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1节   本书名称: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本书作者: 娴白
  本书简介: 【正文已完结】
  一开始,窦姀是窦家最不受重视的庶女。
  直至某一日,小娘勾搭外头汉子的事情败露,窦姀的身世昭然若揭,一朝更替云泥之别,她从窦家的庶女沦为人人鄙夷耻笑的“野种”。
  那一晚,她名义上的弟弟窦平晏找来。
  窦平晏,正房大娘子的嫡子,一个少年郎,气宇轩昂,最最风光霁月的存在,却在无数个夜晚来到她闺房。
  起先他说,
  我们一个屋檐下过活十几年,我舍不得阿姐。
  我不会让阿姐走。
  窦姀因此感激涕零,深念弟弟大恩。
  不是亲弟,却甚之亲弟。
  再后来他攥着她的脸,眼底执念深重: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怎么说也要过完这辈子,下辈子我放你做自由人。
  阿姐,你怎么不信,我们本来就该天生一对。
  【ps,好久前想写的梗,故事是这么个故事,男女主无血缘+强取豪夺
  然后,男主不是个正常人…...思想认知异于常人。咱女主还是个正常滴】男女关系、亲热行为、感情描写,发生在伪血缘关系解除之后。
  双c。
  文案写于2023.4.3(2.0版)
  有两张很喜欢的封面,每天轮着用,分为白天模式和夜间模式~~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边缘恋歌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窦姀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人后他想做夫妻
  立意:不被困苦所打倒
  第1章 弟弟
  得知窦平宴归家时,窦姀还在窗边绣花1。
  窦姀今年十五,是窦家最不受重视的庶女。府里真心待她的人,一边手都数得过来:一个是她的亲娘马姨娘,一个是弟弟窦平宴,一个是......
  如果仔细想想,好像找不出第三人了。
  九岁那年,窦姀曾被一个道士算过命,说是“天命不详”,与老太太命格相克。从那时开始,便遭人唾弃。老太太厌恶她,连带着府里上下的丫鬟婆子也轻看她。
  于是,她就被送去乡下庄子住了两年,十一岁时才重回窦家。
  没想到刚回窦家没两年,老太太就病死了。
  窦府许多人都觉得是她克死的。兄弟姐妹们冷落她,避她如蛇蝎,只有一人例外——那便是窦平宴了。
  窦平宴是她的弟弟,正房大娘子嫡出。说是弟弟,其实也没小几岁,与窦姀是同年所生。
  窦平宴可是整个窦家的眼珠子,最最风光霁月的存在。
  他自小聪慧识学,上进好读,年纪轻轻便过了乡试。三个月前跟着叔伯外出游学,终于也要回家了。
  入了秋后,一天比一天要冷。窦姀的绣工很好,寻思给弟弟绣个寒冬用的暖帽。
  只是她一个时辰前去管事那儿领些做帽的好毛皮,却被人赶了出来。
  管事的婆子看都没看一眼,一口便回绝:“这些毛皮主君、大娘子都紧着用,哪有多余的份额给姑娘您呢?”
  窦姀人微言轻,没有办法,只能离开。
  黑夜,梨香院的屋里透出暖光。
  窗前的案上燃了盏滕花烛台。窦姀坐在案边,针线都还在手,却对桌面的琥珀、松绿玉犯了难......这些玉石她费了好大功夫才得来的,原本准备绣好,嵌在暖帽上的。现在没有绣帽子的毛皮,该怎么办呢?
  正寻思之际,院子门前忽然有人喊道:“二郎君来了!”
  她抬头之间,便见一人步履生风进屋,轻轻唤了声,阿姐。
  …
  窦平宴这趟从苏州回到江陵,一路车行,风尘仆仆。傍晚刚赶到家时,天又下起毛毛雨,沾得他衣袍微湿。
  窦姀即便早知道他要归家,真正见到人时,不由神识一怔。
  好久没见了。
  从盛夏到深秋,三个月过去,他和她记忆中的模样好像又有偏差了——他长高了不少,现在将将高出自己半个头,容貌眉眼越发的清俊。只是眼下有淡淡青痕,可见并没有睡好。
  窦姀性情懒散,旁人不喜欢她,她也不爱多说话。可对于弟弟却是不同,听到他快到家,已经盼望了好几天。
  她假装不认识,探头来来回回瞧了半晌:“这是谁家小哥啊,好生脸生,怎么从前没见过?”
  说完起身,转头便要招呼人来沏茶待客。
  窦平宴连忙拉住手臂,目光却停来,轻轻一笑:“我回来了,阿姐欢喜吗?”
  “不欢喜。”
  窦姀半开玩笑地把针线往桌上一丟,也不看他,“这么久没回来,怕是寻见什么漂亮妹妹了罢?”
  窦姀一说,他也连带着笑。
  窦平宴捡起她的刺绣,上面绣的是一双鸳鸯。他认真瞧了瞧,淡然笑道:“早知道阿姐也不欢喜我回来,我犯什么傻,见过母亲之后,偏要赶着来见你,真真是真心付错人。”
  姐弟两个感情很好。
  窦平宴待她,比其他几个姐妹要亲厚些。
  其实更小的时候,窦平宴远不比现在这样能说会道。儿时的他沉默少言,不爱理人,却乐意和她这个姐姐多说几句……窦姀想,或许因为自己是家里最不受待见的庶女,他看旁人怠慢轻贱,便多了这些怜悯之心。
  窦平宴这趟从苏州游学,带回来许多只箱笼。
  他说有好东西要给她看,话音落下,便见两个小厮抬着一口大箱笼进来,足有半人高。打开,有各种丝线,绫罗绸缎。贵价的金丝银丝倒还另说,更甚者是不常见的珍珠丝。箱笼里还有难寻的芙蓉绸、青?面。
  窦姀只一眼,一时愕然住:“这些......得费上多少钱财?”
  他却微笑,“苏绣的名声冠天下,听闻绣巷卖出的染线有百种之多,阿姐又擅女红,我便寻了这些。但收下无妨,两个姐姐要议亲了,我也给她们带了不少,母亲不会说什么。”
  窦姀是窦家的第四女,上头还有三个姐姐。
  大娘子没有生女儿,三个姐姐和窦姀一样,也都是不同姨娘生的。
  大姐在前年出嫁了,嫁的是江陵世家。二姑娘和三姑娘,年方十七,都比窦姀大,正是到了议亲的年纪。
  今早有媒人上门相看时,窦姀的亲娘,也就是马姨娘,特特催她去给大娘子请安奉茶。
  窦姀哪能不懂马姨娘的心思?
  之前马姨娘便老耳提面命地说:女儿家这辈子的落脚无非找个好郎君、好归宿,像你大姐姐那样。正是因为你爹和主母不重视你,自个儿才要更加卖力地往上爬!姨娘的话,你知晓了没?
  可惜窦姀偏偏是个不上道的人。
  无论马姨娘怎么唠叨,她总是左耳进右耳出。
  今早马姨娘为了让她在媒人跟前露露脸,非逼着她赶在前头给大娘子请安。
  主屋里有她两个议亲的姐姐,大娘子和媒人在里头谈笑。窦姀不想落了刻意,索性便躲在屋檐下,拿一根树杈挖蚁洞。
  等到日近中午,媒人走了,大娘子的丫鬟瓶翠看见她,问:四姑娘,您在这儿做什么呢?
  窦姀这才抬头,慢悠悠说:姨娘让我来给大娘子请安。
  瓶翠愣了一下,看看这大日头......请安?瓶翠想了想刚离开的媒人,顿时明白了点东西。
  面上虽不显,心下却嗤笑这四姑娘真是个傻不愣登的,马姨娘想让她来露脸,偏偏她胆小如鼠,人走了才冒头。
  瓶翠回头,就把这事跟大娘子说。大娘子一边吃着茶,琢磨了会儿,也觉得傻得可笑。
  这厢窦平宴回来,窦姀很高兴,拿出上个月攒下的好茶招待他。
  她出屋,先唤了两声春莺。
  春莺九岁时候被买入窦家,是梨香院的丫头,跟着窦姀有五年了。
  今晚很奇怪,窦姀找不到春莺,又没在梨香院看见马姨娘和婆子们的身影。
  她们都去哪儿了......?
  窦姀怕弟弟等久了,索性自个儿先行。
  夜风靡靡,她把灯笼放在一旁,烧起陶鼎。正扇着炉火,身边忽然落下一道长长的影儿。
  头顶传来他的声音:“阿姐,别忙活了,我来。”
  窦姀揺了揺头,表示不用。窦平宴却偏拉着她的胳膊起来,取过手里的竹扇,蹲下身代她烹茶。
  窦姀微微一笑,露出丁点梨涡,陪蹲在身侧,就像两个人小时候一起看湖鱼那样。
  猩猩火光里映出他眉眼的轮廓。他没有看她,一心都在烧水。扇着扇着,忽然轻轻地问,“姨娘是不是也在给你相人家。”
  窦姀“啊”了声,立马矢口否认:“这种事,不都只能由主君和大娘子做主吗?况且我才多大呀,两位姐姐的亲事都还没着落,怎么就轮上我了。哪能这么早呢?”
  闻言,窦平宴回头看她,笑笑:“也是。”
  他边扇边说,也不过随口一聊:“我回来时,便听瓶翠说早上的事了,这才一问你。要我说,也是你姨娘太心切了,有什么可急的。我阿姐样样都好,还怕找不到人家么?要是阿姐早早离了家,我无聊地怕不是只能坐家等死。”
  窦姀一听,急忙捂住他的嘴,“呸呸呸!这种不吉利的字眼怎么能挂嘴边呢!等我熬成大姑娘,你都娶妇了,只怕赶我这个姐姐走还来不及。”
  他唔唔了两声,被捂得说不了话。等到窦姀拿开了手,他才惬意悠悠地笑出来:“这个家里,阿姐与我相依为命,相伴相守,谁也不会赶你走。那就这么说定了,若没有合适的人家能嫁,我们姐弟就在家中相伴一辈子。”
  烹好茶回到屋里,两人不聊家中琐事,说起自己这三个月来在苏州游学苦读,遇见的人与事。说罢,他望着窦姀莹莹的眼,半开玩笑地说,日后阿姐跟我也去见见罢。
  窦平宴在梨香院待了足足一个时辰,要不是大娘子遣人找他,恐怕一夜都说不完。
  弟弟一走,窦姀收拾收拾屋里,出门一看,漫漫长夜,院子里还是一个人都没有。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2节   梨香院很小,除了马姨娘和她,只有春莺和两个伺候姨娘的婆子……可是今晚她们竟都不在。这人都去了哪儿?
  窦姀倚在门边望去,姨娘那间屋子,一点光都没有。
  难道姨娘早早就歇下了?
  窦姀心头隐隐跳着,今夜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
  月黑风高,她提步往马姨娘的屋子走去。先在门前唤了两声,姨娘、姨娘......见没人应答,窦姀索性推开门,往漆黑的屋里走两步。
  灯笼的光影打落,忽然,照出了横陈在地上的尸体......窦姀吓得僵直,死死捂住嘴,险些叫出了声。
  她浑身都有些抖,猝不及防,一只手拍在她的肩上。终于惊叫一声,腿软的跌在地上,紧紧闭着眼,双手胡乱挥着:“我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
  “是我!”
  那人急忙蹲下去堵她的嘴,窦姀听见熟悉的声音,猛地张开眼,看见的却是马姨娘的脸。马姨娘压低声音,示意她不要声张,又去悄悄关上了门。
  窦姀吓得一时没缓过来,腿都站不起。马姨娘摸黑迅速地走入里屋,不知道翻找什么,出来时,抓住窦姀的手,神色紧迫:“姀姐儿,快、快跟我走!窦家不能待了!”
  第2章 逃亡
  横陈地上的婆子尸体......和马姨娘惶恐急切的神色,窦姀反应过来,下意识的害怕不已。
  姨娘是不是杀人了!
  马姨娘把她的手抓得很紧,并没有多解释的意图,拽上窦姀就往外走。
  他们梨香院坐落在窦府最西边,出去没几步路就是角门。
  往日的角门都有六个小厮守着,今晚这时候却没人。
  窦姀被马姨娘拉得踉踉跄跄,心头害怕,话都来不及问,马姨娘从袖里掏出钥匙,利索开了锁,一把拽着女儿出了门。
  天色很黑,屋檐下的灯笼高高照。
  门外停了一辆马车,有个驭马人坐在前板等候。窦姀刚辨认出此人是张伍,是主君常用的马夫,就被马姨娘推着上了车。
  马姨娘也进来,随后探头轻轻一喝:“快走!”张伍得了信,立刻扬起马鞭,驶车飞奔。
  马车驶得极快,窦姀起先没坐稳,脑袋栽倒马姨娘怀里。马姨娘紧紧抱住她,“姀姐儿,姀姐儿,我们母女俩能不能活就看这回了!”
  窦姀现在都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发懵地从姨娘怀里挣出来,甚是惊惧地看她:“你......你是不是犯事了?苗婆子为何倒在地上?姨娘,你别吓我,你是不是杀了她......”
  马姨娘脸色发沉,点点头,又摇摇头。
  眼见窦姀急了,马姨娘立马撇清道:“不,我没杀她,苗巧凤只是被我药昏了。姀姐儿,我是杀了别人!”
  马车飞得不稳,马姨娘的声也跟着颤:“你还记不记得,以前老太太尤为信鬼神。你九岁那年,家里来了个算命瞎子,说你不祥,险些就把你带走了!后来是我找了个新的算命道士,偷偷顶替了他,这才保下你的,只是送去庄子住了两年!”
  庄子的那两年浑浑噩噩,有多苦,怎么熬过来的,窦姀如今已是不堪回想。
  可她仍旧一头雾水,问:“跟这有何相关?”
  马姨娘恨恨咬牙:“后来那新道士在我身上发现了点东西,一回回向我索钱,先是五十两,再是一百两、两百两......这回竟是想要五百两!若我不给,他便要把我偷汉的事抖落出去,让整个窦家都知晓!我、我只能杀了他!他死了两个月了,现在官府快要查到我头上,只怕掩不了多久!”
  窦姀听到最后一句,神魂一震,仿佛被雷打了般。
  车舆一晃一晃,木窗被帷幔遮得严实,丁点气都不透。里头没有灯笼,昏暗寂寂,只有两人彼此交错的气息。
  她忽然觉得头胀,好像活着梦里一样,一时回不过神,气也忘记喘了。
  马姨娘瞧这愣愣的神情,知道话突然,生怕女儿吓傻在半路,急忙拍她脸颊。窦姀好半晌才回味过来,呆呆地问:“姨娘,你跟谁私通了?”
  马姨娘不说话,唇抿成一线。
  马车还在飞快地跑,窦姀脑袋嗡嗡,不敢置信地靠在木枕上。
  她还有个哥哥,窦平彰,大她六岁,已经迁出梨香院住了。马姨娘也把他当眼珠子疼,今晚跑路却没带哥哥,只带了她......
  窦姀倏地意识到一骇人的事——
  哥哥是家里亲生的,而她不是窦家的女儿!
  她不是,她不是.....原本以为,别人嫌自己天命不祥,已经是很糟的事了。没想到这样糟的事永远没有下限,她竟不是窦家的女儿。
  窦姀不敢信,想求证姨娘是不是,可是到口的话却像瘪了气的球,问不出来。哪能料不到结果呢?都是不尽人意的。
  “姨娘,”最后只有这么怔然地一问,“那我是谁的?”
  就在此时,车舆剧烈晃动,张伍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后头有人追来了!绫玉,咱们得换道走!”
  绫玉是马姨娘的名,窦姀都没见过爹爹这么喊过她。然而这个马夫却能唤得如此自然……当中苟且简直明了。
  马姨娘沉着脸掀开帷幔,往车窗外望,后头追来的人马卷起尘土,声势浩大。
  那些追兵看不出是窦家的,还是官府的……但无论落到谁手上,都是死路一条。马姨娘想了想,当机立断道:“换第二条道,往长平街的方向去!”
  江陵不同于别的州县,就是江河多。窦姀知道,长平街的尽头有个乘船的古渡口,自前朝开始就有了,来往漕运,热闹非常,迎四方货物。
  而马姨娘想要长平街去……无疑是想去码头,乘船离开。
  天上又下起毛毛小雨,打湿了整个江陵。
  现在窦姀还僵坐着,意识到即将要和姨娘离开江陵,有些措手不及。马车驶得太快,摇摇晃晃,突然“砰”的一声,一枚玉珏从她袖中掉了出来。
  窦姀弯腰,却被马姨娘先一步捡起,塞进她手里。
  马姨娘瞥了一眼玉珏,“这是宴哥儿的吧?”
  窦姀点点头,收入怀里。
  “难得他待你有这份心,我记得这玉珏还是他出生那年,主君特地跑去观音山求的。府里的主子下人都势利,他倒是少见。”
  马姨娘不说还好,这么一说,窦姀便想起屋檐下,窦平宴一边认真烧水,一边说,“这个家里,阿姐与我相依为命……我们姐弟要在家中相伴一辈子……”
  窦姀很清楚,若是今日一走,恐怕再也不会回江陵了。整个中原多少州县,车马倥偬,所行又是山高水远,不管要去哪,他们姐弟俩这辈子也见不到了吧?
  张伍驭马的手艺很好,在街巷中七弯八绕的,就甩开了追兵。马姨娘再往窗外探,已经看不见后头黑影了。
  马车在江前的码头停下。
  杆上黄灯高挂,浩荡的江面飘起濛濛薄雾。寂静夜色下,江面停泊船只有很多,有商贩漕运用的楼船、平船,也有许多叶竹筏小舟,只是没怎么看见船家。
  马姨娘很是急切地拉女儿下马,但是一下来,人却愣住了。
  张伍将头顶的斗笠摘下,抬眼眺望,奇怪道:“那赶船的徐老三呢?怎没瞧见人在哪?”
  天上还在下着毛毛小雨,窦姀眼睫被水珠沾湿,沉得张不开。
  她现在仓皇无措,不停用手揉着眼眸,时不时望望烟雨的江面。
  马姨娘久看不见人,索性急道:“没准是停哪儿了!时辰不多了,我往东走找找,你往西走找找,找着了咱们会头!”
  说罢,马姨娘似是又想到什么,把窦姀往张伍跟前带了带,一咬牙道:“姀姐儿交给你!你是她爹爹,又懂些皮毛功夫,比我能护得住她!”
  窦姀不安,急忙想牵姨娘的衣袖,可是马姨娘已经提步往东赶了。
  “姨娘...”窦姀的眼泪蓄起。
  容不得她急,张伍只很快看来一眼,没有说话,拽住她往西走。
  张伍是个习武的粗人,面庞黑黝,身长八尺1,形容孔武有力。他腿长,步子也大,拉着窦姀的胳膊,走得又快又莽,窦姀迈得吃力,勉强能跟上。
  渐渐地,雨势变大。
  原来的毛毛雨凝成水珠,噼里啪啦打落下来,他们的衣裳都湿浸头了。窦姀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发髻也湿,发丝一缕缕的沾在鬓边。
  她走得踉踉跄跄,忽然,一个不稳当,玉珏又从袖中出来,落进泥土里。
  她想要去捡,可是张伍却丝毫不停,又往前跑了好几步。窦姀急急道:“等等......等等......我有东西掉了!”
  张伍只顾拉着她往前。
  窦姀见他一言不出,急得推他手臂,张伍只好道:“别管那劳什子了,我们赶路要紧。”
  “不,它是弟弟给我的,我丢不得。”
  她突然挣开那男人的手,往后跑几步,刚捡起玉珏,忽然就蹲着不动了。张伍很快瞧出意图,跑过来问:“是不是不想走了?”
  窦姀一时默然,还不能接受姨娘说的那些话,不敢信眼前这人真就是她爹。没想过要这样离开江陵,她生活了十多年的家。
  可是再舍不得,又能做什么呢?窦姀很明白,自己跟姨娘一样,留下来只有死路一条。
  她是姨娘和外男生的野种,父亲一定会杀了她。
  窦姀怔忡盯着手心的玉珏,最后还是咬牙站起,“走吧。”
  张伍显然松了一口气。
  正要继续赶路,窦姀一转头,忽然瞥见身后火光连天,一批人马朝这而来,声势浩大。
  张伍脸色一沉,拉起她就跑。一直往西、一直往西,直到快尽头,江面已经没什么船只,都没看见徐老三的木筏。
  他灰惨不已,这才意识到,或许马绫玉走得那条道才是对的。
  可是他们两条腿跑,哪能比得上四条腿的马快?
  不一会儿,追兵已经快到了。他们有十几人,手持着火把,明艳艳一团。张伍眼见不妙,已经跑到江边,立马拖窦姀跳了江。
  “憋气,憋气!”
  江水漫过头顶的那刹那,窒息感忽然而至。
  窦姀感觉有一只手,紧紧捏住自己的鼻子。
  她不会凫水,甚至有点怕水,怕得她以为自己快死了,死死闭紧眼睛。
  她能感觉到,张伍带着她拼命朝一方向游,似乎是想游到湖面的木筏上!
  茫茫的黑暗中,耳朵灌水轰鸣,她依稀听到江岸的声音,有人喊道:“好你个歹人,竟敢挟持四姑娘!你赶快放人,我们饶你一条狗命!”
  张伍显然不肯放。
  还在拖着自己拼命往湖心游。
  窦姀半个头都浸在水中,只觉胸腔极其难受。即便有张伍拖着她腋下,她却还是惶恐不已,觉得自个儿快要死去。
  忽然,只听得嘭嘭嘭几声,江岸陆续有人跳了湖,江上的人还在高声喊道:“让你放了四姑娘,听没听见?不想活命是吗!”
  张伍还是一声不吭,拼命带着她往前游。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3节   张伍即便熟识水性,可带着个人,终究没有追兵游得快。不过一会儿,便被追上了。
  那人是窦家的家丁,张伍很快认出来,他竟是自己在窦家相熟的人。
  他水性好,游得比旁人快出一截,明明赶在张伍前头,却还迟迟未出手拦截。只喝声道:“你疯了吗!赶紧放人,带人追来的是二郎君!他说你放人,就能饶你一命,你再游下去,自个儿都活不了!”
  ......
  窦姀呛了好几口水,难受得胸腔欲裂。模模糊糊间,她好像从一人手中,换到了另一人手中。
  那人拖着她,朝着反方向游......窦姀的眼睛酸酸涩涩,难以睁开,神识模糊得只觉这片江水真的好长好长......仿佛没有尽头似得......
  她被拖到岸上时,浑身湿漉漉的,趴在地上一声又一声地剧烈咳嗽。
  她感觉好像有人蹲下,在轻轻拍自己的背。等到她把胸腔的水全咳出来后,窦姀用力擦了擦眼睛,睁开第一眼,望见的是窦平宴的脸。
  他正蹲在她身前,昏暗的月光下看不见神色。只有低低的声,“阿姐受惊了。”
  第3章 迷茫
  他从袖里抽出方帕,擦拭她湿漉漉的脸。擦完脸,又拾起发丝捻干。
  窦姀片刻后缓过神来,挣扎着起身,刚想说话,便有家丁骑马从江的另一岸过来,气喘吁吁地禀报:“二郎君!马姨娘乘船走了,眼下找不到能用的船只,我等根本追不上!”
  窦姀闻声怔了怔,明明该为姨娘的逃命而庆幸,自个儿却显然有些落寞。
  她的脑袋充杂了太多事,现在沉沉的。
  窦平宴看了她一眼,对家丁说:“追不到就算了。昌叔带的人还在长福街追捕,你过去跟他知会一声,让他不用再找了,先行回府。至于四姑娘,我会带回去。”
  昌叔是窦府管事的,今晚窦洪得知消息后,勃然大怒,本只派了他来追人。窦平宴当时就在一旁,是自请跟来的。
  家丁点点头,策马离开。
  窦平宴望向平阔的江岸,马姨娘和张伍的小舟已经没影儿了。不知想了什么,须臾后回神看窦姀,抬手拂去沾在她衣袖的沙土。
  “阿姐,我们回家罢。”
  窦平宴拍拍手站起,顺道掺了她一把。
  窦姀的脸色有些迷惘,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不知不觉中,她被弟弟推着上了马车。
  等到马车摇摇晃晃地启动,她好像才意识过来,突然抓住窦平宴:“不......我不要回去!”
  衣袖被她紧紧地抓住。
  窦平宴看了眼,出声安抚道:“阿姐,我已经知晓了。但马姨娘私通之事与你无关,你也是不知情,所有人都怪不到你头上。”
  “不...不是...”
  她忽然耷拉下眼皮,松开手,整个人像只泄气的球儿,“我不是父亲的女儿,姨娘说我是...”窦姀卡了下,话好像刺在喉咙,说不出。突然有些哽咽,想起姨娘,泪珠子更是悄悄冒出,啪啪的掉在手背。伤心之际,肩膀忽然被人一揽,落进一个暖实的怀中。
  那人轻轻拍着她的背,她哽咽平息了些才道:“姨娘说我是别人的。二弟弟,我绝不能回去。我娘让主君蒙羞,窦家容不下我的。主君一定会发卖了我,要么就是给条白绫了结......”
  窦姀有些失意,泪水不知不觉,已经将他胸口沾湿了一大片。
  车舆内昏暗,窗外濛濛的细雨都浸没在车轱辘声里。窦平宴仍就揽着人儿,仿佛若有所思。静了静心,才轻声笑道:“胡说八道,阿姐什么都不知,怎就编排起自个儿的身世?有我在,阿姐勿怕...”
  事情来得太突然,马姨娘又离开了,窦姀压根听不进他的话,嘴上只喃喃着绝不能回去。
  她太清楚这样的身世,回到家中会面临什么了。
  当年家里就是因为一句鬼神之言婆婆^文海棠废文每日^更新,以巫二耳漆雾而爸一,将她一个人孤零零送去庄子住,身边只有一个婆子陪着。那两年,早已将她的心性磨得如一块平石,谨慎少言,懒散避世。可如今得知这样突然的事,她的心神竟又剧烈晃动起来。
  窦平宴见她此时心绪不稳,若不顺着,大有跳车而跑的举动。他实在无法,只能先打消回家的念头,让马车改了方向,先找一家客栈入住。
  ......
  话说这头马姨娘乘着徐老三的木筏,成功甩开岸上的追兵。
  木筏的竹竿上绑了一盏油纸灯,徐老三被马姨娘催着,卖力划着船。漂到江的正中时,忽然看见一只小舟朝他们的方向来。
  小舟上站着一个人,正拼命朝这儿挥手。虽然隔得远,马姨娘一眼就认出那人是张伍!
  马姨娘本还焦虑他们没上徐老三的船,能不能躲过追兵。现在看见人,简直大喜过望,立马塞了两块碎银子给徐老三:“快,往江中心划!过会儿把我男人和女儿都接来!”
  徐老三得了银子,高兴,胳膊捣腾得更加快。他眼睛好,隔着江远远一望,却奇道:“欸,那船上只有一个划桨老叟,一个男人,没瞧见你女儿啊?”
  “你胡说什么呢!我男人都在了,女儿能不在嘛!”
  马姨娘拔高嗓子,见怪地反驳。可是嘴上这么一说后,心里越来越没底了。
  她急得搅手帕,等到两只船彻底会面,张伍从另一船跳过来。马姨娘焦急地往他身后张望,“怎么就你回来了,姀姐儿呢?”
  张伍有些丧气:“她……她被窦家的人带走了……”
  张伍见马姨娘有些激动,连忙握住她肩头,自个儿都十分愧疚:“绫玉,是我没用,没能护得住她!那时窦家的人追来,我情急之下带她跳了江!可是我们游不过他们,他们拦住了我的去路,说,只要我松开姀姐儿,二郎君就放我走。是我没用……”
  马姨娘知道自个儿怪不到张伍身上,他若不放人,就会一起被押回窦家。可她颇为惊讶的,张伍竟被窦平宴放了条生路。他本是会被人生擒了的……
  马姨娘沉默了半晌,终于道:“宴哥儿那孩子心地善良,平日看着虽沉默寡言,却是个重情义的。姀姐儿落到他手上,倒也不算太糟……可是我却担心,窦家会卖掉她的!”
  张伍的脸色亦是沉重。
  小舟轻轻摇摇地漂在江上,若按原先马姨娘的计划,原本和徐老三约好了,这只乌篷船会送他们抵达扬州。他们隐姓埋名,重新过日子。
  可是今夜事故突发,反打她一个措手不及,现在窦姀也被带回去了,马姨娘开始忧心。
  她和张伍两人好不容易逃出生天,马姨娘很清楚,自己肯定不会再冒险回窦家。
  可是她的女儿……她又该怎么办呢?
  “不然我捎个口信,偷偷托人去求一下宴哥儿吧!求他帮我把姀姐儿带出来!”马姨娘心急道:“宴哥儿既然私下放过了你,可见他并不想对我们赶尽杀绝!他和姀姐儿亲厚,或许也愿帮她离开……”
  张伍也觉在理。如今马绫玉失手杀了人,他帮忙遮掩。官府追捕下来,他二人定然不能在江陵再待。最好的出路便是去下个州县先待着,再托人暗中捎口信。
  ......
  深夜,此时已到亥时三刻。
  窦平宴从掌柜那儿要了两间厢房后,便有跑堂的小二引他们上楼。
  “阿姐先在这睡一宿,余下的我们明日再议。”
  窦平宴点燃两盏火烛,屋里顿时亮了不少。
  他透过火烛,看见窦姀哭得红肿的眼。他伸手,正要用拇指擦掉泪痕,忽然被窦姀抓住。她望着他,神色有些紧张:“你说,姨娘会回来带我走么?”
  此话一出,霎时寂静。
  窦平宴静静看着她,并未吱声。
  窦姀凝着神,连她自己都没察觉,手指抓人的力道重了几分,迫切有个人能肯定她的话,给她点希冀。
  可是这个人却说,“不会了。”
  看着她一下子颓然下去,窦平宴立马掺她一把,扶她坐床边。
  她失落地垂着头,听见他又继续说:“阿姐,没有马姨娘,你还有我。不管你是不是窦家的女儿,你都是我的阿姐。从前没有变,以后也不会变。这么多年的情分说拋就抛,我岂是这种人呢。”
  他伸手摸她的脸,“阿姐忘了么?我们说过,要在家中相伴一辈子。”
  窦姀抬头,怅然地看他。不禁想起很小的时候,他也曾坐在池边哭鼻子。那时候她还很皮,捉了只流萤逗他笑。如今流光千转,成了他宽慰她,说我们永远是一家人。她当然信他,连亲哥哥彰都觉得她不祥。窦平宴不是姨娘生的,却能真心待她。
  她握住他的手,本还想开口说话,可今夜又是逃亡又是跳湖,实在累极了。加之伤心哭过,现在只觉得头昏脑胀。
  窦平宴劝她先睡一觉,留下一盏烛火在床头。窦姀这回听他的话,在微弱的光影中昏昏沉沉睡下了。
  这个梦好不安稳,她先是梦见那年算命的说她不祥,会克死老太太,所有人指着她骂是家里的孽障。再是梦见数年后她的身世暴露,人人又指着骂,要把她赶出窦家。主君窦洪更是怒不可遏,丢下一条白绫让她自尽。
  夜半三分梦惊醒,窦姀浑身是汗,腾得坐起身。
  还好,是梦、是梦……她拍拍胸脯,可心境却还是低落。
  从庄子回来到现在,已经四年过去。她平素默默无闻,隐没自己,如今日子过得也算安然。
  想要的,原不过是到了年纪,便寻门好亲事,不求像大姐夫家那么高的门楣。只要姑舅和善,丈夫尊她敬她,这些便够了,顺顺遂遂过掉一辈子。
  可是如今,姨娘的事曝光,她回窦家能不能活都是个问题。
  要是姨娘能回来接她就好了。
  可要是姨娘不来……
  想到这儿,窦姀竟生出几分自暴自弃的心。这样难堪的身世,怎么能面对的下去。
  月色莹莹,长夜寂寂。
  她倏地有些忍不住,情绪如破坝洪流,呜呜地抱腿哭起来。
  刚哭没一会儿,忽然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
  窦姀吓得抬起头,红红的眼睛看见有道身影闪了进来,已经站在她的床前。
  隔着纱幔,另一头是窦平宴。他的声音甚是低,很轻地问:“这是怎么了?”
  她也暗吃了一惊,这是没有睡,守着?还是在门外睡着了,却被她的哭声惊醒呢?
  她一时说不出话,只是发愣地静坐。突然,纱幔被掀开,他的手已经落到她的肩头,发沉而有力地握着。
  第4章 巷子
  “阿姐,你告诉我。为何哭了,因为姨娘么?”
  窦姀不肯说,他也不再问了,索性陪她坐着。
  夜里很冷,姨娘又抛下她走了,窦姀忽然觉得秋风簌起,身凉心更凉。她突然开始恨那个男人,他凭什么拐跑姨娘,姨娘为何要认识他!他们都走了,就这么留下她。
  她眼睛早就哭肿,干涩了,已经很难流出泪。过了片刻,忽然说道:“弟弟,你借我点银子吧,十两就好了。”
  窦平宴倏地看过来,并没有答应,而是警惕地先问:“你想做什么?”
  “我想找个地方躲起来,避一阵。等风头过去,我就投奔外祖家。”
  她这并不是一时兴起想到的法子,而是苦思良久的。姨娘通奸的事已经被父亲察觉了,自己一个野种要是回去,只怕会被窦洪气得活活打死,发卖都算轻了!她不能回去,绝对不能回去!
  “躲你外祖家去?”
  窦平宴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突然抓起她的手腕:“你知不知道,你姨娘是被她爹娘以二十石米粮卖到家里的!只怕她还没跟你说起过罢?你要回去,那家人敢窝藏你吗?就算他们是藏了,也是为了日后卖掉你,又步上姨娘的后尘!”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4节   窦平宴一通气说完,忽然意识到刚刚声大了。
  窦姀垂着头,咬着唇皮。硬扯着把手腕从他掌心扯了出来,“你抓疼我了......”
  他有点不是滋味,也没敢看她,别开眼,声小了几分,像是在喃喃:“我们一个屋檐下过活十几年,我舍不得阿姐。你勿担心,父亲那头有我应付,赶明儿一早我就回去。”
  窦姀这一觉睡到翌日晌午。
  一醒来,便瞧见枕边窦平宴留下的字条,大约让她先在客栈安心住着。
  这座客栈一共二楼,做借宿,也做酒家生意,来来往往的人很杂,窦平宴信上说把小厮小年留给她。
  窦姀开门看了一圈,厢房外廊上并没有小年的身影。正寻思人去哪了,忽然就被窗外的动静震慑住。
  “打死他!都别怕,咱主君指明说了,要往死里打!”
  那是一条狭小的巷子,五六个壮硕的大汉整对着一人拳打脚踢。被围殴的人缩成一条,紧紧抱住头,竟是一声也不吭。
  “不清不白的,也不知他娘跟哪个野鸡生的,还真把自己当爷了!”
  领头的人狠狠呸了声,哈哈大笑。
  人被抡着砸着,血已经流了满地。
  窦姀本在窗边,听到这最后一句,忽然身子微微颤抖,如溃散乱爬的蝼蚁,已不敢再看,想走。
  临走又有些不忍,便去厢房里端来净脸的水,一言不顾地哗哗往窗外倒——
  “他娘的,谁啊!找死……”
  咒骂声在“砰”的一阵关窗中戛然而止。
  窦姀迅速跑进房里,关紧门,倒了两口茶给自己定心。
  镇静之后开始有点懊悔,方才怎就那么大胆了?那伙人瞧过去五大三粗的,万一急眼了上来找她麻烦呢……
  算了,管它呢。这几间厢房邻着,他们怎知是谁倒的水,她打死不认就成了。
  窦姀在屋里等了半晌,忽然听到砰砰砰的敲门声。力道不大,节奏平缓。
  她踱着步子到门边,谨慎问了句是谁。听见小年的声音,可算放心给开了门。
  小年是窦家从人牙子手上买的,八岁就跟着窦平宴,窦平宴走哪他去哪,所以与窦姀也很熟悉。
  她迅速把人拉进厢房,又关上门,上上下下打量一圈,问道:“你方才去哪了呀,我都没瞧见你人。”
  小年长得很干瘦,嘿嘿一笑,脸颊凹出酒窝来。
  他拎起手里的纸袋,说:“小的给姑娘买吃的去了。二爷嘱咐过,让姑娘轻易不要出去,外面人杂的很。这些烧饼和小菜,能够今日吃上两顿!”
  听他这么说,窦姀心里却有些发酸。她见小年来回跑得气喘吁吁,便倒了一盏茶递来,让他坐下歇两口。
  等他歇好了,窦姀也坐下,便说:“以后你们不用再叫我姑娘了,我也回不去窦家。现在家里人人都知晓,姨娘是偷汉子才生的我,又杀了人,还瞒父亲这么多年。”
  “这……这……”
  小年腾得站起,沉默良久,憋出一句话:“主君是知晓了,但也只是大发雷霆,并没发话要赶走姑娘走啊!”
  发没发话是早晚问题。
  人言可畏,府里其他姨娘又不喜欢她,少不了撺掇几句难听话。只怕自己回去,下场比赶走还不如。
  窦姀默默想着,走到床头,从枕头下摸出一件物什。
  “小年,咱俩认识少说都有……”窦姀掰着手指头数,“八年了吧?现在,我有一事想求你……”
  她把攒丝珠花的银簪递出去,“你去长平街的码头,四处打探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叫徐老三的人。要是能找到,你就跟他说,我在福顺客栈里。这银簪你拿去当铺卖掉,一半是谢你跑腿的,一半你拿给徐老三。”
  窦姀又说:“此事算是求你了,我再找不到能帮忙的人了!”
  也不敢让小年多带话,怕他知道就是徐老三送马姨娘和张伍离开的。小年即便同她再好,却也是弟弟的人。
  若是姨娘还愿意回来找她,必先会找上这个划船的徐老三。只要徐老三知道她在哪,那姨娘也会知晓她在哪的!
  “这徐老三是?”
  窦姀心虚地扯谎说:“是我小舅,日后我要是被赶出窦府,只能在外祖家过活了,提前知会他们一声也好。”
  小年噢了一声,没多想就应下:“姀姑娘吩咐的事,我一定做到!反正长平街离这儿也不远,小的去去就回。”
  窦姀没想到竟如此容易说动了小年,这口信一出去,她心也跟着踏实不少。
  好不容易逃出江陵,回来这么危险,姨娘真的会想接自己吗?
  ***
  小年离开后,窦姀躺床上空想许久。可这客栈门不能出,她又显得无事可干。索性便趴在窗边,眺望街上的车水马龙。
  傍晚时分,天忽然变了,乌云密布。眼看着下起雨来,狂风大作,卷着雨打进窗里,她匆匆合上窗,又躺回床上。
  这一躺便是睡了一觉。
  等到窦姀两眼睁开时,屋里已经黑黢黢的,不知是什么时辰,小年竟然还未归来。
  她摸黑下床,摸到圆桌边,点燃一盏烛台,屋里瞬间亮了些。
  窗外的雨哗哗沙沙,丝毫没有停的意思。窦姀有些担忧起小年,他出门连把伞都没带,天又这么黑,现在还没归来,会不会遇上什么事?
  福顺客栈在所有的酒家中并不小,因着江陵地处江流交汇地带,漕运繁荣,便成了南来北往商贩的必经之处。单是福顺客栈,每日打尖借宿的便有百来人。
  窦姀走到窗边,本想看看小年回来没有。谁知眼一瞥,竟看见巷子里倒着个人。
  她大吓一跳,又把烛台的光往窗角挪了挪,定睛看去,好在不是小年,但似乎是她清早看见的那位,被一伙壮丁堵在巷子围殴的可怜人。
  他竟然还在那儿。
  巷子狭小,天上又下瓢泼大雨,他自然很难被人发现。雨淋淋下,和身上的血迹已经融在一块,他衣衫褴褛,瞧着惨不忍睹,就这么孤零零抱膝缩成一团,倚靠墙壁,也不知道这种时候人死了没死?
  窦姀盯住那巷子犹豫良久,最后还是下决心,拿起伞和两块馕饼下楼。
  ***
  天很黑,她的灯笼并不亮。
  夜雨滂沱,窦姀打着伞,因为有些害怕,步子也发颤。那人像死尸般靠着墙角,任雨浇淋。
  她走上前,打起警惕,很小声地先问:“你……还活着吗?”
  没人回应。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再走近两步,将手里的馕饼塞到他怀里。又把肩上的蓑笠取下,盖住他头身。虽不知这人是死是活,但自己只能做到这步了。
  窦姀正要走,忽然黑夜中伸来一只手,紧紧拽住了裙摆。她惊吓着险些跳起,这时听到地上嘶哑而苍白的声音:“不要怕我……”
  她好一会儿才镇定些,转身便看见那“死人”正匍匐抓住她的脚,另一边手把两块馕饼颤抖地抱在怀里。他腿疼得厉害,根本起不来,只能这样费力抱住她的脚,努力仰起头看她,求着说:“救救我……!求你……求你……”
  窦姀终于没那么害怕了,至少他此刻看起来不会攻击她。
  这人竟然还活着。
  她还是有点欣喜的,紧张道:“你、你先松开手再说。”
  那人听话地松开手,又因为站不起来,只能吃力地爬回墙角。窦姀也蹲下,用伞撑开淋漓他头上的雨,飞速打量了上下——这个人看起来很年轻,但比常人要干瘦,两只手更是形容枯槁,脸如蜡炬,浑身都是烂掉的衣衫和血,眼睛凹陷且深邃。
  “你想我怎么救?”
  窦姀犹豫了下,又补充:“但不一定能帮得了。”
  那人却未先回答,只是平淡盯着她看:“你是姑娘家?”
  他又背靠回墙,无力笑出声:“你知道我是何人么?就敢来救。”
  第5章 人命
  窦姀老实地摇头。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之所以相帮他,是因为清早听到他们辱他的话,说他身世不清白,畜牲所生。
  “我们其实是一样的人呀。”
  那人狼吞虎咽啃咬馕饼,听到这句话,忽然瞥她一眼。
  他打量着她,碧玉模样的小娘子,也不知道及笄了没。身穿秋香色的双蝶绣罗裙,钗环簪发,胸前是璎珞项圈,穿戴倒比寻常人家讲究许多。而自己一身的破烂,衣带沾血,被打的没块好肉,怎么瞧都不是一样的人。
  怎么可能是一样的人...
  他当她纯属施善心了,转眼眉毛一弯,凑上前乞求地笑道:“菩萨小娘子,您救我只要存一口气。您看我这腿都快断了,能不能行行好,借我点银子?三两就好,我这好了后必向各路神仙供奉吃食,求他们保佑小娘子您一辈子顺遂呢。”
  他这话说的讨巧又好听,偏还这么个俯首作揖样,窦姀心痒痒,想着确实该借点银子给他。
  可她摸了摸,才想起自己全身上下,银子是一点没有。对呢,她自己还想管旁人借......
  窦姀思量了下,便拨下头上两支玉簪,“我没有银子,但这应该值个三四两,你拿去当铺换钱吧。”
  那人盯住她的掌心,面露难色。
  窦姀忽然顿悟,扰扰头笑了:“噢,我突然想起你腿断了,爬不过去……”
  他纠正道:“小娘子倒也不必说得如此笃定,只是‘快断’而已。小爷我福大命大,能好的。”
  窦姀发窘道了声失礼,转转眼珠,又提议:“不如等我伙计回来,他力大,我让他掺着你去找郎中如何?”
  那人双手合十,勉强笑了笑:“善哉。”
  于是,窦姀便和他一块等小年回来。
  这条窄巷邻着福顺客栈,小年若是回来,经过巷口她也能看见。只是深秋的雨夜清冷寂寥,实在不知要等多久。
  他的血混进雨水里,地上一滩滩褐红,也难辨是水还是血。好像血流光了,力也散尽,不知道她的伙计和阎王究竟哪位先来。
  他阖上眼,人早已精疲力竭:“更深露重,你这身板连缚鸡之力都没有,不怕有命来没命回吗?”
  “我命不好,指不定哪日就被收走了。”
  窦姀时不时张望,随口说道。
  他忽然睁开眼看来:“你信天命?”
  她犹疑了会儿,点点头。
  其实也不知自己信的是不是叫天命。姨娘从小也说她命不好,即便都是庶出,却连几个姐姐都比不得。她们掉几滴泪能让老太太和爹爹疼惜,只有她不能,旁人笑她还不及。
  那人瞧了瞧她的脸,似乎看出什么来,随之摇头,置之一笑:“天命是庸人自扰的托词,什么命不好,怎样能算命不好?小娘子觉得天命不佑,便自弃如敝履,可这世间远有比咱更苦更难之人。有蝼蚁一样的人尚且挣扎着,譬如我,被人打的只剩一口气在。小娘子不挣一挣,怎知日子不会好起来?”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5节   雨越下越大,窦姀凝思之际,风一吹,倒是卷着伞飞了。
  她惊呼一声,追伞到巷口时,忽然看到一辆眼熟的马车停在街边。
  那是一辆华篷流苏的香楠马车,珠帘布缎,车舆前挂着两盏赤红灯球,翠玉镶边,一看便知出之大户。
  一人踩着杌子,在雨中撑伞而下。哪知眼一瞥,正巧看到了她,倏尔加快步伐,衣袖带雨地走来。
  窦姀碰上人有些高兴,指着巷子里当即开口:“来的正好,那儿有个人......”
  “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小年呢?”窦平宴抓住她的手腕,蹙眉说,“雨这么大,快跟我回去。”
  窦姀点点头,手指向那小巷子:“但是那……”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似乎真有个人倒在墙角。一头暗恼她怎么不知对方是谁,就一股脑地下来。一头又想着回去要紧,便抬手唤了个马夫来,“你瞧瞧怎么回事,送人去看郎中。”
  眼见着马夫应下跑开,窦平宴复拉上她的手:“阿姐,可行了?”
  弟弟这么做再妥当不过,于是窦姀乖乖跟他回了客栈。
  刚走进厢房,窦平宴转头问小年怎么不在。窦姀有些心虚,先倒水喝一口,就着自个儿编的谎说:“我让他给外祖家送信去了。”
  他大概会恨铁不成钢吧?都那么千咛万嘱了,还是想去外祖家。不过再恨铁,也总比徐老三的事被弟弟、被窦家知晓强。姨娘的跑,不能白跑。
  窦姀说完,已经做好受指责的准备了。
  哪知窦平宴倒是想了会儿,并没继续说什么。看她杯盏见底,又垂着眸添手续水,递上来。
  窦姀接过,有些见怪。正看向他,忽然听他说,“阿姐,庄婆子死了,死在梨香院的井里。”
  窦姀一愣,手中的杯盏倏忽掉了,胸口喷薄出一股滞涩之气。
  “你说什么?”
  她不敢置信。
  马姨娘身边这么多年,只有两个伺候的婆子,一个庄氏,一个苗氏。
  庄婆子是个好人。
  六年前窦姀被送去乡下庄子时,是庄氏陪她去的。那一年寒冬,她夜里突发高热,浑身烧得滚烫,是庄婆子背着她,一步一步,在雪地走了大半宿找郎中。
  “庄氏是投井溺毙的,今早才被小丫头发现。庄氏是马姨娘的人,此事惊动全家上下,母亲便找来仵作化验。仵作说,庄氏身上并无与人拳脚相斗的痕迹,因此才断定,她是自尽。”
  说罢,他握住她的肩:“阿姐,你节哀。”
  “自尽...…”窦姀低喃,仍在恍惚里。自尽,这很难说服,明明走之前庄婆子还好好的,被姨娘药倒的是苗婆子,也不是她啊。是有人在井边推她吗?还是有人逼她自尽?
  可是庄婆子为人良善,胆小,只差不能跟窝囊挂钩。与人素来无怨。谁又那么想着她死?
  窦姀忽然想到一个人——一个她怎么都不敢想、不能想的人。
  窦平宴说这些的目的,她是知道的。她若是不再回窦家,就不会知道庄氏到底是为什么而死,也不能为她做主。可自己如今只是个野种,又凭什么能在窦家说话?父亲能容下她么?
  窦姀想回绝,却见他从袖中掏出一包药:“阿姐,我能帮你。这药吃下去会有虚汗之象,对身子无害,可以撑个三四日。我再对父亲说,你那晚坠湖后又淋雨,高热不止,病得很重。再由母亲出来说情,江陵的冬有多冷,他自然会懂得。”
  窦平宴走之前把药留在桌上,让她好好想想。
  该不该回去?
  窦姀熄了灯躺下凝思,忽然想起她救的那人,他说过的话。他身世不清,跟她是一样的人,被人打得半死不活却仍争着一口气求她救。比起他的处境,她要好上一点不止。
  ……那么她,是不是不能自弃,也该努力挣扎一下?
  窦姀有些脑清了。想起他,不自觉地起身,走到窗边一看,却见巷子里已经没了人,只有漫天的雨,哗哗沙沙。
  ......
  这厢说到窦平宴。
  前脚刚走出客栈,便见小年冒雨赶回来,身后还跟着个戴樵帽,穿蓑衣的壮汉。
  小年说这汉子声称有事要找窦家二爷,窦平宴便打量了两眼,此人甚是面生,约莫三十来岁,一身粗布草衣,手还握着根长竿,瞧着倒像是赶船的渔民。
  窦平宴自认没见过他,古怪问道:“你是何人?”
  徐老三拿钱做事。
  眼见窦二爷这么快便能见到,高兴极了,嘿嘿笑两声,便将马姨娘叮嘱的话全盘托出。
  如何私下带出她女儿、送到哪儿去乘船、到时如何接应......徐老三将马姨娘的谋划原话转告。本想着等这位爷应下,这桩买卖也就成了!
  天知道,这窦二爷有多么难找!那婆娘又不准他直敲窦府的门,只能私下找,他这又是打听、又是托人地辗转,忙活了许久都没门路。好在老天爷还是帮他的,午后送上门一个小厮,说是窦家来带话的,这才让他瞧见那婆娘十两银子买卖的盼头。
  徐老三想起这即将到手的十两,搓手等着。
  十两又十两,十两又十两......这可比他赶一趟渔有赚头。
  哪知窦平宴听完这番转述,没有考虑,却是连连冷笑:“凭什么?”
  徐老三愣了下,以为自己听错,侧了下耳朵:“您说啥?”
  “她真是好大的胆儿,竟要我瞒着窦家送人出来?她跟人私通,我放了他们这对奸夫淫.妇,已算仁至义尽了。”
  窦平宴斜了一眼徐老三,冷声道:“你跟马氏说去,好好问问她,想带女儿走,难道要我姐姐跟她居无定所,风雨飘摇?我阿姐也不小了,过两年就要议亲,跟着她,日后顶多配个乡野莽夫,这便是她要的么?至少有我在,阿姐在窦家还是安生度日。她是个聪明人,想一想就能明白!”
  话一说完,小厮便识眼色,给了徐老三几块碎银,把人打发走。
  第6章 瓶翠
  第二日的晚上,一辆马车从福顺客栈驶出,送窦姀回府。
  舆内昏暗,马蹄踢踏,珠帘轻响。窦姀头靠着木枕,眼前缓缓闪过昨夜小年回来时,告诉她的话。
  小年说,他找到徐老三了。也告诉徐老三她人在福顺客栈,可这徐老三却说什么“你不用再等她,你娘也不来接你了,要你日后好生照顾自个儿”。
  她当场听完便灰败无比。即便清楚姨娘亦有苦心,回来无异于自投罗网,可...窦姀想着,生出一股世事无力之感。
  后来她便选择吃下那药,跟着弟弟回去。
  此药的药效很快,她吃下没过一刻,脸颊便泛出可疑的红色。就连话从口说出,都虚弱不少。这些都是外在的假象,只有窦姀自己清楚,身上并没有任何不适。
  当然,这些还不够,她得再装一装。
  ***
  夜市华灯初上,接窦姀回家的马车经过南街。
  南街这块铺子繁多,有烤肉摊、煎饼摊,并些卖鸡鸭鹅鱼肉的贩子,还有素糕,瓜果素菜等物。再往下,有卖头面的、古玩的、各式百货小摊。人流如潮,车马阗拥。窦姀打起帘儿探头看,怎么看怎么新奇。
  这么新奇的景儿,她以前没在晚上出来过,都不知夜市这么热闹。
  眼睛再一望,便看见窦平宴在前头骑马的背影。他肩背宽阔,也挺得笔直。晚风一拂,衣袂波澜猎猎。窦姀有些恍惚,没想到日子过得如此快,他看上去似乎不再像记忆里受了委屈,由她安慰的那个人。
  他已经长大了。
  好久之后,马车终于来到垂柳巷,再往里走就是窦府。
  垂柳巷虽远离闹市,却是旁人眼中的富贵街,在这儿住的人家极少,皆是非富即贵。窦洪今任江陵知府,从四品的地方官。窦氏是这一带响当当的大户。
  窦姀乘着马车,从角门进了窦府。
  甫一下车,便有昌叔等人候在此处。昌叔看见窦平宴下来,抬手招来个小子牵走他的马,说道:“二爷,主君找您过去。”
  窦平宴回头看窦姀,“好,我去去就回。”
  等到窦平宴一走,窦姀便用帕子掩住口鼻,重重咳嗽两声。昌叔闻声,注意到她这弱柳扶风的身子,惊呼:“姑娘怎病得如此重了?您再等等,老奴早让人去喊春莺了,也不知这小丫头怎还不来。”
  未料说曹操,曹操到。
  昌叔话音一落,立马有个人拿着斗篷,扑到她的脚前抱住,哭得那叫一个可怜:“我的姑娘,您可算回来了!”
  眼见春莺还要再哭,不等窦妹发话,昌叔便把她一下提起,不耐烦地说,“得了得了,这么多小子盯着看呢,哭哭啼啼像什么样,没的给你家姑娘扫脸子!”
  昌叔颇得窦洪和云氏器重,虽是一奴才,在府里却颇有威望。这么一吼,春莺倒是不敢哭了,把斗篷给窦姀披上后,便瘪了声站在一旁。
  窦姀悄悄拍了春莺的背,心里却感觉很奇怪。为何主君只叫了弟弟过去,却没叫她?姨娘跑了,她又回来了,他的怒火怎么也会发在她身上才是。
  昌叔是最常在窦洪跟前走动的人,心意他也能体察一二。
  窦姀刚想询问昌叔主君那儿是什么情形,忽然便见,打东边有个人提灯走来。月色昏暗,穿什么衣裳并不能辨清。只是瞧那纤细身影,扎双髻,疑似是个丫鬟。
  那丫鬟走路极标致,娉娉婷婷,一点都不急,像是早料到这里有什么。
  这种斯文又不输闺阁小姐的步子,窦姀只在一人身上见过——那便是大娘子身边的丫鬟,瓶翠。
  瓶翠是大娘子的脸面,一等一的大丫鬟,就算昌叔见了也要敬上三分。
  他嘶了口气,便堆起笑脸迎上前:“瓶翠姑娘,这么晚怎劳你大老远过来?哎呀有什么需的,打发小丫头就是了!”
  “大娘子交代的紧要事哪能让小丫头来,没准毛躁传错了话,我可担不起呢。”
  瓶翠哼笑,却不多说话,直走绕开了昌叔。走到窦姀跟前,灯笼光一打,怪声怪气地讶然:“这是从前的四姑娘么?我都要不认得了,这么细细一看,好像还真不像咱府里那几位姑娘呢。”
  说罢,又摆摆手,“快更衣去吧,大娘子叫您来主屋,有话问话呢。”
  瓶翠盯来的目光让窦姀感到不自在。
  从前窦姀在府里活得如隐形人时,瓶翠眼里没有她。如今是在意了,却像看怪物一样,看个稀罕。
  但这又如何呢?
  窦姀知道自己人微言轻,现在又是这么个尴尬身份,家里哪还有她说话的份。但瓶翠素来不喜欢她,哪知大娘子有没有真叫、是不是设套,这样的话只能信三分。
  窦姀飞快想过后,掩嘴又咳嗽,虚弱道:“只怕我现在得等主君的发落下来,才能去见大娘子......”
  瓶翠噗嗤一笑,甚为不屑:“等什么主君发落?主君早做打算了!您呀去见大娘子,自然会知晓自个儿什么下场。我奉劝姑娘您别磨叽,小心让大娘子等不耐了!”
  瓶翠说完,也不理睬人,趾高气扬地走了。
  昌叔见故,狠狠呸了口:“还真把自己看作金枝,脸子比姑娘都大。”
  “我无妨。”窦姀看着瓶翠远去的背影,静静道:“她到底是大娘子从云家带来的,总跟旁人不同些。”
  “不同些?”
  昌叔哼了声,左右看看,倏地凑近窦姀低声说:“瓶翠才多大?左右也就大姑娘您三岁,那是云家的远房表亲,大娘子把她当女儿养呢!您是不知道,大娘子还想留着她给二爷做妾!”
  “做妾?”窦姀暗吃一惊,看向昌叔,他并不像在说笑。但回想起以前瓶翠与窦平宴说话的模样,倒也像是情意绵绵?
  窦姀看夜色愈深,云如珍本来就不是很喜欢她,她再去得慢了,还不知要如何苛责。便拍了拍春莺的肩,要回梨香院更衣。
  不知春莺走神在想什么,竟被窦姀冷不丁吓到,长长“啊”了声才回神,跟着离开。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6节   窦姀更衣过后,一刻也没落,匆匆往主屋而去。
  哪知才至庭前,便听见屋里人说话的声音。好像是大娘子,拔高了声儿在问:“真这么说的?我叫她也不肯来?”
  接着便是瓶翠的声音,“奴婢怎敢撒谎呢?四姑娘那是讲得明明白白,摆明没将您放在眼里......”
  窦姀一听,一口气卡在胸口。春莺更是小声怒骂:“一头想攀上二爷,一头还能不分青红皂白造起谣,二爷能看上她才有鬼!”
  窦姀回头看了眼春莺,又看了眼主屋门口两个打瞌睡的丫头,舒了口气。春莺心眼大,想得却少,这点她是清楚的。
  她的食指竖在唇边,摇头噤声:“一会儿进去,你说话留心些。我如今什么底都没有,也护不住你。”
  二人走到主屋前,脚步声近了,两个守门的丫头摇摇晃晃脑袋,才驱了瞌睡虫。一人进屋回禀后,云氏的声音利索传出:“进来。”
  窦姀咬了咬唇,领着春莺掀帘而入。只见里间的藤椅上只有云如珍一人,瓶翠候在一旁,再无别人。
  窦姀隐隐觉得不善。
  云氏一边手搭在案桌,眼目微挑,看见窦姀进屋,竟似诧异了下微微一笑:“呦,我们四姑娘回来了呀。怪我这个做主母的不懂事,也不知道去接您大轿。”
  此话一出,窦姀立马跪下。
  她不清楚瓶翠都跟云大娘子说了什么,但凭庭前听到的两句,便猜到绝不是好话。窦姀瞄了眼瓶翠像是看戏的脸——
  要是她追着瓶翠问为什么骗人,瓶翠却能反咬一口,非要等主君的发落,不正是没将大娘子放在眼里?
  瓶翠那是拿捏了她不敢这么问。
  窦姀心下笑了笑,有时候籍籍无名,人前柔软,别人不知道怎么暗地里笑她傻,久了便显得好性,拿捏可欺。其实这样也正好,未尝不是另一条生存活命之道。
  只见窦姀磕完头,忽然面色发红,重重地咳嗽。咳得春莺都害怕了,急忙拍顺她的背。窦姀摇了摇手,抬起惊恐的脸:“母亲,我不是...我没有...”
  瓶翠正等着她吞下这个哑巴亏,再观望好戏出场。不料一道目光望过来,“瓶翠姐姐,你不是说大娘子不恼我吗?”
  此话虽在意料之外,却正中瓶翠下怀。竟提起大娘子的闲话,她倒是敢儿。
  瓶翠冷冷笑她愚笨,正要开口,窦姀却转向了云氏,垂着头,声音很小:“母亲...我不敢来,听说您情愿见我,不恼我,我才敢来......”
  说罢,头一个接一个地磕:“母亲...不,大娘子,求您留我在窦家吧!姨娘犯下丑事,我知自己没有脸来见您!求求大娘子不要将我发卖了,就是留下做个奴婢,以后伺候姑娘们也好!”
  窦姀哭求着,春莺也跟着她,头深深埋下。
  云如珍瞧着她这模样,本来就病了,磕的更是气喘面急。不知怎么,倒是有点心软了。她想起这姀姐儿从前在家里便一直很乖,不惹事不爱说话,与她那个好斗的姨娘截然不同。
  云如珍没有女儿,府里四个庶出都是她名义上的女儿。跟其他三个相比,窦姀确实是最没有存在感的那个,很少在人跟前露脸。云如珍也是念着这点,才听她儿子的话在主君跟前替窦姀求情。
  “罢了,你起来吧。”
  云氏揉着眉骨,却瞥了瓶翠一眼。
  她示意春莺扶窦姀到方凳坐,缓声说道:“瓶翠原是想让你来,无心诓你。你算是拎得清的,也自知身份,不枉我帮你求情一场。”
  说罢,眼风一转,“你可知事发当日主君发了多大的火?马绫玉那混账事,他就是把你们母女俩打死都不为过!”
  话音落下,随着桌案被云氏拍得震响,窦姀冷汗暗冒,心眼跳到了喉咙口。
  这是……
  第7章 偷窃
  窦姀作势再要跪下,却被云氏一拦:“好了好了,地上冷,你就别跪了。你该谢的是宴哥儿,他想着你回来可出了不少力,在他爹跟前跪了好久,嘴皮子都快磨破了。”
  话是如此说,窦姀却听见云如珍一声轻哼,微乎其微。再是看见站在一旁瓶翠的脸色——也似是不屑与傲慢。
  其中明理,她恍然参透——这是在敲打。
  窦姀连忙起身,也不顾旁的,伸手便是向前一揖。抬头看云如珍时,已是情深切腑:“弟弟的好,我不敢忘。可大娘子也费心费力为我说情,姀岂能不知呢?若日后还能跟着大娘子,用心伺候,那便是老天怜悯,是姀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这个回答,云如珍听了倒还算满意。瞥了眼瓶翠,瓶翠不情不愿地把人扶起。
  “你呀你,真是个可怜孩子......只可惜碰上这些造孽事。”云如珍轻叹,心情却好了几许。她握起杯盏吃茶,才一边将最后的重头戏道出:“你有这份心就好。但也别怕,若你父亲真厌极了你,我便是想留你在身边做个伺候的丫鬟,也不会被允的。”
  窦姀惊愕地抬眸。
  云氏继续不紧不慢道:“接你回来前他就说了,对外只声称窦四姑娘死了,从今往后再也没这号人物。你呀,便以襄州老家的表姑娘身份,寄养在咱府上。今后起你的身世,谁都不准说错、说漏嘴,你自个儿也清楚了?”
  窦姀不知晓自己是如何震惊又彷徨地度过去,等她回味过来时,已经拜别了大娘子,和春莺从主屋里出来。
  回到梨香院后,窦姀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本是起个夜解手,走着走着却到了庄婆子自杀的井边。
  这井原来是院里烧水、浣洗、盥漱用的。自庄婆子投井后,大娘子嫌死人晦气,便找人将井填埋封死了。
  窦平宴今晚来的时候跟她说,庄氏的死或许和马姨娘脱不了干系。换作从前,窦姀如何都不肯信,姨娘怎么可能手染鲜血?姨娘连杀鸡都不会。
  可是姨娘却告诉她,她也杀过一人,是当年的算命瞎子。
  窦姀在井边坐着。
  这么黑的夜,只有一盏灯笼在陪她,她也并未感到害怕。或许比起死人,人心才是最恐怖的。她从前觉得,杀人的都是坏人,十恶不赦......但倘若这人是姨娘呢?姨娘又是为她才杀了人。
  窦姀迷茫地轻轻摇头。
  夜里冰凉,已经丑时了,她也有些冻。正收拾了要起身,忽然听到隐隐约约的哭声。窦姀觉得奇怪,寻着哭声过去,走到西北角的抄手游廊处。
  她藏在柱身后探头一望,游廊外有个人蹲在地上,不知在烧什么,一边烧一边低泣。窦姀梗着脖子,清清脆脆问了声是谁,那烧东西的人倏地惊起,慌乱之中不慎用脚踢翻了火盆,蹿一溜烟,已没了影儿。
  翌日清早,窦姀睡醒后想起半夜撞见的那事,在梦与现实中迷糊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又走回原地去看。只见火盆已经被取走了,地面上只留下一些烧过的灰烬。
  “真是见鬼了,那人谁啊?”
  春莺早上也听窦姀说起此事。这西北角抄手游廊外的不远,就是成排的后罩房,可疑的人很多。但窦姀似乎也不想在乎,只是说起后就放下了:“咱们以后夜里留心些,别混来有心之人就是了,想想还挺可怕。”
  “好,回头我跟苗婆子也说一声。”
  春莺才说着话,忽然有个人影闪了进来。窦姀正在喝粥,圆桌啪的一声,已落下一只娇嫩纤白的手背。她抬头,看见来者是窦云筝——她的三姐,姨娘曹氏所出。
  窦姀和云筝交情不好。本以为她来是嘲弄取笑自己的,便也不欲理会,低头仍吃自己的粥。哪知云筝盯看了半晌,一句辱笑的都没有,却是问:“你可记得,今儿是什么日子吗?”
  窦姀放下碗,还真想了想,并没想到。
  云筝朝她伸出手:“你把你那玉珏借我呗,就是宴哥儿送你的那块,有如意纹的。”
  眼见着窦姀摇头拒绝,窦云筝急了:“看你也不记得了,罢了那便告诉你——午后魏通判州事府上的会上门拜访,就是母亲相中,有意与我定亲的那家。你那如意纹的玉珏与我要穿的袄子很相配,你就借我用一用。”
  窦姀并不太相信云筝的话。
  其实借别的东西她倒无所谓,只是这玉珏是弟弟送她的,她珍重得紧,日日都带在身边。而窦云筝究竟要拿它做什么,窦姀并不太确定。因此,她再次拒绝了。
  哪知这一拒绝,却惹起窦云筝的火来。
  本来她也不是非要那玉珏不可,可见窦姀想都不想便拒了,不禁想起“那人”提点自己的话——她又不是窦家血脉,你怕她做甚?她不借,那是想挑衅你。既然想要在窦家继续待下去,她当然得找个人立立威了。而你,是她最好下手的。
  窦云筝一想,还全被“那人”说中了。忽然就恼怒起来,拍桌瞪道:“你一个野种,父亲没把你赶出去已经手下留情了!你厚颜无耻地继续待在这,还跟我摆谱?谁给你这么大的胆?!”
  窦姀被她忽如其来的声量吓一跳,却也不怕,挺直腰杆正色道:“留我下来的是主君与大娘子,你若不满,大可到他们跟前闹儿去,何必在我这儿动怒?”
  窦云筝嗤笑一声,“你以为主君留你下来,就会站你这头吗?那是我爹爹,又不是你爹爹!还有宴哥儿,我才是他亲姐姐,你一个野种,没半点血脉,他的东西你有什么脸争?拿来!”
  说起窦洪时,她还没什么反应。可提到窦平宴,忽然有根针飞来,往心底一刺。窦姀倏地腾起身,脸急得泛起闷红,却难过地坚定道:“我就是他姐姐!”
  对,是他姐姐。他说从前不会变,以后不会变,不管她是不是窦家的女儿,她都是他姐姐。
  窦姀想着,泪珠子不经意地掉在手背上,被她一下抹掉。
  她不想跟窦云筝说话了,转身就走。
  走到院子时,春莺追上来,颇为她抱不平道:“三姑娘如此欺负您,我现在就把这事跟二爷说去!”
  窦姀一听,急忙拉住她:“别去。”
  “为何?”春莺说:“是三姑娘无礼在先,难道此事就这么过去了?”
  窦姀眼睛仍旧红红的,小声说:“云筝也是他姐姐,是他亲姐姐。你把这事告诉他,要他如何做?不是要他为难么?况且人家还没做什么呢。今时不同往日,我如今什么都不是。若是连这一口气都忍不了,还要盼什么出头日。”
  偏春莺是个性急执拗的,还觉得不妥:“不告诉二爷,那告诉大娘子可行么?姑娘和三姑娘都不是大娘子所出,而且大娘子素来就不喜欢三姑娘的行径,颇指责她。您去求大娘子,指不定大娘子站哪头呢?”
  窦姀听着都想笑了,窦云筝还没做什么呢,这些口角都要捅过去,亏她春莺也想得出来。
  窦姀刚想开口,却被苗婆子接了过来。
  苗巧凤指头一怼春莺的眉心,笑骂道:“你这丫头片子还嫌事不够多?人大娘子一日料理后宅多少事,管的了你这些?净给姑娘添乱!”
  梨香院小,从前伺候马姨娘的拢共只有两个婆子。如今庄婆子一走,只剩下苗婆子还在这里。苗氏虽只是个奴才,却是从小看着窦姀长大,按姨娘的话说,她们都算半个长辈,因此窦姀对她也存了些敬意。
  有苗婆子带着春莺,她还算心安点。
  窦姀睡了个午觉,睡醒时已至正午三刻。她一边梳洗着,一边盘算下午要做的事。准备拿簪子绾头发时,一打开首饰匣子,忽然发现——她睡前取下,放在这里的玉珏不见了!
  窦姀急着喊春莺。春莺正好端水盆进屋,见着她大惊的面色,不由一问:“怎么了姑娘?”
  窦姀脸色微变:“午后...就是我熟睡之时,可曾有人进了这间屋子?”
  春莺说道:“并没有啊,那时我一直在屋外烧水烹茶。有人若想进来,我定会通传姑娘的。”
  春莺放下水盆,用水净了净帕子。递给窦姀时,忽然一顿,忆道:“对了,是有那么一人!我去倒叶子时,遇见三姑娘身边的丫鬟灵锁。她问我可否见见姀姑娘,我说姑娘还在睡后,她便走了。”
  “灵锁?”窦姀惊疑。
  春莺细细回忆道,“是她,这期间我就见过她一人。可是她并未进姑娘屋里,很快便走了呀......”
  窦姀有些生气...没想到不愿借,云筝就要这么硬抢。她能不计较口角小事,可若人都在头上撒尿了也不计较,那便是胆小窝囊,以后会被压得永无翻身之日。
  魏通判州事府上是吗......窦姀想了想,忽然对春莺微微笑道:“拾掇一番,我们也去看看。我倒也好奇母亲为云筝相中的,到底是何样的人家?”
  第8章 关人
  九月的午后,天还不算太凉,日光暖洋洋地落在地上。
  窦姀绕过几处游廊,前头便是藕香亭了。为招待魏府的人,云如珍在庭前设了赏菊宴。几张绘漆描彩的荷花长桌上摆着各式茶点,数不清的名贵□□,丫鬟仆婢均候在一旁。
  窦姀来的时候,大娘子已经走了,只留下窦云筝与客人。
  她遥遥望去,只见方桌右边的藤椅上坐着一妇人,应是魏家的主母。
  那妇人面相圆润饱满,细眉吊眼,靥钿一点。绛紫褙子、真珠翠领,单是往藤椅上一坐,便有种令人望而止步的雍容之气。
  而云筝低头站在她的身前。
  此时魏大娘子正拉住云筝的手,不知在讲什么,边说边笑,说的云筝脸红透了。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7节   又等了好一会儿,魏大娘子起身,似是欲要解手,云筝便招来一个小丫鬟引她去。
  等到魏家的人走开,窦姀见时机已至,递了个眼神,春莺便跑去叫窦云筝。
  “你找我贵干?”
  窦云筝本来不想过来,可谁知春莺这丫头这么难缠,打都打发不走。她见再磨蹭,魏大娘子便真要回来了,无奈下只能走来,脸拉得难看,没好气道:“眼睛瞎了么,没看见我正忙着?”
  窦姀懒得跟她扯皮,立马开门见山,伸手向窦云筝讨要丢失的玉珏。
  没想到她却不认,下巴一抬:“谁拿你东西了!指认也得讲凭证,你无凭无证的,凭什么能栽赃我?况且你能有什么好东西稀罕我去偷?”
  窦姀蹙眉盯了一圈,窦云筝并没有把玉珏戴在身上。可没戴着,又被她放哪儿去了?她气恼地蹙眉道:“要证据是罢,午后可是三姐姐让灵锁来我这儿的?”
  “是又怎样!你不是在午睡吗?灵锁等不到你就走了,又没偷你的!”
  “就走了?”窦姀冷冷道,“我午睡时春莺就在屋外,这期间只见灵锁一人来过。可我醒来,这玉珏便丢了。它跟了我好几年,前儿不丢,昨儿不丢,偏偏在三姐姐今早儿问过我之后才丢的,还能什么都不算吗......我只一句,若你现在还我,我立马就走,便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绝不纠缠。可你若不还我......”
  她幽幽地往云筝身后张望,“魏大娘子也快回来了,三姐姐应该不愿将丑事闹到她跟前罢?”
  “你!”窦云筝登时气急败坏:“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威胁我?”
  窦云筝气得险些要跳起身打人,忽然,身边的灵锁急忙拽住她。窦云筝朝灵锁低吼道:“你拦我做甚?她有胆子跟我耍威风,我非得给她点颜色瞧瞧!”
  灵锁虽是窦云筝的丫鬟,却比窦云筝大三岁。大了三岁,自然心性也就熟些。她比了比魏大娘子离开的方向,这么一指,倒是让云筝清醒了不少,不再闹腾了。
  于是灵锁又朝窦姀一礼道:“姀姑娘勿要声张,有话好说便是!那玉珏确实是奴婢所拿,只是现儿也不在我家姑娘身上。请姀姑娘跟奴婢回清圆院取吧。”
  窦云筝听罢,不知怎么的,忽然怒视灵锁。正要开口骂呢,灵锁急忙噤声,朝她摇了摇头。
  “真在你那儿?”
  窦姀有些犹疑。
  会不会玉珏就在云筝身上?窦姀一细思,也不太可能。窦云筝向她讨玉珏,不就是为了要配袄子吗?若云筝真带出来,为何也不戴上?
  可她着急地找回玉珏,见不得它半点受损,暂且先跟灵锁回去拿。为了万全之策,她便让春莺先留在这,以防事变。
  清圆院比梨香院大些,在窦府的西北角,住着姨娘曹氏、窦云筝和小儿子窦平琦。
  这曹姨娘也算有些来头,是老太太的本家表亲。听说原也是大户出身,后来有人入狱,家道中落。途径江陵时,听闻窦家便在江陵做官,于是投靠来了。
  当初便是老太太站出说话,让自己儿子纳了她做妾室。曹氏的相貌没有窦洪别的姨娘出众,也不受宠爱,但因着跟老太太沾亲带故,这些年在窦府过得还挺舒坦。
  窦家男丁不多,后来曹氏又生下了小儿子窦平琦,在府上更是站稳脚跟,连带云筝的底气都足了不少。
  云筝人如其名,一直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从前窦姀能避则避,她不喜麻烦上身,从不会主动与她起冲突。若非这次窦云筝强行拿走弟弟给她的玉珏,她绝不会一步步追到门上的。
  弟弟送的,她丢不得。
  从藕香亭去清圆院的路上,还经过了一片竹林路。主君当年觉得近竹愉悦,好修身养性,静心读书,便在这建了座南北通穿的园子,并取名“静心斋”。后面事忙了虽很少再来,却定下规矩,每日都留丫鬟打理清扫。
  然而就在经过静心斋前的小道时,灵锁突然一个转身。窦姀猝不及防,回过头胳膊已被人紧紧拽住。
  她不懂灵锁要做什么,先是一声惊呼,不断地、使劲地挣脱。谁知灵锁一不做、二不休,竟直接上身抱死了她,朝屋门口那俩丫鬟喊道:“你们快过来,帮我制住她!”
  俩丫鬟正在静心斋中扫地,看的傻眼了,面面相觑,没一个敢出去。
  灵锁又急声喊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赶紧过来!三姑娘的命令也敢不听?!”
  府里的丫鬟仆婢都知晓,这灵锁是窦云筝的近身丫头。她传的话,那必然是窦云筝的命令。
  此话说完,那俩人终于小跑过来,一人抓住窦姀一边手臂。
  现在灵锁终于得到空隙可以松开,盯紧人,气喘吁吁道:“姀姑娘,得罪了,谁让你偏要对我们姑娘胡搅蛮缠呢?我们姑娘见魏大娘子要紧,那可是关乎她一辈子的亲事,容不得半点差错,只能委屈您先关在这儿了!”
  关在这儿?
  窦姀面色一变,紧接着就看见灵锁找来一根绳。她拼命挣扎,可那俩丫鬟偏听灵锁的话,将她压得死死的。窦姀急得咬牙切齿:“你们竟敢......”
  可这话没说完,她便明白了。
  换作从前,旁人就算打心底里看不起她,也绝不敢这么待她。因为她再不受重视,那也是窦家的姑娘。
  但现在人人都知道她并非主君的血脉,从她回来,窦洪就没叫她去过,摆明了是不想见到她的面,厌恶她......此时灵锁便代表了窦云筝。窦云筝是主子,主子的话,她们又怎敢不听?
  窦姀被她们绑着押进屋子,按坐在一条椅上,门接着被阖上。灵锁在静心斋外喊道:“姀姑娘也别急,等魏大娘子一离开府上,我会来开门,到时您也就能出来了呢。”
  窦姀的脑袋疲倦靠到椅背上,眼紧紧闭着,不知怎么的有点湿润。看来她们,是不准备将玉珏还给她了。
  那要怎么办......?是要告诉窦平宴,让他找云筝拿回。还是她再从云筝手中抢来呢?
  窦姀已经拿不定主意了。
  时辰一点一点地过去,日头从头顶,挪移半空,再至半山腰,天色逐渐黯淡,屋里也一点点黑了。就在窦姀无力地半靠椅背之时,忽然听到屋外的脚步声。
  丫鬟走路要比这轻盈多了,这并不像她们鞋底的声...再一听,而像是皂靴厚底发出来的!
  窦姀立马来了精神,可这嘴巴用纸封了,发不出声。
  她鼓了鼓腮帮子,本欲用九牛二虎之力吹破。没想到还未怎么发力,封纸就掉了。窦姀诧异了下,立即朝外大呼道:“救命——救命——”
  外头的人闻声,忽然问道:“谁在里头?”
  这声儿是个男人的,窦姀听来十分陌生,不是窦平宴、昌叔...以及府上的任何一人。
  她刚想要怎么回答,却听到屋外那俩丫鬟窸窸窣窣的声音:“这屋里哪有人呢,郎君许是听错了...”
  “这还能听错?小爷的双耳又不是摆件儿。”那人觉得可笑,当即道,“快开门看看,别是贵府出什么人命了。”
  这个声音......窦姀再一听,陌生中隐约又有种熟悉感,好像她在哪里也听过。
  随着房门一开,那个人背着月色就站在门口。窦姀还是看不太清他的脸,直到他的小厮打灯笼往里头一照,红晕的光影中,两人打上照面俱是一愣。
  是他。
  窦姀险些呼出了声。
  此人正正是她在雨巷送蓑笠,送馕饼的那位!但她险些没有认出来,因为那时的他浑身都是污血,就连衣裳都破烂不堪,长发凌乱,整个人看上跟乞丐没两样。不,乞丐身上都没这么重的伤。
  而这时的他,却穿戴好,束起发,玉冠锦袍,这么笔直地站在这儿。
  一个小丫鬟见势不妙,已经迅速过来解开了捆住她的绳索。窦姀的手被绑了许久,勒得都出印子。现在一时松开,竟是十分的麻。
  那人看着她,仍在十足的惊讶中。两人相对皆是默然,过了有一会儿,倒是窦姀先站起,客客气气行礼,问道:“这位尊客是?”
  “魏攸。”他下意识地说出自己名字后,才发现错了,她问的不是这个。又笑着补充说:“魏通判州事府上的长子。”
  第9章 魏郎
  这话刚说完,云筝后脚便赶到。
  她埋怨瞪了眼灵锁。追过来连忙问那人:“魏郎君怎么走到这来了?”
  他说什么来着,魏家的长子?倘若她没有记错,大娘子要给云筝议亲的就是他。
  窦姀见云筝那着急样,方才的委屈倒化成一点痛快。她太了解云筝了,眼前这人相貌俊俏,仪表堂堂,论身形也是无可挑剔,云筝自然是中意的。窦云筝的脸很红,但不管是急红还是羞红的,都足以可见在乎这个人。
  “噢,令尊同我谈起他修养身心时建了一座静心斋,外修有竹林,幽然宁静,我颇感兴趣,正好过来一看。”说罢,他瞥向云筝,示意屋里关着的人:“这是?”
  “妹妹,你怎被关到这儿来了!”
  云筝仿佛不知情般惊呼,急忙走来拉窦姀的手,四处看看她的伤势。见没有大碍后,才终于松一口气。灵锁也跟过来,忙打配合地说:“午后咱们的清圆院闹贼呢,不知哪个小丫头竟偷了曹姨娘的镯子,捉都捉不到,听说人又躲到清心斋来。是奴婢眼拙该死,竟是抓错了人!”
  漏洞百出的谎话,窦姀听着都想翻白眼。
  “好在人也无甚大碍,未酿成大错嘛。”云筝忙笑,手底戳了戳窦姀:“是这样吧,妹妹?”
  魏攸的目光也同时望来。
  要陪云筝演出什么样的戏,窦姀根本不在乎。她现在只想拿回她的玉珏,索性便贴近云筝的耳朵笑了笑,小声道:“东西还我,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包你满意。否则休怪我也不义......”
  她本以为有客人在就能压制云筝,自然就会乖乖把玉珏还回来。哪知云筝一听,当场便暴跳如雷:“你胡说什么!那玉珏又不在我身上,分明你监守自盗,还非得拿来威胁我!”
  话音落下,她便重重一推,愤然离去。
  窦姀被她推得一个趔趄,没站稳,猛然撞在椅背上,疼得倒吸一口气。
  灵锁也被吓到了,看一眼魏攸,急忙去扶人,又无措地跟魏攸说道:“魏郎君见谅!我们姑娘平日不这样的,今儿实在是...实在是气过头了......”
  他仿佛若有所思的,说了句我知晓后,便走近前来,低头问窦姀:“你可还好?要不我先遣人,知会你们大娘子一声,她正与我母亲在一块。”
  窦姀只听过他嗓子嘶哑时说过的话,没想到养好了后,他的声线平畅又温和。这确实是个相貌不差的人,眉眼峰峻,唇意弯弯,只是往近了看,她依稀还能看见他嘴边、额角边未消完全的青肿。
  他的善意,自然是为答谢她那日救命的恩情。
  只要应下,她和云筝的事必然会摆到大娘子跟前。她被指使关在清心斋,自然也是云筝有错在先,没准就能借着大娘子发话,拿回她自己的玉珏。可是......
  窦姀却想起,窦云筝刚才发火,甚至顾不上要议亲的人在这,都拿不出玉珏,气得丢下所有人走了。可见这事似乎没那么简单。
  ——难道玉珏真不是窦云筝拿的?
  且她能感觉到,那俩小丫头是不敢抗了云筝,却又不想真的关她,所以在嘴巴贴封纸时并没多使力,轻轻一吹便掉了。
  她想了想,跟他道谢后又拒绝笑道:“不必找大娘子,没什么事,是我误会三姑娘了。”一旁的灵锁原本见事情快捅到大娘子跟前,还甚是担心。现在一听,简直舒了口气。
  窦姀要如此说,魏攸也无法。他看外头天色不早,便提议道:“既没什么事,我等在府上又不识路,劳烦小娘子带路回藕香亭可行?”
  窦姀答善,与魏攸一同出来。
  天色已黑,魏攸打着灯笼,她没有灯,只能落后两步在他身侧。
  他的影子长长的,正好斜落在她的脚下。窦姀垂眸望着,万没想到这世间事竟有如此缘分。她救过人后,本以为萍水相逢不过他乡之客,以后也不会再见到。未料今日他却成了府上宾,在清心斋又重逢了。
  他被人打得半死不活,却能愈合的如此快,又崭新地重现了。
  走了有一会儿,魏攸忽然转头,看向她一问:“小娘子名讳何为?”
  “窦,单名一个姀。”
  “可有小字?”他又问。
  “还未取。”
  那人默了默,展颜笑道:“我也还没有。”
  二人走出清心斋,却都心觉奇妙。
  刚走上竹间小道,北面忽有一人提灯过来,是从清圆院的方向。窦姀眯眼一看,来人正是曹姨娘,窦云筝的亲娘。
  这曹姨娘,午后侍奉在大娘子身旁,与魏攸见过一面,因此他也认得。
  见她是云筝的亲娘,魏攸停下脚步,朝她微微一笑:“姨娘可也要往藕香亭去?”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8节   因着魏家人今日上门的缘故,曹姨娘特地仔细收拾过,穿得比平日都要好。比起云大娘子,她这个亲娘才是最在意云筝亲事的人。
  伺候大娘子,忙活了一下午。见大事告落,魏家的人也很满意云筝,她终于可以回清圆院坐着了。谁知屁股没坐热,就见云筝气恼地跑回来。曹姨娘急了,好一通询问下才知发生了什么事。
  见女儿被个野种冤枉,她自然气不过,收拾收拾就出来了。正要去大娘子跟前哭冤,没想到路上竟碰上这两人。
  曹姨娘看见窦姀,怒气一下就上来了,这个连门户都没有的野种,竟敢毁她家筝姐儿的亲事!可是她再生气,却不敢当场发作。不仅是因为魏家的人在,还因为她只是个姨娘。是姨娘,就是这家里的半个奴才。
  曹姨娘先是压着怒,笑道:“是,奴是要往藕香亭去,与姑娘和魏郎君一同去吧。”
  于是,这条路又成了四个人在走,兼魏攸的小厮。
  走着走着,魏攸忽然想起一事。不管是上一回,还是这一回,他见窦姀身上所穿皆是讲究,也不像府里的下人,那为何会被人关在清心斋里?
  或许她是这家里不受待见的庶女吧。魏攸想到,即便曹姨娘在这,却也不多顾忌地转头,又问窦姀:“小娘子排行第几呢?”
  排行第几?
  这话问的棘手,她早已被家中除了名,正寻思该如何回答,便听得曹姨娘在身后笑笑说:“她呀,是寄养在我们府上的表姑娘,窦氏襄州老家的远房表亲。如今族中无人,排行倒是说不上。”
  说完,窦姀便见曹姨娘抚了抚鬓发,朝自己勾唇一笑。
  而魏攸却若有所思地颔首。
  她没说话,仍旧看路走着。
  走到前廊的分叉口时,窦姀觉得很怪,也不想走了,便告退道:“我还有事在身,既然曹姨娘能带路去藕香亭,我就不去了,魏郎君请便。”
  窦姀说完,便与他们分了道。
  窦姀回到梨香院,看见庖房灯还亮着。进去一瞧,苗婆子正坐灶前烧热水。
  她问苗婆子:“春莺还没回来吗?”
  苗婆子擦了擦汗,一边往灶洞里塞木柴,一边道:“没有呐,自从姑娘带她走后,老奴一下午都没见着她人影儿!”
  窦姀低头寻思着:
  莫不是还在藕香亭吧?这傻丫头,让她在那儿随机应变,她倒儿真守着一下午了!这么晚,看我取玉珏还没回来,这丫头就不奇怪吗?
  窦姀叹了口气,说我去找找。刚出了庖房门,便看见窦平宴领了个小丫头来。
  “大老远就听见了你在问春莺,我便知这丫头鲁莽,常惹你挂心的。”他笑着,拉出身后跟着的小丫头:“阿姐看她如何,机灵么?若阿姐喜欢,便让她日后跟着你吧。”
  窦姀谢他好意,说不用,“我这儿事少,有春莺和苗婆子就够了,不用这么多人的。再说了...”她又笑道:“春莺也就偶尔做事不妥,但常常还是留心的,是个机灵人。”
  “你当真不要她么?”
  窦平宴笑笑,却伸头看了眼那小丫头:“你知道她是何人吗?她是庄婆子的女儿,府上的家生子。她原先在二姐房里伺候了半月,后来就被赶出来了。”
  窦姀原是真不想要,听到庄婆子时,身子一颤,终于着眼仔细打量这个小丫头:只见是个胆小怕羞的,自从见到了她,头就没抬过,两只小手紧张攥着衣角。瞧上去和自己的年岁相仿,十五、六的模样。头上两只双螺就用粗红绳绑着,再没有别的首饰,比起其他丫鬟仆婢实在素净不少。脸颊白嫩,眉眼虽清淡,却粉唇皓齿,是个有底子的俏人儿。
  “要,我当然要她!”
  窦姀上前两步,拉起小丫头的手。可这小丫头仿佛受到惊吓般,猛地把手缩到背后。
  窦姀看了眼弟弟,窦平宴从始至终只有坐观淡然,并不清楚是怎么个情形。窦姀也不强求,只是问那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儿?”
  那小丫头弱弱怯怯地答道:“奴没有名儿,爹娘都管奴叫二丫......”
  “这名儿实在难听,还是换一个吧。”窦平宴想了想,便道:“芝兰生于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你生得好,也该配个好点的名儿,便取这‘芝兰’二字如何?”1
  窦姀一听,也拍手叫好。
  那小丫头还是生怯,很小声道:“是,但凭二爷吩咐......”
  取完名儿后,窦姀便领着芝兰交给苗婆子,认真叮嘱道:“她是新来的,以后也跟咱待在梨香院。怕手脚生疏,你先带着教,她胆儿小,不要太过给人吓着了。”
  窦姀嘱托完,便打算去藕香亭找春莺。窦平宴见她出门,也随行一旁。
  走到藕香亭的前廊时,窦姀停下了,并没有进去,而是驻足在廊下,不停往里张望。只见月上梢头,云如珍还在跟魏氏的人吃茶说笑。庭前丫鬟仆婢成群,她左左右右扫过一遍,都没见春莺的影子。
  窦平宴见她有些着急,拍了拍她的肩:“阿姐勿急,我去问问旁人。”
  过了会儿,窦平宴问过一圈后回来,说道:“母亲身边的婆子看见了,说春莺前脚刚走。”他说完,又奇怪问道:“下午是做什么了,她怎没跟你待在一块?”
  窦姀没准备让弟弟知晓,于是随便找了个事搪塞。既然春莺刚回去,她也终于宽心。
  窦姀倚在栏前,忽然望向庭中在跟云如珍笑语相谈的魏攸,愣了半刻。
  窦平宴本想和她一起回去。却见她不走,还在这儿出神,索性便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到那人,也寻思了会儿,说道:“他是魏通判的嫡长子,也是这回与三姐姐议亲之人。前不久听闻他与家中决裂,贸然出走,不知为的什么事。没想到这么快又回来了,许是在意与我们家的亲事吧。”
  窦平宴说完看向窦姀,没想到她却还在望着。他默了默,忽然问道:“阿姐是觉得他相貌好么?”
  窦姀啊了声,终于回神过来,与弟弟半开玩笑道:“不是,我不是看呆了。我看他只是有种熟悉之感,仿佛很久前就认识过的故人。”
  “什么故人?”窦平宴皱皱眉头,颇有点不满道:“觉得俊俏便是了。阿姐如今夸赞人都用如此落俗的话,还想瞒我过去?”
  “谁瞒你了。”窦姀笑着推一把他,“是俊俏没错,我才见他一面,但你这话说的,好像我瞧上人家一样。魏家要跟云筝议亲了,我没事看上他做甚?真是懒得与你说了!”
  窦姀瞪一眼他,转身就走。
  结果走了没两步,便见窦平宴从后头追来,拉住她袖子:“好了阿姐,我说错了!”
  窦姀想笑,却还想装冷漠,索性便垂下头走路,仍作不理他样。
  他好像真的急了,微微弯腰,探头盯她的脸看:“真恼我了?我就说笑而已。”
  两人笑笑闹闹,已经走到了一处假山边。
  这处假山是窦府风光最好的地带。山石嶙峋,附近草木林立,从前老太太在时喜欢锦鲤,主君便在假山底下修了个极大的鱼池,用来养各色各样的锦鲤,为老太太向天祈福安寿。池里的锦鲤有一尺的、两尺的、三尺的,最大的甚至能达五尺半,尾鳍是七彩华光的,在日头底下耀眼无比。2
  以前很小的时候,她和窦平宴便常常跑到假山这儿看鱼。
  窦姀经过锦鲤池时,忽然想起一事,转头对弟弟道:“对了,你数月前游学离家时,我曾在假山后埋了一坛酒。姨娘说假山这块土肥,草树又多,把酒埋在这儿能熬香呢。”
  窦平宴盯着她的脸,一笑:“是么,还有这个理儿。”
  “你等我须臾,我去把酒取来。”她提过他手中的灯,挽起点裙角,便绕着池边走半圈。本欲绕到假山后取酒,却在踏上石阶时,忽然不知踩着什么东西了,脚一滑,人竟扑通一声落了水。
  窦姀手挣着,却在要呼救时,不慎拍到一条肥硕的锦鲤,水流涌动,猝不及防呛了一大口水,眼睛也进了水,湿漉漉的。
  她剧烈地咳嗽,艰难喊着救命。也不知是不是幻觉,清银月光下她竟看见池边出现了一道人影,犹神如仙,忽然水花飞溅,那影子毫不犹豫地跳了下来。
  ............
  1:出自《孔氏家语》,意思为,芝兰生长在深林之中,不因为无人欣赏而不芳香。对滴,它后面有大用处。
  2:锦鲤尺寸单位换算:一尺=25.5厘米,所以两尺=50厘米左右,五尺五的有一米三长,这种都是寿龄很长的(拉狗头)
  第10章 病了
  窦姀曾经做过这样一个梦。
  梦中,她像一根羽毛似的漂在仙湖之上。有一襕衫潋滟的仙人俯身,变幻之间,将口中的仙气缓缓渡给她。
  仙人的唇是什么样的?软软嫩嫩,像她吃过的牛乳滑糕一样软。那仙人渡气之际,她闻到了白芷的香味,很清很淡。本不是难闻的味儿,却不免让她眉头蹙起,恍惚忆起弟弟就有一个这样的香囊...
  真是古怪又荒唐。
  窦姀捂住胸腔剧烈地咳嗽,等到水咳尽,抹了把眼,发觉自己已被救到岸上。一旁站着窦平宴,他也浑身湿漉,正背对着她拧干衣襟。
  落水之后她觉得好凉好冷,轻轻喊了他一声。见他没动静,似乎是没听见,窦姀便爬着起来站到他跟前。
  她万没想到他会这样跳下去。因着担忧,忍不住责怪说:“你连自己安危也不知了吗?为何不去找人,水又这么深,怎就如此莽头下来?”
  她仰着头,颇是生气,却被他清清幽幽抬眼一望。那眼神有委屈,有难受,看得她也不舒服了。窦姀喉咙哽住,倒是一时不知所云。
  他靠近,忽然一下抱住了她。不知是被水冻的企^恶君^羊易^乌儿儿七舞尔吧1正理发布,还是隐忍的,牙齿咬在一块咯咯响:“你没事才好!我为何要顾那么多!”
  他一吼,好像要将胸中的委屈吐尽,头重重落在她的肩上。窦姀立马便懊悔方才朝他生气了,鼻尖一酸,颤着手靠近他后背,缓缓轻拍。
  这个怀抱实在太紧,带着鱼池的冷气飕飕漫浸两人身体。她有点不适的扭了扭,偏他还没什么感觉,既不松手,也不再说话。好一会儿后窦姀才说了冷,让他松开。
  两人分开了。窦平宴摊开两臂站着时,神色显然有几分怔忡。
  这么待着也不是事儿,窦姀拉了拉他湿透的衣袖,轻声说:“回去吧,咱们换身衣裳。”
  月还是那个银银月,悄声挂枝头。夜空无星,两人只有一盏赤火灯笼。窦姀一边走,一边问他:“你何时会凫水的?我怎么从前都不知。”
  她一问,他才偏头看了看她,很简短一句:
  “三个月前,跟叔伯去扬州学会的。”
  语气很平平,窦姀便知他还在恼自己。她有意破冰和缓,索性便笑了笑,伸手拉住弟弟的衣袖:“会了好呀,以后你还要赴京应考,万事难料,有个保命之策我也可稍稍放心了。你知晓的,这个家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
  她眨眨眼瞧他,窦平宴还真被她说动了,立马伸手拉她的手腕:“乡试才过,这些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赴京很久以后?”窦姀听着奇怪,反应过来时突然一惊:“明年三月不是春闱杏榜吗?你这些时日一直用功读书,为何不去?”
  他忽然不说话了,不再前行,驻足沉默。
  月影倾泄,廊前的秋风吹过,草木沙沙。夜晚本就幽静,也不知是不是身上湿气重的缘故,窦姀觉得越来越冷了。他的眼皮悄然垂下,似乎不敢看她,只有唇在一翕一动:“我学识也不精,这么赶着去未必能够得上,免不了白跑一趟,在家多待两年增进一下也好...”
  窦姀没有多想,只说太冷了,催促着他又赶紧走。
  边走边说:“连夫子都赞你聪敏好学,明年春闱有望,弟弟未免也太妄自菲薄了些。况且怎么能是白跑一趟,都说上京繁华,结识些友人书生,见见眼界多好呢!”
  一路上只有窦姀劝慰的说,他一句话都无,与往日很不一样。往日他却是爱说笑,时不时打趣儿那么一两句。
  窦姀也不知哪出了差错,以为他只是气馁罢了,也没多想。走着走着,两人已经回到梨香院。
  院里没人,倒是春莺打头出来遇见他们,眼往窦平宴身上看去,先是一惊。窦姀刚要开口说点什么,她便连忙道:“这是怎的了,怎么湿成这样?奴去取衣裳来!姑娘先前绣的,正好有几套二爷能穿的!”
  见春莺急急忙忙跑开,窦姀臂一抱,似是笑着埋怨:“这丫头,跟你比跟我熟。你一来,她就只顾着二爷冷不冷、暖不暖呀,我一大活人还摆在这儿呢。”
  窦平宴闻言看她,却笑是:“真是越会吃酸了。什么叫跟我熟,越亲近才越容易略过,定是不用说便下意识记着了,不信你且看。”
  不过须臾,春莺已经出来了。手头确实找了两套衣裳来,一套她的,一套窦平宴的。
  窦姀接了衣裳,便打趣儿道:“早知你心挂二爷处,我就该把你送去他那儿!反正如今我也有芝兰了,佳人在侧,你爱去哪便去哪吧!”
  春莺一听,脸显而易见地红了。急忙摇头置否。窦姀也不逗她了,拾了衣裳便去更衣。
  入秋了真是好冷。
  窦姀换上新衣,把湿答答的衣裙堆在一旁。她太冷了,见壶中有水,便给自己倒一盏热茶喝。
  热汤下腹,好像浑身的毛孔都被烫开。茶香氤氲中,脑海里竟忽然闪过窦云筝怒斥她的话——“分明是你监守自盗,还非得拿来威胁我!”
  窦姀后想,脸色深深凝起。窦云筝宁可出丑态也不肯将玉珏还给她,难道真不是她让丫鬟偷的,真的冤枉人家了?而灵锁当时承认玉佩在自己那,或许只是权宜之计?怕她妨碍到云筝见魏家主母,才寻了个由头引她离开,把她关进清心斋?
  窦姀越想越奇怪。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9节   不是云筝,那她玉珏是怎么不见的?
  窦姀决定,再问问春莺。
  她换好衣裳从屋里出来,看见春莺正在院里与窦平宴说话。二人不知在说什么,春莺眉色飞舞,窦平宴则颔首应是。
  窦姀暂没想把这事告诉他,便绕去了后院。看见一人枯坐在井边,竟吓了一跳。
  那人也慌张地站起,提起灯笼。窦姀瞧她身影眼熟,走近一瞧,讶然:“芝兰?”
  芝兰小小嗯了声,还是不敢抬头。窦姀不经意间一瞥,看见她虎口边褐红一块,似是被烧伤的。想再去拉芝兰的手,芝兰却局促不安地将手往身后一藏,小声嗫嚅道:“姑、姑娘......”
  “你手怎么了?怎么烧伤了?”
  窦姀一疑,忽然想到,“那夜在游廊外烧火盆的人是你?”
  芝兰猝然抬起头,眸色害怕。
  “你不说我也知道。”窦姀想想说,“那晚我撞见人,他离开时不慎踢倒火盆。你这手应该是被火烧伤的吧?庄婆子死在这口井里,你又独自坐这,上回夜里也是,烧东西是为了告祭亡灵吧?”
  芝兰终是无可否认,只能点头。
  窦姀呼出一口气,抬眼望这空旷的院子。
  姨娘离开,庄婆子走了,以前梨香院虽也没几个人,但她从未觉得冷清过,这回倒是生了清冷之感。她复捉起芝兰的小手,轻轻摸了摸虎口上的伤疤:“你既是庄婆子的女儿,又来了我这,别怕,我会好好待你的。你便跟春莺住一屋,可好?苗婆子晚上回家去,你俩待一块也好搭个伴儿。”
  她欣然答应,窦姀也舒心,领人回屋里。
  刚进屋,春莺也回来了,面上喜色难掩。窦姀新奇说什么能这么高兴,却也没问,往窗外望了望,“他走了吗?”
  春莺连忙应道:“走了!方才大娘子的人找来,把二爷叫走了。”
  窦姀点头,接着问春莺一件要紧事,午后是不是只看见灵锁来过?
  见春莺一口咬定是,窦姀便叹气道:“你怎不问我拿回玉珏了吗?其实我去了一下午没回来,是被灵锁那丫头关清心斋了。”
  只见春莺吃惊的啊一声,左右望望,瞥见了小丫头芝兰还在屋里后,便促着芝兰去关门。
  芝兰很听话,乖乖走了,春莺立马便愤慨道:“她们竟如此过分,简直没将您当姑娘看!此事可万万要告诉大娘子,让她责罚一通三姑娘!”
  窦姀说算了,我算哪门子姑娘呢。起身便拿帕子,将头上的湿发擦干。
  云筝关她,她也在议亲之人面前冤枉了她,这么一算,也不知谁损失更大?窦云筝是家里千娇万贵的姑娘,她又算什么,大娘子肯留她就不错了,怎会帮自己呢。
  ......
  窦姀是个忘性很大的人,有时候总觉得是记忆出差错了,没准是自己随手将玉珏放到哪个犄角旮旯处。便又在梨香院上下找了找。找了两日,还是没个结果。
  一天她带着春莺去取炭火,却听到药房的婆子说起窦平宴病了。窦姀一急,连忙拉起人家问:“这是何时病的?”
  那婆子说两日前的事,是夜里突然高热,遣了丫鬟来拿药才知晓的。
  窦姀听了,立马便往玉京园去。
  屋门前有两个小丫头,看着不是他院里的,似乎是大娘子身边的人。
  窦姀一来,她们便拦截,硬气说道:“瓶翠姐姐吩咐了,闲杂人等进不得。”
  闲杂人等...她急着早就不在意她们是存什么心思,或羞辱或暗讽……她都不在乎,只是软磨硬泡地相见弟弟。
  窦姀快将嘴皮子磨破了也无功,急着要掉眼泪,刚好看见送药来的小年。
  小年对她俩十分不满,生气怒斥道:“姀姑娘也要拦,难道你们瓶翠姐姐才是正经主子么!”
  那二人被吼,一下没了声。
  窦姀已经顾不及太多,跟着小年匆匆进屋。
  屋里很静,弥漫着一股浓烈药味,帷幔半掀地挂在银钩上。
  窗子用绸布遮住了,里间光影黯淡,窦平宴便躺在榻上,双眼阖着,脸是烧热的红润。
  他盖的被褥很厚,被两日草药漫浸,窦姀一凑近,便闻见浓郁的桂枝汤味。
  两日前......是不是下水捞她上来的那次?窦姀望着他,心头有种莫名难言之感。
  小年把药放在床头后,见窦平宴还没醒,便对她拘礼道:“姑娘来了正好!小的还要再盯人煎药呢,若是爷醒了,姑娘便看着他服药吧!郎中说了,这药得万万吃尽才能好!”
  窦姀点点头,等到小年一走,她便在窦平宴床前的木凳坐下。
  他脸上是潮热的红晕,窦姀望着,缓缓伸出手搁在他额间。见这热还在,她怎么也放心不下。窦姀抿了抿唇,轻轻吐出声:“都是姐姐不好。”
  微乎其微的,她知道他听不见,也不求他能听见。正要收回手时,忽然听他迷迷糊糊中好像在挣扎,急切却无力地喃喃什么。
  窦姀以为他要吩咐自己做什么,急忙俯头,把耳凑过去。却忽而被那气息一热,耳朵也跟着烫了,他似乎深陷梦魇地在低喃:“阿姐...不要走......别不要我......”
  第11章 又遇
  一下就跟着难过起来,这样的话他小时候也说过。
  那时窦平宴才不过五岁大。
  有一回两人闹了别扭,她赌气之下自己跑开了,把弟弟一个人留在假山的山洞里。黑暗里他一直喊着阿姐、阿姐,哀求她不要丢下他。可她偏当做没听见似得继续跑。
  那时的大娘子云氏不知为何,还不怎么喜欢他、不爱管他,也不让丫头婆子们搭理他。窦姀是半夜惊醒时才想起弟弟还在山洞,于是急忙挣起,拖着姨娘一起去找。
  找到的时候,他正一个人抱膝坐在黑暗处哭。那时窦姀才知,原来弟弟怕黑,她竟把他抛下了那么久。
  窦姀想起往事,很是难受,立马抓住他被褥上微烫的手:“我不会不要你的......”
  不知道他是不是听进去了,仿佛呓语地嗯了声。
  窦姀在他床边守着,准备等他醒来便喂药吃,哪知忽然听见了开门声。她转头,却看见瓶翠提着食盒进来。
  对视之中,只见瓶翠脸色一变,放下食盒后立马出门。
  没过一会儿,屋外传来了训斥小丫头的声音......“我不是说了吗!闲杂人等不准进来,你俩小崽子净当耳旁风了?”
  窦姀默默听着,心里却跟明镜儿似的。瓶翠骂的那么大声,故意让她听见,不就是为了赶她走么?可是自己好不容易来一趟,才不想走。
  她索性揉了揉耳朵,假装没听见,继续守在床边。
  又过了会儿,瓶翠还是进来了,端着盛水的木盆。
  瓶翠把帕子浸湿后拧干,一边搭在窦平宴的额头,一边转头跟她假意笑道:“待这么久姀姑娘也该累了。若累了,便回去歇着吧。”
  窦姀仍坐着不动,也勾了勾唇:“不累。”
  “那又是想跟大娘子讨什么好处?”
  瓶翠哼着便小声嘀咕道:“姀姑娘平日表面装作不争不抢,好像什么都不想要似的,内里却不声不响让自己丫头跟二姑娘讨东西,也就仗着二姑娘心太好,要什么给什么,才一味儿的榨取人家......”
  泼头而来的污水,窦姀听得莫名其妙,登时看向瓶翠:“我何时找二姑娘讨东西了?”
  “姀姑娘还要赖掉不成?”瓶翠冷笑,“前两日傍晚,我可亲眼看着春莺从扶风院出来,手里还拿了二姑娘一小匣子的首饰!”
  前两日?窦姀一想,不就是魏家人来的那天吗?傍晚时分,春莺明明是在藕香亭守着呢......
  她心觉奇怪,一时愣住,又见瓶翠说得如此肯定,自个儿倒是一句话也吐不了。
  瓶翠见她不动声,更是想冷嘲借讽两句。可不管她怎么说,窦姀便像个木头人一言不发地坐在凳上。瓶翠那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没了趣儿也不得劲,不过一会儿就走了。
  窦姀一直待在弟弟身边,守到傍晚时才隐约听到弟弟的一点动静。
  他念叨着渴,窦姀急忙去倒水。黄昏的日光本就渐散,四边窗子又用绸布遮去,屋子里更是暗的见不到一点光。
  她摸黑地走来,坐在床沿,喂他喝水。昏黑里听到咕噜的水流过咽喉,紧接着,持盏的手忽然被他握住了。他轻轻地问:“是你么?阿姐...”
  这么黑的屋里,伸手不见五指,窦姀一讶:“怎么认出我的?”
  那人刚想说话却咳了两声,勉强笑之:“迷迷糊糊中我梦着阿姐了,梦着你在守着我......”
  纱幔黯淡,窦姀瞧着他并不太能看见的脸,打趣儿道:“你这醒的可真凑时,再晚些就见不到我了。天快黑了,我也要回去啦。”
  说着帮他掖好被褥,窦姀已经站起身。
  窦平宴一顿,忽然道:“那阿姐明日还会再来么?”
  “会。只要我在,我就会来。”窦姀无比确切地跟他说完,最后再看了眼弟弟,悄步从房中离开了。
  ......
  窦姀心头有件事想问春莺,格外急着回去。
  院子里只有两个人,苗婆子在带芝兰捡槐花干。窦姀快步过去,问她们有没有看到春莺。
  苗巧凤想起来,率先放下手里的簸箕说道:“我前一会儿瞧见她揣了好多首饰出去,什么簪子钗子镯子都有,急着求小荣哥带她出府,好像说什么妹妹要被爹娘卖到妓院去儿。我瞧她那模样,急得要哭了!应该是拿钱赶回去救人...”
  窦姀听了一愣,这事春莺倒是从没告诉她。她又问:“那小荣哥带她出去了吗?”
  “出了!”苗婆子笑道:“那么多钱,我瞧这回怎么着也能把人赎回了!姑娘真是太好心,竟给了她那么多。”
  那不是她给的。窦姀在心里轻轻地摇头。
  等到第二日清早,窦姀还没看见春莺的影子,便打发芝兰去小荣哥那儿问了问。
  这小荣哥是昌叔手底下一得力干将。虽是个小厮,却是头脑机灵。
  窦姀偶尔听春莺讲起过,他因着常年跟昌叔外出采买的缘故,自个儿也偷偷做点府内府外的营生。譬如有哪个小丫鬟想买胭脂水粉,或是想卖点什么东西到当铺,都得托他的手。自然,他也须从中敛点钱财。
  没过一会儿芝兰回来了。
  她说小荣哥告诉自己,春莺已经把妹妹赎回家了,现儿就是得再安排安排,起码后日才能回来。要是姑娘急着要人,他就再去催催,亲自把人提回。
  窦姀摇了摇头,“罢了,不必去叫。咱这院里也没什么事,不急的。”
  “姑娘,还有一消息。”
  芝兰接着说道,“奴回来路上还碰见大娘子跟前一红人姐姐。她打发奴跟姑娘说,要姑娘拾掇拾掇,午后便到正门去候马车,一家人要出门。好像是昨儿魏家来人送定帖,他们对这门亲事很满意,今儿午后在东园设宴,要两家人到齐见一面......”
  昨儿的事却现在才通知她,窦姀很清楚,其实大娘子也很纠结要不要带自己去。
  毕竟这回设宴一见后,亲事也该落定,而后便是下定礼、聘礼、择吉、迎亲,所以这趟要带全一家人去。
  而她如今却是以表姑娘的身份寄养在窦家,属实会让云如珍纠结,该不该算在这“一家”中。
  而云氏最后竟决定带上自己,也让窦姀实属意外。
  ......
  窦姀本以为是弟弟说服大娘子,大娘子才会把自己带来。直到她上了马车,才知道原来窦平宴并没有来,还在家中养病,也根本不知晓此事。
  这回与窦姀同乘一辆马车的是窦云湘,此事是云湘告诉她的。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10节   窦云湘是府里的二姑娘,也是窦姀从前的二姐。
  云湘是兰姨娘所生,而兰姨娘却是最得主君宠爱的姨娘。若说主君待大娘子是敬重、是夫妻之宜,那待兰姨娘却是男女之爱,放在心尖尖宠的。因此,云湘也十分得主君喜爱。
  窦云湘随了兰氏,生得极美,水灵可人。
  她其实与云筝一般年纪,今年都十七。云湘生得美,上门求亲的人家自然不在少数,却大多都被主君一一拒了去,原因是瞧不上。几个女儿中他最偏宠云湘,总觉得该再看看,再挑挑,不该稀里糊涂就把云湘的终身大事给定了。
  因此连云筝都已相看好人家时,云湘却没有。
  现在正主就坐在跟前,窦姀忍不住拿眼睛多瞧两眼。
  瞧过了瘾,窦姀才想起有一事,正巧便拿来问道:“二姐姐,近日春莺多得了些首饰,我瞧着实在精致,可是你送的?”
  “是呀,是我送的。”
  窦云湘捋了下鬓发,便笑道:“有一回我出门,撞见你那丫鬟在哭,哭得真真是可怜。于是我便问了她,知道她那妹妹的事后,就给了能赎身的财物。妹妹你竟不知这事么?”
  窦姀摇了摇头,只替春莺谢道,“二姐姐真是菩萨心肠。”
  窦云湘,是全家上下,无论是仆婢婆子,还是小厮,甚至是连面都没见过的粗使丫头,也都夸她的心肠好。而她自己好听这一口,因此对窦姀夸赞的话十分受用。
  窦家的马车在东园前停下。
  东园是魏通判自己家私有的园子,修建在一处景色秀美的僻静地带。此处临着湖,草木繁茂。若是春日来,还能见到湖堤边白沙绿树,杨柳扶腰,可惜如今深秋已至。
  虽是深秋,景儿倒也不赖。窦姀一从杌子下来,脚便踩上满地的金黄叶。秋风一吹,又有不少叶子盘旋而落,给整个东园渡了层金。
  “欸,这湖上还有画舫呢!”
  随着云筝一声笑,大家的目光纷纷往湖心看去,果然看见一艘船舫正徐徐朝岸边划来。再近了...再近了...逐渐能瞧见船上在招手的人,正是魏大娘子等人。
  船靠了岸,魏大娘子由着仆婢们掺和下来,笑着与云如珍寒暄起来。
  跟在魏大娘子身后的,还有两位青衫男子,看着既年轻,举止打扮也不俗,应是魏氏的几位郎君。
  那些人便聚在前头说着话,热热闹闹的。
  窦云湘本来是陪在窦姀身边,两人刚还说要进园子里逛逛呢。也不知云湘往前头瞧见了什么,忽然兴致来潮的抛下了伴儿,对窦姀笑道:“那头人多热闹,我也瞧瞧去——”
  说完已经走了。
  云湘一走,窦姀站在原地就有些踌躇不前。
  她既不想往人前凑去,也不能先进园子。于是时不时左右观望,看见也有几位魏氏的女眷陆续挽手入了园子后,她才卸下防备,也跟人后进去了。
  这座东园修得古香古气,有楼阁亭台、水榭长廊,刻字刻鸟兽的影壁更是随处能见。小道是鹅卵铺就的,两边栽满了矮灌木。
  窦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逛到这片桃心湖的。
  她走进来时,正看见湖堤边坐着一人,白圆领绿袍衫,似是在望湖走神。那人肩上还披着冬日的绵裘,像是专供湖边吹风所用。
  这个背影很是眼熟。
  窦姀有些不确定,又往前走了走,果然看见了那人的脸。他似乎也察觉有人走来,一转头,正好四目相对。
  魏攸咧嘴朝她笑了,挥出一条手臂:“小娘子——”
  窦姀隔了十来步便没走了,回他亦是一礼。四处看看,却是惊奇问道:“你怎么在这儿不去前厅呢?我来时他们都在寻你,好半天了。”
  魏攸摊手,满不在意地说:“他们热闹他们的,我自寻我的热闹处儿,各不相打扰,多好。”
  不相打扰...窦姀觉得这话倒是怪,今儿他才是主色,又是与云筝议亲的男方,怎么会不相干。
  她正纳闷着,便见魏攸突然站起身地说:“你看出了么?我是不愿娶窦三姑娘的。我与她不过才见第一面罢了,不去也不是因为别的,只因这门亲事是我父亲所迫。”
  窦姀再次抬头看他时,却发觉他的额头、眼角处竟多了几道伤疤,像是鞭子抽下来的。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初见他的时候,他也是这般伤痕累累。
  秋风簌起,湖面泛起涟漪。他就站在湖边风口上,衣袍猎猎而飞。
  “有一事,我好像还没问过你呢,不知是否失礼了。”窦姀默了下,终于正眼望向他,有些好奇:“你身上的伤都是怎么来的?我瞧这些好像又是新的。”
  “你想听假话还是真话呢?”那人笑了笑,似乎没打算掖着。
  窦姀正儿八经道:“我既然问了,那自然是要听真话的。”
  那人轻轻“哦?”了声,却是隔开这片白沙堤,一步步向她走来。走到稍近些时,才看着她的眼睛,淡然笑道:“我跟你说个很久远的故事吧,你就当茶馆说书的听,勿要当真了。你会保密的吗?”
  窦姀立即道:“当然!”
  魏攸看了看无人的四周,松懈身子,解下了棉裘,缓缓说来:
  “睢阳城有个家财万贯的地主,那地主手下田庄、铺面无数。地主也老了,这人呀,一到了半只脚迈入土的年岁,就容易牵挂后事。他有三个儿子,都是嫡出的。三个儿子都已娶妻生子,但却略有差别,因为小儿子娶的妻妾虽不少,孩子不少,可膝下却无一男孩。”
  “这小儿子在三个兄弟中最有大能,也被地主最看重。但小儿子心里却清楚,倘若自己膝下无子,他爹定不会将家业交予他。可是他爹大限在即,他又去哪儿给他弄出个嫡孙来?因此,他便做了一极为荒唐之事——竟让自己的妻子与别的男子私通!”
  说到这儿,魏攸不知想起什么,忽然哈哈笑了几声。笑着笑着,却觉得可悲,又说道:“后来,果真让他碰上好运了,妻子怀的这胎是男孩。他将那‘嫡孙’抱到了地主跟前,赶在地主大限前承了家业。”
  窦姀听得极为入神,只觉她见过的事,从未有如此荒谬的。
  魏攸倒是不介意地冷笑出声,不知是在讽笑了谁,又继续说道:
  “小儿子的这个‘嫡子’很争气,从小到大,人人见过都夸聪慧。因他妻妾所生均无一子,起先,他对这孩子还不算太差。后来有一年,他寻到一个神医,不知给他开了什么偏方,竟真让他的妾室生下了属于自己的儿子。有了亲子之后,他每每看见这位嫡子,便觉得屈辱可恨,动辄打骂。尤其是妻子亡故后,这嫡子也真成了他养的一条畜生。需要时拎起这条畜生,不需时则任其自生自灭。”
  “有一回,这个嫡子被他爹叫去,勒令做一非道义之事。但他不肯,他爹便下令,活活打死了他身边一个丫鬟。嫡子一气之下,将他爹的恶行在族老们面前公之。也正是那一次,他爹恼羞成怒,将他赶出了家门。他被几个家丁不要命的打,最终奄奄一息地倒在巷子里......”
  而那条巷子,便是她客栈旁边的窄巷。
  第12章 求娶
  “谁能知晓你竟是窦家的人呢?”
  魏攸抬眼看了看这漫天的云,若有所思的:“你当日为何会独自住在客栈中?若是外出,身边也不该连个丫头仆妇都没带......”
  这话问到了要命处,窦姀一绷,不知该如何作答。
  不过他看上去倒也没强求她说,因为窦姀沉默没多久,他便轻轻笑了笑,放低了声量自说自话起来:
  “上回在窦府见到你,他们说你是寄养在家的表姑娘,回去后我便对初遇你的事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我找人打听了下,才知道前不久窦家闹出过人命案子,好像是府上的姨娘杀了人,官府都查到头上了。因令尊是知州大人,此事还是衙门的县太爷陈康借着拜访的缘由亲自上门......”
  话到此处倏然一停,“你知晓那姨娘背负的是哪条人命么?”
  窦姀汗毛竖起,强忍着镇定摇头。
  “是县太爷的宝贝外甥。”
  “后来,听说那姨娘逃了,还挟着女儿逃命。可惜她女儿便是逃命时掉江里淹死的。”魏攸忽然开始打量起她,半猜半问:“小娘子是否就是他们口中...掉江溺亡的窦四姑娘?我们初见那日,正巧是事发的隔日......”
  窦姀脸色微凝,堪堪往后退了两步,立即否认道:“我不是,你以为的错了。”
  她不欲跟魏攸再说这些。
  这些本不足为外人道也,若暴露也不知会不会惹祸上身。
  窦姀刚转身要走,忽然衣袖被人一拉。她转头瞪去,那人立马愧疚松了手,轻道一声“冒犯了”。他似乎不想她走,又迅速说道:“小娘子!你手里既已有我的身世,也便知拿捏了我的软肋,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往外说的!我求你、信我。”
  窦姀说“好”,仍旧往回走。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急促的声音:“你不信我么?”
  她脚步顿住,缓缓转身,终于看向他:“我信。”
  其实他还有些知晓的事并没有说出来,譬如那姨娘是因何缘由杀了人,以及明明有一双儿女,逃命为何只带走了女儿。
  这些他都知晓,也是这一刻他才突然明白过来,先前她那句“我们其实是一样的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相近的身世,相近地被人抛弃。
  只见魏攸松口气,跟了上来,维持着两人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没有再说别的,而是问道:“这些时日你在家中过得好么?”
  窦姀说还好,“以前怎么过的,如今依旧怎么过。”
  魏攸却不信,下人仆婢都是看上头那位的脸色,怎么可能还回到从前呢。像他这种身世不为外人知情的,旁人只知道他爹把他赶出去,却不知为的什么,至少他还是魏氏一族的儿郎。而她却大大不同......
  风,从桃心湖拂过,拂起了圈圈涟漪,拂起了岸堤白沙...林木窸窣,犹见夏末最后一点蝉鸣。二人话到尽头,皆是一时无言,就这么静默而立,听着秋风凉爽的飒气。
  窦姀垂下了眼眸,指尖圈着衣角,还在想如何告辞既不突兀,又能显得和平友善。忽然他先开了口:“你要不要,嫁给我?”
  窦姀被这话给吓着了,下意识地后退。胸口骇浪下只觉得荒唐不已,蹙眉看去。
  他们才认识多久?加上今日,拢共也才见过三回。他为何会这样说......?
  “我知这话突然,吓着小娘子了。”魏攸致歉地笑笑,“其实我有这般念头,也不是此时突然冒出的。在上一回我到贵府做客,见过窦三姑娘后,便知她与我不是脾性相投之人。若来日结为夫妇,恐也龃龉不少。想必小娘子远比我更清楚,她性情......”他稍顿了下,“略为急躁。”
  “这话魏郎还是勿要再说了。即便不是云筝,我也不合适。”
  窦姀眉头仍是凝着,匆匆别开了眼,转过身不再看他。
  心潮难平,她能听见自己轰轰的心声。其实也不是讨厌魏攸,他高大英俊,举止有礼,与她又是如此相似的身世,自有一股天涯沦落的熟悉感。她只是觉得太奇怪了,家中的亲事怎能是他想定就定,想退便退的呢?
  魏攸似乎知晓她在忧虑什么,摸了摸耳朵,连忙道:“我也不是要你现在想好!我只是想告诉你,大小定还未过,这门亲事算不得议好......我爹想与你们家定亲,你只需知晓,比起三姑娘,我想那人是你会好些。我硬骨,若坚定不肯娶窦三,我爹也强来不了,况且,他现在也怕了我。至于这其中迂回如何,你便不用操心了——”
  窦姀听他一口气地说完,还没来得及细想,手心忽然多了只玉佩,是他塞来的。他只留下一句话就走了。
  ......
  宴散后,窦姀坐在回程的马车上,不断想过魏攸最后的那句话——“你若对我也有意,下回再相见时告诉我就是...”
  下回。
  还能下回再见到么?
  她此刻仍觉得东园中那一切如梦似幻,好不真切。一个救过却认识不久的人忽然说,想娶自己。而上一刻,他还是要跟云筝议亲之人。
  后来整个游宴中,魏攸就再没出现过。魏氏的人为了寻他,就差把东园翻了遍。也不知他不出现,这亲事是定下没定?
  马车到家时天已经很黑了,约莫至少也是亥正了。
  窦姀随着众人进府,迈过垂花门之时,听到大娘子正打发一个小丫头,去看看宴哥儿的身子如何了。她这才想起自己忘了——昨儿明明答应过弟弟,今日还会来看他的。
  不知现在去还来不来得及。
  窦姀没有立马回梨香院,而是绕了道,跟在那小丫头身后进了玉京园。
  她在屋外等了会儿,等到小丫头从弟弟屋里一离开,立马闪身进去。
  比起昨儿,今日屋里的药味已经淡了许多,屋里也点了烛火。窦姀进来时,窦平宴早已醒来,正坐着翻看书卷,认真而专注。听到有人进屋时,眼皮轻轻一抬,见着是她,方才笑了笑:“阿姐怎么现在才来。”
  话音里有轻怨,却不重,被他温缓如流水的声音盖住了,“阿姐今日是去魏家的摆宴了吗?”
  窦姀说是,顺势在他榻边的木凳坐下,绝口不提自己忘记的事。但这小心眼似乎被他摸透一般,只见窦平宴轻声笑了笑,“忘了便忘了罢,我又不会怪阿姐的。”
  “真不怪我么?”窦姀倒是起了戏弄之心,偏头,手指忽然轻轻戳向他的胸口,一字一句笑道:“那我坦言了,我是真给忘了。”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11节   她笑着笑着,却见他似乎气息一滞,怔怔地看向自己。嘴张了张,好像欲言又止。
  那目光自然而然地垂下,轻飘飘落到她的手指上。须臾之后,他已经握住手腕拿开。窦平宴倏而望过来,眼色有些怪异:“你...”
  “怎么了?”
  窦姀抽回了手,重新坐回去。
  “没什么。”他别开眼,忽然不经意地问道:“今日三姐的亲事定了吗?”
  定,又好像没定。窦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略微思索了下,告诉他今日宴上魏攸就没出现在众人跟前过。怕弟弟不解,又补充了句,他似是不满意这桩亲事,也不打算成。
  窦平宴听完嗤笑了:“阿姐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人家满不满意你又如何知晓呢。我倒是能瞧出,魏氏极力想促成这门亲事。虽说他们家拿的是嫡长子来配,可母亲膝下没有女儿,魏氏是新起之秀,官儿又小父亲一筹。若论门楣,还是他们高攀三姐了。不过父亲似是颇为看中那魏郎的品学才貌。”
  窦云筝性子强些,从小便争强好胜。先前还说了,自个儿日后要嫁的郎君至少得是大姐夫家那等世家。
  而魏氏显然是要逊些的。
  窦平宴虽没怎么近看过魏攸,但他不用想想便知晓,像云筝这样重家世之人,竟然都十分在意魏氏这桩亲事,可见魏郎的相貌必定十分俊气。
  “你今日的病可好些了?”窦姀看前面那小方桌上还有一碗药,起身过去,用手隔了隔,竟还是温热的。转头便看向弟弟:“你这药总不吃尽,难怪好得不快。”
  她端到他跟前,“还热着,先吃了吧。”
  “若病好了,你就会日日来看我么。”
  他却别开头,不伸手也不肯接过,“我平日在家时,也不见你来过几趟。若非我回回自个儿找上门,恐怕你都想跟我生疏了,是也不是?”
  这话属实戳进了窦姀肺管子。
  是了,她有一段时日是这样想过。那时候她刚从乡下庄子回来,老太太便病逝没几日。别人私下都说她不详,只有弟弟不一样。
  她回来后在窦家顺顺遂遂这么些年,多半是有他在。窦姀有时想,自己和弟弟真是天壤之别,弟弟始终都在帮她,可她却帮不上一点,以后会不会还拖累了他?
  这话她没跟窦平宴讲过,只在自己心头想过。没想到他却一直清楚,今日就这样道破了。
  窦姀手一抖,碗里的药汁却不慎往被褥上洒了些。她放下,弯着腰,急忙地抽出手帕擦拭。忽然,他的手覆了来,热烫地包裹着,“阿姐,我们多少年的情分,你别抛下我好么?”
  窦姀没有抬头,却能感觉一道炽热的目光在头顶。
  她堪堪且迅速地应了声好,想起身抽走手,却没成功,仍被他覆着按在被褥上。窦姀又使劲了下,忽然,一枚玉佩从她袖口滑出……
  糟了。
  窦姀眼一瞪,再想拿回玉佩时,它已经到了弟弟的手上。
  只见窦平宴把玩着看两眼,盯上玉佩的竹纹与暗色流苏,忽然看向她:“这东西的样式,似是男子的吧?”
  第13章 玉珏
  “阿姐什么时候,又新认识了人?”
  他的语气虽说是淡,却有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意味。若说询问,可目光却盯得她莫名紧张;若说质问,可她到底也没做错什么事,不应该。
  这件事窦姀原本想暂时不说。
  眼见是藏不住了,她倒也没想刻意瞒着弟弟。弟弟知晓了,或许还能为她分析利弊。窦姀略微思索了下,便告诉了他来由经过。
  怎么救下的魏攸,又是怎么在窦府碰见,以及今日魏攸说的话...她全都简略概括一通,唯一隐去的,便是魏攸的身世和云筝与自己的冲突。
  他听着,似乎稍稍讶了下魏攸竟是巷子那人。而后眉头却愈凝愈深,末了,窦平宴忽又抬起眼,警惕地问:“那阿姐对他有意么?想嫁给他么?”
  窦姀摇头:“怎么会。我和他还不是很熟,怎可如此轻易就定下终身大事...况且,我的亲事,也不是我能定的。”
  这事便是用脚趾想也知道,有多么奇怪,有多不可能。
  窦平宴听她说完,显然松了口气。他笑笑把人拉到床上,又将玉佩塞进了她怀里:“那阿姐下回再见到,便将这东西还给他。咱收着总不妥,如此一来,也好断了他一些不切实际的念想。”
  窦姀说好,接着便听他哼了声:“魏氏若还想继续娶三姐,便该拿出点诚心,哪能由他这么胡闹?况且我们家倒也不缺这门亲事。”
  二人坐得很近,他还拉着她的手腕没放,说话的热气就在耳边。
  窦姀听这话颇含了点怒意,心中却划过一丝不明显的忧思。这话好像是在为云筝打抱不平,是呀,她是他的姐姐,云筝自然也是他的姐姐。以前他和她更亲近些,可是现在他已经知晓她算不得他亲姐姐,两人之间也没了血脉相连,那么往后会不会逐渐地偏向云筝呢?
  窦姀知道自己这么想十分自私。可她就是忍不住这样想,两人总角同檐了十余载,除了姨娘,弟弟就是她最在乎的人了。
  她不露声色地点头,收好玉佩。二人正说话之间,小年进来了,手里托着一匣子,很高兴地跟窦平宴说:“二爷要的东西寻来了!”
  小年递过来,边是气喘吁吁地说:“等了一年可算好了!刚在庙里焚香供奉完,伙计就马不停蹄地带回来。二爷瞧瞧,这刻得可是一模一样?”
  窦姀本来没去留心,见窦平宴端着匣子细细打量,突然也好奇地凑上前一瞧。
  不瞧不知,一瞧倒是吓一跳,只见那是一块如意纹的玉珏,莹润的色泽随着光影流淌进他的掌心。
  这不正是当初他给她的那块?
  窦姀瞧着一时恍惚,竟是问道:“它怎么在你这儿?”
  “什么在我这儿?”窦平宴把玉珏放回匣内,笑着瞥向她:“这我托人跑去观音山,照你那样式又刻的一块罢了。珏始终缺个口子,左王右玉,这本就是该合在一起的两块玉。我听人说此玉通灵,若是合在一块,那福分也是成双的。少一块终究少了点寓意,所以我又去求了一块,与阿姐的做配。”
  说罢却问她:“难道阿姐觉得福分多些不好么?”
  窦姀接过匣里的玉珏一看,发现还是有点不同的。虽然一模一样,可细细观察下便能知道,这块玉珏很新,而她那块常年带在身边,少不了有些斑驳的痕纹。
  窦姀听这说法很是新奇,又问弟弟:“若是分开呢?分开会怎样?”
  他笑了笑:“一块赐福,一块挡灾。阿姐那块是父亲当年求福要的。”
  “呸呸呸!什么福什么灾!”窦姀一听,急忙扑过去捂住他的嘴:“你又谁家妖道,竟敢在这儿妖言惑众?”
  他只笑,眼眸明亮而闪烁。好一会儿后才拿开她的手,认真说道:“所以阿姐可不要丢了,否则我都不知要为谁卖命去。”
  窦姀莫名的心虚,因为...她好像真的弄丢了。
  她没将这事告诉窦平宴。回去之后,又打着灯笼仔仔细细地找,就在她翻床底时,屋外忽然响起春莺的声音:“姑娘,奴婢回来了。”
  窦姀去开门,也不知是不是晚上光线不好的缘故,春莺的脸色很是黯淡,人瞧着也疲惫,似是着急赶着回来。
  她让春莺先进屋,吃了热茶和几块清早留下的糕点,等到春莺填饱了肚,窦姀才问道:“你家中的事都好了吗?你妹妹可赎回来了?”
  春莺点点头。
  屋里点的烛灯并不多,昏昏的光影落到春莺乌黑的双髻。她始终耷拉又局促地站着,没有抬过头,这和往日胆大话多的人很不一样。
  窦姀也不清楚春莺是什么个情形,默了会儿说:“有一事我一直想问你,可是你不在......”
  这话说完,春莺的身子似乎在颤,头垂得更低了。
  窦姀想了想,问道:“魏氏来的那日,有人曾撞见你从扶风院出来,还拿了二姑娘一匣子的首饰,可你为何告诉我,你在藕香亭待了一下午?”
  “奴婢不是有心欺瞒姑娘的。”她的声音很低很低,“那时奴的手头很紧,又没有大把的钱能赎妹妹...二姑娘说,她有几支不想要的簪子,正巧能赏给奴......”
  春莺说完,已经扑通跪到了地上,泪眼潸潸,似是交出了命听凭惩处。
  “你九岁时被买来,我们相识这么些年,遇上难事为何不找我说?若是钱财,我也能助你的。”
  窦姀不再说话了,也没作惩处,摆了摆手只让她回去休息。春莺终于抬起脸,扑上前抱住她的腿,呜呜咽咽哭道:“姑娘,这是最后一回,奴日后一定只听姑娘的话,唯姑娘马首是瞻......”
  春莺跟姨娘其实是一样出身的人,都是被卖到窦家的。
  只不过姨娘美艳貌美,被窦洪看上才纳了做妾。窦姀知道她家里的事,也知晓春莺如今不过十四,比自己还小,身上要钱没钱,要蛮力也没蛮力,只靠着在窦府为奴做婢存些体己钱。她不欲为难,只是让春莺回去睡了。
  后来又过了好些日,寒潮突然来袭,一夜之间竟下了雪。快至立冬,天越来越冷。
  有一日清早,窦姀梳妆时随手一摸,竟在匣子中摸到自己丢失数日的玉珏。
  它完好无损,像个乖孩子躺在匣子里。看见的那一刻,窦姀险些以为自己老眼昏花了。
  其实这玉珏到底是谁拿的,她心里也隐隐有底。
  窦姀归家已经半月有余,除了偶尔会见到大娘子外,却很少能见到主君。
  那位她如今不知该唤“爹爹”,还是唤“主君”的男人,也从来没说过要见她。苗巧凤就这样跟她说:主君肯让姑娘回来已是格外开恩了,试问姨娘背着偷人,哪个男人能受得了?姑娘这一回来,主君两三年不见都是极有可能的。
  窦姀起初也真的以为,两三年内他都不想看见自己。
  没想到清早昌叔来敲门,竟让小厮搬了两箩筐橘子来。
  昌叔乐呵地说道,这是友人从潭州带来赠予主君的,主君吩咐说,给每个姑娘那儿都送两筐去。姑娘摆火盆上烤烤,吃着也香甜暖和。
  窦姀指了指自己,有些不确定:“我这儿...也算吗?”
  昌叔哈哈一笑:“自然算了!主君还特特嘱咐过,勿漏了姀姑娘。”
  不知怎么,她听到这话心中忽而雀跃,竟有种满堂风雪散尽,留得一缕春风的喜悦。窦姀连忙上下摸摸,从袖里摸出两颗金豆子塞给昌叔,孩子一样笑道:“请你们吃茶的。”
  窦姀不笑还好,笑时唇边便有丁点梨涡,眉黛弯弯,在这冬日里如晴阳照沐。
  昌叔一时给看愣了,只知道府里人人夸湘二姑娘花容,却不知姀姑娘的颜色也不逊。看来还是从前年岁太小,未曾展露尖尖角。
  昌叔看时辰不早了,便指着院子门外那三箩筐的橘说道:“姀姑娘,那老奴先走了,外头还有的橘是给三姑娘送去的。她亲事不成,这几日心头难过,也闷在屋里不爱说话,主君便嘱咐多给她送一箩筐去。”
  “亲事没成?”窦姀虽是早早便知晓,但确切得知议亲没成时,还是会惊讶。
  昌叔便帮忙解释道:“是啊,前几日魏家托媒人上门说,他们家大郎觉得与三姑娘性情不合,恐来日成婚多生龃龉,也拖累了三姑娘一辈子,所以趁着双方还没过大小定,便要这门亲事作罢。主君倒是有些惋惜,但老奴听说呀......”
  昌叔瞧了瞧四周,又低声说道:“这曹姨娘当夜便在自个儿院里发了大火,打了好几个小丫头...啧啧啧,那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三姑娘好面子没往外说,所以知晓这事的人也少。姑娘听了就当忘了,可别在三姑娘跟前提起啊。”
  窦姀点点头:“我知晓的,这种讨嫌的话我哪会去说呢。”
  昌叔颇为欣慰地笑了笑,又告诉她:“不过老奴又听主君说起一事,过两日初一的围炉宴,魏大官人会登门造访,还会携儿子亲自给三姑娘赔罪。三姑娘和曹姨娘那急性儿……姑娘也是知晓的,到时便有好戏瞧了!”
  第14章 动心
  等到了围炉家宴这日,清早陆陆续续便有人开始登门造访。
  往常的围炉家宴,除了窦洪与云如珍会在正院待客外,子辈们也须打扮的齐整标致去见客。但今年...即便主君和大娘子没提,窦姀也有自知之明,没再往正院去了。
  她本来打算在小院子里从早待到晚,搬个小火炉,与苗婆子、春莺、芝兰在一块吃点热茶和点心,节便这样过了。谁知晌午时分,窦平宴忽然来了。
  他来的时候,院里正飘着橘子的香甜味儿,春莺与苗氏三人围坐火炉前,一边烧茶,一边有说有笑。她们在火炉上搭了个铁架,圆胖的橘儿像方阵似的摆放齐整,被火苗烤得熏黑。
  先是春莺注意到了人。
  她立马站起,甜腻腻地笑道“二爷来了”,苗婆子和芝兰随后慌乱起身。
  相比起春莺,她们跟二爷都没有那么熟。尤其芝兰,她是新来的,见春莺竟能如此轻快地与二爷说话,魂都要吓飞了。
  “二爷有些天没来,大家伙儿心里都念得紧呢。”春莺攥了手指,笑着说:“您前不久才病,都担心这身子又是被病耽搁了去......”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12节   窦平宴这趟刚从正院会客回来,身上还是清早云氏收拾出来的那身藏青色弹花圆袍,青龙玉为簪,外披白绒斗篷。
  他站在日头下,一改数日的病态,勾起唇微微笑道:“什么又被病耽搁去?你这莫要咒我呢。我前不久是病了,但后面几日,却是去白鹿书院转了转,才未归家。”
  春莺拍拍心口子:“还好还好,二爷不回来,奴们也不知情,真真是惊煞了。”
  “哦?是么?”窦平宴听着反倒有些高兴,微微朝后头院子示意了下,“我这几日没回来,阿姐也这样担心吗?”
  春莺说:“是呢,姑娘还因此去问了大娘子和昌叔,生怕您出什么事儿。”
  窦平宴立马便笑道:“你们先吃着罢,我去后院寻她。”
  ...
  冬日晴光尚好,窦姀正在躺椅上暖洋洋地晒日头。阳光温暖和煦,晒着晒着,不知何时已然小睡过去。
  满目扫去,残雪的屋檐,晴阳高照,一切显得静谧又安然。
  窦平宴从里屋搬了条凳子出来,陪坐于她的身侧。
  他本来有许多话想说,见人睡得正香,腹中的事倒是随着阳光消散殆尽。窦平宴垂眸看着她白净的小脸,从怀中抽出一块纱绢,轻轻覆上。
  道是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也不知是多久过去,春莺忽然来到后院。
  彼时窦姀还在躺椅上睡着,他倒是悠闲坐于一旁,似乎无所事事。
  春莺本是来通传事的,眼珠一动,忽然瞥见二人拉在一块的手......心下大惊,有一瞬竟觉得奇怪不已。可他二人亲厚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春莺一摸脑袋,只好惊叹二爷待姑娘真真是有心。又想着此处如此安静,就这么冒然过去,万一扰到二爷...
  最后她琢磨了下,便打算去前院找芝兰,打发别人传话。
  芝兰和苗巧凤还在火架边烤橘子。
  苗巧凤在主家做活儿久,辈分大,老说吃过的面线比小丫头走的路还长。
  芝兰在一边乖乖听教,苗巧凤便咧着大嘴,胡天胡地说起旧事奇闻。一会儿又大笑起来:“别说我认识多少人,见过多少世面儿,便是当年你爹如何娶的你娘,我都知晓哩!”
  苗巧凤刚笑完,忽然心眼一糟,说坏了话!她真想给自己掴两嘴巴子,这小丫头的娘才刚死,真是脑子进水了竟提起这些!非得往人痛处踩去,没得惹人伤心!
  苗巧凤不自觉的闭了声,小心翼翼地看向芝兰。却发觉芝兰的神色倒是平静,甚至还努力地摇头,反过来宽慰她:“没事的大娘,娘的死我早就释怀了。您跟我说说,我阿爹是怎么娶的阿娘,我想听......”
  “这嘛......”瞧着芝兰乞求的样子,苗巧凤努努嘴,刚想说话,春莺就来了。
  “我一不在,你俩倒是讲起什么趣事儿?”春莺笑笑,打断了二人,又拍芝兰的肩嘱咐道:“主君的人寻来了,二爷与姑娘正在后院呢,你去知会一声。”
  芝兰还没站起,先奇怪道:“姐姐方才不是已经去过后院了吗?”
  春莺打笑地推了把芝兰的肩:“快起来,给你懒得!叫你去你就去,小小丫头哪来那么多话儿呢!”
  芝兰早已见怪不怪了,只能无奈地站起。
  本来以为春莺就够怪了,不料走到后院,竟还瞧见二人拉着的手......芝兰吓了一跳,她刚来窦家做事时便有听闻二爷与姀姑娘姐弟情深。原先觉得无非那样,她在扶风院伺候过,见过二爷对湘二姑娘也很好。
  可如今一瞧,好像又不同了。回想起一些事,二爷对姀姑娘算得上十分依赖。
  “难怪春莺要叫我来...”芝兰心中不满地腹诽,却只能无奈走到二人跟前。
  芝兰过来时,那手还是拉在一块的,窦平宴即便知道有人,也似乎毫不在意。只是静静听人说完了话,起身时才终于松了手,往前院去。
  ......
  许是昨夜失眠,一夜未睡的缘故,窦姀这一觉睡得很安详,直到太阳落山才醒来。
  她醒来时,发觉脸上竟覆着一块纱绢。窦姀细细嗅了下,有白芷的香味,才知道原来弟弟来过。
  她收好纱绢,伸了伸酸痛的腰背,正嘟囔这躺椅真不是适合小憩的地儿,春莺便揣着两颗橘子跑来,笑道:“姑娘正好醒来,奴瞧这日头也没了,正想来叫您呢。苗婆子烤东西有一手,把这橘子烘得香脆,姑娘可要尝尝?”
  窦姀说好,接过剥皮吃了,果然香甜。春莺又说道:“方才小年上门,要奴知会姑娘一声,过会儿魏家的人就要来了,要姑娘把该还的东西还掉。”
  说罢,春莺又心奇地问道:“姑娘拿了魏家什么东西该还呀?奴怎么不记得,是不是小年传错话了?”
  她看了眼春莺,若有所思的,随后只是淡笑道:“噢,你那时不在,我衣裳不慎被茶水打湿,便找魏大娘子借了身。”
  春莺笑道:“原来如此。那姑娘把衣裳放哪儿去了?奴婢去寻来,一会儿陪姑娘送去!”
  “就在......”
  窦姀还真装模作样地想了想,一根指头正要比划方向,又立马收回来:“噢不行,我想起一事,还是让芝兰陪我去吧。过会儿你得去药房拿药回来,药房的婆子欺软怕硬,要是芝兰那丫头去,铁定拿不全,你去我才放心呢。”
  窦姀这么说,春莺倒还更高兴了,吐了句“芝兰是太胆小”后,欢欢喜喜地跑开了。
  春莺一走,窦姀便也收拾了下。瞧着过会儿就要天黑了,于是叫上芝兰,多带了一盏灯笼走。
  ......
  窦姀不想直接进正院,于是躲在游廊边往里瞧了瞧。见院子里只有主君和大娘子几个人,便打算寻个隐蔽处先躲躲。
  她刚带芝兰走出长廊,忽然胳膊被人拉住。
  窦姀转头,夜色中借着灯笼光一照,此人是窦平彰,她一母所出的亲哥哥。
  窦平彰今年二十一,纳过一房小妾,早已迁出梨香院住了。
  同在一府,窦姀自从回来就没再见过他。虽是亲兄妹,他俩却并不亲近,没想到今日在这儿碰上了。
  窦平彰嘘了声,悄悄拉着她走出游廊,拐进一处石屏后,芝兰也随在其后。
  等到这附近没什么下人了,窦平彰才松开她的手臂,看了眼她,又看了眼芝兰,低声问道:“你怎么出现在这儿?不知道在自个儿院子里待着么。”
  窦平彰是什么样的人,窦姀再清楚不过。
  以前别人指着她骂不祥时,他也觉得自己亲妹妹是不祥之身,甚至多次与姨娘抱怨,要把她送走。如今她的身世水落石出,他觉得耻辱不已。只要有她在窦家,即便自个儿是窦氏血脉不假,旁人也会因着马姨娘的事对他指指点点。
  兄妹两个没有半点情分,窦姀也不欲与他多说话。转身前脚要走,后脚便听到芝兰一声惊呼:“疼...疼!大爷,您这是......”
  他抓住芝兰的手臂,拦下不肯放人。
  窦姀攥紧拳,回过头:“兄长欺负一个小丫头,这算什么本事?你到底有什么想说的话?”
  窦平彰终于松了手,冷笑道:“姨娘做了这等下贱之事,你知晓我有多恨不能不是她所生么?你又不是爹的骨血,还回来做什么?如此羞于见人的身世,我若是你,早就一头撞死,哪还有脸待在这?我奉劝你自个儿认清些,拿了几间铺面早早离开,免得遭人羞辱。”
  这块一直是她的痛楚,午夜梦回不知多少次,她都梦见自己被家里赶出来,无依无靠地流落街头。窦姀咬住牙,想哭,却不得不忍住,颇是硬气道:“留我下来的是主君和大娘子,大爷您若觉得处置不当,大可找他们再说去!”
  她拉回芝兰,气呼呼从石屏后出来,一口气绕出游廊走了好长一段。因为忍着,没人注意到她眼角险些滑出了水光。
  窦姀不走了,站在原地望夜空,忽然听到芝兰好像见鬼了般,哆哆嗦嗦地说:“姑……姑娘……有人在后面……”
  “人有什么好怕的。”窦姀心想芝兰就是胆子小,刚回过头,却也冷不丁被身后的人吓了跳。只见那人穿得一身红,连个灯笼也不打,就那么孤零零站在那儿……
  “你……你……”
  窦姀刚想接过芝兰手里的灯笼,那人忽然开口说话了:“小娘子,是我。”
  这声音……窦姀终于认出来,是魏攸。
  他站在离她五六步远处,说道:“方才与家父去正院的路上,隐约听到了小娘子跟人说话的声音,便先辞去家父,随着声儿跟过来……”
  说罢,又实诚地认了:“方才石屏后的有些话,我也无意间听到了,很是愧疚。”
  魏攸见她眼底似乎有水光,默了默,便从袖里递出一块方帕。
  她不愿接,他又自己收回袖中。寻思了片刻,便说道:“不知小娘子可听过这样一句话?兵书上说,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鸷鸟之疾,至于毁折者,节也。是故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那个人便是知晓你最怕什么,才挑了这种话,在你独身一人,孤助无援时,以疾势冲之。这世上很多瞧着强悍之人,不过色厉内荏而已。小娘子不要被他唬到了,他正是什么都做不了,才敢这样吓唬你,逼你自退。”
  窦姀点点头,水光已经不知不觉缩回眼睛。
  她忽然想起玉佩的事,连忙将它从怀中掏出。
  可是芝兰就在这,窦姀又担心道上时不时有别人经过,便说道:“上回魏大娘子不慎将玉佩遗留我这了,今日正巧碰上郎君,便请郎君将它归还令堂吧。”
  窦姀递出手,可魏攸却脸色一白,仿佛霜打的茄子,愣住不动。好一会儿后他才说道:“这玉佩既遗留在小娘子处,那便是有缘,他不会收回去的。小娘子不喜欢它是小娘子的事,你便是丢了砸了都好。”
  他倏地往前一走,经过她身边时却低低说了声,“玉可碎,可它心依旧归故。”
  这句话轻轻擦过耳边之际,窦姀一怔,竟听到了自己微跳的心。
  第15章 生恼
  这种感觉是什么?窦姀觉得很难说清。
  魏攸走了后,她本是该回梨香院的,却在半路折了回来。芝兰提着灯笼一头雾水,窦姀忽而笑问她:“你想看出热闹的戏吗?”
  ...
  两个人重新绕回去,躲在正院游廊外的柱身后。窦姀告诉芝兰不要出声,今日的事回去也不能告诉任何人。
  芝兰乖乖点头了。
  窦姀手一比划,指向正院庭中。
  只见正中摆放着火炉与宴饮茶器,茶烟缭缭。窦洪与云氏坐上首,魏父坐围炉的右侧,魏攸则站在他父亲身后。仆婢们都被屏退了去,只留下少数几人。
  魏攸被其父瞥了眼后,便走到云筝跟前。
  云筝在一旁闷闷不乐地剥橘子,知道他过来,也不留神一眼。魏攸朝她躬身,拱手而礼道:“上回议亲都是我不好,是我思虑不周,草率鲁莽,耽搁了大家的功夫。今日特来,是诚心携礼向筝妹妹赔罪!筝妹妹便是骂我、打我都好,可万万要出了这口气!”
  窦云筝看也不看,冷哼一声:“谁是你筝妹妹?”
  魏攸见事不妙,下意识地回头看向父亲。
  那魏父则恶狠狠瞪了眼他,随后便起身,朝窦洪笑眯眯拱礼道:“此事实乃我家这个混账的过错,不愿议亲也不知早两日说,还赶在大小定前,这不让我们这些长辈瞎忙活吗?我和内人都知晓,这筝三姑娘是真真的好,相貌出众、蕙质兰心,可惜这混账......!”
  他猛地指向魏攸,尤为气恼地叹息:“我们夫妇俩真是恨啊,虽投眼缘,可竟与三姑娘没这缘分!”
  三言两语的话,魏父便将错处从自家身上摘去不少。
  是呀,只是议亲不成,又不是退婚,况且连定礼、聘礼都没下,也就两方相看了一眼,这算哪门子的定亲?但又说得极其诚恳衷心,好像就在告诉他们,亲事虽不成,但两家仁义仍在,日后认个妹妹也还是好的。
  窦洪不置一词,而是先看向云筝:“筝姐儿,你是如何想的?”
  云筝茫然地望着父亲:“爹爹......”
  窦洪叹下一口气:“这事说到底,还是与你干系最大,你若能想开就再好不过。你若不能,爹爹再另作打算。”
  放下,便意味着要接受魏家的赔礼,此事就这样算了。
  窦云筝望向魏攸——这样俊俏识礼的郎君,确实是自己心慕之人。可人家不愿,她一厢情愿也嫁不了。
  云筝很想就这样摆摆手,说算了,也显得自己大度,不落下风。
  可是她想起出门前,姨娘还特特嘱咐过:本来被魏家拒了亲事就够丢人的,你可知扶风院那笑你多久了?哼,主君心里只有兰氏那贱人的两个女儿,本就没你,你这以后亲事如何,他哪会在乎的了那么多,什么苦最后不都还得你自个儿吃?你大度,那是为他博名声!若你真要这么轻拿轻放,那咱们可是吃尽了亏!
  窦云筝想起这话,一扭头,对魏攸哼了声:“魏郎君真是将我们玩弄于鼓掌之中!”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13节   这本就是自己的过错,云筝会如何气恼,他早就预想好了。
  魏攸依旧诚恳地低下头:“一切皆因由我,某愿听凭妹妹处置。”
  他一切都认,倒是让云筝开始心软。
  云筝很纠结,不知该这么办时只好抬头,看向云如珍身后的姨娘。她见姨娘眉头紧锁,眼睛紧紧瞪住自己,显然是表明不要轻轻放下。
  窦云筝沉思过后,就问魏攸:“你不想要这门亲事,是不是心里已经有中意的人了?”
  窥听到这儿时,窦姀气息一滞,好像踩浮板一样没底。她以为魏攸就算有也不会说的,毕竟没有人愿意给自己招麻烦。
  可是他却点头承认了。
  窦云筝蓦地一下站起,眼睛泛红,望向他:“怎么会这样?到底是哪家的!”
  不待魏攸有何反应,窦洪已经出声喝斥:“筝儿!休要多问!”
  ......
  窦姀躲在廊下看这一切,明明不干自个儿的事,却五感纷纭。她的指尖在攥弄帕子,不知思索什么,连有人悄悄走近都没察觉。
  那人抽掉了她的手绢,窦姀才讶然抬起脸,撞上窦平宴笑意盈盈的眼。她左顾右盼,芝兰已经没了踪影,四边也没什么人。他探头望了望正院庭中,很小声地问:“阿姐在这儿做什么呢?”
  窦姀刚要开口,他已经悄然拉上她的手,往外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
  出了正院的游廊,二人的方向似乎是回去的路。
  她心里不知怎么,总有种事没做完,意犹未尽的感觉,走路也老是盯着足尖。脑袋空空不知所想,身边的人却在说道:“阿姐真是让我好找,你可知我还去了趟你院里,没瞧见你人吗?”
  窦姀抬头看他,突然想起他午后也来过,还有块纱绢在自己这儿。于是便从袖中取出,递给弟弟。他接手后反而认真看了两眼,摸了又摸,也不知在瞧什么,满意地收入怀里。
  又问她:“玉佩还回去了吗?”
  她的心眼突然跳了下,头皮一紧,竟是下意识道:“还了...”
  说完这句话,窦姀便有些心乱如麻。
  她不知道这样跟弟弟说是不是对的?其实原先她是真的想还,可是魏攸不肯要。若说还在自己这儿,他万一又叫她去还呢?她现在已经不知要如何面对魏攸了。
  是了,她是有点自己的私心,总觉得收下不是什么大错。又觉得收下它,不应该被旁人知晓。不管以后两人还有没有缘分,即便留个念想也好。
  窦姀说了谎,心虚地没敢抬头,却听到弟弟称心的一笑:“那就好。”
  两人走着夜路,只有他提着一盏灯。
  黑暗下他的手悄悄靠过来,忽然相牵,指间并拢,一如小时候无数个日夜。但不同的是,他人长高了,手掌也变得宽大颀长。牵了手时,仍在微微发烫。
  窦平宴泰然自若,目光只在前面的路上,却轻轻问她:“阿姐不要这么早动心思好不好?与我在家中再相伴两年罢...我们从前就相依为命,你陪着我,我陪着你,一起走过这么些年。你知晓的,我舍不得你,像骨和肉一样不能分的...若你都要离开家,我还能看见什么盼头。”
  窦姀听着,满眼心酸。想起小时候有一天起夜,推门便看见弟弟。那时天上还下着瓢泼大雨,他被淋成落汤鸡,苦苦蹲守在她屋檐下。双臂哆嗦地抱腿,楚楚可怜。他告诉她自己被罚了,母亲不让他回屋。
  小时候是她为弟弟取暖,后来长大,她因算命的话术身陷囹圄,他便努力帮她遮风挡雨。两人相互扶持这么些年,窦姀回想起来,自然也舍不得。
  她抽出手,拍拍弟弟的肩,含笑道:“我自然知晓你舍不得我呀。”
  “两年,嗯......”窦姀琢磨着一想,“还早还早,两年内自然是不会走的。”
  这话落下,他不知怎么的身形一顿。忽然就不走了,反而看向她:“那两年后呢?”
  窦姀本想摸摸弟弟的头顶,一伸手,却发现他长高许多,如今摸是略为艰难......只好又尴尬收回手。
  眼珠一动,倒是想到一好主意:“两年后也不难呀,到时候我出嫁,你还能随我到夫家住呢!根本就不用离开姐姐呀。”
  看他突然噎住,窦姀便撑住下巴笑道:“不怕不怕,以后我若择夫婿,一定会考虑到你的。先问问人家的意愿,找个能容你的,宽厚和善的郎君,或许也没有那么难......”
  窦平宴目光忽然落下,恨恨看了她一眼。这回紧紧拉过她的手,再也没有说话了。
  二人走回院子门口,春莺正好迎过来。
  春莺正要开口说话,便看见窦平宴黑沉阴郁的脸。他一个笑都没有,脱开人直往屋里走去。春莺摸不着头脑,只能问窦姀:“二爷这是?”
  窦姀摊开手,摇头笑道:“谁知呢,小儿脾性。不过跟他说两句玩笑,他驳不上来,只能生闷气呢。”
  春莺喔了声,似懂非懂地点头:“那奴婢去给二爷倒茶,没准吃了几口压惊,便能消消火气呢。”
  窦姀没拦,轻快说着去吧去吧。等到春莺一溜烟地跑没影儿后,她才往自己屋里走去,关好屋门,小心谨慎地从怀中掏出玉佩。
  屋里没有点灯,借着银辉的月光,这是她头一回细细观察这枚玉佩。
  只见这块玉佩跟掌心一般大,是松纹的,一条条枝干虽蜿蜒盘曲,却劲直有力,仿佛想冲破云霄。这么一瞧,倒像他那铮铮的气性。
  想起魏攸此人,窦姀颇为好奇。
  初见他时,他浑身狼狈,宁可被家丁打得死去活来,都不肯向他爹低头认错,可见是个有骨气的儿。可是面对不认识的她,他却能够乞讨的、低声下气的求她,只为被救,活下来。
  这可真是个奇怪之人呢...
  第16章 诡谲
  也不知窦平宴生什么大气,竟真能生这么久。
  窦姀再去堂屋找他时,他也不搭理。凉凉地瞥她一眼,继而冷哼一声,晾着人。
  她大抵知晓他是为什么生气的。
  本来也就两句玩笑,窦姀没放心上。心里一笑,便端起桌上的茶,装模做样地轻嗅,偏偏还赞道:“好香的茶呀,这是白毫银针罢?春莺可真舍得,我去年给的,她自个儿不喝,倒是拿出来孝敬二爷您。”
  窦平宴还是没吭声,甚至看都没看来一眼。
  此路不通。
  她悄悄打量两眼,只好放下茶盏。眼珠一动,又想到一计,便过去捏他下巴,嘻嘻笑道:“你哪儿那么大气劲呢,如今我哄也不成了?”
  闻言,他终于横来一眼,眉眼清冷:“你哄了么?”
  “现在就哄呢...”
  窦姀垂眸拉起他的手。就在明显听到气息紊乱时,一盏热茶落到他的手心。她弯下腰看着他,吟吟问:“好弟弟,吃了茶便消消气可好?”
  窦平宴冷冷放下茶盏,对这哄法似乎不是很如意。他仍旧坐炕上,不置一声。
  就在窦姀寻思这还不成时,手腕忽然被人一拽。没来得及惊呼,人早已重心不在,稳稳当当栽进他胸口里。
  那是一处微烫的胸膛,混着白芷香。一瞬间,她满鼻满脑充盈的都是这种味儿。窦姀恍惚了,竟是想起春梦中仙人俯身的吻,便是混着这种香味,密密麻麻如雨点落在唇边。
  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垂落,在她犯迷糊的脸上。
  仿佛一切都静止了,桌上烛火摇曳,窗外树影婆娑,静得一点声都没,也没人吭声说话。
  这样僵止不动,不知过了多久...
  就在窦姀终于神游九天回来时,竟看见他缓缓低下的头,离自己的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吓了一跳,立马从他怀里挣出。
  窦平宴被推了一把,肩头后倾。整个人都僵直着,瞧着像恍惚、但又不是,眼神似有茫然之状,只盯着她的脸看。
  窦姀缓过一口气,惊疑不定,方才那是自己的错觉吗?
  她拉平微皱的衣裳,突然又看向窦平宴。只见他眼皮半耷拉,倒像是垂头丧气的。
  她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颇是不确定问道:“弟弟......你方才是不是困了?”
  困得才要低下头呢?
  窦平宴突然抬起眼看她,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好一会儿,才低声又认真问说:“吓到阿姐了吗?”
  窦姀点点头。
  他忽然看向别处,只好笑道:“或许吧。或许我真的困了。”
  如今的天,一日比一日要冷。窦姀不知自己是冻的,还是被吓的,身子竟然有些微颤,心也跳得飞快。她把那盏白毫银针给自己喝了,现在倒是压下不少惊。
  可又瞧见窦平宴这怔忪的脸色,心想莫不是方才推太狠了,给弟弟吓到了?她咬咬唇,一番盘算后,便重新坐回他旁边。
  两人离得不远不近,好似那中间隔着什么,窦姀望向他,担忧劝道:“困了便回去睡吧,你这昏头转向的,多险呀......”
  窦平宴不吭声,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总觉得心头缺了一块。又看看窦姀,好似怔了有一会儿,才轻轻嗯了声。
  后来有好几天,窦姀都没看见弟弟。
  以前他总是上门找她,现在也不怎么找了。窦姀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他是还在生气吗?还是病了呢?抑或是有事,才忙得来不了?
  她无从得知,可又觉得这回不能像以前一样,再登门问大娘子。至于为什么,她也道不出,总之就是很奇怪。
  有一日窦姀碰见昌叔,正好向他问起窦平宴的事。
  昌叔便乐呵呵地告诉她:“二爷这几日是把自己关屋里读书呢,不是不到姑娘这儿走动,便是出门也不常。您可知他这几日为何突然这样?”
  昌叔问完,一副神秘兮兮,任凭君猜的模样。
  窦姀摸摸脑袋,总觉得心虚。总不能告诉旁人,是弟弟跟她闹别扭的缘故吧?
  于是她便纳罕笑笑,“我也不知呢。”
  只见昌叔大叹一声:“从前二爷虽也勤学,可没见过这样二门不迈的,都是明年春闱把人逼的呀!这几日二爷胃口也不好,庖房送去什么他都兴致缺缺,没吃几口。主君和大娘子为此可是忧心......”
  窦姀听后觉得更奇怪了。
  明明上一回,窦平宴还信誓旦旦告诉自己,不愿去明年的春闱,想在家多待两年增进学业......现在竟又改了主意,闷头苦读。
  窦姀心想,弟弟还真是个多变的人。
  不过肯上进都是好的!原本他说不愿去时,她这个做姐姐的,也是不解和不赞同。那时简直不敢想象,若是主君和大娘子知晓,会发多大的火。
  窦姀寻思了下,人因着焦虑心急,本就容易食欲不振。而庖房做的又大多山珍海味,咸口多,也难怪他吃不下。今日清早,自己倒是熬了些莲心粥,清淡很多,没准能吃呢。
  于是便去小庖房拿了食盒盛粥,托昌叔带给弟弟。
  这一趟粥送过去,没想到第二天昌叔又找上门。
  他兴高采烈地告诉窦姀:“您做的粥二爷都吃了,老奴瞧着清白干巴,本还想给二爷备些爽口小菜。结果他说不用,竟是一个人也吃得挺香。莫非姀姑娘这莲心粥的做法跟寻常不同?要不......老奴让庖房的婆子来跟姀姑娘学学?”
  “不用的...”窦姀琢磨说,“我这也就寻常莲心熬的米粥而已,应是二爷这几日就想吃口清淡的,所以才吃得下。”
  昌叔便笑了:“也罢,只要二爷能吃,什么都好。对了,大娘子知晓此事后很高兴,特特赏了许多好东西,让老奴送来给姑娘呢。”
  只见他一声令下,便有两个小厮抬着一箱笼过来。
  一打开,绫罗布匹堆得满满,全是鲜妍崭新的。昌叔指着箱笼笑说:“这些都是大娘子从苏州买来,说是给姑娘留着做衣裳。”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14节   窦姀的绣工很好,从前闲着没事时,便会给自己绣两身。就连姨娘的许多衣裳,都是出自她手。
  姨娘曾夸她,这双手巧的可以去做绣娘了。便是自个儿在外,没准也能挣口粮吃。
  这些布匹看起来光滑细腻,银丝勾织,又是大老远从苏州而来。窦姀身边就还有些弟弟从苏州带回的绫罗和丝线。
  她知这些布料极磨功夫,均是重金之物。即便是富裕家中,却也难求。
  本只是一碗粥的事,大娘子却馈赠这么多。
  窦姀一时犯了难,看向昌叔犹豫道:“这......大娘子厚待,姀不敢收。”
  昌叔只摆摆手,“姀姑娘,这没什么的,大娘子也是有事相求。您也知道,二爷这些日子胃口不好,你送去的他恰巧爱吃。大娘子听闻后,便想劳烦您每日多做碗粥送去......自然了,也不是要姀姑娘亲自动手,您若累着,便让庖人们去做,有粥就行了!”
  有粥就行了?
  窦姀忍不住笑了声,“他胃口倒是刁钻。”
  ......
  窦姀本以为,弟弟只是这两日口味清淡。这样清甜却没味道的粥,应该多吃两日就腻了。
  可是粥从送的那日开始,一连过去许久,都没有人叫她停手过。
  这莲心粥一送,接连已送至年关。
  除夕这日,府上各处开始洒扫,贴窗花,钉桃符,张灯结彩的。
  许多家都有送礼的人登门。这些人家中,数魏家送的礼最多,除了螃蟹蛤蜊、鲫鱼海虾,还有些瓜果蜜饯,精致糕点的。
  因为这魏氏不单是给主君、大娘子和清圆院送的,更是给窦家每院儿都备了份。就连窦姀收到时,也十分意外。
  那是个檀木制成的食盒,雕了天华锦纹,古朴又雅致,甚至连盖面都刻了各个院的名字。
  魏家竟连这些都打听到,可见准备得极其充分了。
  收到魏家送的一盒糕点时,春莺倒是好奇笑说:“魏氏真是有心,上回登门他们就已赔过礼了。没想到魏郎君这礼赔的,还能赔到年关!不知明年年关可还有这样的礼?”
  窦姀淡笑无言,打开了食盒,只见是一块块奶白的方糕,整整齐齐摆着。那糕面竟刻了梅花鹿纹。
  而最中心的那块,除了纹外,面皮还多刻了一“心”字。
  牛乳香扑鼻而来,窦姀馋了,挑起中心那块便想尝尝。
  没想到刚掰开一点,她眼尖,忽然瞧见方糕里似乎夹了纸条!
  纸条......定不会是糕点娘子不小心包的。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了......这一刻窦姀很紧张,心跳得飞快。
  她的余光不经意瞥向春莺,并未见春莺神色有何不对,又安了心。
  好在只掰开一条缝,窦姀立马又合回,重掰了另一小块尝。
  “嗯......奶香倒是足,味道甚好呢。”窦姀这一叹是真心的,又从中拿起两块,“我这些便够了,你也来尝尝,记得带去跟苗氏与芝兰分了。”
  春莺一欣喜,连说了好几句好姑娘,已经抱起食盒飞走了。
  没有人后,窦姀悄悄拐进里屋,把门窗都掩实了,才将纸条从奶糕中抽出,仔细一看。
  第17章 醉酒
  窦姀摊开了纸条,只见字迹浓墨,萧散有劲,上面写道:
  问卿安否
  我多一心是为悠也
  故经有其言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窦姀看了新奇,倒还真在手心比划出魏攸的名,又在底下添一心。
  她脸飞红,只觉得一时燥热,匆匆把东西收起来,便去屋外吹风散热。
  屋檐树梢的雪还未化,天甚是寒凉,春莺与芝兰却在聊得热火朝天。苗婆子不屑凑近丫头堆里,便独自坐石桌旁剪红纸。偶尔听见忍不住了,也会说上两句。
  窦姀一出来,苗巧凤率先看见。
  边剪纸,边笑着搭话:“过两日就是姑娘的生辰了!这日子恰巧赶在大年初二,姑娘可有想吃的,说出来老奴好早早备下!”
  这日子过得可真快。从前都是姨娘陪自己过生辰,可惜今年却......窦姀感叹,“还跟从前一样,汤饼,长寿面就好了。”
  春莺听罢,便在一边打趣笑道:“过完年咱们姑娘可就十六了,是不是也要开始忙活亲事?就像湘姑娘和筝姑娘那样!”
  若是以前,自然能和那个姐姐一样。
  可是如今窦四姑娘已经死了,她是“表姑娘”,甚至连娘家人都冒不出,想结亲可谓艰难。
  窦姀念罢,心中苦笑。
  苗婆子显然看出什么,瞪春莺一眼,笑骂:“就你这丫头天天惦念这些,姑娘还没急,你倒先急起来。这亲事哪有那么容易相看呀,筝姑娘还大咱姑娘两岁,现在都没个着落。可惜了魏氏还算挺好的人家,魏大郎君又如此厚道。”
  挺好的人家......
  窦姀想起魏攸讲过的故事,名义上他虽是魏家的嫡长子,可却不是他爹的亲儿子,他爹也不善待他。那么嫁过去的人,还会有好日子过吗?
  但魏攸又能拿捏得了他爹,说退就退。这件事上,窦姀很难判定。
  大年过去,转眼到了生辰。
  因着过年的缘故,这几天府里哪哪都很热闹。就连平日药房狗眼看人低的婆子,沾着喜气,说话都变客气了,每日笑脸迎人。
  清早窦姀收到云湘送来的糕点,大娘子送的一匣子珠钗。意料之外的,就是主君和云筝两人,他们竟也送了东西来——云筝送了几盏琉璃灯,主君送的则是名家字画。
  收到这些礼时,她很是高兴,同时却还在期待一人——不知他会不会记得。
  窦姀已经很久没见过弟弟了。
  这几天她虽送着粥,窦平宴却从未让人回过一句,她不清楚窦平宴是不是还在生气。
  往常每一年的生辰,都有弟弟送来的礼。若是今年还照常的话,她就可以告诉自己,弟弟确实没有生气,他只是忙功课而已。
  可是窦姀隐隐期待了一整天,也没等到他的人来,甚至连一句慰问的话都没有。
  晚上窦姀吃了长寿面,准备早早入睡。
  现在虽然刚入夜,连戌正都没到。可她今日有点兴致缺缺,也没心思做旁的事了。或许睡一觉,不再去想,又是新的一日开始。
  窦姀刚熄了一半的烛盏,忽然有人来敲门。
  以为是春莺或芝兰,一打开门,却见窦平宴提着两坛酒站在风雪中。
  窦姀高兴的愣住了。
  他的斗篷被风吹得呼呼响,两人站了好一会儿也没动静。窦平宴终于忍不住了:“阿姐,不让我进去吗?”
  窦姀方醒,朝他笑了笑,拉着弟弟的手臂进屋。
  屋子里只剩下为数不多的烛盏,半明半暗,窦平宴放下酒坛,扫了一圈问道:“今日过生辰,阿姐这么早睡吗?”
  窦姀垂下头,终于委屈道:“嗯,我以为你忘了......”
  他胸口突然一震,徐徐拉起她的手,好像块珍玉似的轻轻摸。
  两人站在方桌边,离得极近,他的声音就这样呼在面前:“......我忘了你竟如此难过么?”
  窦姀终于抬头,破颜一笑:“自然了,你是我弟弟!存心与我生分我能不难过吗?”
  这话说完他就不吭声了。
  窦平宴转头去解桌上的酒,一边解一边说:“我想送你的生辰礼还在路上,今日赶不来,只能先以酒贺阿姐的生辰了。”
  窦姀瞧这其中一坛似是眼熟。
  果然木塞一开,就闻到一股槐花香。她惊讶一笑:“这不我埋在假山后没取出来的那坛吗?你竟要用我的酒贺我生辰,出去问问,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怎么不行?”窦平宴反而振振有理:“这酒反正都是阿姐要送我的,那便是我的,上回没去挖,我只不过今日顺便挖出。况且,我还多带了一坛来。今日父亲与母亲赶庙会去了,还回不来。既然过生辰,我便陪阿姐喝个痛快。”
  他一打开,这坛酒却比槐花酒醇香浓烈多了。
  两人在炕上相对而坐。
  一人添了一盏,一盏又接一盏的喝。好在槐花只是甜米酒,也不浓郁。
  窦姀心里藏着太多想问的话,喝到一半时,才终于开了口:“他们都说这些时日你在闭门温书,连门都不愿出,可我却分明觉得不是。你是不愿见我,对不对?”
  窦平宴闻言垂眼,默然不语。
  “我不知你为何突然这样了,为了安心,便一直告诉自己你只是苦读而已。难道还是因为上回的玩笑,你在生我气吗?”
  “不,不是。”这句他倒极快地回应,“我没有生你的气。”
  那就是不愿见她了。
  窦姀不懂有什么因果,看他还要一盏接着一盏喝,忽然握住他的手拦下。窦平宴望向她,瞳孔中明显一颤,竟不甚将酒液洒出去些。
  她也不在乎手背的酒,而是问道:“这是为何呢?”
  弟弟不肯说,只是将手从她手心抽了出来。
  手心空了,窦姀心也跟着一凉。
  正要慢吞吞收回手,手腕倏尔又被他拉住。
  只见他从袖中抽出一块帕子,细细擦掉她手上的酒液。擦尽了,也没丢,反而把帕子收了回去。
  窦平宴垂着眼说:“有一事我钻了牛角尖,怎么也没想明白,前段时日只是走火入魔罢了。阿姐别担心,如今我已经好了,怎么可能不见你呢。”
  有他这一句话,窦姀可算放了心。至于是什么事,好像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她给弟弟继续满上酒,两人痛痛快快喝着,又说了一些旁的话。喝光了一坛,还有另一坛新的,窦平宴也直接倒上。
  这一坛他带来的酒也不知怎么酿的,竟格外浓醇。
  窦姀没吃几盏,头已经有些昏沉,总觉得好难抬起,还得支一边手撑着。
  两人说到小时候捉的一只蟋蟀。
  那时候窦平宴觉得新奇,便将它养在笼子里。后来有一日,竟发现那蟋蟀死了,至今他都不知那蟋蟀怎么死的。
  窦姀抬起头,眼眸透亮而沉醉。
  她扶着案桌起身,头却还是晕,摇摇晃晃走到他面前。就这样呆呆望向他,不知怎么软软一笑:“你不知道了吧!其实是我......”
  窦平宴正等着听她说完,可她却不笑了,好似委屈状呜咽道:“我想逗它,就放它出来......可是不小心把它踩死了......”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15节   “好呀,你倒是敢杀生。”
  窦平宴淡淡说,却觉得这醉酒的模样可心又好笑。
  杀生两字,倒真把人唬住了。
  窦姀头昏沉,却觉得魂儿好像飞上了九霄。
  迷糊中只担心蟋蟀死了,弟弟生不生气,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我...我还为它烧了纸,做了法事......下辈子它会投个好胎,不能做蟋蟀了,蟋蟀太小,这样一踩就死了......起码、起码也得是飞禽......”
  怕他生气,她急着俯过去按住他肩。
  窦平宴瞧那摇晃不稳的身子,怕她摔倒,先伸手扶住她的腰,随之轻轻一笑:“在哪儿做法事了?我怎么不知?”
  窦姀老实地呢喃:“梦里...”
  他又是一笑:“阿姐梦里可真是什么都有呢。”
  窦姀微微笑,点起头。她昏的脑袋都快成两半了,一半是想说的话,一半是充杂的事。不知怎么的,她竟数着梦境脱口而出了:“是呀...什么都有...有蟠桃宴,有瑶池,还有个仙人...他说他是我的如意郎君呢......”
  窦姀这话一吐完,忽然腿脚一轻,被拽的跌落进一个怀中。那人揽着她的腰,一手攥着她下巴,徐徐琢磨道:“如意,郎君?”
  屋中的光影昏沉,火苗半明半昧,跳动在他微微一蹙的眉间。
  窦平宴盯凝她犯迷糊的脸,胸口好像有什么在猛烈地跳。攥她下巴的手指一紧,忽然,不管不顾地低下头…
  是白芷的香夹杂着醇酒味儿,让她晕晕沉沉想起旖旎的梦......
  起先只是蜻蜓点水的扫过唇边,如雨润,如轻拨,如试探,好似万物之始的混沌。再后来气息不畅又难捱,她不慎松了齿,随之就有个什么东西滑进口中......
  她觉得头更晕了。不知过了多久,一切才要结束。
  可又好像没结束,她仍在怀中,腰身紧攥。
  那人捏起她的下巴,轻轻笑问:“你的如意郎君,他会这样亲你吗?”
  第18章 插钗
  她醉了,他却没醉,很清醒,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窦平宴盯着,手指在摩挲那醺红的脸颊:“我知晓这样的心思我不该有。我试着避了你这些天,本以为能够断舍,可终究很痛苦...挠心挠肺,平脊乏味,只有每日送来的那碗莲心粥才能稍解。莲心...你是不是想说,我们心是连在一块的?”
  他忽然端起杯盏,将酒液沿着她的唇缝倒进。
  “我哪能静心苦读呢?”他一边倒却自嘲地笑起来,又捏起她的嘴,再次将头俯下......就着酒液描唇、描舌,似乎想与她同醉花间。
  这些窦姀自然是不记得的。
  翌日她醒来时,只觉得头仍有轻微的发沉,但已经没有昨晚那么不舒服了。
  窦姀是头一次喝成这样,她发觉昨日夜里说过什么、做过什么,竟没有丝毫的印象,包括连怎么回的床也不记得。
  她扒着脑袋想回忆,可混乱模糊的记忆中却只有弟弟那张微微淡笑的脸。
  窦姀颇是后悔地决定,下回再不能这么喝了。
  万一喝大说错什么胡话,不就出洋相了?到时候连自个儿都不记得。
  她下床,芝兰正好端了一盆水进来。窦姀净着脸便问芝兰:“你昨夜可知晓二爷何时走的?”
  话一出口,芝兰忽然开始吞吞吐吐。
  窦姀仔细一看,发现芝兰的脸好像有些涨红,奇怪问道:“这是怎么了?你不知晓吗?那我再去问问春莺她们。”
  “奴知晓的...”芝兰终于说道,“亥正才走。”
  什么酒还能吃一个时辰多?
  窦姀看芝兰这欲言又止的神色,寻思,莫非自己真说错什么,做错什么,出了什么洋相?
  于是不放心地又问:“那二爷走时可生气了?”
  这事芝兰倒是摇头,说没有,他还挺高兴的。
  没有生气,窦姀也就放心了。至于在弟弟跟前出什么丑,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窦姀坐镜前梳发描眉,芝兰则在一旁忙活别的。
  至今芝兰来梨香院已有些时日了。
  初来乍到时人还胆小,连话也不敢多说,头总是垂的。如今待久了倒是熟起来,偶尔还能说笑两句。
  芝兰生得好,脸白净,即便不怎么打点也是清丽可人的。
  窦姀注意到这一点时,便跟芝兰说过,不要见什么人都总垂着头,不然别的丫鬟婆子会认为你软弱好欺负。
  她又笑着跟芝兰说,你生得这么好,怎么总是怕见人,就该多抬抬脸。
  今日窦姀倒是想起一事,边梳妆,随口向芝兰问道:“先前一直没问过你。我听二爷说,你原先在二姐房里伺候过,这些日子我瞧你做事细心妥帖,也从不招惹是非,当初为何被赶出来呢?”
  芝兰本来跟她说完话,脸还有淡笑。这话一听,又紧张地垂下头,拨弄手指。
  窦姀撇下眉墨回头:“你但说无妨。”
  芝兰犹豫了片刻,终于嗫嚅道:“二姑娘说奴有几分颜色,恐奴心术不正,来日勾引主子......”
  “就因这个赶走你了?”窦姀问,“没有旁的了?”
  芝兰点点头:“打发的嬷嬷没有说过旁的。”
  看见窦姀在寻思,芝兰立马便急得跪下:“姑娘...姑娘不要赶奴走好不好,奴的颜色哪比得过家里姑娘!便是借奴千百个胆子,奴也不敢做出勾引主子之事......”
  “我也没说过要赶你走。”
  窦姀过去将她拉了起来,失笑:“有多少人想要副好皮相都不得,貌美不是过错。你勿要担心,若我有一日赶你走,也不会是因为它。”
  芝兰听了却还是伤心:“姑娘意思是本文^由q饿群吧以伺叭依留酒流3整理发布日后会赶奴走吗?”
  窦姀摇摇头:“我只是打了比方,谁又能料到以后之事呢?只要你在我这儿好好干,不生二心,我自然不会赶你走。”
  这话算是给芝兰喂了颗定心丸,她终于没那么害怕了。
  午后窦平宴就把欠的生辰礼送来了。
  打开匣子,只见那是一枚金钗。钗头石榴树形,镶了几粒翡翠;钗柄金芒闪闪,光泽细腻,细看之下,那窄细的柄上竟能刻得了一双凫水依偎的鸳鸯。
  这钗子为何瞧着有些眼熟?
  还没等窦姀想起自己曾哪儿见过相似的,窦平宴已经将它簪进她发髻上。
  他颇是满意地打量:“磨了两月才到手的宝贝,做是慢了些,可没想到与阿姐极相配。”
  窦姀看不到戴在自己头上是什么样子,但她还是问弟弟:“这钗子的样式倒是不常见,是不是谁也有一支呢?”
  “是么?”窦平宴像是惊讶,笑笑:“我倒觉得都差不多呢。”
  年关过去,今日倒没昨日那么冷了。两人也没进屋,就站在庭院边看雪闲聊。
  窦姀向弟弟问起春闱的事,没想到这回他倒是沉默些许,说道,我不想去。
  给出的理由还和上回一样。
  真是又变卦了。窦姀已经劝不动,于是问道:“那你和父亲母亲说了吗?”
  “过些时候,我再同他们说。”
  他答得很淡定,仿佛于他而言,春闱仕途算不得什么大事。窦平宴不想多耽于此,心头还藏着一跃跃欲试之事,他开始试探地问窦姀:“阿姐还记不记得昨夜的事?昨夜我们吃酒了。”
  窦姀一笑:“我当然知晓吃酒了。”
  她又问弟弟为何说起这个,是不是她昨晚说错话出丑了?
  窦平宴愣了下,寻思有一会儿,认真说道:“你跟我说,你梦里有一位看上的如意郎君,不记得了?”
  说罢,窦姀突然有些慌乱,心下喊糟。什么看上的如意郎君,莫非自个儿是将魏攸那点子事全抖落出来了?
  她摸摸耳尖,满是不确定:“我还说什么了?”
  “你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么?”
  他突然逼近一步,目光凛凛,好似怀揣着什么希冀。突然又抓起她的手贴她胸口处,“你问问你的心,怎么会一点都不记得呢。”
  窦姀只觉得心慌......
  到底是不是说了魏攸糕点夹纸的事......?
  她无比担忧地垂下眼眸,吐纳:“我问不出来。”
  他轻哼一声,听不出什么口气,像是冷讽又像是轻笑,不过也早有预备了。
  不确定她是在装不知,还是真想不起来,毕竟昨晚那些事他无意遮掩,至少他清楚,芝兰那丫头是撞见了的。难不成还没告诉她么?
  但这些都无妨。这种事,想来她也接受不了,所以要徐徐图之,毕竟他们还有很久的日子不是么?
  ......
  这个年过得还算顺遂,只是偶尔,窦姀会想起远走他乡的姨娘。当初她选择再次回来,一半是缘由自己无居无所,孑然一身,一半是想查查庄婆子的死。
  可当她把庄婆子的屋子都翻过一遍,甚至连芝兰也问过,结论还和从前一样,是自杀,投进溺毙的。
  而庄婆子死的时候,春莺和苗巧凤正是被大娘子叫去问姨娘的事,她俩都不在。
  所有的猜疑和证据皆指向了马姨娘。
  庄婆子是马姨娘的心腹。
  可能是庄婆子知晓太多姨娘的事,恐被主君和大娘子活活打死,才畏罪自杀。
  也可能,是姨娘事先逼死了她......
  姨娘是窦姀的亲娘,把她从小带到大的亲娘。窦姀厌不了姨娘,却只能难受,默默为庄婆子多烧些纸,祈愿人来世安康。
  在初四的这天,窦姀忽然收到一份礼。
  登门之人是窦平彰的一个小厮,窦姀认得,叫元寿,还是马姨娘当年亲自给挑的人。
  元寿怀里抱着一木匣子,有半个小孩那么大。他只说了句“是大爷给姑娘的生辰贺礼”后,就放下木匣匆匆走了。
  生辰贺礼?
  窦姀倒是纳罕,窦平彰不喜欢她,不愿认她。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头一回给自己送贺礼......也不知是中什么邪了。
  春莺在一旁观望,也奇道:“大爷这礼送的怪,自他搬出咱们院后就没往来过,别是不安好心吧?”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16节   这话一说完,就被苗婆子瞪去一眼:“勿挑拨,大爷怎么说也是姑娘的亲兄长,没准良心发现了。”
  以前俩兄妹是个什么情形,芝兰是新来的并不清楚。只知道没那么亲近,却也没想到那么疏远。她见窦姀迟迟不动,不禁问道:“这么一大箱,姑娘不打开瞧瞧吗?”
  送的什么,窦姀自然也很好奇。
  她手刚触到那一层木匣盖时,竟然有些紧张。咬牙打开,随着哐当一声,竟看见匣内血淋淋的,躺着一条毛茸茸的猫......
  那猫的眼睛是睁的,铜铃般空洞洞,像是被人刻意拉开。却没有生息,一动不动,已经死了。
  窦姀惊恐地捂住嘴,险些叫出声,急忙将匣盖哐的合上。
  三个人皆震惊地朝她看来,苗巧凤率先问道:“怎么了姑娘?”
  “是死猫...!”
  余恐久久还在,窦姀腿已经有些软了,扶稳桌子才堪堪站住。
  她急忙招呼人把木匣翻转一圈,只见那匣底赫然写道:
  人做天看
  现世报
  第19章 下毒
  他送这条猫来是什么意思?
  什么现世报?这么恐怖的咒语,窦姀又恼又惶恐,当即便让人带上这份“大礼”,敲响了清风馆的门。
  窦平彰人不在家,来开门的是他一个小妾,叫藤娘。
  藤娘原本在屋里小憩,忽然被这哐哐哐的敲门声惊醒。
  来者来势汹汹,几个丫鬟面面相觑,都不敢开门,便只能她亲自来。她探究地扫过一眼这些人,原来是大爷的妹妹呢。
  只是在藤娘印象中,这位妹妹素来脾性温和,也不上门往来。今日不知怎的,竟如此急恼,连门都敲的这样响。
  于是她先说了大爷不在,又问窦姀:“姑娘您这是?”
  藤娘是个细皮白肉的丰腴美人,窦平彰自弱冠之年起,就只纳过这一房小妾。房里没有正头娘子,他的许多事都是藤娘给打理的。
  窦姀寻思,或许这事藤娘也知晓一二,便招呼苗婆子和芝兰,把装猫的木匣丢到清风馆前,质问道:“他这是何意?弄死了一只猫送来我这,不离开窦府就要咒我么?”
  藤娘听完俯身,小心地将木匣打开。瞧见里头那只雪白、毛茸茸的死猫后,不禁脸色一变,竟是这只!
  窦姀注视着藤娘的神色:“你知道它?”
  藤娘似也被血淋淋的场面吓到了。
  她点点头,脸有些白,胆战心惊地说:“这猫是大爷养的。昨儿个夜里庖房送来翡翠虾羹,大爷没胃口,叫下人弄给他的爱猫吃。谁知这猫吃完便吐血,被毒死了。大爷还发了火,明明叫下人拖去埋了,但是奴也不知,怎么又到了姑娘这儿。”
  窦姀一听便了然,不免冷笑。
  若藤娘所说为真,那么窦平彰便是认为,虾羹的毒是她下的?
  当然,藤娘所说是不是真的她也不能确定。窦姀决定,就在清风馆等窦平彰回来。
  窦姀是午时来的,等到窦平彰回来时,已经两个时辰过去,接近傍晚。
  他瞧着是跟别人吃酒去的,回来时袖子还沾染淡淡的酒味,颇有点闲情逸致。
  看见窦姀坐屋里时,忽然眉心一皱,拉过藤娘低声问:“谁准你放她进来了?”
  人就在屋里,即便声音再小,这句话也毫无意外地落进窦姀耳中。
  只见她清清一瞥,指着地上的木匣道:“听闻昨夜猫吃了你的羹粥毒死的,怎么,大爷以为是我干的?”
  窦平彰本也不确定那毒是不是她下的。
  敌在暗,他在明,能把毒下进他饭菜之人必定不简单。于是一开始他并不准备大张旗鼓地查,只自己私下去庖房摸了趟底。
  庖房的人说,他的饭菜与梨香院是同做同送,而梨香院每晚都会派人来取。
  虽然这翡翠虾羹经手之人极多,可窦平彰觉得,他那妹妹的嫌疑是最大的。毕竟他厌恶她,前不久才羞辱她,逼她走。
  所以为了试探,他送去那只被毒死的猫。
  既然人都开门见山了,他索性也不再伪装,冷笑:“匣底的字看了吗?人做天看,现世报。姨娘怎么教养你的,你竟连手足都下得了毒手?”
  手足?
  窦姀还是头一次从窦平彰嘴里听到这个词。
  姨娘怎么教的?姨娘一直告诉她,不管以后如何,这个家如何,她和兄长都是血亲。要她敬他、爱他。可偏偏是他逆了这条道,他看不起姨娘,也嫌弃厌恶她。
  窦姀本来急恼了,竟还想力证自己清白。忽然这水给她当头一泼,又清醒了很多。
  谁会给窦平彰下毒呢?
  他在这家待了二十一年,难道不是平平安安长到现在?且他只是庶子,镇日跟着些世家子弟吃酒玩闹,书也不好读,难道还能碍了府里哪位的路吗?
  这莫不是故意给自己下毒,栽赃陷害,想逼她走的手段......?
  这样一想,后者则更合理些。
  窦姀站起,冷声道:“不管你信与否,我只有一句,这毒不是我下的。毒死你,我能有什么好处?像姨娘一样被官府到处抓么?谁又知你在外头招惹了什么人,让人当贼混进家里。不过你若想用这个法子逼我走,我是不会走的。现世报的该是你,哥哥。”
  最后一声哥哥,从她冷笑的牙缝中轻轻蹦出。
  窦姀叫上了芝兰和苗氏,刚要走,却见窦平彰出手一拦。
  她本以为他要再质问,已在腹中酝酿好了冷嘲热讽的话。
  谁知他的目光竟往她身后一停,眼色浮了些酒后的余醺:“你这丫鬟......长得倒是不错。”
  他看的方向,正是芝兰。
  藤娘本坐在一边默默看戏,听见自家大爷这话,脸色微变,险些站了起来。连苗婆子也觉得不可思议。
  芝兰本就胆小,一听这话可怎得了?身体颤抖,扑通地一下跪了,头都要低到地上去。
  “不如你将她送我吧,这事我就暂且不计......”
  窦平彰直接越过窦姀,刚朝小芝兰伸出手,却猛地被拍回。他有些吃痛,羞恼地看向窦姀,却见她比他的恼意更大。
  窦姀一把将芝兰拉到身后,瞪着他道:“我这里的人你要什么要,你若春宵寂寞,自个儿去找美娇娘,大爷逛的勾栏院还少么?”
  窦姀说完这话,已经迅速利落地带着自己的人离开。
  其实能被主子瞧上,哪怕是个通房,这辈子起码衣食无忧,也不用再给人干苦力。若是受宠被抬了姨娘,那就能锦衣玉食一辈子,再生个一儿半女,基本就能在府上立足了。这是多少小丫头梦寐以求的?
  若是跟不了主子,以后就是配小厮。奴生奴,再生奴,连子子辈辈们都永远脱不了奴籍。
  窦姀回去的时候,还在想芝兰会不会也是如此作想,从而怨自己呢。
  进了屋后,房门一关,她只留了芝兰下来。
  窦姀问芝兰:“方才大爷说的话你是怎么想的?他看上了你,我当时恼极了,也没想过你愿不愿便拒了......你若想跟大爷,现儿跟我说也行,我不拦你。”
  芝兰摇了摇头,却跪下道:“奴不愿跟着大爷,只想待在姑娘身边...”
  窦姀叹了口气,拉起芝兰。想起她那兄长也算不得什么好东西,便跟芝兰嘱咐以后碰见他便避些走。
  正月过去,天渐渐地回暖。
  入春后,晴阳高照,苗婆子和春莺正往院里铺被褥。趁着晾晒的功夫,春莺随口向苗婆子笑问道:“三月就要春闱了,你昨日不是被昌叔叫去主屋帮忙么?可有听闻二爷何时动身?”
  春莺一说,苗婆子才乍想起自己有一事忘了。拍拍脑袋,恍然道:“瞧我这记性,岁数大了不中用,本要跟姑娘提呢,转头就忘了!”
  彼时窦姀听见这话,翻被褥的手一顿:“他真要动身了?”
  “哪能呢?老奴过去时正巧看见二爷跪在祠堂,主君发了好大的火,大骂训他,大娘子在一旁劝和。我问昌叔二爷那是做什么了,昌叔虽叫我少问主子的事,却还是说了,二爷是不愿去春闱,才被训成那样。”说罢古怪地啧嘴,“天知二爷在想什么,竟然不愿去。”
  窦姀默默晾好了被褥,已经进屋去。
  她给自己倒了盏茶,不知在想什么,想了有一会儿。再出去时,看见苗婆子手里端着一木案,案上似是女子的衣裙。
  苗巧凤兴高采烈地端着过来,笑道:“姑娘出来的正好,方才大娘子的人才走,这是她们送来的!说是明日魏家办游园宴,给咱府上递了邀帖,请女眷去呢。这回魏府请的都是江陵世家,为的便是各家中看看眼缘。大娘子说姑娘既然也到了年纪,便也该去相看一番,瞧瞧有没有好的亲事。”
  窦姀接过衣裙,仔细看了看,只见是芙蓉色的古香缎子,做工精细。大娘子实在是有心了。
  ......
  今晚,弟弟正好也来了。
  窦平宴来时本是想吃几盏茶,再跟她说几句话。眼一瞥,却瞧见了里边桌上的新衣。于是便向窦姀问道:“今早是母亲的人来过吗?”
  窦姀一讶,心想他还真是料事如神,一看就猜中是谁送的。
  还没到她回答,弟弟又开了口。
  “我听说魏氏还对咱们有愧,觉得是自家耽搁了三姐,便办了这场游园。一则是方便各家女眷相看亲事,二则则是为了三姐,三姐的亲事若有新的着落,他们也可安心些。”说罢,便见窦平宴的目光瞧来:“母亲是要阿姐一定去吗?”
  窦姀想了想,其实大娘子本是可以不必带她,只要带云湘和云筝去就行了。毕竟如今她的身份是表姑娘,带上逢人还要解释,少不了麻烦。可没想到大娘子还是厚待,竟也叫上了自己。
  大娘子是这么说的:若愿意去,明日便到大门前的马车边候着。
  窦姀告诉弟弟,当然不是一定要她去,只是大娘子厚待而已。
  “那阿姐还是别去了吧。”
  窦平宴吃完一盏茶,笑笑对她说道:“我听闻魏氏邀的世家,也算不得太好,许多远比不上咱们家,阿姐何必在那些人中相看?”
  窦姀一听却忍不住想说,如今自己也不是父亲的女儿,嫁不了更好的,何必眼高手低?
  但是她想起弟弟不喜她说这些菲薄之话,便全吞进了肚子里。
  本来去不去她也是无所谓的,只笑着说道:“好了,我知晓。”
  等到了翌日,日上三竿。
  窦姀还在屋里躺着,苗婆子忽然急冲冲地进来。
  苗婆子见她还没有动作,便长长叹了一声:“姑娘!您怎能不去呢!魏家又不是小门小户,他们办的游宴多少世家子弟上赶着去!人家只知窦府三个姑娘,又不知窦府有个表姑娘!您若不赶着这回相看亲事,以后还等谁家上门问呢?若是姨娘在,也定要训您的!”
  窦姀还没躺舒服,已经被苗巧凤强行拉起,换上了新衣。
  第20章 定情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17节   “我昨日还跟弟弟说不去呢...”
  苗婆子两手一转,一个漂亮的云髻已经落成。
  又挑起匣内的簪钗比划两圈,一根一根插进去,忍不住嘀咕道:“二爷是什么身份,那边有几个世家出身能比得上他,他自然看不上了......要看亲,嫁娶的人是您又不是他,光他看不上有甚用处,姑娘还得为自己争一口气!从前有姨娘为姑娘筹谋盘算,姑娘自然可以不用留心,可如今......”
  苗巧凤没再说下去,窦姀却哽了一下。
  如今没有姨娘了。
  姨娘跑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苗巧凤瞧见她在铜镜里泛红的眼角,轻轻叹气:“姑娘找门好亲事比什么都重要,难道还要让远在天边的姨娘不放心么?”
  窦姀已经说不出话,由着苗婆子收拾完,人上了马车。
  这趟是苗巧凤陪她去的。
  坐马车里时,苗巧凤瞧着窦姀略为不安的神情,问是不是还在为答应二爷的话而心忧?
  窦姀点点头。
  苗巧凤便摸了摸她的手,宽慰说:“二爷也是想着姑娘好。若姑娘这趟能觅得一门好亲事,二爷高兴还来不及,没准懊悔拦了姑娘呢。”
  ......
  魏家办的游宴依旧是湖边那一处东园。
  上回来的时候是深秋,如今春色芳始,沙堤边的杨柳已经冒出芽来,满园笼着一层淡淡新绿。
  窦姀一从马车下来,便见这附近已摆上数排的长桌,备好茶水糕点,丫鬟仆婢如云。来这儿的小娘子倒不少,一个个瞧过去如花似玉,语笑嫣然。
  窦云湘应该是跟其中一人认识。
  刚从马车下来,围看丝竹奏乐的人堆中便有一小娘子注意到她,挥了挥手绢一笑:“云湘,这里来!”
  窦云湘蠢蠢欲动,望向云大娘子。云如珍笑笑,倒是宽和道:“你自个儿去罢。”
  窦云湘善舞琴,丝桐琵琶都是一把好手。与她相识的几位世家小娘子,皆是因此结缘的。
  窦姀也朝她们看去,只见碧柳下设栏椅,莺莺燕燕围了一处观琴。不远处还站着些衣着雍容的妇人,正含笑看着她们,时不时交谈,评头论足几句,应是几位世家里的主母。
  不久后奏乐之人下位,云湘便被两个小娘子推上。她笑了下,手指一挑一拨之间,已有仙乐从琴中缓缓流出。
  窦云筝见罢,不屑地嘀咕,“不过泛泛之辈而已。”
  随之收回目光,跑去跟大娘子也请示了一番,带着丫鬟闲逛离开。
  今日不知他有没有来?
  窦姀脑袋里渐渐划过一张许久不见的面孔。
  她凭借着印象,顺原路而走,经过几处鸟兽字画的影壁,鹅卵小道,已经重新回到这片桃心湖。
  这桃心湖,曾是两人交心谈话之地。
  这里还像去年一样,湖面淡蓝广阔,一望无垠,湖边有岸堤白沙。再往外些,周围一圈都栽种着葱葱绿绿的桃树。
  窦姀一直觉得此地风景甚美。人走过来,由湖风一吹,都心旷神怡不少。
  但苗巧凤显然不是这么满意,皱着眉四处瞧瞧:“这儿连个人影都没有,冷清的只剩下鸟影,还怎么觅个好姻缘?依老奴看,姑娘还是回去吧!湘二姑娘那起码人多热闹呢,还有几个当家娘子也在。”
  窦姀很轻快地就应下了。
  原本她走到这里也只是看看,瞧瞧桃心湖的春景是如何的。既然观赏完了,那也该走了。
  两人刚走出桃林,忽然迎面逢上一人。
  此人高大的身形,白领子绿纱袍。玉簪束发,眉眼含笑,好一个风度翩翩,不是魏攸又是谁?
  他正想一声招呼,忽然瞥见她身后的婆子,只好规矩自身,先是一礼再道:“我方才在前园瞧了一遍没看见,还以为小娘子不来了,没想到竟在这儿。”
  听这话,苗婆子的脑筋好像忽然转不过弯,登时怪异地看向窦姀。
  窦姀咬着唇,朝她微不可查地摇头,“你切勿告诉旁人,回去再同你说。”
  魏攸听着诧异:“她们还不知道这些吗?”
  窦姀见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先打发走了苗氏,又引着他往里道走些,才说道:“我没有说,是因为郎君提议之事我还未曾考虑好。”
  两人隔着三四步,不近不远,身形皆匿迹于高大灌林下。魏攸见她头微垂,话也说得轻淡,不免问道:“小娘子心中有何顾虑,不妨与我说说?”
  窦姀向来不是拖泥带水之人,把话先想了一通,便认真托出。
  没想到他听完后却一脸轻松:“单只因为这些吗?你怕在我家过得不好?”
  他接着笑道:“其实你不必顾虑这些,我手中有我爹的把柄,如今他动不了我。否则以为,我是如何劝动他退亲的?不瞒你说,其实我早已作好打算,你若嫁与我为妇,咱便分出块小院别居。日后若有我一口饭吃,也必定少不了你一口!”
  窦姀听完后笑了:“这算什么?不走寻常路的表明心迹吗?”
  上回还说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今日便成了若有我一口饭吃,必定少不了你一口,他这人说话倒是凑趣儿。
  见她还不吱声,魏攸渐渐觉得心悬。他不怕她有所顾虑,就怕她从未考虑过自己。
  魏攸长这么大以来,见过不少花容月貌的小娘子,从前他也只是觉得看着赏心悦目。可是眼前之人,他却是头回觉得,若能彼此相伴一生该多好。
  不仅是因为她容貌清丽,性情温婉又可人。还因为她曾在困苦之际对他施以援手,他们身上有相似的影子...他虽不信天命,可若说这是两人的一段缘分,却能全然栓得住他。
  “我可以等你!”
  魏攸突然说道,“等到你何时想清楚了,想嫁我,都可以。我旁的不怕,只怕你对嫁我一事没有心思。你只需告诉我,你但凡对我存了一点心思,我都愿意等下去...”
  窦姀听他如此诚恳的话,心有动摇,不禁一问:“若我说没有呢?”
  他抿了抿唇,不忍看她,而是看向别处的林木。
  好一会儿后,才如实说道:“那我会死了心,且...再去看别的亲事吧。”
  风轻轻拂,拂过两人的心弦。不知是拨动了什么,竟也听得怆然之曲从天上来。
  窦姀似乎看见他眸底的光渐渐灭了,快成一片灰烬。她心头一动,想起自己情愫初生的夜晚,脸颊发烫,连拂进唇边的发丝都有了甘甜。
  她忽然叫住魏攸,破天荒地说:“那你不用看别人了!我对你存了...”
  后面两个字,窦姀实在脸红,已经说不出来。
  ......
  后来,窦姀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一步一步踱出这片桃林的,她和苗巧凤汇合时,连耳尖都透着热红。一颗心藏在胸膛下,时不时乱跳着。
  她只记得魏攸低头笑问自己怕不怕?当他明年请媒人上门提亲,此事公之于众时怕不怕?
  傍晚回程,坐进马车,车幔拉起,整个车舆陷入隐秘的暗色中。
  有了能说话的地方,苗巧凤终于忍不住问窦姀,她与那魏家郎君是怎么回事?他家前头不还要跟筝姑娘议亲吗?
  窦姀三言两语一说后,苗巧凤懂了个大概,也还是忍不住愁道:“虽说那魏大郎君相貌品性皆好,又是主君亲自挑拣的人,可毕竟三姑娘的事才刚过去...”
  她看向苗婆子,浅笑说:“所以要等一年,明年这时候再上门提亲。一年过去,等到云筝寻了新的亲事,主君和她的气也能消了大半。”
  听窦姀这么说,苗婆子觉得这考量倒算周全,便也宽心地笑笑道:“老奴就说姑娘来这一趟不亏,瞧瞧,这不觅得一如意郎君了?”
  马车昏暗,两人相视一笑,皆是欢喜。
  回到窦府,窦姀特地先跟苗巧凤嘱托了一番,要将此事烂在腹中,不要说出。
  刚走到院门前,遥遥一看,发现屋里竟还亮着。两人面面相觑了一通,苗氏便忍不住责道:“准是那俩丫头留的,门窗也不知关一下,多招虫呀!”
  可是走近了,却看见春莺和芝兰就站在门边,并不在屋内!她俩待得小心翼翼,春莺是个爱热闹的人,竟连话也没有跟芝兰说起。
  这让窦姀莫名有种不安的预感,又仔细一瞧她俩,她俩噤着声,神色均不太好,像是被人训斥了......
  难道是主君来了?
  这屋门便大大敞开着,窦姀也不敢问出声,先瞧了苗巧凤一眼。苗巧凤眉头拧着,示意她进屋去。
  她深深吸了口气,也罢,是劫逃不过。
  于是谨小慎微地走进去了。
  窦姀一进屋里,没想到坐炕上等她的并不是主君,而是窦平宴。
  他原先还在自顾自地吃茶,一听到人进屋的动静,毫无情绪地撩起眼皮。
  却见她一身芙蓉色,钗环如翠,额前竟贴了炽红花钿,眉眼细细妆过,似秋水拂情,眼波潋滟动人。
  他越瞧越是眼热,终于忍不住一声冷笑,问道:“阿姐这是从哪回来了?跟我说的话全忘了?不是说了不去么?”
  第21章 端倪
  窦姀瞧他这么大的怒气,自知理亏,心里没底。
  上一回,弟弟就曾因这事跟她生气过,折腾了好一阵。不过即便答应了魏攸,对弟弟的承诺倒还是在的。
  窦姀细细算过一次,魏家是明年来提亲,若能议成,成婚怎么也得是两年后的事,她自然能够在家多待两年陪他的。
  所以这回不能提早说,免得多生事端,弟弟又跟自己生气。
  可今日游园也是去了,窦平宴却不想她这么早相看亲事,如何编出一套能搪塞的理由呢......
  窦姀被他那直直的目光盯得心虚。
  索性躲开,先倒了一盏水给自己喝,压压惊。等到心境平定一些后,才扯谎道:“我只是太久没出门过,想去游园凑个新鲜,哪是别有所图呢?”
  “没别的所图?”
  他倏地腾身站起,走到跟前,凑近了头瞧她的神情:“阿姐这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真这么回事吗?”
  窦平宴显然是不信,从屋外招呼了苗巧凤进来。
  苗巧凤一进屋,便畏畏缩缩。
  其实她原来也不觉得二爷这么吓人,只是方才在屋外与春莺咬耳朵几句,才知道这二爷过来时发现人不在,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脸就没这么黑过。从早到晚,一个人竟在屋里等了一整天。
  苗婆子进来连眼睛都不敢瞟,就听窦平宴冷声道:“我问你,今日阿姐去游园,可与哪些世家看了眼缘?”
  苗婆子还记得回家时窦姀的叮嘱,不敢乱说,便小心道:“回二爷的话,没有呢,今儿姑娘只带着老奴在园子里闲逛,没凑到人前去。几位主母的眼睛都在湘二姑娘身上,连筝姑娘都没占到风头,跟遑论我们姑娘呢!”
  除却魏攸一事,苗婆子自认为自己没骗这位爷,这些都是实话呢。
  窦平宴听完后只一声冷笑,也没说什么,只让苗氏先下去。
  还好苗氏记得自己的话,窦姀暗叹。方才真真是好险,就怕苗婆子经不住吓,生生交代了魏攸的事。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19节   这药只有她与窦平宴两人知晓,因此连俩丫头也瞒了过去。
  夜风习习,走在长廊花丛间。春莺搀扶,逐渐注意到她的不对劲,不免担忧问道:“姑娘是不是病了?要不,咱还是不去了,回院里歇歇吧?”
  窦姀轻咳两声,拿的一手好戏,似虚脱道:“无妨,小病而已,回去再治也是一样的,如今见父...主君要紧呢。”
  春莺只一声叹,没再说话了。
  到了藕香亭,只见桌上已摆满珍馐玉馔。到场之人除了窦洪、云如珍和窦平宴,还有窦云湘、窦云筝、窦平彰、窦平琦几人。
  云如珍时不时为窦洪添茶,偶尔耳语几句。窦云筝也会和八岁的弟弟平琦小声说话,其他人之间倒是没什么话可讲,皆默默吃着膳食。
  窦姀只站在廊下躲风,想了想,并没有先过去,而是打发春莺带着生辰礼,去和大娘子通报。
  亭子离这儿并不算很远,左右也就十来步的路。窦姀依稀听到风中挟来大娘子问春莺的话:“......姀姐儿怎么只带礼,也不过来坐下吃些?”
  春莺小声地回禀:“姑娘病了,怕传给大家...”
  这话一说完,窦姀便看见他们的目光纷纷往廊里看了来。
  长廊下没什么灯,只有她和芝兰手里的昏黄灯笼。这么黑魆魆,估计也只能看到她的一点人影儿,在夜风中显得尤为可怜。
  这样才好呢。窦姀满意地想。
  又过了一会儿,她看见窦洪凑过头,似乎跟窦平宴说了什么。而后窦平宴便放下碗筷起身,朝长廊过来。
  碰面时,二人虽无多言,却十分默契。
  但见他将肩上的斗篷解下,披到自己身上,又忽然一声惊:“阿姐,你这身子要不要紧?我怎么瞧着不太好?”
  话一说完,便听另一头亭中传来中年男子厚浑的声儿:“你还啰嗦什么呢?赶紧带你阿姐过来——”
  窦姀走到窦洪跟前时,其实心底十分惧怕与惶恐。
  回来这么久,她从未没见过他。不敢见、不愿见,怕被辱骂,也怕被赶走。原本她的身份没曝光,还是府上的四姑娘时,便也不怎么受人重视。他最宠爱的,只有兰姨娘的两个女儿。
  即便是云筝,境遇也比她好许多。
  窦洪一年能跟自己说过的话,简直屈指可数。
  现在就这么直白白、明晃晃地站在他跟前,窦姀是真的害怕,装病会不会一下就被他看穿?可是她为了能继续平平安安地再待下去,也只能讨得这位主君的心。
  她清楚,欢心是讨不到了。所以她要讨的,是怜心。
  窦姀垂头站立,感觉有一道沉重的目光打在自己身上。
  不是探究,不是憎恶,许久之后,她才知晓那是什么——那个人缄默了有半盏茶的功夫,终于出声问道:“你在那边默默站了多久?冷不冷?今晚有风,怎不知多带个斗篷出来?可是屋里缺着?”
  原来是关切。
  窦姀有那么一瞬,眼眶几乎红了。她努力克制住,很小声地说:“不是很冷,是忘带了,原想着给弟弟送完就回去。”
  那人又沉默了一会儿,“听你丫头说是病了,等下让宴哥儿陪着你回去,再寻两个郎中仔细瞧瞧......病拖着可不好,像你祖母那样沉疴一生...”
  说到这儿,他忽然顿住,渐渐没了声。
  祖母……她曾经就是与祖母天命相克,才被人家嫌恶的。窦姀觉得五味纷呈,抿了抿嘴便道:“姀知晓,多谢主君关怀。姀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了主君了……”
  主君。
  窦洪手指一动,像是想纠正什么,终究却只能欲言又止。
  回去的路,是窦平宴陪着一起走。夜里有些凉,风忽然轻轻吹过,吹开了她两边鬓角发丝,犹可见眼尾的一点红。
  窦姀正要解下斗篷还给他,却被按住了手。他仍掺着她在走,笑着说:“阿姐你如今可是病人,该多穿些,切勿病上加病了。”
  窦姀低声一笑,“亏你也找得来这东西。”
  不过这药倒真是奇,用起来和真病一模一样。如今她是哪哪都使不上力,脸又一直闷红,只人没有任何不痛快。
  又走了一会儿,窦平宴忽然停下,看着她:“我背你吧,阿姐。”
  这话提的突然,但是她想起弟弟确实扶了自己一路,不免打笑说:“你这是不想掺我了么?”
  谁知他竟嗯了一声,已经松开手:“对,不想掺了。你既使不上力,不如到我背上来。”
  说罢,他却一笑:“还是说...要到我怀里来呢?”
  第23章 发觉
  窦姀白了他一眼:“你近儿说话怎么这样浮浪?”
  她推开他的手,正要自个儿走,忽然又被拦下。
  窦平宴已经站到她面前,弯下腰:“上来吧,阿姐,你走得这么虚力又慢,还是我背快些,不然在外头都要吃尽冷风了。”
  他说的也不是没道理。
  毕竟夜里真的很冷,弟弟又把斗篷给了自己......窦姀最后不再犹豫,勉为其难地爬到他背上。在这凉如水的夜色中,还能感觉到他温热的身体。
  她柔若无骨的手臂刚攀上他的脖颈,突然腿根一紧,他已经背着她站起来了。
  窦姀没想到,明明还是一样的年岁,弟弟却已经高出许多,力气也变得很大。即便背着她,他走得还是稳,连气息都没分毫紊乱。
  两只相叠的影子,长长拉到地面上。
  晚间银月素影,灌丛萧萧,小道寂寂然,只有风中挟着窸窣的脚步声。
  窦姀就这样趴在他的背上,也不知是风太舒服,还是他的身子暖和,竟让她有些昏昏欲睡了。
  她努力撑起眼皮,盯看前面的路。又怕弟弟干背着无聊,便凑近他耳畔,轻轻问道:“我重不重呀?你要是累了,就让我自己走会儿......”
  须臾后听见他一声笑:“不重,跟背只鹅差不多。”
  鹅…
  窦姀一笑,立即便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脸:“好呀,你如今连我都说得!我回去非饶不了你。”
  哪知窦平宴听了身形一顿,突然转过头,竟险些擦上她的脸。
  脸离得极近,不过毫厘之间,他目光含笑,气息也轻轻喷薄在她的颊上:“阿姐要怎么饶不了我呢?”
  窦姀不知是不是药效还在,竟觉得那气息灼热。
  太怪异了...她有意地拉开距离,头一转,埋在他另一侧肩上,闷声道:“你忘记什么东西落我这儿了?就那些纸灯笼呀,若是惹我不快,我可是能一把火烧了的。”
  他已经回过头,继续背她往前走,顺便哈哈一笑:“那便随阿姐烧去,反正我心上人也不会怪我的。”
  到了梨香院,窦平宴终于把人放下,转头取走了纸灯笼。
  临走前还跟她提了一嘴:“阿姐读诗时可读过长干行?那诗我虽不喜,有一句却尤为喜欢,叫‘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窦平宴走了,可一切并没有结束。
  因为他最后说的那番话。
  长干行,那是什么样的诗,窦姀当然清楚。两小无猜,同居长干,诗中的主人公就像她与弟弟一样,总角同檐了十多载。那么窦平宴,为什么要突然说这些?
  窦姀心中隐隐有种不安感。
  其实这种不安感,上回就该有了。
  上回被他拉着坐怀中时,就该有这种不安了。
  可是这么荒唐的事她一直都不肯信,这些时日总在麻木自己,告诉自己,只是想得太多。弟弟待她与从前好像也没什么差别?只是两人情谊深重而已。
  可今晚这种不安之感,又加剧了几分...
  窦姀睡不着。
  又想,要是姨娘还在,自己把这事告诉她,姨娘无论如何也不会信的吧?
  ......
  入春后,转眼到了二月十五的花朝节。
  所谓花朝节,是女眷们踏青赏红的活儿。云如珍一大清早,便带着府里几个姑娘出门。
  自然,这其中也带上了窦姀。
  到了傍晚回家时,窦姀和云筝正巧同乘一辆马车。
  以前和二姐云湘同乘时,两人起码还能说上几句。但和云筝,却是从小到大的看不顺眼,没什么话可讲。
  窦姀无聊的玩手指,一块帕子叠成块、又圈成圈,还没玩完。她眼眸无意间往窦云筝身上一瞥,却忽然看见她满头珠翠中的一支金钗。
  那金钗石榴树形,镶了几粒翡翠,钗柄金芒闪闪,似乎还雕刻了些细花。
  窦姀只一眼,便愣住了......
  弟弟送自己的生辰礼,竟和云筝这支如此相似!
  难怪自己总觉得眼熟,原来云筝也戴过。
  窦姀突然问云筝:“你这金钗......是从何而得的?”
  窦云筝本在闭目养神,听见这话立马睁开眼睛。
  她瞥了窦姀,慢慢把金钗拨下来观赏,甚是自得地说:“我看你也没见过这样好的东西吧?告诉你也无妨,这是魏大娘子头回上门相中我时,给插上的金钗。自古两方男女嫁娶,便有这个习俗,都要这么做的。”
  说罢,窦云筝又看了眼手上的钗子,叹道:“这出自世家的东西就是不一样,若是寻常人家,恐也送不了这样好的。我与大姐、二姐能收得,你就未必收的了,毕竟你又不是爹爹的亲女儿。即便现在装可怜骗了爹爹又如何,野种就是野种,再怎么说也只是表姑娘。”
  窦云筝本以为辱完她起码闷声掉眼泪,没想到窦姀却一句不说。
  像是怔住了般,愣愣靠着木枕。
  窦姀捂住胸口,忽然小小地喘气,仿佛受了巨大惊吓。她还记得窦平宴替她簪上时说过的话,什么极相配......那本就不是能送给她的!
  回到家后,天色已经深了。
  云如珍叫几个姑娘在前院园子里放花神灯,祈福热闹热闹。
  窦姀的衣裳不慎弄脏,放了一半花神灯后,便先离去更衣。
  刚把一身新衣裳换好,就听到屋外一阵动静,像是有什么人跑过来,对着屋外一婆子说道:“你们琦哥儿衣裳全湿了,快带他换一身!”
  这是个极为耳熟的年轻男子声音。
  窦姀一听,急忙推开门,正见一人青衣长袍,跨坐在屋外的青苔石阶上。
  她认出来了,有些欣喜,轻轻出声问道:“可是魏郎君?”
  魏攸闻声,急忙转头,见她正站在屋檐月头下,眉眼如黛,含着笑意。他看愣了,好一会儿后才拍拍衣袖站起,忙笑说:“今日随家母来府上拜访,正巧碰上你们家琦哥儿贪玩落水,我便将他捞起,送到这儿先更衣,没想到你也在。”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20节   本来在守门的婆子带窦平琦去更衣了,眼下这屋子附近并没什么人。窦姀便放开了些,扶着门笑说:“真是赶巧,怎么你回回上门都能碰见我,难道是天定的缘分?”
  魏攸头一昂,却不这么认为。
  “若说是缘分,也得有人存着心才行。”他认真地看向她,忽而小声道:“你信,其实我来只是想见你一面么?”
  窦姀红着脸垂下眼眸。
  见窦平琦还没换好,他索性便多说一会儿,毕竟见人一趟难比登天。
  没到上门提亲的日子,魏攸常常想,要是这一日早些来就好了,他就不用这么处心积虑,偷偷摸摸见心爱之人了。
  他想了想,问了件一直不太懂的事:“你大姐窦云娇、二姐窦云湘、三姐窦云筝,为何她们三位从云字,你却不从呢?其实我觉得,你从云也很好听呀。”
  说罢,就听他轻轻唤了声云姀。
  云姀两字本来还好,从他口中唤出,却显得柔和缱绻至极。
  窦姀听着心弦一跳,火热迅速上了耳垂。
  她脸红,有点不敢看他,便垂下眼眸解释道:“本来我也要从云字的,只是因为我出世时祖母正巧病了,便改了。老祖宗字火,而云属水,水克火,因而...”
  “因而他们就觉得你不祥,是你克的?”
  他忽然眉心一蹙,问道。
  窦姀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魏攸了然颔首,想了想,便轻声说道:“这东西我从不信。他们觉得你不祥,可在某心中,你却是救我重活的菩萨小娘子,良善之心,又岂是那些脏东西能沾的?你与我而言,是至宝......”
  这话说完时,忽然传来了开门声。
  好在他们声音并不大,也就自己二人听得见。不一会儿,婆子便带着换好衣裳的窦平琦走出来。
  窦平琦今年不过八岁,是主君的小儿子。虎头大耳,模样甚是憨态可爱,所以便颇得主君的喜爱。
  窦平琦揉揉眼睛,立马跑上前牵住魏攸宽大的手。却看了眼窦姀,仰头问他:“大哥哥为何要跟姀姐姐说话?我姨娘和姐姐都不喜欢她,说她晦气,沾上准没好事儿......让我以后见到都要躲远些。”
  魏攸看见窦姀垂下了眼,似乎也没有为自己辩驳的举动。他便把窦平琦拉开了些,蹲下身,好声好气问道:“那你姀姐姐可曾对你不好吗?”
  窦平琦倒是认真一想,最后摇摇头。
  魏攸摸他的头,又叹口气:“既如此,那你为何如此厌恶她呢?你可知你厌恶她,她却没有一点讨厌你的。”
  窦平琦沉默不说话了。
  看到魏攸重新把人领到自己跟前时,窦姀还好奇他都说了些什么,竟让琦哥儿目光闪躲,现在不敢看自己。
  魏攸笑了笑,只说没什么,又叮嘱道:“以后不要旁人说什么,你都忍气吞声。如此一来不委屈自己么?”
  窦姀只一笑,并不答。
  其实她早已不觉得有什么委屈。她的处世一贯如此,结想结识之人,若非己友,巴不得半句话也不用客套。这也是她为何懒散避世地躲在小院,不太爱与人说话的缘由。
  与魏攸这一见,很快到了头。两人虽没说许多的话,可窦姀却感觉好像过去很久。
  她揣着一颗欢心回去,面上虽不显,一路却都在雀跃。
  谁知快走近自个儿院子,便看见窦平宴站在院门前,似是在等她。
  他倚着门,任由夜里凉风吹过,却幽幽地看她一眼:“放完花神灯后便没见阿姐的影儿,是不是去见他了?”
  窦姀心一跳,下意识问道:“谁?”
  “谁?”只见他慢悠悠拿出一张字条。那字条上作了两句传意相思的新词,字迹正是魏攸的。
  窦平宴一声冷笑:“阿姐真以为,有些事做的天衣无缝么?”
  第24章 戳破
  这东西怎么会在他的手上?
  不是她曾收到的那张, 还是一张新的字条。
  窦姀不信,又反复确认了两眼,是魏攸的字迹,不会有错。她忽然开始惶恐, 不知这东西被多少人知晓了, 不免问道:“你这是从何而得的?”
  “昨日魏家又备了礼送来,还跟以前一样, 每个院儿都有。人人都道他家因毁约愧疚, 赔罪多次还不肯罢,乃是有情有义。可我却觉得怪, 又想起他曾给过阿姐玉佩的事...因此, 我便擅自拦下了送给你的那盒糕点。果真,倒是让我发现了些东西......”
  只见他笑里透着凉意, “阿姐敢说, 这只是他一厢情愿吗?”
  窦姀不说话, 同时也默认了自己是喜欢魏攸的。
  又不是杀人放火,作奸犯科,她不觉得自己能有什么错。弟弟这么逼问, 倒显得她做了天大错事一般。
  今早看到云筝的金钗后, 让她彻底隐悟出原来一切不是错觉......他是有心思的,不能为人知的心思。她现在已经开始担忧、惶恐,不想再跟他多说话了。
  窦姀不搭理他,转身, 便飞蹬回了屋里。
  刚要合上门,便见他手一拦, 已经跟了进来。
  纸没戳破,她还不想表现的太明显, 不能赶弟弟出去。索性对他的存在视而不见,拿起桌上的针线开始自绣自活,顺便说道:“你别再问我了,知晓了也只当作不知晓就好。”
  窦平宴原本还直直站着盯她,以为会给出什么解释,结果就突然听得这么一句。
  一股气涌至胸口,难捱的住,他突然便恼到笑了:“你要我怎么当做不知晓?”
  他冷笑着,渐渐话里却有了悲怆:“你又骗我...你不是说要陪着我么?是不是看上他了?”
  他的目光太过炎炽,就这么笔直照在头顶,让她无法忽视。
  窦姀终于放下针线,忍不住站起。
  却也不敢直面他,转身便去桌边倒了盏茶,吃一口说道:“我没有骗你,我不会这么早出嫁的,答应陪你两年,就是两年。弟弟,咱们都长大了,哪能真正陪一辈子呢?就像你还要娶妻,我还要嫁人,终要各自成家,过自己日子的。不过成家后,咱们也还是亲人,可以见到的。”
  今日她实在有些惶恐心慌,心绪不稳,不欲再跟他多说。便直言夜深了,自己乏了,让他先回去。
  哪知窦平宴听后却不动,突然声就大了:“我可以不娶妻!难道你就不能不嫁人吗?”
  她一怔,接着又听见他忍了恼,极力平静地说:“好,即便你要嫁人,那么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
  一瞬间,只觉风云骤变。
  手中的茶忽然烫到她拿不住,哐得一声滚落,洒了桌面一滩。
  她慌得急忙抽出手帕,把桌子擦了又擦,好像找点活干,就能装作没听见。
  怎么也没想到,他竟会这样坦露露地宣之于口。
  原本她只是疑心,疑心而已,疑心罢了...只是怀疑他有这样的念头,可是现在......她甚是害怕,不知该害怕姐弟的情分就此变了味儿,还是害怕他这个人、他的心思。
  窦姀不想再待了,但又觉得无处可藏。
  一转头,却看见窦平宴步步逼近。
  她凝着眉,浑身发颤,竟是忘了该干什么而寸寸后退。终于撞到墙角退无可退时,她急忙伸手抵住他:“你做什么啊?别过来了!”
  他比她高出太多。
  现在就这样辖制地睨视,让窦姀更加害怕。她下意识地回避弟弟的目光,却忽然被他攥起脸,被迫与之对视。他终于平静下来一些,望过来时目光却含了缱绻,一字一句地说:“阿姐,咱们过一辈子吧。”
  窦姀还没反应过来,突然被他紧紧地拉入怀中。
  不...不该是这样的!
  她被他困在这方寸之地,闻到的全是他衣袍上染的白芷香味,简直无处遁形。这种熟悉却陌生的感触,让她十分抗拒,害怕地发抖。须臾之间,下巴已经被他攥起。
  只见那人用指腹摩挲着她的唇,徐徐想俯下头。窦姀忽然惊慌失措,挣扎着,扭动着被紧紧拿捏的脸。
  “你别...别这样......”
  就在唇堪堪擦到之际,她终于忍不住,眼角滑出了一颗颗泪珠,小声抽噎着。
  窦平宴一愣,倒是停了手,没再继续下去。
  他垂着眼皮盯了她片刻,却是一声笑:“为何不能这样?我们早就亲过了啊。”
  窦姀猛地抬眼,大惊失色。却听得他极淡然地说:“在假山边,你落水后我给你送了气,你才吐出的水。还有一回,是你生辰那日吃醉酒的时候,在我怀里口舌相交了...什么感觉,你一点都不记得吗?”
  她不肯信,骤然大力扯开他的手:“你胡说!”
  窦平宴忽然便笑了,又握住她的手腕:“好,既然你不信,那我们就去找芝兰,那日她可是瞧见了。”
  说完,他还真刻不容缓,企图拉她一起出门。
  屋外,是横无际涯的深夜,是一轮枯月当照。
  她摇头挣扎,说不去,却始终难以挣脱。就在被拖至门边,他的手即将伸向门时,窦姀终于被迫妥协:“别去...别去...我信......”
  他收回手,似是叹了口气,把人揽入怀中。
  她脑子发胀,因着太多心慌恐惧而有些发沉,难受地低低哭了出来。好像这一切只是个噩梦、噩梦而已,哭完了,梦就会醒,一切都会过去。
  可是他温热的怀抱就像枷锁般,让她脱不出这个梦境。片晌儿后,他的胸膛微震,传来低低却温柔的声音:“阿姐,你认了我吧。你从前不也说,这个家里最在意的就是我么?咱们就这样相守一辈子,好不好......你知道的,我舍不得你,离不开你。我曾经最恐惧的,就是自己年幼无能,护不住你。那一日我哭得天昏地暗,根本阻止不了她们将你送去庄子住......可今后不会了,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了,我会刻苦上进,慢慢把一切抓到手里,往后谁也不会再将我们分开了......”
  她失语,听他这番话,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也不知该跟他说些什么。
  九岁那年她被送去庄子,两年后回来时,也曾听姨娘提起过。说是她被送走后,弟弟说什么也不肯进食,后来还昏了过去。最后是老祖宗心疼孙子,才应下只是出去住几年,又请马绫玉去劝话,只说他若死了,那日后恐怕真也见不到姀姐儿了。因为这个,他才又肯进食。
  窦平宴本来拥着她,并不吭声,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
  后来见她没了声,低头看去,只见已经不哭了,双眸却还是肿的,唇也红润光泽,正耷拉眼皮不知再想什么。
  心头的某处好像渐渐熔了,化成一滩春水。
  他心里欢喜,以为她这是哭完了、听进去了、动容了、也认了自己,不免心旌摇曳。忽然便捏起她的脸,俯头吻了下去......怕她抗拒,起先只是轻轻沿唇线碰着...舔舐...辗转,并不深入。刚开始她也确实推搡着他,可是后来,却渐渐没了动静。
  窦平宴越亲越得劲,好似她真的认了他,早已把原先令他愤恼的糕点藏纸一事抛到九霄云外,觉得那魏氏能算得了什么?他又得寸进尺,擒着她的唇,捏开一个口子后,才试探着徐徐而进。
  真真是天道有情,缠绵至死未方休。
  一方过去,两人分开之际,她的神色瞧上去似是茫茫无措。但也无妨,窦平宴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只觉亲热过去心潮澎湃,胸口下好像有什么在一阵又一阵的跳动,巨大的欢喜如水漫金山,一遍遍地漫过了胸口。
  他抬眼望向窗外的深夜,虽是堪堪几笔树影,却像下一刻便能入春发芽。是啊,如今春色至,万物复苏,她的心也该长出来了。即便她还低头不说话,窦平宴却是怎么瞧怎么高兴,突然又把人打横抱起,几步迈开,抱到了炕上坐。
  已经数不清第几回了,他把她揽在怀里。
  他并不急,只是低头慢慢欣赏着怀中的人。白净清透的脸,长睫盈盈,眉弯如黛,也不知怎么描得眉,描得这么好看。虽未施粉,却如梨花带雪,唇色透红,实在惹人喜欢。
  可窦姀却仍旧垂着眼眸,什么话都没有,也不想说,只一心盯着裙摆看。
  他轻轻吻过那哭得红肿的眼,亲昵含情,旖旎连连。
  吻完后,又靠近她耳畔低声说道:“别哭了阿姐,我如今不会要你怎么样的,也无须你对我生出情意。你只要像从前一般待我就好了,就像从前,我们还是彼此最重要的人,别不要我,推开我......”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21节   说罢,下巴被他攥起。
  只见他又要俯头下来,窦姀一阵晕眩,再也忍不住地抵住:“够了,你一定要这样吗?好恶心...”
  第25章 逼迫
  恶心...
  窦平宴闻言一愣, 被她推开后,忽然抿唇不言。
  起先蹙眉,差点开口反驳,但仔细一想, 这事不是早能预料到的么?她若能接受, 自己先前又何必那么徐徐图之。
  他把她抵住的双手握住,拉入胸口处, 却轻笑宽慰道:“阿姐, 这些事早晚都要走一遍的,你接受不了也正常, 咱们慢慢来...不急。”
  窦姀一听, 登时怒目瞪向他盈盈笑意的脸:“可我恶心,你知道么?是恶心!”
  她抽回手, 尝试从他怀里起来。
  他的手臂就如铜铁般结实, 箍在她的腰处, 窦姀挣扎了好一番也没成。
  若换成旁人,她险些就要怒得出手了,用打用咬不在话下, 只要能挣开。可这人是窦平宴...是她从小相依为命、最在乎的弟弟。她再生气, 竟都出不了这个手......
  最后挣扎累了,她有些丧气,又开始想哭。却不断告诫自己忍住,哭不能解决一切, 只会彰显自己的懦弱。
  于是她忍着,试图跟他好好说道:“弟弟, 你只是病了...我们是亲人,不能这样。你只是在乎阿姐, 便觉得这种喜欢是男女之情,可这世间的喜欢不止男女,还有亲情啊......姐姐答应你,这辈子都不会扔下你不管,但你能不能不要这样对我?”
  这番话本也是她心中所想,病了,他本就是病了才会这样。
  她企图窦平宴能听进,觉得有些道理,再松开手放自己下来。可是他却一动不动的,又亲昵地把头靠在她锁骨处,闷声问道:“我没有病,难道想携手一生的喜欢,阿姐也觉得是亲情?”
  窦姀只觉脑袋嗡嗡的...
  夜已经很深,很远,望不到头。若说她今日最后悔的,一定是回了梨香院,碰上他。她心里冷到发笑,既然挣不过,那便一直这样待着吧,反正她是不会再吭声了。
  窦姀索性不理他,让他自己没了趣儿便走。
  起先屋里确实鸦雀无声,他只是抱着她,两人都没有说话,静得只听见桌案上火烛窸窣的燃声。
  他好像不知乏似的,又过了有一会儿,竟把她的手指一根根从紧握的拳头中抽出,尝试着十指相扣。
  窦姀皱眉,抗拒着,可力道悬殊,擦红了手背都无济于事......只见他揽着她,垂着眼,盯看两人相扣的手,浅淡笑道:“从前还没这样牵过呢。阿姐,你不是说喜欢待人有礼,风流倜傥,有些文采之人么?这些我都能努力做到,你试着瞧瞧我,好不好?从今往后,你只当我是个好郎君,跟旁人没什么两样,就不会觉得恶心了。”
  窦姀冷着脸,说不要。
  他倒是也不恼,唇轻轻地碰到她的耳尖,堪堪抿入。
  她登时寒毛直竖,终于忍不住了要骂人,突然听到门外春莺的声音:“姑娘,二爷,茶已经煎好了!”
  窦姀被吓的浑身一抖,极力挣扎地想从他怀里下来。
  他依旧没让。
  最后她忍不住低声斥道:“你疯了吗!有人要来了!”
  窦平宴本在眸含缱绻,垂着眼皮细瞧她。不知怎么,忽然一笑。
  这一笑让窦姀没来由地害怕起来,紧紧抠住他的手臂,一句“别......”还没说出口,便听他放大了声音,对外说道:“煎好了就送进来罢。”
  屋外春莺应声。
  门哗的一声推开,霎时,窦姀的脑子随之一白,竟生的一种无地自容,无脸于世,恨不能扒地缝钻进去。
  她的脸一下苍然失血,两只眼失神无光。
  窦姀感觉这一刻好像过去几百年那样漫长...突然听到砰的一声,瓷器摔落,她终于敢抬起眼,看见春莺不知何时已经跪在地上,语无伦次道:“奴、奴婢罪过,不慎打翻了瓷盏......什么、什么都没看见......”
  窦平宴却仿佛没什么大事般,只极淡笑然:“无妨,收拾了便出去罢。”
  春莺连连应是,很快的把地上碎瓷片捡起。最后极迅速瞧了两人一眼,神情古怪,匆匆出屋。
  他安的什么心,窦姀再清楚不过了。
  可即便他让梨香院的人都知晓又如何,她不情愿就是不情愿。
  她突然盯住膝上......他的手指颀长,正根根搭在她的手背上,十指相扣。胃里登时一阵翻涌,只觉伦理有违,头疼欲裂。
  她想他走,不想再看见他,可根本叫不动人,最后只能迂回地问:“你别这样,先让我想两日好不好?等我缓过来咱们再说。”
  “想两日?”
  窦平宴忽然低头看她,却笑问:“那你想两日还不愿,这该如何作好?”
  她心乍然一凉,已经冷到在胃里抽搐了。她现在真真是极不愿看见他,对上他的眼眸便问道:“要我怎么样,你才能走?”
  这是窦姀头一回,用这么冷这么不耐的声问他。
  好像累极了,也无力再纠缠了,只想快速摆脱他。她几乎已经没抱希望他愿意听了,渐渐垂下一双无神的眼。
  忽然,窦平宴却若有所思地颔了首:“让你想两日也行,但......”
  目光堂而皇之地落在她的唇上。
  窦姀扭过头,一句“不要”话音未落,他便已经俯头吻了下来。
  不再像前番的试探,这回倒像是品咂,占有,细细舔舐过每一处。
  当被他捏开下颌,一个柔软的物什明目张胆滑进来时,窦姀真是觉得恶心至极,眼角悄悄流出两滴清泪。心里却在这时,彻底想明白了一件事......就算嫁猫嫁狗,也不能跟了他,让自己这么难受的过掉一辈子。
  ......
  他走的时候是深夜亥时。
  人一走,窦姀便连忙给自己倒了两口水灌下,拿手帕擦了又擦。直到把唇瓣擦得红肿破皮,才能消磨掉方才的味道和感触,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独自坐了会儿,渐渐缓过来后,便去屋外招呼春莺进来。有些话在嘴边启齿难言,窦姀咬了咬唇,再三纠结下才道:“这些事......你就当不知情,不要让旁人知晓......”
  春莺乖乖地点头了。
  屋里很静,只有摇曳的烛火和打在壁上的影子。春莺看着窦姀发红的嘴唇,小声问道:“姑娘,可要找些草药来?”
  窦姀说不用,又问她芝兰在哪儿。
  春莺摇了摇头,说自从让芝兰去库房拿东西后,今晚就没见过这丫头,也不知跑哪儿疯玩去了。
  她不知怎么,忽然想起窦平宴拽着她的手时说,不信去问芝兰......
  可见芝兰是撞见过什么的,但方才春莺被吓到的模样,也不像装的。没想到芝兰倒是嘴严,没跟旁人提过。
  窦姀觉得好累,现在只想梳洗睡下。起身时没站稳,险些要崴脚,被春莺扶了一把。
  窦姀边净脸,却瞥见春莺在一旁绞手指,吞吞吐吐的,像是要说什么。
  她看了眼春莺:“想说什么你便说罢。”
  见此,春莺终于开口:“姑娘为何不喜欢二爷?二爷他待姑娘好,聪敏上进,年纪轻轻就过了乡试。对下人也宽和,府上没有几个主子像二爷这样好说话的......”
  窦姀垂眼,并未吭声,而将帕子沉进水中净了又净。
  先前春莺偷她玉佩,便是为了想她和云筝起争执。至于为何,窦姀目前还不清楚,但她隐约觉得,背后有一个人在推着春莺走。
  其实春莺本是可以将玉珏昧下。那玉珏价值不菲,卖掉将她妹妹救回都绰绰有余。可春莺又原原本本还了回来,甚至不怕引起猜忌。
  那天春莺便哭着抱住她的腿,说什么只做这最后一回。
  窦姀清楚自己如今算不上杀伐果断的人。
  留下春莺,一是觉得她家中可怜,毕竟九岁就跟着自己了,也算尽心侍奉。若是发卖,不知要颠沛流离到哪里。
  二则,也是想引出那双推春莺往前走的手——一定是窦家的某个人。她还并不知晓那个人的目的是什么。
  这些时日她一直有意防着春莺,也清楚,春莺若还留在身边,万一自己捉贼没成,有反被吞噬的危害。
  其实春莺对窦平宴的心思,她隐隐约约能察觉到。毕竟春莺年纪尚浅,碧玉年华,而他,又生了一副难得的好相貌。
  尤其是此刻,春莺竟是问她为何不喜欢二爷,颇有点替他抱不平的意味......
  窦姀想了想,弟弟会有今日这般举动,难不成是房里空旷的缘由?是啊,窦平彰像弟弟这个年纪时,早就纳了藤娘。
  既然春莺喜欢,她倒不如成全。
  既能把人送走,又能摆脱掉窦平宴。没准他房里有了伺候的人,就不会老想着自己。
  窦姀问她是不是对二爷有意。只见春莺起先红了脸,急急摇头否认。
  窦姀倒也不急,想了一想,又问春莺:“若我说,我有法子让你跟着二爷,侍奉二爷,他也能把你收入房中,你乐不乐意?”
  第26章 逃避
  春莺起先以为自己听错了, 再一看,窦姀的确说的一脸认真。
  春莺不免想起那个人就曾劝过自己要往上爬,若能被主子收了做通房,这辈子就能熬出头了。
  那人又告诉她, 若想做二爷的通房, 恐怕首先不允的便是她家姑娘——人姐弟俩感情可深着呢。春莺从前也是这般以为......直到今日,她没有想到, 姑娘竟愿意成全自己。
  这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春莺喜出望外, 却在极力忍住,抬起眼再次试探问:“姑娘真的情愿奴婢跟着二爷吗?”
  窦姀看了看她, 将净脸府帕子沉入水中。
  而后便简单收拾了下, 走到屏风后更衣说:“你若愿意,我为何不愿呢?但若要二爷心甘情愿收了你, 咱们还得等个好时机, 没这么快......”
  是了, 明晃晃送人上门,连窦姀自己都觉得不能成。
  若要事成,自然须你情我愿, 有个七八分露水情缘。
  ...
  翌日清早, 窦姀睡醒出屋,正好瞧见芝兰在井边打水。
  芝兰穿的还是昨日那身素净衣裳,一件半臂甚至洗到了发白。
  其实以窦家给小丫鬟的月钱,多买几身好衣裳是绰绰有余。这个年纪的小丫头都爱美, 偏芝兰不是。窦姀也不知芝兰把钱花去了哪里,几个月下来衣裳布缎没买过, 头面没添,也没给自己搞点好吃的。拢共就三身的衫子穿来穿去, 偶尔天冷了,芝兰便给自己加个厚袄子,秉承着冷不死就行。
  窦姀走到芝兰身旁,彼时芝兰刚好收起井绳,提上木桶。
  她想问芝兰昨夜的事。
  却无意间瞥见芝兰露出的一截手腕,那雪白的腕上似有红痕,像是被抓的。芝兰也察觉到自家姑娘的目光,立马拉过衣袖掩住,笑笑问:“姑娘今儿怎起这么早?”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22节   窦姀:“昨夜我本想找你,但没找到你人。”
  芝兰瞧上去倒是平静,只干笑道:“奴让姑娘挂心了。昨晚奴去库房拿完东西后,正好天也黑了,一路上老是想起苗婆子给讲的鬼神怨念,一时害怕走岔了路,就多耗了些功夫。这不?奴还碰上了清风馆的丫头惜玉,与她走了一段呢。”
  最后一句,显然是为了留下话口才说的。
  芝兰此人不同于春莺,在外人跟前胆小腼腆,不爱各处走动。
  窦姀也不知她何时竟跟清风馆的小丫头认识了...不过清风馆,不就是窦平彰的地儿吗?
  这里面自然有古怪。窦姀清楚。
  过了会儿,芝兰打完水便提着往庖房去了。再出来时,手里提着盛粥的食盒,准备动身出门。
  自从给弟弟送了莲心粥后,在大娘子的厚礼下,这粥一送已经两个月过去。
  窦姀本觉得不过一桩小事,但现在看见芝兰提出来,还要往玉京园送,却觉得十分怪异。忍不住拦下:“罢了,以后还是别再送了,到此为止罢。”
  窦姀怕芝兰疑问,连忙便笑道:“二爷如今胃口好了,什么都吃得下,已经不再需要我们这粥了。”
  这两日窦姀一直躲在自己屋里,能不出门就不出门,生怕碰上他。
  她已经不知道,要如何跟他相处了...
  第三日的清晨,窦姀正寻思该怎么找个托词,方便回绝弟弟,突然得到消息——今日窦云娇归家,大娘子正召她们几个去主屋见见。
  窦云娇今年二十一,已经出嫁四年。
  她和云湘是同母的姐妹,都是兰姨娘生的。云娇也和云湘一样,随了兰姨娘,天生丽质。不同的是,云湘是个纤瘦美人儿,云娇则要丰腴些。
  窦姀来到主屋时,云如珍坐在上首,正一边吃茶,一边与回来的窦云娇说话。云娇今日戴了只翠绿镯子,支着白嫩的手腕说笑,十分惹眼。而窦云湘也早早来了,坐在姐姐的旁边。
  云筝倒是还未至。
  窦姀环顾了一下,没有不想见的人,心里很舒坦。
  给大娘子请安过后,她便默默坐在下首。云娇与各人说笑闲聊,偶尔讲讲夫家内宅的事,偶尔又忆起几个姐妹从前读书认字时......窦姀只管吃茶,只有大娘子提起她,她才会含笑回答两句。
  过了一会儿,窦云筝也携八岁的琦哥儿来了。
  到了晌午,云如珍便招呼下人在主屋摆膳。
  一家人围着桌坐,窦姀自然也坐在其中。过了片刻,窦云娇想起一事,便朝大娘子提议说:“母亲,怎不把二弟弟也一同叫来用膳呢?他可是功课忙着?我都很久没见过他了。”
  窦姀夹菜的手突然一顿。
  “他能忙什么功课?连今年春闱都不肯去呢!”
  只见云如珍埋怨,转头便招来一个小丫头:“你去玉京园叫二爷来,就说几个姐姐妹妹都在这儿,他大姐姐也回来了。”
  窦姀一听,突然便想走了。
  正好碗里饭也吃完,立马起身,向云如珍告辞道:“大娘子,姀吃的差不多,已经果腹了。梨香院还有未做的事,姀需回去,先告退了...”
  哪知这话一出口,便被云如珍拦下。
  “你这孩子,旁人都没吃几口呢,你就吃好了?你那院里能有什么事?”
  云如珍一瞥,嗔怪道:“快坐下,什么事都放一边,跟大家一起走也不迟。”
  大娘子都这么说了,窦姀迫不得已只能留下。
  想到窦平宴要来,她连头都不想抬。只一心夹着碗里的米饭,埋头闷吃。
  没过多久,就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窦姀随之紧张起来。
  那人已经走了过来,目光似是转了一圈,却在某处稍稍一停。随后便笑道:“一家子都在这儿,竟也不叫我来。”
  窦姀听到他的声音,猛然想起被他困在怀里的夜晚,这个噩梦影子现也跟了过来,让她迫不及待地想离开。
  “怎不叫你了?我可惦念着,还是我和母亲说起呢。”
  圆桌上,窦云娇放下碗筷笑骂,立即看向云如珍,颇有点委屈道:“二弟弟不信,母亲可要为我主持公道呢。”
  云如珍大笑,说你们姐弟儿真是没个消停。又看人已到,便招呼下人再添双碗筷。
  这张圆桌坐得满满当当,却也不算挤。各自挪一挪,插进一个人是绰绰有余。
  等到下人搬来椅子,问二爷要坐何处时。窦平宴眸光一转,便指了处不大的空缺:“就放这儿吧。”
  所指之处,正是她和窦云筝的中间。
  窦姀突然觉得心里发慌,饭难下咽。她忍着,只不断告诉自己,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才默默把椅子往旁挪了挪,给他腾个空儿出来。
  窦平宴瞟了眼她,淡然自若地坐下。
  人都到齐后,众人们又开始一边用膳一边闲聊,一下便热闹起来。
  窦平宴偶尔也插进说笑两句,所答的,无非几句凑趣的话儿,惹得云娇们哄笑一堂。虽然跟从前一家子用膳没什么两样,他也如常,可人坐在身边,窦姀就是觉得别扭,也吃得不舒服。
  她只默默吞着饭,并不加入这热闹的聊话中。
  不知不觉,竟吃了一碗又一碗......窦姀觉得尴尬至极,不知道自己在这圆桌上,除了吃饭夹菜,还能再做什么?
  等到她开始舀第四碗米饭时,忽然听到他在耳边轻轻笑问:“阿姐吃这么多,不撑吗?”
  “......不撑。”
  窦姀低着头,极快地回答完,舀好后立马坐下,专心致志地吃。
  吃着吃着,碗里突然多了块葱丝鱼肉。
  是他夹来的。
  窦平宴收回筷子,看向她淡笑道:“阿姐怎么连素日里最喜欢的鱼也不夹了?”
  人声嘈杂,他的声音并不大,却如细针般扎进她的耳底。
  窦姀一阵鸡皮疙瘩。
  如今是饭也吃撑了,坐也坐不住了。突然便放下碗筷,借着解手的由头,匆匆跟大娘子告辞。
  窦姀从没吃到这么撑过,肚皮圆溜溜的鼓起一圈。
  她刚吃完,走得又急,没几步便感觉胃有些微疼。只好先缓下步子,走到假山边,撑着石块歇上一歇。
  还没歇息好,身后倏地便传来一道声音:“两日过去了,阿姐想得如何了?”
  窦姀惊恐地回头,却看见窦平宴一步步走来,衣袍微飞。他极淡然地站到她面前,却有点不高兴地问:“都走到这了,你这哪里是去解手的路?”
  “我...”
  不待回答,
  他倏地逼近,灼烫目光直视而来:“为何要躲我?我就这么不堪入你眼么?”
  窦姀心开始砰砰跳,快到想逃离。不是见到魏攸的那种喜悦,而是一种根深的惶恐。
  他离得极近,近到窦姀能感受到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和衣衫熏染的草药味...
  她从来没离谁这么近过。就像魏攸跟她说话时,也只是隔了三四步,持着君子之礼...窦姀惶恐,突然一把推开他,自己往旁退了好几步。
  她再三把心定下后,才敢抬头对上他的眼:“我想好了,我不喜欢这样,这辈子也不喜欢这样。你为何一定要做这有违纲常之事?难道我们回到从前不好么?”
  窦平宴一听,登时拉下脸,冷冷道:“我让阿姐想两日,不是想出这个,而是让你缓过来后慢慢接受我。”
  “那不可能!”
  就在争执将起之际,假山的另一边,忽然传来一阵动静。
  窦姀急忙闭了嘴,心七上八下地乱跳,两眼紧紧盯住过路,生怕给人听到了什么。
  而他却是一笑,依旧自若。
  “一个、两个的解手怎么都跑这儿来了?”
  突然,窦云娇的身影绕进了这里,看见两人时微微一讶:“你们姐弟俩可是争吵了?”
  窦姀怕云娇看出点什么,只是垂下眼轻轻摇头。
  她不知云娇有没有听见什么。
  正寻思要如何搬个好由头,搪塞过去,突然窦平宴望了过来,轻轻一笑:“我和阿姐怎么会起争执呢?”
  说完,便明目张胆牵起她的手——
  就在窦云娇的眼皮底下。
  窦姀傻了眼,顿时脑袋轰鸣一片。
  只听得他笑了笑:“阿姐,你手怎么这般冰。”
  第27章 题诗
  他真是疯了。
  窦姀猛地缩回手, 神情抽搐。云娇却颇有意味地看看两人,笑道:“你瞧,这几个姊妹里,宴哥儿从小到大就偏在乎你些, 冷了热了他都挂心。明明我也是他姐姐呢, 也不见他问我冷不冷,热不热...”
  这话听着便有些吃酸。
  窦姀现在极为恐慌, 不清楚云娇有没有听到什么, 又怎么想?而窦平宴...简直荒唐至极,他显然不在乎, 想把这些戳到众人跟前!
  她恼得瞪向他, 若非这是她最亲最爱的弟弟,她早就不忍了。
  窦姀捏着拳头, 眼轱辘转着, 正要跟窦云娇矫枉解释, 突然就被窦平宴一句“哪有”打断了。
  他目光从她身上撤回,抬眼看向云娇,也笑道:“我怎不挂心大姐姐了?难道大姐姐收到的金簪镯子, 都能自己从苏州跑回来?”
  这话一出, 惹得云娇频频笑,驳不出来。
  “好好好,知晓你也挂心我了!”
  窦云娇又细瞅一眼闹别扭的两人,说道:“好了好了, 你俩也别闹了,解手后就回去罢?母亲还请了咱江陵最出名的戏班子来, 唱的是拿手好戏《枯木逢春》,午后咱也一起去听听呢。”
  ...
  这出戏不知是不是巧合, 唱的主角竟是那伏羲女娲。
  戏曲讲的是:远古时候,有一对老妇人在田地种倭瓜,勤勤恳恳浇灌几十年。百年之时,这倭瓜便结出了一对兄妹,乃是伏羲与女娲。
  朝来暮去,这片土地又是走过千年。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23节   后来有一年,洪水泛滥,把一整个村子都淹了。只有这对兄妹乘着倭瓜皮漂流,侥幸活下。
  洪灾过后,这世间只剩下他们兄妹二人。为了繁衍,这对兄妹便开始婚配交合,做了夫妻,乃是世人之始。
  这出戏听得窦姀一阵膈应。
  其实这戏,她好几年前也听过,那时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一听,简直荒唐无稽,竟觉得词儿曲儿都是极难入耳之流......做惯了兄妹,这辈子都是兄妹,怎么能做夫妻呢?
  听完了戏,已到傍晚时分,窦云娇赶路先走了。
  云如珍见大家陪自个儿听戏,坐一下午也乏了,便挥挥手放人离去。
  宴散之后,众人三三两两离去,各回各处。
  窦姀一回到院里,便关了门,在床榻躺下。她此时浑身疲倦,腹又撑着,连晚膳都不想吃了。
  窦姀心烦,不断地想:怎么样才能结束这一切?
  她快待不下去了,每次碰上他,想躲却又无处可躲。
  即便自己躲得了一日两日,还能躲一年两年么?一个屋檐下,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她好怕窦平宴再做出什么出格之事,尤其是当着家里人的面。
  要不......还是赶紧找门尚且过得去的亲事,嫁了?
  只要嫁了,离开这个家,就再也不用与他相处,他也碰不了自己。每每被他触碰、抱住、抚摸、甚至亲吻时,窦姀都觉得恶心到要遭天谴。
  她正琢磨对策之际,忽然又听到屋外芝兰的声音:“二爷您来了......”
  随后,敲门声接踵而来。
  窦姀腾得一下坐起,不愿去开门,恨不得躲在屋里一辈子,可这门叩叩叩一阵,却敲个没完。她挣扎了好一番,终于迫不得已起身开门:“你还来做什么?”
  这抗拒的态度明显到不能再明显了。
  她厌烦他了。
  小时候总是盼着弟弟来。弟弟来时,她还能高兴一整日。可连窦姀自己都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不愿见、害怕见,把他拒之门外。
  这种不耐,窦平宴倒也不介意,反而淡淡笑道:
  “我知道阿姐烦我了。阿姐再陪我做一事,做完我便不来找你,再放你缓个把月,可好?”
  原来他还清楚她烦呢。
  窦姀心里冷笑。
  她垂着眼眸,连头也不抬:“什么事?”
  窦平宴轻轻说道:“那些纸灯笼,我们再做几盏好不好?”
  窦姀闻言,终于抬起头。
  正值夕阳垂落之际,红艳艳的晚霞漫天一片。他带着笑站在木门前,唇微微勾着,手上提了染纸和一垒细竹条。余晖落在他绀青的衣肩上,金芒潋滟,流影斑驳。
  窦姀觉得,这不是缓一段时日就能缓过来的。
  可他频频来找,尤其是这一阵,实在心烦又煎熬,她有时巴不能搬出去。
  几番纠结下,窦姀还是觉得,不就做几盏纸灯笼,能放自己舒心一段时日,倒也无可厚非。
  见她点头,窦平宴一下就欢喜了,牵上她的手进屋,这中间不免被人挣了下。
  他也不急,走进屋里后,把染纸有条不紊地平铺于桌面。窦姀屋里常备着笔墨,以便不时之需,就在方柜上,他一下便看见了,取来。
  窦平宴刚想书写题字,落笔前想起什么,忽然看向她:“这些纸灯是要在仲秋放的,以表花好月圆人长久,光我一人写怎么够?阿姐该跟我一起才是。”
  说完,已经把她拉到身前,试图握上她的手去拿笔。
  窦姀冷声说不要,“我们写这诗做什么?牛头不对马嘴的,又不是有情人,更不会长久!”
  说着便挣开他的手。
  窦姀还没甩开,又被他拽了回来。
  她被圈着,后腰顺势抵在了桌沿上,两边手腕被他一起掌在身后,按到桌上。以一个稍稍后倾的身姿,被他挟在身前。
  只见窦平宴眼眸霎时黯淡,脸已经没了笑,却还在逼视:“阿姐觉得我们不会长久么?”
  “我们是姐弟,自然不会。”她很果决,仿佛这才是对的,一切天经地义。
  他突然淡漠笑了声,攥住她的下颌,俯头就要亲来。
  窦姀一慌,急忙躲着,吻却不依不饶落在了唇齿边,慢慢碾开。
  熟悉的气息涌入鼻中,如滚滚江流奔腾,比前几回都要来势汹汹。她唔唔挣脱着,磨红了两边手腕都不得脱束,心里惶恐,眼角急得泛红,却咬紧牙关不松。
  忽然感觉下颌被人用力一捏,似乎迫她松口,窦姀撑不住了,终于忍无可忍,奋力地侧过头:“够了,你明知道我恶心这样!”
  他没说话,忽然把她的腰往怀里一圈......温热的气息喷洒时,吻也随之落在脸侧。
  窦姀浑身一僵,别开头,感觉到一个柔软湿滑的物什落在耳侧,舔咬着,还要往下滑......胃里顿时上下翻涌,偏手还被锢在身后。她不断抗拒着,堪堪要急哭了:“你别碰我了!我写...我写......”
  窦平宴闻声,终于停下。
  他低低望着她,眸底阴翳,指尖却轻缓抚摸过她发红的眼角:“阿姐,我本没想让你哭的...谁让你这么咒我们?长久......”他低低笑了声,“我们偏能长久。”
  窦姀红着眼不吭声,已经没有想说的话了。
  窦平宴转过她的身,两人一同立于桌案前。
  这回掌上她的手时,窦姀再没有反抗,由他握着,尖端蘸了香墨,在那彩纸上一笔又一笔,写着“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窦姀觉得真是可笑,偏还那句“乃敢与君绝”,他们之间哪有情?根本就没有对他的情意,竟还谈何抛弃?
  窦平宴握着她的手,一同写完一张张的词儿。末了,他满意地拿起一瞧,笑说:“我与阿姐执手写的,到时拿到河边流放。灯漂去了天际,咱们必得上天庇佑,福泽深厚呢。”
  写完词,用细竹条扎好后,天已经黑了。
  屋里也没有点烛火,昏暗无光。两人在桌前站了一会儿,皆是无声。他的手指在桌上小走两步,忽然顺理成章地搭在她手背上。
  窦姀气息一滞,忍着说道:“今后回去,你就别来找我了。”
  窦平宴只一笑,很快就答应了。头缓缓地贴到她耳侧,似亲昵状:“我既应了你,那阿姐也不可再瞒我做什么......相看媒人、或是跟谁生了情意,我可是会恼的。”
  她敷衍潦草地应下,从他怀中挣开,推门出去。
  晚风忽然吹来,不知是不是进了沙子,眼眸忽然发酸。她攥起袖子,不停擦着嘴唇,想将那些污秽的、不堪的影子通通擦掉。
  本来还挺难过的,一想到窦平宴起码有段时日不会来扰了,她吸了吸鼻子,又觉得舒心不少。
  窦姀站着望夜空,缓过须臾,忽然看见院子门口有隐隐的光亮,像是有人过来,提了好几盏大红灯笼。
  紧接着,便是两个小厮提灯进来,而他们身后的——正是窦平彰。
  一个不想见的人没走,又来了个不想见的。窦姀心烦,就站在不远的地方瞪着:“你来我这儿做什么?”
  只见窦平彰笑了,一抬手,便有一个小厮匆匆跑上前,把怀里抱着的金匣子递给窦姀。
  窦姀打开,一时目不暇接,竟是满满一匣子的珍珠,颗颗圆润、硕大莹白。
  窦平彰势在必得地笑问:“我想要芝兰。这些钱,够不够跟妹妹买她?”
  第28章 偷见
  窦姀果断地合上金匣子, 一把塞进小厮怀里。冷冷看向他:“大爷又想整什么幺蛾?我留着芝兰有用,不会给你的。你若只是贪图她的美色,这世间美人千千万,环肥燕瘦比比皆是, 勾栏院里还怕寻不到吗?”
  突遭拒绝, 窦平彰倏地眯起眼:“那你说,怎么样才能把芝兰给我?”
  她眉心一蹙, 正欲开口, 忽然被人抢了先。
  只见弟弟从屋里出来,慢悠悠笑道:“难怪父亲总骂大哥你不学无术, 原来心思都在这档子事呢。大哥镇日里跟那些狐朋狗友厮混, 学问懈怠,事也做不好, 浪得连个好名儿都没, 现在瞧上了旁人的丫鬟, 不会也要学那乡绅恶霸抢来吧?”
  “你别信口雌黄,我哪有要抢!”
  窦平彰被这么一骂,登时气得脸通红。
  想这弟弟又是父亲心尖上的, 事事压自己一头。平时里便自视清高得很, 压根没将自己这个大哥放眼里过!窦平彰真真是厌恶他,偏自己还说不得人家,现在驳也没法儿驳,只狠狠瞪一眼, 一气之下甩袖离去。
  夜色中,窦平宴就站在她的身侧。
  他悄悄转头看她, 试图牵她的手。刚刚碰到的时候,窦姀一下便缩回。她抬眸望向夜空, 轻声道:“多谢你。天色已深,你也早些回去罢。”
  他闻言一默,“阿姐这是要跟我生疏了?”
  生疏?窦姀倒是问天想笑,不拉手就是生疏?但鉴于他方才帮了自己,窦姀忍了忍,终究没有说出口。
  人都走后,窦姀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忽然说道:“我知道你在,出来吧。”
  没一会儿,槐花树后一阵窸窣声响,芝兰灰溜溜地出来,慢慢挪到窦姀跟前。
  她看一眼芝兰不安的神情,问道:“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先前就觉得芝兰身上不对劲,但忍着没问。今日窦平彰都找上门了,再不问个明白,也不知要生出什么事。
  芝兰一直低着头,不肯说。突然,直直朝地跪下,磕头恳求道:“姑娘!奴做的所有一切,都不会害到姑娘!姑娘能不能睁只眼闭只眼?下辈子奴做牛做马都要还姑娘恩情......”
  “你是我的丫头,你做的事,在旁人眼里不正是我做的事?”
  窦姀不再说话,刚要转身就走。突然腿被人一抱。
  芝兰还在苦苦哀求:“姑娘,奴日后也绝不为姑娘招惹事端!求您别打发了奴,奴的娘死了,爹爹还娶了继母,她霸占了奴的屋子,奴已经无处可去了......”
  窦姀一怔,想起跳井自尽的庄婆子。
  九岁的时候,庄婆子陪她在乡下待了两年。要是没有庄婆子,她没准就在寒冬的雪夜里高热而死......
  窦姀突然走不动路了,回过身,把芝兰掺起。咬了咬牙从发中拨下一支尖钗,握进芝兰的掌心,神色肃静:“你要自保。”
  ...
  窦平宴说不来找她,还真是没再来找过。
  只是偶尔他会遣小厮上门送些东西,什么珠花簪子、香茶糕点、他写的情意绵绵的纸笺......各种各样的杂物都有。
  起先开始,窦姀拒过一回,可那小厮却说“姑娘若不收,下回就是二爷亲自登门送了”,窦姀不想见到他,于是便通通收下,丢进一木匣里,想着最后一并归还他。
  这样一晃,两个月过去,从仲春到了初夏。
  天也愈来愈热了。
  初夏来临,离春闱放榜已经过去一个月。
  说起春闱,本来窦平宴决定不去春闱时,就被窦洪破口大骂过。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24节   好不容易消停一阵,直到这回春闱一放榜,知晓了他几个友人家的儿子皆中榜后,窦洪又将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重新提起,把窦平宴骂个狗血淋头。
  窦平宴倒是平静,自己领罪又去窦氏祠堂跪了一些时日。后来还是大娘子心疼儿子,亲自给叫回的。
  据说这叫回后,便是留在玉京园,闭起门来读书,倒比从前还用心。
  以至于众人都在私下相传,二爷这是被主君一语骂醒的,明年就要去春闱呢!
  关于这春闱,窦姀偶然还听闻了另一件趣事。
  是她二姐窦云湘的。
  自从去年云筝议亲那回,魏家相邀,一家子女眷都去了东园游玩。据说当时云湘一曲弹毕,便迷了一位世家子弟的心。回回有窦云湘在的游宴,那位郎君都会去,并放言非她不娶。
  那位郎君姓范,便是魏氏一表亲,京中人士,不过弱冠。去年只是赶巧来魏家做客,便遇上了心中的淑女,自此久久不能忘怀。
  这不春闱放榜,那范郎君便中了,以后就是贡士出身。人人都说他这日后是当大官儿的命,如今挣得好名头,便是为了上门求娶窦云湘的。
  一开始,窦姀只是道听途说,也不知这传闻是真是假。
  结果没过几日,忽然便传来消息,说是范郎君真要登门,就在四月二十。
  范氏毕竟家住京中,双亲都在上京,暂时折腾不了来江陵,所以就请了媒人陪儿子下来,顺便替他们先相看。
  而这回陪同范郎君上门的,还有魏氏主母和他的表弟魏攸。
  得知魏家人要上门拜访的前一日,窦姀有着前所未有的紧张。
  除了很久没见过魏攸之外,她还有一要紧事想与他说,不知道他会不会答应。
  她很清楚,窦平宴只是这些时日不来找,并不意味没了那些念头。
  没见到他时倒是还好,若是碰着,她巴不能躲开,连片刻都待不住。
  解决这个难点便要从两条路上走——
  一,断了弟弟的念头。
  二则,就是自己赶快离开这个家。而离开家最稳妥的法子,便是找门亲事嫁了。
  这一日清早,窦姀依旧坐在铜镜前。
  春莺本要帮忙梳妆,却被窦姀一拦:“喊芝兰来就好了,你自个儿也去收拾下,打点的标致些。”
  春莺愣住,有点不明所以:“姑娘您......”
  窦姀转头看她:“我之前不是问过你,愿不愿跟了二爷么?”
  春莺一听便悟了,脸浮出喜色,红滴滴地低下头,急急忙忙跑开喊芝兰。
  夜晚来临时,窦洪在庭院办了筵席,招待范郎与魏氏。而今日的主儿,是云湘。
  窦姀早早在清心斋的竹林边上等人。
  她与魏攸未曾相约过,所以她并不清楚,究竟能不能等上他?
  虽然魏攸在藕香亭,可家中下人仆婢不少,人多眼杂,藕香亭还有主君和大娘子,窦姀并不能在那逮人。唯一能赌的地方,便是这清心斋。
  清心斋,是她与魏攸在窦家初遇之地。
  白日时会有两个小丫鬟来打理清扫,傍晚便落下锁。这清心斋外还有一片竹林,幽然宁静。
  临近盛夏,这竹林附近虫多,因此下人们来往时便不爱经过此处。在窦姀看来,这却是一会面方便之地。
  竹林里,窦姀坐在石凳静静等。石桌上只留一盏灯笼,芝兰便在林外放风。
  半个时辰过去,也不知是不是灯笼招虫的缘故,蚊子一只接一只的飞来。
  窦姀百无聊赖,已经拍死数十只了。
  她正想把这灯笼挪到不远处的地上,一起身,便听到左边传来的清脆声:“你在这儿等我很久了吗?”
  熟悉的声音,温和亲切......如清泉上石,泠泠动听。
  窦姀一怔,连忙欣喜地转头,正对上魏攸含笑的眼眸。
  月色竹影下,他提着一盏灯,青衣襕衫,站得笔直。
  瞧见她,便抬起手,瞥了瞥自个儿灯笼旁围着转的几只绿色小虫,不忍皱眉道:“这里飞虫如此多,你也不知回去,就爱给人家喂血是罢?若我不来,你就要一直等下去吗?”
  窦姀绞着手帕,脚跟因着喜悦轻轻踮起。
  不答,只有莞尔的笑:“没有比这儿更好的去处,可见我赌对了,你还是找来了呀。”
  魏攸失笑片刻,却低下眸默默道:“我想见你,明明你就在窦府,却不知该如何见到,也不知你是否知晓我来了......于是我便找上了这儿,看看是否见旧月故景,就能忆起咱们的往昔?如此也当今日见过。”
  窦姀听他一说,不禁抬头望了望月牙。但见月色盈盈,清风过林,与他们去年在清心斋,一起走竹间小道时并无二般。
  只不过那时是深秋,而如今,已是初夏蝉鸣的开始。
  她一笑感慨:“都要一年过去了。”
  “是啊......”魏攸也追随着她的目光一同看夜空,叹道:“有时候真想年岁走快些,岁岁年年都是如此,倒真没意思。我不想见的人,日日能见到。而我想见之人,却不在身侧,与我相隔着一轮明月。要能直接走到来年我上门提亲的这日,该多好。”
  窦姀心头跳动,脸随着红了,连清风也散不尽。
  她小心翼翼地抬眸,瞧向魏攸,忽然试探问道:“有一事,我想问问你的意思...你可愿早些上门提亲...就,就在这个月如何?”
  第29章 引诱
  此言一出, 周遭寂静。
  魏攸显然是被这话震住了,双目倏而睁大,问她为何?又怕窦姀误会,赶忙解释说:“我、我不是不想!为何如此突然, 小娘子是不是遇上难事了?”
  她遇上的自然是难事。
  弟弟的事难以宣之于口, 是不能说的。
  窦姀抿了抿唇,轻声道:“若你觉得操之过急, 不妥也无妨的, 我这提议本就唐突,只想问问你方不方便罢了...”
  魏攸见她不肯说, 虽然很想知晓, 却也心知不能再问。
  其实方才窦姀问他,可否提前提亲时, 他心中一下喷涌而出的是喜悦。若非要顾忌到窦知州和云筝心里是否舒坦, 他早便遣媒人上门了!
  魏攸见她似乎有些丧气, 连忙抓住她的手腕:“我自是愿意的,若要提前,我这儿倒是不难, 回头我便打点, 与家中说一下...倒是窦大官人和筝姑娘那儿,你......”
  比起窦平宴的事,窦姀觉得主君和云筝那儿已经不算什么。嫁了就能离开,反正她和云筝早有过节, 窦云筝也厌恶自己,倒不介意多加这一桩。
  窦姀刚要应下, 忽然,芝兰从竹林的另一头跑来, 附到耳边小声道:“姑娘,奴看见二爷的人往这边来,就快到了!”
  她脸色一变,急忙告诉他有人要来了!
  好在魏攸反应够快,不待窦姀指示,人已经快步往竹林深处闪了。
  与此同时,身后正好传来窦平宴的脚步声。
  “阿姐。”
  这一声,叫起她浑身鸡皮疙瘩。
  灯笼照亮了地上的竹影,他的脚步也随之停在跟前。
  窦姀不知道魏攸躲好了没,弟弟的事又不想让他知晓。索性拽过窦平宴的衣袖便往外走。
  他倒是配合,任由她拉着袖摆走。
  等出了竹林有一段路,窦姀才松开手,低声问道:“你怎么往这儿来了?”
  “这句话该我问阿姐才对。”只见他唇边勾起一丝笑,像是冷嘲:“那日分开时,我都跟你保证了不来找你,可你...为何却不遵守承诺?还来见他?”
  这话说得她心惊。
  明明她还留了芝兰在外头放风,刚刚魏攸闪得极快,窦平宴还是才来的,按理说并没有瞧见人。
  她不知道弟弟是否在诈自己,只好否认:“我见谁了?我丢了首饰,不过在这里找而已。”
  窦平宴倏而盯紧她:“阿姐真当我心是盲的?明知你喜欢那人,他既要登门拜访,我怎么可能一点准备没有?”随之冷哼,“他一从席上离去,我便过来了。我对你的承诺做到了,你为什么做不到?”
  虽在质问,听起来却没多大恼意,反而委屈更多。
  窦姀终于松了一口气——可见,她在竹林与魏攸说的话,他并没听见,还以为只是两个人相见罢了。
  窦姀大多数时候,还是乐意跟弟弟好好说的。即便他对自己的心思再不堪、再怪异,可那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亲人。
  见着他委屈,窦姀的声音也终于软了些:“想见一人,这情意哪是说舍就能舍的?总要一点点断开吧?”
  窦平宴闻言沉默,拉上她的手腕,就往玉京园走。
  她起先蹙眉,想挣开来着。忽而便想到自己的谋划...这一趟去,没准能借个东风。
  到了玉京园,只见园子里黑黝黝一片。
  比起大娘子院里阑珊的灯火,笑语环绕的仆婢们,这里倒是冷清很多。窦姀想起弟弟确实更喜欢清静,所以伺候的下人也不多。
  窦平宴让她在园子里等待。
  他走进屋,没过多久出来时,手里捧着一匣子。
  窦姀接过,打开看到时,不禁一愣:有一只翡翠剔透的玉镯,几根攒丝珍珠金簪,一对添香耳坠子,正是上回挑出来的那些...
  见她连忙合上,夜色下,窦平宴反而平静认真地说道:“既说了要送我心上小娘子的,那便是送给她。阿姐亲手挑的,也合该看中眼,不会不收吧?”
  窦姀一默。
  又听他继续说道:“还记得从前,阿姐为我捕流萤,马上也要盛夏了,阿姐可能再为我捕呢?就像从前一样。”
  捕流萤?
  这的确也算不了什么事。窦姀想起从前两人相伴的时日,既想应下,却又觉得这样很怪,也不该再做......
  她再次沉默了。
  夜色宁静如水,偶尔能听见几声风吹草动。
  他也不吭声,只眼底精光转个不停,像在寻思什么。
  末了,竟是戚戚一笑:“我和阿姐注定回不去从前了么?早知如此,那天我便不该气急攻心,把一切都抖落出来......我从前觉得,即便世人都厌我,觉我不伦怪异,可总有那么一个人,她会懂我,即便她不肯接受,却也不会不理我、怪罪于我、恨我......如今想来,我真是自作多情,以后又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窦姀听着,心头没来由一酸。想着弟弟小时候没人搭理,也确实过得不如意。
  她刚有些动容,正想开口宽慰,登时又把话吞了进去。
  宽慰什么?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25节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26节   她小声抽噎着,最后精疲力竭地应了他。
  只见他倏而眉开眼笑,轻轻亲了她的脸颊,尝到了槐花酒香和泪痕的咸味。又捧着她的脸仔细瞧了两眼,才解开她被绑在床头的手腕。手腕已经磋磨出一圈红痕,被他轻轻怜惜地吻过,竟还厚颜无耻地问道:“阿姐你疼么?”
  窦姀不理他,紧接着便被他提起搂进怀中。
  她眉一皱,本想扯来薄被挡一下身子,还没来得及,他便亲昵的把脸贴过来,下巴置在她的肩头。窦平宴从怀里抽出一块手绢,一点点擦掉她脸上的泪珠,却极温柔地低低安慰:“别哭了阿姐,好了,都过去了。你瞧,你也应了我不是?以后咱俩就好好过日子。”
  过去了?怎么就过去了?
  窦姀瞪他一眼,扯开那手帕。忽想起一事,简直窝在怀中了无生趣地问他:“春莺呢?你把她如何了?”
  第31章 描眉
  “我让她先走了。”现在窦平宴心里别提有多舒坦, 笑悠悠瞧着怀里的人:“或许她已经回来,睡下了...”
  窦姀点了点头,立马便从他怀里钻出,缩进床尾的薄被中。她双眸圆圆睁着, 催他走。
  事既成, 窦平宴现儿瞧什么都乐意。也不急不恼,伸手替她掖好了被褥, 最后离开前还淡淡笑道:“既然答应了要学着慢慢接受我, 阿姐可一定说到做到。不然你也知晓,我小肚鸡肠, 可是睚眦必报的......”
  他的话淡漠里含笑, 听得她牙关直打颤儿。
  ...
  同一个深夜,春莺失魂落魄地从玉京园出来。
  方才她偷偷摸摸进屋, 想伺候榻上的二爷, 手刚触及他的额头便被握住了。窦平宴的确吃得很醉, 声儿迷糊地问她:“是谁?”
  春莺一愣,蓦然有些慌张。
  急忙抽回手,回答不了, 寻思先去解他的衣衫。可刚碰到衣领子, 便被他一拦,那声儿听上去已经有些不耐:“还不说?是不想活了么......”
  虽是醉着,却像是清醒的。她也不知怎么就怕了,扑通跪在地上。
  也不知多久过去, 她看见窦平宴缓慢支起手臂,揉着额角, 从榻上坐起身。他在黑暗中指向她,干哑的声缓缓吩咐说:“你去...叫她们煮些醒酒汤, 煮好端来给我......”
  后来他酒醒了,却是闷闷不乐,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什么,只是挥挥手让春莺先离开。
  春莺出来时,从未觉得夜如此冰凉,而脚下路又茫茫。
  她举目四望,本该顺着这条路走下去,就是梨香院。走至半路时,却忍不住一折,茫茫然去了另一个院子......
  屋里还亮着灯,几声丫鬟的欢笑从窗牖跃出。
  这院里不少丫头都认得她,因此没人阻拦,皆是默默观望。
  她怅然了下,轻轻敲开木门。
  屋里的主子瞧见她,似是很惊喜。摆了摆手屏退左右,就把春莺拉进屋里。
  先是打量了番,便又笑着说:“你都好久不来了,我险些以为你不愿跟我了呢。怎么,今日瞧是去倒是神情怠怠?你那姑娘给你委屈受了?”
  春莺说没有,并告诉这人:“姑娘并没有委屈奴婢...奴婢本以为她不愿奴伺候二爷,未曾想,她竟是亲自把奴推给二爷,好成全奴婢一番苦心。”
  这主子听完便冷哼一声,推开她的手,往炕上一坐:“这话说的好像她能帮你,我就不能一样?好啊,既然你不愿跟着我,怎又跑到我这儿来了?”
  春莺倏而潸然泪下:“二爷不肯收奴!”
  那人眸光一顿,又是冷笑。笑了有一会儿,却忽然从方才的话里琢磨出什么,审视的目光直逼向她:“你倒是说说......为何你家姑娘想把你送给二爷?”
  春莺起先不吭声,紧抿着嘴。
  那人眸光忽精,更是一下觅出点什么。冷笑着连连道好,登时拍案而起,一步步踱到她面前:“你还愿不愿跟我了?你若连这都不肯说,还来我这儿做什么?真是螃蟹打洞老鼠住,劳而无功!”
  一听那人要赶自己走,春莺立马慌了神,想起自己此番来便是要求助的......
  窦平宴不肯收,她也只能借主子的一点法子再试试...春莺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将自己所窥见、所知晓的一一托出。
  这人一听,登时瞠目结舌,不免掩嘴讶然:”什么!你莫不是唬我的罢!天底下竟有这样荒唐的事?”
  可又垂眼一想,那诸多往事如云烟过目,譬如,明明姐弟俩好得很,有一阵子却开始闭门不相往来,原来不是闹别扭啊......又譬如,明明他兄弟姐妹众多,却单单只对她一人不同,格外亲近...原来这些事下,竟是这样有违纲常!
  春莺跪下,苦苦哀求相助。那主子琢磨了会儿,心生一计。忽然唇角弯起,朝她勾了勾手指。
  “你若还想攀上二爷,我这儿,倒有一法子呢......”
  ...
  翌日清早,春莺回了梨香院侍奉。
  她打湿拧干帕子递给窦姀,窦姀接手却一停,上下打量了她,问道:“昨夜...”
  只见春莺垂下眼眸,却浅笑着像无事发生般,继续端过铜盆,忙着自己的活儿,“昨夜...是奴无能,被二爷识破了......”
  窦姀想了想:“无妨,暗的不行便再试试明的,若是再见到他,我商议着让他收了你。”
  这话说完,春莺端铜盆的手一颤,几乎喜出望外,却忍不住回头问道:“姑娘要把奴婢送给二爷,是不想奴婢在跟前伺候吗?”
  窦姀当然不准备再留下她了,却怕贸然赶走打草惊蛇。
  毕竟她还不知晓,春莺到底在跟着谁做事?是何人要设计她?那人的目的又是什么?
  她现在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察觉,继续守株待兔。而如今有了弟弟这个好时机、好由头,现在不送春莺走,又能何时送呢?
  “你跟着二爷,比跟我有盼头呢。”说罢便望向春莺,故意笑道:“好好好,你若不肯再去二爷那儿,我便不逼你了,也不跟二爷再提起!”
  春莺哪能不愿呢,不论自己做什么,都是为了熬个出身,不想一辈子为奴为婢,要飞上枝头变凤凰。
  她连忙就放下铜盆,凑到窦姀跟前:“姑娘!好姑娘!姑娘抬举奴婢,奴婢哪能负了姑娘的期望......”
  窦姀佯装无奈地应下,刚和春莺嘱托完,便想起他昨夜说的劳什子话。
  什么学着慢慢接受......这种不伦之事,要她怎么学,跟谁学去?窦姀正烦闷,忽然瞥见妆匣内的玉珏,昔年他送给自己的,顿时心更烦,直接拿起收进了压箱底。
  几天过后窦平宴来了。
  那时她午睡才醒,正在铜镜前梳妆。
  他一声不吭便进了屋,挥手屏退掉芝兰,就在她凳子的另一边坐下,静静望着笑道:“阿姐用过点心了不曾?我今早出门一趟,给你买回了宵云斋的牛乳滑糕,是你素日最爱吃的。”
  说罢,一方正、用牛皮纸包好的糕点落在手边。
  窦姀看都没看一眼,勉强平静地嗯了,继续对镜梳妆,就当他不在身旁一样。
  窦平宴神色不变,似乎做什么都成。又静静看她调染黛墨,笑然:“不如我为阿姐描眉罢?”
  她一侧头,刚想问“你怎么会描”,又感觉这话不对,咽了回去重新说:“不用你。”
  他眸光垂下:“可阿姐不是说,愿意学着慢慢接受我吗?”
  “......”
  不等窦姀回答,他已经夺过她手中的石黛笔。
  窦平宴倏地起身,站到她身后。只见铜镜中她未施粉黛,却清美可人。身后而立的正是一风流俊俏青年,右手拿着石黛笔停在她额前。
  他笑了笑,微微弯身,却不看铜镜,目光只落在她眉眼上,一笔一笔,轻轻描就,简直缱绻至极。
  末了,窦平宴直起身,对着镜中的她左瞧右瞧,煞是满意道:“不愧我临摹描过几回,看来为女子描眉的功夫尚可。”
  窦姀看着镜中的自己,沉默片刻,“我眉本就不淡,你又描得如此轻,不敢下重手,我怎么瞧着描了也跟没描一样呢......”
  见她终于肯跟自己好好说话了,窦平宴高兴,收了眉笔放匣中,又取出小瓷罐的口脂,说要替她涂抹。
  窦姀一愣,便被他从凳上拉了起来。
  他指尖将罐内的酡颜脂膏沾了沾,扳正她的脸,指腹轻轻覆在柔软的唇瓣上,将那脂膏缓慢又细致的碾开。
  涂抹匀称后,现儿瞧她,真真是眼如秋水,红唇晶莹。窦平宴本就喜欢她,越瞧越是心热,那润泽的红唇勾的他情丝一漾,忽然揽进她的腰,不管不顾地亲上去。
  这也来的太突然了,她几乎没能反应,感觉唇瓣不断被他舔舐着。好一会儿后窦平宴才松开,盯着她已经被舔掉颜色的唇,倒是尤为可惜道:“刚擦的口脂又没了,我再为阿姐抹一回儿吧......”
  窦姀登时羞的脸红,猛地推了把他肩头:“天下怎生得你这泼皮无赖!”
  窦平宴一笑,又迂回拉上她的手腕,把人拉进怀中。
  她起先挣了会儿,可他的怀抱太紧,温热中混着白芷的香,闻得她脑袋晕晕的。窦姀觉得累了,懒得再挣,索性由他搂着。好一会儿后,听到他胸膛闷闷的笑声,又见他俯下头低低地说:“阿姐,我们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她脱不开,只能窝在那怀里,无聊地拉长了音:“好——”
  窦平宴笑了笑,仿佛也不介意,低头吻了吻她的鬓发:“阿姐,你想我何时把这事告知家中呢?”
  她一听,猛然凝眉。突然抬起头,警惕问他:“什么事?”
  但见他的手掌扶着她胳膊顺延而下,摸到她的手,与她一根根十指相扣进去,方是迷恋地淡笑:“我们的事。”
  第32章 下药
  不不不...窦姀立马抓紧了他的手臂:“不能说!”
  他一听便瘪了声, 颇有点委屈讨好的意味:“可是...我们这样他们早晚都要知晓,早知道也好,我就不用遮遮掩掩,可以光明正大娶阿姐进门了。”
  窦姀听他说的简直荒诞不经, 眉一蹙眼一瞪:“你要娶我?”
  “是啊。”他搂了搂她, 极淡然笑道:“我已经想好了,如今你名头上已不是我的阿姐, 而是襄州老家的表姑娘。到时候我便和父亲去一趟襄州, 与族老宗亲们商议一番,将你名儿纳入族谱。再找个身份高些的表叔伯, 使些钱财承个名, 你便是他们那一脉的女儿,如何呢?”
  窦姀仿佛听着了什么悖言乱辞般, 愣愣不已。
  这分明不是能不能嫁娶, 而是她不愿的问题......她在这个家待了十几年, 十几年中,认主君为父,大娘子为母, 认其他几个都是兄弟姊妹。现在反而要她嫁进这个家, 多么惊天骇俗?不光是她,旁人又怎么接受得了!
  她觉得自己快要不认识弟弟了!从前做学问、读书理事,他即便聪颖,稍稍点拨就通悟, 却还是肯一步一步,脚踏实地的来。现今怎么如此异想天开了?
  昨晚那遭真是给她吓怕了。
  这人便是硬的不吃, 吃软的...窦姀怕毅然回绝刺激到弟弟,只好试探商量说:“此事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了?你既要我慢慢接受, 哪能就如此办呢?不妨先搁置下,等日后万事俱备再议,好么?”
  窦平宴本还在犹豫,忽而被她伸手环住了腰,顿时心头一软,说什么都依了。
  确实,挑个好的支脉宗亲并不容易,既要身家够好,不会委屈了阿姐,又要人家情愿,那便更该仔细挑上一挑。
  后来窦平宴又与她说了两句,她心不在焉,正要潦草敷衍之际,余光不经意间瞥向窗户——
  忽然看见有个人影一闪而过!
  而此刻,她正被他抱在怀中...
  窦姀不知道是不是院里的丫头,心里不安,寻了个借口先脱身。
  走出屋时,正看见苗巧凤站在墙角,像是被吓到了般,神色闪躲,支支吾吾的。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27节   苗婆子犹豫再三,还是悄悄拉上窦姀的衣袖,带她走到一处拐角檐下。
  四处无人时,才敢小声问道:“姑娘...那二爷他、他...”
  这事苗巧凤的确不知道,只被春莺和芝兰撞见过。窦姀不自觉垂了眼眸:“是你想的那般。”
  苗巧凤好像喉咙卡了枣核,一时间惊骇到两眼发直。
  “姑娘勿要糊涂呀!姑娘前不久,不是才瞧上了魏家郎君?那魏郎论相貌、论品性都是上上乘,正巧也中意姑娘...二爷就算再好,可...可...”
  苗婆子急了眼,拉近她低声告诫:“可毕竟是姑娘的弟弟!这家里上下谁不这么瞧的?魏家郎君多好呀,姑娘可不要被二爷撩拨了心窍!”
  窦姀垂着眼听完,静静道:“你放心,这道理我哪能不能白?什么人能嫁,什么人不能嫁的......我都清楚。”
  听姑娘如此一说,苗氏倒也放了心。
  可方才在窗外瞧见的画面又历历在目......那郎才女貌的俩人缱绻依偎着,二爷眉眼含情的低头亲她......苗氏顿时一惊,想起来去年有一回,姑娘带自己去游园,回来后却被二爷冷冷的逼问,与哪些世家看了眼缘。
  苗巧凤突然意识过来,现如今是姑娘脱不了身,被二爷迫着来...
  一时之间,苗婆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想骂二爷,又不能、也不敢骂,只能恨铁不成钢:“若是姨娘还在,断不会让此事变成这样的......”
  “姨娘就是胆忒大,什么都做得出来,还因此背上了人命,不得已的远走他乡......”
  这样其实也不好。
  窦姀不知道马姨娘如今离开了家,与那马夫过得好不好。若是这辈子还有可能,她好想再见姨娘一面。
  窦平宴有时不来,但来了就是一整日。
  傍晚时分,窦姀坐在窗边绣花,他便拿了鬼谷子读。坐在书桌旁,一边提笔写着策论,若写乏了,时不时抬头看她两眼。
  落日熔金,这样的时日犹如窗间走马......
  如果能一辈子就好了。
  又过了一会儿,窦平宴再次抬眼,却看见她抛开针线,人懒懒地趴在案上。
  他以为她是困得睡着了,便搁下笔,从木椸上取来一件薄衫。
  走到身前,正要替她披上时,却发觉人并没有睡,睫毛颤着,双颊浮红赛彤云,身子不停的蠕动。
  窦平宴一惊,连忙摸上她的额头,竟是有些微烫。他忍不住扶起了她的肩,担忧问道:“阿姐,你身子不爽利吗?”
  窦姀感觉自己腾云驾雾似的,胸口似有许多蚁虫在爬,痒痒的...她睁开迷惘的眼,有些恍然地盯着弟弟,喃喃说:“我不知为何,好晕好热...要不开点门窗吧?”
  今日没什么风。
  窦平宴伸手开了,却觉区别不大,又合上去。
  他踱到面前,用手抚托她的脸颊,轻声问道:“怎么会热呢?是不是吃坏东西了?还有哪儿不舒服?”
  窦姀坐在炕上,摇了摇头。却被他冰凉的手指一摸,忍不住抱住他的腰。
  跟自个儿比起,他的衣袍甚是冰凉,丝丝透进了肌肤。她不由得用脸颊蹭了蹭,像只猫儿般呢喃。
  窦平宴倏地一愣,这声儿叫得他心里痒痒。他的手轻轻摸了摸窦姀的后脑勺,现在已能明显察觉出怪异来。
  不对,这不是普通发热的病,应是吃到什么脏东西了。
  但他还不确定,索性脱开她的手臂,缓缓蹲下身,与她面面相对。
  她正犯着那迷糊劲儿,下巴骤然被他抬起。
  窦平宴面不改色,摸了摸她的嘴唇,却是轻声问道:“阿姐,你现在想做什么?”
  窦姀只觉得身子被热油煎烤,难受至极,急需被冷冰冰的水浇灭。
  她嗯嗯唔唔的还没说出话,却见他的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他亲到了自己的唇瓣上。
  只是一下,窦平宴便松开,目光轻轻地扫来:“是这样吗?”
  换作从前,她早要推开了。可今儿却愣愣的...她快要烧迷糊的脑袋里恍惚意识到一件事——中药了...
  是那碗羹汤...那碗羹汤!
  下午她只吃过苗巧凤端来的莲叶羹,现在就成这样了...她脑袋晕,现在也细想不来哪出了差错。只觉得又昏又热,难捱得很,便缓缓将头落在他肩膀上。
  窦平宴倏地将她扶起,“阿姐,我去把郎中给你找来吧?”
  他刚要脱手,去叫芝兰来照顾。
  窦姀只觉得离开那个怀抱,整个人都在火烧火燎中......立马松松垮垮拽住他的袖摆,步伐虚浮,人往怀里一扑:“不...不能去,丢死人了,我好热,你给我备些冷水浸会儿就好了...”
  香香软软的幽香扑鼻而来,窦平宴一忍再忍,终是忍不住抱起了她,大步往那炕上坐。
  窦姀太过难熬,手指已经攥皱了他的衣襟。窦平宴心跳着,伸手捏起她红晕晕的脸蛋:“这么难受吗?哪有用冷水沐浴的道理,会病的。”
  她坐在他怀中,身子颤着,似怨似诉:“我要冷水...我要冷水...我都快死了,你还管我病不病的......”
  她现在的模样就像只猫儿般,爪子轻轻挠他。
  窦平宴眸色一黯,忽然置若罔闻地低下头,与之交吻起来...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窦姀,会乖乖倚在怀中,不挣不抗。情至深处时,口齿间还会不由溢出两声嘤咛,小口小口喘着,再将手臂主动攀上他的脖颈。
  窦平宴得了意趣儿,一方过后气息紊乱,心跳得砰砰快。忍不住捏起她的耳朵,低声询问:“阿姐,你真的肯要我吗?”
  她已经烧到快听不清,只觉得七魂八魄都要被油锅煎飞了。
  于是紧紧抓住他的手哀求道:“救救我...救救我...”说完就忍不住去扯自己的衣衫,扯得领口松散,露出一截月白的小衣,春光半现。似乎还不解热,又去扯自个儿腰间垂下的衣带......
  窦平宴看不下去了。
  他放下人,起身去木椸取下一件披风,将身子严严实实的遮好。又把人打横抱起,附到她耳边小声宽慰:“阿姐别怕,这书房不好。你先忍会儿,咱们回屋,我再帮你纾解一番...”
  说完看向她的神色。
  只见她还在怀中钻着,身儿在抖,双颊浮着淡薄的粉晕。他笑了笑,拢了拢披风帽子,将她闷红的小脸轻轻盖住。
  房门一开,窦平宴抱着人出去。
  怎料没走一步,一抬眼,却见不远处,长廊的藤花垂条下站着一人——
  四目相对时,那人也愣住了。再一看,他怀中那裹人的披风下,竟露出了一截罗绮面的翘头软鞋...
  窦云筝骤然无比惊骇,好像吓傻了般。
  第33章 黑手
  云筝突然两步上前, 拦下:“这是谁?”
  窦平宴眉头蹙起,下意识抱着人往后避。
  他知晓云筝和窦姀素来不对付。而今日她却主动找上门,又偏偏在这时候...窦平宴想起窦姀身上来历不明的病,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局。
  他神色不挠, 朝云筝笑了笑:“我瞧上这里一丫头, 三姐还要管吗?”
  窦云筝只伫立着,目瞪口呆:“你......”
  窦平宴再一致意, 道了声三姐借过, 便抱着人直直从她面前扬长而去,似是要绕到后院的罩房。
  云筝一疑, 正要追上, 忽然被赶来的苗婆子拦下来。
  云筝已经吓傻了,愣愣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她怎么...她怎么敢......”
  苗巧凤呀了一声, 灵机一动, 也急道:“三姑娘!这不是我们姀姑娘, 是院里的小丫头,叫春莺,前些时日就被二爷瞧上了!二爷心心念念了几日, 那丫头不肯去伺候, 二爷才找上门的!您可莫要污我们姑娘清白啊!姀姑娘方才还出门,给大娘子问安去呢!”
  窦云筝一听,立马瞪她,甩开苗巧凤的手:
  “谁污你家姑娘清白了?倒是她, ”云筝冷笑发怒,“早上刚打发人告诉我, 她因上回的事冤枉了我,要登门给我下跪赔罪。我还以为她诚心诚意, 等了大半日,连个人都没等到!午后又打发人告诉我,她不来了!这不是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中?谁知我现在找上门来,你个疯婆子又告诉我,她去给大娘子问安了?好啊,她胆儿倒是肥,我今日非扒了一层皮不可!”
  苗巧凤见人怒火中烧,立马跪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三姑娘息怒!三姑娘息怒!您这千娇万贵的可得万万保重身子!也不知道院里哪个毛躁蠢笨的丫头,不打听清楚就去您院里传话?害得您动劳了!”
  “我怎么知晓?”
  窦云筝没好气道:“她跟我下人说的,又不是跟我说的。”
  云筝一说完,立马意识到自己被人耍了。以窦姀那性子,怎会敢如此玩弄她?
  而此刻,她人都冲来了,怒也发了,正像是那弦上的弓箭。
  犹豫不决时,忽然一丫头从后院跑了来,梨花带雨的扑到脚前:“三姑娘!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奴婢不该勾引二爷的!奴婢求您了,这事姀姑娘还不知晓,您可勿要将此事捅到大娘子和姑娘面前!”
  窦云筝低头看去,看清了这丫头是春莺。
  只见春莺衣衫不整,露出来的一截手腕竟有吮咬的红痕。
  她还未经人事,却也知晓了一些,不禁觉得放浪不堪,尴尬万分。
  眼再一瞥,看见了春莺裙裳下微微露出的一截翘头软鞋,正是自己看见的那样。
  窦云筝不想做什么好心的事,尤其还是对梨香院的人。
  她不屑地冷笑,如今儿正是有错处被自个儿逮到的时候,这好时机哪能放弃?
  梨香院的丫头勾引二爷,若是大娘子知晓,定然不会轻饶。她早瞧窦姀不顺眼了,这事一被揭穿,倒霉的自然是她们梨香院!
  可是云筝一想起方才弟弟那神色,好像还真瞧上这丫鬟了?
  此刻这丫鬟出来求她,恐也是受了弟弟的意。若是她不允,贸然将此事说出去,也不知会不会得罪了窦平宴......
  窦云筝凝思,竟一时陷入两难之地。
  ......
  而此时,在后院的一间罩房里...
  窦姀浑身热得渗人,额角已泌出点点的细汗。他坐在榻边,揽着人儿,不停地给她喂凉水喝,“阿姐,人还没走,你再忍会儿,忍会儿就好了...”
  是了,方才他抱她快步进后院时,春莺和芝兰还在石桌上玩叶子戏。
  那俩丫头知晓发生了何事后,紧急之下,春莺便挺身站出,说愿顶替姑娘。
  迫在眉睫的事,窦平宴也就允了,又想起什么,便褪下她的翘头软鞋递给春莺换上。
  现在药正到了劲头儿上,窦姀忍不住,直将牙咬得咯咯响...顷刻之后,两手紧紧揉攥他的衣领,难忍得小声哭咽:“...你又不是我,我忍不了、真的忍不了了......冷水...我要冷水...我求你了...”
  窦平宴放下瓷盏,有些心口疼,不置一词,只把她的额头贴在胸膛处。
  正要出声宽慰,屋外忽然传来芝兰的声音:“二爷,筝姑娘走了!”
  他终于放下心,望向怀中的人。只见她发着颤儿,脑袋时不时往怀里蹭,蹭的云鬟微散,眼眸浅淡而迷离,双颊潮红,檀口微张...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28节   窦平宴掌着她的后首,吻向耳后,脖根,还要流连向下时,却听到她些微的哭声,似是昏晕下难得一丝的清醒:“不...你去备冷水,别碰我...”
  窦平宴一听,稍稍离开些,“这天怎么洗冷水?没病也要生出病来。况且我瞧这药的劲头,并非那么好解的...”说罢,他心头猛跳,汹涌澎湃,眸光倏尔一暗,幽幽地向自己微蜷的手指,“别怕,你若不肯,我还有旁的法子。”
  说罢,已经抱人坐到了自个儿的腿上。
  他耳根红烫,不自觉的垂下眼,眸底还蕴着方才交吻时的旖.旎情动。仿佛吃药的不是她,而是他。
  窦平宴把人儿搂进怀中,靠近她耳边,声音靡靡,像在宣判一般:“阿姐,你知晓的,不管如何,咱们都要在一起的,是一辈子...”
  窦姀昏昏热热,却将这句一字不落听了进去,顿时心头缩起,又熬不过油煎般倒在他怀中,小声的哀恸哭咽。
  风雪兼来,如一叶浩瀚江面的小舟,孤助无援。
  窦平宴低头亲了亲她迷离含泪的眼眸,手缓缓伸进了裙裳里,低低道:“阿姐,我会帮你找出主谋的。”
  ......
  天黑的时候,窦平宴才从屋里出来,喊了芝兰去备水。
  他的衣袍还齐整着,只有衣领处被人抓得极皱。
  夜阑人静,天已经全然的黯下。他站在屋门口吹了会儿凉风,才稍稍散去了身上的燥意。
  窦平宴再进屋时,水已经备好在梨花木的盆架上,芝兰也退下了。
  他将粘糊的手指浸在温水中,轻轻洗着。一缕缕粘丝顺水浮走时,竟还生出些贪恋不舍。手淌出后,他又用干布擦了擦。走回榻边,却见她已裹好薄被,背对着自己。
  他默了默,才出声:“阿姐,我帮你擦拭一番吧?”
  药劲儿过去,现在窦姀人已经清醒了。
  不对,她一直都是清醒的,那药只是使她热如油煎,痛苦难捱而已。
  热得昏头时,却仍有一些知觉和记忆,他手是如何循循抚进的。窦姀万分难堪、羞愤,只捂着薄被闷声道:“有了这事,你要我如何见你?”
  他却说道:“不管有没有这事,阿姐都要见我的。何况,”窦平宴一顿,“阿姐既没落红,我们也不算完全......”
  “够了!”窦姀的脸倏地涨红,方才抚入时那生受刺激之感仿佛还在眼前。
  既生了这事,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法子。窦姀迫使镇静下来,坐起身,徐徐对他说道:“罢了...我们都忘掉这事,就当从未发生过,可好?”
  话音落下,他一迟疑,眸光低垂。怎么忘得掉...又凭什么要忘掉...他想反问,却又想起她那时在怀里呜咽,怕她真恼了自己,只能先闷闷地应下。
  好了,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窦姀默默想,仰头放空了会儿。等到心悸过去,神清气爽时,刚起身下榻,忽然身子酸软,一时没站稳,竟直接栽进了他怀里。
  他怀中依旧是熟悉的气味,干净利落,混着白芷的药草香。好不容易忘掉的事一下子又隐隐浮现...那时她正山涧润雨,堪堪难忍他的抚动,抑制不住将脸埋进他怀中时,入口入鼻的都是这种气味。
  窦姀难堪至极,连忙推开,重新站稳了脚跟。
  她裸着足,开始找自己的翘头鞋,地上巡视一通都没看见。最后......目光迫不得已落在他身上,问他去哪儿了。
  “我还以为阿姐再不肯理我了呢。”
  只见窦平宴安分地一笑,乖乖站着说:“方才三姐来了,瞧见了咱俩,我让春莺换上你的鞋顶替你了...”
  窦姀一听,只觉快要昏厥过去。连忙在屋里翻出一双能穿的。
  正要出门,却被他伸手一拦:“阿姐,我知道你要做什么。我出去问过芝兰了,三姐今日不是无故寻来的,而是有人故意诱她来,好让她撞见这些。仔细一想,那羹汤虽是苗氏端给你的,却不一定只经过苗氏的手。你心里是不是已有猜疑的人了?”
  窦姀垂下眼,从前发生的事在脑海中渐渐串了起来。
  这个幕后之手,先前让春莺偷玉珏,再把她往怀疑窦云筝的路上引。且那人已经知晓了她与弟弟的事,却没有揭发,而是引来窦云筝,借刀杀人。
  这些目的......是要她与窦云筝相争,两败俱伤...
  还有窦平彰被毒死的猫......
  不知是不是也出自这人?
  窦姀并不确定猜的对不对,只是有所怀疑。如此一想,却有种冷意上头,毛骨悚然之感。
  或许这慕后之手,不单是厌恶她,而是厌恶了所有人?
  第34章 破局
  窦姀琢磨了番, 收回推门的手。
  “药应该是春莺下的,云筝也是她引来的。她一直想去你那儿,却始终没成。只要被人撞见,她就能出来顶替, 然后顺理成章跟了你。而云筝做事少过脑, 又莽撞,便成了他们最好利用之人。”
  先前她已察觉了春莺的怪异, 只是不知在替谁做事。
  为了不打草惊蛇, 也没声张,一直自己在小心提防。沉思之际, 他忽然身后抱了来:“阿姐, 我会帮你的...”
  接着他又贴向她的耳朵,欣然笑道:“其实咱们的事暴露也没什么, 早晚都要做夫妻, 反正如今我们也......”
  窦姀一听, 立马挣开他的手:“我们没有!什么都没有!不是让你忘掉吗?”
  发生那事后,她现在见着他更难受了。想起自己中了药,浑身媚态的被他抱入怀中, 轻抚解劲儿......那可是她的弟弟, 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她连晌午吃的饭都要呕出来了...
  窦姀一直逼自己不要想起,但只要一闻到他衣袍的气味,就能勾起那些不堪的回忆。
  她躲着他, 两步走到榻边坐下。
  他的神情古井不波,只定定地望着她
  好一会儿, 她琢磨出下一步。
  可这下一步,却需要一个人...窦姀咬了咬唇, 慢慢抬起眼眸望向弟弟时,倏而便与他的目光交织起来。她下意识的想躲,却还是忍了忍,问道:“你能不能再帮我一忙?”
  “什么?”
  “收了春莺。”窦姀说:“你收了春莺,才能达到那个人的目的,这事才能查下去...”
  窦平宴登时想起她当初灌酒引诱,暗中狸猫换太子便觉得气恼。算来算去,竟还是这一出。
  他冷笑着,也在榻边坐下。
  猝不及防的被他一抱,窦姀吓到了。正要推开,他却在耳边说道:“非得用这法子吗?我若收了她,是不是还要跟她做些什么,你才能如意?阿姐,何必早早给自己酿下苦果,日后等咱们成婚了,你还能跟你丫鬟共事一夫不成?”
  窦姀虽没吭声,却对他的话深深抵抗。
  案桌上烛光潋滟,轻轻跳在她的长睫上。窦姀垂着眼,许久没说话。
  登时听到他一声笑,缱绻的目光瞧过来。窦姀害怕极了,刚要挪得远些,突然腰身遭人一搂,脸颊接而被他猛地一啜。
  窦平宴埋在耳侧,低低笑道:“我知晓你也不是全然厌恶我的,只是不敢看自己的心。你心里有我,我亦是......阿姐,其实我还有一更好的法子,你要不要听?”
  ......
  夜阑更深,房里已经备下热水。
  窦姀浸在木桶里,拭洗着双腿内侧时,时不时想起他说那句还没落红...顿时眼前昏热,只觉得腾腾水汽要将自己蒸晕过去...
  有没有落红很重要吗?窦姀几乎想哭,他什么都碰了,该碰的、不该碰的......
  她觉得弟弟真是个不顾礼义廉耻之人,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当时候他还在,她强忍着没让自己哭出来。现在越洗,越觉得可恨,一时大力擦拭起,擦得腿.心一片红。简直难以回想,若那时自己神志不清,真允了他乱来怎么办?
  “姑娘,水还热吗?可要再添些?”
  门外是芝兰的声音。
  窦姀匆匆擦了把眼泪,让芝兰进屋。
  芝兰哗哗倒了热水。要出屋时,窦姀忽然叫住:“春莺今日顶替了我,如今窦云筝知晓,此事也恐怕瞒不下多久。你去同她说,为了清名,二爷打算过两日便纳了她。”
  没想到芝兰却顿住脚。
  芝兰从来胆小,话也少。今日却是胆破了天,竟然问道:“姑娘...不怪春莺么?她想去伺候二爷,才使这些手段,连奴都心知肚明。为何要...便宜了她?”
  窦姀没再说什么,只叫她去吧。
  走之前又低声叮嘱芝兰,“你是个聪明的,知晓肚里藏事不外露,也不要在春莺面前说漏话。”
  ...
  春莺也知晓这法子算不得高明。
  她顶替过后,一直畏缩在自己屋里。
  当时她趁苗巧凤不留神的时候,偷偷往莲叶羹里下了药。
  本想着,姑娘和二爷从小情义深厚,就是吃了药,两人真生出点事也没什么。
  毕竟主君可是知州,大娘子又是上京极好的世家出身。放眼望去整个江陵,有什么好郎君能比得过二爷?
  可她又怕,万一姑娘怪罪下来......
  春莺甚至想过好几个说辞,比如装作不知?再比如,就说那莲叶羹的粉儿是从外头庖房拿来的,不干净。
  但想来想去,这些说辞都极简陋,经不起推敲。
  而且纸也包不住火。若姑娘有心去查...
  春莺还在想要不要求到窦姀跟前认罪时,忽然房门敲响。
  她突然哆嗦了下,心乱如麻。
  小心开了门,探出个头,才看见来者是芝兰。
  芝兰也不绕弯子,直接把窦姀的话转告了。
  只见春莺耷拉着听,目光逐渐变亮:“姑娘真这么说的?二爷要收了我?”
  芝兰瞧着她,心里见怪,面上却婉转笑之:“那自然了!姐姐都顶了姑娘的名出去,帮姑娘和二爷的大忙。若换作是我,万万没这胆气呢......二爷要纳姐姐,我看一则是要谢姐姐,二则是不想姐姐名声难听!”
  春莺欣喜,果不枉自己折腾一场!
  又绞着手帕,急切追问:“二爷可有说,要我何时过去伺候呢?”
  芝兰倚在门边,寻思了下,笑言:“听姑娘说,过两日就可以去了!”
  春莺更加高兴。
  本来她还不怎么喜欢芝兰,现在看芝兰这丫头都顺眼不少,真真是眉清目秀的标致丫头,容貌赛神仙娘娘都不为过。
  她叫芝兰等等,一溜烟跑回屋里,不知翻了什么。
  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两只青花镯子、一根宝相花金钗和一块素银老旧的长命锁。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29节   她拉来芝兰的手,把这些都塞到手心。难得弯起眼,笑逐颜开:“我要飞上枝头了!这些时日咱们住在一块,我气性急,几回还凶你骂你了,你都担待着。以后我就是做了姨娘,也不会忘了咱是一个窝里出来的。这些都是这几年,我攒钱到当铺买的头面。还有这块长命锁......”
  说到长命锁时,春莺显然愣了下,还伸出指头轻轻摸。
  垂下眼皮慢慢说道:“这锁是我被卖的时候爹娘给我的,身上唯一值钱的物什。我娘说,它保平安,保荣华富贵...如今我也快要有了,以后这些头面也用不到,就都给你了!我不妨告诉你一句难听却中用的,越是咱们这样,越是该争气往上爬。不然一辈子都苦,都给人做奴做婢,生出来的也都是奴才种子。”
  春莺说完,却看见芝兰一脸无措不解的模样。也便叹了口气,“罢了,这话你就当我没说过,日后长大了,你自个儿会懂的。我那妹妹,比你还小,她也听不懂。”
  春莺最后说完,便推着芝兰走了。
  ......
  约莫是翌日的黄昏入夜时,晚膳过后,窦姀便在院里的石桌摆了酒,叫春莺、苗婆子和芝兰一起来吃。
  初夏的夜里,开始能闻到淡淡的槐花香。
  偶尔能听到晚风里的几声蝉鸣。
  天色薄淡欲晚,苗巧凤便在石桌边放了几盏灯笼。
  窦姀拿起一杯酒,说道:“这酒还是两年前,春莺和庄婆子一同捡槐花酿的。时日过得真快,一晃眼两年就过去了......后日春莺也要走了,去玉京园伺候二爷,到时候我再寻个新丫头来,接了春莺的位儿。今日咱便痛快吃一场,也算了却多年主仆情分了。”
  最后一句,显然是对春莺说的。
  从昨日开始,窦姀就没怎么见她。
  春莺知晓这事很难不遭怀疑,她本想等姑娘提来自个儿问话,她再告诉姑娘,自己攀附的心。但是等了一日没等到,而今晚上却摆起这场散宴......
  苗氏和芝兰都默不作声。
  春莺忽然泪眼汪汪地看向窦姀:“姑娘是要跟奴断绝情分了吗?”
  窦姀惋惜地叹声:“罢了,你跟我有六年了,情分怎么断得干净?你既一心想跟着二爷,去了玉京园便细心侍奉些。自个儿选的路,可别哭了鼻子再跑回来跟我说。”
  春莺泪眼朦胧,小小嗯了声。
  四个人开始吃起酒来。
  苗巧凤和春莺酒力最浅,两坛过后便醉了。芝兰倒是好些,脸颊虽有些浮红,可还能捋直了舌头说话。
  窦姀因为事先吃过醒酒药,并没有醉意。
  等到那俩醉得差不多后,窦姀便朝芝兰招招手,示意她扶苗氏回屋。
  窦姀掺了春莺一把,把春莺也带进自己屋里,扶到炕上。
  她则坐到炕的另一端,从容地再给盏中满上酒,递给春莺,笑说:“今日你便是睡在我这儿也无妨,咱们很快也要见不到了。虽同在窦府,可隔了两个院呢!没两年我就要嫁人离开家,你也不能像芝兰和苗巧凤一样跟我走,咱们可是真真见不到了...”
  春莺已经醉得趴在案上,迷迷糊糊听见这番话,不禁两行泪从眼角滑出:“姑娘...奴不是有心要离开姑娘的......奴很小的时候就被爹娘卖掉,跟自己家人和妹妹都见不了两面......奴那时候也好想爹娘,可是他们只要弟弟,不肯要我,我大了就更养不起......现在还要跟姑娘离别,奴这一辈子,怎么都要跟人离别呢......”
  窦姀闻言,站起身,摸了摸她的头:“是啊,人这辈子就要不断离别,迎来人也要送走人。你打小就跟在我身边,以后跟了二爷,就要更尽心了。”
  春莺伸出一条手臂,像是想够酒盏,又够不着。
  窦姀看见,便端了来,扶着她的头喂下。
  春莺吃完这一盏,忽然趴到桌案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姑娘,你真好......你还肯让我去伺候二爷,可我...可我这一辈子都对不起你...”
  窦姀听完,浅淡的眸光在眼底打转,却仍摸着她的头轻轻笑问:“为何对不起我呢?我知晓你有自己的苦心,你没有对不起我。”
  呜咽声依旧不断,她哭着,忽然打了个酒香嗝。眼眸湿红,脸贴到冰凉的桌案,喃喃道:“奴想往上走......奴不想做一辈子的奴婢,再生奴种子,苦一辈子,连自己妹妹被卖到妓院都救不了。那个人答应了我......答应了我......只要我乖顺听话,就会帮我往上爬......姑娘,那个人还跟我讲,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知其可为而为之,知其不可为而不为,是谓君子之为与不为之道也。
  只是她从前读书认字时学的孟子,春莺大字不识,因而不知晓。窦姀静心听着,心里不知流过什么,竟是酸烫酸烫。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一种苍然无力,却心痛之感。
  就差最后一步了。
  她用手指轻柔抚过春莺的脸颊,低低问道:“这人是谁呢?我可也认识?”
  第35章 媒人
  只见春莺趴着, 眼眸迷蒙,唇张了张,又似乎想到什么,顿时吐不出一个音。
  她心惊肉跳的等, 光阴一寸一寸地过去。
  春莺却好像断了线的风筝, 闭上眼,继续醉趴。
  窦姀这才意识到, 这是无法被问出的。
  她收拾了番桌上的酒坛, 熄灭两盏灯芯。
  走出屋子,半寐的夜色中有一人立在屋檐下, 发带飘逸, 身影颀长。他已经等很久了。
  窦姀走过去,弟弟便压低了声音:“有问出来吗?”
  这附近漆黑, 只有不远处的那间还有些许光亮。
  二人的身影俱匿在黯夜之下。
  窦姀摇头, 小声说道:“你可否找几个人去春莺家中瞧瞧?她家似乎在城南门出去, 往西十里的白石庄,究竟哪户人家,管事手头的卖身契上有。”
  窦平宴很快应下。
  翌日微明, 天边露出鱼肚色。
  春莺撑着发沉的脑袋醒来时, 肩背的一件薄衾不由落了地。
  她愣住,两只眼瞧了瞧,发现自己竟在姑娘屋里。
  放眼望去,里间的纱幔层层垂落, 没有动静。她活络着枕麻的筋骨,悄声从屋里退了出去。
  往常的清早, 春莺都要提竹篓,去大庖房的管事那儿取些食材。
  今日本也该照常, 谁知她竟在庖房挑菜时碰到一认识的小丫头。
  这个小丫头叫雪桃。
  只见雪桃也提着竹篓凑过来挑菜,随后甜甜一笑:“今儿是赶巧碰上春莺姐姐了,姐姐也起个大早呢。”
  春莺附和着笑,一边挑菜,一边与其寒暄两句。
  末了,两人一前一后地挑完。
  正要双双迈出庖房大门的时候,雪桃忽然拉住她的袖子,低声道:“主子现在有话跟姐姐说,姐姐随我去见见。”
  春莺估摸窦姀这时应该还醒不来,应了好。
  春莺背好竹篓,跟雪桃走走绕绕,绕过几条抄手游廊,便进入一间院子。
  还是清晨,许多人还未醒,院里也没几个忙活的仆婢。
  雪桃引春莺进了屋子后,便识趣地帮忙合门。
  日头半出,屋里还不算亮堂,有些昏昏的朦胧。
  外间炕上坐着的人还在提笔抄词,看见春莺进来,才放下狼毫,微微一笑:“你这事办的我还算满意,如今府里都开始有些传闻了,道是二爷想指你去做通房呢。日后你若有造化抬了做姨娘,可别忘记是谁扶你一把的...”
  春莺忙高兴道:“是,那自然是!贵人大恩,奴婢不会忘的。”
  那人也笑:“我便知道你是个知恩图报的,不枉帮扶一场。对了,你想不想见你妹妹?也当犒赏犒赏你,多看你妹妹,你才能知晓,如今该为谁做事。”
  这话提及,春莺更是紧张着。
  当初她刚从妓院赎回妹妹,那人要自己听话、不说漏嘴,就把妹妹带走了。好几月过去,她也不知妹妹受挟于人,有没有被善待,吃得饱不饱、穿得暖不暖。平日她是窦府的奴婢,很少能出去一趟。现在能见见家人,她自然是高兴的。
  可春莺想起窦姀,又有些犹豫:“要是贸然走了,我姑娘那......”
  这人听倦了,不再看她。
  又执起狼毫抄写,一边漫不经心说:“这有何难?我又不比你姑娘,眼睛天天盯着小丫头看。你若想出去,我自去跟她说。嗯......便说‘我要使唤你,借你用两日’如何?我再找个小丫头给她使唤两日,也算平了......”
  春莺欣喜地应下了。
  外出的马车亦停在东边角门。
  跟春莺一起上车的,还有两个做长工的婆子。
  春莺上车时,这二人就在闲聊了。
  她先不动声色听了会儿,得知俩婆子都在窦家干了一年多,还没回过家,此时拎着大大小小的包袱,还有些主子赏的小玩意儿返乡。
  这两婆子看上去年纪虽大,却挺壮实,一条胳膊有春莺两条那么粗。马车没走前,她俩还坐在里头絮絮叨叨说话。
  春莺是个机灵性子,也擅与人搭话,瞧着两人笑问:“这两位妈妈倒是眼生,何时来的?我先前在府上似是都没见过?”
  两婆子听着哈哈大笑。
  其一人寻思了下,便说道:“你没见过也正常,我俩原都在曹姨娘那儿做事呢,清圆院与你们梨香院不相往来,你个小丫头能见过我俩才怪呢!”
  春莺也附和着一笑。
  这时车夫正好赶来,登上车头,便朝里头呼道:“都坐稳了——”
  长鞭一起,马儿飞奔,在滚滚尘土中扬长而去......
  ***
  窦姀昨夜没睡在闺房,是在另一间房里睡下的。
  清早醒来,梳洗完又用过早膳,便察觉已经半早上没看见春莺了。
  她问苗巧凤,苗巧凤说:“今早才看见她提了个竹篓出门,老奴也问了她,她说往大庖房去,挑些菜回来。”苗巧凤说罢笑笑,“许是今日的菜新鲜,倒教这丫头挑花了眼!”
  窦姀隐隐觉得怪异,没有吭声。
  到了午后,春莺还没回来,倒是窦平宴来了。
  他屏退掉旁人,拉她进屋子低声说道:“我派去查探的人手回来了,那一家子的人现已不在白石庄住了,问过邻里们,一家子五口,前不久突然搬走了。”
  窦姀眉一蹙,听他敛了神色继续说道:“后来又追查下去,从一佃户那得了线索。有一日清早,佃户在田间劳作,看见他们一家子搭坐牛车,往南边的农田行。那时天刚蒙蒙亮,车上除了一家五口,还有赶牛车的人。那佃户看不太清,依稀看见牛车上还有三个汉子。”
  “派去的人也往南边走了,约莫五里处,正巧发现一村子,遂进入。
  本要找春莺一家,却听那村子的人说,有一户才搬来的人家,据说是主家逃出来的奴隶,前两日因偷了主家的钱财,被主家的人打死了。也去看过,死的人有五口,一对做爹娘的,还有一个女儿和一对双生子。最后村里人给他们卷了几块草皮下葬的。”
  窦姀听完,触目惊心。只觉身子忽重忽轻,扶着靠椅缓慢坐下:“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这些没籍贯,只有一身文书的奴隶,要打要罚都随主子。即便官府查到了,只要编个偷窃伤人,或是奸|淫主母的罪名,就能谒杀,赔些牲口的钱财。”窦平宴说完,却看向她:“那人心思细密,又做得干净,把村子搜罗一遍都没蛛丝马迹。”
  窦姀缄默少焉,这人真是心歹。
  她在这个家住了十几年,竟不知有这般心狠手辣之人。不过是设个局,引云筝与她相争罢了。可为了掩住自己,竟能下手杀掉这么多人,奴才的命在人家眼里算不了什么。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30节   那么春莺......
  春莺今早出门,到现在还没回来。
  窦姀的心隐隐悬起。
  窦平宴给她倒了盏水,让她先压惊。
  “阿姐,春莺既选了走这条路,为虎作伥,便该料到有这些下场。我过来时没瞧见她,听芝兰说她一早上都没回来?”他想后一默,“她和她家人许是知晓太多了。”
  下午的时候春莺还是没回来,但昌叔却领了两个小丫头来,让她们留在梨香院伺候。
  这俩小丫头看着面生,像是新来的,窦姀便让芝兰先带着。
  即便没说,也大约知道是他让昌叔来的。
  入夜的时候,天上开始下起雨。
  窦姀正在屋里用晚膳,还没吃几口,却有窦洪的小厮找上门,让她赶紧去主屋一趟。
  外头还下着毛毛雨,虽不大,但容易弄湿裙角,到底不利出行。
  看着小厮脸色发急,还一个劲儿强调是关乎姑娘您的大事,窦姀心有惴惴,摸不清是好是坏,只能带上披风,撑着伞过去。
  *
  来到主屋时,里头亮堂堂的,还坐了一屋子的人。
  除了最上首的窦洪和云如珍外,窦姀一眼扫过去,在场的有弟弟和窦云筝,还有个穿大紫褙子,头戴红花的媒人。
  窦姀发觉,除了弟弟一人沉着脸外,其余几人都是欣快的。
  窦云筝则是兴致昂扬,颇带看戏意味。
  尤其是这个媒人,一直笑眯眯的。打从进屋时,两只乌溜溜的眼珠就没从窦姀身上挪开过。
  窦姀忍住被盯看的痒,一步步走到主君和大娘子跟前,先规规矩矩问安一遍。
  刚起身,窦洪便满意地点头,朝那媒人笑道:“你瞧瞧,这孩子的模样可算标致,不比小女差吧?她虽是我襄州远亲寄养在府上的表姑娘,可规矩和家里三个姑娘却也是一样的教。若是开国伯府有意,不妨也看看?她性子柔顺沉静,做事稳妥,也读过些书,明事理。”
  窦云筝一听,心里不屑嘀咕了声。
  那媒人勾唇笑着,缓缓眯起精明的眼,又把窦姀仔仔细细看了遍。
  只见是个极标致的小娘子,眉目温柔,不张扬,白肤樱唇,面似芙蓉春雪,气如蕙兰。方才那一行礼,袅袅娜娜,举手投足之间,温温婉婉,如清风过面,花香萦绕。
  这媒人甚是满意。
  自接下开国伯府的差事以来,也看过不少小娘子,知州大人家的这位表姑娘,相貌仪表均是上上乘。
  她刚想点头应下,忽然被人抢了先。
  站起身的正是窦家那风光霁月的二郎君。
  媒人一讶,见他先含笑,往自己这儿看来一眼,又朝那上首的人一拱手。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竟觉得那语气倏而淡了几分:“父亲,这不妥吧。”
  第36章 觊觎
  窦姀便站在中间, 觉得自己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开国伯是四品的爵位,前几日她也有所耳闻,据说是上门相看云筝的, 为他家的五郎做配。
  说起这五郎, 倒是不少人夸过。刚及冠,虽是庶出, 但听闻学识甚好, 玉树临风,还是今年的贡士。
  这样好的亲事, 若换作从前, 窦姀当然乐意看看。
  可是她遇上了魏攸,前不久还与他约好, 要他月底上门提亲......
  窦姀原还忧虑, 自己该如何拒绝?若是拒绝, 要怎么不说出魏攸的事?
  没想到弟弟却先一步起来。
  窦洪不满地看向儿子。
  这小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吃错药了,多好的亲事非要横来一脚,闲的没事找事。遂瞪向儿子:“有何不妥的?”
  在场之人皆很好奇。
  只见窦平宴又拱了手, 气定神闲笑道:“三姐还年长两岁, 都没看好亲事,哪有...”话一顿,忽改口,“哪有表姐先看的道理?说出去也不好听, 旁人还以为我家无长幼之分呢,只怕三姐心里也吃味。”
  这话一落, 窦云筝却红了脸。
  刚想起身否认,窦洪却叹了口气, 说道:“你三姐哪能吃这味呢?原来开国伯府本是为了筝儿来的,可是......你三姐的八字与那五郎却不合。开国伯府可是好人家,反正你表姐也刚满十六,亲事未有着落,索性便一起叫来。”
  说到“八字不合”时,窦云筝心虚,脸红的要滴血。
  其实不是八字不合,而且她瞧不上人家。
  开国伯也就担个虚名,说出去好听些。
  可这些年子弟里没一个做大官的,手头便也没实权,比那煊赫的大姐夫家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明明她和大姐姐都是庶出,为何大姐能嫁那样好的世家?
  云筝不服气。
  况且她还曾在茶宴上见过那五郎的容貌,哪算什么仪表堂堂呢?顶多相貌周正罢了!和魏攸比却是差了许多!
  窦洪这么一说,媒人也忙笑连连:“是、是、是,知州大人家的,自然都是好的。既然与三姑娘无缘,也可看看表姑娘嘛!况表姑娘仪态万方,又明理懂事,我就去回去禀了伯府,料想他们再亲自上门相看,也会满意的!”
  媒人这话一说完,不知怎么,便觉得周围冷飕飕,这窦家二郎君脸上也没笑了。
  她正不解,疑心自己哪儿说的不好时,又听那二爷淡淡说道:“伯府难道只瞧模样好不好,明不明事理儿,连身家族辈都不看吗?”
  即便讨论的主角儿是自己,窦姀从始至终都在无声站着,却在听到弟弟这一番话时,手心捏起了汗。
  媒人听得一头雾水:“您这是何意?”
  屋里也登时静下。
  所有人都看向了他。
  知子莫若父。
  窦洪一惊,已经料到他要说什么了,却来不及阻止——
  只见窦平宴忽然淡笑,便道:“我这表姐是个可怜人,数年前举家迁居时,双亲折在了山匪手中。后来家中没落,钱财田地又都被叔伯婶母霸占了去,她身无分文,孤苦无依,便来投奔了我家,自此寄养在府上。”
  他说完,却不经意看向窦姀。
  只见她虽不吭声,面上却有如释重负之态。窦平宴不由欣喜...果然,阿姐还是不中意这门亲事的。
  媒人听完,甚是怜惜,不免拿帕子悄悄拭去了眼角一滴泪。
  她不免叹道:“吾心甚痛,未曾想表姑娘竟是如此际遇,真真是个可怜人呐......”
  但再可怜,媒人也清楚这表姑娘绝不是适合嫁入开国伯府的。说难听点,就是白户,毕竟这家世......跟伯府可是差了一大截。
  最后媒人无获而归,临走前,还对窦姀说了好一番“表姑娘苦尽甘来,日后定会洪福齐天的”,窦姀莞尔致谢。
  等到外人一走,一家子终于把门关起来说话。
  只见窦洪脸色发沉,死死盯着儿子:“你究竟想做什么?开国伯府多好一桩亲事,偏被你个混账给搅了!你就这么见不得你姐姐好?”
  窦平宴似是看不见他爹的怒气般,反倒若无其事坐回椅上,也冷着声儿:“父亲勿要挑拨离间,我怎么见不得阿姐好了?反倒是您......”
  他突然蹙眉看来:“凭什么三姐看不上的人就要说给阿姐?三姐还先看过八字呢,阿姐不知情就被叫来了?父亲口口声声是为了阿姐好,却也还是......”
  窦姀一听这话,简直要被吓坏了。
  正要过去拉他衣袖,忽然听到一声斥责:“宴哥儿,住嘴!”
  云如珍骤然打断,神色严肃:“不可再说了!”
  环顾屋里,只见没一个人是好脸色,连窦云筝都有些气了。
  窦平宴却望向窦姀,见她也朝自己摇了摇头,便心不甘情不愿地垂下眼,不再言语。
  他是不吭声了,窦洪的气却没消,指着儿子头顶骂道:“你个混账!学了几年书给读傻了?开国伯府的五郎哪儿不好了?作文章懂文墨,又不是个穷秀才,跟你阿姐说亲怎么了?!她都还没吱声,你倒先看不上!怎么,难道是你代她嫁去伯府啊?”
  “你三姐看不上那是她太傲了,好高骛远,我瞧姀姐儿就是个柔顺听话的。”
  窦洪气得连脚趾都在抖,吃了口云如珍递来的茶水润嗓,还想恢复力气继续骂,突然窦平宴趁这空档站起身,行礼告退,二话没说拉窦姀走了。
  屋外还下着毛毛雨。
  窦姀率先撑开伞,与弟弟一起遮。
  今夜乌云密布,月牙未出惊梢头,夜色昏昏。
  路并不好走,也没提灯笼,地上全是淋沥的雨水。见他好像垂头丧气般,一直默默着,窦姀起先也不吭声,只是和他一起走在这雨夜中。
  这是一条从主屋回梨香院的路。
  走了有一会儿,不知他缓些没。窦姀驻足,先开了口:“方才,真是多谢你......不过你不要因我和主君置气,以我这样的身世,主君愿善待已经极难得了。我知晓伯府挺好的,他也是好意。”
  两个人走到假山旁。
  窦姀本在撑伞,乌溜溜的眼眸望向他。
  这话一说完,忽然手腕一紧,腰身一揽,伞落了,人也到了他怀中。
  他的脸贴在她脖颈侧边,低低却有点委屈地说道:“你也觉得伯府好么?难道只要不是我,你谁都愿意?”
  窦姀知道他这一番都是因为自己的亲事。
  他刚因为这个缘故和主君置气,窦姀不想这时再伤他的心。只好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怎么可能呢?不要多心......”
  “我不多心...”只见他喃喃,“我怎么会不多心呢...”
  窦姀正欲再说,他忽然便抬头望来。
  那目光清清幽幽,似怨似诉...窦姀看的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手腕便由得他握住,连连退到那假山边。她后背抵在坚硬石壁上,毛毛雨从天漫下,窦平宴的脸渐渐逼近,攥住她的脖子不由分说交吻起来。
  她被迫仰起脸,不知是雨水呛的、还是口津缠绵,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也察觉到,瞧人被呛的眼眸通红,便也停下,只把人儿半拥在怀中,再轻轻替她拍背顺了会儿气。
  等她缓过来,又捏住她的下颌再次覆上。
  夜雨淋沥,草木润无声。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32节   虽是如此轻的一声阿姐,可窦姀却慌乱,率先走上前。
  她还没来得及放下灯笼,窦平宴已经拍去手上的灰,若无其事地站起。一手粗暴抱住她的腰,头缓缓枕在她的肩上。并不吭声,只有漫长无尽的缱绻依偎。
  窦姀本能地想推开,手却碰到他淋湿的肩背......想起两人曾在雨中亲吻过,她已经更衣浸过热水,他却还没。
  窦姀忍着没推开,默了会儿才问道:“你怎么还不回去?”
  这话出口,感觉被他抱得更紧了,紧得要喘不上气。
  他埋头,忽然不轻不重在她白嫩的脖子上咬了口。
  窦姀吃痛,泪花一下迸出,急忙锤他胸口...可是下一刻,刚刚被咬的皮肉却被他手指疼惜地抚摸。他又埋着头亲了会儿,喃喃道:“你都不要我了,我还回去做什么...反正在哪儿都是一样。”
  第38章 求娶
  她本就心有愧疚, 轻声说道:“是阿姐不好。”
  窦平宴闻言抬眸,认真看她的脸:“阿姐,你还是找来了...我便知晓,你心头还是在乎我的, 对么?”
  窦姀并不答, 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拉他, 慢慢走到山洞外。
  只见雨已经停了, 一轮明月悬挂于苍穹之下。
  “回去吧,你衣裳受潮了, 要赶快更衣歇息。”
  她刚把话说完, 便被窦平宴反牵住了手,其意味不言而喻。
  窦姀内疚, 这回没再拒绝, 乖乖陪他走回玉京园。
  他说园里的丫头都睡了, 又是要她陪着烧水,又是帮忙翻找衣裳。
  忙活到大半夜时,她困意上头, 竟趴在他屋里的炕桌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 人已经到了他的床上。
  窦姀睁开惺忪的眼,忽然看见帐内睡在身侧的男子,吓得困意全散。
  暖帐生香,晨光朦胧。
  她一坐起, 被褥随之滑到了小腹处。
  惊愕的目光下移,却见自己身上的衣衫被褪了去, 只留一件罗绢刺绣的大红抹胸,裸出两条雪白无暇的手臂。更令她瞠目的是, 胸前...便是肩带附近的肌肤,有一块块被吮吸的红痕。
  再一看旁边还在睡的人...他也褪去了衣袍,身上只有薄薄的中衣,领口还敞着。
  她突然魂不守舍,摇醒了身旁的弟弟:“你有没有?有没有!”
  窦姀几乎要疯了,直直瞪着他。
  只见窦平宴醒来,神色倒是平静,立马一只手捂住她的嘴。把她拉进怀中,低声道:“别哭阿姐,你想让外头的人都听见么?”
  虽被捂了嘴,声儿小了,却仍在怀里使劲推他。
  她双眸水润润的,几乎要崩溃哭了:“你有没有...有没有...”
  窦平宴听见,忽然眸光浮动,低头凑到她耳边:“有没有什么?”
  好像不解一样。
  窦姀抓紧他的手臂,哽咽了下:“你有没有...对我...”
  她说不出口,只觉悲从心来。
  末了,弟弟眸中微光散尽,垂下眼皮,偏头去亲她湿润的眼角:“别哭了,没有。”
  “真没有?”她抽噎着,“你别骗我...”
  “自然没有。”窦平宴捋了捋她睡乱的鬓发,别到耳后,慢声说道:“人都说圆房头夜会疼,阿姐身上可有一点疼的?况且...我若真要强来,阿姐在睡梦中怎么可能察觉不到半点?”
  窦姀凝思了下,身上的确没有痛处。
  她挣扎着从他怀中出来,红了眼说:“那你也不能脱我衣裳!”
  窦平宴没说话,却见她下床找衣裳,一边喃喃着要走,便连忙拉住她的手:“你先别急着回去,等我出去看看,先把园里的人打发掉...”
  窦姀更了衣,离开时,还是天未大亮的清早。
  好在丫头们都还睡着,守夜的也在打瞌睡,没人注意到她,她便悄悄溜进自个儿闺房。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快要到月底...
  自上回开国伯府的媒人上门之后,后来又有一日,大娘子把窦姀叫去主屋。
  这回叫她来,同样为的也是女儿家谈婚论嫁之事。
  其实自从窦姀归家后,云如珍待她也算和善厚道,只不过偶尔仍会敲打几下,为的便是她能记住自己恩情。
  等摸清了窦姀的性情,知道这丫头没什么傲气,懂得伏低做小,不争不抢,怯弱又好说话,便也懒得再敲打。
  四个姑娘里,若不论出身,云如珍最满意的还是窦姀。
  虽然她从前最厌恶的是马姨娘,这人妩媚又张扬,还不安分,但没想到与她女儿的性情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藤椅上首,云如珍瞥向瓶翠,瓶翠便将手里的纸簿递给窦姀。
  窦姀翻开,看见簿中所写的,均是男子们的生辰八字、家世宗族、地方家宅。她粗略翻了翻,竟有十几页,有当官的、没当官的、书生门生、地主儿......
  云如珍瞧见她惊诧的脸色,笑道:“其实早该让你瞧瞧了,只是前不久光顾着忙活云湘、云筝那俩丫头的事,若非上回伯府来人主君提起你,我也都给忘了。”
  窦姀放下纸簿,连忙站起:“承蒙主君和大娘子的挂念,姀...”
  “好了你坐下!别动不动就起来。”
  云如珍嗔怪地挥手,又笑道:“如今你的亲事也该早做打算,早看早好,有什么好的郎君便要抓紧了!这纸簿上的几位,都是主君挑过,尚可的。依他之意,是要你从其中看看,可有中意的?”
  窦姀一听,倒是有些犯难了。
  她不能挑。
  她的神色很快被云氏察觉到。
  只见云如珍放下茶盏,略为关怀道:“姀姐儿,怎么了?遇上什么难事了?”
  窦姀本还在琢磨,要如何婉拒掉。
  没想到云氏这一问,倒是给了她话口。
  ......魏攸的事,若是媒人当日上门提亲,必定会吓到所有人。
  倒不如趁这时机,先吃颗定心丸。
  窦姀一想,连忙起身朝云氏跪下,头深深伏地:“大娘子...若姀说,既有了自个儿中意的人家,可是犯了大错?”
  “你有自个儿喜欢的人了?”
  云如珍倒是诧异,“也没见你平日出过门,何时有的?又是何人呢?”
  窦姀抬起头,眼眸却小心翼翼低垂。
  她乖乖跪着,瞧上去像犯了错的孩子,小声说道:“此人...大娘子也识得...”
  云如珍被一卖关子,更好奇了。
  想来自己见过的、识得的,大多也都是贴面人家,不至于哪个穷门穷户吧?遂松了口气,一笑:“你这孩子,吓得跟什么似的,我还没说要罚你呢。你且说罢,是哪户人家?”
  窦姀抬眸望向上首。
  即便大娘子如此说了,她还是有些紧张,毕竟那可是云筝先前议亲之人。她不知道这样说出,大娘子会怎么想她和魏攸。
  “是...是魏通判州事府上的......”
  提到魏通判,云如珍更安了心。
  本来窦云娇也要跟他们家的表亲范氏议亲,若是姀姐儿这能成,那便是亲上加亲。
  遂满意地笑了笑:“魏通判家一共三个孩子呢,另外两个也就小你一点,我瞧着模样和学识似乎都尚可,不知你看上的是哪个呢?”
  另外两个...窦姀想起来,魏攸两个庶弟如今都十五。
  云如珍提到了这俩,却没想到过魏攸。
  窦姀更心虚了...
  捏了捏手指,方才大胆说:“禀大娘子,是魏家的大郎君......”
  这话落下,云如珍显然吃了一惊。不禁看向瓶翠,瓶翠眉心也一蹙。
  她勉强吃了一口茶定心,再问窦姀:“怎么会是他家大郎呢?是人家看上你,还是你看上人家?我明明记得,他家大郎原还不中意筝姐儿,说自己有了意中人。筝姐儿还问他哪家的...”
  说到这里,云如珍霎时反应过来——
  难怪当日筝姐儿追问,他却说不出是哪户人家,敢情是这样!
  她现在回味过来,震惊之余倒还觉得好笑。
  窦云筝那拗脾气,说是放下魏氏了,可现在给她找的人家,即便比魏家身世还好,她也不喜欢。白给她折腾这么久,云如珍自己都要烦了。
  她本就不怎么喜欢窦云筝,还要替人家忙活亲事。
  有时甚至想,干脆随便找户高门嫁了,但那主君疼爱女儿,又不肯。她没有生女儿,主君拿那几个庶女都当宝呢。
  现在云如珍一想起,筝姐儿要是知晓后有多闹心,自个儿心里都痛快了。
  她连忙叫窦姀起来,接着笑道:“好了,是他便是他罢,那魏家大郎当真是不错,否则你父亲当日也不会瞧上他,指给云筝做配了。既然是他,那我再跟你父亲说去!”
  见大娘子像是要起身,窦姀急忙一拦:“其实他、他...”
  “他跟姀说,要月底上门提亲呢。”
  后来,窦姀便草草编了个经由告诉云氏。
  云氏听完后,倒是觉得尚可,便不用窦姀继续看纸簿挑人了,让她先回去,安心等着。
  到了月底这日,魏家果然带媒人上门了。
  与上回不同的是,那时只有魏家主母携媒人上门。但是今日,魏攸却也来了。
  现在正是晌午,日头大喇喇晒着。
  主屋里坐着窦洪、云氏,除了魏家来的人外,并没有旁人。
  而窦姀,正是此时被叫来的。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33节   今日窦平宴去了叔伯家做客,并不在,晚上才能回来。其实他原先还不想去,但在窦姀极力的劝说下,还指名想吃宵云斋的牛乳糕,他才和窦平彰一起去了。
  云如珍早就知晓了魏家要上门提亲的事,所以比起窦洪的惊愕,她已然镇定许多。
  只是看见魏攸时,也不免一诧:“你今日怎也上门了?不是只需你母亲和媒人来就够了吗?”
  魏攸却是一笑,看了眼坐在一旁的窦姀后,便朝上首的两人弯腰拱手:“因为今日某不是提亲,而是求娶。”
  众人一惊,只见魏家的小厮献上细帖,上面依次写好了魏氏曾祖父、祖父、父辈的名讳,以及家财田地和官衔。
  就连许口酒也担来了,作为许婚的信物。
  而此刻,窦姀望着那绑在许口酒坛身的罗绢花和银胜头簪,一头是紧张,一头是心旌荡漾......他竟然真的做到了。现在窦姀反倒好奇,他是如何说服长辈的。
  她瞧瞧抬眼看魏攸:他今日身穿玄青团花的深衣,襟带束腰。就连乌发也扎起,捆着鎏金垂带。整个人风度不凡,器宇轩昂。
  窦姀看得脸红,又悄然低下头,开始听窦洪与魏家的人交谈起来。
  先前因着云筝被拒的事,窦洪心头对魏攸一直有甚恼意。这小子白长两只眼,浑儿都不会看,他女儿这么美还能不要?
  今日见魏家又上门,说是为了提亲,他起先还以为是向云筝再次提亲,险些就要将人赶走。
  但好在云如珍及时拦阻,告诉他,是窦姀。
  窦洪也是现在才知晓,原来这魏郎口中心爱的女子,正是姀姐儿。
  奇怪的是,当知道这魏攸心上之人是姀姐儿,还是因姀姐儿的缘故才拒绝云筝,窦洪的心头反而没那么气了。
  竟还心想,这小子的眼也不算全瞎嘛。
  其实对于窦姀...他这个做父亲的,有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办。
  毕竟他恨死了她的姨娘马氏,恨不得手刃而后快。可对于姀姐儿,他却做不到这样的心狠,也做不到让人作践她......毕竟再怎么说,那也是在他膝下十几年的女儿。
  这十几年,他因老太太重病的缘故,冷落过她。而现在老太太已故去许多年,每每想起这个不算自己血脉的女儿,窦洪忧虑之余,还会有些心痛愧疚,愧疚从前没有像待云娇、云湘、云筝那样,好好待过她。这么些年里,只让云氏稍微照看,而他自己却不怎么问。
  窦洪念及这些,想着,其实姀姐儿能嫁个好郎君也不错。这魏攸学识好,品性贵重,毕竟是他亲自选过的女婿,料想会试过去,来日也是做官的一块好料。
  于是,窦洪暂时消了气,抛下偏见。
  看着主君与大娘子并未不允,而是和气地跟魏家主母谈话时,窦姀悬在胸口的石块终于落下,有些劫后余生的欣喜。
  ...其实一切,远没有自己想的这般糟吧?
  她忍不住,又悄悄看向魏攸,却不经意间与他的目光撞上......二人不约而同脸红了。她看见魏攸张了张嘴,是无声的口型“等我”。
  窦姀喜眉笑眼,一个劲儿的点头。
  望向屋外,午后日头明朗,晴云万里。青翠茂盛的树木,藤条架上爬满了蜿蜒藤蔓,紫花点缀。还有大娘子养的猫,正懒洋洋倚在藤架下,眯眼晒日头......一切都那么宁静美好。
  窦姀心情愉悦,正料想今日之事必成......可是刚回神,却骤然看见窦平宴出现在主屋门前——
  她被吓到了,就像青天白日见到鬼一般!
  怎么回事?为何会这样?
  他不是晚上才回来么!
  窦姀颤抖地拿稳手中茶盏,心却在骤缩,紧张,害怕。
  外面日头这么大,他却丁点汗没有,可见是不紧不慢地过来。
  窦平宴先瞥了眼她,又瞥向魏攸,那眸底似浮出冷冷寒意,但很快又没了。
  他从容不迫地迈进门槛,朝屋里的众人微微一笑:“今儿是什么好日子?怎没人知会我一声呢?竟来了这么多人啊。”
  第39章 烧灯
  窦洪看见儿子, 忙招了招手,喊他过来,便对那魏家主母笑道:“这是我家二郎,向来随性惯了, 如今大了, 我和他母亲也说不动,大娘子勿要见怪才是。”
  魏家主母见他恭敬客气地行礼, 眼睛微亮, 脸上的笑掩都掩不住:“窦大人家的二郎长得真是俊,一表人才, 不知定亲了没有?”
  这话一出, 云如珍一眼便瞧出那人的心事。
  放下茶盏,只一句笑:“不曾呢, 还早。”
  虽不多说, 但魏大娘子是个聪明人, 登时会意了。
  不过倒也不算可惜,她清楚他们魏氏若论家世,远比窦氏差一些。更遑论这云大娘子, 可是出身上京的高门贵族, 当年还是下嫁给窦洪的。这么一想,人家的眼界儿自然要高许多。
  魏大娘子只能止住自己想做媒搭线的心,笑了笑,目光从窦平宴身上收回, 又谈起别的。
  云如珍招呼儿子入座,他看了看, 径直坐在窦姀旁边的座椅上。
  窦姀只觉一阵风拂过,不敢转头, 不敢侧目,只垂眼盯着自己裙上的绣纹。
  云氏递了个眼色给瓶翠。
  瓶翠会意,连忙下来,端了一盘紫葡萄放在他身旁的小案上,殷勤笑道:“这葡萄新鲜,清早才运来的,二爷尝尝。”
  说完,却见窦平宴不动声色,脸沉得渗人。
  瓶翠被吓到了,又悄悄溜回云如珍身侧,小声耳语几句。
  “阿姐,吃葡萄么?”
  他突然开口问。
  窦姀冷不丁地抬头看他,小声说道:“不用了弟弟,你吃吧。”
  窦平宴面无表情地一笑,点点头,自己拾起一颗葡萄。
  上首的两家人仍在洽谈亲事中。
  只见那魏家主母笑着说:“姀姑娘与我家大郎两情相悦,互生情意,瞧上去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我们做长辈的,看见孩子觅得良配,哪能不高兴呢?”
  葡萄紫润饱满,圆溜溜的。随着话音一落,却忽然捏碎在他的指间,汁液顺着他的手指淌下。
  窦平宴神色已有些不对劲了,不紧不慢从怀中抽出帕子,擦净手后,便站起说道:“这也未必。”
  除了窦姀,在场的人皆是一愣,纷纷看向他。
  尤其是魏家主母,简直目瞪口呆:“二郎君这是何意呢?”
  窦平宴本想再用上回那套说辞,却意识到前不久他刚和父亲去了趟襄州老家,已替阿姐重新找了个身世。况且这魏家对她心心念念,不比开国伯府,身世不足以为劝。
  窦平宴这样一想,却止不住冷笑......他真是傻了、疯了、痴心妄想,这到底有什么可瞒的?她央求他瞒着,稳住他的心,又千方百计劝他今日去叔伯家,原来到头却是为了魏家那个人!她早就知道魏攸要来提亲了......什么两情相悦,天造地设,明明自己和她,才是不能分的一对儿。
  窦平宴的心越来越冷,正要直截了当时,忽然被窦洪一声打断。
  “住嘴!”
  窦洪脸色有些难看,没理儿子,迅速看向魏家的一众人等,甚是歉意地说道:“魏大娘子,我家有些糟心事得料理一番,恐让汝等见笑了!不让请各位先行离去,这事咱们两家日后再议,如何?”
  这窦家的家事,魏大娘子自然也瞧出些许不妙。
  她拉了拉,却见魏攸心事重重的,眼直直盯着那姀姑娘看,似是不愿走。而窦姀的脸色亦是不好看,半是气恼半是害怕。
  “好了,咱该走了!”
  魏大娘子再一拽魏攸,低声斥道:“又不是不成,都说了下回再议,你怕什么?快走了,人家的家事,咱还能掺和不成?”
  最终魏攸还是不情不愿被拉走了。
  临走之前,窦姀急忙望向他,瞧见他临近出门前,也回头看她,仍旧无声说了句“等我”......
  ***
  魏家人走光,屋里只剩下窦氏夫妇,和一双儿女。就连下人们,也都被窦洪屏退出去。
  窦洪沉默了良久,无声走到窦平宴跟前。再一开口时,神情十分古怪和不解:“你到底想做什么?为何三番两次断送你阿姐的亲事?”
  窦姀就坐在旁边的椅上,已经不敢听,死死地低下头。
  “我想做什么,父亲还看不出来吗...”
  她听见窦平宴站起来,直断地说道:“阿姐不能跟任何人议亲,因为,我想要她。”
  此言一出,周遭如寒冷直下,迅速结了冰霜。窦姀曾无数次想过这个场面会有多难堪,多可怖,没想到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她连准备都没做,心惶惶而悬。不知是谁的气息,不断起伏却隐忍不住。
  良久后,一个掴掌声清脆摄人:“混账东西!她是你姐姐!”
  窦姀被吓到了,急忙抬起头,却见弟弟的脸被打向一边,巴掌印极为显目。
  他甚至毫无惊慌,仍偏着头,冷冷笑道:“那又如何呢?我与她是不是一个血脉的,父亲您不是清楚么?”
  窦洪闻声登时气结,突然眼前发昏,手直直捂着胸口。云如珍见状不妙,赶忙过来掺住,扶他回去坐下。又给窦洪递上一盏茶,喂喝静心,一边抚他的背,一边劝慰:“主君息怒,息怒。”
  她又恼得瞪向儿子:“你闭嘴,少说点话!你爹身子骨不好,你就非得这么气他吗?”
  窦平宴仍直直站着,垂下眼眸,并不吭声。
  窦洪顺了会儿气后,越看越是恼火,手堪堪颤抖地指向他:“滚!滚!你给我滚,滚去跪祠堂!”
  ......
  这日中午,自从窦姀从主屋回来后,便一直悲痛欲绝。
  她没有心思做旁的事,把自己关屋里,一个人默默躺了很久,难过地想哭。她想起魏攸最后投来的一眼,他似乎......已经揣测到什么了。
  下回...主君说下回再议,那么他还会来吗?今日都成不了,来了还会成吗?
  窦姀倒在被褥上低声抽泣,哭累了脑袋也晕,最后不知是昏过去,还是睡着的。
  一觉醒来已是半夜子时,三更天。
  屋里黑黢安静,桌上还有苗巧凤送来的花粥和两盘小菜,已经凉掉了。
  窦姀提了盏灯笼,披了件外裳,便到屋外的石阶上坐着。
  渐渐入了夏,院子里蝉鸣愈盛。不知是不是哭过的缘故,比起刚回来那会儿,她已经没那么难受了,只觉得有种前所未有的空旷寂寥。
  如今事情败落,主君和大娘子都知道了...
  她撑着下巴,正思量这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忽然瞧见梨香院的门口有一道人影进来,那人手头似还提着一包东西。
  再进了,灯笼光能够照到。当她看清这人是弟弟时,心头猛地惊怵。
  他刚跪完祠堂回来,腿仍有些麻。不过这一路走来,已经和缓许多了。
  他今夜只是想来看看她,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已经三更半夜了,她竟还没睡。
  窦平宴提着牛乳糕走来,在她身前站住。他扯起微肿的嘴角,朝她温柔一笑:“阿姐,夜半了,你还饿不饿?我这儿有中午给你买的牛乳滑糕,你不是说最近馋得紧吗?要不要尝尝,垫下肚子?”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34节   他说着把东西递上前,窦姀却推开没要。
  她也站起来,拢了拢衣裳说道:“你回去吧,以后别再找我了。你今日也看见了,这种事无人接受得了。”
  窦姀说完,转身就要回屋,忽然手腕被他一握。
  他不言其他,只盯着她的眼眸问道:“都说你们两情相悦,你和魏家那个,是不是私定终身了?”
  窦姀没再否认,比起弟弟,她和魏攸的事本就光明磊落许多。
  她想了想,便老实告诉他:“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他跟我很像,是一样的人,我们是可以抱团,互相取暖的人。”
  “互相取暖?”
  他听着眉头一蹙,忽然就冷笑起来,一股苍凉悲恸从心底升上,声调从未有过的激昂:“凭什么?凭什么是他?我和阿姐从小就相望相守了!我们也互相取暖,你忘了么,我们也是这般过来的!是他...是他抢了我的阿姐,难道你就这样抛下我吗?”
  窦姀垂下了眼:“我没想过抛下你,只是情意不同罢了。你于我,是骨肉亲人...而他于我,是想结为夫妇相守一辈子的人,这不一样。”
  夏夜湿热,蝉鸣声躁,她的心绪也跟着急躁起来。
  窦姀转开头不看弟弟,勉强好声说道,“你明明也知道,我们不可能,你没瞧见中午主君和大娘子的神色吗?”
  可窦平宴听不懂,也不想听,他只执拗道:“那又如何?我说了,我只要你,谁也不要。你心里也只能有我,嫁谁都不行!”
  这话落下,但见她回眸过来。那眸色似反感、抗拒,看的他心头骤缩。
  他咬牙,抬手抚摸她的脸,倏尔冷笑:“你别说他今日来,就算是后日、大后日,你也休想跟他成婚!我会用尽一切法子,哪怕为人诟病,不择手段,都要阻断这些。”
  什么天造地设,真正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该是他和阿姐。
  他冷冷想,他们上辈子便是一对,这辈子才会先后投胎到窦家...
  窦姀被他攥得手腕生疼,胸腔一股恼意直直涌升。
  她想起自己和魏攸好不容易等到的亲事,就连主君和大娘子都已应下,竟然被他生生断送!
  窦姀气恼不已,甩开他的手走进屋,不停地翻找东西。
  走出来时,手里已经提着数盏纸灯笼,色彩繁多,花花绿绿的——都是过年那会子她和弟弟一起做的。有的写着“花好月圆人长久”,有的写着“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还有写着“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窦平宴见她把这些纸灯笼都扔到地上,忽然心头紧张,喘不上气。
  刚想问她要做什么,却见她突然掏出一支点燃的火折子,随手一丢,那火折子便落进这堆纸灯里,顿时大火熊熊而起。
  火光獠牙,映红了他的眼眸。
  他怔怔望着这些,曾经他握着她的手,一起写下这些花好月圆的诗,竟都被她一把火,付之一炬。
  窦平宴突然抓住她的手,眼睛红到不能再红:“你一定要这般伤我的心么?”
  “是你先毁掉我亲事的。”
  她漠然着脸。
  只听他的冷笑从胸腔出来,连连道两声好。
  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她还未反应过来,已经被窦平宴拦腰抱起,扛到了肩上。
  第40章 认命
  大步迈起, 他扛人走出了梨香院。
  窦姀被他扛在肩头,顿觉呼吸不畅,一阵头晕目眩的,惊呼着不断拍打他的肩。问他要做什么, 可他始终置若罔闻。
  夜半三分, 这一路连半个人影都看不见。
  到了玉京园,两个小丫头见人回来。刚迎上前, 他便一声果断吩咐:“去备热水, 煎药。”
  屋门砰的推开。
  窦平宴大步走进,直接把人丢到了床上。
  幔帐光影掠动, 暖室生香。
  窦姀刚挣着坐起, 又被他推倒在叠叠软软的被褥上。她仍有点目眩,还未缓过来, 双手已被他用绸缎绑在床头的木栏上。
  “不, 你别......”
  她见弟弟忽略掉自己的话, 起身就去关门,倏而开始害怕。
  他回来站在床前,当着她的面, 开始宽衣解带。从容自若, 一件又一件地褪下了衣衫,只留一层薄薄的中衣后,接而翻身上了床。
  窦姀眸色惊恐,不断地挣扎, 可双手被绑得死死,根本动弹不得。
  她登时惊呼救命, 没喊两声,嘴便被他捂住。只见窦平宴坐上身压住她乱动的腿, 笑得轻淡:“这是我的地方,阿姐觉得谁会来救?是你心心念念的魏郎么?”
  窦平宴捂了会儿,松开手。看见她已经不喊了,双眸滚滚淌出热泪。
  他只淡漠一瞥,手便伸到她腰间...也开始替她宽衣解带,褪了衣衫。
  她的两只手被绑在床头,衣衫并不能完全地褪下,只能迎面开敞着,一层两层的堆在两臂之间。只见肌肤细腻白柔,鹅黄罗绢的抹胸覆在其上。而罗绢之下,是隐隐可见的撩人春光......窦平宴垂眸盯了会儿,手抚上去的那刻,她忽然惊吓到哭:“你别碰我...别碰我...”
  他没听,仍就游着手,又向上抚到她下颌,突然捏住。
  窦平宴俯下身亲了她一下,便附到耳畔,一字一句冷冷地说:“阿姐,我要你认命。”
  窦姀一听,泪珠子哗哗而掉。
  见她哭得太惨,窦平宴心疼,又去吻她泛泪的眼角。这回的话已然放柔许多:“阿姐,我们认命好不好?”
  看似是商量,又没给商量的余地。说完,手便抚到了肩带处。
  窦姀吓得浑身哆嗦,死命摇头呜咽:“不要!不要!你要我如何做人......”
  他俯头,在她起伏的鹅黄抹胸上轻轻一亲。再后,又去亲掉她的泪珠,迷恋低喃道:“我们成婚,这就成婚......襄州那边的事已经办好了,此回我找的人家包管阿姐满意......”
  这话落下,屋外忽然传来丫头的声音——
  “二爷,避子药煮好了。”
  只见没一会儿,小丫头端来一碗汤药放在床头,立马又退出去。
  窦姀侧过头,死死盯着那药,恐惧极了。一根根弦丝在心头皆数崩断,忽然失声痛哭:“我不要......我求你了......”
  窦平宴仿若未闻,淡淡瞥向那药,端起来,面不改色地喝下。末了,空碗哐的一声被他放回。
  他抬手放下了床幔,立即便挡去了大半烛光。
  帷幔层层落下,窦姀的心也随之渐渐死了。当他强硬分开她的腿时,她浑身都在颤,泪如雨下,哭得断断续续。
  窦平宴俯头亲向她的脸:“阿姐别怕。”
  说罢又去寻觅她的唇舌,想交吻,却被她挣扎地强扭过头。窦姀已经哭得喘不上气了,抽噎着,颤着声儿:“你要强.暴我...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不怕...”
  窦平宴蓦地愣住,平生头回从她口里听到这字眼。他缄默少顷,便用手擦掉她的眼泪纠正道:“这是两情相悦的欢好,不是强.暴。”
  说完便看见她死死闭紧眼,身子不停地发.抖,显然是害怕。
  他的心忽然沉下去,这话已经连自己都不信了。窦平宴默了又默,立马便从她身上起来,撩幔下床。
  她察觉身上压制没了,死灰复燃,缓缓睁开眼。
  以为说动他了,正要松口气,却见他竟又回来了。一手抱着酒坛,另一手拿的不知什么东西,有几颗小小、珍珠大小,像铜铃状的物什,用一根棉绳串了起来。
  他翻身上榻,不顾她的挣扎与抗拒,手再次伸进下裳,抚开两边腿,将那串东西一颗颗推了进去。那几颗小物什十分冰凉,她一懵,都忘记要哭了。没过一会儿,突然觉得腹下渐渐热了,热得要熬水,那几颗珠子也随之涨大...竟在隐隐浮跳...
  窦姀不知道那是什么,恐惧到极点,哀求他拿开。可他没听,转头抱起酒坛,倒了一碗酒放在床头。
  等给她松了绑后,又把人拖起,搂进怀中。
  那东西不知是什么邪物,忍得她头皮发麻,意识颠散。窦姀浑身止不住的抖,见手能动了,正迫不及待的想自己扯出。突然又被他拦住,重新把手绑了起来。
  她的眼眸忽然灰暗,失神哭着,一碗酒便被递到了唇边。唇忽然被捏开一点,徐徐灌着喂下,她不肯喝,挣扎着,却还是被灌了一半。而另一半狼狈地淌出脸边,浸进了他胸膛的衣衫。
  她连连呛几声,头发凌乱,哭得楚楚可怜。
  只见窦平宴抱着,轻轻抚了胸口帮人儿顺气,一边告诉她:“阿姐,你喝醉了后就能生出些情意,与我行事也没那么恶心了。”
  窦姀双眸失焦,只觉腹下越来越热,那串东西像是受了刺激般,跳得十分激烈...她只觉得魂魄被煎,撕得七零八碎,快要熬不住了。被绑住的双手突然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咬住溢到唇边的呓语,惨烈低泣地哀求他:“取出来...取出来...我真的不行...”
  窦平宴依然没听,亲了亲她的脸颊,就把人放倒床榻之间。
  他察觉她在身.下颤的厉害,于是手也往下,抚到那绉纱裤上,果然已经生了潮。抬起她的下巴,正要两厢交吻时,她骤然呜呜咽咽地哭道:“我熬不住,你把它取出来...取出来...窦平宴!我还是爱你的,你别逼我恨你......”
  这是她头一回,直生生唤他的名,连名带姓地唤。
  窦平宴忽然一愣,怔怔盯住她哭红的眼睛:“恨我...你会恨我么?”
  他再一仔细瞧她,只见她双颊粉着,一直哭着说撑不住,浑身上下颤个不止儿。他的手再回抚到绉纱裤上,见那儿已经大潮了,便连忙扯住绳子,把东西一溜串儿扯了出来。窦平宴随后心疼地吻向她失神动情的眼眸,低声说道:“好了阿姐,你别哭了......”
  窦姀两眼如鱼目般睁着,只觉浑身的劲儿散去,魂儿已经七零八落地飞走了。她脑子一空,竟忘了自己究竟是谁......
  就在她神游九天时,腰肢被人一搂,吻又密密麻麻地落在脖子上。窦姀三魂归体,突然意识到身上此人正是她弟弟,她从前最珍重的弟弟。可如今...她已经没力气挣扎了。手腕不曾被松绑,屋里的灯却被他一盏又一盏地熄下,人也由他抱着睡过去了。
  窦姀感觉这简直是人生的奇耻大辱。
  在她睡梦中时,那绉纱裤不知何时被褪了去。等到她翌日醒来,弟弟松绑之后,她才发现没了,于是抓着他的手崩溃道:“你拿我胫衣做什么!你还我!快还我!”
  没想到他竟垂下眼,像是初生牛犊般,红着脸道:“它都成那样了,怎么穿?我洗净后再还你......”
  “...”
  窦姀愤恼,却只能不自在地瞥开眼,懒得与他再争执,“随你。”
  她刚要下床,登时看见床头案桌的酒坛,昨晚那遭正历历在目,登时不寒而栗。又想起昨儿半夜园子的丫头听到了,只觉脸都丢尽,掩都没法掩,穿好衣裳便速速离开。
  天还早,窦姀回到梨香院后没躺多久,忽然听到院子里的动静。
  似是窦云筝的声音。
  昨日魏家上门提亲的动静不小,窦洪和云如珍也没刻意瞒着,因此,此事很快便传遍了窦家上下。
  窦云筝昨日一听到魏家上门时,动怒不已,一股脑儿地就要冲过去。好在曹姨娘还算清醒,及时拦下,只是狠狠斥了一番:“你做事就是这般易动,但凡你过脑些,那魏氏郎君还至于被她套走吗!不准去!你现在疯疯癫癫过去像什么样,本来就丢人,亲事不成就算了,还要魏氏一家子都笑话你吗?”
  女儿的亲事被人明目张胆抢了,曹姨娘哪能不气。即便再拦,也告诫她,等明日再去闹。
  现在窦云筝就站在院子里,苗巧凤闻声赶了过去。
  虽极力拦着人,却堵不住窦云筝骂骂咧咧的嘴:“魏攸明明是要跟我议亲的人,你竟背着我勾.引他!你个野种,你有什么胆子跟我抢,我非让爹爹打死你不可!”
  窦姀听了一会儿,起先还能左耳进右耳出,听久了便觉得她吵。
  正要下床摸两朵棉花堵耳朵,忽然窦云筝的骂声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窸窸窣窣的抽泣。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35节   她是...在哭吗?
  窦姀长这么大,跟云筝在一个屋檐下住了十几年。只见过她张牙舞爪,傲气凌人的模样。头回听见云筝哭,不免一愣。
  正要打开一点门缝看,却见云筝已经从地上蹲起,转身走了。
  窦姀重新躺回床上,心头空荡荡。
  不止是因为云筝的一闹,还有更多要面对的糟心事。她想起昨晚险些就被......这样的事有一回,就会有第二回 、第三回......自己能逢凶化吉一次,还能回回都求他放过吗?
  窦姀细想,如今再想离他远远的,已经不是找门亲事嫁了那般容易。
  走一门亲事,还须提亲、请媒相看、逢年过节的送礼、挑吉日......这番走下来,等到出嫁那日,最快都要一年半载......瞒他简直难比登天。
  但是出路还有一种......
  心灰意冷之际,她眼珠乌溜溜的一转,忽然想到了——春闱。
  第41章 出路
  是了, 春闱。
  他若是要会试,就一定得去上京,动辄也要三四个月。只要窦平宴不在这个家,自己还怕走不了吗?
  窦云筝一走, 苗巧凤便进了屋。
  此时窦姀正枕着手臂躺榻上, 神情倦怠。
  苗巧凤一早听芝兰说起昨儿夜里的动静,又见姑娘回来时就蔫蔫的。
  不多猜测也知生了何事, 便心哀少许, 先骂了一嘴二爷忒不是人,又苦口叹声:“如今竟出了这些糟心事, 姑娘可得早做打算了!大娘子素日里虽不爱管事, 连哪个小厮丫头看对眼都能睁只眼闭只眼,但这回是二爷, 二爷可是她唯一的心肝儿子, 只怕主君和大娘子只会觉得是姑娘勾引了二爷, 要把姑娘赶走、或是发卖以绝祸端呢!”
  窦姀闻言,抬眼望向了苗巧凤。
  沉默半晌,方从床上坐起:“你说得对, 正是此理, 我如今须得盘算这些。”
  她起身,把屋门悄悄掩实了,开始翻箱倒柜的找东西。
  但凡是值些钱的、又小巧好带的细软,都被窦姀翻出来, 拿了一只空箱笼堆放。这些细软,大多是这些年攒下的首饰, 有她自己的,还有姨娘没带走的。
  窦姀舍不得换掉姨娘的, 只把自己的打包好。
  窦姀挑挑捡捡半布袋,便递给苗巧凤,小声说:“那小荣哥不是常做些府内外买卖的营生吗?这些首饰你私下交给他,勿让旁人知晓,只说是几个丫头合一块的,托他拿去当铺换些钱。小荣哥是个人精儿,看着就激灵,倒是比我自个儿方便许多,少有人能讹他的。”
  苗巧凤哎声应好,揣着布袋离开后,窦姀便开始简要收拾翻乱的屋子。
  拾掇到妆奁前,她忽然瞥见最角落还有三只小匣子。
  打开来,只见也是首饰。其中一盒,正是弟弟数月前送给她的,要更精致贵重些,有一只翡翠剔透的玉镯,几根攒丝珍珠金簪,一对添香耳坠子...还有一支,是生辰那日他送的石榴树镶翡翠粒的金钗...这些一看就能当不少钱。
  而匣子里面,还有一块如意纹的玉珏,是早些年前窦平宴送给她的。
  其实这枚玉珏还是弟弟出生那年,窦洪跑去观音山求的。
  玉珏都是成对的,通不通灵不知,但这块美玉有赐福之意。后来弟弟便把这玉送给她,自己又去求了一块。他的话在脑海中隐约浮起:“一块赐福,一块当灾......阿姐可不要丢了,否则我都不知要为谁卖命去。”
  本来她现在已经烦了窦平宴,连他的东西也不想留,所以才想把他送的首饰都典卖掉。可想起这番话,窦姀又把玉珏收回了掌心,重新找个小匣子安放。
  这玉是她和弟弟的从前,那时他们还是骨肉情深的至亲......真真是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清早窦云筝刚来闹过,如今事已暴露,窦姀本也做足准备,只等主君和大娘子喊她过去说话。
  她从清早下床,拾掇东西时就开始等了。没想到晌午将至,没等到主君和大娘子,反而等到了她不想见的人——窦平宴。
  他又是提着糕点走来。
  窦姀理都没理,只当没看见,独自坐在窗边的炕上刺绣。
  窦平宴放下包好的糕点,小心又讨好地推到她手肘边。
  一边打量她的神色,抿出一点笑意:“阿姐,你昨天都没吃,那份我便自个儿吃了。我又出门给你重新买了份牛乳糕,对了,还有芙蓉酥、栗子糕,都是你喜欢的,我也给你带了回来,快尝尝...”
  窦姀依旧不搭理,专心绣花。
  自从知道他对自己的心思后,回回看见他,窦姀起先还会害怕,再到就是抗拒...而如今,迂回来迂回去,她也折磨累了,根本不想理人,只想他讨了没趣自己走。
  她不吭声,窦平宴心里悬到没底。
  刚碰及她的手臂,她便像碰到瘟神般,急忙缩回。窦平宴哪能不清楚是为了昨晚那事,回想那时她在身下怨怨的眸色,一句别逼我恨你,才把他从疯魔中扯了回来。
  窦平宴垂下眼,沉寂几许,遂低声道:“阿姐,昨晚都是我不好,是我错了,你忘了好么?昨晚你烧了我们的祈福纸灯,又对我说出那般决绝的话...我是一时太恼了,竟走火入魔想岔了道...”
  她还是不说话,静心做着针线活。
  这样让窦平宴更慌乱了。
  他甚至宁愿她骂、她打,比起她不肯理自己。
  窦平宴站了有一会儿,一直默默无声,看她把鸳鸯绣了一遍又一遍。
  后来她索性都不给他看了,直接把绣好的布块收入篓里,支手撑在炕上小憩。
  他又轻轻唤了两声阿姐,也没人听。
  窦平宴只觉有什么卡住喉咙,难受至极,眼眸开始漫无目的地发散。
  忽然,他的余光瞥见妆奁上的匣子。只一眼,就认出里头的首饰曾是自己送的。本以为到了这儿就要吃灰呢,没想到她还会打开瞧瞧,喉咙瞬间通畅不少,遂而一笑:“我便知道阿姐还是喜欢我送的簪镯,我那儿还有一套头面,再给你拿来好不好?”
  窦姀闻言,终于瞥了他一眼。
  她本不想搭理他的。
  可他站在这里实在碍眼,又不肯走。现在见他似乎多想了,便冷淡开口说道:“不用了,我不是喜欢,这些都是我收拾出来,准备带走的。你都把事闹成这样,哪日我若是被赶出家门,这些细软还能换点傍身钱。”
  窦平宴一听,心肝骤缩。眉心忽蹙,紧紧凝着她:“你别胡说,没有人能把你赶出家门。阿姐,你现在说这话,是纯粹想伤我的心么?我送的东西在你眼里,就那么一文不值?”
  他一说完,便径直走到妆奁前。
  只见他取来那石榴树形的金钗,又走回来,不由分说的簪进她鬓发上。
  窦平宴按住她的脸,左瞧右瞧打量。满意了,最后轻声一笑:“插金钗,迎嫁娶,自古以来都要这样。阿姐,除了识礼风流、有文墨,你还喜欢什么样的郎君?你跟我仔细说说,我去学,若我真学不成你再失望可好?你明明知道,我心里只有你一个,我只求你给我点盼头。为何旁人你皆不拒,偏单单拒我呢?不都是男子,我到底哪点不如他们了?”
  有些道理,窦姀都感觉跟他讲过无数回了,可他就是听不懂。
  现在她已经说不动了,也不觉得窦平宴能听懂。
  她本不欲多理会,正想转头闷不做声。
  忽然脑中光影浮动,眼珠一转。
  自己若要安心离开这个家,离开他,有一个最稳妥的法子——
  便是也得让他安心赴上京...心无后顾地参加春闱...
  窦姀门儿清后,便也放下针线,难得抬眼看他。
  只见他正温顺放乖地站着,因自己久久不应声,目光垂漫。她忽然伸手,牵住他的衣袖:“我还不喜欢绑我手,强迫我的人,你能做到么?”
  这话一出,窦平宴似是听错了什么。
  猛然抬头,几乎不敢置信地看她:“你...”
  “做不到么?”
  窦姀又平静地松下手,“做不到就算了。”
  “不...”窦平宴倏地一声惊鸣,不等她反应,已经将人紧紧搂在怀中。他的手不断揉摸她的头,喃喃不休:“阿姐...我是在做梦么...我好欢喜,不管你是不是全然接受我,我都欢喜......我说了,你只要给我一点盼头就好......”
  窦姀淡淡嗯了声,叫他先松开手。
  窦平宴现在一听,立马松了手。
  又怕她厌烦,收回原话,不免紧张拂了拂衣袖。后退一步,接而深深望向她:“那我们现在做什么?这样...我先去一趟襄州,把族谱细帖带来,再去跟父亲商议一番。我请媒上门给咱们算八字,母亲那儿你不用怕,她不会拦的。不过倒是父亲,我还得下点功夫......”
  窦平宴脸上浮着淡淡笑意,整个人欢快起来,眼眸也明亮。
  正要商讨对策,忽然被她打断了。
  却见窦姀脸微凝着:“你都说到哪儿去了?我何时说要嫁你了?”
  他一愣,恰似如梦初醒,两手无处安放。
  想想自己还真是疯了,可又怕她突然反悔,便立马改了口,随后失笑:“对、对!阿姐还没说什么呢,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想太早了......”
  他现在这样,倒是比昨夜顺眼多了。
  窦姀心头一松,见他刚提到大娘子,不免疑惑。
  按理而言,云如珍该是反对才是。大娘子高门世家的出身,眼界高,连魏家主母做媒都瞧不上,怎么会瞧得上自己?
  况且,她从前还一直是窦家的四姑娘。
  即便如今不是,也是姨娘和马夫生的孩子,人人瞧不起。可窦平宴又说得这样信誓旦旦,好像早问过他母亲,他母亲也应了一般。
  窦姀十分奇怪,想问他时,忽然便被小年的声音打断。
  只见小年火急火燎地进屋,附到窦平宴耳边不知说了什么,他脸色微微一变。
  他先交代了小年回去看看,又转头望向窦姀。微微一笑,遂报备:“阿姐,父亲正寻我过去,你勿担心,我去去就回。”
  第42章 出策
  主君找他的事, 即便不问,她也猜到了七八分。
  当年的窦洪也是科举出来,文人风骨。因官家赞赏,擢拔四品, 在江陵做知州。
  窦姀虽与父亲不太亲近, 却也知道他做知府的这些年里,公正审案、考核属吏、治理水文, 劳心为民。忙起来时只待在府衙办公, 连家门都很少回。随着岁数大了,这几年窦洪积劳过多, 身子骨便没那么硬朗。
  昨儿被儿子一气, 险些又给气出病来。云大娘子又不安心,便连忙请了郎中上门, 开些调气血, 养身抑气的药。
  这时候把窦平宴叫去, 应该人已经歇好了,准备再狠狠骂一通。
  弟弟离开没多久,窦云湘也来了。
  比起云筝, 窦姀和云湘的关系并没有那么僵硬。
  主要还是因为性情。云湘柔婉, 好说话,从没有看不起人的花架子。窦云湘生得貌美,又有才情,就连在外头的名声也极好。
  原先在几个女儿中, 窦洪觉得大女儿云娇爱摆谱、三女儿云筝太急性,四女儿窦姀又太内敛懦弱。只有二女儿云湘, 娴静温柔,宾客面前能说会道, 一点不好都挑不出。又因为她是兰姨娘生的,所以几个女儿中,窦洪最看重的便是她。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36节   见二姐来了,窦姀唤芝兰去沏茶。
  云湘坐炕上,瞥见竹篓里绣的几块鸳鸯缎子,便先打趣笑道:“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姀妹妹这是有意中人了?”
  窦姀嗯了声,见云湘在看,很不自在,慌乱收起竹篓。
  窦云湘抿了抿笑:“不逗妹妹了,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谁,魏家那位吧?今早我就听说,三妹来你这儿闹过了。若只是寻常提亲,她怎会如此咽不下这口气......可见,你是魏郎的心尖人呢。”
  窦洪本就喜欢魏攸,听云湘这话,不免脸颊一热,只好吃了凉茶散散心。
  过了会儿芝兰的茶也沏好,端上来。
  午后,晴光尚好。
  暖和的日头晒进窗子里,落在桌案的茶水汤面,光斑粼粼。
  窦云湘一叹今儿天真晴,又继续说道:“其实我觉得,比起云筝,姀妹妹你和魏攸要般配多了。就三妹那个性子,跋扈好妒,今日看不惯你,明日又看不惯她的,魏家就那么一个嫡子,云筝若嫁去,哪能做个够格主母?还不让人笑话,管得了一府上下百来口人么?”
  窦姀听而不言。
  云湘放下茶盏,又说:“有时我也不懂,三妹讨厌我就算了,为何也讨厌你呢?姀妹妹你连自个儿院子都不出,避世无争。她也就看你好欺负,也不爱告状,才这般张扬。”
  窦姀听闻垂眸,施手给云湘续上茶,只自嘲:“但这有什么办法呢?从前我就不讨爹爹喜欢,如今更不必说了。云筝是爹爹的血亲女儿,我又算得了什么。”
  “所以今儿听二姐一劝,姀妹妹,你得为自个儿谋划。”
  窦云湘倏而看向她,笑吟吟道:“你总觉得自个儿什么都做不成,今日不也气了云筝吗?你瞧瞧,因着那魏氏郎君,我听撞见她的小丫头说,她是哭红了眼回清圆院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妹妹若想争上一争,也不是全然无法子......”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听见这话,窦姀脑子里忽有光影拂过......
  真是似曾相识,好像在哪处也听到过?
  还未等她忆起,窦云湘瞥见桌上的糕点,有牛乳糕、芙蓉酥、栗子糕,撒了白香芝麻,油皮酥脆,都是刚买回来的。
  遂望向窦姀,明了一笑:“一看便是二弟弟给你带的,他待你真好呀。昨儿一过,他和你的事,府里上下都在窃窃私语呢。”
  窦云湘说着,余光悄悄看窦姀。只见窦姀的脸色越来越难堪,心里有了琢磨,继续道:“那些嘴碎的丫头都在说,你们日日相对,又像姐弟,又像夫妻的,若妹妹对他也有情......”
  这话说得太过难听,窦姀登时涨红脸:“不,我对他没有情,一点都没有。”
  云湘一笑,忙宽慰:“是是,我自个儿妹妹什么样的人,我还能不知晓吗?妹妹喜欢的是魏郎君,摆明了不喜欢他,都是二弟弟脑子不清,太混账。我这儿倒是有一法子,既然让妹妹脱离他,又能如意嫁给魏郎君......”
  窦姀遂望向了她。
  窦云湘于是微微笑:“盛夏将至,游园宴也要多了。妹妹不如找一合适时机,与那魏家郎君见上一见。两家本就有意嫁娶,只要你腹中有了魏郎君的骨肉,必然就得嫁去魏家,二弟弟还能拿你有什么办法?”
  云湘说后,不疾不徐吃完一盏茶。
  窦姀被吓了一跳:“这可是无媒苟合?”
  却见窦云湘泰然放下茶盏,反倒嗔怪:“什么叫无媒苟合?姀妹妹可不要自己吓自己。魏家不是早叫人上门看过了吗?还是魏大娘子亲自携媒人来提亲,连帖子和许口酒都担来,正已经是明媒,就差正娶了!妹妹若想,我会帮妹妹的。事在人为,妹妹你不过顺手推舟一把。”
  窦姀惊疑不定地望向窦云湘,斑斑疑影从心底掠过。
  她想起来了,那些话,自己到底是在哪儿听过的。
  是春莺口中。
  那是她见春莺的最后一面。
  春莺被她灌醉了,趴在桌上,喃喃告诉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姑娘,奴想往上走,不想做一辈子奴婢......
  眼前这人,笑得温柔娴静。
  她也告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窦姀只觉得身子好像要发抖,一种从根底而来的恐惧。
  她尽量稳住,只能当没事人般对窦云湘一笑:“好,二姐姐说的事我再想想,想明白了再答复姐姐。”
  一方话说尽,茶也吃完了。
  窦云湘最后一笑,点头离开。
  人走了后,窦姀连忙吞了几块糕点压惊。
  有一种小兽,叫朱宫,能在壁上爬,浑身长满了鳞斑。若爬到树干上,便与树干化成一色。它擅隐身,极不容易被人发觉。
  窦姀现在便觉得,云湘就像一只朱宫,已经默默待在窦家很多年了。
  窦云湘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明明她什么也不缺,什么都有了。
  芝兰进来时,窦姀正倚在窗前发呆。
  芝兰叫了两声姑娘,便把手上一匣子递上来,说道:“姑娘让奴把春莺姐姐的东西收拾一番,奴在她的包袱里,发现了这个。”
  这匣子是梨花木所制,还刻了几朵杜鹃花。
  寻常丫头装东西用匣子,并不会用这样好的木料。窦姀想起这个匣子的来历,当时春莺想救妹妹出妓院,是窦云湘,送了几根自己用不到的簪子。
  来龙去脉一下串起来了。
  那么春莺的消失,必然跟窦云湘有关。
  可窦云湘,她究竟想做什么?
  她当初跟春莺说那些话,引春莺背叛。今日又来教唆,出了一堆主意,好妹妹一个接一个的唤。但凡自己心志迷糊些,没准真可能被她迷晕了头。
  窦姀一想,连忙去叫苗巧凤。
  苗巧凤本在院角洗菜,跑来时,堪堪才把手擦干。
  窦姀问她:“你今晚可是回家去?”
  苗巧凤点点头。
  窦姀寻思了下,便说道:“这样,你今晚出门时,瞧瞧能不能跟看守角门的几个爷套个近乎。春莺是四月廿七那日消失的,此后再没回来过。你就私下瞧两眼,他们记事的纸簿上,四月廿七都有什么人出府?若没什么能查的,你再瞧瞧,是哪几个马夫赶的车?”
  苗巧凤记住了话,窦姀又忍不住提点道:“做隐蔽些,勿让人发现了,尤其是二姑娘的人。”
  苗巧凤听到二姑娘,也不免一惊:“姑娘是怀疑二姑娘杀了春莺?可二姑娘心那么好,我有一回手肘摔了被她撞见,还是她叫丫鬟给的药。丫头小子们都说二姑娘菩萨心肠,就连春莺,也被二姑娘救扶过,她那妹妹险些卖了身子,还是二......”
  苗婆子说到这,突然一停。
  目瞪的不再言语了。
  ...
  到了晚上,窦平宴又从主屋那儿过来。
  春莺的事,曾经窦姀也让弟弟帮忙查了。但那时她只让弟弟去查春莺的家人,知道她一家五口被人转移,藏到一个小村庄里活活打死。
  今日她看见弟弟,却在想,这件事该不该让他知晓?
  窦云湘的目的又是什么?
  毕竟自己也是听过春莺吐露,今日又听窦云湘这番话,才在话中察觉一丝端倪。
  可窦云湘毕竟也是他姐姐。
  她想起,弟弟待云湘也很好。与自己的好不同,人家那是真姐弟的好,能打趣,能说笑,还不用提防什么。
  窦姀突然觉得很难过,她和弟弟,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究竟是何时变成这样的?
  倘若她不曾认识魏攸,没有收过魏攸的玉佩和纸笺,也不曾在府里偷偷见过魏攸。那么一切,会不会变得不一样呢?她和窦平宴,是不是还能如寻常姐弟般,继续相处着?
  弟弟会不会也将这种不该生的心思瞒着藏着,一直等到她出嫁?此后就彻底藏于心,忘于江湖呢?
  可是认识魏攸,窦姀从来不后悔。
  而如今,为了让窦平宴安心,无后顾之忧地去春闱,她必须得装作放下魏攸了。
  第43章 奸情
  窦姀接过弟弟递的茶, 问他:“主君的身子可好些了?”
  “比昨日是好多了,今日骂我还能变着花样骂,一炷香下来气都不带歇的。”窦平宴嬉皮笑脸,“方才府衙的人来, 他又匆匆出了门, 我也算能清净两日。”
  他只字不提窦洪坚决着脸,不允之事。
  这些对他而言, 不过无伤大雅。但说了, 反而会让她好不容易才松动的口,又坚硬闭上。
  “咱们不说这个了。”
  他起身, 突然从袖里摸出一支绣球花胜, 簪到她的鬓边。
  窦姀一讶,想摘下, 被弟弟止住手。
  但见窦平宴取了铜镜来, 往她面上一照, 窦姀便看见自己鬓上的是只宝蓝的绣球花,琉璃玉所制,玉是好玉, 只是雕磨的并不齐整精细, 略显粗糙。
  她左瞧右瞧,不免嘀咕:“这是哪家银楼磨的簪子,白瞎一块好玉,手活也未免太不巧了。”
  窦平宴一愣, 忽然便捏了她的脸,闷声道:“是我做的。”
  他特地找了几个手活好的婆子来教, 满心欢喜地钻研数个时辰,没想到反而被她嫌上了。
  现在窦平宴竟生出想恨恨咬她唇的念头, 好一番讨债,却怕再吓到她,只能生生忍住。
  “算了,阿姐不喜欢便还我吧。”
  他抬手取下绣球花胜,闷闷不乐地收回袖里:“我就知道会是这样...你不喜欢我,连带也不喜欢我做的。也罢,我再给阿姐做支更好的。”
  窦姀差点就嗯了。
  原不在乎,他既爱做便做去。但她忽然想到自己的筹谋,便又拉住弟弟的袖子,笑言:“这就不高兴了?你快还我,我要。弟弟做的我怎么可能不要呢?”
  窦平宴一听,脸上渐渐浮了笑意,低头去亲她的脸。
  还没亲到,忽然被人一躲。
  只见她慌忙站起,脸有些红烫:“嗯...咱们现在先不这样,等我适应了可好?”
  窦平宴撩起眼皮,瞧见她烧红的耳尖,意会到什么,心头反而美滋滋起来。
  他现在欢喜,说什么都乐意听,也便轻轻嗯了声。
  ......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37节   这厢说到苗巧凤。
  苗巧凤刚走到角门,便看见车轿房里烛火亮堂,里头几个马夫在吃酒谈天。
  酒气熏天,苗巧凤不忍捏了捏鼻子。
  再走进车轿房时,脸上已经挂了笑。苗巧凤把两坛玉髓酒往桌边一放,咧嘴笑道:“几个小哥都在呀,这酒是我托侄儿从会仙楼带的,大家伙尝尝鲜呀!”
  这五六位汉子都是窦家的马夫,有些新来没两个月,有些则在窦家干好几年了。
  本来府上的主子,下人们若遇见眼也不敢乱瞟。况且他们只是车轿房的马夫,平时也不常在主子们跟前走动。
  但有一个人却是不同。
  这人叫梁科,是张伍从前的好弟兄。
  梁科与张伍是同年来的窦家,两人一起做活十七年,交情甚好。
  早在马姨娘和张伍偷情之事败露前,梁科隐约就发觉他那弟兄跟府上一个姨娘好上了,两人一直不清不楚的。
  梁科也算是个聪明人,一直替好弟兄瞒下,只装作不知。
  后来东窗事发,他才知道,原来他那好弟兄本领通天,不仅勾搭了马姨娘,就连府上身娇肉贵的四姑娘,竟是还是张伍的骨血。
  苗巧凤是曾经伺候马姨娘的婆子,梁科一眼便认出来。
  眼见苗巧凤无缘无故找来,必定是那姀姑娘吩咐了事,窦姀可是他那好弟兄的亲女儿。
  梁科念着跟张伍十几年交情,忙替大家伙收了酒,爽朗笑说:“婶子真是费心了,回回都要这样客气,这玉髓酒可不好得。”
  苗巧凤连笑两声:“老婆子这儿还有一事,想请诸位小哥行个方便。前不久我家姑娘丢了玉,疑心是哪个小丫头偷的。只是还没查到人,玉恐怕也被人带回家去了。我今晚来,便是想看看出行的纸簿,都有哪些小丫头出门过。”
  大多数几个马夫不认识苗巧凤,自然,苗巧凤也不认得他们。
  他们听了梁科的介绍后只知道,面前这位婆子是府上某个姑娘身边的,但苗巧凤没自报家门,他们也不确定是谁。
  苗巧凤这话说的诚恳又客气,其中一个马夫连忙站起,便道:“这算什么事,婶子但看就是!几本纸簿就垒在杌子上,您看百来遍都成呢!”
  “好好好!”
  苗巧凤眯眼笑,对这帮人摆摆手:“爷们几个继续吃酒就是了,老婆子自个儿去瞧。”
  苗巧凤拐到里侧,拖了条木凳子坐。
  一边时不时偷瞄屋子两眼,一手翻纸簿,粗粗扫过。
  盛夏天里本就闷热,这伙人吃酒闲聊,整个屋子酒气熏天。
  苗巧凤掩鼻忍着。没一会儿,听到有人问:“戎北那小子怎的还不回来?哈哈,他再不回来,咱哥几个就要把下酒菜吃光咯!”
  “吃就吃呗,人替二姑娘送东西去魏家,哪能这么快?这小子勤快,颇得主子爷青睐,二姑娘的赏赐都拿一堆了,哪在乎咱哥俩这几个下酒菜!”
  戎北?
  苗巧凤默默记了这名以后,回去就跟窦姀提起。
  又跟窦姀说:“老奴粗粗翻过册子,四月廿七那日,湘二姑娘倒是有派小丫头出门过,簿上记的名叫雪桃,是回家省亲的。和雪桃一块搭车的,还有两个伺候兰姨娘的婆子。而驭马之人,就是那个叫戎北的。”
  雪桃...
  窦姀颔首凝思。
  春莺应该是借了雪桃的名,被窦云湘送出门。不管伺候兰姨娘的婆子,还是马夫戎北,其实都是窦云湘的人。而春莺,也许早在路上遇害了...
  这些日府衙的案牍多了,窦洪便住下忙了五六日。
  本才刚调好的身子,又断断续续咳嗽起来。
  端午这天,云如珍请了几个道士上门洒水消灾。
  后来,又拖了一家子儿女,去附近的道观里,焚烧菖蒲紫苏,为主君祈求福分。
  然而窦姀并没有去。
  她的事还在风头上,云如珍怕窦洪见到她,不免想起一些糟事,所以便只让窦姀留在家里。
  五月初五,风和日暄。
  窦姀坐在窗边插桃枝,修剪完枝叶,便和几个丫头一起吃粽子青团。
  她吃撑了,想消消食。
  正好想起今日一家子都不在,便叫上芝兰,打算去竹林走走。
  曾经有人告诉她,岁岁年年都是一样。倘若无法相见的人,去看看故景,也就当忆起往昔,见过一面。
  去静心斋的路,窦姀刚走到角门边上,忽然听见车轿房传出窸窸窣窣的动静。
  这声儿古怪,不像寻常人在说话,倒是含了娇嗔怨怼。
  窦姀给芝兰递了个眼神,两人悄声又走近。
  果然,听得更清楚了。
  男子声音粗犷沙哑,女子柔情妩媚,虽有意遮掩了去,却仍听得咿咿呀呀的低吟,伴着木头晃动,嘎吱作响。
  窦姀起先还没反应过来,只以为屋里两人急眼打架。见芝兰红了脸想拉自己走,立马明白过来那是什么。
  以为是哪个小厮和丫头不加检点,在这车轿房里放浪形骸。
  哪知前脚刚抬,她便听到窦云湘的娇嗔声:“你这个人,平日里见到我头都不敢抬,羞羞答答,倒像不认识我般,现在倒是不怕了?脾气壮的像头牛,还这么张狂......啊呃......”
  话未尽忽然遭人一顶。
  “啊...你个混贼...”
  房里的女人骂越凶,后来声儿就越酥,酥得醉骨流油...再后来...只剩呜呼求饶声...
  窦姀吓得捂住嘴,与芝兰面面相觑了会儿,急忙拉人走开。
  主仆俩碎步加小跑,一路赶回梨香院,生怕被人发现。
  她拉芝兰躲进屋子,歇了两口气,惊疑不定:“二姐姐这时候不是该和一家人在道观祈福么?”
  对上芝兰迷懵的眼睛。
  好吧,芝兰也不知道。
  真是太太太荒唐了。
  她记得,前不久那范郎君刚带京里媒人上门,向云湘提亲呢。他和窦云湘郎情妾意,人人都说是相配的一对...
  而车轿房里与窦云湘苟且的男人,绝不可能是范郎。
  这二人胆也忒大了吧!
  这事要是旁人告诉窦姀,窦姀还未必肯信。但她亲耳听见云湘的放浪低吟,还是在下人房里,简直骇人听闻。
  “阿姐...阿姐...”
  夜幕时分,窦姀在弟弟的轻唤声里回神。
  窦平宴已经从道观回来,路上买了些吃食,便给她带到梨香院。
  自他过来,她已经绣了一下午的寿帽,愣是连一朵花都没绣完,常常是走神。窦平宴淡淡问道:“阿姐碰上什么事了?一下午神思忧忧,理我都不肯,总不该是为了魏家那个人?”
  “什么魏家那个人?”
  窦姀这回是真冤,将那寿帽丢他怀中:“你莫胡乱揣测,关魏攸什么事。”
  “魏攸...”
  哪知窦平宴一听,就着这个名揣摩起来。忽然瞥向她:“阿姐唤他唤的可真亲,都没见你如此唤过我的名。”
  他站起身,走到窦姀跟前。
  温热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笑笑道:“你也唤唤我的名好么,云姀。”
  窦姀脸一热,云姀这两字出来时,耳根也随之烫了。
  她“你...”了半天你不出来,忽然手又被人一抓,贴到他胸口处。胸膛之下,有什么东西跳得正起劲,起伏不停,连着手心也灼了。
  她愣住了,看着他俯身,脸渐渐逼近。
  盛暑本就热...萦绕来的气息如烧化之水滚烫,混了白芷香,真真是晕头转向...随后下巴被人一捏,她迷眩,他也眸光旖旎。
  一个吻正要堪堪擦过来时,窦姀骤然回神,猛地推开他:“别...”
  猝不及防。窦平宴被这一推,稍稍趔趄了下,才稳住身。
  ...真是功亏一篑,方才诱她,竟没诱成么?他的眸色虽已平缓下,心里却不怎么舒坦。早知就该再慢点来了...
  他不免想起从道观回来,与父亲同乘。
  这是不知第几回商讨自己要娶阿姐的事,窦洪一直不肯。其实不管父亲应或不应,他都是要娶阿姐的。只不过这人到底是自己和阿姐的父亲,窦平宴还是希望,他能接受。
  原想着只要自己雷打不动,日日在父亲跟前提一嘴。提的多了,耳濡目染,他这父亲早晚有接受的一日。即便是烦的迫不得已接受,那也是接受。
  只是连窦平宴自己都没想到,这一日,竟来的如此快。
  就是今日,窦洪松动了。
  看着自己这荒唐又偏执的儿子,恼其却只能无奈:“罢了,这回春闱你若是榜上有名,至少二甲十名之内,我就允你娶你阿姐,从京回来就成亲。”
  第44章 孔明
  窦平宴想起父亲这一番话, 虽是欣喜,却又不太安心。
  江陵离上京多远?
  他若要去春闱,免不了得离家三个月......如今自己就在身边盯住她,自然事事如意。可三个月里, 倘若他不在, 也不知阿姐如何...会不会变了心...
  窦平宴再看向她时,只见她已经红着脸捋肩发, 长睫低垂颤抖, 真真像个情窦初生的小娘子。
  他的手落在她头上,轻轻抚摸:“阿姐, 我不急, 我会等你情愿的......你如今肯试着接受我,我已经很欢喜了。只要你肯给我点盼头, 我不会再做让你害怕的事......”
  情愿...
  窦姀眸光一停, 是啊, 如今在他瞧来,自己还不是很情愿。她若再不情愿点,怎么稳住弟弟的心?
  不能再畏手畏脚, 却也不能太急功近利, 否则将引他猜疑。
  窦姀思量了下,缓缓站起。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38节   手突然环住他的腰,将脸埋进他怀里,抹了抹眼角佯装抽答:“多谢你...弟弟你真好......”
  夜深人静的屋里, 烛光低微。她就这么扑在他怀中,娇声袅袅。
  周遭倏尔缱绻起来, 他呼吸一滞,从未觉得心跳如此快过。
  过了会儿, 屋外传来动静,疑似是昌叔。
  窦平宴起先想拉她的手出门。被她挣了一下,只能无法。
  只见昌叔让小厮们提了一个箩筐,里面是数盏未燃,瘦瘦瘪瘪的孔明灯。
  昌叔看了眼这两人,心照不宣,只是照吩咐把东西送来。并无多言,一笑就离开。
  这些个孔明只字未写,窦平宴瞬即取来笔墨,将数盏孔明平铺于院子的石桌上。
  他略微思索了下,便提笔写道:“一则愿父亲身体康健。”
  字迹萧散遒劲,笔底春风,恰行云流水。
  窦姀观他,下一盏又写道:“二则愿阿姐长命百岁。”
  落完笔尖,却见他忽然回头:“第三盏,阿姐可有心中所愿?”
  这话一问出,窦姀不由沉默了。
  心中所愿?
  她的心愿是什么呢?
  她想离开窦家,想嫁一个好郎君,过自己的日子。
  可是她的心愿,真能藉着孔明抵达天际,让苍天都听得见么?
  窦姀久久沉思未语。
  晚风萧萧,月白的槐花落了满地,少数几瓣也夹着风,落在他的衣肩,最终都被抬手拂去了。
  窦平宴不等了,索性提起笔,只一笑又写道:“三则愿吾与云姀生同衾,亡同椁。”
  “这个不好!端午写这做甚?多晦气。”
  窦姀看完他写,立马就后悔了,早知道还不如自己写。但窦平宴却不以为意,“哪不好了?我们既要相守一辈子,可不就是生死都在一块。”
  “......”
  说完这些,他便掏出火折子,将孔明一盏又一盏点燃,放飞。
  点到最后一盏时,手突然经由弟弟一握。窦姀回头,只见他脸上笑意浅淡,把着她的手一同放飞。
  沧溟夜色,数盏明灯挟着希冀飘扬而上暗号^裙一五耳二漆雾而爸义更新漫话视频广播剧,如盛世绚烂的明火。窦姀看呆了,眸光迷梦浮游间,脸颊忽然传来湿热的一吻。
  她一怔,恍然若失地回头,竟与他的唇堪堪擦过。腰肢随后一步被人揽过,他低头,将吻...循序渐进地落成。
  唇齿缠绵,气息将尽时,她才反应过来他对自己做了什么。
  她羞恼,立马推开,登时见弟弟有些失落。
  刹那间想起自己的筹谋,窦姀咬了咬牙,最终还是踮脚,在他脸颊极快亲了一下。
  也算不得亲,只是碰到。
  却见他迷糊了会儿,接而双眸绽出盛大喜悦,比黑夜的孔明还艳丽。
  窦平宴忽而两眼发直地望来:“阿姐,我不是在做梦吧?”
  窦姀只勉为其难地笑笑:“自然是做梦了,你回去睡一觉就能醒。”
  “不...!”
  她的手忽然被他牵住,“倘若这是梦,我宁愿梦一辈子。”
  窦姀倒是不知该说啥了,低头一看,却看见自己和他扣在一起的手...这一回她忍住,不曾推开。
  窦平宴从前读书便算用心,人又聪慧,教过他的夫子都说此人前途不可限量。
  但这几日,窦平宴显然比从前还要用功。听府里的下人说,每每大娘子送羹汤过去,都能见到二爷书房的灯亮到寅时。即便如此晚睡,第二日又能早早爬起读书。
  自从上回窦云湘来了之后,没过几日,又打发小丫头来问窦姀的意思。
  窦姀自然是不允了,她只觉得荒唐无比。也不知道窦云湘怎么敢想出来,竟出主意让她和魏攸奉子成婚。
  不过想起自己撞见的事,窦云湘能这样想,倒也不奇怪。
  有一回几个子辈在大娘子屋里吃茶问安。
  也不知怎么聊的,忽然有人提到窦姀。
  云如珍想起自上回魏家来提亲之后,自己确实很久没叫窦姀来过了。加之这孩子又谨小慎微,从不爱出来走动。虽在一个家,倒像是与世隔绝了一样。
  若按从前,儿子娶谁,那必然得顺着她这个为母的心意。
  可是宴哥儿却......云如珍这些年一直小心维持这段母子关系,她清楚窦洪膝下就这么一个嫡子,又有出息。而主君身子不好,自个儿来日都要指望这个儿子。所以这些年,他说什么,她便认什么。
  即便这回,他想娶的人是他从前的庶姐,云如珍除了听儿子的话,认下之外,也没有旁的法子了。
  除了偶尔瓶翠喜欢嘀咕两句,让她耳根不清净外,倒没旁的事。
  云如珍也算熟知窦姀心性,即便将来嫁了宴哥儿,也是个好由自己拿捏的,因此对这个庶女的成见倒不算大。
  云如珍悄悄瞥向儿子,只见窦平宴神情自若,还在吃茶。
  既如此,她没什么顾虑了,便打发丫头道:“也把姀姐儿叫来罢,我都很久没见过这孩子了,一家子在一块也热闹些。”
  ...
  大娘子有好些时日没传唤过自己。
  今天看见大娘子打发小丫头过来时,窦姀还惴惴不安,以为云氏沉寂了数日,今日终于要为儿子的事敲打自己了...
  但窦姀来到主屋,却见屋里哪是单大娘子一人?窦平宴和窦平琦都在,窦云湘和窦云筝两人正在陪大娘子说话。
  窦姀请安奉茶完,刚一坐下,云如珍的目光便看来:“许久没见,姀姐儿瞧着是清瘦了?可是病了?”
  窦姀忙道:“劳大娘子挂心,未曾生病,只是近儿暑天热,吃得不多。”
  这话说完,窦平宴也看了来。
  “妹妹近日胃口不佳么?”
  窦云湘闻言笑道:“我这儿有两匣苏杭来的梅子干,暑热用来泡水解胃最好了。我近儿胃口倒是不错,左右是用不上梅子干了。这还是去年魏家送来的年礼,少见不易得,一会儿回去,我就让丫头送去梨香院给妹妹。”
  魏家。
  窦姀听到这俩字眼隐隐觉得不对,果然没一下,便听得一人冷笑。
  窦云筝抖着手放下茶盏,失神喃喃:“魏家?好一个魏家!我便说他为何一直赔礼,小节要送,年关也送,除了爹爹母亲与我这儿,他还每个院送了一份......还以为他是为了我,对我心怀愧意...却没想...”她的目光突然瞪向窦姀,“竟是为了你!为送一人而送全家,对不对?”
  窦姀登时一愣。
  大娘子和窦平宴都不由蹙了眉,只有窦云湘神色平平。
  只见云筝恼着便红了眼,一滴豆大的泪珠滑落。
  她盯紧窦姀,颤音失声:“你为何要这么对我?明明你和宴哥儿的事,我都替你守住了!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他那日抱的是你么!你就当我心盲好骗吗?还让你的丫头春莺出来顶替......我都帮了你,你为何...”她抽噎大哭,“你为何不能把亲事还给我?”
  窦姀被云筝这番说,简直愣住了。
  难怪...难怪云筝即便以为是春莺和弟弟的私情,却也不张扬出去。明明只要张扬出去,不管是谁,错也在她身上,是她这个姑娘教管不好。
  可窦云筝向来看自己不顺眼,为何还要瞒下?
  窦姀想问,却心知这不能问。
  她一则没做错事,二则没想过勾引弟弟。
  她垂思,窦云筝却哭得更伤心了:“我恨你...你抢了我的亲事,还与弟弟罔顾纲常伦理,日日厮混在...”
  “三姐!”
  云筝还未哭完,突然被窦平宴一声打断。
  他沉眸,站起冷声道:“你见到的都是我逼她的,阿姐一直不情不愿,什么错都没有。你要再说下去,便真要断送我们姐弟情分了。”
  “姐弟情分...”
  窦云筝失魂哭喃:“明明都是姐姐,从小到大你都偏心她......即便后来她不是你亲姐姐了,你也偏心她......”云筝突然看向窦平宴,哭湿了眼:“你若待我是姐弟情分,那待她是什么?我又算得上什么呢......”
  她倏而泪流呜咽,狼狈不堪,掩袖匆匆跑开了,连八岁的亲弟弟琦哥儿都没带上。
  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尤其是窦平宴,默然垂了眼。
  其实这些年,窦姀隐约清楚,云筝不喜欢自己是为什么。
  只是窦云筝这样的人太过骄傲,往往越在意什么,就偏要装作越不在意。然而更早之前,还是垂髫小儿的窦云筝,垂耳短发,天真无邪,却也会拿一支竹蜻蜓,逗马姨娘怀里的小云姀笑。
  窦姀最终,看向暗箭伤人的二姐。
  窦云湘的要害,自己也不是没有的。
  第45章 谈判
  窦云湘想像利用春莺一样利用她, 可她不肯听话,今日便给了点苦头吃吃。
  包括大娘子和弟弟...所有人只会觉得是云筝不堪,对魏家的事耿耿于怀。
  窦姀望向云湘。
  窦云湘也如众人般,不露声色吃着茶。她的目光倏而与云湘对上, 只见云湘随后便放下茶盏, 微微一笑。
  这是没有锋芒,略表同情的笑。
  可就是这一笑, 让窦姀不寒而栗。
  她没亲眼见过春莺的死, 此刻脑海却浮出林子里潺潺而流的血。
  这个人虽不能对自己做什么,却恶毒心狠。如今窦云湘可是窦洪心尖上的女儿, 一句顶人十句, 而自己尴尬的身世却摆在那儿。
  不能轻易招惹。
  即便是要报复,也不该由自己揭穿。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39节   窦姀垂了眼眸, 恼得只能捏住手指。心难定, 却忽而察觉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微微发热。俄顷,窦平宴坐回椅子:“二姐造的孽还不够多么?”
  此言一出,四周皆瞠目。
  窦姀不敢置信地抬头, 只见弟弟望向邻座的二姐。而窦云湘, 却不解地嗔怪一笑:“难怪三妹要说你偏心,怎么,如今也觉得二姐不好了?”
  “二姐一身干干净净,多的是人觉得二姐好。本来顾虑二姐颜面, 二姐的风月场,自是自己痛快了, 爱怎么便怎么来,做弟弟的即便知晓, 也会替二姐瞒下。可是二姐,”
  窦平宴突然蹙眉,“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头螳捕蝉,你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起争端?”
  闻声窦姀一惊,
  那件事,他竟然也知情吗?
  窦云湘依旧维持脸上的静笑:“好弟弟,莫要胡说了。我心知你还在为你筝姐姐和姀姐姐的事恼我呢,是我不好,嘴太快,方才真不是有心的。”
  “你不信是吗?”
  只见窦平宴一拍手,一个五花大绑的男人被两个小厮推进来。腿弯处遭人猛然一踹,这汉子疼得嘶声,直直跪下。
  窦姀随着众人的目光,也不由打量起这个男人。
  男人粗眉方脸,模样倒还算好看,很年轻,约莫不上二十五。这男人头裹黑色布帛,身上粗布褐衣,脚穿麻鞋,像是府上做活的长工。
  窦云湘一见此人,脸色就变了。
  “他叫戎北可是?”
  窦平宴瞧了眼那男人,倏而转向窦云湘:“你做局,这人便替你料理,杀人放火,做过不少事吧?”
  众人俱惊,窦云湘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只见他的目光从那男人身上扫过,又似一笑:“二姐终究还是要嫁到范家,此人若留着,恐污了二姐名声。不如我替你杀了如何?”
  戎北...
  窦姀骤然想起,这个名字苗巧凤也提过。戎北就是春莺消失当日,送“雪桃”和两个婆子出门的马夫。
  窦云湘紧紧盯住地上五花大绑的男人。
  就在窦平宴抬手,要把人拖出去打死时。她突然扑过去,拦住两个小厮拽人的手。
  那汉子始终垂头一声不吭,却被窦云湘死死扯住衣角。云氏怎么也没想到往日谦顺柔婉之人竟会如此,急忙喝斥:“湘姐儿!你给我回来!和一个下人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窦云湘置若罔闻,死死拽着人不肯松,眼急得通红:“不要!不要!你们不能杀他!”
  可她根本扯不动,眼见戎北就要被人拖走了。窦云湘急哭,忽然朝云如珍直直跪下,头一个接一个地磕:“母亲!大娘子!求求您饶他一命!求您不要杀他!”
  “不要?”
  窦平宴忽而冷笑:“为什么不要?二姐舍不得?爱上这奸夫了?”
  云氏眉头深深凝着,屋里众仆婢皆是惊骇万分。
  她们见过的湘二姑娘,向来端庄有礼。起先见二爷说她与野男人勾搭,还没人肯信,莫不是查错了?可此刻见她这般又哭又闹的举动,已经坐实到不能再坐实了。
  窦姀早先撞见过这二人在车轿房偷情,倒比众人的惊骇少些。
  起先独坐高台,看戏的还是窦云湘。风水轮流,没想到也能轮自己身上。
  窦姀悄悄摸了块点心。
  那戎北一直被小厮往后拖着走,从头到尾没吭声过。
  却在听到窦平宴话的时候,突然奋然,两腿一折跪了地,大声道:“姑娘勿要替贱奴求情了,原是贱奴奸污了姑娘,贱奴死不足惜!”
  “好。”窦平宴甚是淡漠:“你有自知之明就好。”
  窦云湘垂泪,两眼圆睁,急得堪堪要滴血,又跪着寸寸爬去,抱住弟弟的腿便哭道:“好弟弟!你别再说了,我求你饶他一命!求你们饶他一命!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窦云湘哭闹着,屋里混乱一通。
  窦姀只觉她要哭得自个儿脑门疼,不免稍稍一闭眼。
  云如珍示意一通,屋里仆婢,连同窦姀在内都去了院子。
  彼时已残阳如血,半喇喇的垂在天际。
  本也没自己什么事了,窦姀一路往回走。
  快走到梨香院时,身后却有丫头追来。
  一看,是伺候云氏的小丫头。
  “姑娘走好快,真让奴婢好赶一通!”
  那小丫头气喘吁吁,又说:“姀姑娘再回一趟主屋罢!大娘子有事要找!”
  云如珍现在找她,恐也是什么要紧事。
  窦姀心里隐有不好的预感,再不想去,却也只能随人回去一趟。
  只是不知...弟弟还在不在...
  刚刚走之前,他还在主屋里。
  莫不是他给他母亲说了什么事,才又把她叫去?
  窦姀再次回来主屋时,天已经黯了。
  屋里只有云氏和瓶翠两人。云氏见人来,又吩咐瓶翠再点两盏烛灯。
  许是云如珍看出了窦姀的紧张,连忙让瓶翠搬条凳子给她坐。笑容反而可掬起来:“好孩子,不用怕,我今儿独独叫你来也不是要罚你的。”
  话虽如此,窦姀却未觉得多安心,只轻轻应是。
  接着,她的手便被云如珍拉住。
  那只带翡翠镯子的大手,不断抚摸过她的手背...摸得窦姀心跳一蹙一蹙。云氏连话也放得更缓了:“你若要嫁宴哥儿,我不拦你,毕竟你也是我看着一点点长大的。母亲知晓你的心性,是个能持家的好孩子。至于主君那儿,我会多劝劝,你也无需太过担忧......”
  窦姀抬头一看,瓶翠正低首,站在云如珍的身侧。
  今日的瓶翠和以往很不一样。瓶翠不喜欢她,以前仗着自己是一等一的大丫头,身后又有大娘子撑腰,见到她时总是横眉冷目。
  但是现儿,瓶翠神色却无比温和,甚至时不时小心抬眸看她两眼。
  窦姀越听越奇怪。
  自己怎么就想嫁给窦平宴了?云如珍不情愿,要拦不是易如反掌,今日这话又是怎么回事?
  她正心奇。
  忽然,云如珍便转头看了眼瓶翠,催促道:“你快来给姀姐儿奉一盏茶,说两句好听的。若是做的不好,姀姐儿不喜,以后你就甭在我跟前晃悠了。”
  此话落下,窦姀更加瞠目结舌。
  她惶惶不安,却看见瓶翠忽然羞羞答答从云氏身后走出,端了一盏茶。突然就在自己跟前跪下,温眉顺目,两手直直奉上:“奴跪安,请小娘子用茶——”
  这是瓶翠头回,朝自己行这样的大礼。
  窦姀一愣,忽然便觉眼前这盏茶像烫手的山芋,不能接。
  她微懵地看向云氏。
  云如珍却不怪她犹豫,反而脸上笑意愈盛:“瓶翠这是以妾室的礼向你奉茶呢,你这做正头娘子的,快快接了!”
  窦姀心一跳,她不敢接,也不能接。
  接了,便意味着自己是真想嫁给窦平宴。虽不知云如珍到底怎么想,亦或只是在试探自己?
  窦姀连忙便站起,朝人跪下:“大娘子明鉴!姀不敢妄想嫁给弟弟!”
  可这一跪,云如珍却站起,亲自扶她起来:“傻孩子,什么妄想不妄想的,你也是母亲的孩子,金枝玉叶,嫁给宴哥儿怎么了?母亲没逗你,说的都是真心的。你接了瓶翠的茶,便是认下瓶翠做妾。”
  窦姀一回头,只见瓶翠还跪在地上,正无比盼望盯着自己。
  不对...这并不对...
  大娘子一向重视瓶翠,若要瓶翠做弟弟的妾,不过一句话就能定的事......为何还要瓶翠行如此大礼?
  窦姀垂下头,努力张皇挤出两滴泪:“大娘子于姀已是恩情万重,姀如何做出背弃大娘子之事?姀不能嫁给弟弟。”
  话已经到了这般地步,云如珍忽然凝思,想起自己儿子从前般般举动,眼前这个还倒真是不喜欢宴哥儿,不愿嫁的。
  可不管她愿不愿嫁,在云如珍看来这都无妨。反正愁的是窦平宴,又不是自己。
  而眼下,另一事才是最要紧的——
  云如珍念罢,摆摆手招瓶翠起身。
  “罢了,你若不愿便不愿吧,母亲又能如何逼你?只是有一事,母亲还需你来帮衬一手。”
  话见了口子。
  窦姀一默,果然......料是如此。
  “母亲想让瓶翠去伺候宴哥儿,你只需去把他哄醉了,灯一灭,人一走,其余什么事都不用你做,交给瓶翠就是。”
  云氏说罢摸向她的头,又一笑:
  “姀姐儿,你若肯帮母亲这个忙,日后你想要什么,母亲也给你做个人情,如何呢?”
  第46章 乞巧
  真是见鬼了, 竟还是自个儿用过的招数?
  窦姀不可思议,只觉这世间事冥冥中荒诞又滑稽。
  她想起上一回的下场,本来不敢应下,却在听到云如珍后半句话时, 目光微微一亮。
  做个人情...
  倘若大娘子愿意做个人情, 那跑...岂不是更容易些?
  窦姀揣摩几分,并不着急应下。
  她垂下眼, 手却仍由云如珍握在掌中:“姀粗笨...只恐给大娘子办砸了事。若是没办好, 怕是还惹您烦心......”
  云如珍却笑:“好孩子,母亲知道你机灵善变, 眼下这事你去是再好不过。”略一思索, 又道:“那这样,你只管尽心做去, 不论成与不成, 母亲都欠你这个人情债, 不加责怪,如何?”
  最后半句,才是窦姀最想要的。
  她心头惊喜, 却不能表露半分。而再迂回, 又显得自己不知好歹。遂恭顺道:“大娘子待姀如此好,便是为了大娘子的恩情,姀都要尽力一试!”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40节   ......
  窦姀再一次故技重施,特地等到七月初七, 乞巧当日。
  毕竟这回可不容易。
  早前她就做局骗过窦平宴,但云如珍显然不知晓此事。这样的局若还要再来一回, 窦姀并没有把握是否能成。
  一般人也料不到,有人会愚到做两回同样的局吧?
  不过既应下了云如珍要尽力做好, 于公于私,窦姀都想他和瓶翠能成事。
  一旦生米煮成熟饭,瓶翠又有身孕,那他不纳也得纳了。
  今夜乞巧节,华灯初上。
  窦氏一家人乘马车出街游赏。
  过节热闹,就单一条长平街,都比以往多出不少小摊。
  不止有卖花果糕点、炒糖葫芦、豆腐脑、八宝饭...这等零嘴之物,还有卖有黄蜡做的双雁、鸳鸯、乌龟等以彩绘之,还有油面糖蜜做的小仙人、新出水的双头莲......新奇玩意儿多的缭目。
  这一阵子家里两个姑娘都不舒坦,总闷着。
  窦云湘与马夫偷情,后来窦洪知晓,勃然大怒,硬是狠心让人打了好几大板。
  窦洪又想起当年马绫玉也是跟马夫好上,更是恼羞成怒,下令从今往后凡是家里挑的马夫,必须往丑了挑!越丑越好,太年轻,相貌周正的一律赶出去。
  窦云湘自觉脸面丢尽,终日只待在扶风院,连从前最爱去的诗会也不去了。
  窦云筝则是因魏家的事,终日郁郁,也没了从前爱折腾的劲儿。
  至于窦姀,那本来就是个不爱出门的。
  云氏今日带这几个姑娘出来,也是窦洪的意思,让窦云湘、窦云筝、窦姀逛逛散心。正好又是乞巧,还能再去庙里拜拜,给筝姐儿求个好姻缘。
  三个姑娘虽同出来走着,可彼此之间心有龃龉,也说不到一块去。
  本来云氏就觉得窦洪这点想法可笑。
  他自个儿什么也不作为,又想三个女儿好好处着,天下哪有这样的便宜事?
  云如珍本就懒得管事,也只是照他吩咐把人都带出来。至于几个姐妹能不能真散心,那就不是她要操心的事了。
  如今她心头惦记的,只有瓶翠和宴哥儿,只待今晚事成了!
  云如珍看今夜也逛得差不多,转头便把走在后头的窦姀招来。
  湘、筝两人还在后头,她便拉过窦姀,小声说道:“你别跟那姐俩儿逛了,先回去,宴哥儿这会儿还在家中温书呢。我先前嘱咐过你的事,可都记得了?”
  窦姀点点头。
  云如珍放心地一笑:“好。一会儿我和这姐俩儿逛完,也回去。你别怕,只管放心做就是。”
  窦姀再次乖乖点头,随后登上回府的马车。
  一回去,窦姀先去梨香院提了酒。
  其实自从前些时日二人谈判过后,窦平宴确确实实按她想的去做。
  她说不喜欢被强迫,他就再没强来过。虽然时不时还会寻来梨香院,让她心烦,但窦平宴来了后也只默默找地方坐,自带书卷翻看。偶尔他说两句话,她心情好了便理两句。不理时,他只好继续闷头看书。
  即便他已经做到这个地步,如今看起事事无可挑剔。
  但窦姀如何能不清楚,这是伪装的外皮,架在自己愿意接纳他的份上......倘若自己一旦背离,这层皮又会被他彻底撕开。
  可魏攸就不会这样。
  魏攸清朗如风,品节似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就是这样一个与自己有缘之人、相爱之人,她午夜梦回都想要的姻缘,竟就这样被他生生打断。
  她憾然、悔矣,也恨矣...比起弟弟断送的亲事,自己做个局让他也尝尝爱不得、恨不能的滋味又算什么?
  窦姀念罢,已将大娘子给的媚药悉数下入酒坛,自己又服下解药的茶。
  玉京园灯火通明,她轻车熟路敲响弟弟的屋门。
  里头之人先问了是谁,等窦姀回答完,不过须臾门便开了。
  只见他今日穿着一身浅绿盘绦纹的圆领袍,革带束腰。发也束起,额角垂了两缕碎发,瞧上去清俊不过。窦平宴手撑门上,眸光显然闪烁:“今儿许愿倒是灵,天孙娘娘还真把阿姐送了来。”
  夏夜知了叫个不停,林间风过。
  风轻轻而动,拂来夜昙香。
  窦姀却笑:“送我来未必是好事,没准我是来督促弟弟功课呢?”
  窦平宴两眼扫过她手里提的酒坛:“这要我怎么信?阿姐一边与我吃酒,一边查我读书尽不尽心?”
  言罢,他却淡然一笑,顺手接过酒,拉她的手进屋。
  盛夏闷躁,屋里开了窗。夜里有风,倒还有些许凉意。
  酒满上,两人谈天说地一番,途中又要了几碟下酒菜。
  渐渐半个时辰过去,窦平宴觉得眼前发蒙,堪堪要醉。
  又见她一盏接一盏地斟满酒,脑袋里不免浮想起那个夜里,她也是这般骗自己吃酒,又在里头悄悄做局。
  这一回...
  会不会也是一样招数?
  窦平宴想想便打消这个念头,心觉自己着实可笑——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阿姐总不至于故技重施吧?除非她疯了傻了。
  窦平宴想罢,便又端起她斟满的酒,一口灌下。不免咂舌叹道:“这酒倒是有点意思,虽没那么浓烈,吃多了却有轻轻浮浮的醉意呢。”
  窦姀闻言不吭声,只往他碗里夹了几只下酒的翡翠虾。
  只见他吃得怡然自得,越到后头,眸光愈加迷眩。
  她走到身侧,正要再斟酒时,忽然手腕被人握住。
  继而,人已经坐到了他的腿上。
  窦姀心头一跳,回头正对上弟弟的目光。
  沉醉而温热。
  她略微心虚,瞧他像是要说话的模样,又怕真开口问。牙一咬心一狠,登时便抱住他的脖颈,献上自己的香吻。
  这是她头回这般主动,亲的心虚又慌乱,生怕他察觉出。
  起先她以为,不过是碰碰嘴皮罢了。结果那人受用地松开唇齿,这吻就变了意味...窦姀胸口砰砰乱跳,一头恶心抗拒下竟尝出几分刺激来。
  亲着亲着,便听他喃喃说好晕。
  窦姀率先脱离了唇齿,看见他双颊浮粉,目光迷糊。
  她心里正得意自己做的滴水不漏,没让他察觉什么,忽然脸便被他的手掌一抚。只见他仍抱着自己,低低地出声问:“阿姐,你对我下药了么?”
  “......”
  窦姀登时脑子麻乱,一时无言,只剩不知所措的一嗯。
  他眸光晕眩发散,声儿却似隐忍情.欲:“为什么?”
  为什么......
  这要怎么说?
  窦姀想破头脑,也不知道能为什么......
  她不自觉地垂下眸光,下巴却在此刻被他指尖一勾。他的声音很轻很轻,似低喃:“你若想要,根本就不用下药......”
  她猛然抬眸,察觉到他身子渐渐热了,而自个儿腿边的某处,似也碰到了铁杵般的物什。她还不太懂是什么,却十分不安。就在窦姀心思慌乱之际,忽然瞥见窗外瓶翠的身影。
  一看到人,窦姀立马有了主意!
  她先稳住窦平宴,小声说道:“我心里是有你的,只是你也知晓我怕羞,只能吃点药让咱俩都忘忘了。”说罢,没等窦平宴从发懵中反应过来,她又弯眸,展颜一笑:“今儿是乞巧,咱们来吃交杯酒吧!”
  “交杯酒......”
  窦平宴犯迷糊低喃之际,窦姀已经把两盏酒斟好了。
  她把其中一盏安安稳稳送到弟弟手中,便嘻嘻一笑:“你可拿稳了,不准洒,否则吃不成我可要恼你了!”
  窦平宴神情怔怔,指上却愈加发力,牢牢拿住酒樽。
  但他到底是个吃醉的人,哪抵得过她有心为之。
  只见窦姀端着酒樽从他臂间穿过时,手背故意一碰,那手中的酒突然洒进她衣裳上。
  窦姀闷闷不乐地放下酒盏,握拳捶了下他的胸口,生气道:“你也真是笨,连个酒都端不稳!”
  说完便见他倒真迷蒙了,眸光倏尔一顿,委屈又难受,如犯错的孩子般垂下眼。
  “罢了,我宽恕你了!”
  她立即凑到耳边,嘻嘻笑道。好像不怎么在意似的,又宽容大气亲了亲他的脸颊:“你在这儿等着,我先去换身干净衣裳,一会儿咱再来!”
  窦姀麻利地从犯晕弟弟身上跳下,临出门前,顺手把屋里的灯都给灭了。
  一切,再次回到了那一夜...
  但又不尽相同。
  那一夜的窦平宴只是被她灌醉罢了。
  而今夜,这坛酒里却下了媚药,全都被他喝完了。
  第47章 送礼
  剩下的事, 自然就用不上她了。
  窦姀与瓶翠相视,瓶翠会了意,极快走进屋里。
  随着屋门一阖,她站在月色下静静望了片刻, 随后转身离去。
  这回能成吗?
  或许能成吧!
  她这样想着, 心却麻乱而跳。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41节   又觉得该为自己留点余地,一回去便到小庖房拿了两瓣剥好的玉葱, 熏眼睛用。
  窦姀打发走芝兰, 自个儿坐在闺房前的石阶上。
  月明如水,她静默望着那轮弯月。
  倘若这世间真有天孙娘娘, 那么今夜也该和牛郎在乌鹊桥上相会吧?他们尚且能一年见一回, 那自己和魏攸能见多少回呢?
  就像魏攸说的,不想见的人, 日日都能见到。而想见之人, 却不在身侧, 始终相隔一轮明月。
  要是年岁再走快些就好了。
  窦姀在膝头伏了会儿,登时望见院门口的一道影子。
  她心一跳,魂未定, 几乎看着他一步一步, 恼羞成怒地走来。
  窦平宴丁点笑都没,眼色沉得像死水。
  像行尸走肉,又像从坟墓中爬出来的人,在夜色中踽踽而行。
  回神之际, 这个人已然站在她跟前。目光下俯,居高临下地盯来。
  他神情淡淡, 怨念却像集结了百来年的孤魂,漠然问:“同一个把戏玩一次不够, 还要再玩第二次?这么好玩么,阿姐?”
  听得出他恼恨到咬牙切齿,一句阿姐在咯咯声下,语气是三尺的冰冻。虽然窦姀早做准备,也不防打了冷噤,胆颤心惊。
  她突然看见血。
  血从弟弟的手臂上渐渐渗出,渗成瘆人的一团,简直触目惊心,即便那血口子已经用粗布堪堪包住了。
  而明明她走之前,他的手臂还好好的!
  窦姀想去摸他的手臂,却被他冷傲地一避。
  只见他如一尊冰石,眉目淡而漠然,神情疏疏,诡异的平静下是风雨欲来。
  窦姀即便思虑周全,早给自己留好余地。面对他时,却不免心虚又惶恐。
  她的眼睛已被葱瓣辣的通红,像极了要哭。突然一下站起,片刻不慢抱住他的腰。
  她哽咽了下,半是佯装却究竟也有几分惶恐,登时便哭了出来:“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我真不想这样......可大娘子说,只要你纳了瓶翠,她便劝主君认下咱俩的事......”
  她断断续续地说完,哭泣不休。又哭到抽咽,只一个劲儿的求他别生气。
  可头顶却传来了抽气声,似是把气深深抽进肺里。一字一字声冷冷:“你个骗子。”
  “算计我一回,犹嫌不够,还要算计第二回 。”
  她突然感觉腰被人一掐,接着下颌又被紧紧攥起,不得不抬头直面他。他的眼底冰火两重,“阿姐,是你疯了,还是觉得我合该好骗?”
  “不是!”
  窦姀打断,理直气壮的。再一狠心,已经踮脚攀上他脖颈亲了上去。她察觉他气息显然一窒,瞬时舌探向他的齿间。
  他起先愣住了,未能反应过来。
  窦姀一鼓作气,舌尖敲向他的牙关。只这一下,那牙关便立马松开,任她无阻地滑进来。
  接着,腰被抱高,脚间稍稍离地......
  末了,她在他的怔怔中松开口舌,又重新站回原地。
  窦姀脸有些红热,忙用袖子擦了擦唇。再一看,他仍旧怔怔而站,同时望着。
  不过恼怒...好像消了很多。
  窦姀就知这招果然管用,手指又抚抚他的胸口顺气:“你还不明白吗?我好像要喜欢上你了,这回还真想同你在一块,想父亲母亲都不拦,都认我们,才答应下母亲帮瓶翠。”
  瞧着弟弟似震撼,又似不太信。窦姀忽然便抹两把眼泪,呜咽道:“这么些年下来,我只是一直不敢认自己的心,又被外物蒙蔽了,曾以为欣赏一人,便是爱慕一人。若非这些时日你守着,又让我恍恍惚惚悟透自己......”
  她说着,人又扑到他的怀中。
  窦平宴神思一颤,却不敢推开,不舍推开,也不能推开。手慢慢抚向她的后首,怔忪一问:“阿姐,你真的爱我吗?”
  窦姀点点头,却笑他眼是瞎的,“我日后,会努力不把你当弟弟的。”
  这话一说,她寻思他也该满意了吧,哪知他却说不要。
  窦平宴忽然摸到她的手,一根一根手指从她指间穿过,扣在一起:“我们做姐弟,做亲人,也做一双有情人。”
  这话真怪。
  窦姀忍住胃里一阵翻涌,又问他手臂怎么了。却见窦平宴低头看去,盯住粗布包扎的血口子,只说没什么,“一会儿血就止了。”
  他只能这样,割开口子,放出血疼到自己,才能让自己清醒抑制住,从浑浑噩噩的情海中挣脱出来。
  窦平宴想到一事,忽然又攥起她的脸,紧张却试探地盯着问:“阿姐,若我要抬瓶翠做妾,你愿意吗?”
  窦姀一听,第一反应就是他碰瓶翠了?
  可又警惕起来,想起刚刚他问的,以及他手臂还在流的血,怎么又不太像...
  这回她有先见之明,也学聪明了,当即摇头:“不愿,我不愿。”
  说完便听他长长一叹,忽然搂人入怀。窦平宴低头亲了亲她的脸颊,“乖乖,这样才对。”他无比认真地看过来,满意笑道:“好,既然你不愿,那便由我去回绝母亲,让她以后别再打瓶翠的主意。日后便只有咱们两人,好好过日子。”
  他要去回绝?
  窦姀眉心微不可察的蹙了蹙,大娘子虽说成不成都不怪她,可未必就是如此...
  她看得出瓶翠很想跟着窦平宴。
  瓶翠是大娘子从云家带来的远房表亲,走路标致斯文,娉娉婷婷,不输闺阁姑娘。起先窦姀还以为,是云家规矩教的好。
  后来她才从弟弟口中得知,瓶翠身上的规矩,是大娘子特意请了嬷嬷来教。
  云如珍虽懒得管事,却也算精明之人。这些年瓶翠一直仗她名头,在家里颐指气使,耍威风,就连昌叔都不得不礼让三分,云如珍怎么可能不知呢?
  即便如此,云氏也只像不知情一样。只要瓶翠做的不过,她顶多说两句,却不会怎么插手。
  更让窦姀印象深刻的是,还有一回,她被叫去主屋。那时主仆俩正在屋里说话,她便只好先在外头候着。
  她亲耳听见大娘子在屋里同瓶翠说:“你若真看上二爷,只管告诉我,我给你做主,让他纳了你。你也别怕,有我在这儿呢,谁还能说你不成?”
  窦姀看得出,大娘子十分看重、喜欢瓶翠。那么窦平宴既去一口回绝的话,也不知能不能成?又或许云如珍会不会因此迁怒自己?
  算了,这对母子真是槽多无口。
  窦姀不想管,也懒得管了。
  ......
  窦平宴回绝完云氏后,这件事就像一颗石子落入湖中,再没有音信了。
  事没成,窦姀前几天还有些不安,总怕云氏把自己叫去问罪。可一连等着......甚至等了半个月过去,这件事就好像没发生过一样,云如珍提都没再提过。
  每到中元、秋社这样的家宴,窦姀拜见,给云氏奉茶时,云氏也只是朝她吟吟一笑,前后待她并没什么两样。
  至此,窦姀也算松了一口气。
  这样的时日好像回到了从前,虽不用提心吊胆,却也要步步谨慎...
  可,和从前又不是那般一样。
  从前她在家,即便姨娘不在,却也还有弟弟这个亲人,与她相望相守,相互依靠。
  然而今非昔比,弟弟的情意变了味,却让她觉得自己仿佛一根飘在湖心的芦苇,孤立无援,岌岌可危。
  盛夏已过,秋初至。
  转眼到了窦云筝的生辰。
  今日一早,便有两个小厮照弟弟的吩咐,搬了两箩筐东西来梨香院。
  窦姀还以为只是普通的瓜果,哪知掀开一看,却是满满新鲜硕大的活螃蟹。她愣了愣,看向窦平宴:“你快拿走吧,我吃不得螃蟹,一吃便要患风疹。”
  他却笑道:“我知晓,所以这并不是给阿姐的,而且要阿姐送去三姐那儿,做生辰礼。”
  窦姀这才想起来,云筝最爱吃的便是螃蟹。每每逢节桌上摆的,自己一碟吃完了,乌溜溜的眼珠还总往旁人碟里看。
  自从魏氏的事过去,这些月以来,窦云筝再也没从前那么爱闹腾,自然也不再来梨香院。
  窦姀看向弟弟,有些犹疑:“我俩好长时间不说话了,我送的,她会收吗?”
  窦平宴却肯定道:“会。”
  他怎能如此肯定?
  窦姀心里不禁腹诽,云筝只是会收他这个弟弟的,又不代表会收她的?
  况且窦云筝从前就不讨厌弟弟,即便那日有了口角,这些天过去姐弟俩也好的差不多了。而她却不同,云筝从小到大都看不惯......
  要是云筝不肯收,退了回来,更能辱骂嘲笑自己一番了。
  想一想,她顿觉心慌紧张。
  窦姀刚说不愿送,哪知却被弟弟一把拉入怀里。他就像那好好情郎般捏她的脸,低声笑:“我都备好给阿姐做人情,又不用阿姐想,送去一趟的事罢了。况且日后咱俩成婚,她便是你姑姐了,难道阿姐还要和她老死不相往来吗?”
  “......”
  最后,窦姀被说动了,让人把两箩筐螃蟹送到窦云筝那儿。不仅如此,她又额外送去一些绣品:一只金丝线绣的福字枕头,忍冬纹绉纱袖袍,缀了明珠的藕荷色翘头履...这些都是她亲自绣的。
  而就像窦平宴肯定的那般,她送去的礼,云筝倒真没有退回来,甚至翌日还打发了灵锁登门来谢。
  转眼到了年底,赴京的日子越来越近。
  上京离江陵路程不短,动辄也要两月,而春闱便在来年的三月。到时去了上京,少不了打点一通,若要赴考,必要早点先行。
  这几个月,窦洪的身子总不大好。
  窦姀也能猜到,即便窦平宴总要跟他逆了来,对父亲还是心里有愧。这些时日他多加用功,不仅是为了考取功名后方便娶她,也是不想辜负父亲的期盼。
  他总盼着自己儿子能成才,比自己更有出息,作出一番作为来。
  她知道,再要不了多久,窦平宴也要像所有赶考的书生那样,动身前往上京。
  可是这些时日她看在眼里,窦平宴面上虽是下定决心,却也动摇不安。他总是担心她在家里会如何,有什么变故,甚至有一回,窦平宴竟还跟她提出,想带她一起去上京。
  当时窦姀一吓,立马便驳回。
  先是说了这路山遥路远,自己不喜欢舟车劳顿,一趟下来半条命都要没。又温声软语宽慰了他几句,让他只管安心去,自己会好好待在家里等他回来的。
  窦平宴虽是笑着应了好,可窦姀觉得,他不是那么心安。
  所以到了年关,也便是除夕夜的前五日,窦姀忽然深夜来到玉京园。
  因为明日晌午,他按理就该出远门了。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42节   这是她最后一回,唯一能离开窦家的机会。一旦错过,便再没有这样好的时机。为了让他安心离家,安心赴考,别老把心思留在江陵,窦姀想了好几个晚上,终于下定决心送弟弟一个礼。
  这个礼,是她喂他的最后一颗“定心丸”。
  从此之后,也算了却两人一段过往纠葛。他走他的阳光道,哪怕来日会试、殿试中得官家青睐高中,再至拔擢任官,也自有自己的一片通天。
  而她走她的小路,离开生养十几年的窦家,无论嫁人,营生过活,都不再干他的事。
  窦姀念罢,轻轻敲开玉京园的大门。
  ......
  她来的时候,窦平宴并没在看书,也没在收拾行李包袱,而是坐在窗边凝望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看见她进屋的时候,他显然很欢喜。
  再一细细打量,却发现今日的她很不一样,重新梳了妆,衣裳也熏了淡淡的花香。眉画好,粉敷好,就连口脂也涂得极漂亮,与以往不同,是滟滟清美的海棠红。
  窦姀一进来,便闻到屋里有股淡淡的酒味。再一看,果然见炕上的桌案还有半坛子酒。她笑着便问窦平宴:“明日晌午不就要走吗?怎么晚上还吃酒呢?”
  窦平宴只是一笑,并未答,又坐回去喝起酒。顺便还给她倒了一盅:“河东来的好酒,阿姐想尝尝吗?”
  窦姀莞尔,很自然地坐在另一头,接过弟弟递来的酒盏。本是闭目痛快一饮,下腹后却发觉这酒并没多烈,只是更醇香一些。
  二人边闲聊,边吃酒。
  一坛将近时,窦姀觉得醉意隐约上来,却不算太醉,而窦平宴的神色还如平常一般。
  她琢磨着,慢慢起身。
  走到他身侧,便主动坐到他的腿上,柔若无骨的手臂接而搂住他脖颈。他起先还是笑意淡淡,后来目光灼灼落在她微醺的脸上,轻轻一笑:“阿姐就这点出息,醉不倒人的酒也吃成这样?”
  窦姀却摇摇头,说没醉。
  当她的唇轻轻擦到他脸颊之际,窦平宴猛然一愣,接着便扣住她的后首交吻起来。
  情深时,她吸不上气,偶尔捶他两下,他才收敛些,抚着后背轻轻帮她顺气。等到她气息顺畅了,又掰起下颌继续亲吻。
  不知这样过去多久,一番才尽。
  她仍被他抱在怀中,却觉得热,手伸至腰际松开了系带。就在她还要褪下衣衫之时,手忽然被他握住。只见窦平宴目光发紧,眸底却一片清明:“阿姐,你知晓自己在做什么吗?”
  窦姀点点头,又往他的脸颊亲了一下,“我知晓。我若说愿与你结为夫妇,此后一体,你要我吗?今夜就当我为你践行,回来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此话落下,周遭瞬间寂静无声。
  他几乎不敢置信盯她看了很久,炫目烂漫的欢愉妄念在眸中绽开。他轻轻摸着她的脸,几乎小心到不能再小心,问她悔不悔。
  最终,在听到她极肯定的一声不悔后,窦平宴登时将人抱起,大步迈向里间。
  暖香盈室,烛火黄昏。
  窦姀望着银钩上半垂的帷幔,眸光漫漫。忽然帷幔被他伸手一拽,松松垮垮落了下来。
  温热的吻落在眉心,只是一瞬,弟弟的脸渐渐从视线中淡出。
  许是吃了酒,她现在反倒有些惆怅,总觉得心里失了一块。就在自己神思恍惚之际,身子随后被他用力一推,倒在香软的被褥上......
  他俯下身,烫热的气息风卷残云,铺天盖地而来。
  第48章 离开
  窦平宴从脖颈吻到胸前, 已将她的衣衫尽数褪了去。
  褪到只剩堪堪覆乳的抹胸时,他的目光停在那鹅黄罗绢上。窦平宴忽然摸了摸料子上的交颈鸳鸯,抬眼笑问:“这是阿姐自己绣的吗?”
  窦姀脸烧热,垂眸去看, 没想到他竟认得出, 遂点头。
  他忽然又亲了下她的脸:“绣得好真,连外头最好的绣娘也比得。这一双鸳鸯, 真像现在的我们...”
  红绡帐, 春情艳。
  她躺在榻上,怔怔盯住头顶帐面的宝相花纹, 眸底却不自觉潋出水光...当他的唇从脖颈边离开, 顺着胸口游离向下时,窦姀倏然出手抵住他的肩头, 声若蚊蚋:“你去...吃药。”
  窦平宴一愣, 随即笑了笑, 好。
  药很快煎好了,被他一碗饮下。
  床幔掀起,他翻身上来, 所到之处步步留情, 旖旎缱绻。她始终侧着脸,闭着眼,不知是心底明知伦理有违,还是假面求全太过辛酸......只觉这场情|事真是漫长又漫长。满室只有烛火半寐, 床帏还在摇曳。
  ......
  起先窦平宴发觉她还未动情,只亲吻抚慰了好久, 时不时凑到她耳边说几句暖情的话。等到她情意堪堪生出一点时,他终于一笑, 连忙褒奖地亲了亲她的眼眸,才扶着砥砺前行。
  情到深处,罗裙斜乱,松松垮垮堆在她的腰肢。窦姀香汗涔涔,只觉眼前什么都看不清,有一道极昏极黄的烛火照在脸上,热烫热烫的。她无法忍耐时,手指紧紧掐住弟弟的手臂,细牙合咬,抑不住稀碎呢喃。直到猝然推抵,眉心倏地熔进他一滴冷汗,冰凉哆嗦,双耳瞬间轰鸣,眼前灵光乍现,魂儿也飞去了九天...
  窦平宴火燎之时见她情动,一边俯头亲她,一边与她十指相扣,“阿姐,你是我的人了...”
  再起身,只见她眼边有了泪,双颊粉红,眸光生媚,整个人却像失了魂般。
  他这才想起方才是自己太过,忙从里衣中抽出一块帕子,细细替她擦过眼角的泪。
  即便云雨过后,他的脸依旧很红。如今是哪哪都欢喜,越瞧她,越是喜欢。
  窦平宴低眼望着她,目光渐渐下移,只见半点春藏小麝脐。他忍不住伸手抚摸她白软的小腹,竟是眉目含情道:“等我春闱回来就娶你,到时候要一个有咱们骨血的孩子,好不好?”
  窦姀起先走神了,还没怎么听清,只想睡过去。突然被他捏了把脸,人一下又清醒过来,不满的含糊说好。
  窦平宴终于乐意了,俯头就亲她的肚子。
  亲完,又用指头戳了戳,轻轻笑道:“等爹爹啊。”
  一番过尽,晚上窦姀趁着月色悄声离开。
  临走前他还不舍,抱着她亲了又亲。最后又神神秘秘说要给她个东西。
  窦姀见他极快下榻,从红漆格柜的最上方取来一只小匣子,脸红地递来。
  她打开一看,只见是一块绣了她名字的方帕。绣的跟他写的字差远了,歪歪扭扭,并不好看。名儿旁边,还有一只像野鸭的凤凰......
  窦姀:“......”
  窦平宴丝毫也不觉得自己绣得难看,只把她搂在怀中,求夸般低低道:“我绣了两个晚上呢,阿姐喜欢吗?”
  窦姀一惑,不确定又打开匣子再瞧。可瞧来瞧去都是丑的。
  “......喜欢。”最后昧着良心说。
  她一回去,便把这东西丢进箱笼里,和他以前送的首饰在一块。
  热水烧好,窦姀等不及便把自己浸在木桶中,想洗去身上的秽物。
  那时与他行事,她虽是有意引|诱,但到底还是觉得恶心。又怕他察觉出异样,便没怎么睁眼,只当是一场荒唐梦。
  如今她低头去看,看见身上诸多痕迹,不免触目惊心。哪哪都有发红的吮痕,尤其是胸口和腰腹处,甚至还有牙印...腿|心更有异样感,现在仍有些疼,只要一动,好像就有什么从身子出来,淌进热水里。
  热气腾腾,蒸的她几乎要头晕眼花了。
  窦姀一想起床帷里和弟弟尤云殢雨,胸腔顿时起伏,翻山倒海。不断搓洗着,搓红了全身,自己痛了,似乎才好受些。
  她都做到这地步了,给他编织罗网、温柔乡,只盼他全然信了自己,明日安心地离开。
  到了第二日,窦姀腰肢酸痛,睡到晌午才醒,也忘了去家门口送窦平宴。
  她梳洗完,便想再去府门前看看。哪知刚走到梨香院的门口,便见一小丫头抱着匣子过来。
  这小丫头是玉京园伺候的,叫映月,窦姀认得。
  映月把怀里的匣子递来,笑道:“里面有九十九封信,都是二爷写的。二爷已经走了,他特特嘱咐过,说姑娘若是思念,孤寂无趣时便打开一封看看,也当了解相思。”
  窦姀一愣,没想到他还写了这些东西。
  不过这匣子她也用不到。
  思念...
  窦平宴走了,没有人再逼她做那些她不愿、恶心的事,她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有心思想他。
  窦姀念罢,把这装信的匣子一起丢进箱笼里。
  下一步自己该谋划的,便是离开这个家了...
  有时候日子熬一熬,总能过去的。
  窦姀没想到从头一回弟弟表露情意,逼迫她到如今,已经快要一年过去。
  这一年里怎么过得,没人比她更清楚。
  有时候惧怕惊吓,有时候反感抗拒。她有无数回都艳羡过云湘与云筝,没有寄人篱下的身世,不用步步谨慎地活着。
  若非那逼迫她的人不是她从小相依为命的弟弟,她早跟人家争个鱼死网破了。
  她对窦平宴,是爱不得却也恨不能,只因她从前把他和姨娘,都视为自个儿最重要的人。
  上一回窦姀挑挑拣拣了半布袋首饰,让苗婆子托小荣哥去换,已经换回来三十两。
  除却给小荣哥的二两银子,她到手还有二十八两。
  窦姀原先是想,只要窦平宴一离开江陵,她就去求云如珍。
  且不说云氏手头还欠一个人情,单是为了儿子,云氏应该也不想窦平宴娶自己吧?所以若她相求,云氏大体是愿意结魏家这门亲事的。
  可是嫁到魏家,真能万事大吉吗?
  虽说魏攸是她心目中最好郎君的模样,可窦姀想起魏攸那坎坷的身世。他是魏氏名义上的嫡子,却也有被自己爹打得半死不活的一日。
  若自己嫁去......即便魏攸担保过,不会让她吃苦。可随着时日见长,窦姀却隐隐有些担忧,日子未必就能过得安然。
  况且她为了让弟弟安心离开,已和他有了男女之事...
  如今自己配不上魏攸,也嫁不了魏攸了。
  几番计较下,窦姀现在最想做的,就是去找亲娘——曾经与自己在梨香院相依为命的马姨娘。
  等找到姨娘,她再用手上的钱财购置几间铺面,和一座小宅院,让姨娘和自己不再漂泊无依。此后做些小营生,不用再寄人篱下。
  除夕这日,窦府办了家宴,一家人热热闹闹过起年来。
  八仙桌上摆满了菜,旁人乐呵旁人的,窦姀只默默吃着。酒过三巡,一道影子落在自己脚边,接着便有只手拍了拍她的肩。
  窦姀一回头,只见主君亲切地笑道:“姀姐儿,有想吃的便多吃点,你太瘦了...”他温声劝着,不知怎么忽然哽了下,“你性子太柔静了,这样不好,容易遭人骗。今日若得空,跟几个姊妹说说话也好......”
  她诧异地抬头,只见窦云筝的目光正好也看过来。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43节   与自己视线相触时,窦云筝急忙低下头吃东西。而圆桌另一头的窦云湘,始终自己吃着饭,未曾抬头看来一眼。
  窦姀望向窦洪,他和蔼笑着,眉眼处却已经生了几道细纹。
  这个她曾经唤作“爹爹”的男子,在她儿时记忆中年轻英俊,却不怎么同人亲近的大人,没想到十几年过去,他也变得不再年轻。都说韶华易逝,可这是窦姀头回真切的感觉,原来时日过得这样快。
  窦姀和这个父亲从前不怎么亲近。
  他是地方知府,为民生操劳,忙公事,本就很少能见到人。加之姨娘偷情的事暴露,窦姀已知晓自己不是他的血脉,对这个主君便只剩害怕和谨慎了。
  窦姀低下头,小小应声是,“姀知晓。”
  窦洪见她如此,似是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来。
  他抬头望了望夜色,便招来一个婆子说:“姀姐儿喜欢吃杏酪鹅,再去庖房取些来。”
  ......
  用完晚膳,窦姀本想找云氏述说离家之事。只是没想到,窦洪身边的小厮先一步找来,说主君在书房等她。
  窦姀跟着小厮来到书房,便见屋里点着灯,而窦洪还在桌边执笔写字。
  看见她来,窦洪才把笔轻轻一搁,招了招手:“过来吧。”
  窦姀不知道他找自己来是为了什么,只能小心不安地走到书桌前。忽然便看见桌上有一大包银子,足足有二百两。
  “我知道你这两日都在忙什么。确实,你走了对宴哥儿,对大家都好...”
  窦洪望了眼她,轻轻将这些钱推到她面前:“好孩子,走吧...去找你姨娘,走得越远越好,以后就别再回来了...”
  窦姀倏而垂头,静默少焉。
  再抬头时,却看见父亲眼角的泪花被极快擦去。
  第49章 重逢
  窦姀没有拒绝, 而将那一袋钱牢牢抱在怀中。
  不知为何,她的心中很难受,一种言不出道不明的异样。
  她也不曾抬头看窦洪,低低的视线只落在自己鞋尖上。
  岁寒, 天到了最冷的时候。屋子里烧了火炭取暖, 却熏得人眼睛干涩。
  她默默站着,半晌后才听到那人开口:“爹爹还记得你小时候是个机灵孩子, 玉雪可爱, 也爱笑,人人见了都夸。可是时日渐长, 爹不知为何, 你的性情也变了,变得不爱跟人说话, 总是谨小慎微的做事......你这样不好, 以后离了家, 走到外头,一个闷头不知的人是容易吃苦头的。”
  窦洪说完这话,本以为她会听训轻轻嗯了。毕竟这么多年以来, 这个女儿一向如此, 沉静又内敛,只垂首听吩咐。
  不像云湘与云筝,她俩要跟机灵些。湘姐儿虽也温柔,可一遇上不合心意的, 便会撒娇撒痴,进取有度, 也不教人讨厌。筝姐儿则要略逊一些,没那么多弯弯肠子, 但好歹会闷气地驳人。
  但窦洪没有想到,此话一出,她却抬了眼眸,直勾勾望来:“我性情变,不是年岁渐长的缘故,而是当初道士算的一命。所有人都觉得我天命不祥,避之不及,父亲更是因此将我送去庄子住。若非有弟弟,我岂能两年后就回来呢。”窦姀说罢,忽而望向他:“爹爹......姀真的不祥吗?”
  窦洪闻言,却沉默住。
  是啊,当初她出世时,老太太就病了。
  后来过了几年,府上来一算命的大仙,便说她命中与老太太相克,是不祥之人。那大仙点出的般般皆符合,让众人为之一惊,因此他才将她名中的“云”字抹去。
  后来为了保重老太太身子,又将她立即送走。
  这么些年里,窦洪很少过问她好不好,有没有生病。因为他还有云娇、云湘、云筝三个承欢膝下的女儿,阖家欢乐时,很少能想起她。
  年岁就这样匆匆过去,直到马绫玉携她逃命,宴哥儿又重新把她接回家里。他看见她这样瘦弱的皮相,远没有云娇等人的丰腴,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亏待这个孩子很多年了。
  窦姀垂眸说道:“旁人都说我天命不祥,这么些年,连我自己都信了。家里上下,人人不肯搭理我,只有弟弟还真心待我。若没有姨娘和弟弟,姀真不知这些年要怎么过去。后来姀遇到了一人,那人告诉我,天命是庸人自扰的托词,人的命都是握在自己手中的。就好比将来会生什么事,不由天说了算,而是取之自身想如何行。”
  这是她头一回向自己父亲坦露心声。窦姀有些紧张不安。
  他听后缄默少许,忽而问道:“那人是?”
  “便是魏郎君。”窦姀回答,想起他时,本是愁容的脸上难得有了一丝笑。
  窦洪闻言愣住,才想起半年前魏家曾上门提亲,礼数十分周全。
  他瞧得出魏家那小子爱慕姀姐儿,也瞧得出窦姀亦是喜欢他。这两人男才女貌,本算天造地设的一对......
  窦洪心有所慨,盯着女儿认真说道:“那魏氏是个好的,品学兼重,我原就属意他。本来咱两家也说过日后再议亲事,你若还想,不如爹爹打发人去魏府通传一声如何?让你们也快些成婚了。只不过,前两月倒是听闻魏攸离开江陵,不知如今人还在不在家中......”
  窦姀没想到他还愿意成全自己。心里有事,却苦笑道:“不必了......如今我也够不上他......”
  她并未解释过多,只跪地上,头深深伏地,朝窦洪拜了一拜:“这些年姀待在窦家,却并非爹爹亲生。爹爹还愿收留姀,姀已是万分感激,不敢忘收养之恩。可惜一别,与家中再无缘分,若有来世,当涌泉相报。”
  她心里哪能不清楚,若窦洪真不顾这些年父女情分,早把她发卖或杀了泄恨,哪还会在她决心离开之际,给了二百两的盘缠做容身之所。
  窦姀再拜别父亲,却见他默然静坐上首,神色复杂。他的手抬了又抬,似是想最后再嘱咐点什么,却终究未能说出口。
  ......
  翌日的晌午,离家的马车已经在角门候着了。
  窦姀原先打算用大娘子欠的人情,去求她帮自己离开。
  但窦洪已经提前做了主,她便将这人情用在梨香院上,求云氏在她离开后能给苗巧凤、芝兰和几个小丫头都安排个好去处。
  好在云如珍说到做到,答应了。
  窦姀临走之前,将自己未变卖的、仅剩的首饰全分给她们,做些体己钱。
  又特特嘱咐芝兰:“我已经和大娘子说好了,我走之后,大娘子便会安排你去祠堂做洒扫的活儿。你不必担心被分到大爷那儿了,祠堂离清风馆是最远的。”
  芝兰一边听着,两眼泪涟涟:“离家了后,姑娘可万万要保重自个儿......”
  窦姀一笑,点点头。转而看向苗巧凤,只见人一直不吭声。
  她拍了拍苗氏的肩头,嘱咐要和芝兰她们多加照应。又见苗巧凤的眼眶突然红了,自己喉间也不免一哽,最后笑道:“我是去找姨娘了,怎么哭得倒像咱们生离死别般。嬷嬷都是走过四十来年的人了,还看不惯离散呢?没准走了两日后,早将我这个姑娘忘到九霄云外去呢。”
  她越说,苗婆子便生气地一拍她的手:“姑娘真真是没心的人,自己要忘了老奴,还要这么揣度旁人!”
  众人难得破涕而笑。
  未时三刻的时候,窦姀来到角门,独自坐上离家的马车。护送她离去的,还有昌叔和几个家丁,都是窦洪事先安排好的。
  舆内昏暗,马蹄踢踏,珠帘轻响。
  窦姀靠上木枕,眼前不免浮现起窦平宴刚把自己接回窦家的那个夜晚。
  那时她是因为自己孤苦伶仃,漂泊无依,有弟弟相陪,才有勇气重回这个家......没想到如今促使自个儿宁愿离开,都不愿留下的,却是因为他的情意,因他为世所不容的情意......
  回想这些年,还真是舍不得。
  她想起曾经与苗氏、春莺、芝兰囿于梨香院,在这一方小天地里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
  她们会围炉烤橘子,会在夏夜树下乘凉调笑,会在除夕里一块看雪、剪窗花,谈天说地。那苗婆子还老是自豪地说,自己吃过的面线比小丫头走的路还长呢。
  这话窦姀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还有春莺......
  春莺吃醉时说,这一辈子都对不起她......
  即便春莺背叛过,可窦姀发觉,自己对春莺的死最终还是无法挂怀。
  那不是一条便宜、能买能卖的性命,而是一个鲜活的人,曾经也能说会笑,有时心直口快,还老为自己打抱不平。相陪走过这些年的光阴......
  她虽跟芝兰她们说的轻巧,没想到最后最舍不得的,也还是自己。
  ......
  走了大半日,马车已经行驶到城郊。
  正月的寒冬,大雪纷飞。路面积雪,马车走的并不快。虽才出了城,却并未走几里路。
  城郊多草木,还有高大的灌林。可惜现在是冬时,放眼望去,远远一片银装素裹的林子,并不见苍翠。万物寂静,没有栖息的鸟雀,连河流都结了冰。
  江陵繁华,在中原的腹地,江河众多,渡口也多。往来漕运热闹,迎四方之客。所以也不像别的州县,出了城后便少见人烟。
  这一带城郊农田万顷,有许多村落。光一路走来,窦姀已经见了五六个,有大有小,零星分布。
  时辰一点一点过去,窦姀见天色将晚,便带家丁们在这附近找了个客栈借宿。
  郊外的客栈不比城里,还兼做酒家生意。来郊外借宿的大多都是赶路之人,身上盘缠不多,吃喝并不讲究,只够温饱即可。因此这里的客栈只有两楼,不过也够这些人打尖了。
  其实窦姀并不知道姨娘和张伍离开江陵后,又乘船去了哪里。
  而知道姨娘去向的只有一人——那便是当日送姨娘离开渡口的徐老三。
  窦姀曾从姨娘口中得知,徐老三平日就住在长平街的码头,做些赶渔的活儿营生。她若是能找到徐老三,也便能从他口中问出姨娘的下落了。
  可......事并没有那么好做。因为这回,窦洪也派了昌叔和几个家丁护送。
  她清楚姨娘所犯的事,窦洪恨不能杀之而后快。若是昌叔知道了姨娘的下落,那么窦洪也会知道。这样一来,姨娘的性命便堪忧了,逃也白逃......
  而窦姀自己,又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有人护送赶路,那是再再安全不过。
  可这样一来,她又要如何得知姨娘的下落呢?
  窦姀为此,思虑了良久。
  到了客栈外院的边上,窦姀踩着杌子从马车下来,昌叔陪她一起进门。
  拾阶而上,刚迈过客栈大门的槛儿。忽然有一道颀长的身影从她眼中经过,那人肩背着一个大包袱,也像是赶路回来的人。青衣长袍,步履生风,正直直往二楼的楼梯走上去。
  窦姀一愣,即便隔着幕篱白纱,却也还是认出他来。
  魏攸...竟会是魏攸!
  正月初一的,他怎么会在这儿呢!
  第50章 杀人
  昌叔显然也认出了他。
  昌叔见窦姀望着他的背影看了许久, 直到人都走了,她还在那儿呆站。不免小声问道:“今儿真是赶巧,竟在这碰见故人。姑娘可要老奴去找魏郎君,引他下来见见?”
  窦姀回过神, 摇头笑道:“不必了, 见了也无甚用处。离开江陵前我还能远远见他最后一面,已经很欢喜了。”
  一走到柜台前, 掌柜的见来者两人穿戴体面, 身上虽无多少金银绶带,但举手投足间有礼有仪, 并不像寻常讨日子、为钱奔波的人家, 连衣料缎子都是上好的,但不显张扬。
  都说出门在外, 财不外露。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44节   掌柜是个人精, 只眼珠咕噜一转, 便大约猜至几分来者的身份——
  应该是高门大户出来的。老的这位客官约莫四十,虽瞧着宽眉善目,但周身一股威严之气, 目光精明, 似是府上的管事。年小的这位则是女子,虽戴幕篱看不太清相貌,但身段纤纤,气韵如兰, 许是府上的小娘子。
  而他们身后,还跟着八个身强力壮的家丁。
  掌柜的一看便知这是大主顾, 急忙笑眯眯迎上前,招呼店小二倒茶递水。
  窦姀与掌柜闲说两句, 要了两间头房,四间稍房。
  签字画押时,她目光顺道在掌柜纸簿上一瞟,发现魏攸的名儿与自个儿正邻着,就在自己的隔壁五间。
  她在西十二房,他则宿在西七。
  付好银钱后,窦姀正想招呼家丁们上楼,昌叔忽然被掌柜的叫住。
  只见那掌柜朝店小二递了个眼色,小二喔喔两声,急忙从木屉里翻出一个册子,递上来。
  掌柜接过,朝昌叔神秘莫测地笑笑,一边翻,一边指册子:“贵人可还要鸨儿?咱家这还有几个秀色的红倌人,会唱拿手小曲儿呢......”
  这话一说,昌叔显然愣住。
  他这些年从未逛过窑子,即便手头有了赏钱,那也都是揣回兜里,用在一家老小上。
  况且现在姀姑娘还在这儿呢,昌叔不免有些尴尬,摆摆手拒了。
  窦姀就在旁边,哪能没听见。
  她没想到这郊外田庄,一座小客栈还做皮肉生意,整的像勾栏,只不过妈妈成了掌柜的...现在昌叔都被问了,那么魏攸...她一念及,有种别样的滋味。
  掌柜吃了昌叔一瘪,颇是遗憾错过这样的大主顾。
  彼时又见窦姀看来,心头一燃,忙堆起笑脸:“自然自然,若是小娘子想听小曲,咱家这儿也有......”
  窦姀:“...嗯...我不必了。”转头招了昌叔上楼。
  ......
  窦姀进了厢房,仔细安妥藏好贴身财物,又带着人楼上楼下浅转一圈。
  这是一家再普通不过的客栈,前院歇马修车,后院晾衣晒被。
  一楼有烧饭的厨灶、米缸菜杠、酒窖,大堂的西北角陈放数十张的小方桌,有茶水点心,专供旅人临路打尖所用。
  大堂的正中,还挂着一牌匾,笔走龙蛇写到——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窦姀默念,倒还有股江湖气。
  虽是正月初一,但因江陵是富庶之地,买卖也多,来客栈借宿打尖的人并不少,男女老少都有。
  有过路的商队,有赶考的书生,也有拖家带口来江陵投奔的......
  窦姀想到魏攸...
  那么他又是因何会出现在这里呢?
  她忆起昨晚上窦洪提起,说魏攸曾在两个月前离开江陵。去了何地,做什么事并不清楚。那么如今,他是回来吗?
  从前在家中,她常盼着逢年过节他能来窦府,与自己见上一面。
  而今日魏攸就在这客栈中,她反而近乡情更怯。
  天黑了,窦姀和昌叔刚回到厢房,便见店小二端着饭菜进来。
  客栈建在郊外,膳食自然也不比繁闹的城里,有各种山珍海味。
  这些菜都是从附近村子收来的,眼前只有干煸冬笋、辣萝卜、莼菜羹,还有胡饼。肉便是客栈自养的,做的一道熨鸡。
  店小二放下饭菜走后,窦姀便招呼昌叔过来。
  昌叔起先讲究规矩,总觉不妥,窦姀便笑道:“规矩都是高门院儿里做给人瞧的,旅途就简,咱哪还讲究那么多?况且我今日这一走,也不会再回江陵了,咱们日后不再是主仆。你在窦家做了二十年的管事,也是看我从小长大的,姀敬你如长辈。”说完便拉昌叔坐下吃。
  虽在路上,这顿饭却吃得格外安心。
  昌叔时不时与窦姀说些府上的趣闻儿。
  以前窦姀老待在梨香院里,不爱外出,虽也在窦府,一些事却是听也没听过。
  聊到瓶翠时,昌叔忽然一顿,神神秘秘。
  他看了看外间,那四个家丁仍在坐地上窃窃私语,似乎没人留意过来。
  昌叔放下心,便低声问窦姀:“姑娘难道没发觉,大娘子对瓶翠特别好吗?不管是吃穿用度,还是赏赐上......”
  大娘子待瓶翠是不同,甚至欠个人情都想让瓶翠做弟弟的妾室。
  窦姀起先以为,云如珍这么做,不过因为瓶翠是云家的远房表亲。一个自己娘家的人,安排做儿子的妾室自然也更放心。
  可她看昌叔现在古怪的神情,又觉得事情不是那般简单。
  昌叔这么一提,她想起无论瓶翠做什么,娇纵还是耍威风,只要不太过,云如珍都会纵容。
  而丫鬟婆子们见瓶翠得大娘子喜欢,十分巴结瓶翠。除了唤的名头不同,几乎要比上正经姑娘了。
  可瓶翠性情如此,云如珍又是个精明的。若只是远房亲戚,祖上下来血脉都不知淡了几层。
  云如珍若只是顾念云家的情分,也不必一直留在身边,给些钱财送回家岂不是更好?
  窦姀突然想到,瓶翠刚及笄,也没比窦平宴大多少......
  她从前没有仔细观察过,如今一寻思,瓶翠的模样......与云如珍似是有几分相像!
  难道瓶翠是...
  窦姀心有所疑,愕然抬眸看昌叔,却见他讳莫如深,不再说了,似乎只要她会意了就好。
  可她一想想,只觉得自己疯了。
  怎么可能呢,若真是亲生的,大娘子怎么会把瓶翠指给窦平宴做妾呢!
  真是荒唐古怪!
  窦姀惊骇地揉了揉额角,只觉混乱,也不再细想了。
  管他们如何呢,左右自己已经离开了。
  抛开方才的话,窦姀再度拾起碗筷,与昌叔一起吃。
  没吃两口,便听到有人敲门。
  “客官,奴家是来送茶添水的。”
  女音娇媚,一进屋,浓郁的脂粉香扑鼻而来。
  掌柜的也真是...
  都说了不要。这哪里是送水的,分明挂羊头卖着狗肉。红倌儿扭扭腰臀添水之际,已经抛了三四波媚眼,连几个家丁的魂儿都勾了去。
  昌叔重咳一声,他们才正了脸色端坐。
  ......
  夜晚入寝前,一个家丁左顾右看,悄悄进了门。附到窦姀耳边小声说道:“姑娘勿要出去,外头好像有两个贼!”
  窦姀一愣,忙遣人去隔壁厢房把昌叔叫来。
  昌叔显然刚入睡没多久,被人叫醒后外衣还没披好便赶来。
  瞧一屋子人都到齐,昌叔警惕一问:“究竟怎么回事?”
  那家丁极小声道:“方才小的去楼下取酒,瞧见两个商客模样的人上楼,鬼鬼祟祟的。小的瞧见其中一人手里握着粗布袋,那粗布袋是捆好了,应是装人用的麻袋,另外一人袖里藏了匕首。此二人上楼时东看看,西看看。小的不放心,也尾随其后。见他俩最后虽是往东边那排厢房拐了,却还往西边看了好久,嘴里数着什么。”
  西边......
  窦姀不免蹙眉,自己住的,正是在西边......
  是贼吗?
  还是杀人越货的强盗?
  这回她带的钱财颇多。虽全然谨慎,但难保有心之贼盯上。难道真是冲他们来的?
  窦姀只觉心轰轰乱跳,头回出门便遇上这样吓人的事。
  她想了想,便先让人把屋里的灯全灭了。
  两个人守在房门左侧,两个人守在房门右侧,其余四人躲在床栏后头,她和昌叔则藏身到墙边的桌布下。
  屋子寂静无声,两人蹲了一会儿。
  昌叔属实也被今晚的事吓到了。
  如今年头太平,他陪主君行车外出,这么些年也没见过打家劫舍的事。
  看见身边还在发颤的姑娘,他心里一叹,低声劝慰道:“不过两个小贼罢了,咱们家这几个家丁身强体壮,都是懂些拳脚功夫的,姑娘不必怕。”
  窦姀点点头,后背已经出了微汗。
  两人又等了会儿,就在一炷香快过时,突然有个家丁从门边蹿来,小声说:“姑娘别怕,贼惦记上的不是咱们!小的刚刚扒了点门缝往外看,见那俩贼人鬼头鬼脑,进了我们隔壁的厢房...约莫是,咱们前头的五间。”
  前头的五间?
  窦姀一惊,不正是魏攸那间!
  她立马弓腰从桌布底下出来,跟着小厮扒开一点门缝。
  只见——廊外光线昏昏,彼时砰的一声摔门巨响。
  她睁大眼睛,忽然看见一人捂住腹部,从那厢房里仓皇逃出。那身影无比熟悉,曾在梦中出现过数回,即便周遭晦暗她也认得出,就是魏攸!
  这是追杀,他被刺伤了!
  第51章 护送
  他往西边的廊上跑, 正好是她厢房的方向。
  窦姀大喜,急忙从门边探出半截身子,朝他招了手。
  月色昏暗,外廊很难看清什么。但就在那抹影子探出时, 他倏而瞪大了眼, 似乎还真认出她来。
  他跑得极拼命,就在堪堪跑至窦姀厢房之际, 被她拽了进屋。
  门阖上, 两人气喘吁吁躲在墙角。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45节   他猛然看向她,见她噤声, 指了指埋伏在门后、蓄势待发的四个家丁。
  不过须臾, 门又砰的一声被踹开。
  只见两个提刀的影子照在地上,左瞧瞧、右看看, 刚往前走两步, 已被人从后袭击, 死死的制服在地。
  这四个家丁眼疾手快,先将人敲晕,拖进门后。
  又埋伏了许久, 确保外头再没同伙后, 才悄然关紧了门。
  屋里重新点上灯,光线亮起。
  窦姀回头看魏攸,却见他跌坐墙角,脸色苍白, 一手死死捂住左腹,血正从手背的罅隙蜿蜒渗出。
  她一惊, 忙去包袱翻找止血药,找到后和干布一块递给昌叔。
  昌叔帮他换完药, 又掺扶他喂了些水和送服的止血药后,魏攸的脸色逐渐恢复,已然好上不少。
  魏攸望着她心急、忙活一团的模样,不免扯起嘴角,失笑:“别怕,无妨,不过小伤而已,并非要害,我死不了的......”
  窦姀仍在心悸,点了点头。
  她望了眼地上两个五花大绑,被敲晕的贼人,又看向魏攸:“这二人......”
  只见魏攸扶着墙站起,阖目凝神了会儿,便去端来木架上的水盆。
  当他扯开蒙在两贼人脸上的黑布,看清面孔时,不免愕然,竟是能唤出名字的。
  他蹙眉盯着,目光凛然。
  端起水盆,便往那二人的脸哗哗一泼。
  ......
  审讯完,昌叔递了个眼色,几个家丁立即把人拖走。
  魏攸回头看窦姀,唇边竟有了一丝苦笑:“他们是我继母的人......这么些年,每逢父亲打骂,都是她拦住相劝。我原以为她待我是真心,没想到这回竟是下定不让我回去的决心。”
  窦姀听闻一愣。
  他的继母......是她前几回见到的魏大娘子吗?记得那是个再和善不过的人。甚至上门提亲的那回,魏大娘子为了儿子亲事,跟云如珍陪笑脸,磨了好久嘴皮子。
  “我没想到她为了杀我,竟会如此大动干戈。就连今夜来我房里送茶的红倌儿,都被她收买下药了。我若非意识到茶水不对,恐早已死在房里了。”
  魏攸的声忽然凉了几分,“也不知我那个爹,是不是也想我死。”
  两人在桌边默默坐了有一会儿。他垂头凝思,窦姀也没有说话。
  从上回他来家里提亲,将将要半年过去。这半年中她只知道他曾离开江陵,至于做了什么,又为何回来,窦姀全然不知。
  即便他不在江陵的那会儿,逢年过节也还会让人捎了东西来,只不过都被弟弟拦下了。
  过去良久,窦姀给他倒一盏茶,才问道:“那你以后打算如何?”
  魏攸闻言沉默。
  他端起窦姀倒好的茶,一口饮下,与她说起这些时日自己的所行。
  ——那日议亲没成,他在家中消磨了两日。
  本想再上窦府问问缘由,可那时他在翰林院的旧友忽然来信说,吏部要在前两年的进士中选官举荐,他才因此匆匆去了趟上京。但没想到,他那个父亲竟收买了吏部的人,算计他...
  魏攸一时拿不定主意,他如今也成了无家可归的人。
  家......这样一想,其实自从母亲死后,他早就没有家了。他没有主意,而是看向窦姀:“那小娘子今后有何打算?难道也是要离开吗?”
  窦姀点点头:“嗯,我要去找我的姨娘,以后不会再回来了。”
  魏攸闻声一愣,听到她不会再回来时,心中竟是失意,一种看不到前路曙光的失意。
  不回来了...可他原来还打算安身立命后娶她呢。
  魏攸望过来:“是窦家赶你走么?”
  窦姀摇头,只说:“是我不愿在家待了。我那些时日过得并不好,总是胆战心惊,又寄人篱下。换一个地方,没准能活得随心些。”
  他本想问缘由,但看见她这番神情,便是怎么也问不出口。
  魏攸默了又默,忽而道:“不如我陪你去吧。”
  窦姀蓦地抬眸,惊诧不已,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却再次勾唇浅笑,肯定道:“我是说,你想去何处,我都护送你去如何?我会些拳脚功夫,你别看我今日虽伤着,主要还是受了阴招。但若护送你,我必定事事留心!”
  “可你不还有自己要做的事吗?”
  魏攸遂一笑:“那事不急。前头你救过我一命,今晚你又救了我一命,我可欠你两条命呢。你要去的地方,我总要把你护送到才放心些。”
  窦姀闻言,认真寻思起来。
  她本来发愁,要如何瞒着昌叔他们,找到徐老三问出姨娘的下落。若有魏攸加入帮自己,岂不更容易些......来日抵达姨娘所在的州县,便可让昌叔先带人离开,再由魏攸相陪去找。
  这样一来,既不怕姨娘的下落被窦家知晓,也不怕自己有什么性命安危了。
  窦姀想了想,欣然接受了魏攸的提议。
  ......
  第二日,魏攸便私下出门,照她所说的,回到长平街的渡口找徐老三。
  窦姀则在客栈里等他回来。
  黄昏时分,有人敲响了房门。
  窦姀开门,正在他笑意盈盈地站在门口,手里竟还握着两串糖人。他长身玉立,挥去衣袍的雪。夕阳余晖穿过窗牖,落在衣肩,一切显得那么静谧美好。
  好在昌叔带着小厮们正在客栈楼下用晚膳,并不在跟前。
  窦姀忙招呼他进来,小声问:“可找着徐老三,问出姨娘的下落了?”
  魏攸颔首,见她递来的茶水,只接过,却不着急喝,而是先与她说起。
  ——原来当初马姨娘和张伍成功逃离后,便是搭上渔夫徐老三的乌篷船,才抵达扬州的。两人如今隐姓埋名在扬州过活,就住在望乡桥旁的桐花巷里。开一间铺面,生意兴隆,做小营生过活,日子还算滋润。
  魏攸继续说道:“那徐老三还告诉我,当初姨娘逃命后,便想将你一起接去扬州,所以特特托徐老三去找窦家二郎,希望他能看在与你往日的姐弟情面上,相帮一手。可惜他不愿,徐老三连你面都没见到,就被赶了出去。”
  窦姀闻言,倏尔一怔:“姨娘曾还找过我?想接我走?”
  她的眼眶忽然湿润,泪珠子悄然涌出......
  可明明当初小年传的话,告诉她徐老三是这样说的:你不用再等她,你娘也不来接你了,要你日后好生照顾自个儿。
  她才因此认定姨娘抛弃了自己。
  是小年骗了她......小年受窦平宴的命令骗了她......好让她心生绝望,死心塌地的跟他回家......
  若不是他,自己或许早和姨娘在扬州团聚了!
  多少个日夜,窦姀都以为姨娘不要自己,只管和男人跑,任她自生自灭......她委屈过,绝望过,甚至怨过、恨过姨娘,但往往怨恨不了多久,她一想起姨娘曾经温言软语、抱她、哄她睡,总怕她冷了饿了,她便再也恨不下来。
  她哪能不清楚,姨娘也有自己的苦心。当初若不是为了她,也不会背上人命债......
  窦姀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刻哭得狼狈,还是在魏攸跟前。忙要攥袖子胡乱擦两下,忽然眼前递来一块帕子。
  抬眸,见他轻轻说道:“我虽不知你遭遇了什么,哭得这样伤心。你若想与我说,便把我当个知己诉说。你若不愿,我便陪你一直待着,如何?”
  窦姀听完眼更红了,心一横。忽然上前一步,将脸缓缓埋进他的肩头。不同于窦平宴身上细腻的香味,魏攸身上气味温暖,清新如竹却很陌生。
  她只小声哽咽着,没有说话。
  而魏攸正相陪,垂目望着手中两根糖人,直到日头落山,天全然黯淡。
  ......
  知道了姨娘在哪个州县后,翌日,窦姀和昌叔等人便从客栈动身离去。
  从江陵到扬州,一直顺大江而下,途径鄂州、九江、池州、宜州等地,路上跋山涉水。渐渐的,也走过了寒冬,迎来初春,冰雪消融。
  他们所见之景有万顷农田,清早第一抹曙光亮起,便有佃户拿了锄头在田间耕作,傍晚带月荷锄归。
  有零星的村落,黄昏时袅袅炊烟,和夜晚灯火繁喧的市井小镇。
  魏攸也在一路相陪。
  他虽自称是护送,可有时窦姀问他还会回江陵吗,他却摇头。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
  三月的某天,车歇草原,是莽莽黑夜。
  他躺在草地上,枕着胳膊,看向窦姀时目光却如星辰般闪烁坚定:“人这一世本就很短,更要由着心走,随性过一辈子。要是总受世间规矩所束,哪是来世游玩一趟呢?分明是受一趟的累。”
  初春的夜晚也开始回温,没有寒冬那么冷,夜风习习,不远处的昌叔和家丁们正在烧篝火说笑。
  “随心...”
  窦姀收回远方的视线,揣摩这个词,却笑道:“可你明明还没定下自己要去哪里,又是随什么心?”
  “我虽没定,但你定了啊。”魏攸笑笑道:“我随你的心,我的心一直是——”
  他忽而凑近她,脸灼烫,轻轻吐出两个字:“娶你。”
  第52章 扬州
  夜风轻拂, 是吹不散的热。
  窦姀愣怔了,目光瞟向远方山野的篝火,以及吃馕饼闲聊的一干人等,思绪万千。
  在这一瞬, 她也想起某个寒冬夜里, 那人含情说道,等我春闱回来就娶你, 到时候要一个有咱们骨血的孩子, 好不好...
  怀里藏着的玉珏忽然微微发烫。
  她本将窦平宴送的首饰、书信悉数留在梨香院,却唯独带出来这块玉珏。
  这块玉珏, 是她对从前弟弟的唯一念想, 那时两人只是相依为命的姐弟。她已经把它带在身边很多年了,离了它, 反而会觉得不适应。
  窦姀回过头看魏攸, 这是她从前想嫁的人。不知何时, 光阴已在两人中间走过几轮。
  “那日我去你家提亲,不知为何却没提成,令尊只说亲事咱们两家日后再议。而如今你离开窦家, 我也决心离开魏家, 那你还愿意嫁我吗?”
  他低眸说着,声很轻,似是在害怕什么,而不敢看她。
  还愿嫁吗?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46节   窦姀原是不打算嫁他, 也想让自己死了这条心,本就是够不上。她无心遮掩缘由, 只叹一口气:“我如今已非清白之身。”
  魏攸闻言,倏尔抬眼看她。
  似有一瞬的错愣, 当即却道:“清不清白于我而言并不重要。什么叫清白?我喜欢的娘子是温柔、是救我命的小菩萨,不管如何,她一直是清白的。我想问的,只是你愿不愿与我永结秦晋之好罢了。”
  她原以为说出来,魏攸能默然,心知肚明不再提起便很好了,可没想到他竟说不在意。
  窦姀突然问道:“你不想问我失身的缘由吗?”
  魏攸欲抬手摸她的头,却发觉于礼不合。便又收回手,一笑了之:“你若想告诉我,自己就会说了。你若不愿,我又何必知晓?此事若是你曾痛心不堪回首的,忘了更好,何必重揭伤疤。何况我信我自己喜欢的人,我魏攸看上的,绝不是自甘堕落之人。”
  窦姀原还在动摇,听他最后这番真挚无比的话,双眸顿时热了。
  她轻轻嗯,说:“那待我们抵达扬州,若有机缘,咱们再好好商议。”
  她应了,他喜上眉梢,却不能大声呐喊欢庆。夜色下,芳草萋萋,他悄悄拉住她的手。
  初初触及时,窦姀略诧异地看他,他的脸烫极了:“你还记不记得我当初在纸笺上写的?我多一心是为悠也,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他的声音很低,也烧得不自在,靡靡融进夜风中。
  ......
  抵达扬州的这天,三月十八。
  也是春闱开始的这日。
  一到扬州城,窦姀和昌叔一干人便先去茶馆歇马,顺便喝几口水。
  茶馆的台上有人在说书,说的是前年新科状元苏冒的轶事。
  窦姀戴着白纱幕篱,看不太清台上人是如何眉飞色舞的边点扇讲述,边摇头晃脑。她只能听,时不时想起参加春闱的弟弟。
  窦平宴......
  即便她再厌恶、再抗拒,却也忘不了两人从前相守的日子。她盼着他好,盼着他高中。可珍重从前姐弟情的同时,却也常想起那些时日的亲近...
  其中滋味纷杂,爱无能、恨不得,只因他是她从小最珍爱的弟弟,她从前看的跟自己性命一样重要。
  歇息完毕,窦姀与昌叔等人辞行。
  昌叔本想直接将她送到家,可也清楚姑娘不想让窦家知道姨娘的下落。
  不过既已送到扬州,此行也算告一段落。昌叔最后朝窦姀拜别时,不禁老泪微湿:“姀姑娘若得了空,也可回家来看看。”
  窦姀莞尔笑道:“好。”
  昌叔等人一走,便只剩下魏攸相陪了。
  两人走出茶馆,只见是大好的晴日。风和日丽,草长莺飞,扬州的街上很是热闹,络绎不绝的叫卖,川流不止的人马。
  魏攸一眼看见有卖糖人的,便兴高采烈买了两根来,一根递给她。
  新奇说道:“这扬州的糖人都是仙人仕女模样,和合二仙的居多,不比咱们江陵,各种花鸟,游鱼走兽。”
  是啊,扬州不同江陵,风土人情俱是不同。
  二人又开始前方的远行,并肩齐走时,日头暖烘烘的落在幕篱顶上。
  窦姀稍稍抬眸,朝碧蓝穹苍一望,只觉这世间忽而变得安逸,细水长流,有种不真切之感。
  两人边走边探问,终于在太阳落山前,赶到望乡桥旁的桐花巷。
  这巷子里住着许多户人家,她和魏攸没走几步,便望见一铺子门前有个男人在劈柴。
  这男人身长八尺,面庞黝黑,正弯腰抡着斧头。只一眼,窦姀便认出他来——张伍!
  窦姀压抑住心口的跳动,扯了扯魏攸的袖子。他立马会意,见她欢喜,自己也高兴:“就是这家?”
  此时日暮西山,霞云弥漫,连那屋顶的砖瓦都像撒了金。
  一种久违又陌生的感觉,她拉着魏攸一同进门,刚走到院子,已被那砍柴的人看见了。
  张伍停下手里的活,望过来时,险些以为自己花了眼:“姀......姀姐儿?!”
  窦姀还不曾开口,他突然发急了般便朝屋里喊道:“绫玉!绫玉!”
  “怎么了?我正忙活呢,你这吵吵嚷嚷的。”
  一个洗菜的女人衣袖半挽,手还淌着水珠,便从屋里探头出来。
  刚腹诽男人吓到自己,可一瞧见院子里站的那对男女时,眼珠都快瞪出来了。
  那小郎君她没见过,很是脸生,但风度翩翩,仪表不凡。
  而那小娘子——分明是她的女儿!
  马绫玉一滞,急忙丢了菜篮冲过来。
  窦姀终于瞧见姨娘,高兴的还没唤出,突然被人紧紧的抱住。
  那女人号啕大哭,声儿颤:“姀姐儿!姀姐儿!我的姀姐儿!娘不是在做梦罢!”
  窦姀本来还不伤感,只是寻到人,心头欢喜。骤然一听到姨娘的声音,泪珠子哗哗从眼眶滑出来。
  ......
  夜晚,马绫玉招呼张伍买鱼买肉,做了一桌大菜。
  起先窦姀还怕魏攸吃不惯。
  毕竟他从前锦衣玉食惯了,而今夜的饭菜哪能跟高门大户相比。但没想到魏攸吃得挺舒心自在,即便他跟姨娘和张伍都不认识,却能来去自如的说上话。
  但姨娘和张伍对这个陌生男人显然有点拘谨。
  即便窦姀还没道明他的来历,但谈吐间不矜不伐,尔雅温文,一瞧便是世家大族出来的,与平头百姓不同些。
  晚膳过后,天欲晚,魏攸则朝三人辞别,离开桐花巷,自个儿找了间客栈借宿。
  他离开前还对窦姀笑笑说:“我明日再来,你想想可有要我帮的。”
  窦姀用完晚膳后便打量过铺子,前院堆着木材,有些毡案、炕几、方柜还没打磨好。她又想起,来之前看见张伍正在院里劈一段沉香木,便大致猜到姨娘和张伍如今做的是木工。
  夜间房里,母女二人坐在床头窃窃私语。
  马绫玉担心女儿,不妨问到女儿是如何离开窦家,如何找来扬州的。
  然而对于姨娘,窦姀没有相瞒。
  她与姨娘说起这些时日在窦家的遭遇,以及弟弟的事。
  哪知马绫玉听完,勃然一怒,连连冷笑道:“难怪我说他当初不肯让你走呢!说什么跟着我日后配个乡野莽夫,原来他竟是怀了这样的心思,想自个儿吃了你!竟然逼你,宴哥儿真是疯了,我从前怎没察觉他是这样的......早知如此,我便不该信他的鬼话,千方百计也要把你接走!”
  只是说到这儿,马绫玉没来由的一默:“可我和你爹爹到底没有本事,不如窦府家大业大...姨娘虽绝不会让你饿着肚子,可只怕不能给我的女儿更好的......”
  “姨娘......”
  窦姀忽然扑到马绫玉怀里,说道:“我想要的不多,日子安定,随心所欲就够了!我不用那些很贵重的首饰,绾发只要有根木簪即可......况且如今姀长大了,也可以靠自己的手赚银子呢!我能帮衬姨娘做活,也可以做些针线绣品卖掉,只要肯干,总能赚到银子的......”
  窦姀说完,又起身瞧了瞧这屋子。
  只有狭小的一间,门口摆了张桌子和两条小凳,再里头便是垒着三张方角柜。
  床的旁边,除了松木做的镜台和挂衣裳的木椸外,再没有旁的了。
  她想起自己带出来的二百两银子,若是买个二进宅子,便是三十五两。再添些几案、椅凳、美人榻、屏风......
  窦姀眼珠转着,在心里默默盘算。
  还没算完,便被姨娘打断了。
  马绫玉似是猜到了女儿心事,眉一蹙:“你这回出来,主君可也给了财物?”
  窦姀点点头,又说:“但我不放心那个人,便一直没说...想再等些时日...”
  那个人,马姨娘明白指的是谁。
  马绫玉叹口气,戳戳她的脑袋:“我知道你如今还认不下他,可那是你亲爹呢。他若是贪图钱财,早将我卖了,还会跟我亡命天涯么?”
  窦姀只一默,说道:“姨娘是要我信他吗?其实我本也打算,再买个院子,让你日子好过些。不如明日,咱们便去看看?”
  马绫玉看了眼自己女儿,低声笑道:“不用了,我和你爹爹这两年做营生攒下不少钱财,再加上当年我从窦家带出的那些体己钱,如今也能换座大院子了!我和他也说好,正要过两日去瞧瞧呢。主君给你再多的钱,你可都要好好留着,给自己做嫁妆用!到时候娘和你爹再给你使劲添些,必不让你被夫家小瞧了去。”
  说到嫁妆,窦姀不自觉地垂下眼眸。
  马绫玉瞧她这模样,忽而又凑近了些,小声道:“对了,姨娘还没问过你呢!那个魏郎君是什么来历?看着倒像是大族里出来的,他既能把你一路护送来,可见也是君子,对你有情有义。你的生辰才刚过,如今都十七了,亲事可得抓紧些......”
  说罢,马绫玉便盯紧她的脸问:“这魏郎君可是个能成婚的人?”
  第53章 高中
  “他父亲是江陵的通判大人, 他是魏家的嫡长子。”窦姀略思索了下,“如今因为一些缘由与家中决裂,而不得不离开家门。其实去岁在江陵时,他便上窦家求娶过, 连聘礼都送来了, 只可惜没成。”
  马绫玉这一听,更是拍手叫好, 瞧着女儿一笑:“原来还真是对你有情的。”
  窦姀脸微红。
  屋子里光线昏暗, 只在床边木桌上燃了两盏烛台。
  马绫玉愣怔,看了两眼头顶幔帐, 低喃:“有情好啊, 起码有情他还会记挂你。不像我当年待在主君身边,他只当我是个貌美暖床的婢子, 想要时用上一用, 过后就抛之脑外, 任旁人谩骂作践也不闻一句。”
  窦姀垂下眼眸,慢慢明白为何姨娘会与张伍勾搭上。
  翌日清早。
  窦姀睡醒起来,便见张伍还在院子里磨木板。西角的小庖房, 马姨娘正在灶台边淘米。
  在扬州不比江陵, 没有成群的丫鬟婆子。
  从前她在家中有人伺候,十指不沾阳春水。可这一路两个月走来,窦姀早习惯了风餐露宿,明白既要决心离开富贵乡, 追求随心所欲的日子,那么许多事上就必要亲力亲为。
  她要洗菜, 起先马绫玉还愣了下,宁愿自己做, 都不让女儿来忙活。
  窦姀却道:“如今家里什么人都没有,没有请长工,光姨娘一人要忙活到什么时候?况且离开窦府,出门在外,我就不是家里的姑娘,仅仅是姨娘的女儿...”
  说完,便顺手拿过姨娘手肘旁的菜篮子。
  窦姀边洗,想起困在心头两年的疑点。
  她忽然看向马绫玉:“姨娘,你走之后没两日,庄婆子就跳井自弑了。你可知道缘由?”
  “庄婆子死了?”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47节   马绫玉登时错愕地回头,“为何?她为何想不开?我走之前还给了她和苗氏一笔银子,让她们好生照顾你和彰哥儿......”
  窦姀本怀疑,庄婆子是因为知晓姨娘太多的事,才被姨娘逼死的。但如今看姨娘的反应,倒也不太像知情的。
  庄婆子不可能无缘无故自杀,也不可能是被窦洪和云如珍逼死。他们若想要庄氏死,都能直接打死或发卖,无需暗里使劲。
  那么庄婆子......又是谁逼死的......
  窦姀想到了还在梨香院的芝兰,她是不是也在找元凶?
  母女俩一时皆是缄默。
  良久过后,马绫玉注视着淘米水,才悄然叹气:“她原是个可怜人,跟了我这么多年,什么好处都没讨到,还要落得这般下场。午后你便和我去趟庙里,给她上柱香吧,只盼下辈子能投个好胎......”
  窦姀应声。
  ......
  到了扬州没多久,天接连下了几日蒙蒙雨。一时之间,买宅院、添箱柜的筹划只能先搁置下。
  这几日,窦姀留心着姨娘和张伍所做的木工。
  张伍有个打造木料的好手活,每日都有伙计往铺子里送木头。
  木头有好有坏。
  普通木头,便宜的一根要七十钱、八十钱、百来钱左右。这些做出来的桌椅、箱笼、案几等,都是卖给寻常人家。
  张伍做的精巧,即便是卖便宜的,卯榫也是细细打磨过,因此来买的平头百姓居多。
  贵的木头,就像黄花梨木、沉香木、楠木这种,一根至少五百钱,紫檀更甚者,一根要二、三两白银。
  这些便是卖给大户人家,张伍和姨娘会尤为小心,更加精雕细琢,连刻什么纹路,都是细细问过了主家之后才敢做。
  一开始这两人初来扬州开铺面时,生意并不好做。
  但随着这两年姨娘和张伍细心钻营、脚踏实地的做木活,为人又讲诚信,生意才渐渐好起来,一个月能有六两银子的收入。
  若是主家喜欢,给的赏钱多,那么一个月就能挣个十两银子。
  马绫玉笑着跟女儿说,
  等到生意再好一些,他们便将这铺子也换了,换个更大一点的铺面,到时候请几个伙计来店里帮衬帮衬。
  当然,光靠姨娘和张伍挣钱哪是够。
  窦姀来之前便听闻扬州是个富饶水乡,六街三市,风光旖旎,美人也多。她起先有尝试自个儿做些绣活,如彩绣荷包、花鸟屏风、瑞兽绣枕等,托了姨娘去卖。
  从前她在江陵时,凡是见过她绣活的人都要叹上一叹。没想到到了扬州这种地方,这双手依旧值钱,绣品被不少来买案几的娘子们瞧上,通通抢着要,卖了好价钱。
  其实窦姀的志向并不怎么高。
  以前在窦家,姨娘耳提面命,要她卖力地往上爬,好嫁个比大姐夫家还高的世家。她偏不上道,唠叨再多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如今到了扬州,她还是老样子。
  不管挣大钱小钱,只要自己能养活自己就好了。当然,能挣大便尽量挣大钱,挣不了大的,若能力到此,那么小钱也无妨。其余再盼的便是一家平安顺遂,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今日午后,魏攸找上门来,很欣喜地告诉她:“你可还记得我与你提到过,我曾在翰林院待过?”
  窦姀当然记得。
  她记得魏攸曾说过,那年春闱之后,他高中二甲进士。本来要等吏部的文书下来官任主事,后来家中出了事,他爹与族里商议,要将他母亲的牌位移出魏氏祠堂。他忍不了,这才匆匆赶回江陵。
  那年魏攸才十六岁。
  窦姀望向他,但见他笑道:“我前几日曾一封书信送去府衙,本以为这封信会泥牛入海,没想到今日便有衙门的人找上门。我去府衙见了知州后,便暂授七品主事一职,历练一阵。
  见他辗转多日的事终于有了眉目,窦姀不免喜出望外:“好呀!果真苍天有眼,不让明珠蒙尘。”
  魏攸给她倒了盏茶,“你再夸我可就要自大了,其实还是托了我翰林院旧友的福,我也未料到知州大人竟是他从前的尊师。”
  “我打算便定心扬州了,这儿风水宜人,倒是个建家安居的好地儿。”
  魏攸说完,又盯向她的脸,小心说道:“咱们既说好要成婚,我会好好在府衙做事,一步步往上走,必不让你跟着我受苦的!”
  她一怔,总觉得自己像做梦般,心中欢呼雀跃,高兴地点点头。
  ......
  从江陵到上京,动辄要两个多月。
  要说窦平宴这一路走来,也不算容易。
  他出发的那日,正是寒冬腊月,年底最冷的时候。
  马车走在雪地上,留下数条长长的车轮线。
  窦平宴从车窗望去,只见满目皑皑白雪,一望无际。他一整日都在路上翻看书卷,偶尔看得太久疲乏了,便从怀中小心翼翼掏出一枚玉珏。
  他将如意纹的玉珏捧在手心,阖目凝神,满脑想起的都是她的脸,好像困倦一下全散了。
  嗯。
  窦平宴想,这点孤寂的路算什么?如今自己可是有家室的人,有妻有孩,只不过那个孩还未出生罢了。
  他有时常常担忧,她在家中会有什么事么?
  应该不会有吧,毕竟他们拿的可是一对通灵相配的玉珏,一块赐福用,一块挡灾用,阿姐的福分可是天定的。
  寒夜行车,风猎猎,雪漫漫。
  有一个夜晚,在临路驿站里,窦平宴忽然做了个梦。
  他梦见那一天她和马姨娘逃命,张伍拖她跳江时,一个不慎张伍松了手,她就沉进了江底。他吓疯了,也忙跳下去凫水救人,可他一直游,一直找,都没再找到过她。
  窦平宴从睡梦中惊醒,冷汗直冒,不停在枕边摸索着玉珏,那块她唯一和他牵连的玉珏。
  直到摸着了,他心才定,长长舒下一口气。
  抵达上京的这日,窦平宴没去找外祖母云家,而是先在街上转了转。
  上京人物繁阜,天杰地灵,街巷四通八达。故有先人曾来此地,题下梦华录序。
  小年跟着窦平宴走在热闹的街上。
  小年从未来过上京,也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地方,很是心奇。时不时左瞧瞧右看看。
  街头的新奇玩意很多,多的让人数不过来,都要看花眼了。
  没走一会儿,却偏偏见窦平宴驻足,在看一家卖拨浪鼓的小摊。
  小年还以为这家摊子自有过人之处,也不禁瞩目打量了几分——只见那一排排鼓面上彩绘着两个小小人儿,两根鼓绳像是小孩的辫子,转起来声响清脆。
  看了半天,也没觉这拨浪鼓有何新奇之处...
  那小摊贩子见客来,高兴叫卖道:“客官可要瞧瞧!我们这鼓一做完就拿到庙里焚香拜过,保管您家小童平安,得天孙娘娘照拂呢!况且咱们皮面描的小童如此可人儿,您家小童肯定也喜欢!”
  小年见着摊贩都要夸上天了,不屑努努嘴。一转头,却见窦平宴听得神情专注。
  一想便猜到肯定要比寻常的拨浪鼓贵上不少。小年默默翻白眼,问那摊贩:“这么神乎的物什,还能保平安,不会比人命还贵吧?”
  “哎呦客官,您说到哪去了!”
  卖家嘿嘿一笑:“不贵不贵,只要五百钱!”
  “五百钱......!”
  小年简直目瞪口呆,刚想问摊贩,难道这鼓镶金了?
  却见窦平宴放下一锭银子,淡然一笑:“拿两只,我要了。”
  小年:?
  虽说二爷不缺钱吧,但,从前也绝不会白白让人宰啊...
  一个月后,春闱放榜。
  窦平宴会试时便已是一甲的榜眼。
  再一个月后,在保和殿殿试。无论是所作文章,还是高台下策论对答,皆得官家青睐,金榜题名,乃三鼎甲之一,最终成功进了翰林院,授庶吉士。
  榜文一出,贺喜之人纷至沓来,上京的云氏府宅门庭若市。
  云太尉,也便是窦平宴的外祖父,早先听闻这个外孙聪慧好学,本来他指望能在春闱榜上有名,便令人极欢喜了,没想到最后竟在殿试得了榜眼!
  天知道,云家世代武将,还未出过连中两榜的进士!云太尉欣慰地拊掌大叹,没想到自己耄老之年还能沾沾外孙的光!
  他大喜过望,人一下子变得容光焕发,更是为此大办七日喜宴庆贺,招待来客。
  而这一天,窦平宴打发去江陵的亲信也回来了。
  他翘首以盼了多日,连春闱揭榜都不曾这么紧张过。一听闻亲信快到了,清早下雨,天一亮他便撑着伞,独自站在家门口等。
  可一切都始料不及。
  亲信到家,却没拿到阿姐的信件。不仅没有,反而还告诉他,窦姀已经不在江陵了!
  窦平宴像被雷劈了般,嘴唇僵冻,死死没有动静。
  第54章 梦碎
  一个月后。
  马绫玉已经带着女儿和丈夫搬了新宅。
  正巧这新宅也在桐花巷里, 家里零碎的物什搬起来不费劲。从巷头到巷尾,短短一趟,只稍请牛车拉五六趟就够。
  至于原来那间铺子,夫妻俩也不卖掉, 打算留着储放小山堆的木料。
  新宅是个二进院落, 是用马绫玉和张伍这两年做木活,所攒下的积蓄买的。同时为了新家, 夫妇俩又添置了一些新衣新柜。
  不过张伍本就极擅木工, 家里很多箱柜、椅凳、小榻都是他亲手打磨的,因此钱财倒是省了不少, 大多只用在买木料上。
  就连魏攸, 也已在扬州落了户。
  他离家时有带不少钱财,买一座宅院绰绰有余。没过几日, 又从人牙子手上买了几个小厮和丫鬟。
  六月初七, 魏攸让人抬了一担许口酒登门, 作许婚的信物。
  屋内,窦姀望着地上几坛绑着罗绢红花的酒,不免问道:“这酒去年在家中不就送过吗?怎么又送一回?”
  一说完, 她便被马绫玉嗔怪敲了脑袋。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48节   魏攸则笑:“去年是以魏家长子的名义求娶小娘子, 但今日不同,是以我魏攸自己的名义。”他说完,媒人便递上合婚庚帖。
  只见这回的细帖上,除了生辰八字和财产之外, 不再有魏氏祖宗三代的名讳,只有他和他的母亲。
  “你可会介怀我无父无家, 孑然一人,如今只是府衙里的七品主事?”
  窦姀闻言一笑, 忙和马姨娘一同将筷子和活鱼放进他送来的酒坛里,做回鱼箸的礼节,“那郎君可会介怀我什么都没有?”1
  “又是打哑谜,真是要急死人!”
  马绫玉正在擦拭木桌,手一停,抬头嗔笑:“只是如今没有,又不是以后没有。主事也好府尹也好,魏郎才高八斗,日后定会有大作为的!”
  ......
  这天窦姀和魏攸上街,见那告示墙上贴的榜文,是今年一至三甲的进士名次。
  告示墙前围着热议纷纷的乡亲们。
  她停步注目,一下便看见弟弟极显目的名字。
  魏攸也看见了,下意识望向窦姀。
  只见她似是欢喜的、欣慰的,可自己心头却拂开一抹忧心。他不知这抹忧心从何而来,许是见过她弟弟看向她时的眼神。
  那不是寻常姐弟该有的,而是含情又偏执。
  他听说过这个窦家二郎虽是面常有笑,待人客气,可对谁又都淡漠疏离,只有待她不同,格外惦记。
  这其中渊源,他似懂又非懂。魏攸两眼瞄向窦姀,也替她高兴:“会试殿试连中榜眼,可见二郎实乃人中龙凤,必定前途无量。”
  说到窦平宴,窦姀忽然想到,当初便是昌叔一干人等护送自己离开的江陵。
  当时为了途中性命安危,不得不由昌叔等人护送。
  偌大的扬州,虽说底下还有江都、江阳、六合、海陵、高邮、扬子、天长这七县,找户人家无疑海底捞针。可若窦平宴铁了心要找,不怕折腾,也不是没有被找到的可能。
  窦姀想到这儿,忽然看向魏攸。
  彼时晨光尚好,明媚的光线落在他眉目间。他脸上笑意如朝曦芒芒,蓬勃温暖。她一下便愣了,只觉世间安逸也不过如此。
  窦姀红了脸颊,遂低头说道:“我们早些成婚如何?”
  趁着现在日子还算安宁,早些成婚。若是再拖,她总怕生了变故。
  说完,手已被人悄悄拉上。
  窦姀微诧的抬眸瞧他,他脸也红烫,低声说:“好,某求之不得。”
  相伴的这半年以来,这是他第一回 拉上她的手。
  先前两人从来只是发乎情,止于礼。等到她如今渐渐表明愿与他结为夫妇的心迹,魏攸才破天荒大了一回胆子。
  见她轻轻笑,他一紧张,忍不住抓耳挠腮——奇怪...从前也算随意张扬,现在反而要被小娘子笑羞怯,哪有这么没出息呢......
  ......
  每逢过节,魏攸无论府衙的事再忙,日暮时都会提礼来到桐花巷。
  有时是些羊肉、鱼肉,有时是些首饰、缎布,窦姀亦有回自己做的绣品,如挂屏、枕顶等。
  七月初七,乞巧节。
  良宵好景,窦姀和魏攸五亭桥下放莲灯。
  今夜七夕,河边多是年轻的男女。少女们穿着彩衣绸缎,点绛唇画花钿,眉间炽热如火,一个赛一个的美儿。
  窦姀本在河边放了莲灯祈愿,忽然彩缎拂过,她闻到了极香的胭脂味。
  窦姀一回头,便见身旁有个小娘子眉如黛,点了花卉靥钿,面上是檀晕妆。那小娘子朝她一笑,真真是沉鱼落雁。
  她稍一出神,脑袋便被魏攸敲了下,叮嘱她专心祈愿放莲灯。
  窦姀回头瞧他,竟问出了普天下小娘子都爱问的:“你不觉得她甚美么?”
  魏攸将一只题好字的莲灯放在她手心,便笑道:“自然是美。经上便有一句怎么说来着?其出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窦姀轻咳两声,耳尖一红,转头放起莲灯。
  季夏的晚风轻柔慢抚,微热却令人沉醉。
  华灯初上,一只只漂在河面的莲灯光影斑驳,渐渐在天际没了影。五亭桥下热闹非常,有不少卖花、卖灯笼假面、卖面食、卖罗绮新衣的小摊。正正是万家灯火,叫卖声此起彼伏,男女老少,人头攒动。
  蹲太久了,窦姀腿有些麻。
  正站起身,舒展一番胳膊。可眸光一瞟,浮光掠影中,河的对岸竟有一道熟悉的人影闪过。
  那身影颀长玉立,熟悉亲切,却让她恍惚想起在窦家的无数个日夜,或许床幔里的一抹凝香、烛火下的一滴汗、还有耳畔的一声旖旎轻唤......半年过去了,怎么还是如影随形,没来由让她心头一窒。
  窦姀惶恐,不确定是不是。登时极目远眺,再想找寻那抹影子时,已经消失在对岸的人堆中......
  难道只是错觉?
  似是而非罢了?
  她稍稍安心,倒还真希望是个错觉。想着如今那人应该正在无限风光上,前途大好,多的是人找他。不会有闲头,也不至于再寻过去一段亲缘罢?
  “你怎么了?”
  魏攸还蹲在河畔,正放完一盏莲灯。忽而拉了拉她的衣袖,抬头问道:“可是逛累了?”
  窦姀摸摸脑袋,说不累。继而蹲在他的身侧:“我看走眼了,还以为河对岸有什么呢。”
  她望着天涯的钩月,接着笑道:“咱们马上就要成婚了,特特赶来乞巧夜放莲灯。你说,咱们的姻缘会得天孙娘娘看顾吗?”
  魏攸也随着她一起看弯月,横无际涯的天穹,浩瀚茫茫的江面,而他们便像这世间的两叶扁舟、两只蜉蝣,再再渺小不过。
  他一笑,肯定道:“自然是会的。你说我魏攸长这么大,本也没识得几个世家女子,却单被你救了两回。我原是不信命的,这下也不得不信这天定的缘分了。”
  缘分......
  的确,窦姀一想,自己和他是真有缘。连她自己都未曾料到,竟能在离开江陵的最后一日碰见他。他们本就是极相似的身世,后来又都成了无家可去之人。
  本还想再写几盏祈福的莲灯,一摸脚边,却发现刚刚买的那几盏都放完了。
  月夜下,窦姀拍拍手,站起笑道:“我再去买两盏来,你先在这看好咱们的笔墨。正好也饿了,买些糕点垫垫肚子,你可有想吃的?”
  “芸豆卷。”
  魏攸很是爽快。
  二人相视一笑。
  穿过两条人流如潮的街,窦姀先看见一家卖芸豆卷的小摊。
  她朝摊主问了斤两,正待付银钱时,一摸腰身,却发觉空空如也。
  忽然忆起方才题字之时,她嫌荷包在腰间太硌,便先解下放至竹篮里,和笔墨在一块。没想到竟忘记这茬了!
  窦姀看向笑眯眯的小贩,以及油纸包好的糕点,稍许窘迫。
  正要开口,忽然一锭银子落下:“我替她付了。”
  这声音很轻很淡,如珠滚玉,极为熟悉,是困住她的无数个日夜,一抹永不见曙光的黯淡......令她闻之丧胆。
  是他......
  是他......
  河对岸的那抹影子,原来不是错觉!
  窦姀魂一颤,猛然回头,却见那人笑意淡淡。数个月过去虽风华未变,却跟记忆中又有些不同了。他虽笑着,那眸光却是冷的,冷得人牙关打咯。
  她一骇,正如见鬼般,转身就要跑。
  突然手腕被人大力一拉,她身形忽顿,便像被什么锁住一般,险些踉跄地没站稳。
  七巧月夜,熙熙攘攘的街上。原来能见到的不止是情郎,也可能是阎罗殿爬出来的鬼......
  窦姀胆战心惊到不敢回头,脸霎白,身在颤,这半年的扬州美梦此刻皆然碎了。世间浮华,原来也仅如昙花而现,只是刹那芳华......
  无尽的黑夜,灯火喧艳。
  那人便站在身后,不紧不慢,却用一种极陌生又冰冷的语调笑问:“小娘子,东西不要了么?”
  第55章 求命
  “对...不要了!”
  连她自己都没发觉, 说出的话颤缩到这种地步。窦姀又大力挣了挣,这回竟轻易从他桎梏中脱出。
  前脚刚迈,身后却传来他的声音。
  那人拎着芸豆卷就站在身后,倏尔冷笑道:“好一个无情无义的小娘子, 本在江陵有家室, 却抛夫弃子来扬州会情郎!”
  他的声极大,惹得过路人纷纷注目, 以为现场捉奸, 纷纷围了过来。
  窦姀一下便被看戏的挡住去路,恼羞成怒, 上前便拽住他的衣袖叫他闭嘴。等到人潮散去一些, 她才怒目瞪他:“你到底想怎样?”
  “想怎样?”
  窦平宴眉一蹙,眸色忽而哀恸, 却又立即被戾气取代。他猛然抓住她的手:“我还想问你欲如何呢?为什么!明明我什么都听你的了, 你为何要这么对我!你想逼死我么阿姐?”
  一句逼死被他咬牙切齿地说出, 窦姀手腕攥得疼,直直吸着冷气,“你松手。”
  月色如晦, 眼前的一切忽然模糊开。
  他倏尔哈哈而笑, 心抽痛,找了多少个日夜,却让他今夜见到她和那姓魏的在河边放莲灯。不是昨日,不是明日, 偏偏是乞巧的今日。而去年的乞巧,她却装模作样地哄他, 给他下药,最后狸猫换太子。
  没有他, 今夜她竟能这样开心。
  窦平宴眼灼烫,找到她时的欣喜、恼怒、哀恸、恨意顿时交织一块。
  他只觉自己快疯了,忽然丢掉手里的芸豆卷,伸手胡乱擦掉她脸上的胭脂、口脂:“你为什么要妆成这样见他......为什么......阿姐,我的心快死了......我求你,你饶我一命好不好......”
  窦姀的脸被他擦得又红又疼,脏兮兮,堪堪推搡他的手,别过头,一咬牙道:“我不妨告诉你,我和魏攸已经成亲了!早在一个月前便成亲了!你若还肯认,他便是你姐夫!”
  街边人声鼎沸,窦平宴忽然一愣,手顿住,眸中的光似乎碎了,变得苍白又空洞。
  他突然后退一步,不敢置信地看她:“你说什么?”
  对敌人越宽容,便是对自己越残忍。
  她本就接受不了他,是他先踏错的一步。若不是他,两家早在江陵便结亲了。况且,她本就是要嫁给魏攸的,都快成婚了,竟没料到他能这么早找来。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49节   窦姀心一狠,索性乘胜追击。
  遂弯眸,抚向小腹朝他勾唇笑道:“我如今也有了他的孩子,已经一月大了。弟弟,你放下罢,如今我们已是一家三口,我这孩儿生出还要唤你小舅呢。”
  一阵狂风作起,树摇叶落。
  彼时远方不知哪儿的小生登时惊呼“老天爷!我的孔明灯怎么掉河里了!”没一会儿,这声便已淹没在喧闹的人潮中。
  不过一声呜呼,却让他蓦地想起两人曾放过的孔明,那时沧溟夜色,满目绚烂明火: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他眸一红,忽然一颗豆大的泪从眼中滚落:“你骗我?”
  忽然哽咽,“你们是一家人,那我呢?我是什么?”
  窦姀一默。
  心神恍惚之际,却听到身后有人在唤。一转头,正是魏攸寻来。
  魏攸提着两人的竹篮,方方笑道:“真让我好找,你买东西怎还忘了带荷包?”
  窦平宴怔着,猛然擦了下眼角,她却趁此时机,急忙跑回魏攸身侧,轻轻唤了声夫君。
  两人心头皆是一跳。
  魏攸这才看清,她方才在与何人说话。
  这二人目光忽而对上,似针锋相对,枪林弹雨,烽火不绝。
  只是刹那,魏攸很快便从那场交锋中别开眼,眼眸一弯,甚是温和地问窦姀:“是令弟二郎吗?”
  见窦姀轻轻点头,魏攸看向他。
  似乎方才的剑拔弩张只是错觉,再又爽快而笑:“早听闻二郎年纪轻轻,却连中两榜,是翰林院炙手可热的榜眼,实在可喜可贺。只是不知,二郎这趟来扬州为的是什么?”
  窦平宴盯着他,声却淡漠:“我来找我阿姐,不行么?”
  早前还说,在外人跟前,她只是寄养在窦家的表姑娘。可如今他却连掩都不想掩了。
  他与魏攸两人,本就是不该见到的。窦姀生怕要生变故,先一步拉住魏攸的衣袖:“先回家吧,家中还有事,我弟弟有人陪着逛。”
  魏攸侧头看她。
  两人虽未多说,只是一眼,却都明了对方的心意。魏攸想起那句“夫君”,自然而然牵住她的手,像这世间再普通不过的一对夫妇。
  正转身,背后忽然传来冷笑。
  声虽不大,却咬牙切齿:“我和阿姐早已有了肌肤之亲,在家那段时日,她和我日夜相对,如做夫妻般,我们就差个名分了!”
  窦姀闻言,心头骤然一缩,看向魏攸,却见他显然错愕。
  窦姀一句“我...”还未解释出,魏攸已然失笑摇头,转头说道:“回首向来萧瑟处,某从不在乎过去,只看眼前。”
  两人坐上马车之际,出乎意料的,窦平宴没有再追来。
  她悄悄掀开车窗的竹帘,往后一瞧,只见弟弟孤身立在来往的人潮中,与千百人擦肩而过。虽盯着他们远去的马车,却两眼空空。
  她很清楚,是今晚那番话彻底扎了他的心,又是成婚,又是一家三口。
  若说从前议亲他还能半路截住,可一旦有了身孕,他再想也只能回天乏术。难道窦平宴还能将她腹中的“孩子”变成他的不成?
  到了家,窦姀心神不宁地下马。
  她看向魏攸,明明该跟他说点什么,不知是不是要解释的太多,还是不知从何说起,张了张口,竟一时吐不出半句。
  他释然,只说无妨:“我并未被吓到。其实很多事,心里早先都猜着了。你不用说我也明白。”
  窦姀勉强扯起嘴角,朝魏攸一笑:“没想到他竟这么早找来,不过我跟他说了,我和你早已在一个月前就成婚了,腹中也有孩子。他要不了多久就会死心离开。”
  魏攸颔首,只笑:“我还真想,要是真的就好了。”
  夜深人静,巷子里飘来桐花的芳香。
  这一夜,两人都没有睡好。
  第二日,马姨娘和张伍一早上山伐木。
  窦姀一睡醒,便听到院里的敲门声。
  她开门,便见窦平宴一手抱着两只匣子,一手拎糕点,脸上抿出笑意:“阿姐,你饿不饿?我给你带了牛乳滑糕。也不知扬州的牛乳糕和咱们江陵相比如何......”
  窦姀寻思他怎么还能装作没事发生般。心头古怪,却一推他的手:“我不用,刚吃过粥,不饿。”
  他点点头,稍为失意,把糕点放在地上。
  又立即奉上匣子:“阿姐,你离开时是不是忘记带走它俩了?都是我从前送你的簪钗呀。对了,还有这个......”
  窦平宴摸了摸另一只匣子,遂一笑:“这些都是我离家前给你写的信笺,你就算想来扬州走走转转,怎么能不带走呢?”
  他这样轻柔的笑,让窦姀更加觉得不对——
  明明昨晚,他还满身戾气。怎么今日就成这样了......难道是受激太过而性情大变?
  她仍旧推开那些匣子:“我不用,也不要,你都拿回去吧。我有我夫君买的,你别送了,以后也别再找我,免得他看见心烦。”
  窦姀冷漠说完,正待关门。
  可门却被他的手肘抵住。
  她一瞪,正要发作,忽然被他二话不说地拉入怀中。
  她受惊抗拒着,窦平宴却把人抱得很紧,亲昵亲着她额边的鬓发,又用手指一戳她眉心,竟是笑笑道:“什么夫君,真是,险些就信了你的鬼话。还好我昨夜仔细查了,你们明明就还未成婚......”
  窦姀不喜欢他亲自己,怎么亲都不喜欢,遂挣扎怒道:“我和魏攸成了,月前便成了!只不过他与家中决裂,便没什么人知晓!我老实告诉你,我腹中早有他的孩子了!你不信大可叫郎中来瞧!”
  “哦?真有了么?”
  窦平宴忽然摸向她的小腹,低头盯看,似笑非笑:“阿姐,你别说不信。若是真有,我也能做孩子的爹。其实昨晚被你蒙骗时我虽信过,绝望过,但后来还真这么想过了,你若非得要这个孩子,那我也可以没有自己的孩子,认下它,只要你还肯跟我在一起。”
  窦姀羞恼,骂他有病。没说两句,嘴已被他的手捂住。
  他忽然把她紧紧搂在怀中,俯在耳边低求:“阿姐,你别嫁他,嫁我吧!我知道你心里还是有我,否则你也不会单单带走那玉珏了!我知你不喜欢我强迫你,我不会再做了。包括你骗我的事,咱们都一笔勾销可好?我求你可怜可怜我,看我一眼,别不要我...”
  他说到倏尔哽了下,“你若与他成婚,就是生生逼死我......”
  话到此处,窦姀还未反应过来,突然脖子一疼,被他咬了下。便听弟弟又切齿道:“你别不信,我虽不逼你,但你若敢和他成婚,便是我跳河的那日!你不是不爱我么?那也别管我生死了!”
  第56章 一家
  窦姀疼得倒吸冷气, 气到发抖,急忙摸向脖子边的牙印。跳河?她怒惊,却又觉得啼笑皆非。
  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算什么威胁法子?她还不信他真敢跳!
  但她好歹明白一个道理: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何况是他?她不能逼得太紧, 不能一口拒掉, 如今还是自己和魏攸的婚事更要紧。
  窦姀没说不信,只是极大力推开, 盯住他的眼:“够了, 你适可而止!魏攸单这点就比你好,起码他不会要死要活的!”
  “比我好...”
  窦平宴忽然怔住, 双目失神。
  他人很高, 此刻脊背挺得笔直,眸光却颓然下垂, 低喃道:“你以为我想寻死觅活么......若不是阿姐先这样待我, 我又何至于此......”
  真是生生要把他逼疯。
  窦平宴想起往事, 突然红了眼眸看她:“我恨你。我好恨你。你明明说要与我结为夫妇,等我春闱回来就成亲,现在我回来了, 你却背信弃义, 要跟别人成婚!哈哈...你让我怎么受得了!”
  那时窦姀不过骗他,先稳住他的心。如今旧事重提,说不心虚是不可能。
  她想起自己以前做的,反倒有些悔了。早知他这么快找来, 当初便不该听魏攸说的走什么嫁娶礼节,就应赶紧成亲, 快刀斩乱麻才是。
  可他虽说不逼她,所行所走的哪步不是逼?
  窦姀懊悔又委屈, 恼到深处,泪珠子忽然从眼眶滑落,竟是无声抽噎起来。
  没过须臾,她突然被拉进一个结实的怀抱。
  他来之前似吃过酒,身上混着白芷香和醇酒味儿,太过熟悉,竟让她眸中浮起岁月里零碎的旖|旎......许是某个夜里,自己一边被他喂着酒,一边被他抱在怀里交吻...也许是浓香幔帐下,他两指在她身子里搅,一边胡乱亲她,一边动情地凑到耳边说暧话,催她也生生情...
  真是太可怖了......
  原来过去这么久,这些混账事竟还没从她记忆中消失殆尽。
  她正走神,忽然听到急急的一声“姀姐儿”,摄人心魂,如当头棒喝。
  窦姀一吓,连忙从他怀中挣出,回头却见是姨娘。
  马儿停蹄,张伍还在车座上,一脸无措地望过来。
  而姨娘已经下了马车,僵直站住,双唇因震惊而发抖。
  “他......”
  马绫玉看看窦姀,又看向女儿身旁的郎君,不敢置信:“你......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虽然逃离窦家已有两年了,马绫玉还是不曾忘记府内众人的面貌。
  她一下便认出这人是窦平宴。
  没见到女儿前,起先她还觉得宴哥儿是个好的,人又重情重义。即便众人都说云姀不祥,他却不会因流言蜚语而疏离她。反而坚定站在云姀这头,始终陪着。
  但是女儿宁愿奔波也要逃来扬州,马绫玉这才知道原来她在家里过得并不舒心,被他纠缠、强迫。现在他竟还追来,想毁了女儿和魏攸的亲事!
  马绫玉忍无可忍。
  她既怕窦平宴,却又厌恶。刚下马车,便看见姀姐儿被他揽在怀里,以及女儿发红的眼眸,一看就是哭过的。她顿时一股恼意涌上胸腔,只死死瞪着不说话。
  张伍见势不妙,立马跳下车座,想拉她的衣袖,却被拍开手。
  窦姀见姨娘怒火难掩,心头乱糟糟的。
  姨娘是个急脾气,她生怕这事越弄越糟......
  两军对峙之际,反倒是窦平宴率先出声,淡笑问:“好些年没见姨娘了,姨娘过得可还好?”
  马绫玉只冷笑:“托二郎君的福,奴身安好。”
  虽是青天白日,初阳和煦,可窦姀却觉周遭极冷。
  片刻,又听窦平宴淡悠悠说:“如今姨娘虽已离开窦家,又有了自己的家室,与我也便没什么牵连。不过我将来与阿姐还是要成婚的,你既是阿姐的姨娘,那也便是我的姨娘,这么恨我做什么?当初姨娘的相好跳江,还是我放的一命。”
  说罢,便看向了张伍。
  张伍还记得昔日旧景,那时他和姀姐儿被窦家的人马追至江边,迫不得已下,他带着姀姐儿跳了江。可他高估了自个儿的气力,况又带着女儿,如何游得过追兵?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50节   本来他和姀姐儿都该被抓回去。按他勾搭姨娘、通奸的罪名,若真被抓回去,只怕活扒皮,乱棍打死都不为过。可窦平宴却下令放了他,只要他肯交出窦姀。
  张伍念着恩情,看向马绫玉:“当初的确是二爷宽容大量,饶的一命。”
  马绫玉闻言凝眉,一时之间,再无话可说。
  她在窦家时,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姨娘、半个奴婢,见了二爷都不能抬头直视。
  直到如今,马绫玉才仔细端详过这个人——从前还是一般高的姐弟,可如今,他已经比云姀高出一大截了。身形颀长、风流倜傥,又有一副极清俊的好相貌,笑意浅浅,也难怪年纪尚轻,却能在保和殿上得官家青睐。
  现在他入了翰林,前程似锦,将来必大有可为。
  换从前的马绫玉来看,这样身份的人若能做她女儿的夫婿,那是自己祖上烧了八辈子高香。可这样的人是谁都行,只有自个儿家出的不行。
  知女莫若母。
  窦平宴是谁?那可是和她女儿同年所生的弟弟。她打小看着两人长大,相伴一块,玩耍也在一块,在同个屋檐下过活十几年。姀姐儿怎么受得了这根深蒂固的姐弟情变味儿?
  马绫玉和窦平宴也是老相识了。即便如今她人已不在窦家,可二郎君还是二郎君,他若是想,便能直接将他们藏身之处告诉窦洪,即便窦洪不亲自来,也不缺官府的人追杀。
  做人留一线,马绫玉念及此,才对窦平宴的神色和缓许多。勉强扯起嘴角笑笑:“二爷既找了来,若不嫌弃贱妾,不如往家里坐坐?”
  窦姀闻言愣住,竟不知姨娘为何变脸变得这样快?
  她虽不愿那二人起争执,却也不想姨娘把人往家里招揽。刚想出言拦截,窦平宴已经抢先一笑:“好,与有荣焉。”
  晌午,马绫玉做了几个拿手小菜。
  姐弟俩虽已坐下,但隔坐老远。不过好在窦平宴现在心里欢愉,也不介意
  马绫玉在窦家做了二十多年的姨娘,先是生下窦平彰,后又是生下窦姀。但还是位卑,哪能跟正经主子相比。
  如今她已逃离江陵,平日跟女儿坐一桌吃饭还没什么。但这个旧主家的二爷往那儿一坐,她和张伍两人通通不适应,皆是干站着。
  他二人曾经,可都是窦家的奴仆...
  张伍也不想待在这间屋里,总觉得怪。看来看去,便对桌上的四菜一汤打起主意。他一摸脑袋,率先说道:“嗯...小的再去打两个菜,以免二爷吃得干巴...”
  张伍一走,就剩马绫玉干站了。
  马绫玉在心里唾他一口没出息,平日也不见勤快,现在什么好话都被抢了说。
  正也想找个由头时,窦平宴却抬眼看来:“姨娘怎么不入座?”
  窦姀亦望她。
  她肚子很饿,姨娘不坐下,都不能开吃了。
  见姨娘要说不说的模样,窦姀起身,索性去拉她。
  可拖了两回,姨娘就像小山一样不动。
  窦姀正纳闷,忽然便听弟弟笑了一声:“姨娘不必如此,我爹是我爹,我是我。即便他再恨你,想杀你,但我却不会。不管你从前是谁,只要我日后和阿姐成婚,你便是我岳母,我必定尽全力护住你。”
  马绫玉一愣,又听窦平宴说道:“还有卖身契,成婚后我也一并还给姨娘。”
  卖身契......
  马姨娘听着固然心动,可一张卖身契回来,又成了女儿一张卖身契出去。她清楚女儿想嫁的是魏攸,自己这样也便算了,可她不要姀姐儿也这样。
  马绫玉没说话,只当没听见一样,继续坐下。
  ......
  这几日窦平宴时不时会来一趟,偶尔用顿午膳,就像一家子。
  他每每来时,都会带许多东西。有时是几匣子首饰,有时是各式点心,竟还有一回,是带了催妆礼来。窦姀一开箱笼就被吓到,只见是凤冠霞帔、嫁衣和妆奁。
  她都快和魏攸成婚了,送这些又是什么意思?
  窦姀心觉自己很累,明明已经懒得和他纠缠。人啊就是贱,越纠缠反倒越来劲。而她此刻,就像一只干涸田地上的鱼,快濒死了,却无力争上一争。
  但有时又觉得,再这样下去不行。
  她要嫁魏攸,她就要嫁魏攸,难不成一辈子要跟他耗在这里?
  七月十八的夜里,窦平宴又来了。
  以前他只在晌午时分才来,偶尔用一顿午膳。但今日却不同,他在夜幕降临时突然扣响柴门。
  马绫玉和张伍上山还未归来。
  彼时窦姀还在自己屋里绣花,本不想去开门。可窦平宴便在那儿一直敲,一直敲,敲得她心躁不已,只好先放下针线。
  窦姀已经端好一盆水,先放在脚边。本准备叫他走,若他好话不听,不肯走,再泼个一身,好让他尝尝滋味。
  谁知柴门刚开,那人忽然扑在她身上,沉沉压着她的肩头。
  窦姀措手不及,极力站稳,倏尔闻到他一身的酒味。
  他喝的酩酊大醉,晕乎乎抱住她,不断低喃,勉强一笑:“阿姐,你可算来了......你不在我每个夜里都好冷......你今夜陪我一块睡好不好?我想要你了。”
  第57章 戏局
  夏夜浮燥, 他呼出的热气喷薄颈边,惹得窦姀一阵不适。
  她本想推开他,推了一把没推动。牙咬紧,使出吃奶的力气一推, 才终于把他推出去些。
  只见窦平宴仍晕眩, 堪堪才站稳。
  忽然扯住她的衣袖,两眼浮红:“阿姐...你什么时候才能跟我回家......”
  天色昏暗, 只有门檐上挂了两盏大红灯笼。
  窦姀渐渐看不清他的脸, 却能感觉袖子被他紧紧牵着,他仍在喃喃:“我们自小一起长大, 没有你我真不知要怎么活下去......明明都说好了, 相伴一辈子,为何你要先抛下我......”他突然声哽, “还是我有什么错...你能不能告诉我......”
  话说得含糊、断断续续, 但窦姀勉强听全了。
  她轻轻甩开他的手, 本想说清道理,却想起他听不懂,讲了也是白讲。所幸直言告诉他:“你醉了, 赶紧回去吧。”
  “回去...”窦平宴突然一懵, “回哪儿去?这就是我的家...”
  他说完,骤然身一躬,急急扶住大门的石柱。一个劲儿地抚拍胸口,直喃喃好晕、想吐......
  窦姀哪管他想不想吐, 立刻便把门关上。
  她背靠柴门,稍稍松下一口气。
  不禁思量起, 他何时才能离开扬州?
  他来了扬州,窦家的人可知晓?
  连魏攸如今在府衙任主事, 内务都极多。窦平宴入了翰林院,难道事不忙么?京中必定要召他回去的。
  窦姀还在想他什么时候能走,忽然,听到大门外隐约的动静——
  “哪来的醉汉?”
  有人骂道。
  接着便有个男人下流大笑:“你看他那混儿样,啧啧,这人捯饰得有模有样,铁定是哪家吃醉酒的公子哥儿,没准身上不少钱财呢!今晚月黑风高又没人瞧见,这回出门,可让咱兄弟赚大发了!”
  隔着大门,窦姀闻声一愣。
  还没反应过来,突然听到拳打脚踢的动静。
  “他娘的!不给钱!”那人猛然一喝,狠狠踹了脚:“真他娘的贱,爷叫你给听见没?给爷识相点,不然哥俩拖你去喂黄狗!”
  他出门没带人,倏而被俩无赖踹的倒地上。
  本就吃了酒晕乎,胃里恶心,现在疼得倒吸冷气。
  窦姀神魂仿佛被雷劈般,隐隐约约听到他在喊阿姐,悲凉急促,一声又一声...
  窦姀再也忍不了,可家中无人在,也不管自己势单力薄,挑了根木棍便欲奋起。
  她又气又恼,还又怕,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再掂掂木棍,又觉这木棍不行,急眼翻找着张伍做的刺棍。
  她砰的一声推开门,天很黑,却一眼看见不远处,有俩无赖正哈哈大笑,不停踹着地上的人。
  窦姀双眸眦裂,抡着刺棍,正欲冲上前。
  还没到头,那俩汉子不知是瞧见人来,还是怎么?突然面面相看,唰得一下跑没影儿,匆匆拐进一小巷子里。
  窦姀怕他们再折回来,来不及多想,立马跑过去,用力拖起地上的弟弟。好在他还有点知觉,由她掺扶,半踉半跄进了家门。
  大门一关,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窦姀累得气喘吁吁,把他往柴堆边一靠,自己也坐下,借着灯笼光才看清。
  他的额角,嘴唇边都被踢得红肿渗血,衣袍上还有脚踹的灰印,再拉开衣袖,看见那结实的小臂上满是淤青......
  偏弟弟现在还是个醉酒模样,傻愣傻愣的。
  若不是方才自己赶他走,也不会这样。
  她怎么能信一个吃醉酒的人儿......窦姀红着眼望他,两滴泪滑出眼眶要掉不掉,忽然被他爬起靠近,伸手擦掉。
  窦平宴扯着淤肿的嘴角,勉力一笑:“阿姐别哭,我不疼的......”
  窦姀忍不住,登时扑过去,抱住他身子抽噎起来。
  她想起以前把弟弟丢在黑夜的山洞,任他绝望无求,更是眼泪涟涟,心中愧疚,一个劲儿说对不起。
  而那双手始终在她背上,轻轻抚着。
  哭了没一会儿,窦姀想起他身上的瘀血,立马起身,也吃力的把他拖起,掺着弟弟到屋里的软榻坐下。
  窦姀找来药,本想叫他自己抹。
  可递上来,他两眼迷眩地望着,又无措,纯然一副醉酒的人。窦姀无可奈何,只好从榻上站起,走到他跟前。微弯下腰,手指沾了膏药帮他擦上脸。
  窗外蝉鸣不止,屋里却无人说话。
  那俩无赖下手不轻,窦平宴脸上的伤很重,额角的两块红肿都已渗出血。当她的指尖抹了药轻轻擦过时,他疼得只嘶气。
  擦着擦着,手忽然被他一握。
  窦姀诧异看他,但见他眼皮半耷拉,迷离的眸光望来:“阿姐...我要是被人活活打死了,你心头会不会有一点疼惜......”
  窦姀一默,却觉他这酣醉中目光太过炙热。
  他眼尾有红晕,让她想起某个苍茫的暮色,霞光靡靡,只有一只鸿雁当空。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51节   窦姀神怔之际,忽然腰身被人一揽,猝不及防横倒在他怀中。窦平宴紧紧捏开她的唇,低望着,喃喃道:“你心里有我,我亦是...”忽然俯头就亲下。
  起先那柔湿的吻落在唇上,她抗拒着惊呼撇开头,使劲掐他手臂。可他却仿佛无觉疼痛般,又游离亲向她的脸颊...耳后...衣领的肌肤处...
  他吃得醉,吻得也迷眩,身上哪哪都是醇浓的酒味儿,她挣扎到后头渐渐有些晕头转向了...
  砰砰砰!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屋外是马绫玉的呼唤:“姀姐儿!姀姐儿!”
  窦姀一急,与此同时,腰身上的束缚突然弱了。察觉到他的手臂松开,窦姀猛然推开他,连滚带爬从他怀中出来。
  她跳下榻,眼眸却憋得通红。回头看,奔闻由南几声五群1巫二耳七舞尔8依正理只见他眼皮耷拉,整个人失魂落魄的。最后恨恨瞪了眼他,转身便去开门。
  门一开,再度又阖上。
  窦姀登时被姨娘一拉,拐进一个漆黑的屋檐小角里。
  马绫玉方才刚回到家,亲耳听见女儿屋里的动静。
  她颤着手摸摸窦姀的脸,狠狠咬牙,把一包药塞进女儿手里。
  天很黑,窦姀看不清手上的纸包。只捏了捏,猜出是些药末。
  正疑是什么,便听姨娘恨恨说道:“杀了他。”
  马绫玉从不是个善茬。
  当年老太太信教,姀姐儿遭算命瞎子构陷,她便私下找人杀了那瞎子,又新找了个算命道士的顶替上去,因此她女儿才没被瞎子带走,而只是送去乡下庄子住两年。
  后来没几年,那新道士在她身上发现她与张伍的奸情,竟拿此要挟,一回回的索钱。
  那道士贪心又下流,要钱的胃口逐渐增大,竟要至五百两!后来还贪图她的美色,又拿张伍的事威胁,要她伺候一夜......马绫玉哪忍得了,恨不能生吞活剥此人!为了永绝后患,一念之下,她直接杀了那道士。
  现在她也想杀了窦平宴。
  马绫玉盯住女儿,低声却微狠地说道:“若是有毒药,我恨不能给他下毒。可惜家中现儿没有,我翻箱倒柜,也就这包蒙汗药。今夜他正巧吃醉了酒,时机不易得,你一会儿下水里让他喝掉。只要他睡熟了,咱们便好动手杀他。”
  窦姀惊骇,愣愣看着姨娘。
  马绫玉心知自己这女儿胆小柔弱,若不是对他还有点姐弟情,哪能这么些时日还由着他揉捏。
  她一个做亲娘的,心疼不已。
  马绫玉目光恨极,摸了摸窦姀的脸:“不用你杀,我来捅刀子。反正娘身上早背了两条人命,也不怕多一条!姀姐儿,这是扬州,不是江陵,也没有他那做知州的爹!咱们只要做的隐蔽,命案没那么好查的......”
  “你不厌他么?恨他么?只要他死了,没人再能强迫我女儿!你可以和魏郎成亲,安安生生在扬州过日子......”
  窦姀心头一触,滋味难言。她不愿姨娘如此,也不愿窦平宴如此。
  倏而垂眸,掰手指低声道:“可他是我弟弟...我再怎么都下不去手...”
  马绫玉瞧她这模样,冷笑:“我便知你会这么说。你拿他当弟弟,他有拿你当姐姐么?他觊觎你,强迫你......”
  说罢,她声忽颤,却坚定全然,牢牢抓住女儿的双手:
  “姀姐儿,你只要日后好好和魏郎过日子,其余的都不需你来想,让娘来做...娘这辈子穷苦出身,命也贱,给不了我女儿最好的,唯有一命能给你,只盼你过得舒心安定......”
  马绫玉说完,见窦姀不吱声。
  便自个儿去庖房,端出早已煎好的醒酒汤,又拿过女儿手里的药包,全撒进去。
  她拉着窦姀的手走到房门前,把那碗汤塞进她手里,轻声道:“进去罢,姨娘在这儿等你。”
  窦姀愣愣的,霎时间六神无主...只觉自己这趟跟做梦似得......
  这场梦怪异又可怖,无数条荆棘甬道,可姨娘却告诉她,只要走出来,那便是初生的朝阳。
  真的恨窦平宴吗?
  当初那是她相依为命的弟弟,她视若性命般。后来那又成了她的枷锁,逃不出的噩梦。如今这噩梦终于有了一丝裂缝......
  屋门推开,窦姀端药走进。
  窦平宴仍在榻上,却正襟危坐,气宇端方,脸上红晕消散,已然清神模样。
  见她进来的一瞬,泠泠眸光遂而望来。
  这样子哪还是醉酒的人?
  窦姀心头一紧,忽然震慑愣住,杵着不动。
  可他却先一步站起,朝她走来。
  又拉过她巍颤的手,走到榻边,顺手接过她手里的碗。窦平宴凝神看了看,竟是一笑:“让我猜猜,姨娘都给你什么了?醒酒汤?还是要人命的毒药?”
  第58章 绝情
  像是有密密麻麻的针雨落下心头, 紧张着,微刺着,窦姀只垂眸不语。
  夜深人静,烛火噼里燃烧, 热液流下, 也烧热了她的眼睛。
  窦姀对上弟弟的视线,突然问道:“倘若这是毒药, 你敢喝吗?”
  他并不多想, 只是静静看来:“阿姐会想毒死我么?你若狠得下心敢喂,那我也敢喝。”
  窦姀犹豫, 双手摸在碗边, 轻轻发抖。
  可就这一刻,她突然被他拖过去, 揽入怀中。他身上的气味周身环绕, 倏尔间, 一个温热的吻在眉心落成......
  她想起姨娘的话,鼻头一酸,忽然落下泪来。
  窦姀紧紧抓住他胸口的衣襟, 身在颤儿, 似恨恼,又似无措,竟是低低哭道:“我不想要你的命,也不想要跟你在一块, 你就不能放过我吗......”
  窦平宴未料她如此,神一愣。听到她哭得抽气, 却仍是把人抱在怀中,一手轻轻抚她的背。
  默了好久, 才低声道:“跟我在一块很不好么?阿姐......这辈子你便跟了我吧,下辈子我放你做个自由人。我们以后几辈子再不做姐弟了,做姐弟真是苦一辈子......”
  苦么?苦吧。
  他从小熬到现在,五岁时被母亲折磨,罚饿扎针、关囚黑屋,这种折磨要滴尽他的心血,烧干他的肺脏,委屈说不出口,只有她一人能倾泄,也便有了这样扭曲偏执的性情。
  以为熬出了头,就能跟她一辈子在一起,没想到她却不爱自己,又被削去了头。
  她哭得一颤一颤,却还是不愿。突然抬眸,满眶的泪直直瞪他:“你一定要...磨尽我们的姐弟情吗?”
  窦平宴闻声怔住,突然看到她眼底的恼意恨意。即便纠缠了这么久,他千般万般,都不愿她恨自己。
  他倏尔心如刀绞,手指轻颤抚摸她的脸,先唤了阿姐,见她恨恼的神色未动。又忍不住喉头一咽,咬着牙低声道:“不...你别这样看着我......阿姐,若你实在不愿,我们都各自退一步如何?我们......”
  他眼眸一红,声线微颤:“我们还做回从前的姐弟好不好?你若不想,我不会硬要你,硬娶你......我这辈子不娶旁人,你这辈子也不嫁人,我们就住在一起一辈子,好不好?”
  真真是胡言乱语,异想天开。
  从前,窦姀或许还真这样想过,她和弟弟相依偎着,都是彼此的命。可是他步步紧逼的这些时日,早就回不去从前了。
  泪要流干,双眸开始变得干涩。
  她缓着余韵的抽噎,冷漠说着,不好。
  窦平宴痛心酸楚,搂着她,却仍试图开导她:“阿姐...我们是不是彼此最重要的人?若是,我们为何不能守在一块?倘若有一日,我和魏攸都命悬一线,你虽有药却只能救一人,你救谁?”
  他说完,又忽觉这个问法不对,连忙改了口。
  “是从前的我。从前的我和魏攸命悬一线,你救谁?”
  窦姀一愣,看来他也清楚。
  从前,就是相依为命的姐弟,而不是如今针锋相对的姐弟。
  到底救谁,这个答案在她心头十分清晰。
  可从前是从前,如今是如今。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为了让他死心,窦姀遂一冷笑,直言道:“救魏攸。你还不明白吗?我不是只有你,即便是从前的你,我相依相伴的弟弟,我也是救魏攸!”
  窦平宴忽而一怔,目光碎裂,抱住她后背的手臂顷刻无力地下垂。
  有一座垒了很久的城皆然崩塌,他死死坚守这么久,以为自己背后不是没有人,多少次咬牙挺过来,竟敌不过她现在一句。
  “真的吗?”
  他目败如灰,眼红的欲滴血。唇边缓缓拂起一丝冷笑,却绝望如肝肠尽断:“不是只有我......这么多年,是我以为错了吗?”
  他忽然发笑,“我原以为,曾经的我们也只有彼此,是骨肉一样不能分的人...我以为,只要我坚持不懈的守着,阿姐终有一日能动心,能回头......原来连从前的我都比不过他吗?”
  窦姀缄默,只无声望他。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竟看见他眼眸中滚出热泪来,顿时烫在心口。
  他阖了阖眼,忽然说道:“阿姐,我会恨你的,你对我好绝情......”
  窦平宴突然摸向怀里,取出那枚如意纹的玉珏,塞给她,转身就走了。
  门哐的一声合上。
  人走之后,马姨娘发懵地从外头进屋,看看女儿,又看看那门口的方向:“他......”
  “没事了,他走了。”
  窦姀勉强扯起一个笑容,却觉手心的玉珏十分烫,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连她自己都没想到,这竟是弟弟的最后一道防线。
  原来他最怕的东西不是黑暗,也不是她的恨,而且她就没把他当作唯一过。
  一双成对的玉珏,一块赐福,一块挡灾。如今他把自己的那块也弃了,是不是要断掉两人的牵连?
  早知这法子如此好用,从前怎就没想到呢......她想笑,却忽然滞涩。
  “我瞧着他那般模样,丢魂失魄地走了,以后可还会再来?”
  马绫玉古怪问道。
  窦姀松口气:“他死心了,以后或许不会吧?”
  ......
  正如她所想的那样,窦平宴果然好几日没再来过,整个人像销声匿迹般。
  过了夏末,天渐渐转凉。
  自从马绫玉和张伍换了间新铺子,又请了好几个来帮忙的长工之后,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好。以前一个月最多接到两笔高门大户的活儿,如今已经能有四五笔了。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52节   窦姀这些时日钻研绣活,想着自己与魏攸的婚期将近,便开始捣腾些绣被绣枕、缎绣喜帐、手巾插屏之物。
  入了秋,府衙就要征收赋税。
  魏攸身为新来的主事,自然要多多磨砺,压在身上的案牍公务也变多了。尽管如此,他依旧会忙中抽闲,上家门看窦姀一眼。
  重阳这日,府衙难得休沐一日。
  魏攸期盼多日,特意一早上门,和窦姀出门逛庙会。
  九月重阳,秋高气爽,赏菊无数,不少男女老少带着糕点彩旗出游。
  下了马车,两人一路沿着落满红叶的街道而走。寺庙边的小摊不少,有卖飘香瓜果的、衣缎的、零嘴的、花卉的商贩,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两人并肩而行。
  魏攸边走,边和窦姀说道:“我不在的这些时日,他可曾来找过你?”
  窦姀知道他指的是谁。
  很多日没看见窦平宴,也没怎么想起他了。如今提到,她不免恍神一瞬,随即微微笑道:“没有。”
  “看来我所得到的消息倒有几分可信。”见窦姀看来,他笑着解释道,“听闻二郎近日接到京里的事,得常常去邻县,不常在扬州城。”
  “不常在扬州城?”
  窦姀眸光微亮,寻思说,“虽不知他如今会不会再拦,不过他既不在,咱们不妨将婚事早些办了?你如今与家中断绝,在扬州举目无亲,我亦是,身边只有姨娘和爹爹。咱们也不必铺张,请几个邻里来就是了!”
  魏攸欢喜,笑着颔首,轻轻牵上她的手。
  听闻红莲庙的姻缘树灵验,没走一会儿,他们正巧来到红莲庙的门前。
  寺庙飞檐鹤立,红墙琉璃瓦,庙的四周栽种许多高大菩提树,枝干粗壮蜿蜒,秋天叶落,黄灿灿的一片。
  来寺庙上香求签的男女不少,她和魏攸拾阶而上,也正如芸芸众生的一对。
  窦姀刚踏上台阶没几步,冥冥中...总觉得身后有道影子跟着。
  她略奇怪的回头,只见熙来攘往,络绎不绝的男女老少,并没见有什么不对的人。
  魏攸拉着她的手,刚踏进寺庙前院,便看见那棵传闻中的姻缘树。
  姻缘树枝繁叶茂,无数根枝干向外延伸,上头挂着一块块写了名的小木牌。风一拂起,这些木牌在日光下粼粼而动,如众生响应。
  树底下,有两个布衣道士正在摆摊,一胖一瘦。
  只见那小摊前围着不少小娘子、小郎君们,摊上摆着小木牌,正是待挂姻缘树的那些。
  窦姀和魏攸观察了一阵,大概明白——若想去那姻缘树上挂牌子,得先去小摊,与俩道士说几句话,再付些银钱算算姻缘。算完之后,道士将会递来木牌,就可以写下二人的名字了。
  “咱们也去求一个吧!”魏攸企盼地看来。
  窦姀摸摸下巴,眼眸轱辘一转:“我还记得某人说不信天命,这算姻缘不也同算命一样?若算出不好的,你又该如何来看呢?”
  魏攸松快一笑,忽而促狭,极快捏了把她的脸:“可我后来也说了啊,若遇见你,被你救是我的命,那我愿信这天定的缘分。”
  窦姀愣住,忽而又见他凑来耳边,低声说道:“那些道士到底也要赚钱,算不好的姻缘岂不是自砸饭碗么?为了咱的姻缘,我再多塞些银两就是了。”
  她掩袖一笑,说他鬼主意多。
  两人并肩走到小摊前,等了没一会儿,前头一对男女离去,便轮到了他俩。
  魏攸先推出一锭银子,那俩道士登时目光一闪,面面相觑。
  他淡淡一笑,报上自己与她的姓名。
  瘦道士忙笑应,抽出两根木签塞进筒中,哐哐哐摇了一阵。
  在此同时,胖道士就要去后院的池中取一小碗“灵水”,洒在最后算命的木签上。
  晴光尚好,惠风和畅。
  窦姀和魏攸便在摊前等着,时日慢慢,倒也不算急。
  没过一会儿,取灵水的胖道士从后院回来。
  但他回来时,神色略微紧张。
  胖道士接过木筒,从当中抽一根签。
  看了一眼,又当即放入筒中。
  忽然重咳两声,神情古怪地盯住他俩:“两位施主并非姻缘天定之人,若要强行婚配,恐将来颠沛流离,来世入阿鼻地狱,不得轮回......”
  此话一出,众人脸色俱变。
  窦姀眉头紧锁,刚想质问,一旁的瘦道士急忙用手肘捅了捅胖道士,凑到耳边,极小声骂道:“你别不是傻了,有钱不赚,胡说什么!”
  那胖道士仿佛没听见同伴的怒骂,突然把魏攸给的银子推了回去,依旧我行我素。
  他朝魏攸和窦姀一拘礼,好声劝道:“小道瞧二位施主容貌昳丽,皆是不凡之人,可惜啊可惜,就是不般配......二位施主若肯,不如听小道一句劝,趁现在还未酿下苦果,你们好聚好散,各寻各的姻缘......”
  魏攸一听,脸色更沉。
  略寻思,又从袖里掏出五锭银子推过去。
  敛了神情,温和笑道:“小师父这姻缘算的不准,可要再算一下?”
  第59章 大婚
  瘦道士看见五锭银子, 目光明显一亮。
  正使劲给胖道士使眼色,却不想又被胖道士推了回去。
  魏攸看着回来的银子,不由皱眉:“小师父不想再算姻缘了吗?”
  “没有没有!我这师弟是个傻的,也不知中什么邪了, 施主安心, 小道再劝劝他!”
  瘦道士连连赔笑,忍无可忍, 掐了下同伴的腰。
  那胖道士一疼, 却仍旧不改,忽然凑到瘦道士耳边嘀咕几句。
  窦姀见这二人古古怪怪, 担忧看向魏攸。他的脸色亦有些沉, 随后,轻轻牵住她的手。
  嘀咕完, 那瘦道士回头, 先打量了眼二人, 略寻思片刻。
  半是紧张,半是赔笑:“二位施主......小道这师弟算的命数却乃如此......二位施主确实是......”道士轻轻咳两声,“不...不是那么般配......”
  窦姀本就不喜欢道士, 也不信他们算命。若不是因为魏攸想求个木牌挂树上, 她哪会来算这姻缘,如今给了钱也不说点好听的,还要这么咒人...
  她正想反驳,突然被魏攸拉住。
  他神情平静, 只是摇头:“算了,走吧, 咱不信就是了,再去瞧瞧别的。”
  两人没拿木牌, 却是在姻缘树下站了会儿。
  秋风萧萧,一眼望去,满地金黄的落叶,枝上木牌随风而动。
  这红莲庙,来上香、求姻缘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
  窦姀站在微风中,静静观望眼前人潮秋色。
  过了片刻,魏攸淡笑说道:“我还记得,前年秋天在东园中,桃心湖边,还是我们定情的时候,约好第二年就请媒人上门提亲。一晃眼两年过去,真快呀。”
  窦姀也叹,是啊。
  魏攸看向她:“明年我就要二十了,知州跟我说,看我这些时日辛苦,踏实肯干,明年便向京中上书,升我为从五品的通判。到时候俸禄多起来,我们再买些丫鬟仆婢,生几个孩子,可好?”
  她闻言,脸一红,轻轻点了头。
  从七品主事,到从五品的通判,已经极大高升了。
  知州看重是一回事,他自己有大能也是一回事。窦姀替他高兴,“你以后定会比你父亲更高,做个清正廉洁的好官。”
  魏攸一笑,拉住她的手。
  二人逛完红莲庙,坐上回程的马车。
  窦姀已经累得在车上昏昏欲睡。
  舆内光线昏暗,即便伸手不见五指,但魏攸仍在静静凝视她看不清的脸。在此一刻,他似乎看到了余生的光景。
  下个月初七,是他们的婚期。
  连魏攸自己也没想到,有一日会背井离乡,在异乡成婚。
  早些年,他原想,能娶一性情和善、家世相当的小娘子便好了。后来遇见她,果真与他梦中的小娘子并无二般,如此温婉清丽。更奇妙的是,与他竟有相近的身世。
  两个境遇相似之人,总是惺惺相惜。
  他来世一趟,无牵无挂,本就不爱受世俗所束。心中所愿,唯,得一知心之人,携手此生便好。
  ......
  到了十月初六,大婚的前一日。
  一大清早,马绫玉便带着两个婆子,来到魏攸的家宅中送嫁妆、挂幔帐。
  女儿要出嫁,马绫玉高兴,一早上都挂着笑脸。
  瞧着床上铺好的大红纱帐,马绫玉又撒一把枣子花生,拉住魏攸的手笑道:“可算盼来这日了,明儿傍晚花轿便会上门来,魏郎日后可要好好待姀姐儿。”
  魏攸欣喜道:“那是自然,在下是真心要娶她的,必敬她爱她。”
  马绫玉满意地颔首,瞧瞧这一屋寥寥无几的人。
  想起那年窦云娇出嫁,大娘子也带她们几个姨娘,去男方家中铺幔帐。
  那时热热闹闹,一屋子都是女眷,有窦氏的,也有亲家的嫂子姑子、表姐妹等,女眷们相互结识聊笑。
  可惜自己的姀姐儿出嫁,没有那样的好光景,现在屋里甚是空荡,也没七姑八姨。
  魏攸是独身来到江陵的,刚在府衙做事半年多,手中钱财不多,所以家中买来的仆婢也很少,自然跟大族比不得。
  马绫玉一叹,自我聊慰:罢了,人少也好,人多也罢,左右这魏郎是个靠得住的,前途无量。女儿若嫁来,好日子也能盼得到。
  马绫玉在魏攸家中歇了会儿,吃了两盏茶和点心,便带着婆子们离开。
  回到家,马绫玉看见女儿正在绣衣裳。
  本没怎么留意,余光瞥见,这衣裳是大红的嫁衣!
  马绫玉立马凑过去瞧,只见嫁衣被划破了,好几条长长的裂口。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53节   她急了,忙问女儿怎么回事。
  窦姀叹一口气,“我本来绣好,前儿个洗了放后院晾晒呢。谁知今早去收时,就成这样了。爹爹说,昨儿夜里有两只野猫跳进院子。他去抓时,那野猫正巧把木架扑倒,嫁衣也划破了。”
  马绫玉闻言蹙眉,又仔细一瞧这数条裂口:“真是遭天谴的猫,竟划了这么多口子!你这赶夜缝都缝不完,况且缝完了歪歪扭扭,像虫爬一样,也甚难看。依姨娘瞧,不如扔了算了。”
  “可我只有这条嫁衣,扔了明日该穿什么呢?”
  马绫玉眼珠一转:“对了,家里还有条嫁衣,我前几日帮你整箱笼时瞧见了!”
  姨娘说完,便去里屋翻箱笼。
  窦姀放下针线起身,跟着姨娘过去。
  只见不一会儿,姨娘便从床底的最里侧拖出一只大箱笼——
  打开,果真是嫁衣。
  除了嫁衣,还有一套凤冠霞帔,妆奁。
  窦姀看见眼熟的东西,立马想起,这是好几个月前窦平宴送的。
  她当时没留意,便将这箱笼尘封在床底很久了。如今打开瞧见全新的一套时,不免微微发怔。
  现在一想,自从那天晚上他的离开,她已经有两个多月没看见窦平宴了。
  他说她绝情,会恨她,转手把玉珏丢下给她了。后来真的再没找过。
  他已经离开扬州了吗?
  窦姀出神,想起当初两人一起走过十几年的光阴,如今情断此处,分道扬镳。她怎么可能真绝情,一点不念从小长大的情分?
  她既要和弟弟的骨肉亲情,又要摆脱弟弟的男女情意。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人不能既要又要,最后她毅然选了摆脱,打算将二人的温情,永远封存在过去相依为命的岁月里。
  如今她再看见这条嫁衣,以及他送的凤冠、妆奁、首饰,只觉恍如隔世。
  马绫玉推了推她的胳膊:“姀姐儿?我瞧这嫁衣就挺好的。好在上天垂怜,咱也不算穷途末路。那条既被猫划破了,明儿你便穿这条,哪有大婚前一夜还要忙活缝衣裳的道理?”
  窦姀轻轻点头。
  ......
  到了第二天,窦姀一早起床。
  马绫玉特意请来两个手活好的喜婆,帮她绾发梳妆。
  喜婆替她梳鸾髻,描青黛眉,贴了花钿、又在颊边点了两颗朱砂靥钿。最后抹好胭脂,戴上白玉珠冠。
  喜婆打量镜中,笑道:“小娘子生的真好,现在一瞧真真是灼若芙蕖,少见的美人儿。”
  窦姀一笑,掏出赏钱给两个喜婆。她们连道两声谢,便兴高采烈地关上门,出了屋。
  时辰尚早,因着两家离得并不远,傍晚迎亲的花轿才会上门,等到入夜后拜堂。
  外头哄闹闹一团,院子里,姨娘和张伍还在忙活,招待着做客的邻里。
  窦姀无事可干,只能在屋子里先坐。
  正要小憩半晌,忽然听到敲门声。
  窦姀起身,一开门,看见来人时双眸倏尔睁大。
  是小年!
  自从离开窦家,快一年没见了,从前的小年很干瘦,如今长高,变得壮实不少,她险些没认出。
  “姑娘!姑娘!”
  小年跑得气喘吁吁,还没来得及歇一口,见到人急忙就跪下,紧紧抱住她的腿哭道:“姑娘,小的求您救救二爷!求您救救二爷!二爷他跳河了!就是巷子旁边的望乡河!”
  跳河?!
  窦姀一震,耳边忽然回响着他说过的话——“你若与他成婚,就是生生逼死我......”
  “你不是不爱我么?那也别管我生死了!”
  小年向来老实惯了,骗个人都会心虚脸红。现在急得哭成这样,看来八九不离十。
  窦姀心急如焚,刚掷开小年的手没跑两步,险些被沉重的嫁衣绊倒。
  她突然回过神,去拉小年:“找我没用,你快去找人捞他上来啊!”
  小年哭道:“二爷不让我们捞!他说了今日一定要见到姑娘!否则姑娘成婚,就是他命归西天之时!”
  窦姀急到恼:“你二爷的话重要还是他的命重要?他不让捞,你不会硬捞吗!”
  窦姀说完,急忙推了把小年:“你去院子里找我爹,找他去捞!”
  说完,生怕自己反悔一般,砰的关上了门。
  她的心砰砰跳。
  窦平宴...
  窦姀倏尔腿软地坐在地上,自己不去救,一念之差,会不会害死了弟弟?她想起他那样的人,当初她把他丢山洞没回来,他竟真独自一人在黑暗里枯坐一夜。
  而明明,他是最怕黑的人。
  但她明白自己不能去,去了,她就真的回不来了。
  窦姀突然抱住腿,呜呜哭起来。
  到底为什么而哭,她自己也不知道。
  等到哭累了,昏头晕脑,渐渐阖上了眼......
  时辰一点点地过去,日头从东边,徐徐落进西山腰里。
  咕噜...咕噜...
  不知多久过去,黑暗中,她好像听到了车轮的滚动声。
  头依旧有些晕...
  窦姀摸摸脑袋,睁开惺忪的眼儿,却发现漆黑一片,看不见一点东西,只有马车的行路声。而现在,她已经盖上了红盖头,身上仍穿着嫁衣。
  她松一口气,才睡醒,仍有些迷糊。
  原来是到了黄昏出嫁的时辰啊。
  她觉得有些乏,正准备闭眼再小憩一会儿。
  倏尔意识过来...
  为什么坐的是马车,而不是花轿?!
  第60章 吾愿
  窦姀一动, 却惊恐地发觉自己被绑住。
  手和小腿被粗麻绳捆了,嘴上还绑着一圈布条。她的头上披着盖头,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能倚靠木枕, 听马车行路的咕噜声, 以及头上的凤冠流珠轻撞。
  这是劫持吗?
  窦姀双眸呆滞,浑浑噩噩, 脑海里首先想过的人便是窦平宴。可是又一想...他不是跳河了吗?
  她唔唔两声想呼救, 不过须臾,声音便淹没在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中。
  彼时华灯初上, 马车经过了一带闹市, 人声喧嚣,没人会留意到这微小的动静。
  怎会如此......窦姀如坠冰窟, 不过在屋里睡了一觉, 醒来就成这样了...要如此明目张胆地掳走人, 也不知姨娘他们知不知晓,魏攸是不是还等着她上花轿...
  窦姀忐忑不安,周身黑暗增大了心中的恐惧, 她只能煎熬地闭上眼。
  马车走过喧嚣的闹市, 又走过一段不平的石子路。不知多久过去,最后在一处林木幽静的地方停下。
  窦姀的心乱糟糟跳着,等着黑暗的审判。车舆就在此时倏尔一陷,有人上来了。
  下一刻, 腰身忽然被人一提,身子离地, 她被横抱下了马车。
  林木萧萧,晚风很轻。
  那人抱着她大步迈起, 衣袍猎猎。她被绑的死死的,根本挣扎不了,只有唔唔的几声。这人一句话都没,后来周遭的静谧反倒让她也不敢吱声了。
  窦姀听到后头还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动静虽小,但脚步很杂,约莫有十几人。
  是他......一定是他!
  她细细想过,大的仇家没有,只有一两个和姨娘拌过嘴的,但还不止大费周章的绑人。况且什么歹人昨日不绑,明日不绑,偏偏挑大婚的今日劫持!
  起先窦姀听见林木萧萧声,以为是在哪个荒郊野岭。不一会儿,她便听到一声长长的嘎吱,大门被推开了,才意识到这是一处僻静的宅院。
  风过长廊,海棠花落,遍地的落红,被皂靴大步踏过。
  他抱得很稳,窦姀披了盖头,什么都看不见,却能察觉到凌在上方的寒气。
  走了不久,他的脚步倏尔一停。
  紧接着,有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从四面八方来,虽不大,却很杂,窦姀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下一刻,便有个婆子笑盈盈,大声喊道:“撒谷豆!新郎新妇,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窦姀在他怀中一怔,忽然听到哗哗谷豆果子铜钱落地的动静,好像有什么在心中散开,又听到好几个小童嬉笑,围上前哄抢一地的零碎。
  喜婆笑道:“礼成!除邪得吉,天降大福——”
  那人未出声,却有后头的小厮忙上前,递出银子:“说得好,看赏看赏。”
  窦姀瞪着双眸,还没从不可置信中回神。那人又抱着她大步迈起,走向最里头的那间喜房。
  房门推开,她被放到了床榻上。
  窦姀难得从晕晃中静下,脸上的红盖头忽而被一根秤杆挑起,烛火的光不免刺得她微微眯眼。
  不再是黑暗,她终于看见了人。
  是他...果然是他!
  熠熠的烛芒下,他头戴乌纱幞帽,帽边簪着红花,身穿云肩赤红的圆领袍,腰间珠链革带,一双长靴踏地,活脱脱新郎官儿的模样,仿佛他才是今晚要成亲的人。
  窦平宴在她惊惧的目光中,伸手松开捂嘴的布条。
  “你......”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54节   明明有太多能质问,她却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见窦平宴眼带戾气,须臾,整张脸被他攥住:“阿姐...你真是不顾我的死活啊......骗我骗的好苦啊。你从前不是说,会在家里好好等我春闱回来么?”
  窦姀感觉胸口有什么堵住了,很难说出话。
  她欲挣扎,可双手双脚都被捆得极严实,根本动不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
  窦姀忽然低下眼眸,只觉委屈,豆大的眼珠啪叽烫在手背上:“我今日都要成亲了......你知道我和魏攸盼了多久吗?你这贸然劫人,让他们怎么办!”
  窦平宴本来淡然坐到她的身旁。闻言忽然回眸,目光灼灼盯来:“你问魏攸盼多久?凡事都要讲究先来后到,你有没有想过我盼多久?从你骗我说要跟我成亲之时,我就在盼着了......”他突然冷嗤一声,“可是什么都没有盼到。”
  窦姀缄默,说不出话来。
  他句句在理,字字诛心,更是驳都驳不了。
  窦平宴默了下,忽然又笑:
  “不过也无妨,今日你既出嫁,那便是我们的洞房夜。”
  只见他倏而起身,端起桌上的合卺酒,自己闷头饮下一盏。
  窦姀一愣,未待反应,突然被他拖过去抱在怀中。
  他端着另一盏递来,她不停摇头,抗拒不肯吃。窦平宴索性捏住她的下巴,直直灌了下去,一半洒出,一半混了咸烫的泪水涌入腹中。
  她险些呛到,眼泪逼出,哭得断断续续。
  这是他头回无动于衷,只是亲了下她的脸,冷漠说道:“你一定要这样骗我吗?为什么,我明明都按你的意思做了,为何你还是不肯要我?”
  为什么?还能为什么?
  她瞪眸,抽噎驳道:“因为我们是姐弟!”
  窦平宴听着便笑了,连道三声好。忽然轻轻抚住她的脸:“你还记不记得,那年我在孔明灯上写了什么?”
  孔明灯,那年已经过去很久了。她原不在意与他的这些事,自然很难想起。可不待她回想,窦平宴已经淡漠开了口。
  “三则愿,吾愿与云姀生同衾,亡同椁。”他睇凝着她,却松了口气,淡淡一笑:“也是,你本就不在乎我的死活。既然我们生没法在一起,那么死同椁倒也挺好的。你说是不是,阿姐?”
  说完,但见窦平宴从怀中摸出匕首。
  她愣住,双眸徒而瞪大,突然害怕地在他怀中挣扎起来。随后他的手一松,她被迫后仰倒在喜被上。
  他俯身下来,遮去了大半烛光。
  窦姀目瞪口呆,身儿却在发抖——当那锋利的匕尖忽然对准胸口时,她胆颤心惊,拼命喊着不要,它却越来越近。
  心上有根要断的弦,她惊恐万状,连看也不敢看,身子抖得无法控制,紧紧闭上眼。仿佛只要闭上眼,疼痛就只有一瞬,见不到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她怕得泣不成声,低低呜咽着。以为它将要刺入胸口,可下一刻——那匕尖转而爽利划开手腕的麻绳,随后被他丢到一边。
  好半晌,没有动静。
  窦姀缓缓睁开泪眼,水光朦胧中,却看见窦平宴静默的脸,唇抿成一线,就那么静静望过来。
  “吓到阿姐了?”
  他倏然抽出帕子,一点点擦掉她脸上的泪:“你可知你当初离开时,我也这样害怕过?害怕你路上出了什么事,害怕这辈子都见不到你,怕到我几乎想死。”
  他笑了笑,忽然又低头亲了下她发红的眼尾。抬起头,眸光明亮地看着她:“不过以后不会了,阿姐终究还是回来了。今日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阿姐不要哭了,新妇就该漂漂亮亮的。”
  说完,已经把人从床上拉坐起来,抱在怀里。
  窦姀仍在极惊恐的余韵中,哆哆嗦嗦看他:“你...你想杀我......”
  窦平宴一愣,见她发抖,先轻轻顺了她的脊背。而后低眸看她,随即失笑:“不想,也不会。”
  那时他掏出匕首,不过想吓吓她罢了。真真是好绝情一人,哪怕他都跳河了,也不管他的死活。他当时真生了想死的心,可一想到她竟要和旁人成婚,偏偏就放不下,总觉得那人怎么说都该是自己,好在他会凫水,又拼着一口气从河里爬了出来。
  窦平宴掐了掐她的脸,轻叹一声:“阿姐忘了么,我那年在孔明上写的第二愿是什么?”
  窦姀愣住。
  但见他的脸庞徐徐逼近,忽然在眉心落下一吻,“二则愿,阿姐长命百岁。”
  “我可以早死,但你不能,我想你这辈子都安康活着。”
  窦姀的眼更红了,直直盯着他。
  今日他抢亲,坏了她跟魏攸的婚事。她原该恨,却恨不起来弟弟。十几年的相守,早成了她命根里的一部分。
  她闭上眼,世上很多事仅仅过眼云烟,却唯独难忘与他相伴的那些岁月。
  她爱魏攸么?自然是爱的。
  爱窦平宴么?也是爱的。可这份爱孰轻孰重,她心里怎么能不明白。
  方才他的匕首对向她时,那是她头回离死亡那么近,本能的害怕恐惧下,还有一丝不易察的解脱......她已经在这二者中犹疑太久了,虽然果断选择过魏攸,却接受不了弟弟的断绝和死亡。
  窦姀不自觉地垂下眼,以后的路要怎么走?
  就在她神思之际,弟弟忽然弯下腰,也松开了她脚上的绳索,拉她起身。
  窦平宴摸了摸她额上的珠冠,脸带笑意:“今日既是我们的大婚之夜,我带阿姐瞧个好东西吧,你会喜欢的。”
  第61章 烟火
  窦平宴拉她的手出门, 屋外是漫漫无际的深夜,风清月白。
  抬头一望,屋檐底下、长廊的梁上都结了大红绸缎,房门贴着大大的喜字。房前的空地, 还有刚燃过的爆竹壳儿, 零碎红皮儿。她怔怔望着,不由恍惚了......大婚, 这是大婚?可原来与她今夜成婚的, 不该魏攸吗?
  他须臾招来一个伙计,小声耳语几句, 那伙计立马跑开。
  没过多久, 伙计们陆续抬上竹节爆筒、烟火杆子、千丈菊、长明灯、花火盆......十几种的爆竹烟花。
  只见火折子一点,噼里声起, 窦姀眼前一烫, 光热忽来——
  茫茫天穹间, 无数流星飞冲,银花火树,漫天金星点点。她似乎望见了天上琼楼, 蔚海金塔, 只是一瞬,幻化于天地之间。
  又是一声惊雷,但见春风夜,恰拂柳絮飞白梦, 又似落红万点,鹅黄、绯红、新绿的光斑纷纷扬扬从天地间散落。
  一筒放完, 再接一筒,如雷轰轰。
  正正是灯树千光照, 花焰七枝开。
  窦姀看愣了,直到漫天烟火落尽,仍在余韵中。
  附近的伙计不知何时全走了,只留下他们二人。
  他始终与她并扣十指,忽然揽住肩轻问:“阿姐喜欢吗?”
  她猛地回过神,垂下眼,却没吭声。
  片刻后,才抬眸盯上弟弟:“你放我回去,我还有婚没成。”
  清清冷冷一句话,又将窦平宴从如梦似幻的光景里拖出。
  窦平宴闻言耷拉下眼皮,有些挫败。
  良久后才打量起她身上的嫁衣,又是展颜笑道:“阿姐既穿了我送的嫁衣,那该和我拜堂才是啊。原先那件不都毁了么...”
  他小声嘀咕,却不防被人听着。
  窦姀打愣,眉一蹙:“你怎么知道它毁了?我爹明明说是猫...”她突然反应过来,“是你...是你串通了我爹?”
  夜风柔和,吹得他心痒痒。窦平宴略过她的恼意,却低头亲了下她的脸,很大方承认了:“是啊,是我。”
  他笑道,“你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都算计我多少回了,我算计你一次又怎么了?”
  窦姀惊愕,忽然推开他,直直后退,脚竟不慎踢翻了方才燃过的烟花壳子。
  原来不是巧合!
  就连他从闺房掳走自己,都是和人里应外合的!真是天防地防,家贼难防!
  漆黑的夜,已经没有了烟火,只有漫长的孤寂。念及自个儿和魏攸未完的大婚,她心凉如水。
  可是放不下,真的放不下!
  魏攸这样好,倘若没有这号人,熬了这么久,她或许真就这样认命了,不愿再挣扎了,毕竟嫁鸡嫁狗,跟谁不是过一辈子?顶多她忍着恶心,忍着不伦。
  走投无路,窦姀终于扑进弟弟的怀里抱住,低低哭着,哀恸而乞求:“好弟弟...好弟弟...我求你!我求求你!我求你放我回去成婚吧!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还是说,你要我伺候你......”
  她泪汪汪的眼盯向他,“你让我怎么伺候都行,多久都行,只要你放我回去跟他成婚......”
  她还是不曾死心...
  窦平宴缄默,心虽极冷,却也知道愚公移山,事哪能一日就成。
  他低头望着怀里的人儿,只见她眉心花钿如炽,双眸发红,眼泪涟涟,连胭脂都将将要化开,唇瓣红透。她今儿是为了成婚特意妆成这样,擦脂抹粉,娇艳的像朵海棠,只瞧上一眼就让人喜欢的不得了。
  只可惜这双泛红的眼眸从来都是为别人而哭,没一次为他哭过。
  窦平宴轻叹一声,接而把她搂得更紧。
  “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你以为我想要你,只是想和你行云雨之欢吗?”
  他阖了阖眼,喃喃:“放你回去和他成婚,我就真的没有一点希冀了......”
  窦平宴说完将人抱起,她一惊,急急拍他。
  他却我行我素,仍旧大步往婚房迈,进去了,才将她放在床榻间,心疼抚过她哭红的眼,说道:“今夜是我们的大婚,就差堂没拜了...不过也无妨,回江陵再拜一回。明早我们拜门,去见你爹娘好不好?给他们送些赏贺财礼。然后你就随我回江陵......”
  他一寻思,再笑说,“当然了,我不日要入翰林院,咱们去上京也好。你若想姨娘,我就将他们接来,不过江陵倒是不行,父亲还是要杀他们的。上京却是极好,到时我再给他们弄座宅院安心住下,也能继续做木头营生呢。”
  案上两盏青玉蟠龙的烛台,两碟垒的高高的花生红枣。床幔是大红纱帐,床上金丝绣的喜枕喜被,一切都像大婚该有的样子。
  她穿嫁衣,戴珠冠,他也一身圆领袍的婚服,赤带束发,意气风发,还做着那遥乡美梦。偏生是一对儿,却不该是一对儿。
  窦姀瞪住他,骤然驳道:“不!我不要去江陵,也不要去上京!我喜欢扬州,就要待在扬州!”
  此话出来,哪知窦平宴却遂然一笑:“阿姐是答应跟我在一块了吗?”
  “......”
  她张口结舌,登时闭上了嘴。
  窦平宴按住她的肩,又俯身亲了下她的脸,面上喜色难掩:“好,你喜欢哪儿都好,我跟你一块去。咱们就找个好州安定下来,像我爹那样,我会在京中努力辗转,做个地方官。”
  窦姀眼前几乎要晕,实在哑口无言。她突然想到,倘若自己真和魏攸成了婚,他是不是没两年也会弄来一个扬州的官儿当?
  她两眼抹黑,心生绝望,偏他怎么阴魂不散。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55节   她冷漠地睁眼,正想骂他两句解气,突然见他站在床边,开始宽衣解带......先摘下簪花的大红幞帽,褪了云肩圆领袍,又开始解里头的中衣,衣领开敞,露出结实的胸膛......
  窦姀一惊,忙问道:“你,你做什么?”
  窦平宴回头瞥她,笑说:“新婚夜还能做什么?”
  她惊得手脚难以动弹,不知是被吓到僵坐,还是明知已经逃不出去,心灰意冷。
  下一刻,光影摇曳,她忽然被推倒在榻间。他翻身上榻,侧躺着,大臂一伸,将她的腰身拖过来揽入怀中。先摘了她额上的珠冠,手又摸向纤纤腰身,欲解嫁衣系带。
  窦姀僵直,千推万推都推不动他,她紧紧攥住的衣裳全被他悉数扯了去,丢到床尾,最后露出两条雪白的胳膊,胸前袒露,只剩堪堪覆乳的大红绣花抹胸。
  窦平宴眸光一动,忽然制服她两只手腕,牢牢按进被褥,随后在她剧烈挣扎而不停起伏的胸口上轻轻一亲,似还咬了下。
  窦姀呆滞,酥麻地登时想哭。不及哭出声,他已经从她身上下来,重新侧躺搂她入怀,凑到耳边低低问道:“想不想要洞房花烛?”
  她颤|抖着闭上眼:“我说不要,你就能不要吗......”
  “怎么不能?”
  窦平宴捏她的脸,随即一笑:“好,不要就不要。”
  最后只是亲了下她的脸颊,便把她继续抱入怀中,叫她别哭,轻轻拍着背哄睡。
  ......
  第二日拜门,她面如土灰地坐上回家的马车。
  窦姀简直不敢想象家中会乱成什么样,而魏攸...他又会失落气恼到什么地步?一想起将要面对的局面,她几乎不敢回去了。
  这是窦平宴在扬州买的一处宅子,他喜静,以前玉京园就没多少伺候的丫鬟仆婢,如今就连这临时的宅子,都买在远离闹市的僻静处。
  这条巷子里没两三户人家,周围却都栽种了各种花木小林,有窦姀见过的,也有不少她没见过的。
  马车前行。
  车舆内,窦平宴就坐在她的旁边。
  他昨晚抱着人,难得睡了个安稳觉,今早整个人都神清气爽。唤她起床时没忍住,偷偷在她唇上亲了又亲,最后被她发觉,只能悻悻收尾。
  他见窦姀缄默,土灰着脸,知道她在担忧什么,只笑笑道:“你别怕,你爹娘那儿最好摆平,他们本就疼你,咱说句好话,勤快做些好事就成了。至于魏攸,我会努力给他搜罗几门好亲事的。”
  搜罗几门好亲事?
  马车里,她冷眼一瞥,只觉好笑:“你怎能说得这样轻淡?我俩连亲都定好了,他是我良人,你这搜罗不是给我心上添堵吗?况且你又能去哪里搜罗?找来的又怎知人家肯不肯要?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他现在没准想杀了你。”
  窦平宴不愠不恼,只是反问道:“阿姐怎知他就一定不肯要呢?你还记得,他先前可是要和三姐议亲的人?虽说两家也才开始相谈,可事儿已经开始了,倘若没遇上你,你觉得他会推了与三姐这门亲事么?阿姐,他只是恰巧想要个样貌、家世、性情都合适之人,而恰巧你俩遇上罢了。”
  “那又怎样?”
  窦姀懒得看他,一扬下巴:“我俩有缘,我和他,是天定的缘分。即便你现在拦了又如何,该是谁的,日后也终究是谁的。”
  窦平宴听她这样讲,终于忍无可忍。
  登时把她拽入怀里,亲了下她的脸,冷漠道:“真是可笑,你和他若算天定,咱们俩又算什么?我们的缘分难道不比他大?我们打娘胎里生在一家,长在一家,难道不是几辈子修来的缘分?”
  窦姀闻言愣住,竟是驳都驳不了。下一刻,脖子忽然一阵刺疼,疼得她倒吸凉气。
  又是这样,平白无故就老爱来这么一招!
  她猛地推开他,疼得急忙抚摸脖子上的牙印。还没缓过劲儿,忽然又被他拉了回去,紧紧抱在怀里。
  但听他恨得牙痒痒:“阿姐,你怎么骂我打我我都乐意,这都是我该受的,我情愿我欢喜,但唯独一点,你不能这么诋毁我们!”
  她眸光凝着,不吭声了,只有手指不停触摸腿上裙裳的绣纹,自个儿攥着玩儿。
  马车继续前行。
  一路上,两人再没有吭声。
  半个时辰后,终于回到桐花巷。
  她没脸回去的地方,以及没脸见的魏攸。
  第62章 魏攸
  清早时分, 偶尔有几个妇人提篮路过。
  桐花巷依旧如往昔,宁静安逸,宅院的大门上还挂着大婚的红绸缎、左右两门贴两个红喜,石阶前的炮竹残片还不曾被人扫去。
  宅门敞开了一夜。
  窦姀刚下马, 看见大门边, 一个女人坐在木凳上,低着头, 露出一截瘦窄的脖颈, 穿的还是昨日那身偏红的褙子,对襟大袖衣。发髻微垂, 像是一夜没睡。
  男人端了碗稀粥走来, “绫玉,你吃些罢, 快一日没进食了...”
  话未说完, 便被女人胳膊肘一推, 木碗砰得滚落,米粥洒了一地。
  男人沉默地垂下头。
  没有再吭声。
  见此一幕,窦姀心头惴惴, 忽然与那男人的视线对上。男人瞧见两人从马车下来, 顿时一震:“姀姐儿......”
  凳上的女人本在低头,却倏而一骂:“你还敢跟我提女儿,要不是你个掉钱眼儿里的老匹夫,我女儿亲事早就成了!可怜我女儿, 现在人还没个影儿...”
  马绫玉正骂骂咧咧,忽然听到一声姨娘。刹那间抬头, 竟见女儿好好的站在面前。
  而她身后有窦平宴,还有几个随行的小厮, 手上都提了红纸包成的木奁。
  马绫玉不管旁人,急忙把女儿与一干人拉开,紧紧抱在怀中:“他们昨晚把你带去哪了?真是要急死姨娘!都是你那个混账爹不好,都是他不好......”
  马绫玉一边喃,一边又悲又喜,小声抽噎。窦姀听姨娘哭,自个儿身也在颤,轻轻拍她的背:“姨娘勿要担忧,我没事儿,一点事都没...”
  视线穿过姨娘的怀抱,她看见张伍默默站着,不曾吱声。也不知道窦平宴许了他什么好处,让他甘愿瞒着姨娘偷偷帮忙。
  身后,窦平宴忽然开了口:“今日拜门,在下携了贺礼上门,还望笑纳。如今我们既已成婚,不管姨娘肯不肯认,阿姐都已经是我的人了。”
  马绫玉一听,登时把女儿拉到身后,怒目瞪他:“你...!”
  “真是天造孽!”她朝天冷笑,“你以为你这样做,旁人就拿你没办法了吗?你会遭报应的!”
  窦平宴却说道:“我既做下这事,便已经想好后路,即便惹怒鬼神,遭什么报应我都认,只要我还能跟阿姐在一起。”
  “是么?”马绫玉冷笑,“若鬼神要你的命呢?”
  窦平宴静默的眸光忽来。
  “好了好了,都别说了!”
  一直沉默的张伍终于站出来,刚想拉马绫玉,却被她死瞪一眼。
  张伍无奈,只好道:“人二爷对咱家有恩,没有他,咱们一家早在江陵就被活捉,乱棍打死了。况且他又不会害咱女儿,和姀姐儿情意深重,就是嫁他又怎么了。”
  马绫玉现在见自己男人火气就大,又看女儿在身后什么都没说,很难不说受了委屈。
  她恼得七窍生烟,巴不得拿命跟人家搏,却在这紧要关头忽然想到一事!
  为了长远之计,只好先按捺下胸口的火。
  马绫玉冷眼瞥着狼狈为奸的二人,心想这男人真是不中用,不过做了十几年窦家的马夫,还真把自己当做窦氏命里带来的狗奴才,偏帮着窦平宴。
  张伍见马绫玉不再置声,虽脸色还是很难看,却也能暂时歇口气了。
  婆娘不肯动,他只好自个儿把人往院里引,勉强笑道:“都拜门了,就别外头站着了,免得旁人跑来咱家看热闹不是?二爷,快快往里请吧......”
  张伍现在不敢碰马绫玉,只好先去拉女儿的胳膊。一边走,一边低声安慰:“昨日之事都是爹不好,不该瞒着你们,可依爹来看,二郎君却是比魏氏更要合适些......人为了你,这不千里迢迢从上京追到江陵,再找到扬州来吗?况且你对他,总是有点情分的......”
  窦姀听不进张伍说的这些话,提到魏氏时,才忽然问道:“魏攸呢?魏攸在哪儿啊?”
  此言一出,马绫玉和窦平宴的目光皆望过来。
  窦平宴眸光有些晦涩,脸正微凝,却听马绫玉叹道:“昨晚魏郎没等到花轿,便找上门来。你那个混账爹只说你被二爷带走,至于带去哪儿,死活不肯说,嘴硬的很。魏郎在你闺房坐了一夜,生生灌了好几坛的酒,我怎么劝都不听,也不知这时候走了没......”
  “我去看看!”
  窦姀立马折路往闺房走。
  窦平宴见状,神色一动,正要跟上,忽然被张伍拉住衣袖。张伍只摇头,凑近耳畔低声提醒:“别去,姀姐儿的性情什么样二爷最该清楚,不能抓的那么紧,再紧就真的救不回来。”
  窦平宴闻言,眸光落下,最后站住脚跟,轻轻点了头。
  瞧他能听进去,张伍欣慰。
  回头又看向马绫玉,猝不及防被瞪了眼,悻悻无话。
  ......
  窦姀一路赶着走向闺房,一推开屋门,被熏天的酒气刺了下。
  认识魏攸这么久,相伴的这些时日以来,她见过他偶尔小酌,偶尔豪放大饮,却没见他喝得这样醉过,可见他是如何伤神。
  她不敢见他,也不知见到他该说什么。
  房门推开,她艰难迈过门槛。
  窦姀双脚发虚,一步一步走得谨慎又虚浮。终于走到里间,看见一个人正倚靠她的床栏,坐地上,双目微阖,一腿支起,一腿平放。
  他的右手边还有数只空酒坛子,木塞头飞了满地,每只酒坛都有人头一样大。就连他身上穿的衣裳,还是昨日大红的新郎服,幞头帽也被丢到一边。
  窦姀走至他的身前,脚步一停,默默注视。
  脑海里想过太多纷杂的事,有两人的过往,这一路他们一起从江陵走来,在扬州落家,她成功找到姨娘,他也进了府衙做事......本该前路坦荡,可天不尽人意,大梦浮华空欢喜。她的唇哆嗦,良久之后才轻轻唤出声:“魏攸。”
  静谧的闺房,本不大的声音却格外突出。
  魏攸猝而睁开眼,双目布着血丝。一开口,嗓却沙哑:“你来了。我可是在做梦?”
  她深深屏息,只重复他的话:“我来了。”
  床幔轻纱,光影斑驳地落在地衣上。魏攸抬手遮眼,眯眼看向近窗外的朝阳,光芒蓬勃明媚,一切都像从新开始,新的一日。
  他忽而低下眼,仓促的一笑:“原来不是在做梦,是我睡醒了。”
  二人皆默。
  她来之前,特地去庖房煎了碗姜汤。见魏攸扶着床栏慢慢站起,她伸手一掺,也便将姜汤递过来。
  魏攸淡笑道谢,端起就喝。
  喝到一半时,窦姀揣摩完话,忽然低声说道:“昨日我无意逃婚...其实我是......”
  “我知道。”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56节   他喝尽放下碗,一碗热汤下去,胃里也顿时舒展了不少。魏攸望向她,只说:“我们之间不必说这么多,我知道,是你爹帮了他,你姨娘昨夜便把人狠狠边推边骂过,我都听见了。”
  他都听见了,他那时是不是也恼恨着?
  窦姀默了会儿,垂眸,轻声道:“你难受,便吃了一夜的酒。那现在心绪如何,是难过,和恨意滔天吗?”
  说完,眼前身影落下,光线稍稍一暗。
  微醺的酒气和热意覆上。
  魏攸看过来:“云姀,你知道的,我没理由不恨。”
  她身微抖,点点头,却不敢抬起自己的脸。
  没一会儿,魏攸凉凉一笑:“就像很想杀了他,但一想到他是你弟弟,就觉得这个手不能下。何况,我也从未谋害过旁人的性命...很难做到。真是哀我之不幸,却无能一争啊。”他喟然长叹。
  偏静的屋里,晨光虽好,倾斜而照。
  有万种悬浮的灰,每一种,都像她心土崩而散开的。
  “是我对不住你,倘若我当初多留心,或许与你商量再远走他乡一回,就不会让你空欢喜一场了。”
  窦姀低喃,黯然无神之际,白净的额头忽然传来抚摸,是一双宽大的手掌。只听那声音温和,如拂绿的春风:“罢了,你不必因此太难过,我这人向来看得开。”
  魏攸扯起唇角,松气,再一笑:“这些时日我们相伴,走过将近一年,在我看来已经很知足了。从我刚来扬州一无所有的时候,到如今慢慢做了官,攒下点钱财,买田地置家宅...我想,以后我还会在这里继续生根发芽的。”
  生根发芽...窦姀听进耳里,只觉这个词甚好。
  她原来与魏攸相互扶持,知他被家中追杀,与他同舟过江,看他如今落府安家,他终于也有了一处可遮风避雨的地方。
  窦姀难得弯了弯嘴角,抬头和他相望。
  明明他就在跟前,她却觉得好像相隔千山万水那样远。
  世上万事,如风云之变,往往难料。
  她愁肠百结,缄默之时,忽然又听他低低唤了声云姀。
  云姀,这个她被抹掉的名字。
  窦姀抬眸,认真地瞧向他。
  只见魏攸神色发紧,像是揣摩了良久,咬唇开口:“我能问你一事吗?一件关乎甚重的事。”
  第63章 算计
  窦姀点头。
  魏攸直直盯住她的眼眸:“我和他比, 谁会更重要些?”
  窦姀闻声愣住,忽觉啼笑皆非。
  这样的话,窦平宴也曾问过。那时她为了断尽弟弟的念头,很了断, 选择直戳心肺告诉他, 是魏攸。
  但现在魏攸也来问,她到底该怎么说?窦平宴是个好骗的, 但魏攸......她想, 他或许更愿意听她讲实话。
  她只勉强一笑:“真是奇怪,前头他刚问过, 今日你又来问。”
  窦姀说完, 再一对上魏攸专注的目光,反倒不好意思。
  她寻思良久, 不知道该怎么说, 也不知怎样说最好。
  就在她犹豫不决时, 忽然听他淡笑一声,开口道:“罢了,我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毕竟你都犹疑了。其实我自己也没把握, 能比得过你弟弟,毕竟你和他相依为命了十几年。”
  低下头,只见一颗心逐渐被人戳开,徐徐窥尽。
  而这人, 是她最想嫁之人。
  良久两人再次陷入僵局。
  她眼前空空,而他努力吞咽这种辛酸。
  一盏茶过去, 最后还是窦姀忍不住,率先问道:“那我们以后怎么办?”
  他闻言, 眺望窗外。
  最终看见了归巢的鸟雀、飘落的秋叶,忽然神来,回头苦涩一笑:“我也不知。有他在,我们很难成婚,除非你真能狠心杀了他。”
  窦姀一愣,手忽然被他牵住。
  他低声道,“云姀,我们走一步看一步吧,我说过我信咱们俩的缘分。倘若你最终的归宿该是我,那么上天或许还会赐一机缘。”
  她的心静下来,也沉下来。沉浸水中,淹没着,时不时吐两口泡。
  窦姀想起,魏攸就是这样的人,如切如琢的君子。
  他若能做到与人勾心斗角,争个头破血流,当初在京中摸爬时,便不会轻易被他爹算计,还险些死在回江陵的途中。他如今来扬州,便是下定决心与家门断绝,过自己的日子。
  日头快临到檐角时,窦姀走出闺房。
  一出来,就看见庭院的树下,窦平宴坐石凳上等人,静静把玩手中的玉佩。甫一抬头,面上才有喜色,忙站起身:“阿姐!”
  他倏而走来,在和煦的日头下,笑意盈盈。
  窦姀有一瞬的错神,好像回到了梨香院。那年他还是十来岁的白衣少年,在等她从屋里出来。
  她恍惚之际,一只徐徐试探的手伸来,轻轻触碰。
  将要指间交错时,忽然房门又一开,魏攸从里头走出。窦姀回过神,避瘟神般急忙缩回手。
  于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来了...
  三人碰面,皆冷着脸,唇紧抿,又都心照不宣。
  ......
  晌午铺子里来大主顾,马绫玉和张伍一下午都在忙。又是商谈记账,又是招呼伙计。
  到了晚膳时分,窦平宴和魏攸一个都没走,还都在家里。
  这顿饭是窦姀吃过最诡异的一顿。
  饭桌上没人说话,脸却一个赛一个沉。
  窦平宴就坐在她的身侧,又是夹菜又是夹鱼,惹得魏攸频频白眼。
  总觉得他是故意做的,窦姀忍无可忍,最后掐了下他手臂,低声道:“我自己有手会夹,你消停点,别太过分了!”
  力道分明不重,窦平宴却嘶了声,声音倏然增大,委屈道:“阿姐,你掐疼我了。”
  一干人等:......
  马绫玉白眼翻上天了。
  窦姀看向魏攸,只见他眉头蹙着,一双眼恨恨盯着弟弟。
  这样敌意的目光,窦平宴除非眼瞎,否则很难不察觉。
  他放下碗筷,忽而往木樽中斟满酒。
  再两手端起,朝魏攸道:“这盏酒,我向魏郎赔罪,昨日之事却乃我的过错。魏郎之痛既是因我酿成,我必当尽心弥补。”
  窦平宴说完,仰头饮完。
  又看向魏攸,“魏郎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只要不是我阿姐,我都全力以赴帮你寻来。”
  此话一出,窦姀和姨娘、张伍俱望向他。
  她想起今早马车上弟弟说的荒唐话,老天!没想到他还真问出了口!
  只见魏攸瞪他一眼,没理人,继续夹菜。
  遂又自己斟酒自己吃。
  窦平宴坐下,还是继续说道:“我再赔礼,金锭银钱,田产铺子,酒楼园圃......魏郎想要什么、想要多少皆可以提,即便是我手头没有的,毕生也当全力弄来。”
  窦姀听得头大,本就烦他,真想让他缝了嘴别再说。
  她刚要拽弟弟的衣袖,突然察觉一道目光扫来,她抬眸正对上,是魏攸。
  魏攸的视线很快从她脸上挪开,移向窦平宴,冷笑一声,忽然说好,“你要帮我找人也成。我便告诉你,我要的小娘子须跟她一样,相貌好、家世好、性情柔善......”
  说到这时,窦平宴还是微笑应下。
  魏攸顿住,又补充一点:“最重要的是,身世也得像我们一样,要离奇的、不清不白的。”
  窦平宴听闻,脸倏尔一沉。
  饭桌上,马绫玉瞥向了张伍......
  窦平宴低头看了眼尚在埋头吃饭的窦姀,朝魏攸咬牙一笑:“好,只要魏郎能消气。”
  二人对视,皆皆皮笑肉不笑。
  ......
  晚膳过后,马绫玉打发张伍去夜市买些糕点。张伍犹豫道,“可院里的那些木头还没劈,明早就要赶工......”
  彼时窦平宴正巧在旁边,毛遂自荐。
  马绫玉瞪一眼张伍:“他来劈了,你快给我去买。”
  窦姀用完晚膳,正好被姨娘招进屋里,帮忙描绣花样子。
  烛火昏昏,她坐炕上描了半个时辰。
  一笔勾完,快到尽头时,眸中忽然浮出迷茫之色。她放下笔,看向炕对头做针线的马绫玉:“姨娘,我看不见前路了,这以后该如何走呢?”
  马绫玉静静看她,须臾后浅笑,忽抬手摸她的头:“别怕,明儿天一亮,你就知道该怎么走了。”
  “明儿天一亮?”
  窦姀困惑道,“为何明日天亮我就会知道?姨娘,他说他要带我走,带我回江陵或是去上京,我该怎么办呢?”
  马绫玉沉默少许,并不回答她。
  母女俩又静静做起活来。
  静谧的屋内,窦姀倏而一叹:“好想回到前些年咱们还住梨香院的时候,那时候姨娘在,婆子丫头都在,一屋子齐齐整整,没有人死去,他也还只是弟弟。”
  马绫玉看她:“傻孩子,姨娘身上可是有命案的,瞒不了一世。”
  窦姀描完图,便去床底箱笼找丝线,忽然翻到一块玉珏,险些掉地上。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57节   那是窦平宴前不久丢给她的。这玉珍贵,她正准备拿上去后院找弟弟,哪知刚推开门,却见魏攸站在院子里。
  明月当头,他静默而立,仍旧昨日的一身红衣。起风了,不知他在这儿等了多久。直到看见屋门打开,烛光跃出,目光才稍稍一亮。
  像在专门等她一样。
  他笑道:“云姀,我要回家了。”
  秋夜风起,他的话却比风还要凉些。
  窦姀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最后轻轻嗯一声。
  魏攸:“那你要跟我一起回家吗?”
  她本能地想点头,却忽然想到窦平宴还在。不免有些犹疑:“我们真能回的去吗?他......”
  她示意后院。
  魏攸本想说这次自然能回去,想了想,又把这句话吞入腹中。
  他复而执起她的手:“罢了,我逗你笑的。我记得你针线活做的甚好,不知我走之前,能不能帮我做个寒冬用的暖帽呢?”
  窦姀一笑,自然应好。
  她回到屋里,魏攸也跟在身后进来,彼时马绫玉刚将针线收入篓中。
  马绫玉见他们进来,忙让出炕给俩人坐。
  先瞥了眼魏攸,又笑吟吟跟窦姀说道:“你们坐下慢慢说,姨娘先走了,正好肚子饿,我去大门瞧瞧你爹,看他回来了没。”
  马绫玉说完,最后瞥一眼魏攸。
  立即推门出去。
  “姨娘消食真快,刚用过晚膳就饿了。”
  窦姀看向魏攸,相视一笑。
  魏攸拂衣坐下,她便开始满屋子翻找做暖帽用的毛皮。
  找到一块好毛皮后,又去拿针线。
  她和姨娘的针线篓子放在一块。
  然而就在窦姀提起左边竹篓时,却不慎碰倒了右边那只,姨娘的。
  她忙扶起,重新把散乱的线团收进竹篓。整理到最后,眸光一停,忽然看见姨娘没绣完的凤凰花缎子。
  咦?
  明明说了凤凰花不好绣,自己今晚教完后,还特特嘱咐姨娘,要趁着手熟一口气绣完,等明日手生,就要绣好久......
  窦姀总觉得哪里奇怪,心里没谱,却又说不上来。
  她凝着脸瞧了瞧凤凰花。
  想起张伍去夜市买糕点,弟弟在后院帮忙劈柴,魏攸等她绣暖帽。而现在,姨娘要去大门等爹爹......
  窦姀落针的手顿时停住,看向魏攸。
  夜阑人静,桌边烛火摇曳,半明半寐。
  窗外秋风肃起,落叶盘旋。而屋里正暖和,她和自己喜欢的人对坐炕上,正隔案相视,正正应道是良辰。
  烛光里,魏攸笑意温温:
  “对了,你明早想吃什么?不如我们一同上街瞧瞧吧?”
  第64章 气数
  “我...”
  窦姀刚开口, 脑子顿时卡住。
  长针不慎扎进食指,连冒几颗血珠。她一疼,抽出帕子擦血的同时,一枚玉珏从衣襟掉出, 直直坠在腿上。
  这枚玉珏, 是她准备还给窦平宴的。
  她盯住这玉,眼前的光线忽然一暗。
  魏攸走到跟前, 从怀中抽出手帕, 拉起她的手指包上。
  他难得没有看她,只低下眼眸说, “倘若没有你弟弟, 你会怎么样?”
  没有弟弟?
  窦姀心疑地望他,眉凝得更深。
  好怪的话, 是自己多想了吗?今晚所有的一切, 或多或少都有些许奇怪, 尤其是魏攸问的这句。
  没有窦平宴会怎样?
  若是从前没有,她或许会一辈子待在乡下田庄,没有这么容易被接回。也或许她的幼年没有玩伴, 性情更加孤僻。
  若是现在没有, 那么......
  她就能嫁自己想嫁的,比如,他。
  窦姀倏而站起,身子却有些颤。她已经感觉不到手上扎破的疼, 只抓住魏攸的衣袖:“你......你为何这样问?”
  手心的玉珏发烫,命里有根绳紧紧地牵住, 要牵往一处黑暗未知的地方。
  脑门突突而跳,张伍去夜市...弟弟在劈柴...姨娘突然的离开...魏攸找她绣暖帽...这一切将要拼凑起来, 却又倏而零碎散开。
  而魏攸,眉心也深深凝着,紧张望向她。
  “倘若没有他,你是安心顺意多些,还是难过多些?”
  窦姀一愣,眸光蓦然惊起。
  忽然松开他的手,匆匆推门离开。
  苍茫的夜色,她提裙拼命奔跑,气喘吁吁赶到后院。
  后院是姨娘和张伍储备木料的地方,有一堆堆垒起的圆木,她一下便看见木堆上淋淋的血。
  柴门灯明,屋里有动静,窦姀急忙推开门,便见那鲜红的血,正缓缓从弟弟胸口流出!
  血...是血,胸口淌血,嘴角也淌血...
  地上杂乱堆了烧火的草根,他倒在其上,血浸了衣襟,那根匕首正插在胸口处。
  窦平宴极吃力地想拨开马绫玉攥匕首的手。而她面色狠厉,正死死抓紧匕首,欲要穿透他的心肺。
  “姨娘!”
  窦姀奔也似得扑过去,紧紧去掰姨娘的手指。马绫玉措手不及,手滑开,一个没稳被女儿扑到地上。她杀红了眼,骤声斥道:“姀姐儿,起开!我要杀他!我要杀了他!”
  窦姀一边死死抱住姨娘的腿,一边回头看弟弟。
  只见他把匕首拔出胸口时,忽然又吐出一大口鲜血。窦姀心凉,惊惧万分,眼眸红得瘆人,大哭:“不!你不能杀他!你不能杀他!”
  马绫玉脸色难看,使劲掰女儿的手。
  偏女儿抱得紧,脸蛋都挤到腿上,怎么扯都扯不开。马绫玉急得声量大:“姀姐儿听话!我是为你好!你让我杀了他,杀了他,再捅一刀,你跟魏郎就能在一起了!”
  窦姀听也听不进去,不停地摇头说不,涕泪涟涟。
  “他是我弟弟,是我弟弟,你杀他,就是要了我的命......”
  “要你的命?”
  马绫玉骤然愣住,不再扯女儿的手,染血的匕首哐当坠在地上。须臾后仰头:“你不恨他么?姨娘帮你杀了他不好吗?”
  一滴泪从眼角滑出,马绫玉连忙擦掉,冷笑摸着女儿的头:“不过没事了,他快死了,我便是不捅那一刀,他也没命活!”
  窦姀怔住,忽然气息难捱,紧接着便被蹲下身的姨娘紧紧抱入怀中:“我的乖女儿,娘在他碗里下毒了,他活不久,你看,他已经吐血了......”
  马绫玉说完,掰女儿的头向后转。
  只见窦平宴捂住胸口,在拼命咳血,满地的血,黑色的血,不少沾染衣袍上,触目惊心。
  忽然——他手肘再也撑不住地,重新倒在草堆上,最后朝她投来一眼。
  那目光极尽悲凉。
  窦姀神魂一震,忽然从姨娘怀中挣出,连滚带爬扑到他身上:“窦平宴!窦平宴!”
  她摇他,急急唤着他的名。
  可他的眼却合上,再没有睁开过。一张脸,是她从未见过的苍白,连唇色也是紫黑的,正像个傀儡一动不动躺着。
  窦姀忽然想到什么,仓皇起身。
  就要出门时,手却被马绫玉一抓:“姀姐儿,你做什么去!”
  “找郎中......”
  她呆滞,双眼空洞无神:“找郎中...要救他......”
  马绫玉瞧女儿这副被鬼附的模样,骤然喝道:“来不及了,他迟早要死,你去也没用!”
  不...不...
  窦姀不停地喃喃,能救活,还能救,哪有解不了的毒。
  马绫玉见她死不听劝的模样,意识到女儿就是个认死理的。又担心她神志不清出门生了什么差错,遂一咬牙:“罢了你别去!你就待在这儿!我给你去找!”
  窦姀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姨娘,哭道:“你要找!一定要找!他是我弟弟,他不能死,他真的不能死!”
  “好好好!”
  马绫玉拍女儿的手,急忙应下。临出门前还在想,便是找来了又如何,尸身都凉透了。
  不过又怕自己真不找,女儿反倒要跟她闹。反正她给窦平宴下的毒是死量,即便郎中赶来,他迟早是要死的。
  姨娘一走,窦姀又扑到弟弟身旁,哭得抽抽搭搭。
  柴房并不亮,油灯将枯,地上的草根斑斑血迹,极其渗人。
  忽然瞥见草堆中的匕首,窦姀颤抖地去捡,小心翼翼擦掉匕尖的血......
  那些血...都是扎破他胸口淌出来的......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58节   她抱着他失声哭道,不知是压到了还是眼泪烫到,忽然听他重重一声咳,嘴边又不断溢出黑红的血。
  他的眼皮有千斤重,抬不开,只有唇缝嘶哑地蹦出几声:“阿姐...是你在哭吗......”
  窦姀哭得眼前模糊,闻声愣住,忙擦去眼泪,看见他微微睁开的眼。
  “阿姐,别去找郎中了,不用这样折腾,我现儿好累,只想睡一觉......一觉过去,也许什么都好了......”
  见他说话,窦姀欣喜,本能地点头。
  却听到他说想睡,又连连含泪摇头:“不、不!你不能睡,睡一觉醒不来的!你撑着...撑着等姨娘找郎中来......”
  “等她找郎中...”
  窦平宴却虚力地一笑,“你姨娘怕不能盼着我死,如何会找郎中呢?阿姐,你就是太轻信别人......”
  “姨娘不是别人......”
  窦姀本想反驳,可声一出口却没了影儿。他这话在理,姨娘想杀他,巴不得他死。
  她突然后怕起来,“你撑着!我、我去给你找郎中!我这就出门!”
  窦姀说完就要起身,垂下的衣袖却被他倏而扯住。
  窦平宴苟延残喘,用最后一点力气时不免牵动全身,猝不及防又咳出血。
  他仓促擦掉,沙哑道:“别去...别去...我信她会找的,你就在这陪我会儿,让我多看几眼......”
  窦姀原犹豫,忽然听他开始剧烈的咳嗽,忙回去顺他的背。
  他咳出的血尽是黑的,她连看都不敢看,只觉一颗心堪堪要碎了,平生对他再大的怨、再大的恼顷刻化成灰烬,仅仅哭得哽咽,不停地求,求他撑住最后一口气。
  但窦平宴只是勉强笑了笑,手指艰难抬起,颤着抚过她的眉眼:“阿姐...我原以为...你本不在乎我的死活呢......原来你...”
  他沙哑的嗓倏而一哽,“原来你也会这样在意我,因我而哭...只是若有今日,何必当初要逃开我......只可惜我气数将尽,再也见不到你这样的情意,不能和你相守了......”
  窦平宴望着她,胸口疼,可心里更疼。
  不是被匕首扎破的疼,而是一丝一丝抽动的疼。一丝一丝抽尽他的气数,抽尽他满腔的情意,他想抱她,却力不从心,怕吓到她,吐她一身的血。
  窦姀一怔,忽然见弟弟极吃力地撑起身子。
  以为他要找寻什么东西,她连忙掺扶一把。
  刚俯身想扶他坐起,低头之际,额心忽然被他一亲。
  他甘心瞑目地一笑,随后半身栽回草堆。抬起颤颤的手,抚过她满是泪的脸,柔声说道:“等我死了,你嫁你想嫁的,我名下的地契都在咱们小时候睡过的那间屋子里,抽出西面墙木桌后的砖。你回江陵去取,都归你了,这些本就是给你的聘礼......你要好好活着......"
  “阿姐,你再答应我一事,我也就死而瞑目了......”
  窦平宴望过来,叹出最后一口气,眼角竟滑出两滴泪,怔怔凝望上空的屋梁:“百年后,把我和你葬在一处,死要同棺椁,好让我下辈子还能找到你......”
  这番话说完,那只抚在脸上的手忽然落下。
  原本撑着,只为了和她说最后一句。
  现在,再也没有力气了。
  第65章 杀业
  门砰的一声推开。
  在她呜咽的同时, 魏攸匆匆领了个郎中进门。
  这郎中是个两鬓斑白的老汉,提着药箱急忙过来。先瞧窦平宴,脸色一变,又摸他的脉搏。
  摸完脉搏。
  老郎中皱眉:“唇发黑, 服毒过甚, 脉象微弱,恐是一命难救。多数服用葫蔓藤毒之人, 即便救活了, 也可能醒不过来。”
  “醒不来......”
  窦姀低喃,急问:“醒不来是何意?”
  老郎中一默, 捻了捻胡子。抬眼看她:“你可听说过有一种人, 叫活死人?”
  活死人,窦姀曾经在乡下见过。
  有个佃户就是摸黑下山时不慎跌落山崖。那山崖不高, 没死成, 被人找到捡回家后高热一场, 却成了“活死人”。
  这种人既非活人,也非死人,只能日日躺着, 麻木不仁。说他有气, 却不能说话。说他死了,却又有神识。
  她惊恐万分,不想弟弟也变成这样。
  窦姀急急抓住老郎中的手,登时跪地:“我求您救他, 救救他,多少钱财都可以......”
  老郎中见她哭成这样, 心中不免一叹,真真是郎情妾意, 一对苦命鸳鸯儿。
  他想起自己早亡的老伴儿,悲从中来,恨天无情。
  先让她起身,说道:“救得太晚,半个时辰都过去了,三分有望七分险。我这儿倒有一味药,叫保命丸,家中祖传,可先让他试着瞧罢。成事在天,一切都看他自个儿的命如何......”
  老郎中说完,不断翻找药箱。最后翻出小瓷瓶,倒出一枚褐色丸子,眼珠大小,捏开窦平宴的嘴服下。
  她太怕了,不知不觉中头脑发昏。
  就快晕倒时,手臂忽然被人一扶。
  耳边传来魏攸担忧的声音:“你可还好?哪里不舒服也让郎中来瞧瞧......”
  “我没事,只是哭累了。”
  她摆摆手。
  魏攸寻思了下,说道:“屋子里太闷,到处都是血腥味,我扶你出去透透气如何?你弟弟再让老郎中照看,或许还有挽救之法。”
  窦姀说好。
  一出屋门,夜风袭来,她的胸腔顿时顺透不少。
  果然是血气所致。
  老郎中是魏攸找来的,比姨娘还要早找来。
  可见那时候她一离开,魏攸就出门找了。
  窦姀轻声向他致谢。
  “若再晚些时候,命就更难救了,我简直不敢想象到时候会是什么样。”
  魏攸陪她坐在屋外的石阶上。
  无边无际的深夜,一轮明月当头。
  天上没有星辰,双眼望去,浩瀚如江海。其实可见之处,不过天地下一方飞檐,四角萧萧林木。
  魏攸听着风动,转头看她:
  “其实我早就知晓你姨娘要杀他,并且在他碗中下了葫蔓藤的毒,这些都是你姨娘事先跟我说的。”
  “因为她觉得我会帮她,她要我在晚膳后先拖住你,哄你绣东西,好方便她去捅窦平宴几刀,让人死全。我明白这件事瞒不住你,即便现在不说,事后你也定能猜到。”
  “你会怨我吗?怨我事先不告诉你,害得你弟弟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他倏而长长一叹,看向前方庭院:“我的确也想他死,盼着他死,所以我帮了姨娘。”
  窦姀静默少许,却道:“不怨你。”
  在魏攸的惊诧下,她慢慢说:“那时你问我,倘若没有弟弟,我会怎么样。可见你当时便悔了,后悔做下这事。”
  窦姀再一看他,“那时你若不说这句,我的疑心便不会起得这样早,也不会如此确切你们在做局杀他。”
  魏攸一怔,没想到她竟看透了自己,也说中自己的心事。
  他当时犹豫,既想窦平宴消失在这世上,却又怕事情败露,她知晓后接受不了。
  他平生没犯杀业,也从未谋害过一人的性命......但为了和她在一起,却在这一回走上歪路。
  他没像马绫玉那样拿刀杀人,然而生出自鄙之心,其实还远不如马绫玉呢。
  马绫玉她恨,她敢杀又敢担,敢跟女儿认罪。而他的恨不比马绫玉少,却不敢杀。
  既便想窦平宴死,却也只能藏在马绫玉的背后,纵容一切,借刀杀人。
  可他终究,还是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人不害我,我不害人,他自认一生秉承这个信念,但却在这事上跌了坑。
  窦平宴从未谋害过他的性命,而他心中却生了歹念,想那人就死在马绫玉的刀下,最好这一辈子也不被人知晓。
  魏攸沉默着不说话,也不敢看她,沉沉垂下眸光。
  长寂的夜,没光亮的前路,两人曾经执手走过很久。
  久到虽未大婚,可她早将他当做命定之人。
  她原想着,他们会一辈子这样走下去。
  窦姀见他不作声,半弓的背。
  她太了解他,清楚他心中所想,再度轻声说:“你不要自嫌自弃,我不会怨你,也不会怨姨娘。这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好评判对错,一个人的好坏?你恶念因我而起,却终于自身坚守的善。我没理去怪任何一人...”
  窦姀这厢说完,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怨过的,只有窦平宴一人。
  当初春莺的背叛,大哥的侮辱,窦云湘的满心算计,窦云筝那样嚣张,她都从未真真正正,厌恶过、恨过一人。她会反击相抗,但她没那么大的恨意。然而对自己的弟弟,却是什么狠话都说过。
  窦姀想起命在旦夕、垂死之际的窦平宴,忽而难受。
  两人并肩而坐。
  魏攸听她的宽慰,心里舒畅很多。
  他们就像心连心,极相知的两个人。
  她不用多说,他也懂她的意思,他不在乎世人看她的污点。反过来,她亦是如此。
  风吹叶落,也吹起魏攸心湖的涟漪。
  柴门前的光倏而一灭,老郎中急急从屋里跑出来,说道:“灯油烧尽了,屋里还黑着,老朽看病也不好看。家中可还有火烛?再拿几支来续上一续。”
  窦姀听话,忙起身去寻。
  寻来递给老郎中,他再揣着匆匆进屋。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59节   虽然郎中嘴上没说,但没有人不清楚,窦平宴快要死了。
  回天乏力。
  魏攸仰望夜空深深叹息。
  按理说她不怪他,而窦平宴又是将死之人。明明他心愿达成,心头高悬的石块该是一落。
  可他仍惴惴。
  怎么也落不下。
  两人此时已经站到了门前。
  “倘若...”
  魏攸再度望向她,“我并非在咒他,倘若他救不回来,你会怎么样?会跟着他一起走吗?”
  窦姀摇头:“你不用担心,我并非诗文传诵的那种殉情之人,不会寻死觅活。我惜命,知道性命可贵,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魏攸目光紧张,再问:“那我们,以后会怎么样?”
  此话一出,窦姀倏而看他。
  脸上有了心绪,两根眉深深拧着。
  她不知道。
  从前一眼能望见两人的前路,是夕阳下携手并行,走过长长的古桥。
  而如今,她看不见前路。
  她努力看到的,只剩一片混沌,还有黑暗中不断的回声:“阿姐...你要好好活着......嫁你想嫁的......”
  这回声一次又一次抨击她,扣响她的心门。
  因为回声,窦姀回答不出魏攸的话。
  两人静默对视着,风忽起,吹开了衣袍。
  她捋着发丝,须臾低下头。
  冥想。
  “谢谢你...”
  窦姀再度抬头看他时,忽然哽咽,往后退了一步。
  就像回到两人第一次在窦家,光明正大见面的那日。
  是两年前,还不太熟。
  远远隔着那么几步。
  那时她还是窦姀,不受重视,被窦家认下的表姑娘;
  而他也还是魏家长子,与她三姐议亲的人。
  “谢谢你还愿告诉我。”
  窦姀勉强扯起嘴角,“可弟弟若死,我却无法坦荡和你在一块。就像你当初问过我,若有抉择,是你还是他?我虽未曾告诉你,但早已心有抉择。”
  窦姀骗不了自己,索性直白地说,本以为他听后会难受。
  却不想他反倒松气,神色轻松。
  魏攸轻轻颔首,只微笑说了句:“好。原本也该如此,我能懂的。”
  天地飞霜白,枝摇叶落。
  他四顾而轻声,“起风了云姀,我们进屋吧?去看看你弟弟。”
  “但愿我们还能是知心之人。”
  这话落下的同时,马绫玉领着郎中也回来了。
  一起回来的,还有被支去夜市买糕点的张伍。
  众人面面相觑后,脸色皆寂。
  最后各怀心事,一同走进柴房。
  窦姀率先推开门,正看见弟弟猛然吐出一口黑血。
  而那老郎中的手,还握着驱毒的针灸,布满皱纹的脸凝起。
  窦姀焦急,连忙扑到弟弟身边。
  见他仍是黑紫的唇,脸色苍白,她心疼的哗哗落泪。手指颤巍巍抚摸他的脸,低低哭道:“你别死...你活下来,姐姐求你活下来,你说什么我都应你......”
  不过须臾,窦平宴缓缓撑起眼皮。
  唇启了又启,像是想说什么,却又无甚力气。
  窦姀心急,忙俯身,将耳贴近他的唇边。
  耳畔气息流动,是他虚弱的声音:“答应我,跟我...跟我一起回家......我们回江陵,回到以前......”
  第66章 赎罪
  “好, 好。只要你活下来...”
  她抱住弟弟的头,低声哭道,“只要你活下来,我们就回家, 一起回家......”
  听到她这么一句话, 窦平宴面无血色,却勉强勾起唇。
  众人皆默然看着, 心思各异。
  最后, 马绫玉示意郎中,“他被捅过几刀, 服的还是葫蔓藤的毒, 劳您去瞧瞧,可还有救...”
  马绫玉找来的这个郎中不过二十来岁, 在这行里算年轻的。
  人常谈看病救命, 都是年头越长越好, 读再多的经书不如行百里路管用,以致于大多数的郎中四五十才开始闻名遐迩。
  马绫玉本就觉得窦平宴的命必定救不回来,因此也没打算好好找。
  正巧前不久听几个妇人讲起, 这附近新开了一家医馆, 还是从外乡来的年轻郎中,医术应该不怎么高明,因为那医馆无人问津。
  于是,马绫玉就随随便便拉了来。
  这位年轻郎中姓许, 单名一个成字。
  许成得了示意,提药箱走过去。
  他先与那老郎中对视一眼, 便让窦姀起身。他蹲下,拉起窦平宴一只手腕探脉搏。
  窦姀紧张等着。
  这许郎中与老郎中摸脉搏的神情并不一样。
  老郎中摸脉时, 脸色很不好,不停念叨难救、难救...
  然而许成却截然相反,从始至终,他的脸色都格外平静,似乎稳操胜券,连眉都不曾皱一下。
  窦姀等的焦急,她以为新来的郎中诊病如此淡定,是因为弟弟已经无可救药了。
  她再看向窦平宴,只见他现在连眼皮都不曾睁开。
  一颗心正要灰败时,那许成却忽然站起,说道:“各位不必惊慌,还有救。”
  窦姀忽然欣喜地看向他。
  马绫玉和魏攸沉默着,同时看向许成。
  张伍露出笑容,还算宽心。
  老郎中听到许成这话是最惊愕的。
  见这人年纪尚轻,没准连自己三成的岁数都没有,医理肯定极浅。
  连自己诊病都觉得难救,他竟然说还能救,很难不猜是忽悠。
  老郎中念罢,不禁蹙眉道:“后生不可妄言,医者能救便是能救,难救便难救,若是诓骗,岂不使人白欢喜一场?”
  说罢,手比向草堆上的人:“他服的可是葫蔓藤,你瞧瞧唇都黑了。老朽为他包好胸口的伤后,还是不停地吐血,喂了保命丸都无用,你说这要怎么救?”
  许成镇定,朝老郎中一拱手。
  本要开口,却不想拂了老人家的脸面,只好微笑道:“说起来,多亏您那针灸之功,将他体内的毒逼出不少。他方才吐的血,可都是葫蔓藤的毒呢。如今还剩些余毒在体内,需备金银花、干草各一升、以水一斗,及百合一两、碳末三两、滑石三两,煎半个时辰温服,吃上两日,这毒便可解。”
  “对了,我这还有一祖传的解毒之物。”
  许成说完,便从药箱取出一只瓷瓶,里头是褐黄的粉末。
  他盛了碗水,将粉末倒在其中,便给窦平宴喂下。
  听到弟弟还有救,窦姀欣喜不已,谢过两位郎中,急急就要拉上姨娘去抓药。
  许成看了眼她们,说道:“小娘子不必去药铺抓,这些药我医馆中都有,一会儿我回去取。”
  虽不知这郎中病看得如何,但见他如此有把握,窦姀又实在焦急,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
  她喜出望外,简直不知该如何言谢。
  窦姀高兴地回头,只见姨娘的脸仍凝着,而魏攸,却朝自己宽心一笑。
  仿佛也在替她欣慰。
  马绫玉现在便有点后悔了......真是误打误撞,怎么随便一找,就能找到个会瞧病的?
  偏还是个新来的年轻郎中,真是怪!
  明明他医馆营生也不好!
  窦姀看向魏攸的同时,忽然察觉,有一道目光也看了过来。
  是许成,正若有所思望着他们...
  她一回头,许成立即收回视线,开始若无其事,再次与老郎中聊起病状。
  奇怪的眼神。
  窦姀心疑,她和魏攸,以前跟许成认识吗?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60节   ......
  窦姀把药煎好,按郎中说的那样给窦平宴温服。
  起先不管喂进多少,都被弟弟悉数咳出。
  于是她又再煎,耐心喂过几回后,慢慢地窦平宴不咳了,脸也逐渐恢复血色。
  虽然眼见是好转,可期间他却没醒过...
  就这样一直躺在床上......
  偶尔,她见弟弟这般模样,总是忍不住想起老郎中说的活死人,心躁难安,成宿成宿的睡不着。
  就这样喂了两日。
  第三天的时候,窦姀依旧端药进屋。
  到了最热的晌午,碧空万里,日头火辣烤在院外篱笆上。
  姨娘和张伍一早上山,现在还没回来,家里只有窦姀一人。
  她给弟弟喂完药后,本撑着手臂在看他。但人午后容易犯困,不知不觉,便倚在床边睡着了。
  睡梦中,她的脸好像被羽毛轻轻抚过。
  窦姀轻轻唤了声姨娘,那双手却没停。
  她的意识用深到浅,渐渐醒来。睁开眼时,猛然中看见窦平宴坐在床上。
  病得这两日,他有些清瘦。
  如今发也散乱,整个人垂着眸光看她。
  窦姀喜极而泣,眼眶不由湿润起来。
  只见窦平宴一愣,忽然伸手擦她的眼角:“阿姐,我这不都醒了,你哭什么呢?”
  她头回没推开,由他擦尽。
  窦姀怔怔望着他,低声:“我怕你醒不过来。两日了,你睡很久了......”
  从前她老不愿跟他在一块,不管他怎么求都没用。
  窦平宴没想到,人从生死场里这么一走,反倒让她在乎起自己。
  他轻叹,摸她的头笑了笑:“便是为了阿姐,我也要努力撑过来。”
  窦姀难得莞尔,望向窗外,只见阳光明媚,万里飘云。她忙问弟弟渴不渴、饿不饿,从桌上倒了一碗水给他。
  见他躺了两日都没进食,窦姀正寻思该找点吃的。
  今日中午姨娘不在,她想起来,庖房里还有自己熬的粥。于是起身去取,端到窦平宴的床头。
  窦平宴一看这粥,微微诧异:“是莲心粥?”
  “莲心粥怎么了吗?”
  窦姀微微笑,还不觉得有什么。
  可他接过碗,很小声说道:“我喜欢莲心粥,阿姐还记不记得,有段时日我食欲不振,你便一直煮了这粥让人送来玉京园。”
  窦姀突然忆起,不免羞愧一红。
  嗯......其实只有前几日的粥是她煮的,后面她懒了,都是苗婆子帮忙煮的。
  但她怕窦平宴不高兴,并没有说,只是好声催促他,“你先吃粥吧,我再给你弄两盘清淡小菜来。”
  她刚起身,手腕却被弟弟一拉。
  他说不用这么麻烦,淡笑道:“阿姐做的莲心粥合我心意,那些时日我常常白吃,用不着配菜,都习惯了。”
  窦姀低下头,轻轻嗯一声。
  窦平宴在吃粥,她便在床榻边坐着。
  时不时看看窗外。
  两人都不曾说话,却觉得风浪过去,这种时日反而难得起来,宁静安逸。
  窦姀想起一件事,倏尔抬眸,紧张地问弟弟:“你日后能放过姨娘吗?姨娘她......”
  话到嘴边,窦姀却不知道该怎么跟弟弟开这个口。
  窦平宴正好吃完最后一口,将空碗放至案上。又取过帕子擦了擦,才看向她:“阿姐,可她要杀我。我留着她,岂不是自己日后性命难保吗?”
  窦姀一听,急忙道:“不会了不会了,姨娘她以后不会再害你的,她跟我保证过!”
  他只听,仍不置一声。
  窦姀哪能不清楚弟弟不信呢?
  一个想害自己性命的人,他是亲眼看着姨娘把匕首插进他的胸口,鲜血淌淌而流。
  可姨娘和弟弟却都是她命中最亲最爱之人,任何一人的离去,她都承受不了。
  窦姀一想,眼有些红了。
  忽然身子一倾,扑到他的怀中,抱住眼前这个人的腰:“我可以求你放过姨娘么?你让她好好活着,好好在扬州安生到老......至于姨娘的罪孽......”她眼眸生热,不知不知落了泪,“我来赎。”
  窦平宴显然对这一抱猝不及防。
  心潮澎湃,皇天不负,却不得不暂时压下这阵子悸动。他默然,只淡淡问她:“阿姐要怎么赎?这可是一条命。”
  窦姀怔住,是啊,这可是一条命。
  他险些没了一条命。
  她心里难受,不止是为他难受,也是为姨娘难受。
  自己此刻在弟弟的怀里,感受到他衣间布料的摩擦、他温热的胸膛,才恍惚他已经活了,是个鲜明的人。
  她哽咽着,在他怀中低低道:“你想我怎么赎都成,就当我的命被你买下了。”
  不仅是为了姨娘,还有她对他的愧疚。
  在他昏迷不醒的这些时日,窦姀想过很多的事,从前姐弟俩相伴的岁月,一去不复返的光阴。到后来她遇上魏攸,有了新的惺惺相惜,互相取暖的对象,便不在留意弟弟了。她明知道他那么依赖自己,却对他一次又一次地放弃......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甚至这一回,险些酿下大错。
  她忽然觉得,就像他从前说的那般,回到过去做姐弟,好像也没什么不可?
  窦姀抬眸望他,盈盈的眼满是泪光。
  忽然,窦平宴低下头,脸在徐徐靠近。
  她下意识的闭上眼,须臾中,只觉眼眸一烫,是他热气腾腾的吻。
  “我要你。”
  第67章 光阴
  她一怔, 接着脸便被弟弟抬起。
  窦平宴低头吻下来。
  他唇齿中满是苦涩的药味,捏开她一点贝齿进来了,轻拢慢捻试探着。
  良久之后松开,她的腰身忽然被人一抱, 人倒在了被褥上。一颗沉沉的脑袋顺势埋到肩头, 吐着热气,略沙哑含着颤音:“阿姐, 别离开我。”
  她轻轻应了声, 闭上眼眸。
  吻再度落下。
  落在眉眼上,耳朵后, 脖颈边, 胸口前,他含情热切地亲吻, 她只闭眼受着, 最终又纠缠于唇齿上。
  气息缠绵时, 她烫如火煎,只觉眼前似云雾飘渺,模糊迷乱, 看不见也抓不着的害怕。忽然忍不住抵住他肩头, 小声呢喃:“你...你现在病还没好......这样不好......”
  窦平宴轻笑,亲住她耳朵,“我知道,连药都没有, 我什么也不做,你就让我亲一会儿吧。我好想你。”
  黄昏时分, 马绫玉和张伍下山回来,拉了一牛车的木头。
  见到人醒, 张伍高兴地探望。
  姨娘则默不作声,悄悄溜进庖房洗菜。
  马绫玉买了两斤鱼回来,准备今晚做葱花鱼汤。
  姨娘洗鱼,窦姀则来帮忙撷葱。
  平日两人待在庖房的时候,马绫玉的嘴能说会道后续番外整理在滋,源峮妖儿污要死药死妖尔,跟女儿有说不完的家常话。
  然而今日却很反常,闷头折腾了半柱香的鱼,都没吭声过。
  窦姀大致猜到是为什么。
  她把洗干净的葱放砧板上切花,边切边和姨娘道:“弟弟说,他不会报官,也不会跟任何人提起,这事就当没发生过,日后姨娘还能和爹爹在扬州安居乐业,过清闲日子。”
  “他怎么可能不怪我?”
  马绫玉惊疑,又问女儿:“是你求的吗?你是不是答应他什么了?”
  马绫玉察觉不对劲,忽然放下鱼,净了手,握住女儿的肩:“姨娘不用你这样!我杀他,是为了你能和魏郎成亲,过舒心日子。你这样做,姨娘不白算计了么?姀姐儿,我这辈子没能给自个儿孩子什么。你哥哥嫌我卑贱,勾搭成奸,不愿认我就算了,可你还心疼娘,便是为了你过得好,娘连命都豁得出去。”
  窦姀发觉姨娘眼睛红了,悄悄为她抹平泪。
  马绫玉年轻时爱美,妩媚又张扬,府里没少讨厌她的姨娘。即便是如今的马绫玉,不过四十,仍旧风韵犹存。
  可在窦姀印象里,这样要强的姨娘,没在主君和大娘子跟前落过泪,却单为自己哭了好几回。
  她扑到姨娘的怀里,说道:“哪里白算计,只不过我和魏郎的缘分到了头!姨娘忘了么,我答应过弟弟,要跟他一起回家。也不算过不好,我从前和姨娘、弟弟相依为命,现在姨娘有了爹爹,在扬州有生意、有自己的家,我也该和弟弟回家了。”
  马绫玉抱住她斥道:“傻孩子,什么自己的家。当初我逃,原就是带你一块逃的。若不是担心你跟了我,以后嫁的不好,我怎会安心留你在江陵?”
  马绫玉摸她的头,一哽咽,“姨娘从来就没想过要抛弃你。便是有了男人,也不会丢下你。”
  曾在江陵多少个夜里,她孤助无依,怨过也恨过姨娘,恨姨娘跟男人跑了,丢下自己和一团解不开的乱局。
  而如今听到马绫玉这句话,窦姀心结解开,方叹白云苍狗,岁月渺茫。
  晚膳时分,饭已经做好。
  本是一家人坐下用膳的时候,但马绫玉一看见窦平宴便不适应,没吃两口就起来,找了个托词出门逛夜市。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61节   马绫玉一起来,张伍哪还能安心坐着?
  也打哈哈站起,陪娘子出门。
  于是,屋子里只剩下姐弟二人。
  两人都不是话多的人,静静吃着饭。
  期间,窦平宴忙前忙后,不停给她夹菜。
  窦姀想起有东西没拿,回一趟屋。
  再坐下饭桌时,把玉珏还给了弟弟。略为愧疚地说,“其实我那晚就想还你,可惜被拖住步伐。要是我上点心,早些给你就好了,你也不用鬼门关走一趟。”
  窦平宴接过玉珏,握在掌心,闻言垂眼。
  祸兮福之所倚。
  这鬼门关他原可以不必走,马绫玉先前就动过一回杀心,他怎么可能猜不到这次?又怎么可能毫无准备跟她回来拜门?
  只不过他这阿姐向来绝情惯了,要她的心,还真得死一回。
  其实在那顿晚膳,马绫玉下毒之前,他早就服过催吐的药。
  但马绫玉是个心狠手辣之人,葫蔓藤毕竟是死毒,所以他也没把握自己能活。
  可他想赌。
  赌上自己的一条命,和她一颗爱不爱的心。哪怕这心不是情意,只是骨肉亲情。
  当时窦平宴真以为自己要死了,对她的般般嘱托,全乃交代后事。
  包括愿她嫁想嫁的人。
  现在窦平宴念起,只觉好险...
  他拉住窦姀的手,轻轻笑道:“没事,都过去了。好在我命大,可见上天都要我们在一块。”
  窦姀听着,却没吭声。
  半晌后,才试探地问:“我们到江陵后,再做回姐弟好不好?”
  “好。”
  只见他应得很快,颔首淡笑。忽然凑近,亲了下她的脸。
  窦姀措手不及,连忙擦掉。
  一瞪这厮,教育道:“寻常人家的姐弟是不能这样的!”
  怎知这厮骨子里便是个泼皮无赖。他又继续拿起碗筷,认真夹菜,慢悠悠笑道:“我们也不是寻常人家,我和阿姐身上流的,可是不一样的血啊。”
  窦姀愣住,竟无言以对。
  ......
  在许郎中的药下,窦平宴的身子没养几日,毒就清得差不多了,连被捅的血口子也渐渐愈合。
  身体快好全,便要开始计划回去的事了。
  数日之后。
  一封从江陵来的家书,到了弟弟手上。
  窦平宴看完,同她含笑说道:“有件喜事要跟你说,大姐有身孕了。这封家书过来,如此算的话,如今该有两三月了吧?父亲也催我们回去,没准咱们到家不久还能见见小外甥呢。”
  窦云娇有身孕了?
  窦姀也诧异,云娇大她六岁,如今已经二十三了。
  她还记得前些年云娇想要孩子,可腹中一直没动静,连带夫家也急,求医问药了好一通。后来实在无法,她丈夫便纳了妾室。
  大姐虽爱摆长辈谱子,但为人却热情好善。
  比起两位湘、筝两位姐姐,窦姀与云娇素无恩怨,偶尔碰见了还会被大姐热心问两句。
  因此窦姀也替云娇高兴,“确乃喜事一桩,大姐姐这下可夙愿了却。”
  窦平宴执起她的手,认真说道:“我们回家拜堂成亲,也生个我们自己的孩子。你若不喜欢江陵,我再带你去上京住。上京也很好呀,有上万家香粉成衣的铺子,数都数不过来,阿姐去了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上京......
  听起来真是个遥远的地方。
  从前她只在乡邻的传闻、说书茶馆中听过,只知那是极繁华的地儿,天杰地灵,还有许多外邦来贩货的商客。
  她在梦中见过无数回,却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要去看看。
  ...
  其实自从窦平宴养病以来,窦姀连着几天都没见过魏攸。
  有时候魏攸会打发小厮上门,送些零嘴或补气血的草药。大多时候,人还是在府衙里忙着。
  到了准备离开扬州的前一天。
  午膳过后,有人在敲大门。
  彼时窦姀和弟弟都在用午膳。
  她以为是姨娘外出回来,正跑去一开。
  没想到打开门,见到的却是魏攸。
  正像东园见面的那天,他穿着白圆领的绿袍衫,青带束发,整个人意气风发。
  日头落在温和的眉目上,他浅淡一笑:“听闻你们明日就要离开了,现在入秋,等到了江陵肯定是寒冬,我来送些御寒的毛皮。”
  “好,多谢你!”
  窦姀一笑,忙邀人进门。
  只是这么大的动静,窦平宴哪能听不见。
  他也跟了过来,见两人拎着毛皮到后院,本就不喜欢他们独处,便一路都在窦姀身边。
  有这么一个大活人老跟在自己左右,还用恹恹的目光看着。
  最后她无可奈何,只好问道:“我人都要跟你回去了,你能不能让我和魏郎单独说几句?你放心,这回我是真要跟你回去的。”
  窦平宴终于被她说动,勉强一笑:“好。”
  等到弟弟一走,魏攸也便松口气。
  他看向窦平宴离去的方向,不免叹道:“其实二郎也算好,只是对你用错了法子。”
  然而她却不认同,“这种谈何用错法子呢?他是我弟弟,用什么法子,也只是弟弟而已。”
  晌午的晴光普照,万物生辉。
  满院子萦绕着秋菊的芳香。
  魏攸看她的眼睛,再度笑叹:“是啊,即便他只是你弟弟,我偶尔也羡艳他是。起码他在你心中,会更重要些。而旁的,都比不过他。”
  窦姀听着一默,垂眸凝思。
  半晌后,却笑道:“罢了,咱不谈这些,说点别的。”
  她问:“等我离去后,你留在扬州有何打算呢?可有想过要再回去,还是去别的地方?”
  “明年知州就要向京中上书,升我做从五品的通判了!”
  说到这事时,魏攸显然是极高兴的,“我应该会在扬州再待几年吧,至于将来如何,会有何变故,谁又能料到呢?但是云姀,”
  他忽然看过来,认真说道:“我们相识一场我很欢喜,遇见你的时日,是我这些年少见的温暖。但终究我该放下的,以后嘛,也会娶别人,在这里成家立业。”
  窦姀抬眸望向他。
  其实遇见他,她也很高兴。就像两个一无所有的人,并肩走过许多风霜。
  两人静静相望着,似乎白云光阴也从身前流逝而过。
  少顷魏攸问道:“离别前,你能让我做最后一事吗?”
  窦姀点点头。
  “你先闭上眼。”
  他轻声说。
  窦姀听他的话,乖乖闭眼了。
  须臾后,她忽然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这人身上的气味很陌生,但清新如竹,如松如柏,就这样抱了她良久。
  她不曾睁开眼,只当做一场梦。
  眉心忽然间落下了一吻。耳边接着是魏攸的声音,不大却温和:“你一定要幸福。”
  带着他满心的祝愿,在明媚日头下,穿过了万千细小的云尘。
  第68章 吊桥
  到了十月十五, 离开扬州的这天。
  魏攸并没有来送。
  其实昨晚那一面,虽没有特意说,但她已经知晓是永别。
  永别了,对朝暮往昔的永别。
  窦姀坐上马车, 离开家门前最后看望了眼姨娘和张伍, 他们都在朝她挥别。
  她见不得这些,钻进马车, 悄然拭了泪。
  是啊...人这辈子本就是在不断离别中, 迎来人也会送走人。
  风吹起车前的帷幔,窦姀看见前头弟弟骑马的背影。
  数年过去, 他早就不同小时候了。
  小时候的窦平宴跟她一般高。
  而现在, 他人长得高大,越发清俊。肩背宽阔, 骑马挺得笔直, 已从读书的少年摇身变成年轻的郎君。而她再看他, 再不复从前纯粹的姐弟。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62节   从扬州回江陵的路,正是窦姀当初来的那条。
  一切都没有变,只有陪的人变了。
  那时候是魏攸、昌叔将她护送来扬州。
  如今是弟弟又重新把她接回去。
  而她, 并不知往后的日子会如何。
  出城的这日阳光明媚, 云淡风轻。
  一路上只有他带来的随从,并没有女眷。窦平宴怕她闷了,偶尔也不骑马,而是坐进马车陪她说话。
  窦姀听他说起春闱这一路如何走来, 还有上京的风土人文。讲到一些新奇玩意时,她会听得格外专注。
  “对了, 我有一好东西要给阿姐看,就在车上。”
  他突然笑道, 立马在车舆东角的木箱里翻找。
  木箱里堆的都是衾被毛皮、过冬用的厚毯子,窦姀想不到还有什么好东西。
  过了一会儿,只见他递来两只拨浪鼓。
  窦姀接过,看他神秘莫测的模样,起先还以为这两只拨浪鼓有什么新奇之处。
  她摇了摇,除开声响更清脆外,感觉也很普通嘛......
  但窦平宴却揽过她,笑笑说道:“两只可不是寻常逗孩子的鼓,小贩说了,它们在庙里焚香过,得上仙赐福,能保小童平安呢。”
  话到后头,他嘀咕起来,声越来越小,小到窦姀都听不见。
  “以后咱们孩子生下,就拿这个逗他......”
  窦姀只眼珠一转,便猜到这鼓定然坑人不少钱。不免翻白眼,“你就爱花冤枉钱,这种骗人的鬼话都信。人家一面之词,有没有拿去庙里,我们又从何探知呢?”
  窦平宴闻言愣住,却盯向她,幽淡的眸光不知在想什么。
  好一会儿后,反而把人揽得更紧,满不在乎地说,“那又怎么样,他夸得好,我便乐意买,给咱孩子图个吉利罢了。”
  从扬州到江陵,一路沿大江而行。
  他们先后经过宜州和几个小县,抵达池州时,已经半个月过去。
  这半个月骑马坐车,好在沿江这一带多是在各个州县间行走运货的商贩,所以路上客栈酒家修得也多。偶尔碰上了,就能去借宿留夜一晚。
  进入池州地界时,正值深秋。
  原本到这时候,落叶缤纷,天早该冷了。这几日倒是奇,连着出了几天大日头,半点雨不下,风和日丽,竟还有些回温,像九月里那样暖和。
  下雨天满路泥泞,并不好走。
  到了池州,还要再经过九江、鄂州等地,才能抵达江陵。这么远的路,窦姀倒是盼着天公放晴,能一直不下雨。
  池州依山傍水,河流纵横。
  城中车水马龙,十分热闹。行了这几天的路,窦平宴便打算停一停脚,先在池州歇息两日。
  他带着随从,在一家叫做“嘉和楼”的客栈住下。
  夜色初来,窦姀和弟弟上街走着。
  不一会儿,便被一家说书的茶馆吸引住了。
  窦姀以前在家出门,总要去茶馆转转,到了扬州亦是这样。
  不过行路这些时日以来,好久没进过。她刚经过馆前的大红灯笼,一听到里头说书的声音,心里便犯痒。
  窦平宴和她上街,原是打算买马粮,顺便采买点旁的东西,好后日上路。
  只是这一听说书,免不了要听好久,会误时辰。
  她遂看向窦平宴。
  左右他还带着小年和五个随从出来,窦姀本想叫他自己去买,要是怕她跑,顶多留两个人看住。
  但窦平宴却不肯,反而拉她的手登上馆前石阶,“不,我就要和你在一块。拖几日再走就好,反正咱们也不急。”
  进了茶馆,找个听书的好桌后,立马有殷勤的小二来添茶。
  窦平宴打发小年几人去夜市别处自个儿逛后,便和她一起,聚精会神听起说书来。
  说书郎今日讲的是山海经,一出接着一出。
  他摇头晃脑,讲得眉飞色舞,底下人都在拍手叫好。
  窦姀也听得全神贯注,等听完第三出时,一转头,却看见窦平宴已经爬在桌上睡着了。
  这么大的动静,这么喧闹的地方,他竟然能睡得着...
  但这毕竟不是睡觉的好地儿。
  窦姀推了把他,凑到耳边小声说道:“我早让你别来了,你又不听。时辰还早呢,你要是真乏,不如现在先回客栈歇息,床总比桌好睡吧?”
  此时,底下的看官们正热切叫着书目。窦平宴在此起彼伏的人声中醒来,揉了揉眉骨,反而轻微一笑:“阿姐,我不困。我这就好好听......”
  “我也不是非得让你好好听,我只是...”
  窦姀一默,懒得纠正,“罢了,我还是自个儿听罢。”
  说书郎每日就讲三出山海经,多了再不肯讲。
  正好讲完最后这出,忽然耳尖,听到底下某个看官的提议,便欣然道:“洒家这儿正好能说个趣事儿,大伙在池州不知道,但在关西,可是脍炙人口呢......”
  说完就闭了口,一边笑,一边点扇。
  窦姀望着他,胃口也被吊起。
  下一刻,底下立即有人喊道:“说罢说罢,您就别卖关子了!”
  有人捧场,说书郎这才满意点头。
  又一点扇,才朗朗道:“话说,洒家关西那儿的何转运使,他娘子就是他表妹。虽是表妹呐,出身可高了一大截!早些年他想娶表妹,可表妹瞧不上他呀,原是想嫁别人的。可是大伙猜,后头咋了——”
  窦姀跟底下看官们一样,听得全神贯注。
  眼珠子都随着说书郎转。
  窦平宴看了眼她,漫不经心吃茶。
  边吃边寻思,这里的茶点滋味也太差了。
  很快,只见说书郎绷脸,扇一拍手,方笑道:“那可奇了,有一回他带表妹去打猎,山上突遇野兽。表妹可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登时便花容失色——这人呀,一遇到害怕的,心就容易慌,还扑通扑通乱跳!表妹害怕地只能躲在表哥身后,好在咱转运使英武,握箭射死了野兽,还赢得美人芳心!”
  一方说完,底下众人哗哗鼓掌。
  说书郎一得意,继续说道:“人都说呀,那是转运使英雄救美,才让小娘子以身相许的。可洒家却不以为然——”
  到这儿,窦姀听得十分精彩。
  而窦平宴,竟也微微抬眸,看向那说书郎。
  说书郎一卖关子,底下又有看官急得叫道:“快说吧,您老以为是什么呀!”
  说书郎神秘一笑,握扇说道:“那定是表妹害怕时心乱跳,后来想起,还以为是对表哥动心呢!”
  “大伙可别觉得这是洒家瞎讲,事还真就这么回事呢!咱那转运使自从娶了他娘子后,每逢入秋,都要带他娘子上山打猎!大伙仔细想想,难道不是这个理儿?”
  窦平宴吃完最后一口茶,忽然眼眸亮起。
  悄悄看向了自己身边的人。
  ......
  听闻精彩的说书,从茶馆离开回到客栈,窦姀这一觉睡得香。
  又在城里歇息两日后,等到第四日,一行人准备离开池州。
  出城的这日清早,天依旧晴朗。
  窦姀坐在马车上,掀起竹帘,时不时看野外万顷的稻田。
  走到一处村子时,窦平宴忽然叫停了马车。
  窦姀以为遇上什么事,也掀起车前的帷幔,探出头看弟弟。
  却见他欣喜提议道,“我在城里听闻,这村子后头有一条大河,叫百里河。河里有一种鸳鸯,浑身绒毛雪白出奇,阿姐一定也没见过吧,跟我去瞧瞧如何?”
  窦姀一听,只寻思,什么怪鸭子,又不是鹅,浑身绒毛还能雪白?
  听说要绕到村子后,她更懒得动弹。
  但窦平宴又如此执着要看,非得拉她去不可。最后,窦姀无奈之下只能去了。
  窦平宴只携她,并不带随从,小年也没有跟上。
  刚走没几步,窦姀回头看停在原地的马车,小年和随从们正在聊笑。
  她突然拉住弟弟的衣袖:“这地方是郊外,可不比城里,你还是带上小年,多带两个人罢,以防有什么不便!”
  然而窦平宴摇头,坚持拉她的手往前走,淡然笑道:“我们也就看看鸳鸯罢了,哪能有什么不便呢?咱那几个小厮长得凶,带过去,吓到村人就不好了。”
  窦姀:“......随你吧。”
  这村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两人绕到村后时,已经到晌午了。
  天渐渐变热。
  虽然窦姀戴上白纱幕篱,脸不见人。但被弟弟拉着手走,依旧有点不适应。
  走了有一会儿,终于,可以望见前面有条大河,就是他口中那条百里河。
  但白毛鸳鸯...
  日头太大,窦姀又抬手遮眼,仔细望了望,似乎还没瞧见影儿。
  她刚想问窦平宴,是不是找错河了。
  一转头,忽然看见不远处站着几个人。
  再一看,只见那些人皆黑布蒙脸,穿短褐衣,手提大刀,正虎视眈眈盯过来!
  第69章 河里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63节   窦姀大惊失色, 不知道这伙人是强盗还是山匪。
  但不管是谁,都是歹人!
  这附近是长满杂草的地,有河田,左边依山, 再前面不到一里有村落。但一路走来, 村落虽大,邻里分布却零散。
  她来不及多想这些匪寇到底从哪里来, 只紧紧抓住窦平宴的手臂:“我便叫你多带两人吧!现在怎么办?”
  百里河附近再没有别人, 显然是冲他们而来的!
  况且,强盗有六人, 各个手里还拿着家伙!而他们, 连个匕首都没带,手无寸铁!
  那些人提着大刀, 粗横过来, 来势汹汹。
  窦平宴唇线一抿, 突然二话不说拽住她的手就跑。
  “弟兄们,抓上他们!”
  寇首刀一挥,大声吆喝。
  两人拔腿, 拼命向前跑。
  但窦平宴毕竟人比她高大不少, 腿也长,攥着她的手腕不停跑。
  耳边的风簌簌而过,窦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胸口剧烈起伏, 很快就跑不动了!
  “不行了...我不行了!”
  窦姀气喘吁吁,再也迈不动, 撑腰歇气。
  而前面,就是宽阔的百里河。
  再没有路可走了!
  晌午的日头照在河面上, 波光粼粼。
  这条河川流不息,河面十分宽阔,约有三百米宽。望下去,水深不见底。只要能游过去,就是一片新草地。
  “阿姐,我们只能渡河赌一把了!”
  窦平宴站在河边,也在此时开口。
  可她不会凫水,一点都不会。
  眼看着步步追来的强盗,窦姀没有选择的余地。她牢牢抓紧弟弟手臂的同时,窦平宴已经拉她跳入河中。
  她憋着气,河水漫过头顶的刹那,踏不着地的恐惧倏然而至——不由想起张伍带自己跳江的那回,也是望不到头的渺茫希望。
  水登时充盈耳内,轰轰一片。
  她身子虚浮,腰身却被人紧紧锢住,那是只极结实有力的手臂,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窦平宴一臂抱住她腰身,一臂划水,不断往前游。
  窦姀悄悄擦了把眼,只见水波荡漾,离岸越来越远了,岸上的人影也渐渐缩成黑点。那伙强盗提刀驻留河岸边上,许是嫌水深,不敢下河,倒真没有再追来了!
  不会凫水的人大多都怕水,窦姀亦是如此。
  她全身浸入河水中,青丝一缕缕贴在脸颊边,怕得只能用双手牢牢抓着他的手臂。
  原就跑得累极,现在浮游河里,心竟比方才跳得还要快、猛烈,扑通扑通,堪堪要跳出喉咙口了。
  她只觉得胸口难受,又怕自己掉入河底。
  这条河太宽,窦平宴抱着她才游到河中心,离对岸还有好远。
  咫尺处是他无比贴近的侧脸,窦姀声儿颤着问:“你累不累,咱们能游到对岸么?”
  话一说完,腰上的力更紧了。
  他仍在划水,鬓发湿乱,额角也渗了点微汗。
  “不累。”窦平宴回眸,却猝不及防问道:“阿姐,你现在心慌不慌?”
  窦姀当即道:“慌啊,我好怕,你可万万要撑住!”
  她心慌乱得要死,剧烈的心跳简直要将身子震碎了。她只有头是露出水面的,身子全浸入水底。偏这河水还时不时上涌,每每涌到唇边时,几乎气息凝滞。
  窦姀心跳太快,要喘不过气,也要说不上话了。
  日头下水雾弥漫,白蒙蒙一片,她看不清眼前的路。她陷在这片河中,弱小的犹如一枝花骨朵,被人轻轻一掐就能咽气。
  即便没呛水,鼻腔里却全是弥蒙的水雾。
  窦姀怕的浑身止不住抖,头晕眼花,游了多久渐渐记不住时辰......
  正寻思再不到岸真要溺毙在河中时,忽然被人一转,腰背抵在坚硬陡峭的石壁上......水的深度也比方才低了些许,如今淹在脖颈处。
  窦姀有些晕,还未抹干眼眸的水珠看清,胸口倏而被人一按。
  她惊愣发哽,偏被制在这石壁上动不得,那人忽然纳息吐气地凑到耳边:“阿姐,你心跳得好快......”
  水雾漫漫,他清俊的脸就在眼前,鼻尖相触。
  窦姀只觉身上快没气力了,偏因怕水心跳剧烈。她仰头一瞧,头顶正是河岸!登时欣喜抱住他的肩头,微微气喘:“快,快上岸!”
  窦平宴亲了下她的脸,只说不急。
  又抚住她的心,凑到耳边略引诱地低问:“那你现在对我...什么感觉?”
  窦姀被他微潮的气息挠得耳根痒,浑身哆嗦。
  只怔怔看他:“想你...救我上岸的感觉......”
  话一说完,脸忽然被掐住,他低头吻来。
  比起腰身的桎梏,他的吻就显得轻柔缠绵多了......仿佛回到那一夜的酒醉,起先只是蜻蜓点水的扫过,轻弄试探。等到气息不畅松了口齿时,他再一点点滑进去,盘踞而攻。
  被拖到岸上时,窦姀倒在柔软的草地上,发鬟湿乱,脸潮红,唇儿红润饱满。吐了几口水后,便捂住胸大口大口吸气,眼眸恍惚无神望着上空。
  她心跳太快,不知是河中惊吓过度所致,还是旁的东西,只觉得胸口砰砰跳得十分难受。
  不过片刻,窦平宴覆过来。
  他撑在上方,一张俊色的脸出现在视线中,含着笑意。先帮她抚了抚心口,又凑到耳边迫切低问:“阿姐现在什么感觉......”
  再一瞧她茫茫的神情,大约了然。一笑,又擒住她的脸不管不顾亲下来。
  来的太快,心砰砰跳个不停,窦姀慌乱无措,一时之间竟忘了推开他。
  他这回倒也真奇,不走寻常路,每次亲一会儿就停下,又来摸摸她的胸口,低笑喃喃:“心怎么跳得这样快......”
  到后头窦姀终于顺过气,缓过神。就在他最后又要俯头亲下时,猛然把人推开。
  窦姀连忙坐起身,擦擦微肿的唇瞪向他:“你到底搞什么名堂?你老实说,今日那伙匪寇,是不是你找人假扮的!我当时真给吓住了,竟被你忽悠过去,现在一想,真是哪哪都不对劲!”
  见她擦唇,窦平宴也摸了下嘴唇。
  忽而敛眸,乖乖低头道:“是我找的,阿姐。我原只是想......”
  窦平宴停住看她,突然闭口不再言。
  唇边却勾起惬意的笑。
  “你原只是想什么?不会是想吓我吧!”
  窦姀羞恼地再一瞪他,“我都决心跟你回家了,你还要这样对我!难道你心里对我的恨还没报完吗?”
  窦姀愤然站起,提着湿重的裙摆锵锵直走。
  没走两步,被他从后头追上,措手不及被人拉入怀中抱住。他紧紧抱着,紧张得牙咯咯响,竟是略羞涩道:“不是,当然不是了!你只要对我笑一笑,我早对你没恨了!”
  窦姀气来得快,消得也快,拳头捶向他的胸膛:“我真真是烦透你了!你以后不准这么吓我,我是真怕水!”
  窦平宴耳朵一动,原本美滋滋自个儿猜对了,还想此招日后百试不爽。
  现在听她训话,只得灭掉自己跃跃欲试的心,亲了下她的脸,遂嘻笑赔罪道:“好好好,以后再不这样了。好阿姐,是我错了,你就宽恕我这回罢!”
  “......”
  二人说完话,彼时正值日暮,霞光漫天,
  窦姀倏尔抬眸,望向西天边的半片残阳,真是灿烂又柔和,照得整片山头金光熠熠,河边芳草萋萋。
  两人在河边走了没一会儿,便见不远处的车队朝这儿驶来。再进了,窦姀终于看清,那就是他们的马车!
  小年就在车前座,一边赶马,一边挥鞭喊道:“二郎君!二郎君!小的们在这!”
  终于要回去了...
  窦姀本来欣慰,但一看自己湿透的衣裳,登时窘迫地背过身。
  她一转身,窦平宴显然也意识到。在身边轻轻一笑,“你便在这儿等着,我去给你拿斗篷来。”
  ......
  经过此事,窦姀可算心有警觉,生怕他再生什么闹腾的事。
  好在后面一阵子没有了,也没莫名来的山贼匪寇之类,大家都相安无事。虽然窦平宴常常会粘她...不过只要人不闹腾,她还是能勉强说服自己,宽容一下。
  窦姀如今想来,也没搞懂窦平宴为什么要那样做?找人扮强盗这好玩么?
  纯粹吃饱了撑的!
  后来,一行人从池州离开,又行了一个月,抵达鄂州。
  深秋去过,进入鄂州城的这日正是冬至。
  天越来越冷。
  既到鄂州,离江陵也不远。这样一算,必在年关前就能到家。
  于是,一行人便打算在鄂州城歇息,三日后再整顿行路。
  夜晚酉时,窦姀刚和弟弟从酒楼吃完出来。
  二人走走逛逛,不一会儿,看见前方街巷有个极热闹的馆子,大门口围了不少宾客,叽叽喳喳成片。
  生意如此好,窦姀以为是个说书极好的茶馆,也想去瞧瞧。
  她正在兴头上,于是拉了拉窦平宴的衣袖。
  起先窦平宴不肯。
  他岿然不动,伸手捏住她的颊肉便问:“阿姐真是好没良心,我昨日要去买干粮你都不陪我,现在你想去听说书了,反倒要我陪。常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你不愿去吗?”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64节   其实她原就不在意他陪不陪,只不过恰巧在身边罢了。
  不过人既然不想去,那也不能强求嘛...
  窦姀挥开他的手,当即嬉皮一笑,“你不去就算了,我自己去听!”
  本以为弟弟心能有多坚定,她刚走还没两步,人又火急火燎从后头追上。
  窦平宴破天荒的瞪她,一边气恼,一边牵上她的手:“谁说我不去了?你不想我去,那我偏要去——”
  窦姀噢一声,只笑笑不言。
  二人很快走到馆前,原先站在远处看,只知热闹,还没察觉人这么多!
  等到走近,才发觉人是真的多,一个一个都要挤破头了——这些宾客都是男子,有年纪轻浅,和窦平宴一般大的,也有不少上了年纪,和爹爹叔伯们那样岁数。
  不过茶馆平日大多也是这些人。
  窦姀一抬头,只见那金匾上大大写着“暗香阁”三字。
  暗香阁...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旁的茶馆取名都是飘茗楼,云水轩,御茶馆,天书阁......这家倒是别出心裁,有那么几分雅味。
  馆里头很热闹,有茶气,但也有酒气。
  酒气还要更甚些。
  窦姀起先只是觉得略怪,但是一想,好像也有不少宾客喜欢吃酒配瓜豆的。
  直到她和窦平宴方一入座,立马便有个掌柜娘子过来,笑眯眯问他们要吃些什么。
  窦平宴说了句都行后,掌柜娘子一笑,拍了拍手,立马有个小娘子从绢纱后探头出身。
  这小娘子掐着柔媚嗓子,盈盈而笑。看见窦平宴,眸光更是亮了亮,突然朝他身上丢来一块绣了牡丹花的香绢。抚了抚雾鬟,眼波儿媚,笑问:“小郎君,可要奴家来伺候呀?”
  第70章 村子
  窦平宴的脸一僵, 下意识看向左侧。
  不料她脸稍红,竟是不自在起来。
  两人都以为错了,没来过不知,原来这里不是茶馆, 而是家烟花之地。
  窦姀平生没来过这种地方, 人声嘈杂,时不时还能听到几句夹杂的荤语胡话。
  一抬头, 竟见二楼木栏的飘飘红缎, 一个黑黢的莽汉正勾着花娘的下巴调笑。
  那汉子不知怎么,这时瞟来, 竟不慎与窦姀的目光对上。忽然面露喜色, 手遥遥一指,朝掌柜的大喊:“鸨娘!鸨娘!我也要她!”
  掌柜娘子一愣, 还没来得及细看窦姀, 突然身边风起, 香绢竟被那小郎君塞了回来。
  小娘子盯着妈妈怀里的香绢,错愕不已,正欲开口, 窦平宴已经笑道:“我们来错地了, 多有叨扰。实在对不住,先告辞了。”
  说完,窦姀就被弟弟拉着起身。
  牡丹难得见到这种神姿高彻的小郎君,很是惋惜, 还想再留,人却不待一分一毫地离开。
  只能委屈地看向妈妈。掌柜娘子拍肩宽慰, “罢了,那人瞧着年纪就不大, 穿得清贵,哪能是我们的常客?身旁的好像是他娘子,两人正登对,瞧着也是走错了地。”
  窦姀忘不了汉子极下流的一眼,现在还有些抖。
  方才她只是匆匆一瞥,才瞥到的一对男女,二楼多得是这样荒淫影子。她从前没见过这样秽的,初初一见,真是胆颤心惊。
  很快窦平宴察觉她在发抖,心下一叹,大臂把人揽住,遮去了她半边身不让人看,只低声道,“别怕、别怕,我在呢......”
  走出暗香馆的大门,下石阶时,窦姀才捏开一把汗。
  她拉紧弟弟的衣服,回头频频看,低喃:“那儿的姑娘,各个鲜妍漂亮,可来的男人都是......”
  就像刚刚的莽汉,还算好些。临出门前她又看见个满口黄牙,流氓模样的老汉,进去就摸了把里头姑娘的臀。
  任是再恶心又能怎么样,银子还是得赚,姑娘们忍着,很快逢迎打笑起来。
  窦姀想起自己那兄长也爱逛妓院,但她没去过,没见过,还不知道是这样腌臜地儿。小声说道:“难怪兄长每回从勾栏出来,主君总要打骂好久。”
  “他去的地方比这儿好些。”窦平宴看了眼她,说:“都是富家子弟去的,听闻没花个五两银子,还进不去。”
  两人走出暗香馆,旁边正好是条巷子。
  巷口那户柴门开着,隔了几步,能够听到院子里面的说话声。
  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嚷道:“小崽子,叫你沐浴换身好衣裳,半个时辰了都没折腾好!还要让人冯老爷等多久?”
  “二妈妈,他四十好几,都能做我爹爹了......”
  女人骂咧:“四十又怎么样,冯老爷可是多花三两银子买你破瓜的!我和大掌柜这些时日好吃好喝供你,好药好汤补着,把你养的细皮白肉,来了这地儿,你还当自己黄花闺女?可别给老娘做赔钱货!”
  院子里渐渐起了抽噎声。
  原本听声音,略为稚嫩,窦姀以为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娘子。
  这世上穷困之人多了,她原管不着,只有心头怜悯一下。
  但和窦平宴走进巷子,经过柴门前时,她飞快瞟一眼后却心头惊跳——这哪是十二三岁的小娘子?分明还是个女孩,那么矮,个头才到她胸前!
  才到她胸前的丫头,岁数能有多大?
  她想起了春莺被卖到妓院的妹妹,和这女孩一般高,才七八岁呢!
  七八岁的丫头,身子还没长全,那冯老爷竟愿意多花三两银子买人破瓜......简直细思极恐。
  窦姀脑海中不由飘过春莺死前那句,奴想往上走...奴不想做一辈子的奴婢,再生奴种子,苦一辈子,连自己妹妹被卖到妓院都救不了。
  她想到春莺为了救妹妹的钱财而背叛自己,投向窦云湘,虽不会宽恕春莺,再当自己人,但心底深处却难免悲悯,一种人人都逃不开枷锁的悲悯。
  她的脚刚往后退一步,忽然被弟弟拽住手。
  窦平宴目光凛然,盯着她低声问:“世上有数不清悲苦的人,阿姐这样帮,难道要帮尽天下人?”
  窦姀却摇头:“我不帮天下人。可今日遇上了,却实在看不过眼......这孩子跟琦哥儿一样大,琦哥儿还能在曹姨娘怀里撒娇打滚呢,她这么小,却要给四十来岁的老爷破瓜。弟弟,我又不是个傻人,若是真麻烦我还避之不及呢。但几两银子我身上也有,能用钱财解决的事儿都不算麻烦。”
  窦平宴定定望着她。
  片刻后,轻声道:“好。我去买人就好,你在这儿别动。”
  窦姀原只是想说服弟弟不拦,毕竟在她印象里,窦平宴最不喜欢管别人的事。
  手腕的束缚消失,窦平宴松开,转身往身后柴门走去。
  夜色下,窦姀眸中是他迈步飘起的衣袂影子。
  那小女孩原还跪在地上,不停磕头求妈妈,哭着说自己想浣衣砍柴一辈子还钱。
  女人听不耐了,偏今夜要伺候冯老爷,还打不得这丫头。怕打伤,自己的银子也飞了。
  不过被卖到暗香馆的姑娘,多的是不情愿的。她在这儿干了几十年,哪还没有点治人的手段?
  女人从袖里掏出一块浸了迷药的帕子,正要把人弄晕送去冯老爷房里。
  忽然门口走来一人。
  天色昏黑,灯笼光又不亮,她不太能看清人脸,只能依稀判断是个男子。
  窦平宴就在此时出了声:“别人出三两银子破瓜,我出四两可能够?”
  到了窦平宴这份上,已经不是缺不缺银子的程度。仅仅家里下人的吃穿用度,一年下来都比小地主家的女儿好。
  他虽不缺钱,但人不傻,不想做个待宰的冤大头。
  见那女人迟疑了,他再次出口:“再加一两,五两银子,多了我就不要了。这丫头这么小,我还不如去馆里找几个大点的小娘子呢。”
  五两,那可真是够够了。女人怕他真要走,当即笑道:“好,五两就五两!小官人您去咱暗香馆二楼挑间上好的雅房,奴家这就给您送去!”
  小丫头一听,哭得更惨烈了。
  窦平宴却摆手道:“我不想去,这样吧,我买了她。我刚听你说,这丫头才来没几日,人又这么小,自然卖不了多少钱,只问一句,二十两出不出?再多我也不要了。”
  二十两,其实远远就够了。
  她这暗香馆里有不少与情郎看上眼的鸨儿,几两十几两赎身的都有。最贵的当属个叫红伶的,赎身用了二十五两。不过红伶人儿也是真标致,都快成馆里的头牌,才多要了些银子。
  眼前这位爷出手还真是阔绰。
  遇到这么阔绰的,她很难不想再多宰一点。但人又说得那么义正词严,再多就不要了。
  况这丫头才丁点大,身子就一块板儿,没胸没臀,扭腰卖笑起来也没韵味。
  她现在还没觉得这丫头真能值这么多的钱,怕错过,只好道:“成、成!二十两,人您带走!”
  女人笑眯眯捧出双手,很快,一堆银锭子落在掌心。她飞速数了数,正正好好二十两。
  心大叹,刚张开嘴邀道:“小官人以后可以多去咱们馆里看看,还有不少绝色小娘子呢,美得那叫一个勾人,一准伺候的舒服......”
  话没说完,却发现他已经提人走了。
  女人心里一嘁,还真是个怪人。
  ......
  窦姀就在门口等着,里头的话一句不落全听了。
  寻思:弟弟那么精明,当初买拨浪鼓也没发觉自己被骗啊?
  心里正腹诽,窦平宴已经带着小丫头出来。
  两人相视一眼,走出好几条巷子后,终于到了灯火艳艳的街头。
  窦平宴开始打量现在还有些张皇的小丫头,问她:“人弄出来了,阿姐要怎么办?”
  眼见这丫头也是真小,窦姀微俯身让她别怕,又问她叫什么名,如今多大了。
  她颤巍巍地抬眼看窦姀,声儿青稚:“我八岁......姓田,叫月芽。”
  果然才八岁。
  窦姀又问道:“我们救你出来后,这条命就归你自己。你以后想去哪里?”
  田月芽倏尔哭道:“大菩萨,我想回家,想找我爹娘!我是被人牙子拐了,卖到这里的,爹娘都还在等我回家......”
  窦姀默了默,看向窦平宴。
  他突然牵上她的手,对田月芽淡笑说道:“好,你家在哪儿?不远的话我们送你回去。”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65节   田月芽的家在鄂州城外的农庄里,叫枣林村。
  窦平宴打探一番过后,得知枣林村就在鄂州城往西十二里的地方。
  而他们离开鄂州,前往江陵,正好会途径这个村子。于是便打算先留田月芽住在客栈,两日后随他们一起出发,路过时顺便给人送进村子。
  ......
  两日后的清晨。
  一行人动身出城,离开鄂州,向西行。
  午后,窦姀坐在马车上,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个村子。
  她一路估摸,大约也走了有十二里,便问身旁的月芽:“这可是你家所在的村子?”
  田月芽一听,忙探出车窗张头看,兴高采烈道:“大姐姐,就是这儿!就是这儿!这就是枣林村!”
  窦姀点点头,领着小丫头下车,朝窦平宴朝手。
  相处了两日,小丫头起初有些怕人,但熟悉后,胆子也就大起来。
  她发现,月芽是个活泼的丫头,和春莺的性情很像。
  枣林村并不大,才五十来户的人家。因此用不着大费周章,除了小年外,窦平宴只多带两个随从。
  窦姀牵田月芽的手走在前面,窦平宴带着人则跟在后面。
  入村后兜转一会儿,终于在傍晚的时候,找到小丫头的家。
  院门是用木头粗粗造就,连门上的锁也是陈年生锈的。
  田月芽敲门后,有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妻来开门。门打开,院里头除了放着烧火的柴草,晾晒洗好的布衣,一张木桌,几条长凳,就只有两条看门的大黄狗。
  窦姀扫过一眼,其实田月芽的家,远比村子里的人家,都要更穷些。
  在客栈的晚上,田月芽曾跟窦姀说过,家里除了自己,还有一个大她九岁的哥哥。
  大月芽九岁,也就是十七......跟窦姀和窦平宴一样大。
  田月芽很喜欢她,起先知道窦姀和哥哥一样大时,还说道:“我哥哥马上也要娶妇了,爹爹和娘亲给他找过好几户人家,可是他都不喜欢。不过大姐姐生得这么好看,哥哥要是见到大姐姐,一定会很喜欢的!”
  那时窦姀跟月芽躺在一张床上玩闹,也就打笑看她:“哦?那你哥哥好看吗?”
  “好看!我哥哥可好看了,见过他的小娘子都喜欢他。大姐姐长这么好看,我都见到了,可一定也要让我哥哥见见!”
  好看......
  窦姀不免寻思,会比弟弟还好看吗?
  窦姀原以为,田月芽爹娘的年纪也大不到哪里去,左右三四十来岁。
  可当夫妻俩开门时,她不免愣了下——这两人都有些老,两鬓微白,脸上不少皱纹,瞧着像是半百的人。
  “爹!娘!”
  田月芽激动,哭着窜过去。
  两人看见小女儿回来时,登时大惊。
  随即那老媪蹲下,把田月芽紧紧搂在怀中,落下泪来:“月儿,我的月儿,你可算回来了!真是急死爹娘和你哥哥了!”
  第71章 晚霞
  老媪挽袖哭着, 忽然肩膀被丈夫点点,才注意到女儿身后的几个人。
  她抹了把泪,抽噎着问田月芽:“他们是?”
  窦姀此时头上正戴着白纱幕篱,旁人看不见她的面容。
  可即便见不到脸, 窈窕的身影也不难猜出是个妙龄娘子。
  她和弟弟出门在外, 财不外露,所穿的衣裳皆是城里成衣铺子买来的, 合身就好, 至于布料,也是极普通的。
  除了跟在身后的小年和两个随从之外, 再没有什么能彰显身份的。
  田月芽回头朝他们笑, 高兴跟爹娘说道:“这些都是救我出来的好心人,是大菩萨!”
  说着还哭了, “那天爹爹和阿娘上山, 我被人牙子拐了, 醒来就在暗香馆的后院里。暗香馆是城里的妓馆,老妈妈逼我破身,就是大哥哥和大姐姐花了二十两银子救我出来!”
  二十两, 夫妻俩干三四年农活才能挣到的钱。
  两人一听, 大惊,相互搀扶着欲要跪下,磕头谢恩,却被窦平宴极快出手一扶, 客气笑道:“二老不用这样,人能救出来就好。也是月芽气运好碰上我阿姐了, 以后可要留心些。”
  夫妻俩欣喜流涕,急急点头。
  老媪听到话头, 不由琢磨打量起:“原来你俩是姐弟啊,我还以为是...”
  话没说完,田老丈肃着脸捅了捅她的胳膊。
  老媪尴尬一笑,闭了嘴。
  这没什么,出门在外被人误认是常事。
  窦姀原本脸上带着笑,却发觉弟弟的手渐渐靠来......察觉到他的意图后,她连忙缩回手,抢在窦平宴前面笑道:“对啊,是姐弟。我弟弟为人好善,恰巧身上带了点钱财能救月芽。现在人送到家了,天色也不早,我和弟弟还要赶路,便先告辞了。”
  窦姀说完,转头瞥了眼窦平宴,只见他有些闷闷不乐。
  她扯着弟弟的胳膊正要离开,忽然,衣袖被人一拉。
  窦姀回过头,是田月芽的小手。
  这小丫头可怜又期盼地说道:“大姐姐,你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月儿舍不得你,我哥哥长得可好看了,你还说也想见见他呢!”
  窦姀脸一红,那晚上不过跟小丫头打笑时说的不正经话。
  抬手正要捂月芽的嘴,却听到窦平宴在后面冷哼了声:“要见就见呗,做弟弟的也想知道,到底是多好看的人,阿姐光听月芽说就想见人家?”
  这话就跟秋风一样,凉飕飕的。
  大多数时候,窦姀可谓十分了解他。但凡他不高兴了,回去准有个闹腾的。
  何况这本就是两个小姑娘躺床上逗笑时说的话......窦姀根本不想招惹他,回过头忙解释:“你知道的,我并非那个意思......”
  说一说完,手随即被弟弟温柔牵上。
  窦姀正高兴他会意了,却见他没表情的一笑,“女儿家的心事最难猜了。阿姐长大了,我只是个做弟弟的,哪能懂阿姐什么意思呢?”
  这话窦姀听得浑身鸡皮疙瘩,旁人听却未必如此。
  老媪以为眼前这小娘子是真想见见自己儿子,只不过害臊而已,连她弟都出面劝了。
  她对自己丈夫使了个眼色,忙朝两人说道:“菩萨们还是来我家里坐坐吧!你们呀好不容易将月丫头给我送回来,我和外人哪能连盏茶都不给,让你们两手空空的走了?这可是背恩忘义,白白要遭老天爷唾弃的!”
  “是呀是呀!”
  田月芽欢快地拉住两人衣袖:“哥哥姐姐都来家里坐会儿吧,我爹娘种的菜可好吃了,邻舍们都想拿鸡鸭来换呢!”
  窦平宴正在酸劲上,也不管她怎么说,拉上她的手,便率先朝月芽的爹娘一笑应下。
  彼时正值太阳落山的时候。
  原本一家人就是这时候吃晚饭的。因着今日有贵客们来,老媪和田老丈把两张木桌拼在一块,又搬来好几条长凳,拉着小年和两个小随从一同坐下。
  老媪本要去田里把自己儿子叫回来,可是刚一出门,邻舍的张家就跑来说,田月强和他家的儿子进城卖菜去了,赶明儿午后才能回来。
  于是老媪只能作罢。
  夫妻俩很热情。
  田月芽帮着阿娘烧饭做菜,田老丈就和一伙人聊起来。
  田老丈本还想跟窦平宴讲肺腑感激之言,可刚说没两句,却发觉他有些恹恹,偶尔应的也很轻淡。
  田老丈还算个聪明的,立马便瞧出此人现在心绪不好,不知道是嫌自己话太多还是旁的?
  不过眼瞧饭就要做好了,田老丈也不去讨没趣,转头继续和小年一伙人聊笑起来。
  这个枣林村并不大,刚好田月芽的家又在村子最西边。院门敞开,她能望见远方淡墨般的山林,正一点点熔进靡曼的晚霞中。
  庖房的烟囱升起炊烟,飘来蒸米的香味,还有老媪招呼月芽拣菜叶的声音......窦姀本撑着下巴在望,不知不觉想起扬州的家、江陵的梨香院,从前也是这般烟火气,暮去朝来,如流水细砂。
  她回过头时,窦平宴还在旁边坐着,依旧面无神色,也不知道这样看了自己多久。
  窦姀无奈,略寻思了下,笑笑掐住弟弟的脸:“是你非要来月芽家里坐的,看到她哥哥会不高兴,没看到也不高兴。你到底想怎么样?”
  窦平宴闷闷撇开她的手。
  垂下眼不想看她,低着声说道:“我想怎么样你不知道吗?明明我想你认下我,你却只说我们是姐弟。”
  窦姀啊了声,声音更小,不愿让别人听见。
  瞅了瞅四周,才凑近他身旁小声道:“是你先唤我阿姐的,这都要赖我?”
  窦姀一边说,一边随心玩起手中的狗尾巴草,“那还能跟旁人怎么说?难道又是姐弟,还能做夫妻吗?你自己荒诞,也不觉得这话荒诞,旁人和我可未必。”
  话说完,窦平宴却忽然抬头,静静望过来:“那我说咱们是夫妻,你会认吗?”
  窦姀回眸一看他,闻言默住。
  两人就坐在一条长凳上。
  好一会儿后,他屏息低声道:“明明你都答应跟我回去了,却不愿认我。明明我们马上就要有家了,却不是世人认定夫妇一体的家。这个家里只有姐弟,阿姐你不觉得怪么?”
  窦姀没说话。
  本以为窦平宴就要因此跟自己起争执,不过片刻,他又望过来,长声一叹:“罢了,本就是我强要你,你能随我回去已是再好不过,哪还能渴求这么多。我般般不入阿姐的眼,到底比不过那个姓魏的。方才这话,你就当我没说过。”
  窦姀愣住,手背却被他一捏。
  他又极快收回了手,起身,朝田老丈、小年等人走去。
  比不过魏攸...他真的比不过魏攸吗?
  这话问得连窦姀自己都糊涂,要是比不过魏攸,她又哪会随他回江陵呢?
  日头一点点落进半山腰,晚饭也在此时做好。
  老媪把四盘热气腾腾的菜端到木桌上,又舀来好几碗米饭。
  枣林村不比外头,自然也没有他们从前吃的山珍海味,最丰盛的当属一道茯苓鸭汤。
  窦平宴今晚一直闷闷不乐,话很少,只不停地吃酒。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66节   只有窦姀偶尔和老夫妻俩聊话。
  老媪问道:“我听贵人讲话的调儿不像咱们鄂州这一带的,可是从外头来的?”
  窦姀笑着应是。
  但出门在外,她也不想暴露自己和弟弟,只说道:“我们姐弟俩是扬州江阳县的人,爹爹原还能在衙门当个小官。后来上头的主簿犯事被流放关西,爹爹受此牵连入狱,家道中落,没了主心骨,娘又病死了,我们姐弟俩便只能投奔舅舅家......”
  俩夫妻听闻后,那田老丈在心里琢磨:难怪手头能使出二十两银子救人,原来以前还是在衙门当官的。
  窦平宴从头到尾只吃酒,饭菜很少动。几番过去,已经有些醉意。
  饭吃完,天也黑了。
  窦姀正打算招呼小年和两个随从把弟弟掺起来,那老媪便劝道:“瞧他吃的这么醉,不如先扶进屋里歇息吧?天也黑,咱村里的路不好走,正好月儿她哥不在,家里还有两间空屋子,贵人们都能住下,明早再走也不迟啊!”
  田月芽也在此刻拉住窦姀的手,留人道:“大姐姐,我舍不得你,你再跟我睡最后一晚好不好?以后就要见不到了,月儿还不能还你们的恩情,咱们再说说话吧!”
  眼见月黑风高,他们今日出来时也不曾料到会待到现在,没有带灯笼并不好走。
  左右这一家只有两个老夫妻,还有月芽这个才八岁大的小丫头。
  而他们,加上小年和两个年轻力壮的随从,却有五人。
  窦姀这样一想,点头答应。
  窦姀寻思了下,先将弟弟扶进屋子里,就是田月芽大哥睡的那间屋子。
  窦平宴显然有些醉意,一只沉甸甸的手臂搭在她肩上,却还在低声喃喃。
  扶进屋子,窦姀将他扔到床上,刚想离开,手却被窦平宴一拉,人猝不及防跌坐在床榻边。见他半掀眼皮地望过来,启齿呢喃:“阿姐......”
  含着情,透着欲。
  明明他什么都没说,这种模样却不由让她脸一热。
  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从前也有过。窦姀害怕,急得扯开他的手,“你别这样,这是在别人家呢......你松开,不然我真要恼了啊!”
  窦平宴听话松开,却费力地撑着坐起身。突然,猝不及防朝她脸颊亲了下。
  她的脸倏尔烫起,正要作恼,然而他却装死般又躺了回去。
  眼眸阖着,却低声喃道:“别,你别一个人睡......你把小年他们都带走,都带走,让他们守在你房里......听见了没......”
  第72章 割臂
  窦姀望着弟弟, “你都醉了,他们还是跟着你吧。”
  “我是男子,不用怕......"
  到后面,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像是昏睡过去。
  窦姀走出屋子, 把门悄然掩上,不再打扰弟弟。
  而东边的另外一间屋子, 是她要和田月芽睡的, 正好有里外两间可用。
  老媪和田老丈搬来木榻放在外间,铺好被褥, 留给守夜的小年和两个随从。
  灯熄了。
  窦姀和月芽梳洗好躺在床上。
  这是最后一晚, 田月芽拉着她的手讲了好多话。跟窦姀讲村里鸡飞狗跳的事,还有她的哥哥, 如今也在种田, 爹娘都在给他攒钱娶媳妇。
  田月芽好动, 说起话来絮絮叨叨。
  窦姀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好动的小丫头了,自从春莺死后,院里新来的丫头都是怕羞胆小的, 芝兰和苗巧凤更是话少。
  春莺九岁时被买入窦家, 从那时就跟了她。
  窦姀不免想起有春莺的时日,小时候春莺也和她躺一张床上,就像现在这样热闹地说话。
  窦姀摸摸田月芽的头,想到当年九岁的春莺。弯眸笑道:“你真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她以前也像你这样笑,话好多, 机灵活泼。”
  田月芽睡在旁边,乌溜溜的眼睛望她:“大姐姐说我们像, 到底有多像呢,月儿也想见见。她以前像,那现在不像吗?”
  窦姀倏尔滞住,接着叹口气:“你见不到了,连我也见不到她,她已经过世很久了。”
  田月芽一听,把窦姀抱得更紧。
  “大姐姐...”
  说话到深夜,迷迷糊糊间,窦姀睡着了。
  月上梢头,柴门轻扣。
  夜半三分时,屋外传来老媪叫唤女儿的声音。
  田月芽一向睡得浅,正好自己又想内急起夜,便开了门出去。
  睡在外间的小年醒来,靠门板凝神听了会儿。彼时屋外,田月芽一解手完,老媪就急道:“天要下雨了,你爹正在家后头收稻子,你快去帮他一把......”
  两个随从也在这时候醒来。
  看见小年在门边,悄声问:“怎么了?”
  小年摇头打手噤,把窗打开一条缝,朝屋外看,只见天色濛濛黑,果然有细微的雨。
  等到老媪和田月芽拿了布袋和畚箕离开,小年便躺回榻,一拍那二人的肩:“暂时无事了,不必惊动姀姑娘,先睡吧。”
  ......
  秋末初冬的夜里潮湿又冷,田月芽才刚起夜,身上穿得也不厚,就被阿娘拉去家后头帮爹爹收稻子。
  豆大的雨点打在头上,田老丈好歹有个斗笠遮着,她没有,阿娘也来不及帮她找。
  土墙上挂了一盏油灯,三个人分开老远,匆匆各收一块地的稻子。
  田月芽刚起夜,没有穿大袄子,冷得浑身打颤,哆哆嗦嗦才把稻子铲进畚箕,再倒入布袋。
  雨滴点点,有变大的势头。
  好在三个人动作快,终于赶在大雨前把稻子都收进布袋里。
  田老丈背着一袋袋稻子进屋,月芽则躲在檐下,望着院子里哗哗的雨,庆幸着:还好爹娘发现下雨,收的早,不然这么多稻子受了潮,家里过冬就没口粮吃了。
  老媪递来一块粗布给女儿。
  田月芽接过,细细擦拭被雨点打湿的发顶。拧得稍干后,她困意上头了,正要转身回屋里继续睡,却被阿娘扯住手腕。
  老媪端起脸打量这四周的屋门,拉她走到一处小檐角底下,悄声道:“你个笨丫头,现在还有心思睡什么睡,日后等人走了,自有你好觉睡的!”
  田月芽懵懂,没听懂阿娘的话。
  那老媪唉呀一声,揪起她耳朵凑近嘀咕。
  嘀咕完,田月芽的脸色却十分难看......躲开老媪黑夜里蛰伏的视线,“娘,我不敢...咱们怎么能这么做......”
  “唉呀,这有什么好不敢的!”老媪伸手一戳她的脑袋,低斥道:“你以为娘想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和你哥哥,为了咱一家子?”
  “你听娘说,他们既然能花大价钱赎你出来,可见身上还有不少钱财,救你的二十两不过洒洒水的事,可对咱一家子来说,够活好几年了!”
  “咱们有了这笔钱,以后你长大就不用像张家那丫头一样,去大户人家给人做丫鬟!娘还能给你攒笔嫁妆,给你哥哥攒点娶媳妇的钱......不然光你哥哥娶媳妇,可要爹娘不吃不喝干个十来年,哪还有钱给你攒嫁妆?”
  “你说咱们一家子日后过得好重要,还是你那就见两日的大恩人重要?爹娘和你哥哥,那可是你一辈子的亲人......”
  田月芽听此,低下了头,身子却不停地打哆嗦。
  “可是娘,我怕疼......”
  老媪笑了,摸女儿的头:“不疼的,娘来帮你,轻轻的,咱们做女人都要过这一遭...”
  ......
  一觉睡到了天亮。
  窦姀睡醒,却发现田月芽不在身侧,以为月芽只是早起帮阿娘干活了。
  她是最早醒来的,探头向外间看,小年和两个随从还在小酣。
  见他们还在睡,窦姀便没叫醒。
  她想打水洗脸,刚推门出屋,却看见院子树底下,有两个人坐在那里哭。
  再定睛一看,是田月芽的爹娘,哭得十分伤心。
  窦姀走上前一看究竟,手刚抬起来,就被老媪推开了。
  老媪瞪眼,转过身子嚎啕哭道:“你们这些个豺狼虎豹,竟把我女儿害到这般田地!我昨夜见你们不好回去,好心收留你们,你们却......”
  她听得一头雾水,又想起早上睡醒没看见田月芽,心一跳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月芽怎么了?”
  “亏得你还有脸问!”
  田老丈一唾,突然手朝侧边指去。
  窦姀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瞧,看见西边敞开的屋门,正是昨晚窦平宴睡的那间。
  老媪拉她的手腕进去,田老丈怒气冲冲跟在身后。
  屋里光线不太亮,窦姀却一眼看见坐在墙角的田月芽——那丫头缩成一团,低着头,两条瘦瘦的腿却裸着,怀里抱着亵裤,而那亵裤上,有斑斑显目的血迹,赫赫一大团。
  而窦平宴昨夜醉了酒,还在里间的榻上睡着。
  老媪蹲身,把女儿搂在怀里哭。
  那样触目惊心的血,窦姀还来不及反应,又被田老丈扯住手腕骂道:“我女儿昨晚起夜,碰上你那吃醉酒的弟弟,他也起夜,强|暴了我们月儿...你们一家子,都是吃人的豺狼虎豹......”
  俩夫妻的哭声无疑惊醒了窦平宴。
  他从榻上坐起,突然往这儿望来,看见外间的几人不由一愣。
  窦平宴注意到缩在墙角的田月芽,还有怀里抱的亵裤满是血。
  未待细想,却见田老丈激动拽住窦姀的手叱骂:“你们把我月儿害到这般田地,是要遭天谴的!她这辈子都毁了,都毁了!”
  窦平宴眉蹙起,只穿着中衣,连外裳都来不及披上,便大步走来扯开田老丈的手,把窦姀拉到身后,声音冷到不能再冷:“要点脸,你对我阿姐这么凶做什么?”
  瞧着比自己高一截、还挺拔的人,田老丈扯不过他,瘪了声干瞪着。
  老媪搂着默不作声的田月芽,一见人醒,哭得更大声:“我要报官!我要报官!”
  她突然一指女儿怀里的血裤,“你昨夜醉酒强|暴了她,可怜月儿丁点大的丫头,这辈子都毁了!”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67节   “强|暴?”
  窦平宴冷笑,突然想起一事,先紧张地回头看窦姀。
  却见她脸色微沉,拳头紧紧捏着。窦平宴心一跳,下意识地开口:“阿姐,我没有。”
  窦姀抬眸,对上他发紧的目光。
  老媪倏而大哭:“你吃醉了酒,自然自个儿不记得!我女儿裤腿的血,你们尽管拿去看,都是她身子流出的!”
  田老丈也在此时嚷道:“我们月强就在城里,我一早就让张家进城托口信给他,让他去报官!犯奸条上明眼写着,强|暴者,女十岁以下虽和也同,流三千里,配远恶州!我女儿才八岁,你害了她,若不赔个一百两,这罪够你流放三千里的!”
  果然,就是个讹人的。
  开口就要一百两。
  报官,窦平宴根本不怕报官。别说是报县太爷,就是报到天王老子那儿他也不怕。
  可是阿姐却始终不出一言......窦平宴只望着她,声有些颤:“你也不信我?旁人怎么诬我赖我不打紧,难道你也不信我?我虽然喝醉,但没有...”
  窦姀突然抬头,斩钉截铁:“我信你。”
  声又哽住:“你是我弟弟,我怎么可能不信你呢?”
  她心里疼极,一抹泪,突然推开窦平宴,站到他身前,看着那夫妻俩。
  一改往日的柔婉,声却倏而拔高凌厉:“遭天谴?该遭天谴的是你们!我和弟弟好心救你们女儿,本不图恩,你们却当仇报?你们这等人,就该永生永世烧死在阿鼻地狱里!”
  她一怒下,两三步走上前,扯住田月芽的手腕,登时把躲在墙角的小丫头拉起。
  田月芽一慌,忙用亵裤掩住两条光裸的瘦腿。
  窦姀气得微微发抖,盯住她:“我只问你一句,有没有?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咱们萍水相逢,我真心救你,难道你拉我们来你家作客,就是谋划这些的?你才多大,心思竟如此恶毒?可叹我救你怜你!真是悔之莫及!你若有一句谎,我这辈子都不会放过你!”
  闻言,田月芽蓦然抬头看她,眼里含着泪,却又极快低下头,哆嗦着并不言语。
  窦姀闭了闭眸,松开她的手。
  再睁眼时,却瞥见院子里晾晒的衣裳。
  她极快地走出屋,在老媪、田老丈以及窦平宴极震撼的目光中,扯来一条粗布裤。
  瞧那裤腿的大小,应该是老媪所穿。
  她拎着粗布裤进屋,突然从发髻上拔出一根簪子,挽起衣袖。
  窦平宴一惊,骤然意识到她要做什么,急急去抓她的手。
  却不妨她动作极快,锋利的簪柄一划,已经划破了手臂,一条血口子裂开。
  那血从她的手臂流出,一滴一滴,淌进粗布裤的裆中心。
  也淌进他骤缩的瞳孔。
  窦姀疼的倒吸冷气,却紧紧攥住裤子看他们:“报官?你们不是要报吗,去报啊!谁还不能报?一条带血的亵裤,真能定了人的罪?”
  她冷着声,盯着田老丈一字一字蹦出口:“我也要报,我有恩救你女儿,你强|暴我,暗香楼的老鸨就能作证!一百两银子,我便是下重金找人证,送你进大牢,都不会给你们!”
  第73章 回家
  原本一句信他, 他就已经心里安定。
  窦平宴万没有想过她会替自己出头,说出这样一番话。
  不仅是他,田氏一家子都被震慑住。
  夫妻俩不可置信盯向她,田老丈更是哆哆嗦嗦:“你...你胡说八道!你还想告我, 你...”
  手臂还在淌着血, 却被窦平宴撕下的布条捆住。
  方才划时不觉得疼,回味的后劲却让她吃痛咬紧后牙。
  窦平宴虽没说什么, 手却有些颤, 将她拉得很紧。
  她只直直看着那俩夫妻,唇边扬起一抹讽笑:“你们都要告我弟弟了, 我为什么不能告你?况且我不仅有物证, 我还有人证,势必要将你们这等鼠狗之辈送进牢里!”
  窦姀收紧染血的粗布裤, 不欲与他们多说。
  刚想走时, 田老丈双眼赤红, 突然不要命地朝她扑过来!
  窦姀吓得两眼发直,措手不及——
  就在两只褶皱的手堪堪掐住脖子时,那人却被窦平宴一踢, 踹进墙角里。
  田老丈捂住腹部痛叫, 田月芽忙扑在老丈身上,惊哭道:“爹!爹!”
  老媪颤巍巍缩在墙边,发怒瞪眼,突然大喊:“救命了, 杀人了!有没有人!有没有人来看看!”
  她东张西望,企图呼来邻舍。
  头刚出门, 就被匆匆赶来的小年推回去。
  俩随从识主子眼色,立马撕下布块堵住老媪和田老丈的嘴, 又找来麻绳一圈一圈捆紧。
  窦姀惊魂未定,却被弟弟扶住身子。他的手轻轻拍在她背上:“没事了、没事了...”
  过度惊吓让她有些目眩。
  窦姀眸光微垂,眼前霎时黑乎乎,耳边却只能听到他极温和的声音。
  窦平宴本不想跟这些无关之人纠缠,正要拉她的手离开。
  临脚出门,窦姀却被田月芽抱住大腿,呜呜哭道:“大姐姐,大哥哥...我爹娘还有话要说,求求你别杀他们......”
  窦平宴本就不想杀人,只是这夫妇两口还敢动手动脚。
  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等厚颜无耻之辈。
  要不是看两人年事已高,换作往日,早让人去踹了。偏阿姐也是,不过打一顿泄气的事,顶多打残了赔点钱,还非得割自己那一口子。
  但窦平宴一想到她方才站出时的模样,心里别提多高兴了,连带着对这家子的恼火都少了点。
  他难得听进去话,瞥一眼脚边的田月芽,再一瞥被五花大绑,唔唔不停的田老丈。
  窦姀看着弟弟走上前,扯出田老丈嘴里的布。
  本以为田老丈要放狠话,她正打算见识还有什么招数——哪知田老汉头撞墙,哀哀求道:“别去报官...别去报官...我求你们!我们也不报官了,跪下给各位磕头认错行不行!”
  窦姀扯开田月芽的手,什么都没再说,和弟弟一行人离开。
  几人离开田家,从枣林村出来,又走了一段路,才看见安营在野外的车队们。
  枣林村在城外的十二里处,他们已经出鄂州了。
  窦平宴一路牵她的手回来,走到马车边上,目光却落在她抱在怀里的血裤上。
  他默了有一会儿,指腹抚过她手臂绑血口的布条,不是那么高兴:“他们不值得你这样,要报官便由他们报去,我自有法子能脱,我阿姐怎么就是个蠢笨的呢?”
  本来缓过一阵,那血口不深,血也止住了。
  被他一摸,反倒疼起来。
  现在还要被人说蠢笨。
  窦姀抽回手臂,驳道:“我那是一时过恼上了头!”
  说罢,她目光往枣林村的方向再度望去,捏拳:“那一家子真是恶人!还有那丫头,竟还跟我们待了两日。明明是你出银子给人赎的身,却反倒被人盯上讹钱!咱们还算好的了,也不知多少人栽他们手中!”
  窦平宴见她这么生气,心头反倒美滋滋起来。
  遂拉起她的手,垂下微闪的眸光。
  小声问:“阿姐是因为他们诬陷我,才一时过恼上头吗?”
  “......”
  窦姀愣住,哪知他会这么问。
  但说有,也不全是。说没有,倒也不至于没有......
  因此她半犹豫,点了点头。
  这头一点,她便后悔了。
  眼见窦平宴欣喜,人登时就被他拉进怀里。
  窦姀受惊,挣脱却没成。他也不管小年和随从还在附近,突然就朝她脸颊亲了一口,极响。
  窦姀心慌,急忙把人推开,手背擦着脸颊。
  好在大伙都识趣地避开了,一个个转头看风景,才让她没那么尴尬。
  这种心虚如鼠的模样,惹得窦平宴悠悠笑:“怕什么,他们跟我来扬州,本就是要把阿姐接回去啊,心知肚明着呢。”
  她辩不过这种厚颜的人,蹬蹬上了马车。
  须臾,窦平宴在外头,跟小年叮嘱了一些话后。
  小年翻身上马,挥鞭就走了。
  不久后,窦平宴也钻进车舆,车队驶开。
  窦姀半掀竹帘,从车窗探头看,马车行驶的方向往西,离鄂州城越来越远了。
  于是问窦平宴:“我们不是要去报官吗?”
  弟弟笑看来,淡淡嗯声,“放心,我让小年回城去报了。阿姐想把人送进牢里,怎么能不如愿呢?”
  窦姀盯向手上的血裤:“可这信物...”
  他说道:“罢了,强|暴的罪名未必判得了田家,但旁的罪却不妨试上一试。”
  “旁的罪?”
  窦姀吃惊:“旁的还有什么罪?”
  “其实我也说不准。”
  窦平宴略寻思了一下,问道:“阿姐可还记得,田月芽是如何被卖到暗香馆的?”
  “月芽说,她是被人牙子拐了,卖到妓院的。而她被拐的当日,哥哥在田地干农活,爹娘都上山了,只有她一个人在家......”
  窦姀开始回忆起来,“她还跟我说,那天傍晚有人敲家里的门,她去开门,却被穿黑衣蒙脸的人当头打晕,装进布袋,醒来就在妓院里。”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68节   车舆内,木轮滚动的声音格外清晰。
  她突然看向窦平宴,意识到什么。
  一股很远很轻,却混浊的微恐漫过心头——枣林村方圆几里外没有别的村庄,人牙子竟然能事先备好布袋,知道田家那时候只有月芽一人,又能精准无误找上家门,那么必定是村里的人!
  或者极熟知田家的某个亲戚!
  而弟弟却说,要判田家别的罪......
  窦姀盯紧他,身子在发抖:“你...你是如何肯定,一定是田月芽的爹娘扮成人牙子,卖了月芽?”
  窦平宴见她害怕,把人揽在怀里。轻声说道:“我并不肯定,没有证据,也没有把握。你说,这个枣林村如此小,才五十来口人,邻舍们该更熟悉、热切往来才是。而田家,却没什么邻里肯走动。那夫妻俩都五十岁了,田月芽的哥才多大?跟咱们一样,十七。那不是三十三岁才生的孩子?”
  窦姀被弟弟搂在怀中,头回有种安神之感。
  脸颊边是他微烫的胸膛,和一颗砰砰跳动的心。
  她手指攥弄裙裳,耳朵却凝神听话,想起昨晚在院子吃饭时,那老媪与他们闲聊...提到自己十几岁就嫁给田老丈了。
  那为何,三十多岁才生孩子?
  ......
  马车一路向西而行。
  这几日入冬,偶尔夜里下起鹅毛小雪。天愈发的冷,好在离江陵也不远,车队便也放慢脚程。
  行到第七日的时候,小年终于快马加鞭,从鄂州追回来。
  白日,灌木林有几只出来觅食的野雉,被窦平宴悉数用匕首掷中。
  野地篝火时,众人围坐一块。
  小年酣畅啃着烤腿,一边眉飞色舞说道:“二爷是不知,小的这一趟去衙门报官,都见了什么歹毒的人!”
  大家都有颗好奇的心,纷纷看向他。
  小年:“真让咱二爷猜中了,就是田家的爹娘自己扮人牙子,把女儿卖到妓馆去!那个叫田月芽的丫头,原先还蒙在鼓里,没人揭穿只怕到死还在妓院念爹娘来救呢!”
  小年大快朵颐,痛饮一口酒,又说道:“她那个哥,也不是善茬,从头到尾都知道妹妹被卖!嗳,但人知道就不说呢,因为卖掉妹妹,他爹娘才有钱给他娶媳妇!”
  窦姀听着,无声咽下馕饼。
  窦平宴又问小年:“没有了吗?”
  小年嘿嘿笑:“哪能就这样完了?”
  再一唾,呸道:“那对夫妇在生田月强前,生的六个都是女儿,全被他们养到八岁卖了!他们心思也真是毒,既要卖女儿,又不想做恶人,要女儿一辈子都念自己养育之恩。
  于是他们便扮成人牙子,把人打晕卖掉。有些给卖到妓馆里,有些是卖到大户人家做丫鬟,还有的直接转手卖给人牙子,送去别的州县,这些黑心钱只为了给儿子攒着,以后娶媳妇用!难怪田月强才十七,那俩夫妻都五十多了!”
  窦姀一顿,想起来月芽也是八岁。
  月芽那些个姐姐,都是长到月芽这么大的时候,被人牙子的爹娘卖掉了。
  而邻舍们显然能猜到田家不见的女儿都去了哪里,但他们管不着,也不敢管。田月芽还算好运的,能在妓馆被人救,但其他几个却......
  獠獠的火光中,窦姀看向小年。
  月芽和春莺的性情可太像了。她想向小年问月芽的下落,唇动了动,却终究没有问出口。
  罢了,知道又有何用呢?
  虽说生不由己,可后来的一切,不也是月芽自己选的路吗?
  ......
  后来的几天,雪越下越大。天冷倒还是一回事,主要是雪地路滑,并不好行。
  这一路可谓十分不易。
  又接连行车一个多月,终于在腊月中旬,车队抵达了江陵。
  江陵,曾经她土生土长的地方。
  后来,又成了她想逃离的地方。
  而如今,她却再度被窦平宴带回来了。
  因为弟弟说,要回到我们的家。
  第74章 大雪
  抵达的这日, 腊月十七,天在下纷纷扬扬的大雪。
  马车徐徐进入江陵城。
  这一路走来,接近三个月,从秋天到深冬, 她和弟弟见过数不清的村落、连绵山脉、溪流, 见过莽莽的深夜,也见过鱼肚色天际浮出的第一抹曙光。
  见过黄昏, 一道残阳铺水中。也见过小镇入夜, 升起的万家灯火。
  他拉着她的手,一起走过这些路。有时带着她骑马, 眺望无边无际的绿野......有风的夜里, 两人本躺在绵柔的草地上说话,他会趁她吹醉了风, 悄悄低头亲来。
  秋至冬, 从农人在肥沃绿田中收稻子, 再到农田上铺下薄薄的冬雪...这样的时日既快又慢。
  有时候她会忍不住想,自己挣扎了这么久,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虽说是因为那场谋杀, 弥留之际她发觉接受不了窦平宴的死, 鬼门关前应了他,要跟他一起回家,回到江陵,回到从前。
  她只是可以接受罢了, 那么她自己想要的,又是什么呢?只是想要安定的日子?还是从前想要的不曾变过, 只是渐渐淡去呢?
  窦姀想不懂,也懒得想了。
  人本就要活得轻松, 然而去想这些,等到想明白,想出真谛,或许一辈子早过去了。
  车轮轱辘,在雪地留下两条长长的线。
  马车内燃着暖炉,香香萦萦。
  窦姀醒来时,发觉自己正被他拥在怀中,身上盖着厚绒的被褥。他的怀里很温暖,许是拥簇很久了,有她发间淡淡的清香。
  窦姀一动,从他怀中出来,他也就醒了。
  窦平宴睁开眼,抬手撩开车帘往外看。
  又放下,对身侧的人笑道:“已经进城到西街了,路不好走,马也赶得慢,还要些时辰才能到家。”
  她嗯了声。
  他大臂一伸,再度把人揽进怀里,尝试与她膝上的手十指相扣。
  很容易,指间穿插了进去,她已经不再抗拒了。
  窦平宴不知是那日河水下的一吻软化了她的心志,让她也生出些许情意,还是这几个月漫长行路的时日,让她看见了触手可及的厮守。
  不过不管怎么样,都是好的。
  比起从前她那么绝情,一点盼头都不给留,如今在他将计就计赴死的时候、在枣林村的时候,他至少能看出她对自己的真心。
  “你梨香院之人都好好的,还在呢。”
  窦平宴搂着她,在耳边轻语:“芝兰也好好的,还在祠堂做事。你当初可真是无情,骗完的我心,让我踏踏实实去上京,自个儿却走了。亏我怕你在家中落寞,给你留了那一匣子信,写了好几夜辛酸的,原都是白写的...”
  后来那些信,被他追人时带来了扬州。
  回程路上的时日太过漫长,又无聊,窦姀曾一封封打开看过,都是些情意绵绵,极酸牙的话。她看得耳红又窘迫,真是后悔打开看了。
  路上经过宵云斋,窦平宴及时叫停马车。
  下了杌子,看见不远处有个孩子蹲坐在街头。
  这么大的雪,女孩不过五六岁,身上脏兮兮的。
  但能看出来她十分的饿,时不时张望,目光只盯住那些卖包子烧饼、卖零嘴的小摊瞧。
  那女孩摸了摸,从上衣布袋里掏出一枚铜板。
  看着热气腾腾的包子,她终于忍不住,揣着这枚铜板朝小贩走去。
  其中一个小贩不耐,赶走了人。
  “去去去,你这一个铜板还想买我的肉饼,打发叫花子呢?”
  孩子被驱赶走,神情落寞。
  冷得不停搓手。
  街头还有不少卖食物的小摊,可她一张望,却畏缩不敢再去了,怕自己像丧家犬一样又被驱走。
  小女孩回到原来的墙角,重新蹲坐时,一个拿包子的老媪却走过来,把两只热腾腾的包子递给她。
  那孩子感激抬头,狼吞虎咽吃起来。
  老媪摸她乱蓬蓬的头发,和蔼笑道:“你若还想吃,就跟阿婆走吧,阿婆家里还有好多吃的,不会让咱们幺幺饿肚子的。”
  这老媪分明是个人牙子。
  眼看着老媪就要把人接走,窦平宴急忙抬手,打发了小厮去截人。
  小厮眼疾手快,先制了人牙子,提人到窦平宴跟前。他只冷淡说了声,“送去衙门,让衙门来审。”
  另一个随从又把小女孩牵过来。
  窦平宴寻思了下,招呼人给她买些包子垫肚,又问了她家在哪里。
  听到女孩家在城郊,是跟爹娘进城时才走丢的,他便差遣小年,把这小女孩送回去。
  而这些,窦姀透过车窗都看见了。
  等弟弟买完牛乳糕上车,窦姀便出声问他:“那女孩很像是被爹娘故意遗弃的,你让人送她回家,不怕再遇上枣林村的事,被人讹一笔吗?”
  马车驶开,窦平宴坐好,看向她:“所以我让小年送她回去。要真是走丢的孩子,那再好不过,若是故意遗弃或者讹钱的,就改送举子仓去。小年他是个机灵人,眼尖着呢,懂得怎么行事。”
  窦姀又问:“上回你使了银子,好心救人,却反被诬陷,不曾后悔吗?”
  “阿姐不也不悔吗?”
  窦平宴说完,摸向她的脸便笑道:“帮,是大丈夫行走天地,无愧于自己的心。眼见有人即将走向灭亡,明明能帮一手,却未曾帮,自己心里反而不舒坦。至于结果如何,那就是后话了。倘若真是作恶之人,我也必让他千百倍地还回来。”
  他能说出这番话,远在窦姀意料之外。
  那时路见不平,她想帮田月芽一把时,窦平宴却问她,阿姐这样帮,难道要帮尽天下人?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70节   等小厮们放下箱笼,跟昌叔离开后,芝兰的热水也烧好了。
  窦姀走进屋子,并不用热水,只让芝兰先泡着。
  芝兰起先有些不好意思,见姑娘语气坚定,只好将冻伤的手浸到热水中。
  边浸,边听窦姀问道:“方才昌叔在,我不好问。在我离开后的这些时日,你过得很不好吗?怎么瞧着人都清瘦不少?我记得你身子骨硬,以前天再冷,手也不至于冻成这样。”
  芝兰看着热水里泛红的两只手,又望向窦姀,勉强笑了笑:“不干昌叔的事,也不干旁人,昌叔是府里的大管事,每日那么多繁忙的事,却偶尔也来照看奴小小一个丫鬟,已是十分难得。奴身子弱,都是自己照料自己不当心......”
  窦姀走两步过来,站到木盆边,拍拍芝兰的肩,笑道:“没事了,如今我回来,你跟在我身边,我必会尽力护住你们的。身子弱了再好好养,总能健壮起来!”
  这一番话破冰,不久,主仆俩又说说笑笑。
  话说一半,聊到去扬州和马姨娘时,窦姀突然想起一事,与芝兰说道:“对了,你阿娘的死,我曾疑心是姨娘所为。后来我见到姨娘,有问过她,可姨娘却否认了。她当时很惊愕,并不像知情的模样。”
  窦姀略寻思,又说道:“姨娘虽不是个好人,可向来敢杀敢当,我觉得庄婆子估摸不是被她逼死的。”
  想起庄氏的死,窦姀仍是无法忘怀。
  庄婆子待她好,曾经小时候住在乡下,那么难熬的两年,都是庄婆子陪她度过的。那年冬天,她夜里突发高热,若不是庄婆子背她在大雪地里找郎中,她或许早就撑不住了。
  而当初她愿跟弟弟回到窦家,也有很大一部分缘由,是想查明白,让庄婆子在天之灵安心。
  原先,窦姀一直很怕这事与姨娘有关。
  姨娘是她最亲近之人,若庄婆子真是姨娘逼死的,窦姀简直不知该怎么办。
  而如今,知道与姨娘无关后,她才大大松下一口气。
  芝兰听她这番话,默了很久。
  半晌之后,芝兰突然抬头:“姑娘,其实,奴已经知晓阿娘是被谁逼死了!因为奴曾,千方百计地接近过那个人!”
  第76章 赏钱
  从前她就知道, 芝兰心里一直有谋算。
  虽然芝兰谨慎,努力掩盖,步步不露声色。但毕竟待在一个院里,她总能留意到蛛丝马迹。
  窦姀问她是谁。
  但见芝兰捏紧拳头, 吐出三个字, 窦平彰。
  窦平彰?
  窦姀愣住,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人。
  窦平彰和她虽然都是姨娘的孩子, 但他嫌弃姨娘的出身, 很早就去求主君迁出梨香院,搬到了清风馆别居。
  窦平彰很少踏进梨香院, 若说与庄婆子的交集, 也就小时候在这儿住了几年。且庄氏为人良善、胆小,按理说和他也不会有冲突。
  窦姀反应过来芝兰说曾千方百计接近过, 倏而吃惊, 想起很久之前的事。
  遂看向芝兰:“难道那阵子清风馆出的事, 连同被菜羹毒死的猫,都与你有关?”
  芝兰一听,双手从热水中淌出, 急切往衣裳擦了擦。便跪下去抱住窦姀的腿:“姑娘!奴无意欺瞒姑娘, 也断不会伤害姑娘!此事的确是奴所为,那阵子正值年关,庖房又极忙,奴便趁这个时候, 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毒下到大爷晚膳的虾羹中!哪知他那日没胃口,叫下人倒给他的爱猫吃, 这才间接毒死了猫!后来大爷许是查到线索,隐约知道是我, 只因我是梨香院的人,大爷才来找姑娘......”芝兰说罢,愧疚垂了头:“都是奴做事不周,连累了姑娘......”
  窦姀的眉头紧紧锁起:“你是如何知晓,是他逼死你阿娘的?”
  芝兰的爹早死,七岁时就只有阿娘了。
  她哽咽一下,说道:“阿娘死前,也就是马姨娘逃跑后的那夜,她曾回来家中,跟奴说了一堆奇怪的话,譬如所有的家当都在哪里,还将卖身契给了奴。奴不知道她是从哪弄来的,但定然十分不易。阿娘叫奴拿了卖身契和钱就跑远远的,不要再回江陵,也不要再回窦府......”可是芝兰没听。
  能给庄婆子卖身契的,一定是窦家的主子。
  马姨娘连自己的卖身契都拿不到,更不会是她了。
  “阿娘把奴送走的那夜,奴曾在阿娘身上嗅到一种香味。这种香很淡,但奴却记了很久。奴怕时日一长会忘掉,隔日就去香粉铺子里挨个找,终于知晓那种香,是一种屋里焚的山棕香。后面来到窦家,奴不断找寻此香。就是魏家上门找筝姑娘退亲的那日,姑娘曾在路上被大爷拦住。”
  忆起往昔,芝兰目光凝结:“那是奴第一次见到大爷,嗅到他身上的山棕香。”
  说到这儿,窦姀终于想起,的确有这么一事。
  那时她刚回家,就被自己的亲哥哥作践辱骂,逼着离开。再后遇上来退亲的魏攸,还是魏攸宽慰的她。
  芝兰告诉窦姀,后来自己接近一个叫惜玉的丫鬟。
  惜玉在清风馆做事,她便想方设法去过一回清风馆,知道了山棕是窦平彰最喜欢的香料,素日屋里焚的都是此香。
  而山棕取自雄花,气味过于浓郁,府上也的确只有窦平彰会用此香。
  但他为何要逼死庄婆子呢?
  窦姀不知道,芝兰也不知道。但可以猜度,以窦平彰这等自私自利,庄婆子活着,必定会妨害他在家里生存的利益。因此才拿家人威胁,逼庄氏自杀。
  来龙去脉摸清,窦姀想让芝兰起身,其实她从未怪过芝兰。
  但芝兰死死不肯起来,抱住窦姀的大腿掉泪:“大爷毕竟是姑娘的兄长,一个娘胎出来的,奴知道姑娘难以下这个手...奴只求姑娘睁只眼闭只眼,让奴把这辈子唯一的心结了却!”
  “他不是我兄长,一个娘胎出来的又如何?我早不拿他当兄长了,我不会管他死活的。”
  窦姀却看向芝兰,“我欠你阿娘的情太大,我不仅不会管,还会帮你。可是芝兰,你若杀他,自己也会死的。想一想便知那雷霆之怒,你只是个小丫头,主君不会放过你的。”
  芝兰抬头望来,眸光坚定:“姑娘,奴不怕死。况且奴既要做,便绝不会再让人抓出错处来!”
  话落,她突然俯地,深深磕头:“奴不要姑娘来帮,阿娘是奴仆,姑娘是主子,又待奴这般好,姑娘早已不欠阿娘什么了!您好不容易才回窦家,一切都要好转,何必摊上这杀人的罪名!况且姑娘若这般做,来日也无法面对姨娘,她会怨姑娘的...”
  窦姀自己都不曾多虑这些。
  但芝兰却把该想的,都替她想到了。
  姨娘会恨她吗?
  会恨的吧。毕竟姨娘还是在意哥哥的。
  但她不会将这件事告诉姨娘。
  她和哥哥都是姨娘的上半辈子。上半辈子过完了,姨娘该好好过下半辈子才是。
  窦姀睡了一觉,睡到晚上用膳时分醒来。
  床边昏昏暗暗,唤醒她的是窦平宴。
  她以为自己睡过头,急急下床,窦平宴顺手递来外裳和斗篷笑道:“阿姐急什么,也不晚啊。才刚摆膳,父亲母亲还没来,三姐和琦哥儿必定在你后头才来。”
  刚回来的头一日,窦姀总觉过得恍惚,也不知是不是下午睡太久的缘故。
  本来她目的都明了起来,不就是回家跟他过日子吗?
  可这会儿一下又茫然,拿住衣裳,在朦胧光线里怔怔看了弟弟一会儿。突然说道:“我害怕。”
  窦平宴把她手握得十分紧:“有我在,你不必怕。况且我们只是在家中住几日,等成了亲,我还要入翰林院,咱们就去上京住。”窦平宴揽进她,低声道,“只有我们两个人,以后我们在上京的家,也只会有我们两个人。”
  窦姀的心终于安定一些。
  其实她就是避世,不喜欢寄人篱下,也不愿被规矩束着。有时候一想到若嫁他,还要每日见到云大娘子,心里就忍不住发怵。
  她望向弟弟:“你又胡说,做儿妇若不侍奉婆母,大娘子可不会恼?”
  窦平宴听她这话似是无意识认下自己,不免高兴起来。遂而一笑,握住她的双手:“倒还真不会。你也知晓小时候母亲如何恨我,与我疏离,待我倒像个仇人儿子。如今她有心修回这母子情分都过之不及。你要不想见她,就不必见。”
  其实窦平宴也不愿意她去见云氏。
  他费尽心思才劝回她,好不容易才让她尝试来接受,阿姐本来就是他一个人的人,天天去听他母亲训话算什么事?万一给人说得心闷,跑了他还要重新追。如今是用尽法子才追回,到时候哪还能这么走运。
  他这一辈子,可以没有任何人,但不能没有她。否则这跟要他的命有何区别?
  “真可以不住一块吗?”
  窦姀眼眸忽然亮起,想起自个儿小时候就常想、常盘算的一件事,又得寸进尺:“那去上京后,我不能总待在家里!我想有个铺面,自个儿招人做营生,做绣品衣裳之类的。你能帮我找吗?”
  这于窦平宴而言,自然更不算问题。
  别说一间,她便是开个成百上千间也不是问题,只要人能忙活的过来。
  窦平宴只知道她喜欢刺绣,绣活做得极好,却不知她还有想开铺子的心。若是早点知晓...他寻思起,或许就有个更好套牢她的法子。可惜知晓的太晚了......
  这个主意,窦平宴本也可以直接应她,但他此刻偏偏起了促狭之心,非不应得轻易。只摸着她小小圆润的耳朵说道,“不难是不难,只是我辛苦帮阿姐去找,你不打发点赏钱吗?”
  他会缺钱吗?窦姀听得奇怪,总觉得这话没那么简单,忽警惕地盯他:“你要什么赏钱?”
  窦平宴含笑,指了指嘴唇。
  窦姀一下甩开他的手,从怀里挣出。难为情:“我不要了!你不帮我找,我自己去找好了!大丈夫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唔...”
  半句没说完,已经被他搂回腰身亲过来。
  不及推之,窦平宴已经松手,最后咬了下她的唇,揽人一戳眉心:“小气死了,亲我一下都不肯,咱孩子生出来要学你这样可怎么好?我这个做爹爹的要怎么教,你说?”
  窦姀瞪他,下意识就想让他别教了。
  这句话险些脱口而出,幸好脑子过得比嘴快。她及时改口:“谁要跟你生孩子,反正我是不生的。人心不足蛇吞象,你也该知足了!”
  “好好,不生便不生了。”
  窦平宴逗她,反倒自己笑起来。
  见她好不容易有点松动,再说下去万一让人起了逆反之心,可怎生好?
  他算是悟透了,她心是块石头,得慢慢磨,才能磨成爱他的模样,反正这辈子他都要跟她耗在一块。
  窦平宴连忙转开话术,替她系好身上的斗篷。极快亲了下她的脸,嘻嘻笑道:“好姐姐,咱们不说了,先去用晚膳。”
  ......
  天不冷的时候,用膳通常摆在藕香亭。最近腊月大雪,亭中已不再适宜,便挪进了宽敞的堂屋。
  窦姀和弟弟刚进的时候,屋子里窦平彰、窦云湘已到,还有一对四十来岁的夫妇。
  这对夫妇听到门前丫鬟传唤“姀姑娘到时”,目光微亮,朝她打量来。
  窦姀也对上他们的视线。
  只见这妇人身穿深红缠枝对襟,梳着大盘髻,头上石榴玉簪,面相和善雍容。而妇人身侧所站的中年男子,同样慈眉善目。
  虽然面生不曾见过,但窦姀立马就猜到,这二人是襄州来的远亲,即将是她名份上的“爹娘”。
  窦姀进来时,窦平彰还在与云湘小声聊笑。
  窦平彰虽不喜欢她这个妹妹,但对不是一个娘生的二妹云湘,却更亲近些。
  即便早就知晓窦平宴把谁接回来,真正见到人时,窦云湘眼中一抹厌恶之色依旧难掩,迅速别开头。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71节   而窦平彰却愣了愣,目光落在妹妹身上有些许,不知在想什么,过后也收回神。
  说话的两人不再言语,各自吃起茶。
  反倒是从未见过面的襄州婶母,迎上前亲热拉起窦姀的手,不断摩挲,朝自家官人笑道:“这便是姀姐儿吧?早前听说过,今日见了真真是标致可人,你说是不是?依我瞧,就是在美人如云的江陵,也难寻这样的女儿。我呀,一见就心怜心疼!”
  窦姀有些无措,如今身份奇妙,也不知该如何唤人才对。
  若唤婶母吧,可他们被接来江陵,本就是要跟她认亲的。这么一唤,或许人家会觉得生分不满?
  可若唤爹娘,又有些不对,毕竟才刚见第一面,窦洪和云如珍都还没有到场呢。
  她正纠结之际,忽然察觉手被窦平宴握得很紧。
  他就在身旁,率先淡笑开口:“我阿姐胆子小,婶母这样热切,是要吓坏人的。”
  第77章 晚膳
  先前要替她改族谱上的名字时, 窦平宴早与父亲去过一趟襄州老家。眼前这二人也是窦氏一族,窦曲和他的妻子涂氏。
  窦曲与窦洪同辈,两人的祖父乃是不同母的兄弟。窦曲这些年在襄州当着不大不小的官,自是与窦洪相较不了。
  好在窦曲儿子成器, 前两年转京中做了正五品的中侍大夫。小子成器, 老子脸上也渐得光彩。后来除了窦洪,窦曲便是同辈里混得最好的。
  大概是两年前, 窦洪和儿子宴曾来襄州, 送不少礼和黄白之物给窦曲夫妇俩,说是要把自己的四女儿姀转到他们名下。只是在族谱上承个名, 其余的什么都不用他们做, 人也不会养在他们家,单指为了女儿有个好出身, 来日嫁娶不为人诟病。
  窦曲本就有意和显贵的表兄攀好, 况且也是件容易事, 人家又送来厚礼,因此很快便应下了。
  后来听闻窦平宴在春闱金榜题名,得官家青睐, 还是殿试的榜眼, 入翰林成了庶吉士,前途风光。
  这样的好事可是祖上从未有过的,便是当年祖辈中最有出息的窦洪,当年科举也仅止步于进士二甲。
  窦曲感慨窦洪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竟生得这么个儿子之余,还想着要把女儿嫁到他们家, 来日结个姻亲才好。
  但他这点想法才生出时,就被妻子涂氏泼了头冷水。
  涂氏说:“且不说表兄官做的比你高, 单是他们家宴哥儿的母亲云氏,人家会瞧上咱们家吗?云氏乃上京显赫的大世家,世代武将,她父亲官至太尉,当年可是下嫁你表兄的。她若选儿妇,少说也得往京里挑,哪能是咱们这儿穷乡僻壤啊?”
  窦曲听此,才悻悻打消念头。
  谁知没打消多久,两个月后,他竟又得知一极惊骇之事——便是窦平宴要娶妻,而想娶之人,是承在自己名下的女儿。
  窦曲起先还以为窦洪疯了,竟会让自己嫡出的儿子娶自己庶出的女儿......后来听到些风声,他才知晓,原来这女儿并非窦洪亲生。至于是何来历,他就不太知道了......可即便如此,他照样觉得窦洪夫妻俩疯了,明明能给儿子择个大世家出来的娘子,却并没有。
  不过此事倒也是好事。
  窦曲和涂氏一想,虽然那女儿只是承在他们名下,但话传出去,也是两家结了姻亲。于他们,只有好没有弊端。
  因此窦曲和涂氏被窦洪的人接来江陵暂住,顺便和素未谋面的女儿认个亲,两人也是极高兴的。
  窦曲平素是个话不多的,现在,涂氏就在和窦平宴说话。
  涂氏瞧瞧窦姀,又看看窦平宴,笑道:“好好好,都是我这个做婶母的不好!可怎教姀姐儿生得如此好,我呀一见便心头欢喜,没忍住冲上来了!”
  好在有他截住,窦姀终于舒坦,不用再纠结这两难的事。
  涂氏擅话,一口气能溜出好多。
  窦平宴脸上带笑,时不时客气搭上两句。没过多久,只见外头的丫鬟传唤,窦洪和云如珍终于来了——
  窦姀心跳得很快,紧张着。这么冷的天,屋里焚了两盏铜炉,她的后背渗出微汗。
  转眼间,主君和大娘子在仆婢的拥簇下进了屋。
  两人的目光都往她身上看来,窦姀眉心一紧,接着便听到久违的、熟悉的敦厚男声:“姀姐儿回来了,身子歇息的可还好?”
  窦姀声稍小:“劳主君挂怀,姀已经好多了。”
  “回来就好,这一路也没少奔波...”
  当初窦洪是希望她走的,不知如今对她的回来抱有什么想法?
  窦姀对这个父亲很是紧张,始终低垂眼眸,不曾抬头。即便窦洪和云如珍就在身前站着,也没见到他二人面上的神色。
  不久后,听到窦云筝牵琦哥儿入屋的声音,窦洪摆手说道:“人既已到齐,大伙都入座罢。”
  堂屋的正中,是张极大的八仙桌。
  桌上摆了不少珍馐美馔,有排炽羊、虾鱼肚儿羹、蒸螃蟹、羊皮花丝、梅子姜、豆儿水、碧粳粥等。自然,也有她喜欢的一道杏酪鹅。
  窦姀坐下来,弟弟很顺其自然地坐在她身旁。
  她觉得不妥当,甚至想远离他,可旁人不说倒也罢了,就连窦洪与云如珍也一句话都没。两人只当没看见,举起酒樽,转而与襄州来的窦曲和涂氏说笑。
  这场饭菜虽是丰盛,可她吃的索然无味。
  总觉得有不少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但当窦姀真正抬起头时,这些目光又都无事地移开了。
  碗里堆着窦平宴夹来的菜,小山丘般。他每吃一口,都会顺带给她夹一筷子,“阿姐,你多吃些,太瘦了。”
  一家人围桌用膳,人人都是各夹各的,偶尔够不着也有小丫鬟来夹。相比之下,他这样就太明目张胆了......窦姀咬着唇,凑近他耳边忍不住说:“你别给我夹了!旁人都往这儿看呢,我感觉他们要笑话我......”
  窦平宴持着碗筷,目光落在她转来的侧脸上。
  她生恼时心里有气,脸颊会鼓,疼训裙看文看漫看视频满足你的吃肉要求加号仪尓五幺似衣似衣儿现在看上去就像颗饱满、粉扑扑的桃子。看得他渴了,想抱住咬那么一口...
  但大伙都在桌上用膳,不能这么造作,窦平宴只好生生先忍下来。暗处里突然捏了下她的腿,笑吟吟:“我不夹,那你自己要吃,我都没见你吃多少呢。”
  腿一麻,窦姀险些出声,狠狠瞪他一眼,“知道了,你坐好...!”
  窦姀吃饭时,时不时会抬眼留意。
  大娘子没什么表示,雍容用膳。
  云湘对她显然是厌恶的,窦平彰以前见她时候,也难掩烦厌,此刻眼中平淡,没有那么大的戾气。
  倒是云筝——以前每在一桌吃饭时,云筝都会瞪她,然后别开头。但今日却没有...窦云筝神态从容的时候,看起来会友善很多。
  晚膳后,湘、彰二人陪婶母涂氏在亭子走,看雪赏梅,时不时笑谈搭话;窦洪夫妇和窦曲在炉边吃茶,聊起襄州老家的事。
  外屋的炕边窦姀坐着,弟弟在看她插花。
  讲到一半时,窦洪忽然朝外屋看来,朝手:“宴哥儿过来,陪你叔父说说话!”
  窦平彰走后,窦姀仍在插花。
  插完两瓶,云如珍从里屋出来,站到她身后温柔唤道:“姀姐儿,你随母亲来一下,母亲有事同你说。”
  窦姀放下花瓶,跟云如珍走出堂屋,拐进游廊后的东厢房里。
  房里点好灯,瓶翠已经事先候着了。
  云如珍看两眼瓶翠,犹豫不决,最后还是摆摆手让人退下。
  瓶翠走之前,把屋子的门合上。
  云氏便拉起窦姀的手,低声道:“好孩子,你如今回来母亲也是高兴的,以后更不会拦你和宴哥儿。可有一事,母亲不得不求你——”
  甭说窦姀了,就连窦洪跟云如珍成亲几十年,都没听她一个“求”字。而“求”这么重的字眼,竟然直生生压在窦姀身上。
  窦姀心提着,如坐针毡。
  其实云如珍要求的事,她能猜到一二,毕竟身上唯一值得云如珍紧张的,那就是和她儿子有关的事。
  窦姀想起云如珍曾经就提过要瓶翠做他的妾室。后来即便没成,可云如珍却不曾打消过这个念头。
  果然,云如珍开口了:“我如今这个岁数,只有一件事在心头放不下...姀姐儿,母亲都知晓从前是瓶翠不懂事,为难过你。那丫头被我惯坏了,不知个天高地厚,母亲知道你是个好姑娘,就别跟她一般计较了!她从前那么胡作,是因为看你与宴哥儿亲近,自个儿也眼热。”
  “你也知晓,她打小就喜欢宴哥儿......母亲已经说过她了,若她以后做了妾室,要事事听你的话,你是主子,她是半个奴才,母亲不会让你再受瓶翠的委屈。你也不要怕,以宴哥儿对你的心,不管你与瓶翠起了什么争执,他都是站你这头的。如今你能否看在母亲的面上,再帮帮母亲呢?”
  窦姀能懂云如珍的心——儿子不三妻四妾,多生繁衍香火,如何能满意?而瓶翠,又是她从娘家带来,知根知底的人,相貌也好,给儿子纳做妾室正正合适不过。
  窦姀自认为不是小气的人。
  本来云如珍这样提,她也不觉得有什么。正好能给大娘子做个人情,她很乐意相帮。
  但窦姀想起上回自己这样做,窦平宴差点就把她......他很抗拒、也很恼怒这样的事,她此刻回忆起当初都心有余惊。
  虽然自从她答应回家后,窦平宴很长一段时日都没有戾气,每日跟她说话也笑嘻嘻,极温柔。但她并不敢确定,这样做会不会再让他......
  是了,她不敢赌。
  但又不能就这样拂了云如珍的脸。
  “大娘子的心姀明白。您待姀好,若能为您解忧,姀再高兴不过了...”
  窦姀话一停,再抬眸望向云氏时,目光却变得艰难又失意:“可姀还记得上回的事,上回大娘子如此思虑周全,步步安排,姀和瓶翠紧随其后,后来却还是......姀现在想起来,很是害怕......”
  云如珍目光顿住,紧接着,窦姀又立马跪下身,诚恳的说:“但姀愿意为母亲解忧!母亲也知道,弟弟吃软不吃硬,不可硬来,否则事会越来越遭的。为了母亲,即便再难,姀都要在弟弟面前劝他,日日的劝,让他纳了瓶翠做妾......”
  窦姀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云如珍自是没什么能说的。
  其实窦姀说的也有一番道理,云氏想起儿子的性情,自己都有点怕。眼下只能让他心尖上的人劝,没准他还愿意听...
  云如珍长吁一口气,最后摆摆手,让窦姀也离开。
  窦姀走出屋门时,正和廊下的瓶翠对上。
  瓶翠朝她投来企盼的一眼。
  她没说话,从东厢房离开,再回到堂屋时,屋里只剩窦洪与窦平宴两人,叔父窦曲已经离开了。
  窦洪见她回来,便朝窦平宴摆手:“你先下去罢,我还有话跟姀姐儿说两句。”
  “父亲勿要为难她,说些不好听的。”
  窦姀听这话,眉头一蹙,忍不住拉弟弟的衣袖:“你休要胡言,什么为难......”
  窦洪瞪着自己儿子,咳声道:“知晓了,赶紧给我退下!姀姐儿是我女儿,我还能怎么为难她?你个混账,一日不气我个两回没完没了!”
  见父亲咳嗽,窦平宴忙递上茶,笑道:“父亲吃口茶,勿怒、勿怒,只要父亲不再把阿姐送走,儿子什么都听父亲的!”
  窦洪见他这嬉皮模样更来气,连茶都没喝,直叫人滚。
  等到窦平宴一走,他才将桌上的茶喝了。
  而后,悄声问窦姀:“你跟爹说,方才大娘子叫你去,都吩咐什么了?”
  窦姀没想到窦洪会问这个。
  不过她正忧愁这事呢,于是如实回答。
  说完,便听砰的一声巨响,茶盏被重重放下。他冷笑道:“我便知道!我便知晓那妇人打这个主意呢!敢情她在宴哥儿跟前屁话不放,原来还要装好人!”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72节   窦姀听着一愣,还未细细想过此话。
  突然就见窦洪站起,握住她的肩直道:“姀姐儿,这回爹帮你。你只管应下那妇人,其余什么都不需你做,至于瓶翠那个贱婢......”窦洪神色森冷,咬牙:“爹会让她消失,让云氏那妇人也生受锥心之苦。”
  这是窦姀第一次从父亲眼中看到这抹狠色。
  就好像,他痛恨云如珍,很恨瓶翠。
  可是...窦姀倏而惊愕。
  为什么瓶翠消失,云如珍会受锥心之苦?
  瓶翠和大娘子,到底是什么关系?
  第78章 迷迭
  惊疑之际, 她想起来去年冬天,和昌叔在城郊客栈借宿时,昌叔曾提过那么一嘴。
  那时昌叔问她,姑娘难道没发觉大娘子对瓶翠特别好吗?不管是吃穿用度, 还是赏赐上......
  当时窦姀也怀疑过, 但没去多想。
  虽然她留意到,瓶翠的模样和云如珍有几分相像, 却没有深入去想。再加上她那时已经离开窦家, 便懒得再琢磨这件事...
  瓶翠没比窦平宴大多少,若真如她猜的那样, 瓶翠是大娘子的女儿...那大娘子要把她纳作儿子的妾室, 岂不是疯了?
  窦姀有所困惑,但不敢问, 也不能问, 只能默默藏在心里。左右她也正愁这事, 眼看窦洪要出手,那便用不上她操心了!
  说完这事,窦洪又跟女儿嘱咐几句话, 无外乎天寒勿要贪凉, 吃生冷的,衣裳要穿厚实些。
  顺便他还跟窦姀说,婚期便定在年后的正月十三,在大姐窦云娇生产之前。
  窦姀即便很早就清楚, 回来是要成婚的,可今日都腊月十七了, 若要在正月十三成亲,那就只剩不到一个月的。
  她心头有种前所未有的张皇与无措, 看向窦洪:“父亲定的时日...会不会太快了?”
  只见窦洪叹一口气,说道:“我如何不觉得太快?这是宴哥儿的主意,那混账就要正月的日子成亲,多一个月都不能拖。不过襄州的叔婶既已接来,早些大婚也好,免得留人在扬州蹉跎太久。”
  窦姀无话可说,“姀但听父亲安排。”
  她垂下眼眸时,烛火的光影落在眼睫上。
  窦洪饮下一口茶,注意到她瘦弱的身子骨。这么久过去,她比离家之前还要清瘦几分,看得他微微一蹙。
  养在膝下十几年,哪怕只是小猫小狗都能养出情来,更何况是女儿......窦洪很难不挂心,又问道:“你去扬州过得不好吗?怎么瘦了不少,可是你姨娘亏待你了?”
  “没有,姨娘待我很好。”
  窦姀朝他一笑,“是这几个月车马风尘,路上也没什么好吃的,给累瘦了。父亲安心,再养些时日就回来了。”
  窦洪点点头,想起方才提到大婚时,她的神色瞧起来很是平静,就好像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他还记得离家前窦姀的话,以及她曾提到过与魏郎相知相悉。
  听说魏攸已经很久没回过江陵,本想再问她,是不是还想嫁魏郎?却发觉这样于事无补。
  儿子用了什么手段把人追回,他这个当爹的即便不问,也能猜到。一件无法改变的事,问出来反倒徒惹人伤心,窦洪只能先放弃。
  遂轻叹一声:“罢了、罢了,如今能回来也好。云湘那丫头也要成亲了,还是上京的范氏,年关后咱们家可有两件喜事呢。”
  窦云湘要成亲,窦姀已经不足为奇了。
  很早之前,窦云湘便与范家的人看上眼,范氏的媒人也来家里提亲过。原先早要嫁的,只不过因为窦云湘与马夫戎北勾搭被揭穿,此事才暂时搁下。
  窦姀向父亲告退后,回到梨香院。
  窗户透着光,屋里早早燃起炭火。窦姀听到里间有铺被褥的动静,以为是芝兰。
  她正巧从庖房提来一笼蒸糕,结果叫唤两声,却是窦平宴迎出来。窦姀奇怪看他,“你在我屋里做什么?”
  窦平宴不说,让她只管猜。
  可她哪猜得到?见弟弟这副笑嘻嘻的模样,保准没安好心。
  窦姀推开他的手,走进里间,看见除却床幔,榻上的被褥和垫絮都被换了,换成金缎绣的玉色被褥,不是她午后歇息的那床。
  窦姀古怪地坐上榻,手摸上去,发觉这被褥暖烘烘的,像是专门用炭火烤过。不止如此,她还闻到了一阵淡淡的香味,是床褥中散发出来的。
  “这是什么香?”
  窦姀刚开口问,却被他伸手一推,脑袋栽进松暖香热的被褥里。
  他也随之躺过来,搂住她不安乱动的身子,亲了一口脸,悠闲说道:“迷迭香,阿姐还没闻出来吗?”窦平宴抱住她,望着头顶的幔帐,“你这些时日老睡不好,神思倦怠,迷迭香有镇定安神之效,我让人烘好带来。”
  她懒得挣扎了,“我睡不好,是因为马车上不好睡,不是思虑过重。”
  “真的吗?”
  窦平宴眼里的光逐渐亮起,原先以为,她是因为要回江陵才闷闷不乐的,原来不是这样。
  他突然高兴很多,半撑起身,撑在她身子上方,暗搓搓期待又紧张地问:“阿姐,我们快要成婚了,也要长相厮守在一块,你如今对我有何主意?”
  眼前的光线都被他身子遮了去。
  原本进屋时,她还是有点冷的,如今也不知是不是他靠过来,身子散热的缘故,窦姀反倒没那么冷了。
  就着窦平宴的话,她认真一想:“我希望,你以后能做个好弟弟,我们还像从前那样...”
  “这有何难?”
  他笑道,“我不仅会做一个好弟弟,我还会做个好夫君。”
  窦平宴说完,捏住她的下颌亲过来。
  窦平宴亲也只是亲,捧住她的脸纠缠来纠缠去。
  其实他还想做些别的,每每亲她时总觉得她身子格外香软,软的像面团,他想这儿捏捏,那儿揉揉,甚至心头欢喜地想去咬。
  他曾尝过和她云雨交缠的滋味,是她走前的那个晚上,她把身子给他了。上京赶路时,偶尔天寒孤寂,他便常常回想那一夜,回忆她的乌发散在雪被上,媚眼如丝,脸颊透粉,细牙合咬,还有那双紧紧抓住他手臂的手,以及无助的声声呜咽。
  前几回亲时他都很安分,怕她不喜,旁的没敢多做。
  今日不知怎么了,许是熏在被褥的迷迭香让他亢-奋,也许是不再是马车,而是踏实的床榻和被褥,让他走神想起来那个旖-旎的夜晚。
  他想入魔了,抬起头怔怔,眼眸浮迷,望了她有一会儿,突然俯下去。
  一个吻印在唇角,一个吻在耳尖,一个落到胸口上...窦姀这回也没推拒,闭眼试着接受。突然一个没留神,隔着衣裳,胸起伏的顶头被他轻轻咬住,那么一颗。
  她人顿时傻住,酥麻丝丝缕缕从身底涌上,再是听到扑通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你......”
  她忽觉心跳厉害,偏他又压着咬着,让她又有些喘不上气来。
  好奇怪的感觉,和上回一样。
  正想问他到底做了什么,是床不对劲,还是香不对劲,明明是腊月寒冷的天,却平白让她生了热意,眼眶热融,头微晕,身子蜷紧,想缩成一团。
  但不及她开口,窦平宴已经替她抚了抚胸口,火速坐起来,斩断旖旎。
  随后把她也拉起,搂在怀里,结束方才的一切。
  窦平宴好像缓过一口气,现在人也清明,变得平静起来,看着她微抖的身子、湿红的眼眸,低低问她:“怎么了,不舒服么?我方才听你气都乱了。”
  窦姀不敢看他,盘腿坐着,眸光落在絮垫上。
  她耳朵烫了,脸也烫了,不知为何,还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窦姀轻轻摇头:“没有不舒服......”
  “没有吗?”
  窦平宴一双眼眸眯起,似有不易察的促狭笑意。但神情很快又平静下来,连语气也浅淡,循循善诱地问:“那是什么?阿姐告诉我,想要什么呢?”
  窦姀望向他,略迷惘:“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还是和上回答案一样。
  上回马车上,就没让她认出自己的心,窦平宴本以为这回能诱成,没想到她还是不知道!
  他气呼呼把人搂得很紧,捏她的脸颊,瞪着问:“你!真是个愚人。怎么偏我的事上什么都不知道?那魏攸站在跟前时,你还知道喜欢他来气我!”
  窦平宴一时没忍住,倒腾出一堆话。说完,立马就后悔了。
  果然,窦姀登时挣开他的手臂,从怀里出来。
  她没有生气,只是承认:“可我本来就喜欢他。”
  窦平宴懊悔地想给自己抽俩嘴巴子,这些事心里想就好了,干什么说出来?好不容易差点骗到手的心,又要飞走了......
  他一着急,连忙又把她拉过来,搂进怀里蹭蹭头,忙笑道:“没有没有,你不喜欢他!是我不好,都是我说错话了!”
  “......”
  窦姀觉得他还真奇怪,她根本就没恼呀,可窦平宴偏偏就抱住不放,低哄起来。
  还时不时告诉她,她对魏攸那个不叫喜欢,只是当知己好友罢了。窦姀也就乖乖听着,懒得反驳他。等到后面确定她真的不生气后,他的神色才显然一松。
  最后,窦平宴抱住她又躺回床上。
  起先只是捏住她的两腮,鼓鼓的像只鱼,喜欢的左亲右亲。后来想起一件事,又问道:“今日母亲叫你去,说了什么呢?可为难你了?”
  窦姀没什么好瞒的,全都告诉他。窦平宴听完后,忍不住蹙眉:“她还真是不死心,非得把瓶翠给我。”
  窦姀又跟他说起窦洪的嘱咐,以及窦洪对主仆二人的恨意。
  她本以为窦平宴是知情的,还想问他这种恨意何来?
  窦平宴听完后却愕然,揽着人,凝眸沉思了良久。
  忆往昔种种,自己被母亲折磨的那些年,当初极为痛苦,恨不能死去,也曾百思不得其解,然而如今,竟会有眉目...
  他的脸色渐渐发沉,越来越难看。
  第79章 永别
  年关过去, 转眼到了正月初二,窦姀的生辰。
  今日也是她留在窦府的最后一日。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73节   因为窦洪说,等生辰过去,便让她先和襄州的叔父婶母搬到别院去住, 等到正月十三大婚当日, 迎亲的花轿会再将她抬回窦家。
  至于成婚,窦姀说不上是何感觉, 只觉如梦似幻。
  曾经喊了十几年的父亲母亲要变成姑舅, 弟弟变成夫君,姐姐变成姑姐, 她终于深明当初窦洪送她走的心, 任谁都很难接受。
  今早,窦姀来到主屋给父亲奉茶。
  留家的最后一日, 窦洪叮嘱了很多, 譬如搬到别院后该改口, 唤叔婶为父母,礼节上也不可漏。
  窦洪又摸着她的头,嘱托道:“瓶翠我已经处置好了, 你不必再担心, 这事你就当做不知情。如今大娘子还尚未发觉,倘若有一日掩不住了她问起,你也只当不知。终究这事是我所为,与你也无干。”
  前不久, 窦洪便在用膳时提到,王家的女儿要出嫁, 王家费了一大功夫才请来宫里的教引嬷嬷,专门教女儿规矩。
  听闻这位嬷嬷在宫庭有名, 官家不少妃子从采女起,便是她带的。就连上京许多高门嫁女儿,也会请宫里嬷嬷来教。因此王家特特从京中请人来,便是为了教女儿做好当家主母。
  窦家与王家素有交情,窦洪跟云如珍提到,想让家里的姑娘也去王家学学。可如今家中,待嫁的几位都不宜走动。
  因此云氏眼珠一转,忙荐人笑道:“不如让瓶翠去好了!瓶翠好歹是我云家的表亲,出身摆在那儿呢,也不会让王家觉得辱没。等瓶翠回来,再把自己学的教家里姑娘,主君看这样如何?”
  此话正中窦洪下怀,他点点头应了。
  于是隔日,瓶翠便被窦洪的马车接走。至于去的是不是王家,便无人可知了。
  就这样一连十几日过去,直到年关,窦姀都没在府上见过瓶翠。
  除夕那夜,云如珍曾向窦洪问起瓶翠的近况。窦洪便说道:“嬷嬷来江陵一趟不易,授其终身,你自个儿也知管家之事哪是一两日就能学会的?王家的女儿三月才出嫁,瓶翠约莫二月底才能回来呢!”
  而现在,父亲却说瓶翠已经被他处置好了。窦姀即便隐约猜到,却还是忍不住想,是被他发卖了?还是杀了?
  但凭大娘子对瓶翠的重视,如此来,却少不了一场腥风血雨。
  窦洪给女儿送了两套金攒丝头面、极华重的凤冠作生辰礼。父女俩正说话之际,窦云湘也来了。
  对于云湘和云娇两个女儿,窦洪可算得十分宠爱。即便后来云湘与戎北勾搭成奸,让他这个做父亲的十分失望。但此事,窦洪也只重重拿起,轻轻放下。云湘做的事再辱没门风,也只是挨了几个板子,小惩大诫。
  父亲这样的偏颇,窦姀早已看透。因此窦云湘进屋时,她便主动退到一边,坐椅子自个儿吃茶。
  果然湘一进屋,窦洪全身心都在她身上。他接过女儿奉的茶后笑道:“这几日你的气色好多了,脸上笑也多,看来有在好好吃药。就该这样,变回从前的湘儿,爹爹和你娘才能安心!”
  窦云湘的目光却往窦姀身上瞥去。
  只是很快的一眼,云湘收回视线,朝父亲跪道:“女儿有一事相求,望父亲成全!若父亲答应,女儿定安安心心嫁去范家,绝不再让爹爹担忧。”
  窦洪笑道:“你说。湘儿马上也要出嫁,还有什么想要的,再难爹都要给你弄来。”
  “我要带戎北走,他就当我的陪嫁,像我的丫鬟们那样,一同嫁到上京范家。爹爹也不必担心,我只是想留他在身边罢了,绝不往来,到范家后,我便安排他做个马夫。他的事我会努力掩好,不会让范家人知晓。”
  在此之前,窦姀都坐在一边默默吃茶,无波无澜。直到窦云湘开口,说出这番惊天动地之话,她心中隐隐有种不安。
  果然下一刻——瓷盏碎裂,水渍四溅。
  窦洪登时起身,暴跳如雷,一巴掌竟直直摔在云湘脸上:“胡闹!混账!亏你也想得出这种主意!”
  触目惊心,云湘的脸打偏,红得滴血。窦姀就在旁边,更是吓得不敢动。
  屋外兰姨娘听到动静冲进来,急忙跪下,抱住窦洪的身:“主君息怒!主君息怒!这丫头烧坏脑袋胡说的!”
  眼见窦洪还在生气,兰氏一瞪窦云湘:“你快别惹你爹爹发火了,赶紧认罪!”
  窦云湘仍跪在地上,没理兰姨娘。
  目光却往窦洪脸上望去,平静道:“我与他两情相悦,没罪为何要认?况且我说了,只是带他去范家,绝不会乱来的。爹爹为何不能应允?”
  “你简直恬不知耻!”
  窦洪出手还要再掴,却被兰氏紧紧拦下。兰氏哭着道:“主君勿恼!勿恼!都是那戎北的错!他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人,就敢勾引咱们湘姐儿!主君把他打死罢!只要打死他,咱们湘姐儿就醒了!再不会行差踏错了!”
  窦洪肃脸点头,抬手招来昌叔之时,一声悲鸣从窦云湘口里出来。
  她推开兰姨娘,爬也似得抱住父亲的腿:“爹不要!不要杀他!女儿求您饶他一命,饶他一命!”
  窦云湘哭声连连,不停砰砰磕头,一个赛一个地响。
  窦洪一见她这模样,人更恼了,骤然把人从地上拎起:“你这疯疯癫癫像什么样!被个马夫迷住心窍,连这些年规矩礼仪浑都忘了!你这样子,我还敢把你嫁去范家?你姨娘说得对,我就是太仁慈,留贱人这么久!今日便是为了你归到正途,我也得杀了他!”
  窦洪再不顾窦云湘的悲鸣与哭声,大喊昌叔。一声命令下去,昌叔便去耳房提人来。
  后来又遣走窦姀和兰姨娘,让下人死死按住窦云湘,非要活活当着她的面把人打死。
  戎北被绑在长条木凳,一个又一个重板下去,打得皮开肉绽,硬是咬牙一声没出。
  反倒是窦云湘哭得撕心裂肺,不停挣扎、磕头,连额心都磕出血迹,最后哭到昏厥。
  窦姀走在路上,听到窦云湘响彻天地的哭声,没想到二姐也有这么一日。
  我与他两情相悦,没罪为何要认?
  窦姀冷笑,又真的没罪吗?收□□莺,怂恿云筝,趁窦平宴在梨香院的时候下药,又故意引云筝来,挑拨离间...最后和戎北沆瀣一气,以为杀掉春莺,就抹灭了自己身上原有的罪孽,回到最初,又是个清清白白的窦云湘。
  相较之下,她以前虽不喜欢云筝,可现在想起,云筝最多娇纵些,恶毒的事还真未曾做过。
  不知不觉中,窦姀已经走回梨香院。
  今日是她生辰,院子里摆满不少贺礼,吃穿住行的用物,各式各样都有。
  其中,窦姀还留意到极为特别的一样——竹篓中有雪白、毛茸茸的猫,很小的三只,正纷纷探出脑袋,眼睛是乌溜溜的黑豆。
  窦姀看得心都化了,欢喜的上前挨个摸。苗巧凤笑道:“姑娘如此喜欢,看来这礼送到心上了,它们都是大爷送来的。”
  “谁?大爷?”
  窦姀唇边的笑意凝住,回头看苗巧凤:“他?不可能,你是不是认错了?窦平彰讨厌我还来不及,怎么会送这个!”
  窦姀突然又想起,好像也不是没可能——因为前年生辰,窦平彰送来的就是一只死猫!
  她登时后退两步,蹙眉,略惊疑地看向竹篓里的三只小猫......它们会不会已经被喂好药,过两天就突然死掉?
  窦姀忙跟苗巧凤说道:“我不要这猫,你快给他送回去,谁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话音刚落,却有一人从檐后走出。
  那人走得从容,声线平缓道:“你不必怕,我这回不是要吓你,是真心贺你生辰的。”
  此人正是,窦平彰。
  窦姀不敢置信窦平彰会到她的院里,以前他总嫌她不祥晦气,后来又嫌她身世不堪,拖累到他。十几年来,兄妹俩都没好好说过话,自然,在窦姀眼里自己也没有兄长。
  她很难不怀疑窦平彰正打什么算盘,整个人像待战的小鹿,警惕盯他:“你送的东西我不要,自个儿拿回去!你来这儿究竟想做什么?”
  窦平彰站住了,不再往前走。
  “除了贺你生辰之外,我的确还有一事想求你。”他屏气看了窦姀有一会儿,突然说道:“你把芝兰给我吧!只要你肯把芝兰给我,我愿答应你任何事,你要什么,尽可同我说!”
  这事他先前就提过一嘴,当时被她拒绝了。窦姀没想到,他至今竟还不死心。又或许,他是知还是不知芝兰要杀他?
  窦姀依旧拒绝了,说道:“我不想给你,你说什么都没用,除非芝兰愿意跟你。”
  院子的西边,芝兰正和小丫头在晒被褥。听到动静,芝兰停下手头的动作,遥遥望来。
  窦姀朝芝兰露出一笑,让她安心。
  可芝兰却紧张着,嘴角越来越哆嗦,不见半点安定。最后——竟撤了手小跑过来,扑通一声朝窦姀跪下:“姑娘...奴愿意跟着大爷,望姑娘成全......”
  窦姀惊诧,看向窦平彰,却发觉他也同样错愕、不可思议。
  接着他的唇边便有了笑意,略期待地看向妹妹:“她说她愿意跟我,你把她给我吧!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弄来的!”
  窦姀盯着这二人,一个紧张低眉,看着不像高兴,一个却十分高兴。
  她第一个反应,以为芝兰受胁迫了!可是过脑后仔细想,芝兰的爹早亡,她娘庄婆子也死了,如今芝兰孑然一人,为了替母复仇,连自己的生死都不在乎,还有什么可受要挟的?
  窦姀想了想,很快猜出来,芝兰不是真的愿意跟他,而是想接近他,杀了他!
  她曾答应过芝兰,自己不仅会睁只眼闭只眼,还会帮忙。而现在,芝兰正打定了主意,窦姀心下叹人傻,只好说道:“好吧,芝兰既愿意跟你,那便跟你,你可要好好待她。”
  窦平彰轻快应下了,很快的带人离开。
  这一切从来到往,快得窦姀几乎不能反应过来。
  就像前一刻,芝兰还是她梨香院的人,等着跟她明日离开,搬去别院住。而下一刻,她就已经成了清风馆的人,要跟窦平彰走。
  窦姀最后看到的,只有芝兰离开梨香院时回头的那双眼眸...翕动的唇似乎轻轻在说,姑娘安心,永别了。
  第80章 那堪昔年华灯配
  (终)
  过完生辰, 窦姀暂时离开窦家,与窦曲、涂氏搬到了城西的别院住。只稍小住十来日,她便要坐上花轿成亲了。
  窦姀带来别院的,有苗巧凤和梨香院的小丫头。芝兰没有跟来, 她已经去了清风馆, 以后或许也......窦姀想罢,手头的一支红梅松落, 落到雪地里。
  原先为了报恩, 她要尽力护住芝兰。而如今芝兰想做的事,她同样左右不了。
  虽风俗常说, 男女成亲前是不能见面的。那窦平宴显然不是那种守规矩的人, 窦姀搬来没两日,他便忍不住上门来。
  每回来别院, 他都会买些吃的, 有糕点果子之类, 也有炙烤的羊肉,还有些咸甜酸辣的零嘴,都是她往日素爱吃的。
  弟弟会和她一起坐院子里吃东西, 偶尔讲起这几日去了哪些书院, 见到哪些人。他柔和认真的眉目,侃侃而谈,好像又回到了两人小时候,相依无畏的日子里。
  天还是很冷。
  白皑皑的雪地, 院子石桌上有弟弟今日买的旋炒银杏、西京雪梨。
  窦姀人缩在毛绒鹤氅下,忍不住咳了声。忽而他便停住话, 仔细盯来:“阿姐这几日的气色还是不见好,可是郎中抓的药不好?想来也是, 咱们就该多找几位瞧瞧才准。”
  话落,窦姀就被弟弟拉着手站起。人被带的踉跄,雪地脚印一深一浅。她忍不住道:“你慢些,别走这么快,要去做什么啊?”
  窦平宴说:“带你去医馆瞧病。我知道东城门附近有个看病极佳的郎中,人称妙手,咱们再让他瞧瞧病,开副养身子的药方。”
  别院在城西,医馆却在城东,好远的路,马车坐得窦姀昏昏欲睡。
  睡梦中,始终有只手臂紧紧揽着她,把她拥在怀中。微烫踏实的胸膛,衣裳醺了白芷香,让她又再度回到从前做过的旖旎春-梦。
  梦中,她飘在仙湖之上,柔软的像根羽毛。一个襕衫潋滟的仙人踱河而来,俯身之际,将吻轻轻落在她的唇边。仙人的唇软软嫩嫩,渡气之间,她同样嗅到了熟悉的白芷香味。
  窦姀眉心忍不住蹙起,缓缓睁开眼,这仙人的容貌不再模糊,却逐渐幻化出来,变成了窦平宴的模样......
  仙人在朝她笑。
  窦姀怔住。他是弟弟,却又不是,因为那仙人的眉心点了颗极红的朱砂。而他目光温柔得恰似山涧,与弟弟不同,没有那股偏执的占有欲...
  梦醒了,仙湖消失。窦姀睁眼看到的,只有昏暗的车舆。车外飘雪,狂风呼呼,却被厚帷挡的密不透风。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74节   她在怀里稍动作,就听到头顶的声音:“阿姐醒了?怎不多睡会儿,还没这么早到呢。”
  “睡太久人会犯迷糊的。”
  就像她现在,也开始有些迷糊,难道这么多年梦到的仙人一直是窦平宴吗?
  终于驶到东城门,医馆附近。
  窦姀撩开车帷,正待下马,忽然瞥见一抹极熟悉的身影,吓得她又重新钻回马车。
  “怎么了?”
  “我瞧见二姐姐了!”
  窦姀回头看弟弟,“她戴了玄黑幕篱进医馆,但我还是能认出她。”
  虽然郎中都是请到府上来看,窦云湘大老远来城东的确有些奇怪。但也不妨有些例外,比如他们...
  窦平宴一想,又问:“二姐有带丫鬟出来吗?”
  “她的人都留在马车上,只有她独身一人进医馆。”
  二人在车里等了一会儿,等到窦云湘提着药包从医馆出来,再登上马车。
  窦平宴见她回去的方向不是窦家,立马打发小年跟过去看看。
  窦姀和弟弟走进医馆,先给郎中诊病。
  老郎中摸脉,也诊断乃气血不足。老郎中让他们勿要担心,开了副药方,便使唤徒弟去抓。
  趁这个空档,窦姀与老郎中闲聊,“我瞧方才离去的那位小娘子身体羸瘦,步子浮空,可也是像我一样,来诊气血亏虚的?”
  “非也。”
  老郎中抚摸胡子,“娘子眼尖,说像也像,却又不一样。那位娘子乃是脚骨疼,伤了筋,不可屈伸,老朽便为她开了副乌头汤方。”
  窦姀点点头。
  此时小徒弟的药方也抓来了。窦平宴提上,拉住她的手离开医馆。
  登上马车的时候,天快黑了。从东城门驶向城西,要费不少时辰,于是窦姀又在马车上睡了一觉。
  马车停在别院门口,两人下车,小年从不远处策马而来。
  小年跳下马背,左顾右看,见附近没有疑人后,便低声说道:“小的方才跟踪二姑娘,见她又去了另一家城北的医馆,还问一副药,”小年从袖里掏出一张纸,递给窦平宴:“就是这张药方。”
  窦平宴看那药方,“当归、贝母、苦参各四两,上三味,末之,炼蜜丸如小豆大,饮服三丸,加至十丸。”他看后寻思片刻,“这是治妊娠,解手不利之药。”
  窦姀:“妊娠...她可是替大姐姐问的药?”
  “或许是吧。”
  天色昏黑,窦平宴将药方折好,收入袖中。又一想,忽而道:“不过她第二回 去医馆问的药中有一味贝母,与第一回问的乌头汤方却相克了。贝母与乌头药性相冲,是剧毒,不知道她是没留意,还是别有居心。”
  窦姀说:“二姐姐若真心问药,为何不能在同家医馆问?反而在城东问完,又折腾去城北。她若只在一家问,郎中必会叮嘱她这二味药相克,不可同服。”
  窦平宴见她发抖,不知是天冷,还是被心悸所吓,忙解了斗篷加在她身上。又把人揽进怀中说,“别怕,左右我还在窦家,这些时日我会多加留意的,阿姐只需在家中好好等我们成亲就是。”
  说完,窦平宴亲了下她的眉心:“谁都不能来毁我们的大婚,包括是你,乖乖等我啊。”
  听到这句,窦姀不禁怔住了。他真是好没道理,就能他去拦别人成婚,还不准别人拦他的?
  不过她倒也没把这句说出来,免得窦平宴又要跟她闹。
  ......
  正月十三,宜嫁娶、宜求嗣、宜出行。
  这一天,花轿早早的上门。
  窦姀一大早起来梳妆,在涂氏、苗巧凤和喜婆的捯饰下,很快穿好了凤冠霞帔。
  院子里哄闹成片,都是邻里的宾客。
  涂氏在窦曲的招呼下,只好先放下手头胭脂水粉,忙出去招待。
  涂氏一走,苗巧凤便接替她的活儿,拿起竹笔,沾蘸朱砂,在窦姀的眉心点了颗炽红花钿,笑道:“咱们姑娘今儿真是美极了,就算天仙娘娘来都比不过!姨娘还在就好了,她若能亲眼看见姑娘大婚,一定极欢喜!”
  窦姀脸上带笑,心里却想:这可未必......
  姨娘还真见过她大婚,在扬州的时日,她的喜服还是姨娘帮忙套上的。可惜姨娘忙活这么久,想要她嫁给魏攸,却终究没成。
  窦姀深吸一口气,收收心。今日难得是个喜日,不能再想往日的伤心事了!
  苗巧凤和喜婆一人一边,替她梳好妆,最后再披上红盖头。
  窦姀看不见东西,只能一手搀住苗巧凤,一手搀住喜婆,慢慢地走出门。
  窦曲和涂氏见她出来,也忙去扶。
  她走过热闹欢笑的宾客声,在靠近大门的时候,停住脚步,便朝自己名义上的爹娘一跪,一拜道:“女儿今日出嫁,辞别爹娘,您二老要好生保重身子!女儿日后会好好侍奉姑舅,敬重夫君,不给爹爹与娘亲丢人,也不会再让您二老操心的!”
  涂氏露出笑容,上前掺起女儿:“好、好,爹娘都知道了,上花轿吧。”
  涂氏招来苗巧凤和喜婆,重新掺着窦姀上花轿。
  有小厮一喊“起檐子——”,随后,窦曲便从布袋摸出一大把碎银子,朝天撒出,抬花轿的轿夫们忙来抢,喜滋滋地把赏钱收入囊中。
  花轿很快被抬起。
  从别院去垂柳巷窦府的这段路并不远,窦姀很熟悉,去时是马车送的,而回来是八抬大轿接的。
  窦姀在轿里闭目养神,一路上锣鼓喧嚣。等到她逐渐听到喧闹的宾客声,便知窦家要近了。
  果然,没一会儿轿子落下,她被苗巧凤从轿内扶出。
  窦姀披着红盖头,什么都看不见,却能听到极热闹的说话声。
  窦家好像宴请不少宾客来,她听到有女人小声问同伴:“你可见过窦家这位表姑娘?听闻是窦氏襄州老家来投靠的,因为家道中落,便一直寄养在窦家。家养长大的,模样性情没人比窦大官人和大娘子更清楚,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就指给自家二郎做妻了......”
  “没想到这表姑娘也是因祸得福啊......”
  “可不是,如今窦二郎高中,又入了翰林院,如日方升。他们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走完阴阳生撒的谷豆,窦姀被人扶着跨马鞍、过杆秤。而后她被苗婆子扶进喜房,坐在帷帐之内。
  新娘一送到,屋里的妇人们开始交接饮酒,聊笑着。
  没一会儿,她听到有人喊“新郎来了”,窦姀心忽跳,只觉床一陷,有个人坐到了身边,与她共牵起同心结。
  她知道这人是谁,即便披着盖头,眼看不见,却也能听声脑绘。
  窦姀在心里忍不住嘀咕,为什么女子出嫁要披盖头呢?成婚一辈子也就这一回,如此热闹喜庆的场面不见见未免太可惜了......
  撒帐过后,又吃一盏交杯酒,她就被弟弟牵起手,走到堂屋拜堂。
  今日的拜堂有些奇怪,窦姀只听到窦洪说话的声音,却没听见云如珍的。难道大娘子没来么?
  但想想也不可能,儿子成婚,大娘子怎么可能不来呢?或许大娘子只是坐高台从头到尾看着,没有开口罢了?
  周围很喧闹,窦姀心里仍旧有种奇怪的感觉。
  直到拜堂完毕,她手里忽然被塞来东西。她看不见,但是能摸出来是布匹绸缎。
  拜堂结束,天也黑了。
  宾客们被邀去院子里吃酒,窦姀则被婆子们掺扶回喜屋。临走之前,她还听到窦平宴凑来,低低说:“阿姐,回去后乖乖等我,别出屋子。”
  她当然不会出屋子呀。
  窦姀不禁想笑,窦平宴是怕自己会跑,才突然嘱咐这一句吗?
  窦姀在婆子们的拥簇下回屋,苗巧凤按姑娘事先叮嘱好的,给每人都打发了喜钱。
  婆子们收下喜钱,欢天喜地的离开,只留下苗巧凤还在屋里。
  今日这番折腾,窦姀有些累了,坐床榻上又开始闭目养神。可她闭起眼,脑海中却都是窦平宴穿喜服的模样,如此意气风发,明媚风采。
  原还奇怪,明明她披了一整日的盖头,什么都看不见,怎么会知道窦平宴穿喜服长什么样呢?
  后来她觉得玄乎,又琢磨好一会儿,才恍然开窍——哪用得着看呀!之前就和弟弟成婚过一回,自是知道他穿起来是什么模样!
  主仆二人就在屋里等着,半个时辰过去,屋外的吃酒说笑声逐渐散去。
  窦姀知道他快回来了,心里紧张。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紧张,又在期盼什么,可胸口那处却砰砰跳个不停。
  她开始了焦急的等待。
  一柱香燃尽,又燃起一柱...
  再半个时辰过去,还是没有人来。
  窦姀终于忍不住,让苗巧凤出去瞧瞧。
  不久后,苗巧凤从外头回来,凑到窦姀耳边慌张道:“姑娘,不好了,二爷和大娘子在主屋起争执了!大娘子把东西又摔又骂,丫鬟婆子跪了一地!老奴一出咱们玉京园就看见小年,还有二爷的人把这儿围的水泄不通。老奴还心奇,问他怎么不去二爷身边伺候。但小年却说,二爷要他一定护好姑娘的安危!”
  第81章 回首那人在阑珊
  (终)
  窦平宴有种不安的预感。
  这几日, 他心中一直有个疑点,便是瓶翠或许会是他母亲的女儿。而他母亲又想把瓶翠纳做他的妾室,那么只剩他不是了......
  窦平宴想想就罢,只觉此事太过荒谬。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会不是?
  他在家里待了将近十八年, 倘若他不是, 怎么府上任何一个婆子丫鬟都没提过?连点蛛丝马迹都没有。若他不是,可母亲这些年待他很是用心, 天寒了给他绣冬衣, 天热了亲手煮梅子汤。虽说母亲此举,是为了弥补儿时对他的亏欠, 可......
  窦平宴想不下去了, 有时候倒真希望,那只是自己的一番揣测。
  今日是他最欢喜的一日。
  因为他和阿姐要成亲了。
  他小心翼翼牵过她的手, 来到堂屋拜堂。
  宾客喧闹, 身旁新娘稚艳得像朵芙蕖。他心头喜着, 轻轻唤了好几声阿姐,也不知她听见了没。
  此时父亲已在高堂坐好,窦平宴却没有看见母亲。
  窦洪只笑着向儿子表示, 让他放心拜就是。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75节   直到拜堂结束, 云如珍从头到尾都没出现。
  这些时日虽看上去风平浪静,但他清楚,底下实则暗潮涌动。今日毕竟是他与阿姐的大婚之日,他不能不多加留心。
  送完窦姀离去, 天渐黑。窦平宴仔细跟小年叮嘱过后,便与几位表亲来到前院见宾客, 吃酒。
  贺喜声连绵不绝,一浪高过一浪, 窦平宴眉眼带笑,这种欢喜自心底而来,直涌上头。他高兴地又打赏给小厮丫鬟们不少银子,连往日看不顺眼的大哥窦平彰,都硬看顺眼了。
  喜酒过后,宾客散去。进入戌末,黑沉沉的乌云压在天际。
  往常这个时候窦家很安静,丫鬟婆子都回到各自院里。今日因着大婚,亭中还有不少丫鬟小声谈笑,在雪地插梅祈福。
  按理说,在前院与宾客吃酒时父亲也该在,可窦平宴却没看见窦洪半点影子,窦洪只打发昌叔过来。
  窦平宴想起今日夫妻俩的不对劲,生怕出什么事。宴散过后,他便拔步往主屋去。
  主屋没人,只有母亲身边的丫鬟还在擦扫。
  窦平宴绕过游廊,走到后堂屋前,忽然听到里头的争执声——
  屋里,云如珍坐在藤椅上,脸色铁青,窦洪就站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
  窦洪漠然看着妻子,声平静:“你都知道了?”
  云氏倏而把茶盏挥到地上,“你要我怎么不知道!你卖了她?你胆敢背着我把她卖到妓院!”
  “是,我卖了她!”窦洪接着冷笑:“我卖她都算轻了!比你这个毒妇当年杀人夺子,可良善不少吧?你自个儿不守妇道,与我成婚前就跟你云家的家丁勾搭不清,竟还弄出个野种来!成亲前你联合云家瞒我,诓骗我,让我在洞房夜有苦说不出!我不与你一般计较,也不曾在族老跟前揭你的短!可你竟胆大包天,将野种女儿带到身边来养,至今我才知晓!我卖掉她又如何?你当初杀了映香,将她儿子夺在膝下抚养,我今朝算杀掉瓶翠,都不能解心头一半的恨!”
  窦平宴正在门外,听到最后一句,蓦然开门:“你们在说什么?”
  窦洪没想到儿子会在这时候来,不妨吓一跳。
  他当初为了一家安稳,替云如珍隐瞒十几年的事,如今是瞒不住了。
  不过窦洪得知瓶翠就是这疯婆娘以前跟家丁生下的女儿时,一股气血涌上脑,什么也都不想替她瞒了。
  他两步上前握住窦平宴的手,狠狠瞪着云氏:“不错,你的确不是她亲生的儿子!你生母是我死去的外室。如今你唤的这个母亲,是个实打实的毒妇,她生不出来儿子,怕将来没有依傍,便杀人夺子!就是她叫人,把你生母活活勒死的!”
  云如珍看向儿子,原本恼怒的脸一下子苍白。
  她的手死死抠住扶椅,须臾的心梗,又硬着脸低吼:“那又怎么样?瓶翠是我的女儿,我唯一的女儿!你们如此糟践她,害得她身入泥潭,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你的女儿...她是你的女儿?”窦平宴倏而大笑,“可我不是母亲的儿子么?这几日我虽隐约察觉到一点,也不敢往那上面多想!难道我就是你前半辈子报复解气,后半辈子依仗的器件?”
  云如珍唇哆嗦的说不出话,心头的恼火好像被什么冲灭一半,让她再没气力敢去拼。
  窦平宴像只翅膀震碎破败的蝶,不再看他二人,转身离开。
  一只穿着大红喜服的游魂,虚虚浮浮,飘荡到玉京园。
  此刻,窦姀本焦虑地坐帐内,忽然房门一开,她听到了皂靴踏地的脚步。
  她的心,就跟着那脚步声一牵一引。
  接着,盖头被一根秤杆挑起...昔日抢婚的旧景与今日交叠,她果然看见了大红幞帽下弟弟极清俊的脸。只是他的神情好像很难过,却还努力朝她笑着,坐近拢住她的手:“阿姐,我们成婚了。”
  窦姀见他眼红,不免担忧,“你怎么了?怎么好像是,要哭?”
  话音落下,她忽然被弟弟搂进怀中。窦平宴紧紧抱住她,勒得她生疼,头自然而然抵到她的肩上。
  可她却一声没吭,手反而轻轻拍他的背:“你有什么,便跟我说吧。”
  窦平宴再也忍不住,似痛苦似哽咽,只将这一肚子辛酸沥尽。他说,原来我真不是母亲亲生的,原来我生母是被她杀死的,原来她收养我,是因为恨我生母,才要对我百般折磨。可我还等着她回头,有一天她不打我不骂我了,我以为她对父亲的恨消尽,终于愿做个好母亲,终于,我也有母亲了,就像你有姨娘一样。但其实不然,她不是悔过才不折磨我,乃是她意识过来,她缺个终身的依靠了。今日她为她女儿恼怒的模样,我才知道,原来她不是不懂做一个好母亲,只是不想对我做个好母亲......
  窗外是飘茫大雪,和无尽的夜。屋内火炭噼里,暖香盈室。
  听到后面,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吐气如兰。
  窦姀暗吃一惊,以前总捉摸不透为何大娘子不肯对自己儿子好点,想过十几种缘由,却没料到是这样的。他开始自轻自贱,窦姀心要融了,连忙拍他的背宽慰:“你怎么会没人要呢,我就要你啊,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窦平宴忽然哽住,松开紧锢她的臂膀,红着眼怔怔看。
  “你说的,不要骗我。”
  她笑笑颔首,还想继续伸手想摸他的脸,却没摸到,人就被他放倒在被褥里。他像虎狼扑食般缠了上来,不停亲她脸颊、嘴唇,最后一口咬在脖子上。
  窦姀呼疼,推他的肩。他突然回过神,发觉方才走火入魔了,心疼替她揉着,时不时如绵羊轻轻舔.舐,凑到耳边唤她,“阿姐,不疼了...别生我的气......”
  窦姀闭着眼,不去看他。
  眉眼处落下湿热的吻,柔软的物什熨过,烫得她身心都在颤。最后那吻又流连至唇边的时候,紧抓被褥的手忽然被他的手指钻进,十指交缠。
  窦姀慢慢睁开眼,望见他逆光下动情的眸色。那眸中有疯狂、偏执、占欲、怜爱交杂,一只手捏住她的脸,睇凝着:“这辈子你都不能抛下我,不然我一定会死的。”
  随着她一声嗯,窦平宴露出笑容,亲昵去亲她的脸颊。最后把她的腿盘到腰上,附到耳边低喃:“阿姐,我们要在一起一辈子...”
  ......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日,窦平宴都不想跟云氏见面。
  云氏也没有再出现过,只一个人待在主屋,不爱出来。
  她听说云如珍把瓶翠从勾栏救出,送到一个农庄去住,还送出好几百两银子作嫁妆,让瓶翠嫁了个地主。窦洪到底没有赶尽杀绝,对于此事,就当做不知晓。
  成婚后的几天,一下子搬到玉京园住,窦姀还有点不适应。
  更不适应的是,成婚后还要取字。
  窦洪为她择的是“如微”二字,自此一来,府里的丫鬟仆婢便不再称她为姀姑娘,而是如微小娘子。这个叫法,窦姀硬是听了三日才顺耳。
  自此搬到玉京园,窦平宴比从前还要粘她,可谓蜜里调油。多数情况下,她还是做不到乖乖躺床上等他来,因为不适应,总要半推半就才能成。且欢好之前,她总要看着弟弟把避子药喝尽才能安心。
  窦平宴起先总觉得丧气,一边攥她的腰发力,一边忍不住问:“为什么不要我的孩子?我们不都成婚了吗?你便是偏心,要是姓魏的孩子,你肯定要。”
  滚烫的气息落在下颌,咬在胸前...她努力咽下喉间的嘤咛,抬手挡着眼,并不答。
  其实自己也不知道缘由,总觉得还太早,这一切又来的太快了,她还没准备做一个母亲。
  瞧,他就是这样的人,明明说了会慢慢来,总忍不住一下推进...再推进...就像现在,她都事先招呼好,要他柔缓点,一到情动什么都抛之脑后,非得绑她的手,眼眸再度满覆贪婪与执拗,掐住腰让她叫夫君。
  窦姀没有想到,成婚后最常来玉京园走动的,会是窦云筝。
  她本以为云筝是来找茬的,头一日严阵以待了许久。
  窦云筝瞧她那警惕的模样,一抱胸,作势要把送来的礼收回:“魏郎的事都过去多久?你怎么比我还斤斤计较?我早就挂怀不恨你了!我们好歹也是一个屋檐下住了十几年的姊妹,你大婚,做姐姐的好心来贺你,特特挑了两个时辰的礼,你爱要不要,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你不恨我了?”窦姀拦住人,奇怪道:“你为何不恨我了?”
  只见窦云筝突然仰头望天,长叹老天爷,“天底下真还有这么傻的人?你还巴不得我恨你吗?”
  窦云筝笑着,颇是大气地正视她:“我过生辰那日,你不也送了我两箩筐的螃蟹,还有一只金丝线绣的福字枕头,忍冬纹袖袍,缀了明珠的藕荷色翘头履,这些绣品一看就是你的手艺!后来我想了想,自己也没那么讨厌你,不过一个男人罢了。既然你有心与我交好,做姐姐的哪能不卖你这个面子?不然显得我也忒小气。”
  其他东西的确是窦姀送的,不过那两筐硕大的活螃蟹,却是窦平宴弄来,要她送的。
  窦姀方笑出声,上前拉住云筝的手:“好,三姐姐是大气之人,如今可是真对魏攸忘怀了?”
  云筝一拍她的肩,“那自然,你走之后我总觉得家里少点什么,没了你还怪不习惯的。后来父亲又带我去相看一门亲事,就是晋阳吕家的,他家五郎你可曾见过?”
  窦姀摇摇头。
  云湘一脸兴奋,再度拍笑道:“吕五郎容貌可不比魏郎差,五年前大娘子携你和大姐、二姐赴晋阳赏花宴,那次吕五郎也去了!可惜我当日得了风寒,只能留在家中,不然早就能见到他呢!”
  云筝一提及晋阳赏花宴,窦姀突然有印象——当时宴上的确有一极出彩的小郎君,当众作的诗竟赛过后来的新科状元苏冒。后来回程的马车上,二姐窦云湘还对此人赞叹许久,数日念念不忘,催着主君要去打听呢。
  没想到,如今这朵花竟落在云筝头上。
  夜晚时分,窦平宴从书院回来,照样缠她要了许久。今日他倒是来兴,变化好几种花样,有些进的太过里头,窦姀实在受不了,弄了两下方作罢。
  旖旎过后,窦姀倒在榻间,浑身散了筋骨。她太困了,迷迷糊糊间还睡过一觉。短暂的梦里有一场火,她看见窦云湘身陷其中,却任火烧也不呼救。反而隔着火光,朝她微微一笑......
  窦姀被这个梦吓醒了。
  睁开眼,刺目的燎火已经消失,只有熄灯后昏暗的室内。月光朦胧,帷幔柔纱,她转头望向窦平宴,却发觉他竟还没睡。
  那场梦让她后怕,她下意识地靠近他,被他轻轻一笑搂进怀中,“我知道你做噩梦了。”
  窦姀嗅着他中衣熏的白芷香,不知何时,这种香已经能让她心神安定。她抱紧弟弟的胳膊,小声问道:“上回二姐去医馆买药之事,可还有动静?”
  窦平宴亲亲她,只摇头:“二姐的婚期将至,自从戎北死后,她只在扶风院绣嫁妆,不常出门。这几日我一直让人盯着,她那些药买回来,都是自己煎了吃。”
  第82章 问世安得有一隅
  (终)
  半个月后, 窦云娇被接来窦府小住。
  窦云娇快要临盆,不赶巧的是,前不久她丈夫和几个同僚,都被召去京畿。
  这一来一往六个月, 怕是见不到妻子生产。而夫家此时正有俩兄弟闹分家, 府上鸡飞狗跳。
  云娇的婆母为了让儿妇安心养胎,便决定先将人送回娘家。等孩子出生, 再将母子接回。
  云娇回来, 最高兴的便是窦洪与兰姨娘。
  兰姨娘是最得窦洪宠爱的,有好东西时, 窦洪总记挂着扶风院, 因此没常惹云氏忌妒。
  可惜再得恩宠,在兰氏心中, 终究有个疙瘩——因为她没有儿子。
  原先府里, 除了大娘子云如珍, 窦洪还有三房小妾。马姨娘膝下有窦平彰,曹姨娘膝下有窦平琦,人人都有个儿子做倚靠, 偏她没有, 这也成了兰氏心魔之一。
  不过这些年过去,两个女儿该嫁的嫁,该议亲的议亲,兰氏已经认命了。
  冬去春来, 雪已经化了。
  到了寒食节这日,白日祭扫回来, 晚上,窦洪办起家宴。
  说是家宴, 其实也是践行宴。因为等云娇产子之后,儿子也要前往京中述职。
  窦洪这辈子最得意的,就是生了个出息儿子。他对窦平宴的期望,原只要在进士中排二甲十名之前就够了,毕竟自己当年也只止步于二甲。
  但他万万没有料到,儿子能有今日这番作为,不仅入了翰林,还成为庶吉士,真是祖上烧高香了。
  今日一家子欢聚,只有云如珍没来。他不知那妇人是故意摆脸子还是旁的,让窦洪很不舒服。
  窦洪打发丫鬟再去叫云氏,又与昌叔小声叮嘱:“兰姨娘爱吃烩青蛤,姜汁鱼片,你把这两道菜多盛些,送去后堂屋给她。再送一道鹅梨卷去,给她吃腻了开开胃。”
  圆桌上,窦洪叮嘱完,转头与窦云娇道:“你快要临盆,吃食上得万分留意,你素日爱吃的姜辣萝卜可不准再吃了!”
  云娇应是,言笑:“自从我身孕进了九月,父亲日日都要念叨一遍。这话我没听腻,孩子都要听腻了。您呀就勿要担心,扶风院有姨娘和妹妹帮我看着,还有仆婢丫鬟伺候,不会出差错的!”
  窦洪闻言拭泪,看了眼左手边的云湘:“湘姐儿不日也要嫁到范家,偏这范家又不在江陵,几年回来一次都难说。”
  圆桌的北面,父女三人说着话。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76节   南侧,窦姀默默用膳,碗里还有弟弟不断夹来的菜。
  窦平宴低声与她说:“小时候就这样,兰姨娘受宠,父亲待大姐二姐比我要好多了。”
  这样的事人人都心知肚明,只有云筝每每瞧见都要拈酸弄醋。
  这不,窦云筝本在喂琦哥儿喝粥,听到这话当即不满,放下碗:“二姐要嫁去范家,可我也要嫁去吕家。吕家也不在江陵,怎么爹爹都不心疼心疼我?”
  窦洪笑:“你这丫头,吕家在晋阳,不就是咱们相邻的州县?哪能跟你二姐姐比远呢!”
  云筝听了还不满意,又比向圆桌的另一侧:“那弟弟和四妹也要去上京,怎不见父亲也叮咛一下?”
  被云筝这么一指,窦姀显然有些无措。
  而窦平宴却像看戏般摇头失笑,继续夹菜。
  只见窦洪叹口气:“宴哥儿那是要去翰林,爹为他高兴都来不及。况且姀姐儿嫁的是咱自家人,哪还怕见不到呢?你就别闹腾了,好生坐下,安心吃你的!快成婚之人还如此急躁,免得带坏琦哥儿。”
  窦云筝闷闷不乐地坐下。
  夜宴过后,回到玉京园,窦姀开始收拾要去上京的行李。
  云娇的身孕已经九个多月,时不时泛疼,连走路都变得吃力。她估摸着,临盆应该就在最近几天。
  这几日芝兰那儿也没有动静,只被窦平彰抬了个通房当,除了偶尔与窦平彰的小妾藤娘起争执外,再没有旁的事。
  窦姀以为芝兰悔了,曾打发苗巧凤去清风馆问上一问,问芝兰愿不愿意和她去上京。
  但芝兰仍旧拒绝,还是想留在清风馆。
  收拾到一半,窦姀看见弟弟进来,问他:“近日二姐还是没有动静么?今晚我瞧她一副神思倦怠的模样,显然有心事。因为那男人的死,二姐一直对父亲怨念颇重,她也怨你当初揭穿她的私情,在众人跟前不给她留颜面......”
  窦平宴却笑:“我有时还真希望她能有所举动,好结束这场面。”
  他的暗哨一直在盯,但窦云湘只待在扶风院不出门,每日不是弹琴就是作诗消遣。
  甚至连她的丫鬟都很安分,安分到窦平宴心觉诡谲。可古怪在哪里,却没人指得出。
  夜半时分,玉京园外乱糟糟一片。脚步匆匆又杂乱,灯笼光不停晃动。
  窦平宴尚在床上安睡,小年忽来敲门,惊醒姐弟两个。
  小年飞快进屋,附到窦平宴耳边低声说几句。他脸色变得很难看,安抚住正要起身的窦姀。
  帐内无光,他的眸色比夜还要沉:“大姐姐要生了,似有血崩之状,我把他们都留给你,你先在玉京园待着,断不可出门,谁来都不要见!我先去扶风院看看。”
  窦姀虽料到云娇即将临盆,却没想到这么快,明明今晚上她还跟父亲谈笑自若。
  血崩,窦姀惊着,这几日大姐养胎谨慎,连郎中都说脉象安稳。
  就怕有人有心为之。
  窦姀忙问小年:“现在扶风院里都有谁在?”
  “有主君,兰姨娘,湘姑娘,筝姑娘,大爷和曹姨娘刚赶去。”
  除却云如珍,似乎所有人都在。
  窦姀一听,立马抓住窦平宴的手:“既然大家都在,那我更该去了!你别怕我会被人害,所有人都在,大姐姐平日待我不薄,我不去自己心也难安。”
  思此,窦平宴只好应允,拿件斗篷替她披上,二人匆匆往扶风院去。
  扶风院中悲鸣连天,丫鬟们捧入清水,端出来却是一盆盆血水。
  庭院火光连天,时不时传来窦洪焦躁的声音:“快去!再找几个稳婆郎中来!给我多多的找!一定要保大姑娘母子平安!”
  说话间,忽有丫鬟惊呼,兰姨娘哭得昏厥过去。
  院门外,一个小丫鬟端血水出来,被窦平宴拦住,“里面情形如何了?”
  小丫鬟:“大姑娘血崩不止,用什么药都止不住...”
  窦姀抬头往院子里张望,只见窦洪病急乱投医地抓住郎中,让他把能用的药都用上。
  窦云湘坐石凳上一言不出,窦云筝和窦平彰干站,曹姨娘正将未睡醒的琦哥儿搂在怀里。
  她又问小丫鬟,“郎中可说了,血崩是何缘由?”
  此刻,云筝正巧听到院外的动静,走出来,不安道:“郎中说大姐姐脉象相冲,疑似服的两味补药过猛所致。”
  “三姐可知她服过什么药?”
  窦云筝说:“父亲方才问过伺候的丫鬟,睡到夜半时候,大姐姐水肿得厉害,四肢撅逆,吃过一碗赤丸方。不过这药大姐姐曾经也吃过,应该没有问题。”
  “赤丸方?”
  窦平宴琢磨,“赤丸中有茯苓、乌头、半夏、细辛几味。其中乌头......”他忽然想到什么,脸色骤变,“相冲的那味是乌头,可有备甘草来解?”
  云筝心下不免惊叹二弟弟还真料事如神,与郎中说的一模一样。
  忙道:“备了备了,送去给大姐姐吞服的药中,郎中还多加了绿豆和生姜!”
  乌头,好耳熟的名字。
  窦姀疑心,总觉得自己在哪里听说过。
  不及她想起,忽然一声惨烈的哀鸣从屋中升起——
  是伺候窦云娇的奶娘,也是这回接生的稳婆,正抱着血泊中的女子嚎啕大哭:“姐儿!姐儿!姐儿快醒醒,孩子头出不来了!”
  与此同时,伺候窦云娇的丫鬟踉踉跄跄,摔门而出,扑通跪在地上:“主君!大姑娘咽气了!”
  庭中人人惊乱,窦洪奔也似得跑到房门前,竟看见那只垂落的手,一声悲吼。
  窦洪进屋,所有人跟着进去。
  屋里点了无数盏烛灯,亮如白昼。窦姀看见云娇躺的那张床全是血水,怵目惊心。却两眼睁着,死不瞑目。
  这是窦姀见大姐的最后一眼。
  晚宴之时,窦云娇还在跟几个姐妹谈笑风生。她生得极美,又丰腴,说笑时常常支起白嫩手腕,一只翠绿镯子十分显眼。
  而此刻,如此风韵之人却如泡肿的浮尸躺在血泊中。一息一瞬,变化万千。
  屋里的人不敢吱声,噤若寒蝉,只有窦洪沙哑的哭声遍布。
  窦姀不敢再看,刚转过头,却看见小年正押着一人过来——此人正是窦云湘。
  窦云湘被推到大姐的血床前。
  窦洪看见被推搡的女儿,登时怒喝:“宴哥儿,你做什么!”
  窦平宴没说话,紧接着又有小厮提人进屋。窦姀认得此人,是云湘的丫鬟雪桃。
  雪桃被踹了一脚,吃痛跪在地上。
  小年走上前,将匕首抵在雪桃的脖子边:“主子问你话,你老实答!你若是乖乖招了,主子饶你一命,最多也就将你发卖掉!可你若敢隐瞒撒谎,那就不得好死了!”
  雪桃畏缩,连忙跪地磕头。
  小年便按窦平宴说的,厉声问:“大姑娘平日吃的药,你家姑娘可有照看一二?”
  雪桃点头:“有,兰姨娘怕丫头婆子贪玩,煎药误了时辰,就叫湘姑娘一同照看......”
  窦云湘回头望雪桃,脸色越来越难看。
  小年又陆续盘问雪桃许多,直到屋里众人惊骇,窦洪听不下去,怒摔了花瓶在云湘脚边。
  他不可置信地瞪着云湘,声线前所未有的沉:“是你害死你大姐姐的?害的她一尸两命,死不瞑目!”
  此刻,后屋的兰姨娘也醒来。
  赶过来时,正好听到房里动静,哀恸着,扑到云娇床边哭嚎好久。
  一柱香后,兰氏缓过神,登时怒不可遏。站起身冲来,抬手就给了云湘一巴掌,“混账!你为何要害我女儿!娇姐儿到底怎么你了!”
  掴掌声响彻云霄,兰姨娘向来温婉,头一次有如此狠厉的一面。
  眼看兰氏就要掐死云湘,窦洪立马把人拉住。
  窦云湘本就细皮嫩肉,如今脸被甩得高高肿起。她冷笑盯着兰氏,“难道只有姐姐是姨娘的女儿,我就不是?我曾经还真想过无数回,若是姐姐死去,姨娘能悲痛到何等模样?如今才真真见到了。”
  兰姨娘哭得撕心裂肺,窦洪断然向女儿喝道:“你疯了!娇儿可是你亲姐姐!”
  “亲姐姐又如何?”
  窦云湘忽然扯开小厮的手,从衣领里掏出个木块。陈旧的木块用细绳绑着,系在她脖颈上,上面刻着“锁魂”二字。
  她垂眸抚摸木块,问窦洪:“爹爹可知这是什么吗?”
  “这是沉水香木。”
  窦云湘看向窦洪和他怀中的兰氏,突然两眼空洞地笑:“有一年姐姐病了,一个邪门歪道的术士告诉姨娘,姐姐的病是由我而起。是我身上的小鬼,冲撞了姐姐身上的大鬼。术士就给了姨娘一块沉水香木,告诉姨娘,这块木头可以锁精魂。姨娘为了保姐姐平安,就让我把沉水香系在脖子上,不能让任何人看见。那时,我不过才五岁!”
  屋子里屏息凝气,窦姀听得惊骇。
  此刻,窦云湘却突然回头看她:“姀妹妹,你以为我不懂你么?被人构陷的滋味我也尝过,只不过这种滋味一直埋在我心头罢了!我跟你一样,都恨那些道士,可我最该恨的,就是姨娘!”
  窦云湘悲哭着,死死盯向兰氏:“我不恨姐姐,我只恨你!是你向父亲献言,活活打死了戎北!我那么相求,你们都不肯听!明明都是你的女儿,你还想让我的命养姐姐的命!如今姐姐死了,我倒要看看你是如何痛不欲生!”
  “够了!”
  窦洪大喝,忙招呼昌叔:“二姑娘疯了,快给她关回去!找郎中看病!”
  一场闹剧,在窦洪最终的怒声里截止。
  各人都被送回了院落,而兰姨娘却再次因为云娇的死哭昏过去。窦洪请遍郎中给兰氏看病,以及窦云湘的心狂。
  深夜,窦姀头一次因为别人而失眠。
  她忘不掉云湘从怀里掏出的那块沉水香木,眼前不免浮起自己做的一场梦,梦中是燎燎大火,而窦云湘正身陷其中,任火烧毁也不呼救。
  她想得正出神,窦平宴从屋外进来,坐上床,“阿姐还没睡吗?”
  窦姀摇摇头,望着宝相花的幔帐:“想想还真是吓人。”
  她没说什么吓人,但窦平宴却心知肚明。他上榻揽住她,轻声说道:“兰姨娘此人与祖母真是像,同样对邪门歪道深信不疑。二姐碰上她,也算可怜,还被养的这么心术不正。”
  窦姀:“是啊,以前我看二姐,也艳羡过她得父亲宠爱,什么好东西没有。父亲重视大姐和二姐,连请来教诗书的夫子都是最好的。二姐如今走的这步棋,可谓狠毒至极了。”
  听她这么一说,窦平宴不禁想起两人的小时候。
  那时窦洪每天被衙门的事绊住,很少回家。偶尔回来,心思也大多在兰氏母女身上。
  幼年的他吃过各种苦,但父亲从来看不见。以至于到后头,窦平宴也不愿意跟他提起。而唯一见过他苦难,与他携手走过的,只有窦姀一个人。
  其实他与窦云湘在某些面上,也是同样病态之人。只不过他好歹有阿姐,病得才没云湘那么重,心底尚存着本能的善意。 与我相守这很难么 第77节   窦云娇的丧事是在家中办的,后来遗骨被送到她的婆家埋葬。一起埋下的,还有云娇腹中死去的胎儿。
  而云娇死后的头七,也就是下葬当日,窦云湘撞墙身亡。
  窦云湘的死,使原本就悲痛的窦洪雪上加霜,一厥不起,在榻上修养多日。
  今日,窦姀正好去侍奉父亲。
  窦洪的脸色比之前要颓废许多,两鬓也多生了些白发。窦姀小心翼翼服侍他吃药后,窦洪突然拉住她的手,两泪纵横,说了许多。
  窦姀默默听他讲述年轻时的事,当初如何从穷乡僻囊出来,远赴京城科举,如何仕宦,又是如何遇上云家,得云家相帮。
  提到云如珍时,窦洪的唇明显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又不愿再提。
  这时,房门被推开,有人端药进来。
  此人也穿一身白衣,消去往日雍容,变得素静不少。窦姀立马起身,给大娘子让了座。
  而当云如珍放下药,坐到窦洪床前时,他冷冷哼了声,别过头:“你来做什么?”
  云氏抬手挥退了窦姀,朝那人打量,“我自是来笑话你的,当初你把瓶翠卖到勾栏去,如今也遭报应了吧!瞧你今日这样,两个最爱的女儿相继死去,连你喜欢的兰儿也病了,如今你可不比我惨?”
  这话放在往日,窦洪一定会跟云氏吵起来。
  然而现在的他好像看破红尘,再也生不起气来,只抿住唇不说话。
  云氏心头忽然酸起,也不知为何而酸。明明是厌透了的人,瞧他如今行将就木,不复当年风采,心里反倒不好受。
  她也不说话,开始捣腾碗里的药,轻轻吹:“你不是说要报复我么?你若还想报复我,就快些好起,免得我又豢养几个面首,让你窦家多几个子嗣......”
  窦洪一听,突然恶狠狠瞪她:“你敢!”
  云如珍终于笑了,不再看他,“敢不敢不是我口头怎么说,而是做了后才知晓。”
  ......
  窦姀和弟弟离开窦家的这日,正是五月初五的端午。
  此次离开,她带上苗巧凤,与梨香院的几个丫头。
  在家门口与窦府众人辞别后,窦姀登上马车。与此同时,几个小厮也拿东西塞入马车里。
  窦姀着眼一瞧,发现这些都是纸灯——细细的竹柄,灯笼有茶白的、鹅黄的、淡粉的、青碧的...颜色繁多,但这些纸面却都是空着的,没有题字,也没有作画。
  不久后,窦平宴登上马车。
  马车徐徐驶动,窦姀忍不住问他:“咱们带这些东西上路做什么?美则美矣,但行路周折,免不了要受损的。”
  他不直答,眼眸却晶亮,“阿姐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端午?”
  窦平宴点头,抚摸她的脸,认真道:“是了。等晚上行到城郊,我们就去河边题字放纸灯吧?你当初欠我的,如今补上。”
  “欠你的?”窦姀发疑,“我何时欠你了?”
  提起这事,他就有点不高兴。抱住她闷闷道,“都不记得了?那年你为了气我,把我们做的纸灯全烧了。我至今都还记得你当时有多淡漠,现在心里过不去......”
  窦平宴说完,又在她脖子上咬了下。
  窦姀呼痛,登时推开他:“你能不能别老咬我,我这脖子得被你咬废掉!”
  话音落下,她就被揽入一个怀抱。
  那人替她揉脖子,毫无悔改地笑:“谁让你老是负我呢?我每每气不过,只能咬你解恨了......阿姐若恨我,也可以咬我。”
  说罢,他还真指了指自己的脖颈,“不过你要轻些,咬重我可没了。你就像我咬你那般,都是抓好力道来的。”
  窦姀瞪一眼,真是懒得理这种无赖。
  果然,就像窦平宴算的那般,马车行驶到郊外时,已经入夜了。
  窦平宴拉她下车,在河边找了处平整的石块,将纸灯放上。
  她看弟弟光铺纸灯,也没拿笔墨。正想打笑他是不是忘带了,转头窦平宴鼓掌,小年就从另一辆马车下来。
  窦姀打着灯笼,远远看见,小年手里拿的,好像还真是笔墨与砚台。
  窦平宴捧了点河水放入砚中,开始磨墨。磨好后笔尖一蘸,递给窦姀:“写吧。”
  “写什么?”
  窦平宴恨恨捏她的脸,“当然是写我们昔年所写的!”
  他不再多说,干脆握起她的手,在那彩纸上一笔又一笔,写道“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游遍九衢灯火夜,归来月挂海棠前”......
  窦姀惊奇地发现,这些诗都是他们从前写过的。他竟还记得,又原般原样抓她写了一回。
  最后写完,他收好笔墨,一手提着这些纸灯,拉她走到河边。
  两人把纸灯一盏接一盏的放入河中。
  任其漂泊。
  月色下,窦姀瞧着河中斑驳的流光,潺潺到天际。
  忆起不知何年何月他说的,我和阿姐执手写的,灯漂去天际,咱们必得上天庇佑,福泽深厚呢。
  初夏又快到了,晚风轻醉拂面。
  窦平宴盯看两人的灯会漂到何处,衣袖下,将她的手牵得很紧。
  就像回到了当初,他们只有彼此。
  如两只蜉蝣,只在世间的某一隅。
  或许是不见天日的小屋,或许是假山昏暗的洞里,也或许是烧火的灶台边、灌木丛生的湖鱼池,都是偌大窦府的某一隅。
  而小时候的他们,就在这一隅中相依为命,相望相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