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
  血,又是血。
  秦鹤洲手指触上从衣摆下渐渐渗出的血。他慌张地伸手,企图擦掉衣摆上这刺目的红,可是新流出的血源源不断,很快渗透了布料,蜿蜒着流淌在地上。
  到底自己还是一无所有。
  --
  “这人气血凝滞,六脉不顺,像是被人下了毒,细看又不像,但体虚亏空倒是不假,这胎若是换了旁人,必不可保,但今日有我……”医馆的小郎中絮絮叨叨,话未讲完,头上便挨了一掌。
  “说人话!”
  小郎中摸着脑袋,含糊不清地抱怨了两声像是在骂人,被骂的那位看了他一眼,小郎中便乖乖噤声,妥协似的换了腔调,简短说道:“有我在,人死不了……不是,你也当真厉害,出去街上晃荡,还能捡个人回来。”
  “我行走江湖,便是要路见不平拔刀助,看见有人昏死在道上,难道要冷眼旁观?再说,他虽看起来落魄了些,但说不定有得是钱,我随手一救,万一千金相报呢?哎?他醒了?”
  秦鹤洲睁眼,便看到有两张脸凑到了自己面前。
  一个面容稚嫩,看打扮该是药童或郎中,另一个侠客打扮,容貌俊秀清丽,正满脸笑意对着自己。
  意识渐渐拉回,秦鹤洲想起羽春楼尚在追杀自己,恐牵连眼前两人,便要起身离去,未曾想侠客打扮那人伸手便将秦鹤洲按了回去。
  “哎,着什么急啊,现在跑出去,估摸着你活不下去,你肚子里那个小的更活不下去。”
  秦鹤洲垂眸看了眼小腹,流血时他便已猜到自己已有身孕。说来也总不凑巧,每次怀上孩子,都是自身难保之时。
  也不知这次的孩子能留几日。
  “有人追杀我。”秦鹤洲说。
  “那便让他们来追,打不死他们。对了,我叫韦秋,旁边这个是钱青,你呢?”侠客打扮的俊秀青年大喇喇地说道。
  未等秦鹤洲开口回答,钱青就已将韦秋拉到一侧。虽然压低了声音,但秦鹤洲还是清楚听见了对方的私语。
  “别呀,没听说有人追杀他,万一是个魔头,咱俩岂不是助纣为虐了吗?”
  熟料话音尚未落地,韦秋转头看向秦鹤洲,问道:“你是魔头吗?”
  钱青满脸震惊,瞪圆双目,比出口型,像是在骂韦秋是个蠢货。这种话怎么能直接问出来。
  “我……”秦鹤洲一时愕然,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第10章 国仇与家恨
  “那你是恶人吗?”韦秋换了问法,锐利的眸子紧盯着秦鹤洲。
  秦鹤洲先是惊愕一瞬,忽地从对方眼神中品读出一丝试探和戒备,似乎若是自己回应稍有不慎,下一秒便有剑锋直抵咽喉。
  “我……我也说不好。”秦鹤洲说,“我杀过许多人,有心甘情愿,也有迫不得已。但我相信,若没有我,这世道会变得更差劲。”
  羽春以杀止杀,门人个个算不上好人,但正因有羽春的震慑,江湖人才都能尽可能循规守矩,维持住表面的风平浪静。羽春藏在盛世最见不得光的角落,用无数枯骨和血肉撑起这盛世。
  韦秋似乎对秦鹤洲的回答还算满意,冲他笑笑,但仍未松下戒备,问:“你叫什么?追杀你的又是什么人?”
  秦鹤洲看着韦秋,觉得好笑。从前的自己,十招内就可将眼前的青年毙命,如今却要小心斟酌言语,唯恐触碰到不该讲出的禁忌。
  “我叫秦屿,追杀我的人是我唯一的徒弟。”秦鹤洲说。既已是羽春楼主,江湖上树敌无数,自有其他名号用来行走江湖,秦屿是他最常用,也是最喜欢的。
  “他为什么要杀你?”钱青问。
  秦鹤洲阖目,覆在被褥下的手无意识地触上小腹:“我杀了他全家。”
  钱青不解道:“奇了,你杀了他全家,竟还敢将他留在身边收为弟子?”
  “为什么不敢?”秦鹤洲说,“我的武艺也曾独步江湖,他手无寸铁,软弱可欺。猎人若是外出打猎,猎杀母鹿后发现有小鹿存活,也会愿意把小鹿带走养在身边,而不会提防小鹿替母鹿报仇。”
  钱青笑了起来:“那我知道你为什么会到如今的地步了。” 第10章   “为什么?”
  “因为你忘了你那弟子是人。人有七情六欲,知善恶,有执念。鹿有亡母之仇,却深知斗不过人,所以只能认贼作父,久而久之安于现状也就忘了仇恨。但人却会逆流而上,只要找到时机,即便知道必死无疑,也会不计后果地去尝试。你将你那弟子当作鹿的那天,便已注定会有今日。”
  听了钱青的话,秦鹤洲后知后觉,豁然开朗。他原本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看着长大、用心护在身后的徒弟,为什么会成了这副模样?
  他总以为赵鸣筝早都忘了过往。秦鹤洲只记得崔云山庄勾结敌国是罪有应得,却忘了那堆叠在血雨中的尸身,每一具都是赵鸣筝的至亲骨血。
  秦鹤洲没有亲人、挚友,他不懂亲人的含义,因而无法理解至亲在眼前被杀是一种怎样的血海深仇。
  无法理解的事情,便无法设身处地,更不会因此产生提防。
  他想起八岁的赵鸣筝,那样稚嫩弱小,总是胆怯地躲在自己身后,时常半夜惊醒。秦鹤洲并不擅长安慰人,更不懂如何与孩子相处,只能坐在赵鸣筝床前,看着他。
  那时,秦鹤洲以为自己保护了赵鸣筝,却从未想过,自己才是对方的梦魇。
  想到此处,秦鹤洲觉得身上隐隐抽痛起来。他猛地弯身,护住小腹,片刻后意识到,此刻作痛的并非小腹,而是胸腔内那颗跳动的心脏。
  “那你为什么要杀你徒弟的全家?为名?为利?还是为别的什么?”韦秋问。
  秦鹤洲抬起头,想了想说:“我是为名利,但他家覆灭,却是必然。他的双亲勾结外族,为外族提供军械,几乎酿成大祸。”当年崔云山庄背靠崔云山,私开铁矿,打造兵器,私下卖与邻近小国,引起了边境数场动乱。
  遖峯
  “里通敌国,私造兵器,确实该死。可为父报仇,在江湖上却也是天经地义。”钱青摇头,已经完全理不清楚如此复杂的事情。
  “一笔烂账。”韦秋说,“不过既然救下了你,我和钱青就绝不会袖手旁观,至少也应保你到孩子平安出世。”
  赵鸣筝如今手握羽春,秦鹤洲实在不愿让韦秋他们平白搅进这场风波,于是将顾虑告知:“如今我这徒弟身居高位,手下之人个个皆是精锐,你们若是与我一起,恐生事端,平白受到牵连。”
  韦秋不以为意:“事端?江湖人最不怕的就是事端。他便是手眼通天,这世上也总有他找不到、去不得的地方。”
  钱青似是恍然大悟,看向韦秋:“你是说?”
  “定国侯在封地钱江的别院……”
  “不成!”未等韦秋话落,钱青便急急将话打断,“你好容易才从汴梁那鬼地方逃出来,若是再上赶着去钱江,被周家人发现,又该如何?”
  韦秋垂眸,手略略撑了下后腰,似是腰间不适,很快姿态又恢复如初,说:“周家那边,我总归是要去一趟。”
  第11章 恨之深爱之怯
  最初在秦鹤洲身边之时,赵鸣筝只是单纯想要对方去死。
  赵氏满门,二百七十三口,血债血偿,秦鹤洲赔上一条命,倒算便宜。
  但时间久了,赵鸣筝渐渐发觉,想要杀了秦鹤洲实在是过于简单。秦鹤洲虽杀人饮血,却不善心计,永远目下无尘,在他眼中,天下人似乎只有该杀与不该杀,想杀与不想杀。
  被他允许留在身侧的人,几乎不用做什么就能得到他最大的信任。
  而赵鸣筝自己,却有幸又不幸,成了秦鹤洲身边唯一不会被提防的存在。
  有时半夜惊醒,赵鸣筝看着身侧蹙眉的秦鹤洲,刹那间脑海中可涌现出十数种无知无觉便可置对方于死地的办法,但他始终未有行动。
  这并非胆怯,也绝非犹豫,只是……赵鸣筝也说不清,只反复告诉自己时机未到。
  终于,在抚朔关的漫天风雪里,赵鸣筝忽地想到了最好的复仇途径——毁了秦鹤洲引以为傲的一切,让他长命百岁,却生不如死,每日都活在对于过往罪孽的悔恨当中。
  若秦鹤洲是雀,那便将其关入金笼供人歌舞,如果他是蛟龙,那便收了云雨让他永远困于一方死水。
  终归有办法,让他活着比死更难受。
  赵鸣筝这样解释着自己不杀秦鹤洲的缘由,开始动手筹备这一切。
  药有三分毒,善医者更善毒。只要掌控好比例,一碗最普通的补药也能天长地久坏人根基。
  秦鹤洲一天天衰弱下去,而赵鸣筝就如同寄生在他身上汲取着养分的植株,迅速地枝繁叶茂起来。
  赵鸣筝有时也会想起他们失去过的那个孩子,同秦鹤洲一样,他也会去想如果它能活下来,会不会有所不同。
  关于截然不同的未来,秦鹤洲不愿想,赵鸣筝不敢想。
  他不敢去想自己与秦鹤洲幼子绕膝的场面。
  觉得难以原谅与仇人诞育子嗣的自己,却仍旧无端向往。
  这种向往被揉捏进恨意之下,同那十八年来有过的幻梦般的片刻欢愉一起,埋入不见天日的隐蔽角落。赵鸣筝唯有反复提醒着自己对秦鹤洲的仇恨,似乎只有用无边的恨意,才能掩盖住它们。
  当一切都已就位,赵鸣筝耐心地等待着秦鹤洲亲手撕下粉饰太平的帷幕的那刻。
  等了许久,等到他几乎都要错信自己得到如今的一切都是为了守护秦鹤洲的时候,秦鹤洲也未曾发现丝毫不妥。 第11章   他依然信任着他,那样盲目,那样无端,那深情得让赵鸣筝都几乎误以为那就是爱。
  赵鸣筝再也等不下去,他急不可耐,他惶恐万分,他几乎是带着畏惧在秦鹤洲产生第一次疑心的时候,就将他关进了地牢。
  他再也不能拿自己怎么样了。赵鸣筝松了口气,比起在害怕秦鹤洲,他更像是在怕着自己。
  站上楼主的位置后,赵鸣筝彻底大权在握,终于,羽春楼在他面前,彻底没有秘密。
  他站在顶点,自以为俯瞰众生,仰头的时候却发现天外仍旧有天,云层之下,有伸出的一双手,将他、将整个羽春,当作傀儡,肆意操纵着,搅动着整个江湖的风雨。
  原来羽春,也不过是上位者争权夺利的道具而已。
  令赵鸣筝难以接受的是,他发现,自己竟然在渐渐理解秦鹤洲的所作所为。
  他变成了少时噩梦里的恶魔,甚至开始与恶魔感同身受。
  这令赵鸣筝不安。
  他频繁地出入地牢,看着赵鸣筝在自己身下挣扎,看着两人紧密连接在一处的地方,竟生出些许莫名的安稳。
  自己同他不一样,自己不是那生在炼狱里的鬼,只是被拉入深渊,无可奈何而已。
  --
  秦鹤洲同意跟随韦秋前往钱江。
  江湖是羽春的地盘,只要身处江湖,迟早会被找出,但定国侯身居庙堂,即便是羽春也无法轻易探查其府邸别院。
  打定了出行的主意,但真正离开却是拖到了开春。
  冬日秦鹤洲身体实在过于孱弱,加之刚刚有孕,胎像不稳,钱青不敢冒险,只能同韦秋一同深居简出照看对方。
  天气回暖,秦鹤洲腹中胎儿也近满三月。
  他不再吐血,日头好时也能下床走动,只是仍瘦得硌人,浑身上下也未见养出多少肉来。
  钱青尽力想帮秦鹤洲调养,但赵鸣筝经年累月用药将秦鹤洲的身体毁了彻底,钱青短短数月,根本无力回天。
  “我可以保你和孩子都活到生产那日,但也只能保你到那日。”在去往钱江的商船上,钱青看着远处江面说道。
  秦鹤洲根基尽毁,等到生产那日,父子二人至少会折损一人,想要父子平安,痴人说梦。
  秦鹤洲点头,风浪吹过,掩着口鼻低头干呕起来。
  不奢求。
  生死有命。
  况且他也给不了这孩子什么。
  第12章 商船
  江水东流万里长,运河沿岸,来来往往商船众多。
  乘船前往钱江,并非最快线路,但水上漂泊,断绝音讯,是最不容易被羽春找到的线路。
  秦鹤洲有孕未足三月,正是呕吐厉害的时候,稍有饮食,便要反胃,如今船上风浪颠簸,连熬好的药也喝不下去,整日躺在舱中,难以起身。
  韦秋似乎并不比他好上多少,守在他身边,频频蹙眉失神,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这艘船是艘商船,除去运输货物,也搭载行客。
  隔壁船舱住了对祖孙,刚上船时前来打过招呼,小孙女才五岁大,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拿了蜜饯果子分给秦鹤洲他们。
  钱青对小丫头喜欢得紧,口口声声说自己以后也要生这样的小孩。自己畅想结束仍觉得不够,又问秦鹤洲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秦鹤洲摇头,他哪个都不敢奢求。能活下去,是他对自己孩子唯一的期待。
  上船的第五天,外面下了雨,风吹得船摇摇晃晃。
  秦鹤洲想起赵鸣筝讲过自己不在羽春时跑去姑苏同萍水相逢的江湖人画船听雨,把盏言欢,秦鹤洲想赵鸣筝描述的场景是不是和现在差不多。
  应当还是不一样。
  潮湿昏暗的商船船舱,怎么也没有良辰美景的意思,把盏言欢的人,也不会愁容满面。
  钱青去了伙房煎药,船舱里只剩秦鹤洲和韦秋两个人。
  秦鹤洲开口询问韦秋:“定国侯是朝中人,你与他是什么关系?”
  虽从未直接接触过,但秦鹤洲清楚,代表天子给羽春颁布号令的,正是定国侯。
  听到秦鹤洲同自己讲话,韦秋才回神,紧蹙的眉头松开,脸上突兀地挂起笑容:“他在追杀我。”
  “我的徒弟也在追杀我……你在逃避我的问题。”想要追杀一个人,可以有很多理由,利益、爱恨、怨妒,都可以成为一个人不得不去死的理由。
  韦秋呼吸停顿,手搭在自己腰前,不再回答秦鹤洲。
  秦鹤洲便不再追问,行走江湖,人人都有不想说、不愿说、不能说的事情。
  “那我换个问题,既然定国侯要杀你,那你为什么还要往钱江跑?”
  韦秋:“定国侯府上,可不止有定国侯一人。江河湖海如此广阔,但定国侯想杀的人,一定能被找到行踪,与其狼狈奔逃,不如藏在他的眼皮底下……况且,我也实在逃不动了。”
  雨势渐停,陆续有人走上甲板,钱青煎药仍未回来,韦秋便询问秦鹤洲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顺路捡回不知丢在哪里的钱青。
  秦鹤洲应下,起身走出船舱。
  在船上闷躺的这些天,令他变得比船前更加形销骨立,雨停后的江面风浪依旧,秦鹤洲站在那里,似乎轻易便会被吹走。
  “别看我这样,从前……”秦鹤洲的话止住,淡淡地看向云层之外。只有最潦倒的失败者,才会屡屡提及从前。 第12章   从前又回不去。
  可即便回到从前又能怎样。赵氏满门依然必须死,自己和赵鸣筝,依然会不共戴天。
  秦鹤洲靠在船舷边,手掌按着传来阵痛的小腹,粗喘着熬过了一场难捱的疼痛。
  身前不远,秦鹤洲听见了东西落入水中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一声凄厉的哭嚎。
  秦鹤洲抬头看去,发现前方船舷旁已经聚满了人,人群的中央站在隔壁船舱的老者,正在朝众人哭诉。
  “刚刚风浪打过来,我的小孙女掉进了江里,求求各位豪侠,救救她,老头子给你们下跪了。”
  江水的浪花里,果然有一个在不断挣扎的幼小身影。
  此时风浪未停,商船之上的行客皆是老弱书生,无人敢跳下去,唯恐人救不上来,反而白搭了自己性命。跟船运货的伙计倒是大多颇通水性,但这伙人拿钱办事,无人愿意为一个陌生老者以身犯险。
  老人已经急得满脸泪水,走到船舷边就要往下跳,被围观的人群拉住,劝他不要寻死。
  秦鹤洲想起那孩子天真可爱,到底心中不忍,往前走了半步,想要下水救人,但也只走了半步,才恍然想起自己如今谁也救不了。
  时间流逝,江中的女孩挣扎出的水花越来越小,所有人都以为孩子必然已经活不成的时候,秦鹤洲突然看见身侧有道身影纵身跃入了水中。
  是韦秋。
  钱青终于熬药出来,正巧看见韦秋跳入水里,吓了一跳,走到秦鹤洲身边问清因果,才稍稍平静,神色紧张地站在一侧等待。
  很快,韦秋浑身湿透,抱着女孩回到甲板。钱青将药碗塞到秦鹤洲手里,匆匆跑去为女孩挤压出肺部积水。
  老者早已哭成了泪人,跪在地上不停地在给韦秋磕头。韦秋同对方讲了几句,便朝着船舱走去。
  秦鹤洲端起药碗跟了上去。
  船舱内的韦秋脸色变得很差,本就湿透的额角能清晰看出新渗出的汗水,一双剑眉拧在了一起。
  “怎么了?”秦鹤洲问。
  韦秋未答,弓起身体像是竭力忍耐着疼痛。
  秦鹤洲于医术一道颇为不通,想不明白方才还好好的韦秋也未见外伤,为何突然如此。只不安地守在他身边。
  过了约半炷香,韦秋忽地开口:“麻烦你帮我去叫钱青过来。”
  第13章 寻人
  甲板上,落水的小女孩已经醒来,意识到自己方从危险中逃脱后,抱住爷爷惊恐地大哭。
  老者不住朝着钱青道谢,钱青摇头,说该感谢的该是韦秋,自己只是随手之劳罢了。
  提到韦秋,钱青才想起这人救上小姑娘后就不见了,便朝老者告辞,回船舱找人。
  还未进去,正巧碰见秦鹤洲出来,秦鹤洲将韦秋的情况告诉了钱青,钱青顿觉不妙,快步进去。
  船舱内,韦秋浑身湿透,身体蜷缩。
  “他好像不太对劲,或许需要你进去看一看。”秦鹤洲说。相处的这些天,秦鹤洲渐觉韦秋身上的谜团或许并不比自己要少,即便从未与之深谈交心过,却心中感念对方救起自己,保住腹中孩子的性命,早已将其当做朋友。
  朋友这个词对早过而立之年的秦鹤洲仍有陌生,但他在尝试去接受和适应这个身份,并学习表达自己的关心。
  钱青同样焦心,但韦秋现在似乎也说不出太多有用的话,钱青只能掰开对方一只手,为他搭脉。
  “韦秋,你?”数息后,钱青双目瞪大,话也来不及说完,伸手扯开了韦秋的外衣,紧接着又要扒开他的里衣。
  韦秋没做反抗,任由着钱青的动作。待韦秋上衣尽除,秦鹤洲才看清,韦秋的腰腹上竟缠了一层绢布。
  钱青蹙眉解开绑带处,白色的绢布陡然散落,露出滚圆的肚腹。
  “方才在水里……不小心被踢了一脚,疼了有一阵。”韦秋浑身渗着冷汗,肚腹上带着明显的红痕,不知是因为方才水中那一脚,还是因为束腹造成的。
  “你,你,你……”钱青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憋了半天才挤出来不清不楚的半句,“你糊涂啊!可是那个人的?”
  韦秋手指贴上肚腹,安抚腹内胎动不安的孩子,对钱青说:“在汴梁时有的,起先忙着逃命顾不上,后来时间久了,便舍不得。”
  钱青无言以对,默默回伙房将给秦鹤洲的安胎药又盛了一碗。
  药灌下去,韦秋缓了良久才稍有舒坦,立刻将笑意挂回了毫无血色的脸上,看向秦鹤洲:“我愿带着你,也是觉得咱俩同是天涯沦落人。”
  秦鹤洲下意识开口:“追杀你的人,也是你腹中孩子的父亲?”
  “什么?”韦秋与钱青一道脱口而出。秦鹤洲自觉自己不仅会错意,还失言不小心暴露腹中胎儿父亲的身份。
  “你杀对方全家,不仅敢将其留在身边收为弟子,竟还敢与对方孕子?”钱青瞪大双眼,满脸不敢置信,似乎连韦秋隐瞒自己有孕之事都显得无足轻重了。
  秦鹤洲垂首,指骨蹭过鼻尖,辩白道:“我那时又不知他恨我……”
  话说一半,船舱门被叩响,钱青前去开门,见是方才的老者。
  老者带着孙女前来致谢,朝三人说道:“今日幸得恩人相救,我那小孙女才侥幸捡了条性命。实不相瞒,我乃巫医谷中人,他日几位恩人若有劫难,可前往南疆,巫医谷必全力相助。” 第13章   “巫医谷……”钱青皱眉看向老者。
  巫医谷地处南疆,谷中藏药不胜枚举,是真正可以医死人肉白骨之地。
  “怎么?”老者问。
  钱青摇头说:“我家世代行医,听家中长辈提过巫医谷,没想到竟真有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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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楼主帮我寻一人。”京都汴梁,一座门庭冷落的小院里,一人坐在石桌前,示意身旁侍从给赵鸣筝倒了杯酒。
  赵鸣筝摆手拒绝,坐在对方对面,脸上带笑,问道:“朝廷吩咐羽春,从不亲自出面,不知将军为何亲自找来赵某,也不怕辱没了身份?”
  “不瞒楼主,此番寻人,不涉朝堂,不过是我个人所求,想要找个江湖人罢了。”周桐看了眼身侧侍从,侍从立刻捧出一雕刻精巧地木盒,周桐随手打开,盒中盛满银票。
  “再说,我在关塞征战为国,楼主在江湖筹谋也是为国,你我二人,何来身份之别。这三千两银票,望楼主不嫌。”
  赵鸣筝指尖按在银票上,未说收下,也并未推拒,只说:“羽春找人倒并非难事,不知将军要找何人?”
  周桐:“我希望此事仅你一人知晓。”
  “江湖茫茫,凭我一人之力,将军未免看得起赵某。”赵鸣筝想起秦鹤洲,轻笑了一声。
  羽春掌控江湖各处,秦鹤洲自以为逃出地牢,便可逍遥自在,却不知羽春之外仍是天罗地网。
  从他踏出地牢的第一步开始,行踪便被日日交给赵鸣筝,赵鸣筝并未立刻离京,只是静观其变,像是戏耍猎物的虎豹,在暗中窥伺着秦鹤洲的一举一动。
  周桐犹豫片刻,依然道:“此事绝不能让父亲知晓。”若动用羽春势力,定国侯必知。
  “不如将军先给我个名字,羽春虽听从侯爷差遣,却也涉足江湖,对雇主之事,万不会随意泄露。”
  周桐死盯赵鸣筝,似在确定对方绝不会泄密。赵鸣筝依旧面色和悦,静静看着他,等待周桐发话。
  周桐终于下定决心说:“请楼主帮我找到韦秋。”
  “韦秋?”赵鸣筝终于收下了周桐的银票,“此事不难,请侯爷同赵某去趟钱江,自会见到想见之人。”
  
  第14章 负心人
  钱江是定国侯封地,然定国侯一脉久居京城,钱江并无本家居住。城郊别院更是荒凉,多年前被定国侯一时兴起赏给了少子周桐。
  韦秋曾与周桐在此小住,对周遭环境很是熟悉,下船后雇了马车,朝钱青说了别院路线,便在车厢内沉沉睡去。
  他从前长久束腹,约束了腹中胎儿,如今被钱青三令五申解开了绢布,胎儿忽没了约束,长得飞快,腰腹负担突然加重,越发力不从心。好在韦秋自幼习武,底子颇好,连日赶路除去困倦,再无别的症状。
  秦鹤洲则与之相反。
  虽说熬过三月,胎像稳了许多,呕吐也终于减轻,但秦鹤洲小腹依旧偶有坠痛,疼得厉害时甚至见过红。
  钱青问他是否偏要留这孩子。将养月余,且天气转暖,秦鹤洲身上寒症渐缓,若是此时将孩子堕下,钱青有九成把握保住秦鹤洲性命,若留到生产那日,拼尽全力也最多保下一人。
  秦鹤洲掀帘看向陌上柳色,才知江面漂泊,竟恍然春色如许。
  钱青见秦鹤洲不答,转而看向韦秋。
  韦秋小憩已醒,手掌抚在腹底,朝钱青说道:“他若不想留这孩子,便不会任由我将他救下。”
  “我没过一个孩子,它死在关塞。”秦鹤洲喃喃道,不知是朝钱青解释,还是说予自己听,“很奇怪,知晓它没了时,我初是松了口气,甚至感谢老天没有给我抉择的机会。但时间久了,我却越发想它,总是梦见它,总在想,它若活着,今时今日我是否有所不同。”
  “会有不同吗?”钱青问。
  秦鹤洲摇头:“刀剑相向时,怎会因为一个孩子调转剑锋?”或许他想念的也并非那个未能出生的孩子,只是那时的自己……以及那段岁月里的人罢了。
  一路行至别院,钱青上前叩门,开门的小厮似午睡未醒,睡眼迷蒙地打量起对方,转头看见韦秋时,又似忽地回了神智,快速奔回院内。
  片刻后,院门再度打开,走出来的却是个武人打扮的青年。那人走近,秦鹤洲才注意到对方外表英俊,样貌上有几分像死在自己剑下的抚西将军周棋,但比周棋年轻许多,容貌没有沧桑痕迹,只是从眉骨至眼下有道浅色伤疤,像是白璧微瑕。
  那人看到韦秋,先是一笑,随后注意到其腰腹间圆隆笨拙的一团,忽又收了笑意,只余担忧之色。
  韦秋走上前,短剑出鞘,横在对方脖间,冷声道:“周桐,你薄情负心,我此番便是前来杀你。”
  见韦秋拔剑,钱青似是吓了一跳,忙上前轻扯韦秋衣袖。韦秋置若罔闻,剑锋贴在周桐喉前,擦出一道细微血痕。
  秦鹤洲瞬间了然,眼前人当是韦秋孩子的父亲。
  定国侯周岳,随高宗皇帝开国,历经文帝、当今天子三朝,手握兵权,执掌羽春,在本朝可谓位极人臣。周桐是其幼子,而死在自己剑下的周棋,则是周岳长兄之子,即周桐堂兄。
  算起来,自己与眼前这位周小将军,尚有杀兄之仇
  秦鹤洲自觉好笑,做了这些年楼主,满江湖只剩仇怨,名是恶名,利是小利,实是不知到底为谁做了嫁衣。 第14章   那厢周桐仍与韦秋对面而立。
  “我听不懂你的话。”周桐说。
  韦秋冷笑:“桐哥,我信你敬你,将身世同你和盘托出,又随你回汴梁家中,前脚你刚借故离开,让我在小院等你,后脚你爹的人便来杀我,你敢说你对此事毫不知情吗?”
  “我那是被父亲调虎离山!”周桐情绪一瞬激动,眼睛又盯着韦秋腰间夸张的隆起,恐他动了胎气,只能强行镇定,安抚他道,“我确实不知父亲是怎么知晓你的身份。”
  “你当真不知?”韦秋犹疑,却又未完全交付信任。
  “我只知你是我的夫君,是我孩儿的爹爹。”周桐抿嘴说道。
  韦秋未持剑的手掩住腰腹:“不是你的孩子。”
  “我不信。”
  两人僵持不下,秦鹤洲却撑不太住,没有体力与闲情听这两人间的恩恩怨怨。
  小腹撕扯着疼了起来,秦鹤洲手掌抓紧了腰前衣料,咬牙捱过一阵,冷汗又冒一身。
  索性钱青瞧见不妥,硬生生打断了韦秋和周桐两个人的对峙。
  韦秋终于迟疑着收了剑,周桐也不继续争辩,吩咐侍从带秦鹤洲和钱青进去歇息。
  秦鹤洲被安排在西院,与钱青临着。
  周桐安排了仆从贴身侍奉,钱青不喜被人盯着,告知周桐后将人全都打发离开,秦鹤洲同样效仿,却被周桐推拒。
  周桐说:“你身子不好,如今秋儿身子不便,阁下借住于此终归有所疏忽,身边还是有人时时跟着为好。这是我从小跟在身边的仆役,名叫周秦,会些三脚猫功夫,伺候人也极为妥当,若是不嫌,还是留在身边为好。”
  这周秦极有眼色,朝秦鹤洲行了一礼便退至身后,未曾多言一句。
  秦鹤洲便未再推拒。
  第15章 托孤
  在别院住下的第三天,秦鹤洲才知晓了韦秋与周桐间的过往。
  说起来原也是个寻常故事。勋贵人家的小少爷,年少意气,跑出去闯荡江湖,恰巧遇上初出师门的侠客。
  少年侠气,一拍即合,成了朋友,几番分合,互通心意,做了爱侣。后来边疆战事,周桐袒露身份,韦秋便同他一道前往边关参军报国。
  战事平息,周小将军荣归故里,韦秋同其返回京都汴梁,却未想繁华的汴梁城中,竟藏了杀身之祸。
  故事也是从这里开始突然混入朝堂争斗,变了味道。
  高宗终结乱世,建立大齐。高宗有二子,长子韦圳战功赫赫,本该是顺理成章的太子,次子即先帝,自小体弱却擅于筹谋,门下宾客无数,死在韦秋剑下的周棋也曾是其中一员。
  高宗登基不久便身患重病,先帝联合原在韦圳麾下的定国侯,暗害韦圳,成功谋得太子之位。
  但韦圳未死,在其旧部协助下逃往江湖,直至先帝崩逝,也未寻得踪迹,此事成了先帝与定国侯多年心结。
  而韦秋,恰是韦圳之子。
  定国侯借助羽春,查清了韦秋身世。因定国侯背叛旧主,恐韦秋替父报仇,便预先在汴梁城内埋伏杀手,并借故支开周桐,待韦秋放松警惕,围剿杀之。
  韦秋九死一生,逃出汴梁,跌跌撞撞遇到儿时故交钱青,被其收留,于是才有了上元过后偶救秦鹤洲之事。
  听罢韦秋叙述,秦鹤洲问道:“那你之后该如何?”身为“逆王”之子,韦秋本不容于世,原隐姓埋名,尚可在江湖逍遥,却因与仇人之子误入情网,被定国侯识破身份,以至江湖朝堂无一处可容身。
  韦秋笑道:“待孩子出生,再做打算。天地之大,总有能去的地方。最不济,还能去巫医谷避上一避。桐哥好歹是他儿子,他便是再提防我,也总要给桐哥留条活路。”
  “我亦有一不情之请。”秦鹤洲说。这几日倒春寒,天气忽地冷了几分,秦鹤洲病得下不去床,此刻靠在床头,讲起话来也是有气无力。
  韦秋示意他但说无妨。
  “你我虽相识尚短,但你愿同我讲这些话,说明早已将我当做朋友,我也同样愿意视你为友。”秦鹤洲手掌触上小腹,深吸口气道,“若有朝一日,我不在人世,望你能抚养我的孩子。”
  韦秋张口,想要宽慰,秦鹤洲却摇头道:“你救我性命,又为我提供庇护,我欠你良多,原不该再叨扰你。可是……我这一生,杀戮过多,人缘颇坏,连腹中孩子的父亲,也对我恨之入骨。至于如今,唯一能托付的人,也仅有你了。”
  韦秋握住秦鹤洲手掌,郑重朝他点了点头:“你放心,若真有那一日,我定视它如亲子。”
  秦鹤洲鲜少有同旁人如此亲近时候,被韦秋握着手时,浑身不自在起来。
  他忽然后悔,当年为何一腔热血撞入羽春。若未进羽春,自己当是寻常江湖侠客,虽清贫些,或许一生在江湖上都不会有人知晓,却自由无虑,可以交到许多朋友,做许多自己从不敢想的事。
  不必像今天如此,拖着一身残躯病骨,不得已将自己的孩子托付给相识不过月余的朋友。
  可没有回头路。
  羽春人,只能为羽春而死,只要羽春还在一日,就没有人能活着离开。自己便是能平安生下这孩子,也撑不过满江湖的追杀。
  多数羽春人,皆是杀戮无数,在江湖活不下去,逃命而至。他少时不知,只仰慕羽春名气,一心要做出事业,迈进去才知道此处是人间鬼蜮。 第15章   同韦秋说了片刻话,周秦便闯了进来,冒冒失失地,看向两人交握在一处的手。
  秦鹤洲下意识将手收回,询问周秦来意。
  周秦说:“少爷在院外,来接少夫人回去。”
  韦秋便不再多言,朝秦鹤洲点了下头,示意他放心,随后离开。
  韦秋走后,周秦仍站在屋中,没有离开的意思。
  秦鹤洲打量起眼前的青年。
  他看起来年龄不大,举手投足间能看出来会些武艺,但绝算不上高手。
  周秦容貌质朴,脸上总是挂着质朴的笑,看起来没有距离感,让人不由自主愿意亲近。
  周桐虽说周秦是伺候人的侍从,秦鹤洲直觉他并不像,并隐约看得出这人身上有几分违和感,但细究起来,也说不出是什么。
  秦鹤洲让周秦坐,周秦初是推拒,见秦鹤洲坚持,于是坐在了床前小凳上。
  “你是从小伺候周小将军的?”
  周秦点头:“我是侯府的家生奴才,从小跟在少爷院里。一众奴才里虽不是最心腹,但仍比旁人得些脸。”
  周秦讲完,两人间便重回了沉默。
  秦鹤洲本不是话多之人,泡在刀光剑影里惯了,也很难随意交付信任。
  周秦见冷了场,便找话说道:“如今少爷将我派到公子院里,我便是公子的人,公子所言所行,也定不会告知少爷,还请公子放心。”
  “我倒不是担心这个。”秦鹤洲说,“只是不太习惯。”
  “公子不习惯什么?”
  不习惯与陌生人这样毫无目的地闲谈。而且周秦与韦秋不同,周秦和自己,是完完全全两个世界的人。定国侯府的家生奴才,是没机会见到江湖里血雨腥风的。
  “左右无事,不如给我讲讲你的在侯府从小到大的见闻。聊聊你的双亲、手足。”
  他并非打探他人私事,只是实在是想知道,一个寻常家里长大的孩子,应该拥有着怎样的人生。
  实在想知道,如果没有断送在自己手里,赵鸣筝原本应该有一个怎样的人生?
  第16章 崔云之祸
  周秦犹豫地朝秦鹤洲说道:“怎样的见闻?说实话,奴才而已,能有什么精彩的过去?都是些寻常无聊的事而已。”
  “左右无事,说来打发打发时间。”
  “也就是寻常的人家,寻常长大罢了。”周秦讲话的时候,直视着秦鹤洲的双眼。
  秦鹤洲其实有一双好看的眼,狭长却不妖媚,眼底带着淡淡冷意与凉薄,但对着赵鸣筝时,这双眼又沾染上了些许讲不清的情欲,多了几分人情。
  只是极少有人敢直视这双眼。对秦鹤洲,江湖中人,或是跪伏,或是躲避,终归不会与其坦然相视。
  周秦不紧不慢地讲了一些家中琐事。
  古板的爹爹,慈爱的父亲。
  秦鹤洲听着,染上了困倦。
  周秦也并不介意,专心讲着琐碎无聊地人生。
  午后消磨过去,钱青进来,给秦鹤洲送药。
  秦鹤洲早就对这些酸苦的汤药熟悉得不能再熟,一口喝下,朝钱青道谢。
  每次吃药,他总不合时宜地想起赵鸣筝。
  赵鸣筝长年累月地用药暗算了自己,害得自己武功尽失,成了废人,但秦鹤洲却并不怨恨。
  他对他,说不上来的感觉,只是时至今日,仍莫名觉得,赵鸣筝的存在会令自己安心。
  到底是自己一念之差留下的性命,悉心教养了近二十年。
  钱青和周秦一道离开,房里只剩秦鹤洲一人,秦鹤洲便用手掌,缓慢抚摸起小腹,感受它逐渐变化的弧度。
  它总是长不大一样,连隆起都是细微的。它蚕食着自己的生命,但它的存在如同它父亲一般,也令秦鹤洲感到安心。
  周秦与钱青一道走出小院,随后两人站定在原处,谁也没有动。钱青笑着看向他,周秦也笑着看向钱青。
  片刻后钱青率先打破了沉默。
  “你有什么目的?”钱青的笑带着一丝狡黠。周秦既然已看穿自己的易容,同对方继续虚与委蛇下去反倒平白耗费心力,不如直接挑明来得划算。
  “你又有什么目的?”周秦的笑带着些许阴冷。
  两人都未回答对方,钱青靠近周秦,食指在他面颊处蹭了一下,露出杀意:“你这易容的技艺,唬得住旁人却唬不住我。你不是周桐的人。”
  周秦笑而不语,心中斟酌着今晚是否要对钱青动手,如若动手,胜算又有多少。
  “你是为了韦秋而来?”钱青又问。
  “不是。”周秦说。
  “那便是为了秦屿。”
  “你身在此地,又是为了谁而来?”周秦反问。
  钱青脸上的易容几乎可以算得上巧夺天工,比自己的技艺更上一层,除非深谙此道之人,谁也看不出端倪。
  这样一个人,出现在此处不会没有目的。
  钱青轻笑起来,明白周桐与自己的目标并不一致,便不再深究,朝他说:“既然如此,我不问你的目的,你也不知我的目的,如何?”
  “甚好。”周秦转身折返,回到秦鹤洲院中。
  见周秦回来,秦鹤洲手掌从小腹上移开,询问他还有何事。
  周秦坐回原处,淡淡笑道:“方才同公子聊了些我的事,不如作为交换,公子朝我讲讲你的过去。我从小长在王府,从未见过江湖,对肆意洒脱的侠客,到底还是有所憧憬。” 第16章   “我可不是什么肆意洒脱的侠客。”秦鹤洲说。他曾是搅动江湖的放网者,朝廷监视武林的鹰眼,如今则是朝不保夕的丧家犬。他从来没有做过一天肆意的江湖侠客。
  “我杀过很多人,也救下过很多人。”
  “那你有没有后悔过?”
  秦鹤洲冷笑:“他们不死,便有更多人的要去死,我哪有时间去后悔?”
  周秦神色微变,但在被人发觉前又重带笑意:“公子是怎么进入江湖的呢?”
  “我自小没见过双亲,被一乞丐养大到六岁,后遇灾祸,乞丐死了,留我一人无处可去,遍辗转南北,混口饭吃。”
  秦鹤洲无师无门,辗转江湖各处,跟随民间艺人偷师学艺,十一岁时误入武馆,仅凭偷看习得的身法,得到馆主青睐,许他跟着学艺,十六岁便一人灭掉崔云满门,杀羽春楼主,自此登顶羽春。
  或许对没有派系传承的秦鹤洲而言,进入羽春确实是能名扬天下的最快途径。
  “后来我偶然偷师,得入武道,十六岁独自一人灭国贼二百余人……再往后之事,便不能同你说了。”
  秦鹤洲话讲多了,便觉胸口闷痛,猛地嗑了两声,又带了几点血来。
  周秦递来帕子,秦鹤洲道谢接过,擦干了手中血迹。
  “二百余人……你是说崔云山庄?”
  秦鹤洲心中生惑:“是,但你怎知崔云?”
  “少时听侯爷提起过,说崔云山庄是江湖大派。”
  秦鹤洲听罢也未做多想。二十年前崔云山庄之事,由朝廷下出密令,而羽春又在定国侯麾下,周秦作为侯府仆役,听过崔云山庄并非不合情理。
  “崔云山庄,原在江南也是数一数二的门派,可惜赵家家主,与虎谋皮,里通敌国,枉害了满门性命。”
  “里通敌国?”
  时移世易,当年讳莫如深的秘密,如今也算不得什么,秦鹤洲便将崔云庄主私开铁矿冶炼兵器卖与敌国引起边乱之事粗略告知了周秦。
  周秦听罢也只是唏嘘。
  从秦鹤洲处离开后,周秦转而去了前院。
  韦秋已睡下,周桐一人在院中。周秦走到周桐身边,略行一礼。
  周桐冲他摆手,示意不必多礼,开口说道:“楼主之后打算如何?”
  周秦开口,发出的却是赵鸣筝的声音。
  “赵某在此处叨扰些许时日,不知将军是否介意?”
  第17章 擦身
  与周桐分开后,周秦,或者说赵鸣筝,才敛去了脸上虚情假意的笑容,脸色铁青地站在池塘边。
  崔云山庄,里通敌国……羽春会保留卷宗,这事并不难查,秦鹤洲也没有在这上面骗自己的必要。
  赵鸣筝弯身捡起一块碎石,朝池边柳叶砸去,碎石擦叶而过。
  秦鹤洲教过自己如何拿剑、如何使用暗器,年复一年,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尽善尽美。
  确是一身凡骨。
  但这身凡骨,亦可搅弄风云,令秦鹤洲生不如死。
  赵鸣筝冷笑,想了许多。
  纵然双亲兄姊真若秦鹤洲所言里通过敌国,愧对天下,愧对百姓,却未愧对过自己。
  自己身为人子,为双亲、为家族报仇,天经地义,与仇人下手动机无关,亦与崔云是否罪有应得无关。
  纵然崔云满门十恶不赦,但对八岁的赵鸣筝而言,他们依旧是春风细雨里的人间烟火,是生死相扶的手足同胞,是薄暮倦鸟的归林。
  秦鹤洲杀了他们,自己恨秦鹤洲,再正常不过。
  赵鸣筝片刻的动摇渐渐恢复坚定,心中那零星不合时宜的悔意转瞬而逝。
  风雨忽至,赵鸣筝急急回了西院。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这时节的风雨,都是柔的。
  但即便如此,房中榻上,依然传来了秦鹤洲撕心裂肺的咳声。
  钱青已在房内,低声同秦鹤洲说着什么。
  赵鸣筝就站在院中,久未进入。
  如今的秦鹤洲,是自己一手铸就的杰作。他的每一场病痛,都是对赵氏满门的赎罪。
  赵鸣筝并不怕秦鹤洲病死,自己有让他沦落至此的手段,就有吊着他一口气让他永远生不如死的能力。
  直到钱青腾出手来起身合窗,才看见了院里的赵鸣筝。
  钱青冲他说:“你可算来了,去吩咐后厨烧些热水,快些送来。”
  赵鸣筝以为是秦鹤洲又吐血了,需要热水擦拭脏污,也未太在意,应声便去了后厨。
  秦鹤洲病榻缠绵的年月里,羽春豺虎环伺,赵鸣筝一直贴身侍奉,做这种事已轻车熟路。热水很快烧好,赵鸣筝拎着木桶走进里间。
  钱青拔下扎在秦鹤洲腰腹处的银针,收进袋中。赵鸣筝颇通药理,对针灸一道并不擅长,看不出在此处扎针的作用,只站在一旁。
  秦鹤洲此时已经好转,脸上渐渐恢复血色,钱青看着他,按住了开口劝他舍掉孩子的念头,叮嘱他再多养上几日,不可掉以轻心。
  随后转身示意赵鸣筝把热水拿到床边。
  “发病的是他,你眉头皱那么紧做什么?”钱青找出帕子,在热水里蘸了下,随手拧干时朝赵鸣筝问道。
  赵鸣筝当即否认,侧过头去不再面对着钱青。钱青笑了两声,没再追问,手里拿着帕子对秦鹤洲说:“我来替你擦身。” 第17章   秦鹤洲伸手,握住帕子一角:“不用,我自己来。”
  “你?”钱青问,“我刚说什么来着?你若还想要性命,这几个时辰就别随意起来折腾。”
  秦鹤洲无奈,却又实在不愿清醒时让旁人为自己擦身。
  钱青刚要开口,前院便来了侍从,说韦秋忽然起了热,请钱青过去瞧瞧。
  初春气候不定,伤风起热是常有的事。
  听见韦秋有事,钱青立刻坐不住了,起身将帕子塞到了赵鸣筝手里就要离开。走前朝赵鸣筝说:“别管他说什么,替他把血擦干,瞧着点若继续出血,立刻去前院找我。”
  赵鸣筝来不及应下,钱青就已跑得了无踪迹,里间只剩了秦鹤洲和赵鸣筝两人。
  秦鹤洲说:“把帕子给我,我来吧。”
  赵鸣筝面露笑意,弯身将已微凉的帕子放回热水里揉了几下说:“少爷派我伺候公子,况且公子身子如今这样,我哪有让公子动手的道理。我虽不知公子是生了什么病,但钱大夫既然说了,公子还是歇着别动了。”说罢未等秦鹤洲拒绝,便掀开了盖在对方身上的被褥。
  被褥上已浸得全是血迹。
  赵鸣筝再度不自觉地皱眉,掀开秦鹤洲的衣袍,发现不光亵裤,秦鹤洲的双腿上也全是血痕。
  “怎么弄的?”赵鸣筝问。
  秦鹤洲一时羞愤难当,抓上赵鸣筝手中帕子说:“我自己来。”
  赵鸣筝松了帕子,抓住秦鹤洲的手腕,手指搭在脉上,片刻后问道:“你有孕?”
  “你懂医术?”秦鹤洲反问道。
  
  第18章 缘由
  赵鸣筝没有想到秦鹤洲会再度有孕。
  当年的小产本就令秦鹤洲元气大伤,加之自己这些年的在其饮食药材中做的手脚,更是让秦鹤洲寒毒入体,几乎已不可能怀胎。
  这孩子,像奇迹,也像嘲弄。
  “你会医术?”秦鹤洲问道。
  赵鸣筝随口扯谎说:“会上一些,但不多。少爷幼时身子不好,我们这些侍奉在左右的,总要懂些皮毛。”
  秦鹤洲不再多言,也无更多力气同眼前人讲话。
  他仍因差点失去这个孩子感到心有余悸,已经恢复如常的腰腹处,甚至还残存着方才那场疼痛的影子。
  真可笑,杀过那么多人,也不是第一次失去孩子,过了而立之年,忽然变得心软起来。
  秦鹤洲看着周秦弯身,替自己擦干腿上血迹,随后周秦确认了没再流血,又去拿了一床薄被替秦鹤洲垫在身丨下。
  “钱大夫说你暂时不能起身,没办法给你更换被褥,你先垫着忍忍。”
  秦鹤洲生硬地道谢。看着周秦在忙碌的时候,他恍惚透过周秦看见了赵鸣筝。
  从前在羽春时,赵鸣筝也是这样照料自己。那时赵鸣筝装得无忧无虑,秦鹤洲看着赵鸣筝,好像自己也全然没了忧虑。
  “这孩子怀得很辛苦吧?”周秦忽然问。
  “确实。”秦鹤洲淡淡说道,“也怪我,身子太弱,护不好它。”
  秦鹤洲躺得久了,身上不舒坦,稍稍侧身面对着周秦。
  周秦目光扫过他的小腹,那处遮在锦被下,看不出隆起的弧度。
  “那为什么非要留下它?”
  钱青也问过同样的问题,秦鹤洲并没有正面回答他,而自己和眼前这位周秦,相识也不过几天,对方贸然询问,令秦鹤洲略有不悦。
  为什么要坚持留下这个孩子?
  其实秦鹤洲自己也说不清。
  或许是无论是否有这个孩子,自己都时日无多。也或许,自己失去过一个孩子,不想在杀死另一个。
  秦鹤洲说:“反正无论有没有它,我都活不了多久。”
  “或许你有没有想过不要这个孩子?”周秦问。
  周秦的话令秦鹤洲感到恼怒,差点失去孩子的后怕也在瞬间涌上心头,他冲对方大声吼道:“滚出去!”
  而周秦只是柔和地冲他笑了笑,朝秦鹤洲说:“我就在门外,如果有事请立刻喊我。”
  房间里回归寂静,秦鹤洲才稍稍平静下来。他知道自己方才失态,或许不应该朝着周秦发火,但周秦的话无疑戳到了他内心的脆弱,让他忍不住去想如果真的失去了这个孩子会怎样。
  似乎也不会怎样,只是伤心而已。
  其实失去第一个孩子时,秦鹤洲的伤心是后知后觉的。
  那是半年后,四门主不知从哪里将一个幼童带回羽春。这本是常事,一如他当年带回赵鸣筝时那样——总要有人传承衣钵,即便入了羽春这等鬼蜮,也不忍一身武艺数十年后随自己烟消云散。
  那孩子不过三四岁的模样,见到秦鹤洲时,叫了一声楼主,便怯怯地躲在四门主身后。
  秦鹤洲的心脏就在那时痛了起来。
  本来他也该有这样一个孩子的。会说会笑,依恋地攥着自己的袖子,叫自己爹爹……可是现在身边空荡荡的,谁也没有。
  赵鸣筝过来寻他,见到四门主的小弟子,目光也停留片刻,生硬地移开了话题。
  秦鹤洲抚摸着微隆的小腹,心中五味杂陈。
  他其实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想要这个孩子。
  或许之前模棱两可的想法都不对,他留下这个孩子,只是想要一个和普通人一样的家而已,想要拥有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连,永远依赖自己,永远不会对自己拔刀相向的亲人而已。 第18章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周秦不会明白。他有那样一个普通温馨的家庭,自己从未拥有过的一切他都唾手可得,他不会明白这些。
  赵鸣筝站在檐下,背后是秦鹤洲房间紧闭的窗子。
  天上白鸽飞过,赵鸣筝似乎心情不错,低低笑了两声,似乎有什么一直在意着的,在抚朔关时便未能消解的心结,忽然就烟消云散。
  盘旋的白鸽落到脚边,赵鸣筝渐渐蹙起眉,意识到这鸽子是来给自己传信的。
  他弯身捉住鸽子,拿出绑在鸽腿上的信件。
  上面只有两个字,“速归”。
  
  第19章 羽春真相
  赵鸣筝回到室内时,秦鹤洲已经睡过去。
  钱青给他喂了不少安神药,加之过度疲累,秦鹤洲睡得极沉,全然无往日的警觉,连赵鸣筝进来都无所察觉。
  秦鹤洲侧身睡着,面朝外,赵鸣筝能很轻易看到他轻阖的双目。
  他带着病容,即便睡着也显出疲态,却依旧英俊,像散落的瓷片——即便支离破碎,却依旧能在残片上看到曾经精致的纹样。
  赵鸣筝坐回床边小凳上,伸手抚摸过秦鹤洲散开的长发。他看着他良久,秦鹤洲依然没有任何醒来的迹象,赵鸣筝便弯身,靠近了他。
  赵鸣筝目光停在秦鹤洲的眼尾,片刻后,一吻落了上去。很快,赵鸣筝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像是心惊一般,猛地起身,身//下凳子被撞倒,发出沉闷的声响。
  秦鹤洲依旧未醒,只是眉心蹙起,发出轻微低吟,像是受到惊扰。
  赵鸣筝扶起凳子,又走回床边,直接跪在了床前,指尖碰到秦鹤洲眉心,似乎想要将那褶皱抚平。
  很快,秦鹤洲重新陷入沉睡,赵鸣筝却未曾起身,而是掀起盖在秦鹤洲身上的锦被一角,将手伸了进去,触碰到了对方的小腹。
  他熟悉秦鹤洲的身体,于是这道脆弱的隆起更令他觉得陌生。
  这孩子原来已经这样大。
  它来得这样突然,这样不合时宜,赵鸣筝甚至不确定它到底能不能活下来,或者像它的那个兄姊那样,悄无声息的,死在漫长岁月的某一日里。
  赵鸣筝在别院留了几日,侍奉在秦鹤洲身侧,直到春寒过去,天气和暖才告辞离开。
  他告诉秦鹤洲自己替少爷回洛阳办些事,过几个月再回来。秦鹤洲只是应下,随口说了句离别时的吉祥话,便再无其他反应。
  秦鹤洲总是如此,对所有人都淡淡的,像是隔了许多,即便是对自己信任的人,也常常说的少,做的更多。
  赵鸣筝不耐烦地皱眉,似乎对秦鹤洲的反应很不满意。
  离开别院,赵鸣筝很快与等在钱江的一队心腹会合,朝他们询问羽春近况。
  心腹们皆面带茫然,声称未曾接到过楼里的联络。
  赵鸣筝当即心下生疑。羽春的联络网四通八达,若有急事,必会在最快时间告知所有门人,可如今却只有自己收到传信,此事应有蹊跷。
  一行人很快离开钱江,回到羽春。
  进入院内不久,赵鸣筝便感不妙。
  楼内今日过于安静。往日来往门人,或神色匆匆,或假意寒暄,但终究竟还算热闹,但如今楼里空无一人,连刑讯处都无人声传出。
  “撤!”赵鸣筝朝身侧手下说道。
  “往哪里撤?”一个男人的身影从主楼内走出,其后跟了许多蒙面人,看不出身份。
  赵鸣筝自往后退了半步,心腹们则拿出武器,挡在了男人和赵鸣筝之间。
  “你是何人?”赵鸣筝问。
  羽春门人不会任由身份不明的人随意造次,而这些人进出羽春来去自如,显然已将羽春尽数控制。
  难怪仅有自己收到了传信。
  恐怕那信就是为了引出自己。
  赵鸣筝对羽春楼没有归属感,对其门人也并无感情。他全力爬上这个位置,只是为了让秦鹤洲一无所有,对于楼内生死存亡,倒真是无所谓。
  “你是何人?”赵鸣筝问。
  男人说:“你不必知道。”随后拔出腰间佩刀。
  两人离了几丈,但赵鸣筝依旧能看到对方刀身上在光下折出的精细花纹。这刀刀身细长,锻造精致,刀锋锐利,并非江湖技艺。
  赵鸣筝心里顿时有了底,冷笑道:“你这刀,是绣春?我听闻,前些年天子曾置仪鸾司,督察百官,探听江湖,想必便是你们了。”
  “有意思。”纪维喃喃道。他只以为羽春楼不过是乌合之众,没想连朝野之人亦未能悉知的仪鸾司也能说出一二,甚至仅凭一把佩刀便可猜出他们身份。
  赵鸣筝心中忽生出一股异样。羽春楼与仪鸾司同为天子办事,互不干涉,且羽春楼向来办事周到,剑锋所指从未出过纰漏,仪鸾司没有任何理由要对羽春楼出手。
  除非……
  赵鸣筝心中一惊,猛地想到一种可能。
  仪鸾司直接听命于天子,而羽春楼则通过定国侯联络朝堂。
  如果实际操纵羽春的人,其实并非天子……赵鸣筝吸了口气,忽然觉得好笑。秦鹤洲为朝廷卖命数十年,几次任务差点搭了条命进去,结果到头来,竟只是为了帮定国侯铲除异己?
  “仪鸾司纪维,奉皇命来诛灭逆贼。赵楼主,你是聪明人,还是弃暗投明,兴许还可保住一条性命。”纪维说。 第19章   赵鸣筝勾起唇角:“偏不。”
  
  第20章 脱困
  仪鸾司成立后,天子终于在江湖有了自己的耳目,也逐渐发觉了那张藏在江河湖海之下的、由定国侯周岳掌控的大网。
  羽春楼实为百余年前南昭皇室所建,后南昭被北离所灭,羽春就此沉寂,直至约七十年前,由后陈国主收拢重置,而周家,正是后陈贵族。后陈灭国后,羽春便一直秘密掌控在周家人手中,至本朝初年传至定国侯手中。
  仪鸾司羽翼初丰后的第一个任务便是灭羽春。
  定国侯为开国重臣,历经三朝,既功高震主,又有不臣之心,年轻的天子容不下他,近些年天子与定国侯两方势力明争暗斗,天子为了铲除定国侯的左膀右臂,已顾不上太多。
  仪鸾司花了两年时间,安排线人进入羽春,恰逢羽春楼主更迭,楼中暗流汹涌,便找准时机,一击致命。
  羽春楼本就是收留江湖亡命人的场所,因定国侯恐被朝堂发现,故无法给予其过多庇护,这些亡命之徒为了能在江湖重有一席之地而拼上性命,却也能在羽春遇险时一哄而散。
  仪鸾司控制了几个门主,杀鸡儆猴,随后并未费上多少力气,便让整个羽春鸟兽作散。死得死,逃得逃,江湖再无羽春。
  如今麻烦只剩了楼主一个。
  这任羽春楼主,武功颇差,似乎会些医术,但又并非出身巫医谷这种名门,况且善于蛊惑人心,很难收为己用。
  纪维未想招揽对方,弃暗投明也不过随口一说。
  赵鸣筝也自是未信纪维的话,知道自己即便俯首称臣,过后该杀的时候还是要杀被杀的,故而并未将纪维招揽的话语放在心上,轻蔑地说了声偏不,随后示意左右,向后方跃去。
  挡在两人之间的心腹瞬间一拥而上,仪鸾司之人也纷纷拔刀,两方势力缠斗在一处。
  赵鸣筝知晓自己武功薄弱,故私下培养的心腹全是个中精锐,虽不能与天子亲自培养的仪鸾司一较高下,但拖上一拖仍是可行。
  趁着楼中混战,赵鸣筝迅速朝楼外逃去,纪维见他离开,立刻紧追不舍。
  追至江边,纪维见江水横拦,知晓赵鸣筝插翅难飞,便脚步渐缓,持刀逼近。
  赵鸣筝似是慌不择路,回头望了眼追来的纪维,猛地跑向江边,随后在水岸踉跄一下,倒在地上。
  “你还有什么遗言想交代吗?”纪维靠近赵鸣筝,见其全无之前的从容镇定,神色慌张,满脸惊惧,便知对方已无可逃之路,稍稍放下心来。
  “我……”赵鸣筝跪坐在地上,浑身颤抖,惊恐地仰视着纪维,嘴唇动了动,发出了含糊的音节。
  “什么?”纪维未听清赵鸣筝所言,让赵鸣筝再说一遍。赵鸣筝又答一遍,依旧声音含糊。
  纪维想着毕竟是遗言,到底还是要让对方说完,况且他深知赵鸣筝身手不佳,料想他弄不出花样,便低头靠近对方,想要听清赵鸣筝所言是何。
  在纪维低头刹那,赵鸣筝脸上原本慌张神色忽然一扫而空,露出冷笑,手中药粉猛地朝纪维撒来。
  纪维立刻警觉,猛地向后撤去,可惜面对风向,赵鸣筝用了内力,手中药粉尽数被吹进纪维双目。
  纪维疼痛欲裂,视线变得模糊,一头扎进了泥泞的河滩。
  赵鸣筝起身,擦了下衣角泥土,冷声说道:“年轻人,不能在该狠心的时候狠心,终究是要遗患无穷。我留你一条性命,但是你这双眼是废了,日后如何全考你的造化。劝你一句话,羽春楼没便没了,莫要再想着斩草除根,若是逼得紧了,楼里的那些亡命徒,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纪维如今看起来也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同当年自己初见时的秦鹤洲一般年岁,仗着身手不凡掉以轻心,索性遇上自己,还能留他一条性命,若是旁人,今日便再难活着。
  --
  天气终于彻底和暖,秦鹤洲身上寒症好了大半,随仍偶有腹痛,却终于不再轻易见红。钱青为他诊断,也松了口气,说终于熬过了第一关,日后小心养着,至少能将孩子保到生产那日。
  秦鹤洲听罢也终于有了丝笑意。
  他已怀胎将近五月,前几日也终于感受到了微弱的胎动,对此他有种从未体会过的新奇感,时不时想要抚摸胎腹。
  钱青却说他胎气不稳,胎腹还是少碰为好。秦鹤洲谨慎应下,不敢再随意触碰,但有时仍忍不住想要摸摸小家伙。
  杀人的感觉他很熟悉,但是让一个生命从混沌到降生,却是第一次体会。
  两人说着便聊到韦秋,韦秋已经入盆,产期便是这几日,钱青明显较往常焦虑了许多,总是心神不弄的模样。
  “不要提这个,我已经因为紧张,好几夜睡不安稳了。”聊起韦秋,钱青焦急得在房内起身来回踱步。
  秦鹤洲问:“你对自己的医术还没有信心?”钱青年龄虽不大,性格也跳脱了些,但武功不错,医术相当老练,一看便是名门仔细教养出来的子弟,寻常大夫恐怕不能轻易赶上。
  “这是两码事。”钱青摊手说道,“你也知道的,这种事就和杀人一样,理论是一回事,实际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第21章 萤火虫
  随着钱青的离开,秦鹤洲心中疑虑水涨船高。 第20章   起因仍是钱青焦虑的态度。
  钱青这人,年龄虽小,但做事却并不稚嫩,且对师传的医术相当自信,即便应对自己身上的寒毒沉疴时也显得游刃有余。
  这样的一个人,真的会因为韦秋即将生产而感到如此焦虑吗?
  秦鹤洲心中虽有疑惑,但得不到合理的怀疑方向。
  据韦秋自己所言,他同钱青自幼便相识,后来他爹去世,钱家也突遭变故,两家因此断了来往,有十数年未曾相见。
  当初韦秋逃出汴梁的天罗地网后,穷途末路之际与钱青重逢。
  钱青若想对韦秋不利,不用等到今日。
  思索良久,秦鹤洲终于说服自己,不要去怀疑钱青。
  秦鹤洲并不是个工于心计的人,或者说,他对弯弯绕绕总是不屑一顾。毕竟在绝对实力面前,任何的勾心斗角阴谋阳谋,都显得螳臂当车。
  秦鹤洲入夜后还是觉得心有顾虑,决定往前院去一趟,他并未想好过去之后要同韦秋说些什么,似乎也不应该朝对方提醒钱青的不对劲之处,但秦鹤洲觉得如果不过去一趟,自己心中到底还是放心不下。
  这里虽只是一座别院,但终究属于权倾朝野的定国侯,比寻常勋贵人家的家宅还要大上许多。
  从西院走到前院,要穿过山石错落的园林。秦鹤洲谢绝了打点西院的丫鬟的陪同,独自一人挑灯过去。
  夜里的园林没有人烟,仅有秦鹤洲持着的一豆灯火,走在小道上时,忽见草丛里飞起点点萤火。
  秦鹤洲偶然想起过去尚在羽春时,带着赵鸣筝出去做任务时的场景。
  好像是十多年前,赵鸣筝十三四岁的年龄,秦鹤洲记不清当时是出去做什么了,总之是去杀某个人,他们露宿在南方山林,赵鸣筝第一次见萤火虫,以为是鬼火,吓了一跳,惊叫一声便躲在秦鹤洲身后。
  “虫子而已,别害怕。”
  赵鸣筝攥着秦鹤洲的衣袖,往前略探头,看了眼便吓得缩了回去:“师父你骗人,哪有虫子会发绿光的!”
  秦鹤洲无奈,随手在空中一挥,握拳放在赵鸣筝眼前。
  “真是虫,不信你看。”秦鹤洲张开手掌,赵鸣筝惊魂未定地看向掌中,里面果真有一只细长的虫子,尾部还带着闪闪绿光。秦鹤洲一摊手,那虫子便抖了下翅膀,飞去了半空。
  “啊,真是虫!”赵鸣筝惊奇地冲向浮在草丛上的绿光,“师父,我能把它们带回羽春吗?”
  “它们在羽春活不了。”
  一切美好的事物,都不能在羽春活下去。比如夏夜里闪烁翩飞的萤火虫,比如十几岁无忧无虑的赵鸣筝。
  只有恶鬼才能在羽春楼里存活。
  秦鹤洲忽感腹中不适,向后靠在路边的假山石上,身体蜷缩,伸手想要安抚躁动不安的孩子,却陡然想起钱青的警告,不敢随意触碰胎腹,只手指紧攥腹前布料。
  隆起的腹部似乎突然绷紧,一股熟悉的坠痛传来。秦鹤洲满头汗水,压抑地发出低吟,另一手掌无助地抓住攀附在山石上的藤蔓叶片。
  “赵鸣筝……”秦鹤洲从齿缝中挤出这个名字,似乎心也跟着痛了起来。
  好在疼痛并未持续多久,很快肚腹便恢复柔然,似乎方才的疼痛不过一场幻境。
  秦鹤洲压抑着自己,不再去想关于赵鸣筝的事情,快步穿过月门,来到前院。
  前院灯火通明,与之鲜明对比的,却是一片寂静。
  秦鹤洲心中不安再度升起,深入走了几步后,发觉仆役竟零散倒在院中各处。秦鹤洲弯身就近试探了几人的鼻息,发现都活着,似是因某种药物陷入昏迷。
  很快秦鹤洲便发觉了倒在廊下的周桐。
  即便陷入昏睡,周桐依旧眉心紧蹙,看似非常不安。
  秦鹤洲环顾院内,却没有找到韦秋的身影,随后他的视线落到灯火通明的室内。
  --
  “你不是钱青,你到底是谁?”韦秋手持无名剑,剑锋指向试图靠近自己的钱青,另一只手则托着笨重的胎腹,仔细看去才能发现他浑身都在发抖。
  他胎水已破,圆隆的肚腹此时已下坠得厉害,被没有间隙的宫丨缩时刻折磨着。
  钱青打量着韦秋惨白的面孔,旋即爽朗笑起:“无所谓,我是谁你不用知道,我是来杀你的。”
  “杀我?为什么等到现在?”沉重的胎腹在不断下滑,韦秋感觉孩子或许很快就要出来,但现在整个别院都在钱青的掌控之中,无论如何也没办法产下孩子,只能强撑着站立,尽可能拖延时间,或许能找到破绽将钱青一击致命。
  提及此处,钱青一副很苦恼的样子:“一开始也不是要杀你,你也知道,我们这种听吩咐办事的,做什么全凭上面人的心思,本来是让我来调查,调查到一半任务就变成刺杀了……不能让你生下有周家血脉的孩子。
  “至于为什么非要等到现在,我也不想的呀……但平时我也打不过你们。”
  韦秋忍着疼痛,敏锐捕捉到了钱青话中的重点,问道:“为什么不能让我生下有周家血脉的孩子?”
  第22章 千钧一发
  钱青自知说了不该说的话,立刻用手捂住了嘴巴,朝着韦秋摇头,不愿意继续透露更多。
  韦秋忽然感到腹中猛地坠痛,低头看去才发觉胎位已经变得更低,耻骨也被彻底撑开。 第21章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双腿已几乎无法并拢,韦秋扶着肚子弯下腰去,疼得神智不清醒,强忍着问道:“真正的钱青去了哪里?”
  “死了吧或许。”钱青满不在乎地说,“钱家救了不该救的人,被羽春灭门,少主钱青不出意外应该死在钱家灭门那天了。”
  “若是出了意外呢?”
  “也说不定跟什么话本里编的那样,逃出生天,被什么偏僻山谷里的隐居前辈救了,改名换姓,有了不一样的人生……不过,羽春下手,怎么可能逃出活口?”
  “可如果钱青早都死了,你如何知道他的样貌?我同他上次见面时,他六岁。人的样貌虽会随着年龄变化,但不会变得面目全非,长大后的模样还是会有过去的影子……”这也是韦秋对其如此信任的原因。
  他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钱青。
  钱青低笑了几声,说:“我们自有自己的办法……我知道你在拖延时间,但实在没什么好拖的。我下的药,这满院的人十二个时辰内是醒不过来的。不说十二个时辰,你这肚子,连六个时辰也拖不下去了,死在我手上,尚且痛快些。”
  豆大的汗珠从韦秋额角滑落,他手持的长剑终于跌落在地面,发出金属触地的声响。
  不能倒下……可韦秋也再没力气继续站立,托着肚腹缓慢跪坐在地上。
  “你是不是忘了,西院还有个人?”
  万念俱灰之际,韦秋忽听到人声传来,猛地抬头,发现秦鹤洲不知何时竟站在了钱青身后,一把短刀悬在对方脖颈之上。
  钱青几乎是与韦秋同时发现的秦鹤洲。他呼吸一滞,眼角余光扫向抵在自己脖颈间的刀刃,缓缓举起了双手,无奈笑道:“这又是在演哪一出?怎么神出鬼没的?不是跟你说了,要少走动吗?”
  钱青没动秦鹤洲,原因有二。
  一是秦鹤洲身体虚弱,几乎不出院子,很难凑巧扰乱到自己的行动。二是秦鹤洲虽满身伤病,却实际武功颇高,平日看起来风吹便倒,可若被逼到不得不动手的时候,整个别院恐怕无一人是其对手。既然自己没有在对方面前暴露身份,就没必要主动招惹。
  没有想到偏偏今日秦鹤洲过来前院。
  此时的钱青与纪维一样,尚过于年轻,行动时还带着些许畏首畏尾,思虑不周,若是再过上十年,今日或是另一番场面。
  秦鹤洲没有理会钱青,只停顿思索了须臾,便手腕用力,想要一刀划破钱青的喉咙。
  “先别杀他!”韦秋慌张喊道,“留他一条命,好好审审。”
  秦鹤洲停下刀锋,应声收回短刀,与此同时钱青从袖中抽出之前用于针灸的银针,朝韦秋射去。秦鹤洲迅速闪身挡在韦秋面前,用刀身将银针悉数格挡。
  钱青见再无动手机会,转身朝门外跑去,秦鹤洲刚想去追,下腹忽然传来剧痛,堪堪停住了脚步。
  钱青畅通无阻来到廊下,方想要飞身离开,却与一道身影撞了满怀,随后毒粉弥散,钱青当即软了筋骨,跪倒在地上。
  赵鸣筝将钱青五花大绑,扔回了房内。
  “你回来了。”秦鹤洲说。
  “回来了。”赵鸣筝目光停留在秦鹤洲隆起的腰腹上,瞬间透露出一丝连他自己都未觉出的柔软神色,“回来就不走了。”
  “周桐他……”韦秋抱着坚硬的胎腹,忍着剧痛问道。
  “被迷晕了而已,方才喂了解药,很快就能醒。”赵鸣筝边回应边将倒在地上的韦秋抱回床榻。
  韦秋胎位已经很靠下,胎水也流了大半,若不尽快将孩子娩出,很可能出现危险。
  秦鹤洲走到床榻边,朝赵鸣筝问道:“周秦,你会接生吗?”
  “不会,只能靠他自己。”
  秦鹤洲细想也是。周秦一个照顾少爷的下人,根本没有学会接生的必要。
  赵鸣筝拽起地上的钱青,朝门外走去,“我去审审这小子,看看能不能让他来。”
  赵鸣筝离开不久,周桐就醒了过来,但因药力未过,无法站立,几乎是爬着进来,扑向床榻,神色慌张的模样,完全不像秦鹤洲记忆里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见周桐过来,秦鹤洲也不好继续在房内久留,便去了廊下,靠着栏杆坐下,替两人守着院内。
  方才替韦秋挡暗器时动了胎气,这会儿孩子动得实在厉害,眼下唯一的大夫反水,秦鹤洲只能靠自己硬挨。
  夜晚的时光好像变得无比漫长,室内开始传来韦秋痛苦的呻丨吟声。
  秦鹤洲未能忍住,碰了碰胎腹蠕动得最闹腾处,胎儿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一般,竟慢慢安静下来,秦鹤洲也靠在廊下,沉沉睡了过去。
  赵鸣筝将钱青带进柴房,将人扔在柴堆上。
  钱青浑身麻痹,双手被反绑,倒在柴堆上默不作声地看着赵鸣筝。
  “说吧,你到底是谁?”赵鸣筝蹲身盯着钱青。
  钱青沉默不语。
  赵鸣筝不耐烦起来,想下些别的药让钱青开口,忽又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份是周桐身边下人,不该会这些三教九流的东西,于是只是倒了些药水在手上,触碰上钱青的脸。
  人造的脸皮遇上药水,立刻裂开痕迹,赵鸣筝轻轻一扯,便随即掉落。
  “不是,你,你……有意思。”看着易容下的面孔,赵鸣筝惊讶一瞬,随即大笑起来。 第22章   第23章 同病之人
  看到钱青面具下的脸后,赵鸣筝片刻错愕,旋即大笑起来。
  “你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赵鸣筝问。
  钱青闭上双眼,不愿回答。
  赵鸣筝端详着手里的那张脸皮。这张易容面具,和钱青真实的面孔竟是一模一样的,也就是说,钱青易容成了自己。
  既然如此,又何必易容?
  “到底为什么?”赵鸣筝追问。
  钱青依旧拒绝开口。
  赵鸣筝耐心所剩不多,在脑海中迅速将今夜的事从头捋了一遍,话锋一转:“你知道我去做什么了吗?”
  “周桐说你去了洛阳。”钱青不耐烦道,“不管你问什么,我都不会回答你的,死了这条心吧。”
  赵鸣筝哼了一声,似是嘲弄,目光紧盯着钱青,像是在观察他的反应:“我杀了一个人,一个仪鸾司的人。”
  听到仪鸾司,钱青脸上带了一丝几不可查的凝重,赵鸣筝敏锐地察觉到了这抹变化,继续加码道:“那个人叫纪维。”
  钱青呼吸突然停滞似的,缓缓瞪大了眼睛,发了疯地嘶吼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随后不知从哪来的力气,钱青抬起了身子,但因被下了软骨散,双腿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旋即从柴堆上摔了下来,重重砸在了地上。
  “你在骗我……”钱青从地上抬起头,发出低吼,眼睛里似乎渗出了血色。
  “对,我在骗你。”赵鸣筝承认道,“我没杀纪维,但他现在不会比死了更好受。”赵鸣筝想借纪维的名字试探一下钱青的身份,确认他到底是不是仪鸾司的人,没想到对方反应竟如此激烈。
  不过,这也坐实了钱青确实来自仪鸾司,是天子麾下。
  “没死,没死就好……”钱青渐渐冷静下来,长出了口气。
  这是仪鸾司建立以来,他们第一次干涉江湖势力。纪维被派去剿灭羽春,钱青则负责弄清楚定国侯为何大动干戈,在京都布局,非要杀了一个江湖出身的士兵。
  纪维一行人去了羽春,既然能说出纪维的名字,眼前人的身份已不言而喻。
  “但很可惜,他以后什么都看不见了。”赵鸣筝笑意里带着一股狰狞。
  钱青动了动身体,想要尝试靠在墙边起身,毫无疑问地失败后便转动身子仰面朝天。
  “你对他做了什么?”钱青问。
  赵鸣筝毫不吝啬讲出自己的所作所为,随后从怀中掏出一包药粉,双指夹住在钱青眼前挥了挥:“这是解药,半个月内见到他,替他敷上,还有复明的机会。我能把它给你,但你要知无不答。”
  钱青承认眼前人实在过于懂得拿捏人心,哪怕说出任务后可能会被当作出卖仪鸾司赐死,但为了生死与共的兄弟,自己也不可能不答应对方。
  “你问吧。”
  赵鸣筝道:“先说说你是谁?”
  “我叫宋悦,来自仪鸾司。”钱青,或者说宋悦说道。
  “宋悦,还是钱青?”赵鸣筝玩味笑道。
  宋悦意识到已经无法向赵鸣筝隐瞒,于是说:“不重要。钱家没了,世上就没有钱青了。我是仪鸾司的宋悦。”
  赵鸣筝沉默地看向宋悦,观察着他每一瞬的神情。
  宋悦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上许多,眼睛很大,平时总是无虑,今日提起钱家的时候神色如常,不知是真的已经不在意还是伪装得太好。
  “你没有想过要给家族报仇?”
  “想过。”宋悦坦然道,“但我后来觉得,比起活在仇恨里,我的双亲可能更希望我能快乐……你看,我也没办法单枪匹马对付定国侯吧?”
  “定国侯?”
  “当年定国侯下令让羽春楼动手,羽春只是兵器,持剑的人却是定国侯。羽春或许会倾覆,但陛下与周家互为唇齿,不会轻易去动定国侯。”
  宋悦的一番话,像是拨云见日,让赵鸣筝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恨秦鹤洲,却不知为何,从没想过去恨秦鹤洲背后的人。
  崔云那夜,他只见到了秦鹤洲,故而理所应当地恨着他。可如今却有人告诉他,不是秦鹤洲,也会是别人,只要定国侯下令,羽春便会有千军万马持剑而来。
  可那又怎样呢?
  那夜他见的人,只是秦鹤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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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来的不是秦鹤洲……自己今天或许无法站在这里。
  赵鸣筝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易容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不戴面具,我是宋悦,戴上面具,我才能是钱青。”宋悦淡淡地说。
  宋悦说得很含糊,但赵鸣筝却听懂了。
  宋悦或许并不像方才口中说得对灭门之恨那样坦然,他只是强行为自己限定了另一个身份,在作为宋悦活着的时候,钱家的一切与他无关。他可以接受自己为了任务易容成钱青,却不愿让宋悦以钱青的身份站在阳光下。
  “我的任务是获得韦秋的信任并调查清楚定国侯为什么孤注一掷在京都布局杀他。”这次没有等待赵鸣筝询问,钱青就自己往下说道,“陛下对韦秋的身份很感兴趣,但并不像定国侯那样恐慌。定国侯背叛旧主,自然怕韦秋替父报仇,但韦秋的身世却威胁不到陛下。于陛下而言,韦秋还有些许利用价值,养一个闲散宗室而已,还可体现陛下宽仁。” 第23章   “但韦秋却怀了周家的孩子。”赵鸣筝立刻就领悟到事情的关键。
  天子从先帝手中继承天下,名正言顺,对他而言,一个自小长在江湖从未修习过储君课业的堂兄弟根本算不上威胁。
  但韦秋腹中的孩子却是个巨大隐患。
  当今天子尚未有子嗣,如若韦秋生下有周氏血脉的孩子,定国侯手中便有了足够筹码,届时只要除掉自己,扶持这个孩子上位,天下便能牢牢抓在周氏手中。
  所以韦秋不得不死。
  问完了话,赵鸣筝如约将药粉丢给了宋悦,却没有要放对方离开的意思,而是转身离开。
  秦鹤洲在廊下睡得沉,赵鸣筝走到身边也无从察觉。
  赵鸣筝见他形容消瘦,唯有腰间隆起一团,下意识蹙起眉心。
  他看了秦鹤洲一会儿,便靠近对方,伸手想要触碰滚圆的胎腹,但指尖尚未碰上,便被秦鹤洲用力抓住了手腕。
  
  第24章 各奔东西
  秦鹤洲对自己的胎腹极其敏感,赵鸣筝指尖方触碰到布料,秦鹤洲意识尚未清醒,便直接抓住了对方手腕。
  “我……我想叫你来着,夜里风大,别在外头睡。”赵鸣筝错过脸去,欲盖弥彰地解释道。
  “无妨。”秦鹤洲意识逐渐清醒,略有歉意地放开了赵鸣筝的手腕,“你审完了?”
  赵鸣筝答:“审完了。”
  秦鹤洲略略起身,扶了下靠在廊柱上泛酸的后腰:“里头怎么样?生了吗?”
  赵鸣筝摇头:“夜深了,你身子重,先回去吧。”
  秦鹤洲示意无妨,即便回去也左右没法安心,不如在这里守着。
  赵鸣筝见劝不动,便解了自己的外衫,让秦鹤洲披上。
  夏日衣衫轻薄,聊胜于无而已,秦鹤洲来不及拒绝,赵鸣筝就已推门进去里屋。
  秦鹤洲接过外衫,却不打算披上,刚想将外衫叠起收好,待周秦出来还给对方,却在布料翻动的时候忽从衣衫上闻到一丝熟悉味道。
  秦鹤洲突然愣住,瞪大双目,低头将鼻尖埋在外衫里,猛吸了口气,随后抬头,愣愣地朝着赵鸣筝离开的方向看去。
  许是前半夜一番折腾变了胎位,韦秋的孩子迟迟生不下来。
  周桐跪在榻前紧抓韦秋的手,看到赵鸣筝进来,急切问道:“你会接生吗?”
  赵鸣筝摇头,心说怎么人人都对自己抱这样的期待。他倒是有心学,羽春楼里可得有机会试。
  “我更善药理,略会断脉,其他却爱莫能助。”赵鸣筝医术尽是书中学来,需要前辈口传心授的技艺一概不精通。
  韦秋猛地用力抓住周桐的手:“桐哥,实在不行,用剑剖开吧。我和孩子,至少还能活下一个。”
  “不成!”周桐简直崩溃,走投无路道,“钱青呢?让他来!”
  赵鸣筝回柴房顺手给宋悦喂了一半解药,令他能行走却无法使用武功,将人带回了寝室。
  “我奉命杀他,怎么可能救他?”宋悦方服了解药,不太站得稳,踉跄几下便盘腿坐在了地上,不解地朝赵鸣筝问道。
  “求你救了秋儿,我放你走。”周桐恳求着看向宋悦。
  宋悦说:“我奉命杀他,没有救他的道理。”
  赵鸣筝冷笑着警告:“你若不救他,你现在就会死,你死了,纪维再也无法复明。”
  宋悦犹豫起来,似乎在权衡。
  “我保证,今晚的事,不会有其他人知晓。”周桐早已理智全无,无限妥协着宋悦,“救下,救下秋儿以后,我们离开中原,隐姓埋名,永远不迈入大齐境内一步。你回去复命,说已经杀了韦秋,我会布置好一切,不会让任何人起疑。”
  宋悦迟疑片刻,赵鸣筝说:“你今晚回去,半个月内必定赶得回汴梁。”
  “好……”宋悦终于应下。自己是生是死无所谓,但纪维这样骄傲的人,若真就此失明,恐怕此生再无意趣。为了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他也必须要活着回到汴梁。
  赵鸣筝给宋悦解开束缚,宋悦起身去为韦秋把脉,又探其胎位,果然孩子在前半夜对峙时调转了位置,导致迟迟无法降生。
  “我替你施针,刺激胎儿,试试能不能将胎位正过来,可能会有些疼,你得忍着。”宋悦说。
  韦秋阖目,缓缓点头。多亏他习武出身,体力颇好,被漫长的产程磋磨这样久后,还能有力气继续生产。
  秦鹤洲坐在廊下,听着里面的动响,心态跟着紧张起来。
  他知道自己守在外面并无意义,却不想离开也不敢进去。
  秦鹤洲早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体大约是没办法顺利生下孩子,韦秋此刻的痛苦折磨,如同一场数月后的预言,秦鹤洲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他抓紧了怀中的外衫,将头埋了进去,像是溺水者忽然得到了空气般。
  不知过了多久,月影西沉,紧闭的房门终于打开,赵鸣筝走了出来,宋悦跟在他身后。
  “韦秋怎么样?”秦鹤洲慌张地把怀中的外衫放到一旁,起身问道。
  “平安生下来了。”赵鸣筝说。
  秦鹤洲长舒了口气,仿佛看到韦秋顺利产子,自己也能多出几分希冀似的。
  他也终于迈步进了里屋。
  秦鹤洲离开后,赵鸣筝朝宋悦开口询问了什么,宋悦同他低声说了几句,递过来一个布袋。 第24章   --
  秦鹤洲看到了韦秋的女儿,皮肤又红又皱,脆弱得似乎轻碰便会碎掉。
  周桐将孩子递过来,让秦鹤洲试着抱一抱。
  秦鹤洲手足无措,不敢接过,生怕摔了孩子。
  “你怕什么,你也快生了吧?迟早要学会抱孩子的。”周桐说。
  秦鹤洲淡然一笑,想说自己大约不会有机会,但没有开口,转而询问周桐该怎么才能让婴儿在怀中觉得舒服。周桐为他演示,秦鹤洲认真学着。
  刚出生的孩子很快在他怀里睡着,秦鹤洲用脸贴了贴对方小小的额头,将孩子交还给了周桐,随后问道:“孩子的名字取好了吗?”
  韦秋脸上还带着疲态,却难掩幸福的神色,说:“之前就商量好了,打算叫胥儿。但这孩子不能姓韦,也不能姓周,之后可能要另取一个姓氏。”
  韦氏背负着天下,周氏则不可避免要承担定国侯一脉,韦秋和周桐都不想让这个孩子被束缚在父辈既定的命运中。
  “明日我和桐哥打算离开,去巫医谷避上一段时间。秦屿,你和我们一起吗?”韦秋问。
  出乎韦秋意料,秦鹤洲果断拒绝了。
  “我想再去别处看看。”秦鹤洲说,“朝周将军借个人。”
  “什么?”周桐疑惑问道。
  “周秦借我用些日子,若出现意外,希望周秦能把我的孩子送到你们身边。”
  “你不是说,你徒弟在追杀你吗?”韦秋忧虑道。他原想同秦鹤洲一同前往巫医谷。巫医谷避世多年,潜心医术,说不定真有办法保秦鹤洲父子平安。
  “我想,现在大概不会有人追杀我了。”秦鹤洲说,“况且,我快死的人了,总有些放不下的牵挂和未能了断的尘缘。与其前往巫医谷,客死异乡,倒不如趁还活着,往想去的地方走走。”
  --
  让我们欢送钱青(宋悦)下线。钱青(宋悦)和纪维的故事详见《西楼醉》番外1。好几年了,一直想单独写他俩的故事,但是又觉得没什么好写的了,于是在这篇补了一些两个人的过往。
  以及为了故事的完整性在这里交代一下定国侯一脉的后续。
  皇帝和周棋是初恋,但周棋是定国侯的侄子而且手握兵权,两个人之间又有一些误会,皇帝担心周氏利用这个孩子挟持自己,于是在周棋怀上他们的孩子以后设计让周棋小产,周棋心灰意冷远走边疆,但一直没有放下皇帝。而皇帝则有了新的爱人,将周棋抛诸脑后。定国侯与周棋之间也存在分歧,为了收拢兵权,派羽春楼杀了周棋。
  皇帝建立仪鸾司以后,从朝堂和江湖两个方面剪除定国侯羽翼,定国侯最终穷途末路,被诈死多年的韦圳(韦秋的爹)杀了。皇帝保全了定国侯的名声,并让长子周柏袭爵,周柏后来战死沙场,独子周疏弃武从文,后卷入储位争夺被诬陷而死,周家也被抄家灭族,再也不存。
  第25章 徽州
  次日,秦鹤洲同韦秋分别,去往徽州。
  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
  赵鸣筝从渔家处买到一艘用旧的乌蓬小船,划着桨顺流穿过黛瓦粉墙。
  秦鹤洲坐在船上,看着两岸往来百姓,神情似是怀念。
  “你之前来过这里吗?”秦鹤洲问。养了些日子,他终于长出些许肉来,不再瘦得嶙峋。许是有孕的缘故,从前的冷峻一扫而空,讲话的时候眉宇上存着温润。
  赵鸣筝目光留驻刹那,继而望向远处朦胧群山,摇头道:“走南闯北这些年,尚且是第一次来。”
  “我有二十余年不曾回来过了。”秦鹤洲动了动,久坐船中,后腰已几乎僵住。
  天气转热,衣衫轻减后,秦鹤洲腰前隆起越发明显,滚圆一团,不仅腰部负担日益加重,行动时也带上了迟缓。
  赵鸣筝恐他跌落,将船桨放下,弯身扶了一把,秦鹤洲未推拒,顺势起身站立。
  “这是我长大的地方。”秦鹤洲说。养大他的老乞丐去世后,秦鹤洲随着流民南下,不知走了多久,最终停在了这座城里。他没有家人,故乡更是无从谈起,若非要说起,徽州便是最接近故土的那个。
  赵鸣筝将船停在客栈前的码头,小二热络迎上,将乌篷船系在柳下,赵鸣筝先行上去,待船停稳,便朝秦鹤洲伸出手臂,将人拉到岸上。
  在客栈住下后,赵鸣筝借了炉灶,替秦鹤洲熬药。
  据赵鸣筝所言,这药是宋悦离开前留的方子,可调理秦鹤洲体内寒毒,虽一时治不得根本,但能让秦鹤洲好受些。
  秦鹤洲捧着药碗,却未喝,只似笑非笑地端详赵鸣筝。
  “怎么?嫌药太苦?”赵鸣筝玩笑问道。
  秦鹤洲摇头,扯着药碗一饮而尽,而后将药碗倒扣在桌上,突兀说道:“若我死了,把我埋在月隐桥前的柳树下。”
  赵鸣筝神色渐沉 :“不要想这些事,你不会死。”
  “怎么不会?”秦鹤洲说,“这天底下,哪有不死的人。如果不是因为有这个孩子,我可能早都死了。”或许在上元夜后的清晨,死在宿云街尾的一棵树下。当差的衙役看到,骂声晦气,拉着车将尸身扔进乱坟岗,不知来处也无归途。
  秦鹤洲手掌按着酸涩的后腰,垂眸看着那倒扣的药碗:“曾经有人跟我说,说要我长命百岁。因为只有长命百岁,受尽苦楚,才能偿还对方一二。可见于我而言,死也是种解脱。” 第25章   赵鸣筝诧异低头看向秦鹤洲,几乎要以为对方认出自己,可转念一想,自己身份毫无差池,秦鹤洲应当不会无端起疑心。又况且,若秦鹤洲真认出自己,怎可能像如今这般心平气和地相处。
  “那你的孩子呢?”赵鸣筝问,“你当真不想看着它长大,看着它成家立业?”
  “韦秋会视它为亲子。”
  秦鹤洲说罢起身,似乎不再想与对方多说,但尚未走出半步,忽然脚步一顿,艰难弯身扶住小腿。
  “怎么了?”赵鸣筝快步走到他面前询问。
  秦鹤洲摇头,深吸了口气,忍着疼痛说:“似乎是抽筋。”在钱江别院的时候,他记得宋悦提过,怀胎过了六月,抽筋会成家常便饭。这是第一次,未想到毫无征兆。
  “还能走吗?”赵鸣筝蹲身,按了下秦鹤洲蜷缩起的小腿。
  秦鹤洲点头,却没有往前继续走动的意思。
  赵鸣筝当即明白秦鹤洲是在逞强。这人总是如此,许是在羽春楼呆惯了,从不愿将弱点暴露分毫,即便已痛苦到难以忍受,在外人面前脸上却能依旧平静。
  赵鸣筝不由分说,直接从身后将秦鹤洲打横抱起。
  即便有孕,秦鹤洲依旧轻得厉害,身上的重量较之过去轻了太多。赵鸣筝将秦鹤洲放到床榻上,随后单膝跪地,替他脱了鞋。
  “我替公子按按,或许能好受一些。”赵鸣筝未等秦鹤洲发问,便解释了自己的行为,随后卷起秦鹤洲的裤脚,骨节分明的手指覆上对方小腿。
  秦鹤洲未发一语,低头看着赵鸣筝揉搓的手。
  “好些了吗?”半柱香后,赵鸣筝抬头问。他许久没有这样触摸过秦鹤洲的身体,看着对方的眼睛,只觉得口干舌燥,似乎仅要一缕风,便能点燃场烈火。
  “好多了。”秦鹤洲也呼吸渐重。他孕中本就敏感,但迄今为止,从未得到过任何纾解。
  “我……”赵鸣筝欲言又止,只是抓紧了秦鹤洲的脚腕,迟迟没有放手。
  “我什么都许不了你。”秦鹤洲垂眸说。
  赵鸣筝仰头看着秦鹤洲,似有一瞬失神,喃喃道:“我什么也不要。”
  时光刹那如山呼海啸般飞速倒流,恍若回到了十年前那个久无人烟的山洞。
  他们依偎在一起,有过世上最近的距离。
  赵鸣筝忽然想,原来在苦心经营企图复仇的年月里,我也曾有过刹那肆意和刹那欢愉。
  只是这欢愉与恨意,都来自同一个人,交织在一处,怎么也分不清是爱更多一些,还是恨更多一些。
  似乎连自己都在有意忘却了,那个不可饶恕的、爱上仇人的自己。
  
  第26章 终不似少年游
  结束后,赵鸣筝将秦鹤洲抱在怀里,手掌贴在对方高隆的肚腹上。尽管赵鸣筝已尽量轻柔,但秦鹤洲还是被折腾到累极,拒绝对方触碰的力气都没有,只是闭着眼靠在赵鸣筝的颈间。
  胎儿长大许多,胎动也较从前更用力,却还没到令秦鹤洲吃痛的地步。赵鸣筝手掌隔着被撑薄的肚皮,很轻易就能感受到生命活动的痕迹。
  这也是他的孩子。
  与手刃了全族的仇人孕育的孩子……也并非是第一个孩子,竟也能带来喜悦。
  这种喜悦,甚至冲破了无法宽恕的怨恨,充斥了赵鸣筝的胸怀,继而又转瞬化为了一种难以言说的苦痛。
  不能纯粹得去爱,也不能纯粹得去恨,这交织的爱恨,几乎已将赵鸣筝逼入绝境。
  他无法原谅渴望与秦鹤洲相守的自己,可心底又忍不住一遍遍构想,幻想着与怀中人子孙绕膝,白头偕老的场景。
  “周秦,你说恨一个人是什么滋味?”秦鹤洲的嗓音略带沙哑,却瞬息将赵鸣筝拉回此刻。
  他陡然意识到,对秦鹤洲而言,自己不过是周秦。
  同时,瞬间又有两股纷杂的情绪再度涌现。
  一股是妒恨。妒恨着身为周秦的自己,竟可以得到秦鹤洲的应允,成为对方的榻上之客。也令他惊觉,秦鹤洲似乎从来不独属于自己。
  另一股则是喜悦。摘下面具,他才是需要背负满门血债的赵鸣筝,而现在他只是定国侯府上周小将军的心腹。
  周秦是可以爱秦鹤洲的。
  “恨一个人的滋味我也说不清。”赵鸣筝将鼻尖埋入秦鹤洲发中,贪婪地嗅着那股熟悉的、独属于秦鹤洲的气味,终于下定决心,“但现在我觉得自己似乎理解爱一个人是什么滋味了。”
  “我就快死了,这时候爱上我并不明智。”秦鹤洲依旧这样平静地诉说着死亡,似乎没有眷恋,也没有丝毫不舍。
  “你不会死。”赵鸣筝抱紧了秦鹤洲,也依旧固执地重复着这句话,像是要说服秦鹤洲,也像在说服自己。
  秦鹤洲撑起身子,从赵鸣筝怀里挣脱,神色复杂地问道:“你想同我维持现在这样,直到我死的那天吗?”
  赵鸣筝一时间读不懂秦鹤洲脸上的情绪,他总是如此,即便反复回味,也总无法完全看透秦鹤洲。
  他不懂当初秦鹤洲为何会留下自己一条性命精心养育,也不懂秦鹤洲为何会默许自己爬上他的床榻。
  他有时觉得秦鹤洲爱自己,有时又觉得他根本谁都不爱。
  “当然愿意。”赵鸣筝说,“但你不会死。” 第26章   “如果我死了,你要把孩子送到韦秋手里。”秦鹤洲已不欲同他争辩生死之事,这种事情,不是谁可以说得算的。
  “我也可以养大它。”
  秦鹤洲:“这不是你的孩子,不要让它搅乱了你的人生。”
  赵鸣筝想反驳,却在开口前转了话锋:“这也不是韦秋的孩子。这是你的孩子,你要自己抚养它,不要总想着把它交给别人。”
  秦鹤洲低声笑了起来,再度用那种似笑非笑的眼神打量起赵鸣筝。
  赵鸣筝觉得这眼神里似乎有几分审视和探究,但询问秦鹤洲却没能得到任何回答。
  隔日秦鹤洲去了趟城西。
  城西是贫苦百姓居所,平日里无论外乡人还是官府都鲜少涉足。
  穿过泥泞的小道,秦鹤洲的脚步停留在一座衰败的院子前。
  “果然什么都不剩了。”
  赵鸣筝从秦鹤洲口中听出些许伤感,询问他这里是不是住过他的旧友。
  “我没有旧友。”秦鹤洲冷漠地说道,“这里是我学会武功的地方。”那个秦鹤洲十一岁时误打误撞闯进的武馆。
  武馆的师傅姓李,据说是某江湖门派被逐出的弟子,但似乎家境颇丰,在城西开了这间武馆,教周围家贫的幼童习武,几乎不收什么费用。
  秦鹤洲记得那位李师傅说,人生在世,总要学些什么傍身。对穷苦人家的孩子而言,温饱都成问题,想入学堂一路学到能考取功名更是痴人说梦,倒不如学些武艺傍身,来日即便种地,也能多些挥锄头的力气。
  秦鹤洲在这里学了四年,直到李师傅说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好教他的了。
  离开武馆前一天,李师傅对秦鹤洲说:“我在江湖这些年,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奇才,青出于蓝,如今连我也不是你的对手。可惜你遇上的是资质平平的我,若是在我师兄门下,恐怕现在整个江湖无人是你的对手。”
  秦鹤洲看着断壁残垣,想起十五岁的自己,轻声笑了起来。
  “我那时当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一心想要闯出番名头,行差踏错,落得如今下场,不冤。”
  第27章 旧人
  秦鹤洲独自走进了荒废的武馆,让赵鸣筝守在门外不必进来。
  赵鸣筝见院子不大,便未坚持跟着进去,嘱咐他小心身体,有事叫自己。
  秦鹤洲也说不好自己为什么非要进来这一遭不可。大概是人快死了,开始怀念过去。
  他好像从来没有过年少不知愁的时候,自小便想方设法地活下去,后来一心扬名立万,回忆起来,竟是在这武馆习武的时候,活得最轻松。
  秦鹤洲走进长满荒草的后院,叹了口气,这里曾经是孩子们的演武场,自己当时懵懵懂懂,照着偷学来的拳脚,当着所有人的面胡乱耍了一通,被李师傅笑哈哈地收进了武馆。
  方从回忆中抽离,秦鹤洲便听到身后传来细微动静,尚未来得及回头,便听见耳畔传来一声:“谁在那里?”
  秦鹤洲转过身去,见身后站着一个美貌女子。
  对方年龄看起来与自己相仿,或许还要更加年长一些,眼尾眉梢略有些岁月纹路,为其平添了几分道不明的韵味。
  那女子看到秦鹤洲,先是一怔,随后杏目圆睁,身形抖动,似是受到极大冲击,随后利落抽出腰间佩剑,毫不犹疑朝秦鹤洲刺来。
  秦鹤洲护住腰间隆起,向一侧撤了半步,但忽然剧烈的行动还是惊扰了胎儿,秦鹤洲猛觉抽痛,身形踉跄,差点倒在地上。
  “姑娘怕是认错人了吧?”秦鹤洲故作镇定问道。他执掌羽春近二十载,杀人无数,仇家更是遍布江湖,眼前女子应当也是其中之一。
  女子垂眸看向秦鹤洲腹前圆隆之处,剑锋忽向下,直指秦鹤洲腰间,冷笑道:“你不记得我,我却认得你。二十年前,崔云山庄,赵氏满门,如今你该血债血偿了。”
  “崔云旧人?不知姑娘是哪一位?”赵氏满门二百七十四口,不止包含赵家人,还有崔云弟子、洒扫仆役。
  “果然是你,我找了你二十年,竟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你。”女子叹了口气,“也罢,黄泉路上只管记得,手刃你为我满门报仇的,是我赵舞霓!”
  赵舞霓这个名字,秦鹤洲是第一次听说。但他想起赵鸣筝提过自己有个二姐,当年夜雨如瀑,来不及确认每个人的情况,留下一两个活口再正常不过。
  赵舞霓毫不留情地朝着秦鹤洲腰腹刺去,秦鹤洲向后撤身,调动内力,双指夹住剑刃,将长剑向上一挑,赵舞霓力气不及,手中长剑竟被生生夺过,丢在秦鹤洲身后的草丛之中。
  “崔云既行叛国之事,便必然会有为天下不容的一天。”秦鹤洲说,“我既灭崔云,也自想过会被寻仇的一天。只是,我腹中幼子无辜,待它出生,你自可取我性命。”
  赵舞霓冷哼一声,继而大笑:“幼子无辜?哈哈哈,你屠戮崔云那夜,怎不提幼子无辜?赵氏满门二百多口,也不是人人都参与叛国之事。我那幼弟死在你手里时,也不过八岁。你的孩子,既托生到了你腹中,便合该同你共同担着这血债。”
  秦鹤洲紧抓腰前衣衫,手臂死死挡在腰腹前,缓声道:“当年我接到的命令是灭崔云,那崔云上下便不会留下一个活口。崔云勾结外族,引发边乱之际,也该想到,自会有人来寻那万千无辜百姓和捐躯将士的血债。” 第27章   赵舞霓眉心略蹙,并未开口,显然并未想到过秦鹤洲所说。
  或许人总是如此,眼前只看得到自己的仇怨,却下意识遗忘对旁人的伤害。
  “……但赵鸣筝还活着。”既已从话中确认赵舞霓身份,秦鹤洲便不再隐瞒。
  “你说什么?”赵舞霓瞪大双眼,二十年来,她从未想过还有亲人在世。
  那夜血雨,她带领崔云弟子,挡在后院月门前,生死一线,再度醒来已是天人永隔,未曾料想此生还有再见之日。眼前仇人叫得出弦儿的大名,必然与弦儿有所交集。
  “这是他的孩子。”秦鹤洲说,“你放我走,他自会来见你。待孩子出生,是否取我性命随你。”方才调动内力,已令腹中胎儿躁动不安,自己如今身体,不是赵舞霓对手,倒不如坦诚相待,或可保全孩儿一条性命。
  “你以为我会信你?你杀我全家,他不会……”
  “他如何做,如何想,自会亲口朝你解释。但你如今若伤了我腹中之子,他定会恨你。”秦鹤洲也说不好赵鸣筝心中所想,并不确定他是否真的在意这个孩子,左右是缓军之计,便随口朝赵舞霓胡说了几句。
  赵舞霓有所动摇,却依旧心生疑虑,唯恐是秦鹤洲为了脱身找的借口:“我如何知道你说的是真的?”
  “他乳名叫弦儿。”秦鹤洲说。
  这是赵家人才会唤的名字,只有极亲近的人知晓,一个杀手不会专门去了解所杀之人的乳名,并记了二十多年。这意味着,即便赵鸣筝并非秦鹤洲腹中孩子的父亲,两人关系也定不同寻常,至少可以证明赵鸣筝的确活着。
  赵鸣筝在武馆外等了许久,刚想进去找人,就见到秦鹤洲脸色惨白地走了出来。
  赵鸣筝刚迎上去,秦鹤洲便一头栽倒在了他身上。
  “怎么了?”赵鸣筝抱着秦鹤洲,只觉他腹中孩子闹得厉害,很不安稳,连自己隔着衣衫触碰到的时候都觉得惊心。
  秦鹤洲摇头,调整了几下呼吸,待腹中疼痛减轻后才道:“没什么,遇到了一个仇人,我同她定了约,今夜武馆院中一战。”
  第28章 二十年
  赵鸣筝将秦鹤洲抱回的客栈。
  秦鹤洲如今的身体已经受不起任何缠斗,在武馆与赵舞霓的一番试探耗尽了他全部精力,回到客栈后便腹痛不止。
  赵鸣筝端了药喂秦鹤洲服下,但服药见效缓慢,不如钱青扎针来得那样明显,秦鹤洲硬熬了一天,直到傍晚发硬的肚腹才渐渐柔软下去。
  “今晚我替你去吧。”赵鸣筝说。他没有细问秦鹤洲为何会在武馆遇到仇家。想来秦鹤洲在羽春这些年,多有仇怨,还在羽春时无人能来寻仇,如今入了江湖,冤亲债主迟早要找上门来。
  但赵鸣筝对此仍有些许疑虑,见了仇家为何当时不动手,反倒要约在夜里对决?又不是江湖比武,要天时地利,才算风雅。
  “也好。”秦鹤洲侧躺在榻上,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更不必说前去应战。
  “对方是什么人?我打得过吗?”赵鸣筝半开玩笑地问道。
  “够呛。”秦鹤洲笑笑,“不过没关系,发现打不过就立刻回来。反正我也是要死之人,没必要死守着个江湖道义。”
  赵鸣筝蹙眉,依旧固执地纠正秦鹤洲的说辞,说他不会死。
  其实秦鹤洲的身体如何,赵鸣筝比任何人都清楚,因为清楚,才更不愿去面对。
  如果没有这个孩子,秦鹤洲还能像现在这样生不如死地活很多年,这个孩子如同蛊虫,蚕食着秦鹤洲的生机,将他一步步拉入既定的深渊。
  赵鸣筝原以为自己会因为秦鹤洲死期将近高兴一些。秦鹤洲的死亡意味着一种解脱,他终于可以摆脱爱不彻底也很不彻底的困局,但真正目睹到的时候,却令他感到无比心慌。
  二十年间,爱与恨都是同一个人,若那个人某一日不在了,似乎自己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牵绊也消失干净。
  按照约定的时间,赵鸣筝来到白日里来过的武馆,武馆后院果然已站了一个女人。
  “秦鹤洲说的人,就是你吧?”赵鸣筝把玩着装了药粉的瓷瓶,准备伺机而动。
  他在羽春二十年,太清楚怎么杀人。
  杀人不需要有强弱之分,只需要比对手更狠。
  毒药比世上最锋利的利刃更加可怕。
  “对,是我。”赵舞霓转过身,企图从眼前人的面孔中分辨出一分熟稔,以确保秦鹤洲没有欺骗自己。
  但眼前的青年太过陌生,无论狠厉的神情还是朴素的容貌都与记忆中的幼弟截然不同。
  而赵鸣筝则是突然愣怔在了原地,眼泪比意识更先一步反应过来,流了满面。
  “二……二姐?”赵鸣筝开口,嘴唇抖动得却连声音都似乎无法连贯发出。
  二十年前赵舞霓十七岁,眼前人的模样只是多了几分沧桑,双亲兄姊的模样被赵鸣筝刻在心底,即便想忘也难以轻易忘掉。
  赵鸣筝慌张地从怀中拿出一个药瓶,将瓶中的东西潦草涂在脸上,揭掉了易容面具,露出了原本精致的容貌。
  赵舞霓终于看到了记忆里的容貌,瞬间掉下眼泪,伸手将赵鸣筝抱入怀中:“小弦儿,阿姐终于见到你长大的模样了……”
  “二姐……你还活着。”赵鸣筝反反复复地重复着同样的话,“你还活着,你还活着的呀。” 第28章   心中多年强韧的壁垒似乎轰然倒塌,他突然就像回到了八岁那年,双亲俱全,手足相依,好像天底下,没有什么难事,也没有什么苦事。
  春风几度人依旧,世事纷扰未识愁。
  他那时已经开蒙,再过一年便能考童生,一心想要读书考功名,伯父摸着他的脑袋说,好呀,弦儿当了大官,以后赵家就不是江湖出身的泥腿子了。
  父亲也说念书好,自己当年也想考科举,不过家里太穷,出不起进京赶考的银子,后来有遇到了你爹,得替他守好崔云,守好赵家,也绝了这份念想。
  然而一夜血雨,淋漓不尽,什么都没了。
  “二姐,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赵鸣筝问。
  他太了解秦鹤洲,秦鹤洲出手,招招直击要害,不死也身受重伤,崔云山庄独立山间,与山下镇子相隔很远,那种情况下赵舞霓想从已沦为炼狱的崔云活着离开,几乎算得上痴人说梦。
  “是师叔救了我。”赵舞霓眉心紧蹙,显然那段记忆即便是单纯回忆都令她倍感煎熬。
  “那天师叔回崔云探望爹爹,却看见满山伏尸,只在尸山血海里找到了气息奄奄的我,将我带下山救治,数日后我醒来恳求他带我回崔云安葬亲人,却不想山庄已被大火湮灭……之后我便随他来了徽州。
  “师叔在这里开了间武馆,这十几年来,我随他一起教导孩子们习武,直到两年前师叔旧疾复发,我日日照料在侧也无力支撑,只能关了武馆……我今日回来替他来拿落在这里的东西,没想到在院中遇到了灭族仇人。”
  赵舞霓口中的师叔赵鸣筝并未见过,只隐隐记得似乎听大伯提起过,爹爹有个一同长大的师弟,两人从前很是亲近,为此父亲当年吃了不少飞醋,但后来因理念不合,那位师叔被祖父逐出崔云,从此再未踏入过崔云半步。
  如今看来,自己的师叔便是秦鹤洲口中的李师傅。
  而秦鹤洲,竟是用崔云的剑法,灭了赵氏满门……
  第29章 夜谈
  夜色渐深,赵舞霓开了屋门让赵鸣筝进去再叙。
  久无人居的旧屋已布满灰尘蛛网,赵舞霓拿房内遗留的布块擦拭掉凳上浮尘,之后示意赵鸣筝坐下,询问赵鸣筝如何到仇人身边之事。
  赵鸣筝随口讲了些。
  他总是避免回忆起二十年来与秦鹤洲的点滴,但今日不得不记起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二十年来,秦鹤洲或许真的对自己还算不错,若非刻意提起,不会有人知晓两人之间的仇怨,秦鹤洲如同一个兄长,用自己的方式照看教导着赵鸣筝。
  但这些事赵鸣筝没有讲给赵舞霓听,他说得很含糊,只讲了自己如何隐忍不发,如何暗中谋划,如何一点点用药掏空了秦鹤洲的身体,如何夺走了他拥有过的一切。
  但毕竟二十年也太长了,即便含糊带过,也花了将近小半个时辰才讲完。
  “秦鹤洲的孩子当真是你的?”赵舞霓问。
  赵鸣筝一惊,未曾想到秦鹤洲同赵舞霓见面不过半柱香的时辰,竟连这个也告诉了对方。
  但转念一想,赵舞霓见到秦鹤洲,定要不惜代价地杀他,秦鹤洲如今身子本就虚弱,腹中负担又重,多有顾忌,很难安然无恙地击败二姐。倒不如交代了腹中孩子的身世,赌一把赵舞霓会放他离开。
  ……但若离开,为何又要同赵舞霓约定夜晚见面?难道秦鹤洲笃定了自己会替他前来?可自己前来赴约,能改变什么?若赵舞霓执意杀他,自己难道能改变赵舞霓心意?
  还是说……秦鹤洲今夜是在试探自己……或者说在试探周秦?试探自己是否真心?是否会为了他只身赴约?又是否会同赵舞霓出卖他?
  “弦儿?”
  赵鸣筝回过神来,缓缓点头。
  “为什么?”赵舞霓只觉得惊诧,斟酌着追问道,“弦儿,你是有苦衷吗?”
  赵鸣筝嘴角抽动,没有正面回答,转而问道:“爹爹他们私自冶铁,勾结外族的事情,是真的吗?”
  “是,出事前爹爹也有意想让我逐渐开始参与。”赵舞霓坦然说,“师叔离开崔云,也是因为此事。”长辈所作所为,赵舞霓身为人子不想多加评判,也并未有意替他们遮掩。
  “二姐,国仇家恨,你怎么看?”赵鸣筝终于还是问了出来。这个数月来亘在他心中的困惑,恐怕只有赵舞霓有立场解答一二。
  “我不知道。”赵舞霓与赵鸣筝不同,她早就知道崔云因什么被屠戮,但理智摆在至亲之人鲜血淋漓的性命面前,显得过于微不足道。
  更何况,她是亲眼看见亲人们被杀,是从那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
  二十年来,她也想放下,忘掉一切,却每年都会离开徽州数月,一遍又一遍地执着地找寻记忆里仇人的身影。
  见到秦鹤洲的刹那,所有的彷徨与迷惘都化成了滔天恨意,吞噬掉了一切理智。
  秦鹤洲对她说,你替崔云报仇,就该想到也有人会为那些间接因崔云而死的百姓报仇。
  那个瞬间她动摇了,这细微的动摇最后让她放走了苦寻二十年的仇人。
  “那你呢?”赵舞霓反问赵鸣筝。
  “我也不知道。”赵鸣筝低声笑起来。原来二姐与自己同样迷惘。
  “你和他到底……”
  “二姐,秦鹤洲的事情交给我来处理吧。我只希望你忘掉仇恨,好好生活。”那些抛不下,忘不了,追不回的过去,以后由我一个人来背负就好。 第29章   “可是……”崔云不是赵鸣筝一个人的家,赵舞霓不希望将一切独自交给赵鸣筝抉择,“你同他到底……”
  “我不知道……”赵鸣筝嘴唇微颤,说话的时候将头低了下去。
  他几乎没有将自己脆弱的一面朝别人展现出过,但眼前人是二姐,不是别人。
  被仇人养育了二十年,即便赵鸣筝刻意不说,有些事赵舞霓觉得自己也多少能猜到一些。
  赵舞霓伸手,想像从前安慰哭闹的小弦儿时一样拍一拍赵鸣筝的背,却发现对方已经长得那样高大陌生。
  “二姐不问了。”赵舞霓收回了手,用赵鸣筝从未在她那里听到过的轻柔声音说道,“其实仇怨没那么重要,我们既然都活下来了,好好活着,不让爹爹他们牵挂着才是最重要的。”
  这安慰的话赵舞霓都觉得虚心。仇怨怎么不重要?那是至亲的血,同门的骨,此生此世的梦魇,怎么可能不重要?
  可是亲眼见到赵鸣筝的时候,她又真得忽然觉得那些执念似乎并没有——至少没有自己想的那样重要。
  或许她也只是想看到,亲人们幸福得生活下去。
  逝者已矣,赵鸣筝却还活着。她怎么忍心,让幼弟同自己一般,被折磨在这无尽的深仇里?
  第30章 后悔?
  赵鸣筝同赵舞霓回了城南住处,见到了素未谋面的师叔。
  武馆开在城西,多是贫苦百姓居所,环境嘈杂且寻不到好大夫,李景明久病沉疴后便搬来了城南。
  赵鸣筝见到床榻上那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想,这就是教导秦鹤洲武艺的人?他看起来苍老虚弱,并不像是武艺精通的样子。
  秦鹤洲虽只在武馆学艺,未真正拜入师叔门下,但与师叔却有师徒之实,细算起来,自己唤师叔一声“师祖”更是恰当。
  赵鸣筝胡思乱想着的时候,床榻上的老人已经睁开了眼,看到赵鸣筝,被勾起了什么回忆似的,轻声说:“长得是像师兄。”
  赵舞霓容貌像他们的父亲,而赵鸣筝则更像生下他们的爹爹。
  “师兄他自小要强,脾气又硬又倔,当年的事我劝不动他,只能离开崔云。没想到崔云满门,到底还是落了这样的结局。”
  李景明到了垂暮之时,总是开始想起年轻时的遗憾和不甘,后悔劝不住师兄回头是岸,只能独善其身,眼睁睁看着崔云覆灭。
  “不怪师叔。”赵舞霓说,“当年的事,师叔也尽力了。”她没有把今日遇到仇人的事告诉师叔,觉得没有必要,不想老人临终还担心自己深陷仇怨。
  “霓儿,其实我有事一直没有告诉你……”赵舞霓不说,李景明却自己提起,“我知道是谁杀了崔云满门,只是那人,武功高超,后来又在江湖身居高位,师叔怕你白白送死,所以一直没告诉你。
  “今日见到弦儿,我又大限将至,你们两个人多少能照顾彼此,我也怕此事成了你的心结,所以还是决定告诉你们。
  “那人叫秦鹤洲,是我教导出来的孩子……”
  秦鹤洲武艺由李景明传授,即便青出于蓝太多,李景明也能一眼认出他的剑法。当年偶然回去崔云,见到满山横尸时,李景明就已经知晓此事是秦鹤洲所做。
  后来秦鹤洲执掌羽春,满江湖没人不知其名号,李景明亦是感慨颇多。
  只是他多年卧病,并不知晓羽春楼早易了主,更不知道羽春楼已然倾覆。
  李景明伸出苍老的手掌,抓住赵舞霓的衣袖:“我知道你放不下,我也没办法让你放下,只是如今弦儿还活着,不如……不如干脆就忘了吧。成家也好,就这么过下去也好,随你怎么乐意怎么来。崔云做的孽,你爹他们已经还了,不要再徒增冤业。”
  赵舞霓在床前跪下,低头不语。秦鹤洲与幼弟纠缠二十年,如今又有了他的骨肉,自己自是不能枉顾弦儿意愿坚持让对方血债血偿。
  只是多年心结,想要一夕解开,谈何容易?
  李景明缓缓叹气,也知晓心结难解。二十年来都没能让赵舞霓真正放下,临了快死的人了,劝不住的。
  “罢了,当师叔没说过,等你到师叔这个年纪时别后悔就好。”李景明说。
  赵鸣筝站在一侧,神情渐冷,死死咬住下唇。
  后悔?
  自己所作所为,从不后悔……可是即便不后悔,却依然让自己痛苦万分。
  秦鹤洲……
  --
  赵鸣筝重新易容,至深夜才回到客栈。
  推门进去时,秦鹤洲正坐在桌前,手中捏着杯茶,并未饮茶,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外。
  赵鸣筝坐到他对面,伸手触碰到茶杯,发觉水是冷的,秦鹤洲应当在这里坐了许久。
  “为什么不睡?是在担心我吗?”赵鸣筝笑着坐到他对面。今夜种种,恍惚想来,如若隔世。二姐未死,仍有师叔在世,自己似乎不再是踽踽独行一人。
  秦鹤洲未答,转而问道:“今夜如何?是输是赢?”
  赵鸣筝五指覆上秦鹤洲紧握杯壁的手,注视着他,随口道:“在那地方等了半夜,没有见到人。”
  “是吗?”秦鹤洲若有所思般看向赵鸣筝,眸中闪出一丝道不明的情绪。
  赵鸣筝心中一惊,感觉秦鹤洲像是看穿了什么似的,但又旋即打消掉心头疑虑。
  秦鹤洲并不通易容之术,根本不会看穿伪装,况且自己的身份有周桐作保,自问行动亦无所疏漏之处,没有被对方看穿的机会。 第30章   并且自己用计废了秦鹤洲的根基,又夺了对方的楼主之位,秦鹤洲即便未对自己恨之入骨,也应是避之不及,若知晓自己便是赵鸣筝,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对待自己。
  “月明星稀,那废弃武馆中当真空无一人。公子若是不信……”赵鸣筝起身,缓步原地转了圈,“看我衣衫,哪有半分与人缠斗过的模样?”
  秦鹤洲轻笑,玩笑道:“说不准你远远见着对方,突然怕了,没有现身也说不准。”
  赵鸣筝双手按上秦鹤洲身前桌板,起身向前,鼻尖与秦鹤洲相对,盯着对方双目,忽地一笑,随后前倾身子,吻上秦鹤洲。
  秦鹤洲张开双唇,舌头探入赵鸣筝口中,予以回应,两人吻在一处,气息渐重。杯盏滚落,冷透的茶水溢了满桌。
  赵鸣筝指尖抚摸过秦鹤洲的眼尾,随后顺着脖颈探入衣衫之下。
  “今晚……今晚不成。”秦鹤洲道。白日里刚动了胎气,他实在无力支撑眼前人的求欢。
  赵鸣筝走到秦鹤洲面前,伏身跪地,手掌轻托住秦鹤洲沉重的腹底:“今晚让我来伺候公子就好。”
  第31章 自欺欺人
  秦鹤洲没有再要离开的徽州的意思,两个人便在客栈暂住下来。
  随着月份增加,秦鹤洲的行动也变得更加迟缓艰难,除去每日在周围走走外,几乎不再特意出门。
  暑气难耐,秦鹤洲食欲变得不振,孕吐似乎再度卷土重来,吐得比头三个月时只重不轻,人也迅速消瘦下来,更衬得肚腹硕大。
  赵鸣筝照应着他的饮食起居,却不再为他号脉,像是在逃避秦鹤洲身体日渐虚弱的事实。
  一切正如钱青预言的那般,秦鹤洲的身体早已被掏空,即便能将孩子怀到足月,也几乎不可能平安生下来。
  赵鸣筝觉得这孩子当初或许不该留下来,但自己在发觉秦鹤洲有孕时未能第一时间将孩子处理掉,拖到如今时候,再用药打下孩子和熬到足月生下孩子对秦鹤洲的身体而言已经几乎没有了区别。
  或许一切都有些造化弄人。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在最合适的时候到来,却毫无知觉地死在了关塞。而这第二个孩子到来时,自己同秦鹤洲再也回不到从前相处的模样,秦鹤洲的身体更是早已不适合孕育,可它却如同一颗坚强的种子,扎根在了秦鹤洲腹中。
  赵鸣筝隔几日便会在秦鹤洲睡着时去见赵舞霓。
  二十年来,赵鸣筝的一举一动皆是由秦鹤洲而起,赵舞霓的存在成为似乎增添了他的牵绊,也令他多了些生气。
  但二十年太长,赵鸣筝和赵舞霓都有了各自的生活,已经无法再像从前那样生活在一起。
  两个人对此心知肚明,不再像初见那夜谈论仇怨,反倒格外珍惜能彼此相伴的日子。
  “这些年二姐有没有遇上喜欢的人?”赵鸣筝坐在廊下,替赵舞霓守着师叔炉上的药。
  他感觉自己在与赵舞霓重逢后,心境变得与从前不一样。
  从前只有他一个人,独自背负着那些仇怨,不敢忘却,不敢松懈分毫。
  但赵舞霓的出现,似乎让赵鸣筝的痛苦得到了分担,有了可以一同进退的亲人,那些极端的爱憎仿佛也变得和缓。
  能看到亲人幸福得活着,即便只剩下了一个亲人,心底的怨憎也似乎少了几分。
  “喜欢的人?”赵舞霓冷着脸,想了又想,“有过吧,二十年太久了,曾经心动过,但现在回想起来那人也不过就那样而已,没什么好留恋的。”
  “我记得大哥当年订过婚来着?”药煮够了时辰,赵鸣筝端下药壶,接来赵舞霓递到面前的药碗。
  赵舞霓娥眉略蹙:“这么久的事,亏你还记得。嫂子是个好姑娘,当年还来过咱家几趟,大哥也是当真喜欢她,可惜命薄,没能成亲便不在了,大哥也因此立誓终身不娶。”
  赵鸣筝那时就四五岁的年纪,很多事知道得并不真切,没想到大哥与那未过门的嫂子还有这样的遗憾。
  赵舞霓捧起药碗,推门进去的时候突然开口:“所以你要是真喜欢秦鹤洲……二姐也不拦你,只是不要忘了大哥他们。”
  “我……没有。”赵鸣筝下意识否认,“我跟他,即便有了孩子,也不会在一起。我在他身边,只是为了报复。我要让他痛苦一生,然后长命百岁。”
  赵舞霓没有反驳,只是心里想,没有人会想让仇人长命百岁,即便对方生不如死,也不会想要看到那人长久得活着。
  赵鸣筝在想要留下秦鹤洲性命的那天起,对他的感情就已经不是恨意,或者说不再是单纯的恨意。
  但赵舞霓并未点名赵鸣筝的自欺欺人,因为即便说了,赵鸣筝也不见得愿意明白。
  崔云夜雨过后,他们都成了残缺的孤魂,抓着那抹虚无缥缈的执念,恨着一个甚至算不上罪魁祸首的仇人,摇摇欲坠地活了下来。
  如果赵鸣筝觉得这样就好,自己何必非要逼他承认爱上了仇人?
  赵鸣筝在赵舞霓那里留了一夜方回,隔着门便听到了撕心裂肺的咳声,推开门只见一地污秽,酸臭的呕吐物上还带了丝丝血迹。
  赵鸣筝急着进去,将伏在床头的秦鹤洲扶起,拿出帕子为他擦拭嘴角。
  秦鹤洲脸色苍白,神色僵硬地解释道:“刚刚醒来时想吐,一时没能下得去床。” 第31章   “没事的,我知道。怪我,一早出去转了转,没能守好你。”
  赵鸣筝搀扶着秦鹤洲让他重新躺回床上,随后朝客栈小二要来了工具,清扫完地面后又去客栈后厨端了碗白粥,一勺勺喂给秦鹤洲吃。
  “我今天想出门转转。”
  “好。”赵鸣筝说,“等到了傍晚,日头不那么毒的时候,我们去河边走走。”
  “不去河边,想去点热闹的地方。快到中元了,应该会有灯会。”
  “康乐街那边是已经布置起来了,只是街道人多,你身子不好,万一被人撞到。”
  秦鹤洲哂笑:“可若现在不出去,以后也没什么机会了。”
  第32章 知晓
  中元节是祭祀先祖告慰亡灵的大日子,当夜会有花车巡游,康乐街早早就已经开始布置。
  街道两旁人来人往,秦鹤洲走了几步便觉得腰腹发沉,难以支撑,却还是坚持走到巷口才停住,跟赵鸣筝说:“我从不信什么鬼神之说,可是到了如今离死只差一步的时候,又总忍不住开始害怕。明年中元,若你愿意,劳烦帮我烧些香火。”
  “你怕什么?”
  “黄泉路上,踽踽独行,厉鬼索命。”秦鹤洲目光看向街道边跑过的孩童,缓声说道。
  不知为何,这些日子总是噩梦缠身,有时梦见雷雨交加中的崔云弟子,有时是带着蛊蛇的欢喜派门人,有时是风雪夜里周棋的一声叹息……那些死在自己手中的人,一遍遍,反反复复地入梦,总不得安稳。
  赵鸣筝面色沉下,心想你也会怕?这样一个杀人如麻的魔头,血溅满面的时候不知道怕,剑下亡魂苦苦哀求的时候不知道怕,现在竟知道怕了?
  可不知为何,赵鸣筝再不像从前那般坦然旁观着秦鹤洲的苦痛,更体会不到那股道不明的快意,只是心底有个要紧位置隐隐作痛起来。
  “不要紧,有我在,不会让你黄泉路上一个人。”赵鸣筝靠近秦鹤洲,将他抱入怀中,让秦鹤洲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你会活得很久,活到儿孙满堂的那天。”
  嗅着赵鸣筝身上的气味,秦鹤洲莫名觉得安心,仿佛信了对方说的一定会做到。
  他觉得自己实在看不懂眼前人,却又没有精力去弄清对方的想法。
  “楼主?楼主!是你吗……楼主?”
  一声带着些许沙哑的声音从巷中传来,紧接着跑过来的,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少年。
  少年看到秦鹤洲,满是污垢的面孔上仅剩了惊喜。
  秦鹤洲端详着对方,觉得眼熟,对方称呼自己楼主,说明是羽春之人,但他却一时想不到对方到底是谁。
  这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刚刚开始变声,沙哑中隐约听得到些许稚嫩。
  见秦鹤洲未给出回应,少年急匆匆说道:“我是许澄,从前的四门主,是我师父。楼主你还记得我吗?”
  “四门主?”
  秦鹤洲到底还是想起了眼前少年的身份。
  许澄便是自己失子半年后,四门主不知从何处带来的弟子。
  这小孩一直跟着四门主学艺,四门主认定了他是自己的衣钵传承,一直都是尽力护着的,不知为何会衣衫褴褛流落徽州街头。
  “不要再叫我楼主。”秦鹤洲说,“四门主如今在何处,为何会让你落得如此境地?”
  提及此事,许澄想起种种委屈,顿时声泪俱下,道:“羽春楼数月前为人所灭,师父被捉拿进京,我侥幸逃脱,无处可去,颠沛流离亡命至此,未曾想今日还能遇到您。”
  秦鹤洲失子过后,心肠渐软,如今有孕至今,更是对孩童有诸多怜悯,见许澄哭得伤心,不由心中难过,伸手替他擦拭脸上眼泪,问道:“莫要再哭,今日你遇见了我,我定会护你,不让你再吃苦头。只是我仍有一事不明,羽春势大,又有后盾,怎会一朝倾覆?”
  许澄呜咽着摇头,也讲不清当中缘由。
  赵鸣筝站在一旁看着,心说自己倒是清楚,但以周秦的身份却没法告诉秦鹤洲。
  “你亡命至此,可有人追杀?”赵鸣筝问。
  “未有。只是我无处可去,年龄又小,且尚未出师,没有糊口的本事,所以才沦落至此。”
  赵鸣筝颔首,看来仪鸾司并未对羽春门人赶尽杀绝,想来对方还算听劝,也是知道没了羽春的旗帜,一群乌合之众再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还好没人追杀,否则你现在自身难保,若是收留对方,反而惹祸上身。”赵鸣筝低声对秦鹤洲耳语,解释自己方才为何有此一问。
  秦鹤洲颔首,看起来并未生疑心。
  两人将许澄带了回去,让客栈小二为许澄开了间房,备了热水与新衣。许澄清洗完毕,换好衣袍,怯生生地推开秦鹤洲的门。
  “之后我能和你一起吗?”许澄问,“我会很听话,只希望能得到一个容身之所。”
  秦鹤洲冲他微笑,用尽可能柔和的表情与语气回应道:“过些日子周秦会带你离开中原,你总会找到合适的容身之处,不要担心。”
  知晓自己不必再流落街头,许澄安心地笑起来,后退了几步离开了房间。
  许澄身影彻底消失后,赵鸣筝开口:“我觉得这个小孩,不像他表现得这样简单。”
  “羽春长大的孩子,即便装得很像,也不可能真的单纯……我也是在亲身经历过后才明白的。”秦鹤洲注视着赵鸣筝,缓缓说道。 第32章   赵鸣筝心头一悸,脑海内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全都知道了!
  秦鹤洲认出自己了!
  是什么时候?
  与二姐重逢的那日?不对……应当更早。
  可是,为什么?
  他若当真认出自己,为何不挑明此事,为何默许自己的接触,为何没有逃跑的念头?
  赵鸣筝一时间思绪百转,脑海里划过无数想法。
  “但我觉得许澄姑且可以相信,你说呢?周秦。”秦鹤洲问道。
  第33章 中秋节
  “我觉得许澄姑且可以相信,你说呢?周秦。”秦鹤洲倚靠在床榻上,目光端详着赵鸣筝,似乎想要捕捉到他所有转瞬而逝的情绪。
  赵鸣筝从思索中惊觉,强压着恢复了平静,附和着点头。他下意识开始逃避,依然贪恋着周秦这个无所顾忌的身份,不愿去相信秦鹤洲真的已经知道一切。
  他弄不清楚秦鹤洲的意图,只能静观其变。无论如何,秦鹤洲都已经不会再是任何威胁。
  但许澄这个人,赵鸣筝却不得不多一分提防。
  他是四门主的亲传弟子,从小被悉心调教长大,即便羽春覆灭,应当也能在江湖中自如地活下去,不至于沦落至此,如今衣衫褴褛地出现在秦鹤洲面前,未免过于刻意。
  随后的几天里,赵鸣筝开始着意留心许澄的动向。
  除去第一天遇到秦鹤洲时的明显失态外,许澄多数时候是个很安静的孩子,死气沉沉的,并不会特意向秦鹤洲提要求。
  赵鸣筝会让他做些杂务,他也听话去做,并不怎么会表达自己的观点。
  他如此行径,反倒令赵鸣筝安心下来。
  羽春楼里教养不出正常的孩子,许澄越是阴郁,便越是合理。
  很快赵鸣筝也无暇再顾及许澄的动向,因为随着夏季过去,秦鹤洲的身体在以直观可见的速度衰败下来。
  呕吐并未能减轻,反倒是日益加剧,很多时候饭食刚刚入口,秦鹤洲便会立刻反胃,将吃下去的一切吐出来。
  而且夜里他开始频繁抽筋,隔几个时辰便会惊醒。
  无法进食与安眠令秦鹤洲再度消瘦下来,之前好容易养起来的一些肉很快就消失不见,但浑圆的肚腹却在日益增大
  自从入秋之后,秦鹤洲的咳疾也卷土重来,一咳起便似乎再难停下,笨重的肚腹随着撕心裂肺的咳嗽大幅抽动,看得人心惊胆战。
  刚入八月,秦鹤洲就几乎已经下不去床,他的双腿浮肿,腹中总是胎动不安,令本来就被掏空了根本的身体雪上加霜。赵鸣筝拿药吊着,却依旧不见任何起色。
  秦鹤洲昏睡的时间大过了清醒,但赵鸣筝却不再去见赵舞霓,准确地说,他如今不敢也不能再离开秦鹤洲身边一步。
  “是不是快到中秋了?”秦鹤洲难得清醒,手掌放在肚腹上,轻缓地安抚着腹中的胎儿。
  但如今怀妊已过八月,胎动变得比之前更加频繁有力,安抚不仅未能起到作用,胎儿反倒愈发躁动,踢到了秦鹤洲的胃,令他猝不及防一阵干呕。
  赵鸣筝迅速抱住秦鹤洲,手掌轻缓拂拭秦鹤洲后背,试图让对方能好受一些,但似乎于事无补,秦鹤洲干呕许久才渐渐好转过来。
  “是,再过几天就到了。”秦鹤洲安稳下来,赵鸣筝才回答了他方才问题。
  他不由想起从前的中秋。
  那时尚在羽春楼,即便是人间鬼蜮,到了团圆的日子也似乎能沾上几分人情味道,五湖四海的门人聚在一起,做出的月饼也千奇百怪。
  大家互相提防着,只吃自己手里的月饼,并不分享,但一起饮酒聊着些家乡旧俗的时候,却也显得融洽。
  年龄尚小的时候,每年中秋秦鹤洲总会给赵鸣筝一种小巧的酥皮月饼,里面包的是梅干菜,又甜又咸,赵鸣筝之前从未见过,秦鹤洲也并不同他多说,两人吃饱了,坐在一处看会儿月亮,秦鹤洲随口问几句赵鸣筝的功课,随后便会让他早些回去睡觉。
  到了徽州以后,赵鸣筝才知道,徽州家家户户都会做这种月饼,秦鹤洲从未同他聊过故乡,以至于赵鸣筝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他出生便在羽春楼。
  “我其实不太喜欢中秋节。”秦鹤洲困倦得厉害,这几日肚腹又总在发疼,靠在赵鸣筝的肩头低声说道,“团圆的节日,家家户户都那么高兴,可我却连个家都没有。从前没有过,以后也不会有……不过中秋时难得吃得上一顿饱饭,路上的小贩会随手把卖不掉的月饼送给我们,那月饼又甜又香,当时觉得好像世间没有什么比它更好吃的。
  “但后来吃喝不愁,我让人回徽州买那种月饼,吃到口中却觉得不过尔尔,可饼还是从前的饼,家家户户都做,味道传承了百年,从未变过,只是我自己已经不再是当年的自己。”
  “等你生下孩子,我给你一个家如何?”赵鸣筝说。
  秦鹤洲笑了几声,笑声似乎牵动到了腹中胎儿,令他感到肚腹一阵发紧,于是便止了笑声,掌心紧贴在浑圆的肚子上,挨过疼痛,开口问:“我还有机会吗?”
  “当然。”赵鸣筝一边哂笑自己沉浸在周秦这个角色里入戏太深,一边忍不住就此沉沦。如果他们当真能有个家,会是什么样?
  应当在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有间小院,种满了花。自己开家医馆,每日行医问诊,秦鹤洲养好了身体,可以同师叔一样开间武馆,教导周围的孩子。 第33章   他们的孩子会无忧无虑地长大,之后或许会想要闯荡江湖,于是自己便会拿出积蓄,为对方准备盘缠,秦鹤洲嘴上说着随孩子去吧,但心里仍是挂心,拖着自己遥遥跟在孩子身后,鬼鬼祟祟地替孩子解决掉一切危险。
  第34章 又遇仇家
  眨眼便到了中秋。
  秦鹤洲这几日胎像越发不安稳,每每腹痛,总是会见红。
  赵鸣筝去街市上请了大夫,但那大夫只是在徽州城里给寻常百姓问诊的,医术算不上上乘,见到秦鹤洲的状况后也只是摇了摇头,说情况实在不好,以秦鹤洲的情况,孩子怀不到足月,或许再过几天就会提前出生。
  赵鸣筝无奈送走了对方,挑灯熬了几夜,用尽所学终于给秦鹤洲配出了副药,服下去能让胎儿心肺发育得更快些,降低生下来便会夭折的可能。
  秦鹤洲没有追问他为何会配药,更加让赵鸣筝坚定了秦鹤洲已经知道自己身份的念头,但赵鸣筝依旧没有点破,两人似乎心照不宣,谁也不打算主动撕开这层伪装下的平静假象。
  中秋夜里,到处张灯结彩,秦鹤洲腹痛了半日,服了药早早睡下,赵鸣筝满心忧虑,到廊下透了会儿气。
  他路过许澄的房间,才忽然想起还有这号人。
  许澄不爱说话,也不会主动离开房间,秦鹤洲身体每况愈下,赵鸣筝身心扑在上面,连赵舞霓都不再见,早已将许澄忘记。
  见许澄房间灯亮着,赵鸣筝一时意动,便敲响了对方房门。
  但门中久无动静,此时夜已深,许澄理应呆在房内,赵鸣筝心觉不妥,推门看去,房里果然空无一人。
  赵鸣筝当即再起疑心,下楼去问前台守夜的小二,小二昏昏沉沉,打了个哈欠后道:“似乎是见着了个小公子,往后院去了,差不离半柱香。”
  赵鸣筝照着小二的指点,来到后院。
  月色明亮,赵鸣筝远远听到了有人压低嗓子讲话的声音,往前走了几步便在马厩下看到了两个人影,于是闪身躲避,偷听两人对话。
  “待房内灯灭了,便杀进去。”陌生的男人说道。
  许澄没能完全变声的声音很有辨识度,几乎不用特意分辨就能认出来:“武叔,欲速则不达,到了月上中天的时候再行动也不迟。等了这么些日子,不差这几个时辰。”
  “怎能不急?当年叔叔们想办法把你送进羽春楼,就是等着为你父报仇的这一日。本以为羽春已倒,他生死不明,掌门之仇再无可报的时候,如今好容易又见到他,我们是一刻也等不下去了。”被称作武叔的男人料想是个粗人,看不明白许澄的顾虑,只一心想快点动手。
  当初欢喜派被秦鹤洲所灭,作为掌门之子的许澄在一些余党的庇护下侥幸活了下去,之后武叔几个人想尽办法把他送到四门主身边,就是希望他在秦鹤洲身边有朝一日报了欢喜派的仇。
  后来秦鹤洲先是生死不明,羽春又很快覆灭,许澄他们原也不做他想,却近日偶然听说了羽春楼前楼主现身徽州,许澄一行人抱着尝试的心态前往,未曾想到真碰到了对方。
  许澄扮做乞丐混入街中,等了许久才终于找到机会与秦鹤洲相认,顺势留在了对方身边。
  他们久未动手,一来是欢喜派灭门多年,曾经幸存的门人蛰伏各处,想要招揽到足够的人手前往徽州需要一定时间,二来则是许澄不知秦鹤洲与他身边那个叫周秦的虚实,不敢随意出手。
  赵鸣筝将两人谈话听了一耳朵,便立刻离开后院。对方若是打算今晚动手,必然要保证万无一失,恐怕客栈周围早已埋伏了天罗地网,秦鹤洲如今已有临产症状,想要脱身何其困难。
  这家客栈依水而建,对方埋伏若有纰漏,也只能是在河边。
  初来徽州时,赵鸣筝租了艘乌篷船,因恐秦鹤洲一时兴起想要乘船游览,于是便一直未退,系在客栈自建的小港里。
  赵鸣筝思忖着走到客栈沿河的一侧,从怀中掏出些许迷香,点燃后塞进瓷制的镂空小球内,顺着窗子丢到河岸的草丛里。
  原本潜伏在草中的刺客未能提前设防,很快晕了过去。
  赵鸣筝走出房门,清点了一下草中的昏迷的人数,大致估算出今夜会有多少人动手,随后将草中的四人挨个割喉,以防生变。
  做完一切,赵鸣筝才回到房间。
  秦鹤洲入睡后不久又觉得腹痛难耐,很快惊醒,靠在床榻边一直未能再度入睡。原本柔软的胎腹已变得紧绷,腹中像是有双看不见的手撕扯着五脏六腑向下坠去,秦鹤洲呼吸急促,满头大汗地忍耐着不断袭来的坠痛。
  赵鸣筝进屋后便发觉了秦鹤洲的异样,立刻上来询问。秦鹤洲摇头,忍着腹中疼痛反问他去了哪儿。
  赵鸣筝顺势将今晚所闻告知秦鹤洲,并询问对方对许澄的身份是否有所头绪。
  “我的仇人太多了,哪能知道许澄到底是谁家……”话音未落,一阵猛烈的疼痛袭来,秦鹤洲止住了声音,牙关紧咬,四肢因阵痛而不住抖动。
  赵鸣筝伸手覆上他的胎腹,只觉得掌下一片坚硬。
  “难道今晚便要生了?”赵鸣筝突然一阵心慌,这几日秦鹤洲虽总觉得腹痛,却没有一次如同这次一般持续这样久。
  “我也不知道,今早醒来便时不时觉得疼,但熬到现在还没破水,应当没到时候。”秦鹤洲说。这个孩子保得艰难,能怀过八月已是不易。残躯病骨拖了这样久,只要孩子能活下来,他已经别无所求。 第34章   赵鸣筝颔首,将秦鹤洲打横抱起:“不能耽搁了,他们至少有十个人,我们硬碰硬不是对手。”
  第35章 芦花
  抱起秦鹤洲的瞬间,赵鸣筝才意识到怀中人已变得这样轻,浑身上下仿佛只剩了骨头的重量。
  秦鹤洲头靠在赵鸣筝胸前,静静地听着他心脏的跳动,随后用微弱的声音说道:“我本来以为自己能安安静静地死在这里,没有想到临死还给你添了这样大的麻烦。”
  赵鸣筝推开房门,看向走廊里,确认空无一人,才快步出去,低声对秦鹤洲说道:“你总是在给我添麻烦,习惯了。”
  赵鸣筝听到怀中传来几声急促的吐气,像是在笑,也好像并没有,随后他感觉到秦鹤洲的手覆上了自己的脸侧。
  “我也不想的,但总是这样。”秦鹤洲说。
  客栈的庭院里月光皎洁,赵鸣筝抱着秦鹤洲快步走向客栈的港口。
  “你想好我们去哪里了吗?”
  “没有。”赵鸣筝弯身将秦鹤洲放到舟板上,随后去解系在柳树树干上的绳索,“先摆脱他们,然后找个医馆之类的。”
  赵鸣筝收起系船的绳索,拿起放在船中的木桨,手指还未碰到,手掌便被从岸上射出的暗器刺中。
  赵鸣筝咬牙拔出暗器,将秦鹤洲护在身丨下,恐再有暗器过来,也怕出现动静被岸上的人发现他们的所在。
  “找到了,在船上!”许澄大叫一声,随后十数人便围了上来。
  赵鸣筝知晓已被对方发现,便不再躲藏,拿起船桨快速划动。
  但许澄的人很快追来,武叔更是举起两个板斧,踏水劈来。
  赵鸣筝将舟身用力一推,让小舟朝水中心飘去,自己则纵身跃起,执剑挡住武叔一击。
  斧刃在剑身上擦出火星,剑体弯折,瞬间断裂。
  赵鸣筝落入水中,立刻弃剑,掏出身上淬毒短剑,朝武叔扔去。
  几乎同时,岸上几人轻功跃起,朝着秦鹤洲的方向攻击而来。秦鹤洲护住腰腹,忍着持续不断的腹痛滚身潜入水中。
  赵鸣筝趁机拿出袖中暗器,向来人弹去,几人中毒倒下,落入水中,而此时武叔已躲过短剑,执斧再度向赵鸣筝劈来。
  赵鸣筝闪躲不过,眼见要被一分为二,突然天际一剑划过,生生斩断武叔右臂。
  如雨的血雾伴着皎洁月光落入江面,赵鸣筝转身看去,赵舞霓从月隐桥一跃而下,在半空中接住佩剑,随后落在岸边。
  “原想着中秋到了,来看看你,没想到遇到这样凶险的事。你快带人走,这里有阿姐。””赵舞霓挡在许澄面前,衣衫随夜风摇曳,讲话的时候头也没回,带着可靠与从容。
  赵舞霓根骨不俗,从小便被双亲寄予厚望,这些年武艺也从未有落下,对付欢喜派几个漏网之鱼还是绰绰有余,赵鸣筝并不担心,立刻游到秦鹤洲身边,将人拖上船板。
  秦鹤洲已再无力气,抱着不断收缩的肚腹,浑身湿透躺在船板上。
  岸上尽是许澄的人,赵鸣筝没办法上岸,只能带着秦鹤洲划船快速离开此处。
  “过会儿我上岸去给你找大夫。”赵鸣筝说。
  秦鹤洲伸手拽住他的袖子,说:“这个时辰,哪儿来的大夫?你哪里也别去,陪陪我就好。”
  “可是……”眼下这种情况,赵鸣筝确实不敢抛下秦鹤洲独自一人去找大夫,但是自己实在不会接生,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秦鹤洲的生机一点点断送。
  “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秦鹤洲突然说。
  赵鸣筝点头,却一时不知道秦鹤洲指的是与自己,还是与周秦的第一次见面。
  崔云那夜,血雨满山,秦鹤洲如鬼魅般出现在自己面前,当真算不得什么好的开始。
  “你那时那么小,满脸惊恐,偏又自欺欺人地装出一副什么都不怕的模样……”二十年来,养育,教导,相知,相许,欺瞒,背叛,似乎人世间一切的感情,两个人都经历了一遍。
  对秦鹤洲而言,赵鸣筝不止是恋人,也是悉心照料的弟子,相扶相依的家人。或许对赵鸣筝而言也是如此,即便赵鸣筝不愿承认,却也无法抹杀自己与秦鹤洲扭曲的关系里,藏了相依为命多年生出的情感。
  秦鹤洲伸手抚摸着赵鸣筝的侧脸,缓声问:“你不惊讶我是怎么认出来的?”
  “猜到了。”赵鸣筝尽力让自己保持着平静的情绪说,“你总有能认出我的办法。”
  “韦秋生产那夜,你抛来的衣衫上的气味……”很奇怪,秦鹤洲没有从身形和习惯中认出赵鸣筝,却凭着虚无缥缈的味道一下就笃定了对方的身份,大抵是从前总在一处,连衣衫上的气味都已过于熟悉,迷惘时,便是嗅到也会觉得安心。
  乌篷船随着河流漫无目的地漂远,注意到的时候已经到了城郊,船身被江面的芦苇挡住去路,横在平静的江水中。
  秦鹤洲疼得厉害,手掌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赵鸣筝的脸侧,赵鸣筝掏出怀中的瓷瓶,索性瓷瓶并未因自己入水而失了药性,从中倒出的液体还是很快溶解掉了易容,露出了赵鸣筝本来的脸。
  “好久……好久不见了。”秦鹤洲露出笑意,很快又咳嗽起来。初秋江水渐寒,他浑身湿透,身上的寒疾与产痛一起裹挟而来。
  赵鸣筝问:“你不恨我?” 第35章   秦鹤洲疼得几乎觉得下腹没了知觉,头脑也开始变得不清醒,但还是凭着本能回答道:“有什么可恨的?”
  他从来没怨过赵鸣筝,也不能说是从来,总有那么一时半刻,也恨他,恨他废了自己引以为傲的武功,占了唯一的容身之处,可也只是几个瞬间,大多数时候,他还是不恨他。
  疼痛把时间无限拉长,像是过了半生似的那样久,夹杂着血液的浑浊液体终于从秦鹤洲腿间涌出,很快浸润了身丨下木板。
  产痛没有了间隙,秦鹤洲身体本能地想要用力,可是浑身上下已没有了任何力气,他只觉得眼前西沉的皎月变得模糊,耳鸣声变大,几乎听不到身旁赵鸣筝的声音。
  “产口开了,用力,孩子很快就会出生了……”
  秦鹤洲似乎隐约听到赵鸣筝这样说,可他哪里还有力气,只是笑着用自己现下能发出的最大声音说道:“坚持不了了,我可能要死了……”
  赵鸣筝佝偻起身子,将耳朵靠近秦鹤洲嘴边,才终于听清他的话。
  “弦儿……师父不在,照顾好自己……”
  赵鸣筝的情绪几乎瞬间崩溃。
  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承认,他不能接受会失去秦鹤洲的事实,即便秦鹤洲曾在他生辰那日亲手毁掉了他的全部幸福,将他从人间带入鬼蜮,可他还是没办法去恨他。
  到此时此刻,赵鸣筝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可笑,这一生,自己既无法全心全意去爱秦鹤洲,也没能做到全心全意去恨他,并不刻骨的爱恨,到临了,也显得轻飘飘的,似乎在秦鹤洲心里什么都留不下。
  秦鹤洲的听觉已开始消退,赵鸣筝依旧弯身,流着眼泪在他耳边赌气似的一字一句说道:“秦鹤洲,别以为你死了,我就不再恨你。我赵家二百七十三口性命,都在你手上了,你赔我一条命,远远不够。”
  “嗯……”秦鹤洲神识逐渐涣散,只是无意识地应答着。
  月落日升,霞光漫天,芦花飘了满塘,秦鹤洲看着这些芦花,脑中最后的想法是,自己也好像这芦花一样,看不清来处,亦无归途。
  
  第36章 银针入穴
  “师父,别走……”在赵鸣筝撕心裂肺的呼喊中,秦鹤洲的气息依然逐渐微弱下去。
  赵鸣筝压抑住巨大的痛苦,从怀中掏出一个布袋。
  展开布袋,里面是几枚排布整齐的银针。
  赵鸣筝盯着这些针,时间倒流回韦秋产子那夜,钱青刺杀韦秋无果,暴露了自己真实身份为仪鸾司宋悦,后又终于妥协救下韦秋性命。
  放对方离开的时候,赵鸣筝自知在救人方面自己略逊宋悦一筹,有意留了心眼,朝他询问道:“若人生死一线之时,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暂时保住性命?”
  宋悦猜到赵鸣筝是为了秦鹤洲而问,也内疚自己无法如约看护秦鹤洲到其临产那日,便将师门绝学的银针入穴法口传心授给了赵鸣筝。
  “人一旦濒死,五脏六腑便会逐渐停止运作,此针按照我方才所示的穴位扎下去,能停止死亡的过程,留下对方一口气,若将针拔出,人体则会继续死亡,故而在找到万全之策救下他的性命前,一定要确保针留在穴位里。
  “还有就是,因被扎针者原就濒死,五脏六腑早已损伤,即便能找到姑且保住性命的办法,身上也会出现严重的后遗症。”
  “那一旦到了不得不扎入银针的地步,这世上还有谁能救下他的性命?”赵鸣筝蹙眉问道。
  宋悦道:“各人的情况有异,我不能保证。但若他真的还有救,那这世上便只有我师父能救他。可我师父曾立誓再不救人性命,恐怕不会打破誓言出手相帮……”
  秦鹤洲的身体已逐渐变冷,赵鸣筝迅速拉回神识,知晓自己不能再犹豫,拿起银针凭借记忆刺入宋悦所说的穴位,紧接着漫无目的地拜了几拜,像在朝谁祈求。
  随后赵鸣筝扶起秦鹤洲瘫软的身体,颤抖着手推动他隆起的腹部。秦鹤洲产口已开,孩子卡在骨缝里,一直未能出来,赵鸣筝不确定孩子是否还活着,只能尽快用外力让孩子出来。
  赵鸣筝不敢随意用力恐伤了秦鹤洲,但力气过小又没办法将孩子推出,孩子每往下一点,赵鸣筝手抖动更甚,精神已经几乎在崩溃的边缘。
  半柱香后,婴儿终于顺利娩出,赵鸣筝满眼泪水,去拍孩子憋得青紫的身体,许久后,微弱的啼哭响起,赵鸣筝终于松了一口气,抱着孩子崩溃地嚎啕大哭起来。
  --
  赵舞霓找来时,赵鸣筝刚刚撕破外衫替孩子做出一个简陋的襁褓。
  “弦儿,怎么样?”赵舞霓花了一夜才解决掉欢喜派余孽,自己也受了伤,满身是血,踉跄着沿河找了许久才找到了靠在芦花荡中的乌篷船。
  赵鸣筝摸着秦鹤洲因银针入穴保留下一丝体温的手,朝赵舞霓说:“二姐,我要去巫医谷一趟。”
  赵舞霓没多说什么,也没有去问秦鹤洲的情况,只让赵鸣筝先跟自己回家,之后要怎么做再仔细打算。
  赵舞霓上船抱起赵鸣筝怀中的孩子,询问孩子叫什么。
  “女孩儿,还没取名字,等师父醒来让他取。”赵鸣筝说。
  赵舞霓敏锐地发觉了赵鸣筝对秦鹤洲称呼上的变化,但仍佯装不知,说道:“那便先取个小名吧,唤起来也方便,等他醒了,若是不喜欢,随时也能改。” 第36章   “二姐取吧。”赵鸣筝将秦鹤洲抱在怀里,似乎突然没了生气一般,什么都不在意。
  他此刻只觉得累。无论是二十年来的恩仇,还是看不清前路的往后,都让他觉得好累。可累也只是单纯的累,他没办法倒头睡去,没办法把一切抛下,眼睁睁看着秦鹤洲死去。
  “小丫头中秋出生的,便叫月娘吧。”
  赵鸣筝点头,看了熟睡中的孩子一眼。这是他们唯一的孩子,赵鸣筝不可能不疼爱,只是秦鹤洲眼下如此,他实在没有心力分给月娘,赵舞霓能暂时帮忙看顾,赵鸣筝也能放心些许。
  下了船,赵舞霓让赵鸣筝先将秦鹤洲带回师叔那里,自己则带着月娘去了牙人那里找了个乳母之后才回到住处。
  病榻上的李景明见到昏迷中的秦鹤洲,也一时感慨良多。毕竟是因自己教导才窥入武门的孩子,二十余年未见,见到对方生死一线,李景明也只余叹息。
  “早知会有今日,当年我不该传授他武艺。倘若没有那一身绝学,他入不了羽春,灭不掉崔云,只怕如今境遇,要好上许多。”李景明说。
  赵鸣筝未答,世事难料,时到今日,哪有这么些倘若。如今他也不想再往前看,从今以后,他与秦鹤洲,只有以后,没有从前。
  赵鸣筝不敢耽搁,修养准备了几日便要动身前往南疆。
  他原想将月娘一道带着,只是南疆湿瘴,月娘尚未足月,又是早产体虚,赵鸣筝实在不敢这时候让月娘随着他们舟车劳动。秦鹤洲生死难料,他不能再让月娘受哪怕一丁点苦。
  “月娘有我照看,师叔也能帮衬着,你放心去就是。”赵舞霓宽慰他说。
  赵鸣筝接过赵舞霓怀中的月娘,手指摸了摸她的脸颊。几天过去,月娘长开了许多,不像刚出生时那样皱皱巴巴,脸颊变得白且柔嫩,圆圆的眼睛总是动来动去,看起来是个伶俐的丫头。
  赵鸣筝露出笑意,朝刚睡醒的女儿柔声说道:“月娘,你要乖乖跟着姑姑,等父亲带爹爹回来。”
  第37章 巫医谷
  巫医谷在江湖上,比起具体的门派,更像是个传说。
  巫医谷门人稀少,行踪飘忽不定,但灾祸疫病蔓延时,总会不期而至,救死扶伤,解一方困厄。
  即便赵鸣筝身为曾经的羽春楼主,对巫医谷的具体位置仍不清楚,只知其在南疆九涧镇有一联络处,可在此与谷内中人书信往来。
  赵鸣筝在联络的铺子留了封信,信中提起宋悦引荐自己前来,又说到秦鹤洲曾与韦秋在前往钱江时路上搭救过一位自称巫医谷中人的老者及其孙女,如今秦鹤洲生死一线,希望谷内之人能施以援手。
  赵鸣筝在信的末尾留下了自己落脚客栈所在,等了三日,终于等到巫医谷中人前来,将赵鸣筝与秦鹤洲带进山谷。
  巫医谷避世多年,隐匿在群山峻岭中,在山林里行进了半日后,接引人突然用黑布遮了赵鸣筝的双目,连赵鸣筝背在身后昏迷中的秦鹤洲也未曾放过。
  失去视觉意味着被剥夺了自保能力,赵鸣筝心怀忐忑,却无可奈何,眼下只有巫医谷存有一线希望,即便对方当真来者不善,也别无他法。
  在黑暗中约莫行进了几个时辰,黑布被解下,出现在赵鸣筝眼前的,是桃源一般的场景。
  即便已是深秋,温暖的山谷里依然鲜花锦簇,开阔的草木间,有几个嬉戏的孩童,除此以外,再见不到他人。
  接引人将赵鸣筝带入了一间茅屋,说少谷主在忙,入夜可来一见,让赵鸣筝稍安勿躁。
  赵鸣筝将背上的秦鹤洲放在床榻上,自己坐在床边,紧握着对方留有一丝温度的手。
  “等你醒了,见到月娘,肯定特别喜欢。你说你要是眼里只有她一个,不在乎我了怎么办?”赵鸣筝单方面地同秦鹤洲絮叨,好像跟从前在羽春楼的时候差不多。从前赵鸣筝总是碎碎说上许多,秦鹤洲回应得却很简练,但总归句句都有回应,如今只剩了赵鸣筝一个人在说,他觉得不习惯。可再不习惯,他也总有许多话要与秦鹤洲讲。
  “你如果只顾着月娘,我肯定是要嫉妒的。”赵鸣筝说,“但也只有一点点,毕竟也是我的孩子,我也爱她的。”
  不知过了多久,茅屋的门被推开,有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探头进来,好奇地打量着屋里人。
  赵鸣筝看着眼前乖巧的女孩,不由想到五六年以后的月娘,心中一软,遂友善朝对方打了个招呼。
  “你好呀,我是芜儿,跟着爷爷来这里投奔师爷爷,嗯……有好久啦。”小女孩并不怕生,见赵鸣筝朝自己打招呼,于是也大方地自我介绍起来。
  赵鸣筝跟芜儿聊了几句,茅屋便被再度推开,这次进来的人是周桐。
  芜儿见到周桐过来,熟稔地跑到他面前,周桐俯身对芜儿说了几句,让她先去外面玩耍。
  周桐对周家心灰意冷,同时也是为了避开仪鸾司的追杀,与韦秋一道来到巫医谷已有数月,听闻今日谷内有生人前往,便猜到是赵鸣筝,一见果然。
  周桐询问了赵鸣筝分开后的经历,赵鸣筝简略说了,又给他看了秦鹤洲如今情况。
  在钱江别院时,宋悦奉命来取韦秋与腹中孩子的性命,如若不是秦鹤洲,韦秋和孩子此刻恐怕不能安然无恙在自己身边,看着昏迷的秦鹤洲,周桐不由想到若是如今床榻之上的人是韦秋,自己该当如何? 第37章   但周桐自知自己此刻无能为力,只能将自己在巫医谷数月所知的大大小小的事,悉数讲给赵鸣筝。
  只有极少的人知晓,巫医谷历代谷主只收两名弟子,大弟子会继承巫医谷成为下一代谷主,继续收徒传承医术,此后除去特殊情况都不能离开山谷。小弟子则会在出师后便进入江湖,救死扶伤,不能收徒,除非特殊情况外都不能回到山谷。
  故巫医谷一脉,始终有人隐居南疆,有人出入江湖。
  芜儿是老谷主师弟的孙女,因家中遭遇变故,与老谷主师弟的夫君,即秦鹤洲他们在船上遇到的老者,祖孙二人一道投奔巫医谷寻求庇护,不想芜儿中途落水,被韦秋救下。
  说了几个时辰,周桐便告辞去找韦秋,打算将秦鹤洲目前情况告知对方,两人试着找找有没有能从中协助的法子。
  赵鸣筝朝其道谢,但并未抱以期待,韦秋和周桐都不是在医术一道有所研究的人,说到底秦鹤洲的性命还是在巫医谷一脉手中。
  忐忑等了半日,巫医谷的少谷主终于前来。
  少谷主年纪不大,看起来才二十出头的模样,举手投足间却很沉稳,见到赵鸣筝后便朝他询问:“听闻公子与我那师弟相识,他离谷也有近两年光景,不知如今身在何处?”
  赵鸣筝揣摩少谷主问话的用意,猜测对方大约一是想试探自己是否真与宋悦相熟,还是假托对方名义混入谷中;二是想表达宋悦已离开师门,与谷内并无来往,自己能看在师弟的面子上尽力一试,但想要其他则是不能了。
  “宋公子如今在仪鸾司替天子办事,在朝野内外颇有能耐手段。”
  少谷主颔首,片刻后沉吟道:“处庙堂之高,亦能安天下,师弟倒是选了条和师叔祖们不同的路。”
  简单寒暄与试探过后,少谷主终于问及秦鹤洲情况,赵鸣筝将银针入穴的事告知了对方,少谷主解开秦鹤洲里衣,检查了银针情况,后又扒开秦鹤洲眼皮,查看瞳孔,随后道:“幸好你及时用了银针,让他仍留有一口气,若是再晚上一时三刻,恐怕神仙也救不了他……只是,这位公子如今情况,我若出手,能保他一命,却没办法让他醒来,或许只有我师父有手段能保他恢复从前。
  “但我师父他老人家曾立誓不再出手救治江湖中人,上次破例尚是十五年前师叔之子命悬一线的时候。”
  赵鸣筝心中一冷,忙道:“少谷主有任何条件尽管开口,只要能救下我师父,就是让我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第38章 谷主
  少谷主摇头道:“我要你赴汤蹈火做什么?只是我师父他有誓言在先,不再出手救助江湖之人,如今便是师弟亲自来求,也难让他老人家松口。”
  “那可否请少谷主代为引荐,让我与老谷主见上一面,试一试能否劝服他老人家出手?”赵鸣筝见少谷主推拒之意明显,便着急开口道。
  少谷主沉默片刻,看着赵鸣筝微红的眼圈,像是内心挣扎许久,才终于打定心思开口说:“算了,你同我去师父那里一趟吧。只是我师父他年龄大了,脾气不好,也一向不太待见江湖人,有话我代你去说,你在外面等着即可。”
  少谷主拿起桌上油灯,带着赵鸣筝走进巫医谷深处,在一处木屋前停了下来,示意赵鸣筝在院内等着,自己只身进去。
  赵鸣筝煎熬地注视着头顶星河。星光高悬,亘古如一,于星辰而言,他与秦鹤洲多年的恩怨纠葛只似一瞬而已,但于他自己而言,却已是漫漫半生。
  如若秦鹤洲当真无法苏醒,他无法想象往后余生该如何。
  种种话语似乎又要变成那句“早知如此”,但早知又如何?他毁去秦鹤洲的一切,是为了双亲家族的血债,他千里前来南疆,则是为了他那微不足道的私心。
  再重新来过千百遍,他与他依然要走到今日的地步,如果有什么可以在今日拿来反复咀嚼后悔的,也只有早知如此,当初不该动心。
  如若没有动心,自己便该在夺到楼主之位时一剑杀了对方,或是废了他全身筋骨,扔到街头任由他自生自灭。
  自己则志得意满,自此遁隐江湖。
  只可惜,心动的人,就是输,无论先后,只要心中有了牵念,就再不能坦荡。
  房屋内两人说了许久,最后传出老者的厉声斥责,很快少谷主便低着头快步走了出来,显然挨了一顿痛批。
  “我尽力了,师父说,当年他误救一人,害得江湖动荡,巫医谷也险遭劫难,自此后便立誓不再救治江湖人。我有意劝说,也提及你与师弟交好,但到底无能为力。”少谷主低声说道,“师父既不出手,我仍能救他,只是他虽命在,却再醒不过来,若你愿意……”
  “若醒不过来,于他而言,到底是活着痛快,还是死了痛快?”赵鸣筝问。
  少谷主迟疑道:“这……我也不知。”
  “那若你出手,我师父他日后可还有机会再得救治,有苏醒的可能?”赵鸣筝又问。
  少谷主摇头:“银针取出,便再无转圜之机。”
  “我知道了。”赵鸣筝看着少谷主,挟持对方逼老谷主就范的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但旋即又将其打消得一干二净。
  自己武艺没有到达可以游刃有余到可以对付整谷人的地步,精通的药理在巫医谷看来不过雕虫小技,若是当真动手,撕破了脸,秦鹤洲才是真正没有了指望。 第38章   “那我们回……”
  “不。”赵鸣筝看向眼前明亮的窗子,目光坚定,直身跪了下去,朗声说道,“求谷主救我师父一命。”
  屋内没有回应,赵鸣筝便加大了声音,再次重复道:“求谷主救我师父一命。”
  少谷主吓了一跳,生怕再遭到师父斥责,想要上前拉起赵鸣筝,但赵鸣筝毕竟是习武之人,力气不小,少谷主握住对方小臂,赵鸣筝却依旧纹丝不动,仍跪在院落里。
  “你,你别这样……师父决定的事,岂是你这样随意求了能改变的?”少谷主低声劝道,“如今我尚能试上一试,你师父虽无法醒来,却还有一命在。可若惹了我师父不悦,叫人把你们赶出谷,再不许入内,到时才是当真走投无路了。”
  赵鸣筝看了少谷主一眼,道:“他既无法醒来,我还不如让他入土为安,何苦为了自己的这点私心留他生不如死?既有人能救他,我必要尽力一试。”
  赵鸣筝知晓老谷主在屋内听得清自己说话,便朗声讲道:“我不知谷主曾经错救了什么人,有何恩怨纠葛,但那已是过去之事,谷主为何因一次犯错,便畏缩不前,这全非巫医谷兼济天下的处世之道。
  “我师父他行走江湖二十载, 为江湖、为天下安稳深涉险境,做了不计其数的事,虽算不上全然光明磊落,却也是为国为民,求谷主看在这份上,能破例救他一场。”
  赵鸣筝是为了秦鹤洲才昧着良心说这些话,可说出来以后他才忽然意识到,羽春楼做过的那些事,也并非像他原想的那样不堪。
  羽春替定国侯监视江湖,也替雇主报仇雪恨,虽是以暴制暴,却维系了江湖平稳。羽春让江湖人心生畏惧,因此行事才有约束,做事才有底线。
  如今这个没有羽春的江湖,不会比过去更好。
  赵鸣筝将秦鹤洲做过的事隔着门讲给老谷主听,许久后屋内才传来打断的声音:“那又如何!生死有命,长短自天,这世道,可没有好人就要有好报的规矩。榆儿,把他带走!”
  “是,师父。”少谷主应下,再度伸手去拉赵鸣筝。
  赵鸣筝挣脱掉禁锢,弯身叩头道:“求谷主救我师父。”
  少谷主无法,出声询问老谷主。
  “算了,你先回去休息,他既想跪,便跪着吧。”
  第39章 卖个面子
  少谷主离开了院落,只留下赵鸣筝一人跪在院中。
  夜晚虫鸣渐起,抹去了人声,微弱的星光也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世界像是一瞬陷入了荒芜。
  跪得时间久了,赵鸣筝的双腿已从刺痛变得麻木,又渐渐从麻木变到一阵阵的钝痛,如此反复,直到似乎真正感知不到知觉。
  但他的头脑却越发清醒,飞速思考着该如何破局。
  老谷主不愿意谈条件,也不愿意多说什么,看起来并非是威逼利诱可以使其松口的样子。
  依少谷主所言,老谷主不愿出手来自多年心结,但几十年的心结不可能一夕之间就解开,那如今还有什么法子能让老谷主愿意相帮?
  山中气候变换,半夜暴雨忽至,赵鸣筝跪在院中淋着雨水,思绪却如同陷入死胡同一般。
  在巫医谷中,自己擅长的医术就是笑话,几乎也不能做些什么。
  但如若当真什么也做不了,秦鹤洲才是彻底没有了希望。
  雨水淅淅沥沥下了一夜,终于在破晓时逐渐停下,金乌轮转,巫医谷重新恢复了人气,老谷主仍在屋内,似乎有意在与赵鸣筝耗着不出。
  赵鸣筝几次想着干脆冲进去再求他,但想起少谷主的那番话,唯恐脾气古怪的老谷主真将自己赶出谷内,再无人救得了秦鹤洲。
  屋内的江玄也是一夜未眠,坐在桌边与院内跪着的江湖人无声地对峙。
  他想起三十多年前,那是他第一次离开巫医谷外出寻觅继承人的时候,那个人身受重伤,也是这样百般恳求,宣称自己是个正派人物,他才出手解了那人身上必死的剧毒,又为他包扎治疗,对他好生照料。
  日夜的相处里,江玄动了心,同那人订了终身。
  却未想那人痊愈后,立刻不告而别,直到江湖上劣迹斑斑的魔教护法重出江湖,带人围攻巫医谷想要得到谷内奇珍时,江玄才知晓抛下自己的爱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江玄用毒解决了魔教中人,念着往日恩情到底放了那人一条性命,可自那场背叛后,他再不信任何江湖人,也绝不再出手沾染任何江湖中的因果。
  此时此刻跪在院内死缠烂打的江湖人,让他忍不住想起那段往事,愤怒、恼火、悔恨……以及那像笑话一样的爱意,那些他以为自己早已忘掉的一切,都在这漫漫长夜里涌上心头。
  江玄清楚自己是在迁怒,但他是如此恨着那人所在的江湖,也痛恨着与那人一同在这江湖里的其他人。
  赵鸣筝一直跪到了天光大亮,他觉得自己的双腿即便没有废掉,也会几个月没办法正常行走,但他还是无所谓,好像失去秦鹤洲,什么都不重要了。
  或许秦鹤洲本来就是他活着的意义。恨也好,爱也罢,到底是这个人,给了自己牵念。
  不知过了多久,韦秋终于听说了赵鸣筝的事,带着一位老者匆匆过来。
  “赵楼主,你还是先起来吧。”显然,周桐已经把一切的来龙去脉告诉了韦秋,韦秋从秦鹤洲那里听说过赵鸣筝的种种事迹,对他印象很差劲,但如今他们都是想要救秦鹤洲,并不是逞一时口舌之快的时候。 第39章   “这位是曾老,是老谷主师弟的家里人,他愿意替你去劝劝谷主。”韦秋朝赵鸣筝介绍道。
  当初韦秋在船上救了自己孙女的命,曾广陵知恩图报,愿意出面去劝说江玄。
  赵鸣筝看着曾广陵,脑海里忽然闪过一道微光,想到了一个或许可行的办法。
  他将自己的想法告诉曾老,曾广陵思索片刻觉得可行,便走进了木屋。
  曾广陵是江玄师祖的孙子,从小长在巫医谷,与江玄也算总角之交。
  即便知晓对方是替人来当说客的,江玄也总要卖对方几分面子,不能轻易将人赶出门外。
  “背叛你的人又不是他,何苦让人跪上一夜?”
  江玄恼火道:“又不是我要他跪的!”人是宋悦引荐进的巫医谷,如若不是看着徒儿的面子上,他是断不会让江湖人出现在谷内的。
  旋即江玄又想起来曾广陵也带了两个恩人在谷内避难,越发恼怒,道:“你们一个两个的,别人卖了点好处,就一味觉得得了恩义,非要报上一报,却不知道人心不足。”
  曾广陵不做声,三十年前的事他也知晓,江玄是动了真心,因此当真相显露,恨意便格外刻骨。
  “外头那人的师父我见过,不是阴险之辈。”曾广陵说,“我知道你恨,所以也不是来求着你出手的。”
  曾广陵的这番话倒是引起了江玄的在意,冷声问道:“那你过来做什么?”
  曾广陵:“我不想你破了誓言,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恩人的朋友无药可救。我只求你略退一步,不用你亲自来,略费些口舌指点着你那成器的大徒弟,你说他做,让他替你动手,把人救了。”
  江玄迟疑片刻,心想自己同那江湖人也确无深仇大恨,自己指点着徒弟,无论救不救得醒他师父,也都不算自己亲自动手,并不算违背誓言,不如就……
  曾广陵见他犹豫,便乘胜追击道:“巫医谷向来救民于疾苦,若是你不管他师徒二人,此事传出去,外头百姓不知你心中苦恨,只以为巫医谷势利冷眼,对谷内风评也不好呀。”
  “哼,我岂是在意虚名之人?”江玄道,“但你既然如此说了,我总要给你几分面子。”
  第40章 松口
  见到江玄和曾广陵一道从木屋中出来,赵鸣筝便知晓曾老成功说服了对方。
  他心下安稳,双腿用力想要起身迎上去,却忘了跪得时间太久,两条腿早已经彻底失去了知觉,随着起身的动作,赵鸣筝狼狈地栽倒在了地上。
  韦秋最快反应过来,立刻去扶他。赵鸣筝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示意不用帮忙,打算再次起身,但双腿像是彻底废了一般,使不上任何力气,差点再次跌倒。
  韦秋一把捞住赵鸣筝,让他的重量压在自己身上,扶他起身。
  “你这双腿,估计不好好养上几个月,是没办法下地走路了。还好是在谷里,不至于让你的腿废了,下次不能再这般意气用事。”曾广陵道。
  江玄瞥了赵鸣筝一眼,不冷不热地说:“让榆儿叫人给他看看吧,确实不能让巫医谷传出不好的名声。”
  少谷主闻讯赶来,一并带了轮椅,推着赵鸣筝与众人一道去了秦鹤洲那里。
  狭小的房屋挤不下众多人,韦秋和曾广陵便顺势告辞。
  江玄去床榻边检查秦鹤洲的情况,让徒弟先行医治赵鸣筝的腿伤。
  少谷主拿剪刀剪开赵鸣筝衣裤,才发现他双膝肿得老高,腿上血肉模糊的一片黏连着亵裤布料,简直惨目忍睹。
  “先冰敷吧,把肿消了,清理干净伤口,我再给你施针。”说罢少谷主让人去地窖取冰。
  赵鸣筝朝他道了谢,依旧放心不下秦鹤洲的情况,催促少谷主还是先去看看秦鹤洲,等消肿以后再过问自己的腿伤。
  少谷主这才想起来自己师父已经在秦鹤洲床前站了许久,也未见动静,于是过去询问情况。
  江玄看到秦鹤洲面孔的瞬间,似乎突然忘却掉了一切,时间静止,身后徒弟与那江湖人的对话声也忽然消失。
  世界陷入死寂,只剩了他和床榻上生死不明的秦鹤洲。
  直到少谷主过来询问,江玄才仿佛重新回到了人世,像是刚刚溺水得救的人一般,猛地吸入了几口气。
  这,这张脸……三十几年来,不断重复着的梦魇里,反反复复都是这张脸。
  可是不可能,只有精怪才能三十多年容貌没有丝毫变化。自己都已不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那个人怎么可能还一如从前?
  “他,他叫什么?”江玄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竟真的想要求证对方的身份,想要确认他到底是不是那个人。
  “怎么了师父?”少谷主没有注意到江玄的反常,走过来低头端详了秦鹤洲片刻,忽然笑起来,“之前只顾着看这人身上,倒没注意,这人长得倒是有点像师父您。”
  “像我?哪里像我?”江玄只顾着在想秦鹤洲会不会是那个人,听见徒弟的话,没有过多思索,甚至来不及想清楚少谷主话里的意思,只是下意识脱口而出问道。
  “这鼻子,这唇角,有点像您,但看久了又觉得没那么像。若是叫我说,我也说不清到底那块地方最像您。”
  赵鸣筝听见两人似在闲谈,并未提及秦鹤洲的情况,于是出言询问情况。
  江玄转头看向身后的赵鸣筝,再次求证般得问道:“他叫什么?今年多大了?” 第40章   “我师父名叫秦屿,今年三十有七。”赵鸣筝心说这与救醒秦鹤洲有什么干系?但现在毕竟是自己有求于人,江玄既然问了,总要回答。赵鸣筝知晓秦鹤洲仇家太多,担心江玄与秦鹤洲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仇怨,因此没有报出秦鹤洲的真名,而是用了他行走江湖的化名,免得横生枝节。
  “你……你说他姓秦?三十七岁……应当是同化四年生人……”江玄沉吟片刻,忽然朝少谷主一字一顿问道,“榆儿,你方才说他长得……像我?”
  少谷主一向畏惧师父严厉,此刻意识到江玄神色凝重,心中也不由发怵,唯恐自己方才说错了什么话,于是斟酌着说道:“也,也不是特别像。就是有些地方,看起来有那么点的神似。”
  江玄颔首,强压着内心情绪,走出了茅屋。
  “他这是什么意思?”赵鸣筝双腿动弹不得,没办法追出去把人拦回来,又怕江玄忽然撂担子离开,因而急得厉害。
  少谷主摇头,想了想说:“师父既然答应了会帮忙,就不会临时反悔,这一点你放心。”
  赵鸣筝受够了这老头的古怪脾气,半点放心不下:“不然少谷主还是跟出去看看吧,万一有什么急事……”
  恰巧送冰的人进来,少谷主斟酌了一下,嘱咐赵鸣筝好生敷腿,尽快把肿消了,自己这就出去找师父。
  话音未落,江玄推门走了回来。老头神色不善,目光扫视了一下屋内,朝赵鸣筝问道:“你师父他,是什么出身?双亲如今可都在世?”
  “我师父是孤儿,从未见过双亲,至于更多的,我也不知,谷主若想知晓得更详细,恐怕得让我师父亲自来答了。”赵鸣筝道。
  他敏锐捕捉到了江玄态度的变化,似乎从某一刻起,他忽然非常在意秦鹤洲,不仅询问了秦鹤洲的姓名年龄,似乎对他的身世也颇感兴趣。
  赵鸣筝猜测,江玄或许知道一些秦鹤洲的身世,甚至可能根本就认识秦鹤洲的双亲,从秦鹤洲的容貌上认出了他的身份,故而才不断追问。
  “你放心,我自会救他。”
  随后江玄停顿了片刻,补充道:“亲手救他。”
  第41章 苏醒
  江玄已经忘记了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为秦鹤洲拔出银针,又是怎么让他的身体逐渐恢复心跳的。
  他思绪乱得厉害,看着秦鹤洲,眼前却总是一遍遍出现那个人的脸。
  秦鹤洲确实像那个人,但也并非完全一样,或许是那人的轮廓太过浓墨重彩,如果不是徒弟提醒,他根本在秦鹤洲身上看不见自己年少时的影子。
  江玄有许多话想问秦鹤洲,但又觉得或许那些事,秦鹤洲自己也不知道。或许除了那个人,不会再有任何人清楚。
  江玄给秦鹤洲身上要紧的穴位扎上针,用陈述的语气开口说道:“他生过孩子。”
  赵鸣筝双腿已经包扎完毕,依旧动弹不得,坐在少谷主临时借他的轮椅上,眼睛死死盯着江玄在秦鹤洲身上施针的手,针落下的时候,赵鸣筝的心尖也跟着一颤。
  “还活着吗?”江玄问。
  “谁?”赵鸣筝突然意识到江玄在同自己讲话,目光吝啬地往江玄身上分了一点。
  “当然是那个孩子。”
  赵鸣筝终于明白江玄在询问月娘的情况,于是道:“活着,是个女孩,很健康。”
  江玄给秦鹤洲扎完了针,秦鹤洲的胸口上密密麻麻,看起来有点吓人。
  “他以后不会再有孩子了。”江玄心烦意乱,他从秦鹤洲孱弱的身体上察觉到了用药的痕迹,如果……如果他从小能在自己身边长大,或许不会被人暗算下药毁了根骨,也不会沦落到如今的地步。
  又如果……那个人当初对自己是真心实意,没有背叛,也没有反目,那他们会在这巫医谷里有一个真正的家,江玄不能保证一定会无忧无虑,但可以确信,那个人也好,自己也好,在生死边缘的秦鹤洲也好,都会得到难以想象的幸福。
  有月娘就足够了,赵鸣筝想,只要秦鹤洲还能醒来,他还有什么可以奢求的呢?
  他看开了好多,或许是在某个瞬间,也或许是在离开羽春后的一段段经历当中,他终于放下了一直以来的执念,能够直面自己的内心,在承认对秦鹤洲的恨意的同时,也终于可以坦荡地承认自己对他的爱。
  他现在只希望,可以和秦鹤洲,和月娘一起,不要多任何人,也不要少任何人,就这样三个人长长久久地生活下去。
  江玄与赵鸣筝共处在一间屋子里,却一个在想着过去,一个在想着将来。
  韦秋和周桐会在江玄不在的时候过来帮忙照顾,也带着胥儿来过几次。
  胥儿还不会说话,咿咿呀呀的,并不怕生,赵鸣筝抱她的时候,还会笑。每每这个时候,赵鸣筝便会想快些回徽州,想看看月娘现在长成什么模样了。
  半个月后,赵鸣筝的双腿上狰狞的痕迹终于淡去,却仍不能正常行走,秦鹤洲也终于在某个下午,缓慢地睁开了双眼。
  “师父?”赵鸣筝对上秦鹤洲的双眼,先是愣怔了片刻,随后猛地倾身向前,想要抓住秦鹤洲的双手,但却忘记了自己仍不能站立,瞬间双膝一软,狼狈地跪在了秦鹤洲的床榻前,眼泪倒是先掉了下来,但又怕秦鹤洲担心,很快伸手抹掉了。 第41章   秦鹤洲纳闷地看着赵鸣筝,平静地问道:“怎么,被人欺负了?是几门的?”
  “什么?”赵鸣筝没听懂秦鹤洲的话,只以为自己没有听清,而且他实在是太过喜悦,高兴的情绪几乎是瞬间盖过了困惑。
  秦鹤洲很快发现这里的环境陌生,见赵鸣筝不愿回答自己的问题,边不再追问,而说:“我们现在在哪?”
  “我们在巫医谷,你当时性命垂危,还好老谷主愿意救你一命。”
  秦鹤洲头脑昏沉,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东西,却说不出来,也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濒临死亡。他只觉得自己好像是昏睡了很久,浑身使不上力气,头脑也很乱,想问赵鸣筝的话也不知道从何问起。
  赵鸣筝让他慢慢想,自己爬回了轮椅上。
  很快江玄走进了房间,见到秦鹤洲以后看起来有几分激动,赵鸣筝朝秦鹤洲介绍,说这人就是救了他的谷主。
  秦鹤洲朝他道谢,但他不太善于讲漂亮话,只是寻常寒暄,直觉觉得江玄不是个好相与的样子。
  “你见过你双亲的样子吗?”江玄突兀开口。
  秦鹤洲瞬间警惕,随后觉得奇怪,行走江湖一般不会有人特意询问这样的问题,但对方有恩于己,于情于理自己都不应有太多戒心,而且他现在头脑昏沉,实在没有更多精力去思考,于是将自己被乞丐抚养长大,从未见过任何亲人的事,悉数告诉了江玄。
  自己跟这个世界本就没有关系,孑然一身,看着潇洒,其实也是真的孤独。
  “那你的名字是那个老乞丐取的吗?”江玄眉心压低,看不出是愤怒还是恼火,总之算不上什么好的神色。
  秦鹤洲摇头:“这倒不是,听说是生辰纸上写的。”老乞丐无儿无女,想着养大秦鹤洲,能替自己养老送终,结果却没熬到对方长大的那天就病死街头。
  “生辰纸?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可还记得?”
  江玄问得实在太细,秦鹤洲终于捕捉到了不同寻常,出言询问道:“谷主难道认识我的亲人?”
  
  第42章 陌生的称谓
  “谷主难道认识我的亲人?”秦鹤洲随口一问,并未抱太大希望。满江湖这么大,又过去了半生,自己的双亲多半已经死去,否则也不会放着自己不管不顾,从未寻找过。
  江玄却是似乎就是在等着秦鹤洲这一问似的,继而开口追问道:“你听说过惠元教吗?”
  “那个传说中的魔教?”赵鸣筝在羽春楼藏书阁念书的时候,翻阅过江湖各门派的过往,隐约记得曾经有过那么一个教派,门人无恶不作,一度是江湖之患,连彼时的羽春亦束手无策。
  但三十多年前,教中动乱,惠元教先后分出了四个教派,你方唱罢我登场,打打杀杀,最终湮灭在江湖的浪潮下。
  “同化三年,我救下了一个人,他自称秦陌。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惠元教当时的左护法,是个手上不知道沾染了多少人命的魔头。”江玄说出“秦陌”两个字的时候生硬地停顿了片刻,好像克服了很大困难。
  “秦陌……”江玄把话说到这份上,秦鹤洲头脑再混沌也听出了前因后果,“所以他就是我父?”
  “他是你爹。”江玄说,“我才是你父亲。我早已与他恩断义绝,也不知他与我分别时已有身孕……直到半月前第一次看见你,我才知晓。”
  江玄即便已经试图去说清前因后果,但秦鹤洲依旧觉得过于唐突,一瞬间甚至做不出任何反应。
  父亲?
  好陌生的称谓。
  自己竟还会有父亲?
  “你怎能确定?”赵鸣筝问。
  秦鹤洲顺着赵鸣筝的疑问道:“是,你怎么能确定?确定我是……你和秦陌的孩子?”
  “你长得同他当年几乎一模一样,而且你也姓秦,同化四年生人,不会有错。”江玄说。
  而他也没有想到,秦陌竟隐瞒了这个秘密近四十年。如果不是秦鹤洲性命垂危,恐怕父子二人此生都不会知晓彼此的存在。
  秦鹤洲怔怔地看着江玄,心中只是麻木,好像想不出应该给出怎么样的反应。都这个年纪了,即便是想要亲情,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可以从素未谋面的父亲身上索取到,秦鹤洲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自然地叫出一声父亲。
  “那……秦陌呢?他如今怎么样了?”秦鹤洲问。
  “我也不知道。”江玄说。同化四年巫医谷外恩断义绝,后几十年风雨,他死守巫医谷,再未踏入过江湖。
  “我知道。”赵鸣筝说,“我记得,藏书阁有写,因为有本记载药理的书就是出自惠元教,所以我特意留心了……惠元教之所以内乱,便是因为左右护法相斗,同化五年,还是六年的时候,右护法杀了左护法,左护法的信众因此反叛,令惠元教分成了两个。”
  赵鸣筝的话落,房内彻底陷入了死寂。
  秦鹤洲听着赵鸣筝所说,隐隐约约也记起了似乎却有那么一回事,当时听的时候当做故事,警醒自己不能让羽春楼蹈了惠元教的覆辙,却没想到故事中的主角会是自己的至亲。
  而江玄则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原来躲了三十多年,怨了三十多年的那个人,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不在了。
  “所以你真是我师父的父亲?”赵鸣筝略有汗颜,心说怎么自己突然多了个长辈出来。随后又联想到江玄古怪的脾气,若是让他知道秦鹤洲的身体是自己下的药,那自己跟秦鹤洲还能有以后吗? 第42章   “你叫我一声师爷也不为过。”江玄很快压制住了思绪,难得露出微笑,“你这徒弟收得姑且合格,为了求我救你,差点把腿跪废了。”
  赵鸣筝语塞,后悔到巫医谷后同着别人唤秦鹤洲师父。我把你当岳丈,你却想当我爷爷?可如今要去解释,也不太说得清,况且自己与秦鹤洲之间,到底是他们二人间的事,并不需要其他人来认可什么。
  见秦鹤洲似未做好认下自己的准备,江玄也不想逼得紧,又聊了几句便暂时离开,将空间留给了秦鹤洲师徒二人。
  江玄离开后,赵鸣筝才松了口气,笑着看伸手握住秦鹤洲的双手:“对了,忘了朝你说,月娘也很好,很健康的小丫头。”
  “月娘?”秦鹤洲迷茫地看向赵鸣筝,并不记得记忆里有月娘这个人。
  “月娘是我们的孩子,你一直没有醒,二姐就先取了个小名,大名等着你来取。”
  “孩子?什么孩子?”秦鹤洲更加困惑,他们哪来的孩子?
  赵鸣筝方才意识到哪里不对,连续追问了秦鹤洲几个问题,才弄清楚秦鹤洲似乎失去了记忆。
  但如果只是单纯失去记忆,也没什么,只要秦鹤洲还在,只要自己还在,总能慢慢找回来。可赵鸣筝害怕的是,秦鹤洲并非失忆,而是出现了宋悦曾告知自己的银针入穴后遗症。
  秦鹤洲手掌伸到小腹,发现肚腹松垮,确实像是诞育过一个孩子。
  “我们竟然生下了一个孩子?”秦鹤洲躺在床榻上,神色茫然,感觉此事比忽然拥有了双亲更加令人难以接受,“可在羽春这种地方,怎么养得大她?”
  “没有羽春了。”赵鸣筝说,“从此以后,我们自由了。”
  秦鹤洲猛地转头,看向赵鸣筝。心中似乎怅然若失,又似乎突然卸下了一道禁锢自己多年的枷锁。
  第43章 十几岁
  令赵鸣筝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次日秦鹤洲再度醒来,记忆变得更加混乱,似乎回到了少年时,认不得赵鸣筝,只挣扎着想要起来,说要去武馆。
  赵鸣筝行动不便,好在韦秋在场,将秦鹤洲按回了床榻,周桐很快去叫来了江玄。
  秦鹤洲愤怒地看着身边的陌生人,不断挣扎着,像横冲直撞的困兽。
  赵鸣筝坐在床前,心疼地开口:“师父你别急,师叔他……”想了想,为了让秦鹤洲相信自己,赵鸣筝改口直呼了师叔的名字:“李景明他知道你在这里,你受了重伤,需要好好修养。”
  “师父?谁是你师父?”秦鹤洲用怒火掩盖着心底的慌乱,“你们到底是谁?到底想对我怎么样!”
  赵鸣筝知道自己此刻跨过了时空,面对的是十几岁的秦鹤洲,心底不合时宜地溢出了些许失落。不认识自己的秦鹤洲,也太过陌生。
  但他清楚,秦鹤洲如果能选,不会忘记自己,也不会愿意忘记过去。秦鹤洲远比所有人想象得坚韧,在对某些事物的态度上,也比想象中更无所谓。
  “濒临死亡对他的记忆造成了影响,需要先观察几天他的情况,然后我才能斟酌对策。”江玄说。
  于是“少年”秦鹤洲被绑在了床上,其他人离开后,只得与半残废的赵鸣筝大眼瞪小眼。
  “你刚刚叫我师父?你是我徒弟吗?”既已知晓自己暂时逃不出去,秦鹤洲倒是恢复了冷静,面无表情地开口询问道。
  在已经长大后的赵鸣筝看来,十几岁的秦鹤洲比三十多岁的更活泼些,即便拼命在学着隐藏自己真实的情绪,也显得过于稚嫩,甚至有几分好笑。
  但幼时的赵鸣筝完全看不出来这些,只觉得他冷漠可怕。
  “对,我是你徒弟。”赵鸣筝笑了笑,故意想看小孩害怕似的,补充道,“不止如此,我还是你夫君。”
  “啊?”秦鹤洲瞪大双眼,脸上的伪装一瞬间土崩瓦解。他本来是想顺着赵鸣筝的话问,让他承认是自己的徒弟,拿师父身份压制对方让他老老实实听自己的话,把绳子解开,没想到被赵鸣筝的话震得说不出来话。
  “怎么,不相信吗?”赵鸣筝问。
  秦鹤洲盯着赵鸣筝,脸上再度出现了警惕:“有什么证据吗?假设,真照你们所说,我失忆了,可怎么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你又怎么证明我说的是假的呢?”赵鸣筝问。
  秦鹤洲明知道自己一旦回答,就会被对方牵着走,但事到如今却没有别的办法,也顾不得伪装情绪,只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就是……不可能。我再禽兽,也不会对着自己的弟子,呃……下手。”
  看到秦鹤洲青涩的样子,赵鸣筝忍不住心头发热。秦鹤洲似乎无论何时都应该是沉默内敛的,眼前这个羞涩的“少年”,令赵鸣筝好奇,忍不住想要探究,秦鹤洲是怎么一点点变成记忆里熟悉的模样的。
  现在的秦鹤洲,应该还没有杀过人吧?
  十几岁的他,还不像他生父秦陌那样是江湖上有名的魔头。
  他骄傲,青涩,一心想在江湖上混出名头,永远不要去过从前那样挨饿的日子。
  挥剑杀死第一个人的时候,他应当坚信着对方是罪有应得。
  他或许不够光明磊落,却坚定地走在他所信奉的路上,从不回头。
  “你不说话,是被我说中了?”秦鹤洲说。此刻他心里只觉得慌张,弄不清眼前人到底有什么目的,是不是在欺骗自己,也不敢相信时间真的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 第43章   但越慌张,他越要镇定,不敢让人瞧出他的恐惧。
  “我只是觉得你现在太可爱,想亲一亲你。”赵鸣筝刻意逗他。
  秦鹤洲果然再次慌了神色,所有的伪装土崩瓦解。
  赵鸣筝转动轮椅,靠近秦鹤洲的床榻,吓得秦鹤洲拼命挣扎。韦秋绑的绳子并不太紧,但秦鹤洲孱弱的身体实在无力破坏。
  赵鸣筝低头,身子前倾,逐渐靠近秦鹤洲。秦鹤洲吓得不敢再看,索性心一横,想着被亲一口也不过就一口,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干脆闭上了双眼。
  只听“噗嗤”一声,赵鸣筝笑出了声,秦鹤洲再睁眼,赵鸣筝已经重新规规矩矩地坐在床前。
  “你……”
  “师父,你小时候,其实挺有意思的。”
  “你刚刚一直在骗我?”秦鹤洲见赵鸣筝的态度,以为他在有意逗弄自己。
  “那倒没有。”赵鸣筝说,“咱们孩子都生了。”
  “天呐……孩子。”秦鹤洲同昨日一样,再度被迫接受了自己拥有了一个孩子的事实。
  “可我连自己都要住在武馆,拿什么去养一个孩子?”秦鹤洲这次甚至没有质疑赵鸣筝所言的真实性,似乎接受了自己拥有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孩的说法。
  “师父,现在已经是二十年后了。”
  “那我现在有钱吗?”秦鹤洲询问出口,随后立刻自己回答了,“一定很有钱吧!我一定已经名扬天下,成了纵横武林的大侠。”
  赵鸣筝笑着说:“对,如今天下,谁人不识君。”虽然不是大侠,但足够闻名遐迩。从前单单是“秦鹤洲”这三个字,都已足够让一些人寝食难安。
  秦鹤洲终于放开了情绪似的,得意一笑:“那是!也不看看我秦鹤洲是谁!”
  第44章 记忆
  次日秦鹤洲的记忆再度发生了变化,索性这次认识了赵鸣筝,只是在他记忆里,赵鸣筝还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孩。
  在意识到自己无法离开此处后,秦鹤洲只是叹了口气,低声说了一句:“也不知赵鸣筝能不能好好照顾自己。”
  “你就这样在乎他?”赵鸣筝问。
  秦鹤洲警惕看向赵鸣筝:“这跟你没有关系。”
  赵鸣筝只是笑笑,像昨天一样,同眼前这个“二十出头”的秦鹤洲闲聊,却有意没有再将自己的身份告知。
  在相处了一天,赵鸣筝终于取得秦鹤洲些许信任后,秦鹤洲才坦言道:“那孩子也是可怜,除了我谁还能护他一二?”
  从前听到类似的话,赵鸣筝只觉得刺耳,心里会忍不住想,如果不是你一手造就,我怎么可能沦落到今天的地步,轮得到你来可怜我?
  但如今再听,似乎突然理解了秦鹤洲的意思。
  崔云山庄在叛国之时结局就已经注定,秦鹤洲说自己可怜,是因为自己什么都没做过,却不得不与赵氏满门一起承受代价。秦鹤洲一念之差,改变了自己的命运,甚至某种程度上有恩于己,但依旧因亲手灭了崔云而对自己心存愧疚。
  二十年来的怜惜与抚育,不是他欠自己的,但自己却一厢情愿认定了是他欠下了。
  第四天,秦鹤洲的记忆似乎恢复到了中秋那天,记起了赵鸣筝,也记起了月娘。
  而江玄也在这一天找到了医治后遗症的方法,他也在这一天,询问了秦鹤洲的意见。
  “我会给你施针,固定下来你记忆,之后可能还是会偶尔出现记忆混乱的情况,但不会像现在这样频繁。或许每隔几个月、或许是半年出现一次,之后还是会恢复如常。现在你可以选择,固定下来哪段记忆。”江玄说,“这是个机会,作为迟到三十多年的父亲,我愿意送给你一个忘记从前所有不如意的机会。过去的记忆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后,你可以好好想想,保留哪些,舍弃哪些。”
  秦鹤洲并未多加考虑,只是抬头看向赵鸣筝,温和地询问他:“你觉得呢?”
  赵鸣筝明白秦鹤洲的意有所指。他们现在拥有一个机会,可以回到从前。或许抚朔关那次重伤便是一个很好的节点,那时他们没有背叛,没有隔阂,甚至也拥有一个孩子。
  但是……这样做真的有意义吗?
  赵鸣筝迟疑了。
  他知道秦鹤洲不在乎所谓的“不如意”。或许对生来便要靠着别人施舍过活的秦鹤洲而言,生活本就从未如意过,即便站在羽春的最高处,他依旧如履薄冰。
  甚至可以说,行走在人世间的近四十年,秦鹤洲从未拥有过哪怕一天的幸福。
  “这是你的人生,我只希望你快乐。”赵鸣筝说。
  秦鹤洲诧异看向他:“你好像……突然变得不太一样。”
  “只是突然想通了。”赵鸣筝说,“从前的事,改变不了,也不想去想了。”崔云是罪有应得,他身为赵家人,已经为了报仇努力过,似乎有过成功的可能,但终究失败了。
  他再也没有能力,没有勇气去为赵氏满门做些什么,而且看到二姐的时候,赵鸣筝扪心自问,不愿见到被仇恨遮蔽双眼的赵舞霓,推己及人,他想,如果亲人们地下有知,也不会想看到自己被折磨一生。
  或许像宋悦那样,好好活着,就已经足够了。
  秦鹤洲笑起来,说:“好。那我的记忆就维持现在这样就好。过去的人生,到底过去,没有什么痛苦到非要忘记不可的地方。如果我忘记了许多,对那些死在我剑下的人,也是一种亵渎。” 第44章   如果挥剑夺走他们性命的自己都忘记了那些罪有应得的人、那些被朝廷抹杀的人,那他们的死为天下带来的益处,还有谁能替他们看见?
  江玄接受了秦鹤洲的选择,拿着银针坐到床头。
  秦鹤洲依旧还无法起身,看着他苍老的手,忽然叫了一声父亲。
  江玄颤了一下:“怎么这样突然?”话虽问着,但依旧因秦鹤洲突然认下自己难掩喜色。
  “因为我也觉得,从前的事改变不了,都不重要了。以后才重要。”秦鹤洲说,“我现在,是不是总算有家了?”
  “巫医谷永远是你的家。”进入巫医谷半月,赵鸣筝终于在江玄的脸上看见了笑容。
  银针落下,秦鹤洲缓缓闭上眼睛。
  有家了呀,挺好的。
  
  第45章 完结
  秦鹤洲的记忆稳固下来后,便和赵鸣筝一同开始了缓慢且艰难的行走练习。
  在床榻上躺了两个多月,双脚踩在地上的感觉竟已显得陌生,秦鹤洲行走时怀着忐忑,但脚下似乎感受到了久违的自由。
  韦秋几乎每日都过来,帮着秦鹤洲重新练习行走。
  赵鸣筝膝盖恢复得不错,但走起路来也依旧使不上力气。
  “师父,我好像一下子提前看到了五十年后的场面。”赵鸣筝扶着拐杖,看着被韦秋搀扶着挪动的秦鹤洲,“两个步履蹒跚的老头,相互搀扶着,就这么过一辈子。”
  韦秋笑道:“现在搀着你师父的人,可是我呢。”
  秦鹤洲笑而未语,转而询问韦秋之后的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韦秋说,“本来想在这儿留到人家赶我俩走,再往邻国去。现在好了,我住你家,总不能再被人撵走吧?”
  “当然不会,你和周小将军想住多久就住多久。”秦鹤洲与韦秋是患难之交,如今韦秋与周桐短时间内再不能迈入中原,即便自己与江玄感情没有那么深,但秦鹤洲清楚江玄会看在自己的面子上让两人继续住下去。
  “那我就不客气啦。”韦秋大笑,“当时捡你的时候我就跟钱青那小子说过,别看你看着落魄,搞不好以后能给我来个千金相报。你看,这不就来了吗!”
  韦秋又询问秦鹤洲之后的打算。
  赵鸣筝忐忑地瞥向秦鹤洲,即便拼命安慰自己,秦鹤洲不会抛弃自己和月娘,但内心深处仍隐隐有会被舍下的不安。
  如今的秦鹤洲摆脱了羽春楼,也拥有了亲人,自己与月娘,都曾不同程度给他带来过苦难。秦鹤洲如果想要放弃掉他们,也是合情合理的。
  “先回徽州吧……月娘还在那儿,还得去看看李师傅。”秦鹤洲毫无犹豫地说。
  赵鸣筝终于松了一口气,甚至鼓舞之下快步走了好几尺,走了几步后又后知后觉差点摔跤。
  秦鹤洲一直在巫医谷内呆到了年节。
  少谷主隔几日便会来为自己这位长兄扎针调养身体,江玄也常来诊断,师徒二人齐心协力下,秦鹤洲的身体虽不可能恢复到从前,但终于不再弱不禁风。
  新年过后,天气转暖,秦鹤洲也提出了离开。离谷前,少谷主偷偷将秦鹤洲拉到一旁,叮嘱道:“兄长以后一定要常回来,多陪陪师父。”
  秦鹤洲应下,朝他保证,接了月娘安顿好一切后,他们一定会回巫医谷来。
  “因为这里才是我家嘛。”秦鹤洲说。
  少谷主笑了,从怀中掏出自己缝的香囊,说是加了草药调配的,能防蚊虫,让给月娘带着。江玄远远站着,咳了一声,示意少谷主快些回来。
  秦鹤洲快步往回走,来到江玄面前。
  “怎么,反悔不打算走了?”江玄没好气地说道。
  秦鹤洲说:“那不成,得把你孙女接来。”
  “让你的好徒弟去不行吗?”倔老头不愿承认自己舍不得儿子,只怪自己那徒孙没个成算,把刚出生的月娘丢在徽州。
  “不行。”秦鹤洲看着站在远处的赵鸣筝,“我一刻也等不了。”月娘出生至今,他还一眼都没见到过,赵鸣筝也只陪着小丫头呆了几天,两个为人双亲的人,连孩子的性格脾气都不知晓,实在太说不过去。
  江玄原本对赵鸣筝还算有着几分好感,可自从发觉了自己那折腾人的徒孙不单是徒孙,还是儿媳以后,如今却横竖再看不顺眼,远远见了就头疼,瞧到赵鸣筝朝着自己挥手,干脆扭了头过去,打发秦鹤洲赶紧走。
  抵达九涧镇的第一晚,赵鸣筝从大堂要了坛酒,给秦鹤洲和自己都倒了满碗,饮了半碗才敢开口问道:“你为什么不恨我?”
  秦鹤洲见这阵仗,就知道赵鸣筝肯定憋了很久,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同自己细聊,今日好容易离开巫医谷,两个人聊什么也不怕被旁人听了去。
  “我们的关系是不是很糟糕……”秦鹤洲说,“同床共枕那么多年,你不懂我,我也不懂你。”他一厢情愿地以为赵鸣筝可以忘却失去亲人的痛苦,赵鸣筝也一厢情愿地觉得自己会因他的所作所为怨恨。
  “你该恨我的。”赵鸣筝说,“我曾经毁了你的一切,你于情于理,总该恨我的。”
  “就像你恨我那样恨你?”秦鹤洲问。
  “难道不应该吗?”赵鸣筝猛灌下去了几大口酒,爱需要尽力浇灌,恨才是天经地义,秦鹤洲当然应该恨自己。 第45章   秦鹤洲命悬一线的时候,赵鸣筝满心只想着救他,让他活着,等到秦鹤洲终于睁开眼睛恢复如常后,赵鸣筝却开始心神忐忑,不停地胡思乱想。
  他知道自己不该沉溺在已经无法挽回的过去,但心底总是梗着一块。
  酒碗空了,赵鸣筝又开始给自己倒酒。有些藏在心底的话,不借着酒,他是讲不出来的。
  秦鹤洲夺过了他的碗,不让赵鸣筝继续喝下去。他已经有些醉了,甚至开始无理取闹。
  “为什么不恨我呢?”赵鸣筝没有去抢自己的酒碗,只是站了起来,执着地询问道。
  “你很希望我恨你?”秦鹤洲问。
  “我不是希望。”赵鸣筝哽咽了一下,鼻子发酸,即便觉得丢脸,但酒喝得过多,已经无法压抑住心底的情绪,带着哭腔道,“我是害怕。”
  “我好怕你恨我,怕哪天醒来,你突然离开我。”说得越多,赵鸣筝觉得自己情绪越崩溃,压抑不住心底的不安和难过,眼泪便也流得越多。
  他心里被未知填满,就像他不懂秦鹤洲为什么会在接纳自己,为什么会愿意与自己生儿育女,以及后来为什么会接纳周秦。
  他装作不在意,可心底的声音一遍遍强调着,他是在意的。
  秦鹤洲起身,绕到赵鸣筝身后,伸出手,将他环绕在自己的怀中。
  “为什么会害怕呢?”秦鹤洲说,“你是刀俎,我是鱼肉,害怕的人明明应该是我。”
  赵鸣筝低着头,眼泪只是簌簌地掉着。他听到很吵的心脏跳动声,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秦鹤洲的。
  “赵鸣筝,我是怨过你的,但却不恨你。我总是没办法恨你。”
  二十年风风雨雨,羽春楼里只有他们两个相依为命。真心也好,假意也罢,能让秦鹤洲把后背交放心交给对方的,也只有赵鸣筝一个人。
  而且秦鹤洲总觉得,自己对赵鸣筝有所亏欠,无论如何,用剑刺入他亲人心脏的人,都是自己。这跟道义无关,秦鹤洲始终觉得自己没有做错,只是看着弱小的赵鸣筝,他总是心怀愧疚。
  因为怜悯,秦鹤洲总是愿意对赵鸣筝多些纵容,而随之相伴来的爱意,悄然无声,秦鹤洲也说不清到底产生自何时——毕竟他与赵鸣筝一样,也压抑着感情。
  在羽春,他不能有弱点,更不能让自己对赵鸣筝的爱成为这个弱点。因此他不愿承认,不愿承认自己爱着赵鸣筝,就像不愿承认失去第一个孩子所感到的痛苦一样。
  赵鸣筝转过身,手掌抚摸过秦鹤洲下颌的曲线,他注视着他的双眼,很快又亲吻上他的唇角。
  他在他耳侧低声说:“我并不奢求你爱我,只求你不恨我。”
  “那你还恨我吗?”秦鹤洲问。
  “我只能保证我爱你,我永远不会再伤害你。”赵鸣筝说。失去至亲的痛苦没办法轻易消弭,没有人能站出来,说自己完全不再恨杀死全族的人,这是对亲族的背叛。
  在心底的某个角落,必然还会留有残存的恨意,只是它被二十年来积累并终于如洪水般涌出的爱意冲散,微不足道,再也不能怎样了。
  但即便那缕恨意残存得再少,赵鸣筝也无法信誓旦旦地说它已经完全不存在了。或许总有一天它会彻底消散,但暂时还不能。
  赵鸣筝再次吻住秦鹤洲,掠夺着属于对方的一切。
  足够了,他们之间,不必再多言了。
  时间总会冲散一些东西,时间也总会沉淀出一些东西,他们还有漫长的一生。
  正文完
  第46章 番外·新生活1
  1
  紧赶慢赶,两人终于到了徽州。
  月娘已经过了半岁,眨眼长成了白嫩嫩的小姑娘,会好奇地指着院子里柳树上鸣叫的黄鹂鸟,也会开始咿咿呀呀地学大人讲话。
  进了院子,迎上来的赵舞霓看到秦鹤洲,脸上的笑意凝了几分,像是心中权衡再三,而后直接越过他,走到赵鸣筝面前嘘寒问暖。
  赵鸣筝看向赵舞霓和秦鹤洲,一时间不知道二姐为何如此。
  但秦鹤洲并未觉得尴尬。
  赵舞霓对自己的“接纳”,愿意尽心照顾月娘,完全是因为赵鸣筝,可让她不计前嫌与自己握手言欢,实在是过于强人所难。
  这样已经是最好。
  秦鹤洲也顺着赵舞霓的意思,不与她有任何目光接触,快步走到奶娘身边,接过了正在好奇地看着自己的月娘,留下一头雾水的赵鸣筝独自面对二姐的询问。
  月娘胆子并不小,甚至完全不怕生,见到秦鹤洲想抱自己,就伸出手,“呀呀”叫了两声,催促秦鹤洲快一些。
  秦鹤洲忍不住笑起来,把月娘抱在怀里。小家伙沉甸甸的,靠在秦鹤洲胸前的时候,小鼻子动了动,像是在用气味识别眼前人的身份。
  “我是爹爹呀。”秦鹤洲柔声说。
  “die——呀。”月娘还没办法完全理解秦鹤洲的意思,努力模仿着他的声音。
  听到月娘清脆的声音,赵鸣筝噗嗤笑了起来,开口逗她:“我们月娘好聪明的呀,会叫父亲吗?”
  “fu……fu……”月娘吹气似的憋了半天,也没有把父亲两个字叫出来,急得眉头直皱,转身去求助赵鸣筝身后的赵舞霓,“姑,姑!”
  赵舞霓笑道:“不急的,咱们月娘慢慢学。” 第46章   2
  秦鹤洲去见了李景明。
  虽然没有正式拜入门下,但秦鹤洲依旧是李景明教导出的最得意的弟子。
  那些年在武馆同吃同住,李景明早就将秦鹤洲当成了自己家中的后辈一样。
  “你这些年的事,我都听说了。”李景明说。身在江湖,想要不听到秦鹤洲的名号都难。
  有时李景明听到别人议论羽春楼那个满手鲜血的魔头,总是觉得割裂,没办法联想到秦鹤洲那张神情总是过于早熟过去冷漠的脸。
  如今再见,他依然没办法将那些传言与秦鹤洲这个人划等号。
  秦鹤洲似乎只是从武馆出门转了一圈,天黑便回来了一样,好像中间根本没有这二十年。
  他看起来还是像从前,只是眼神里少了当初的那份傲气与倔强。
  “李师傅……”秦鹤洲进房间后便跪了下来,看着病榻上枯瘦的老人,开口道,“我让你失望了。”
  “我对你并没有什么的期望……你能找到安身立命之所,坚持自己认为对的道路走下来,就已经很好了。你起来吧。”离开师门的时候,李景明就看透了许多,就像他没办法劝师兄放弃与邻国的交易一样,他也没办法去指责秦鹤洲的所作所为。
  是非对错,在个人心中。
  “只是二十多年,你都没来看过我。”李景明面带笑意朝秦鹤洲埋怨着。
  秦鹤洲起身,朝李景明解释:“我不能来,因为会给武馆的孩子们招来杀身之祸。”
  羽春楼仇家满天下,若是被知晓了楼主与徽州的一个小武馆渊源匪浅,李景明和那些孩子们都会因此被连累。
  李景明没想到羽春楼是这样凶险的地方,失神道:“这些年,你辛苦了。”
  3
  并没有在徽州住上几天,秦鹤洲与赵鸣筝就带着月娘离开了。
  是赵舞霓先逐客。
  “月娘已经断奶,你们可以带她离开了。”
  “二姐,你一个人,师叔这里……”
  赵鸣筝与秦鹤洲商讨过,想先留在徽州,帮赵舞霓分担照顾李景明的责任,等替师叔养老送终,他们再回巫医谷。
  但当时秦鹤洲就说了,自己也愿意这样做,但赵舞霓一定不会答应。
  赵鸣筝当时还不信,可是今日听见二姐下逐客令,赵鸣筝才终于认清二姐并没有想要和自己生活在一起。
  他拗不过二姐,只能留下了与巫医谷的联络方式,老老实实带着家眷回了南边。
  “因为赵舞霓不是你。”秦鹤洲说,“赵舞霓受不了日日与我相对,到徽州这些天,她一句话都没同我说过。”
  “二姐她不是讨厌你。”赵鸣筝觉得自己跟全天下所有处理不好母亲与夫人关系的无用丈夫一样,只能说些苍白的话,但也改变不了什么。
  “我知道。”秦鹤洲说。他很感谢赵舞霓,中秋那夜没有赵舞霓的援手,自己和赵鸣筝恐怕早已死在许澄手里。没有赵舞霓尽心照顾月娘,赵鸣筝也没办法带着性命垂危的自己和刚出生的婴儿一起到南疆。
  赵舞霓口硬心软,敢爱敢恨,也正因此,她没办法勉强自己与秦鹤洲尽释前嫌。
  秦鹤洲觉得,自己不出现在她面前,让她在亲情与恨意间左右为难,就是对她最好的回报了。
  4
  一家人回到了巫医谷。
  江玄看见月娘,嘴上不说,但是人便能看出来他很喜欢这个孙女,甚至动了让大徒弟收徒的心思。
  秦鹤洲劝住了江玄,说孩子还小,若是长大了才发现没有天赋,反而白白耽搁了师弟的精力。
  赵鸣筝不服气地插嘴道:“我的女儿,怎么可能在医术上没有天赋?”自己可是自学成才,并以用毒名扬江湖,于药理一道上,即便是巫医谷也只与他不相上下而已。
  但他也没有想要月娘拜入巫医谷门下的意思,毕竟这可不是什么好差。
  少谷主现在没有弟子,月娘拜师就会成为大弟子,未来不仅要肩负巫医谷的存亡,还不能轻易离开谷内,小丫头若日后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还不得被憋死。
  当然这也不意味着做二弟子就是什么好事,出师后就要四处漂泊,离开从小长大的师门,搞不好一辈子都没回来的机会。
  赵鸣筝想了想,决定还是亲自教导月娘,有自己和秦鹤洲在,月娘一定不怕被旁人欺负。
  一家人就这么在巫医谷住了下来。
  巫医谷真正传承师门的只有少谷主一个人,但居住在谷内的人却并不少。
  有像秦鹤洲和赵鸣筝这样前几代谷主的家眷,也有韦秋和周桐这样因为各种因缘际会隐居在此的人,但谷内地广人稀,各人见了也只是友善招呼,并没有过多干涉彼此生活,反倒自在。
  秦鹤洲身体调理得差不多,经常和韦秋习武较量,韦秋和秦鹤洲习武的路子不一样,秦鹤洲是杀人的剑法,韦秋则上过战场的缘故,防守能力大于进攻,两人打在一起,总分不出胜负,但互相学着对方的招式,也津津有味。
  赵鸣筝则在疯狂偷师,扎进巫医谷藏药方的地方废寝忘食,其实这也不合规矩,但赵鸣筝给了少谷主不少自制的药方,少谷主拿人手短,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5
  秦月五岁大的时候,少谷主终于收到了徒弟。
  大徒弟叫陈胥,是韦秋和周桐的女儿,姓氏是两人对着百家姓抓阄取的。 第47章   小徒弟叫陈惜樽,是个孤儿,姓氏是跟着师姐叫的。
  陈胥性格认真谨慎,是学医的好料子,少谷主本就性格和软,做不了严师,对自己靠谱的大徒弟很是满意。
  小徒弟陈惜樽则散漫偷懒,全靠着小聪明才能撑过师父的考核。
  秦月在巫医谷,常常和陈惜樽一起跟在陈胥后面,陈惜樽练针,秦月配药,陈胥像个小大人,监督着两小只学习。
  巫医谷远离人烟的日子,对秦月而言倒是非常充实。
  也是这一年重病多年的李景明离开了人世。
  秦鹤洲回去奔丧,见葬礼上满是前来吊唁的三教九流的人,秦鹤洲认出他们当中有些人是从前武馆与自己一同学艺的同窗,有些年龄小些,应当是自己离开后才加入武馆的门生。
  李景明与师门闹翻,这辈子没有正式的衣钵传承,但武馆的门生遍布天下,都打心里将李景明认作了自己的师父。
  葬礼结束后,赵舞霓同赵鸣筝聊起自己的打算,说她想着外出游历几年,之后把师叔留下的武馆重新开业,继续招收门生。
  赵鸣筝将自己的私房钱给了二姐一半,说权当是自己与二姐合开的武馆,来日一家人若回中原,也好有个落脚的地方。
  赵舞霓拿着足以维持武馆十几年的钱,猜出这钱是秦鹤洲给的,只是借了赵鸣筝的名头,于是破天荒地朝秦鹤洲道了谢,只是神色无比僵硬,显然还是不能习惯与秦鹤洲这样心平气和地讲话。
  秦鹤洲笑了起来,说不用勉强,话音未落,秦月闹闹腾腾地跑了过来,抱着赵舞霓说:“姑姑带我去街上转转,给我买糖葫芦吧!”
  第47章 番外·新生活2
  6
  秦月十岁的时候,宋悦回了谷里。
  武功尽失,面目全非。
  他把自己锁在房里三个月,再次出来时,宋悦已经变成了赵泽端。
  他永久地修改了自己的容貌,声音也变了,让谷内上下一律叫他赵泽端。
  赵泽端手筋已断,再也不能习武,他躲在巫医谷里几个月,不提离开,只是长久地坐在草地上发呆。
  秦月最先对沉默的赵泽端产生了好奇,和陈惜樽两个人有意在赵泽端发呆的草地上玩耍,故意去跟他说话,问他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没有什么不开心的。”赵泽端看着小丫头好奇友善的目光,跟着笑了笑,“我只是失去了一切,什么都没有了,所以觉得每一天都差不多。”他再也不像十年前那样活泼,给朝廷卖命十年,下场并没有好过被定国侯欺瞒在羽春卖命二十年的秦鹤洲。
  “你叫月娘?”赵泽端问。秦鹤洲的这个孩子,还是他和韦秋就下来的,一晃这么些年。
  秦月点点头:“是我的小名。”
  “我有一个故人,也叫月娘……”话只讲到这里,赵泽端又戛然而止,似乎想到了什么,呆呆地看着远方。
  秦月不明白这位神秘的人,回去询问了秦鹤洲,秦鹤洲没有多说,只是赵鸣筝转天也去了那片草地。
  作为同样在灭门中侥幸活下来的遗孤,赵鸣筝和宋悦总是有种同病相怜。
  然而这次赵鸣筝也没办法宽慰赵泽端,他只能听赵泽端讲述他们分别后的这十年,听一听钱青是怎么变成宋悦,宋悦又是怎么变成赵泽端的。
  当年宋悦回去后,治好了纪维的双眼,后来一同出任务,纪维为救宋悦身受重伤,一条腿差点废了。也是这几次生死患难,两个感情迅速升温,从兄弟之情逐渐变成了爱侣。
  那十年快意极了,宋悦与意中人成亲,当上了仪鸾司正使,一时间风光无两。
  一年多前,纪维接到了诛杀镇西侯的密令。
  镇西侯是周棋死后接替他驻守西北的统帅,驻军西北后他开始鱼肉百姓,涂炭生灵,终于意图谋反。
  宋悦知道此局必有去无回,不愿纪维前往,于是决心替纪维赴死。他既知自己必死,不想纪维因自己愧疚终生,便编造谎言,让纪维误以为自己爱上他人,与纪维恩断义绝。
  后西北之行,九死一生,宋悦虽活了下来,却武功尽失,形同废人。
  “别看我十年前那么弱鸡,这十年里,我的武艺可是突飞猛进,整个仪鸾司也没人是我的对手。”赵泽端朝赵鸣筝回忆起从前,神情里终于有了几分色彩,“若是两年前我回到谷里,不止你,就连你师父,也不一定打得过我。”
  不然,也不可能万军从中取镇西侯性命还能侥幸留下一条命。
  总之,宋悦活了下来,易容回到汴梁家中,看着爱人对自己的谎言深信不疑,而且开始了新的生活。
  他看着自己永远拿不起绣春刀的双手,知晓自己再也不会是纪维爱着的那个飞扬肆意的男人。
  于是他退缩,离开,亲手杀死了由他一手创造的宋悦。
  现在巫医谷,只有赵泽端了。
  (宋悦最后老婆孩子热炕头,he了哈。)
  7
  秦月十五岁的时候,学成了武艺,也精通了医术,最重要的是,终于受够了巫医谷的寂静,兴冲冲地,像每个刚刚被允许独自离家的少年一样,兴冲冲地想要一头扎进喧嚷的尘世中。
  离谷的那天,赵鸣筝和秦鹤洲把她送到出口,然后转身回家找出了赵鸣筝几天前就收拾好、一直偷偷藏起来的行李,尾随着女儿就跟了出去。 第48章   “如果被月娘发现了,我们两个都要挨训。”秦鹤洲坐在九涧镇的茶摊里,戴着斗笠,悄悄看着蹦蹦跳跳进去对面客栈的女儿。
  赵鸣筝满不在意地说:“这事儿我十五年前就想过,总之不能让这小丫头一个人,我不放心!”
  秦鹤洲笑了一声,赵鸣筝既要在女儿面前展现自己的宽和体谅,又忍不住偷偷当他的控制狂,而秦鹤洲自己,也不放心女儿独自一人扎入江湖的浪潮里。
  然而第三晚就出了事。
  秦月一路北上,住进了一家距离官道不远的客栈。
  秦鹤洲和赵鸣筝尾随者秦月进去,也要了间房,就在秦月下榻的地方不远。
  店家送酒菜上来的时候,秦鹤洲半个身子探出窗外,观察女儿住的地方,就发现了窗户有些不对劲,关不上的样子。
  紧接着赵鸣筝闻了下壶里的浊酒,眉头一皱,笃定说道:“酒里被加了药。”
  “什么药?”秦鹤洲听罢便转身回到室内,不满地打量着这家简陋的客栈。
  “也没什么,最简单的迷丨药,能睡一觉而已。”
  秦鹤洲点点头,跟赵鸣筝交流了一下眼神,随后两个人一起跑去了秦月的房门外守着。
  两人一左一右门神似的靠在门框边,并随手打晕了三个试图闯进房间的壮汉。
  赵鸣筝看着秦鹤洲,往他身边挪动了几下,头靠在秦鹤洲肩膀上,后知后觉问道:“师父,咱们这样是不是挺傻的?”
  “确实挺傻的。”夜色深了,秦鹤洲抬头看向廊外,一颗一颗数着星星。
  “其实月娘比我十几岁的时候厉害多了。”赵鸣筝说,“我打架也打不过咱们闺女。”
  秦鹤洲:“但你也没挨欺负,一点亏没吃到。”
  “那能一样吗?我当时有你护着,谁敢来欺负我?”
  赵鸣筝想了想,又说:“时间好快啊,一眨眼就这么多年,连月娘都这么大了。”而自己和秦鹤洲也都老了。有时对着镜子,赵鸣筝也会惊心,但仔细数数,他和秦鹤洲就这么生活在一起了三十五年,甚至白头偕老都不再算是一句空话。
  羽春楼倒了,现在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换成了仪鸾司。江山代有才人出,已经几乎没有谁再记得羽春。曾经在羽春的日子,都遥远得如同一场梦。
  “对了,能打个商量不?”赵鸣筝突然开口问。
  “什么?”
  “咱父亲让我给他晒的那二百斤白术,能减一半儿吗?”赵鸣筝说,“他那好徒弟闲着没事要编医书,央了我给他写药方,我老胳膊老腿的,快要累死。”
  “别提了,你也就是写写医书,不用盯着陈惜樽那熊孩子习武,不然咱俩换换,你那白术我包了,你替我看着陈惜樽扎马步?”
  “饶了我吧,陈惜樽那小子,跟他缠一天得折寿三个月!”
  秦鹤洲轻声笑了起来,赵鸣筝凑近,吻了吻他的唇角。
  秦月睡了个好觉,一觉醒来日上三竿,临走时秦月跟小二说自己昨晚太困,不小心摔碎了饭碗,店小二只说无妨,连银钱都没让她赔偿,快速地朝秦月挥手让她尽快离开。
  秦月一边感慨着这世道还是好人多,一边背着行囊细细盘算着自己接下来该去哪儿玩。
  “要去趟徽州看姑姑,还要去洛阳赏牡丹,汴京当然也得去,还想出关去看草原呢……”
  不远处的赵鸣筝慢悠悠转头,朝着身侧的秦鹤洲说:“我觉得吧,我可能一时半会儿,也没办法回去晒白术了……”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