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到爹妈造反时》 第1节   书名:穿到爹妈造反时
  作者 道_非(1)
  文案:
  亲爹龙傲天,亲妈凤傲天,相蕴和即将成为公主
  不幸的是爹妈造反失败,爹跑路,妈失踪,她英年早噶,没能享受公主的富贵荣华(艹皿艹)
  多年后,成为帝后的爹妈来她坟头祭拜:
  女儿啊,你若还活着,这泼天富贵可就落在你身上了!
  “...”
  扶我起来,这泼天富贵必须落在我身上!
  重生与父母失散的那一日,她避开追兵找到亲爹藏身地——
  “阿父,您可还记得您遗失在乱军之中的女儿?”
  她梨花带雨嘤嘤嘤。
  亲爹虎躯一震,将她扶起,彪型壮汉比她还能嘤嘤嘤:
  “亲亲女儿,你简直是爹的救命恩人!”
  “你若死了,你妈不得把爹活活打死qaq”
  #救爹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女儿你是爹的神!#
  #女儿啊,名马美人千金宝刀要不要?#
  #都不要?那爹给你打个江山要不要!#
  姜贞被敌军抓走之际,最担心的不是自己的性命,也不是死鬼丈夫会不会另结新欢,而是女儿的安危
  她那娇怯病弱的女儿,如何挨得过兵荒马乱的日子?
  为寻女儿,她干翻守卫套情报,骗取兵马寻...等等!她寻了个啥!
  她看到绝世悍将对女儿俯首称臣
  看到机关算计的谋臣对女儿誓死效忠
  甚至就连日常担心女儿被骗的死鬼丈夫都夸女儿才是他最优秀的继承人
  “???”
  一定是我回来的姿势不对!
  #起猛了,傻白甜的女儿竟然可以称帝了?!#
  #龙傲天与凤傲天的女儿当然是究极白切黑啦!#
  商溯是史书上最能打的将军,没有之一
  是用兵如神的兵仙,更是相蕴和父母最强劲的敌人
  但问题不大,此人幼年孤苦,饱受欺凌,只要在他狼狈之际温暖他,治愈他,庇佑他,便能将他收于麾下,供她驱使!
  相蕴和领着三千人马,信心满满出发——
  “请问,你们这最穷、最惨、最可怜的商溯在哪?”
  下一刻,锦衣华服的少年从天而降,滚瓜切菜般干翻她的人马
  长枪挑下她珠钗,眯眼瞧着钗上硕大明珠:
  “啧,有钱人。”
  “十万黄金买平安,否则撕票。”
  “...”
  神他爹的幼年孤苦饱受欺凌!
  但最后,她还是把这位旷世之将收于麾下——
  军事天花板,政治刨地坑是个什么鬼!
  醒醒,你这种智商很容易被人骗得底裤都不剩!
  白切黑甜妹 vs 超级能打但王宝钏来了都得分他两沟野菜的恋爱脑大将军
  内容标签: 甜文 穿书 爽文 成长 基建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相蕴和,商溯 ┃ 配角:《少将军黑化日常》求收藏~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苟住,泼天富贵定能落在我身上!
  立意:浪花淘尽英雄
  第1章 第
  “你们几个去那边,其他人跟我走!”
  “今天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相豫的女儿给我找出来!”
  追兵的声音从院外传进来,兰月脸色微变,抬手便往地窖入口加了块木板。
  “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你都不能出来,知道吗?”
  兰月一叠声交代。
  木板缝隙处露出一双黑湛湛的眼睛,眨巴眨巴看着她,“兰姨,我出不去。”
  “出不去就对了。”
  兰月随口答话,继续铺地板。
  ......等等,这话怎么听着怪怪的?
  正常情况下,不应该说我不会出去的吗?
  兰月低头看木板。
  木板铺得稀,透过缝隙正好能看见下面的人。
  黑湛湛眼睛的主人正在抬手推木板。
  木板的分量并不重,可对于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来讲到底重了些,小胳膊小腿推不动盖在洞口处的木板,只能憋憋屈屈窝在狭小地窖里。
  “......”
  懂了,这是真出不去。
  如果没有人帮她打开木板,那她会饿死在地窖里。
  兰月简直头大。
  ——她得引开追兵,基本上没有活着回来的可能。
  兰月叹了口气,抽掉一块木板,换成不起眼的稻草堆在上面。
  “我会想办法引开追兵,不让他们追到这里来。”
  兰月视死如归,交代后事,“若我回不来,你便自己想法子去柳阳县与你阿娘汇合。”
  “哦,好。”
  小姑娘轻轻应了一声,“兰姨保重身体。”
  乖巧懂事,从不给人添麻烦,哪怕生逢乱世,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
  可一旦与父母失散,一个没有自保能力的小姑娘便没几日好活。
  可怜见的。
  兰月多少有点惋惜。
  但她很快不惋惜了,因为她比小姑娘死得更早——
  对于相豫的妻小,追兵尚有克制,可对于一个护送相豫妻小的护卫,追兵便没这么客气了,弩/箭齐发,她身中几箭被擒下,被人拖着胳膊拖到追兵头头面前。
  追兵头头蹭地一声拔了剑。
  剑锋贯穿她掌心,将她的钉在地上。
  手上着实疼,她一个没忍住,问候对方祖宗十八代。
  追兵头头杨成周不是什么好脾气,顷刻间去抽身边亲卫的佩剑。
  “校尉三思。”
  一只手攥住杨成周胳膊,手的主人说出来的话比杨成周理智多了,“此人一心求死,校尉若杀了她,岂不是如了她的意?”
  “这么简单的道理我能不知道?”
  杨成周瞪了一眼石都。
  ——最讨厌踩着他立聪明人设的下属了!
  “滚滚滚,别烦我。”
  杨成周没有好气把石都推在一边。
  黑湛湛的眼睛藏在无人注意的石碓后,静静看着两人的面和心不和。
  不杀不代表不能被折磨,杨成周抬手搅动钉在兰月掌心的剑,“我再问你一次,相豫的女儿在哪?”
  “你若再不说,我先斩你手掌,再断你胳膊!”
  兰月闷哼一声。
  那只手被剑锋伤得血肉模糊,石都皱了皱眉,“姑娘是习武之人,若被废手断胳膊,便与废人无疑。”
  “姑娘一身好武艺,为一个孩子断送在此,难道不觉得可惜吗?”
  “纵然姑娘存心隐瞒,我们得不到那个孩子,但乱世之中,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又能活几日?”
  石都道,“倒不如让我们带走,好吃好喝供着,待来日见了她父亲,好向她父亲讨些好处来。” 第2节   理是这个理,但保护小阿和是她的责任,哪有她还活着却把小阿和交出去的道理?
  ——所以这话当然是谬论。
  她就是死,被人大卸八块疼死,也不可能让小阿和落到追兵手里!
  兰月咬牙忍着疼,一个字不往外面吐。
  恩,小阿和被她藏得很好,除非她自己跑出来,否则追兵是不会找到她的。
  她虽没把小阿和平安护送到柳阳县,但也兑现了会以性命来保护小阿和的诺言,也算对得起与她亲如姐妹的二娘了。
  兰月迷迷糊糊地想,然后下一瞬,她听到一个脆生生的声音——
  “你们放了兰姨,我跟你们走。”
  奄奄一息的兰月垂死病中惊坐起,差点抽剑砍自己。
  ——我的姑奶奶,您在这个时候跑出来做什么!
  兰月吃力从抬起头,扭脸去看声音传来的地方。
  她藏得很严实的小姑娘不知何时从地窖里爬了出来,顺着打斗痕迹一路找到血流成河的战场,跑得太急,小姑娘此时胸口剧烈起伏着,因长时间逃命而略显消瘦的小脸泛着不健康的红,几乎将羸弱好欺负写在脸上。
  “你来做什么?快走!”
  兰月没被杨成周折磨死,差点被小姑娘给气死。
  杨成周抚掌大笑,“快,抓住她!我要活的!”
  活人才好跟相豫讨价还价嘛。
  若是弄具尸体回去,以相豫那惧内爱女儿的性子,怕不是能把他祖宗十八代的坟都给刨了。
  “喏!”
  追兵一拥而上。
  不远处娇怯怯病弱弱的小女郎仿佛不是女郎,而是能换他们锦绣前程的小祖宗。
  ——天子降旨,抓到相豫妻小者,可赏千金,封万户侯!
  “你们再过来一步,我便死在你们面前。”
  小祖宗刷地抽出一柄小匕首,横在自己脖颈。
  那脖颈着实纤细,习武之人动动手指便能折断,如今横了柄匕首,脆弱娇嫩的肌肤立刻见了红,顺着匕首往下流。
  “别!别冲动!”
  杨成周吓得一哆嗦。
  他只是想建功立业,可没说把逼死相豫女儿的这口大锅扣在自己头上。
  要说相豫,那是位悍不畏死的主儿,一时按不死他,来日他必十倍报复回去。
  至于他的夫人,那更是一位狠角色,以女子之身单领一支军,曾把他们虎踞北方的清河崔氏揍得满地找牙。
  这样的一对夫妻一朝打了败仗,九州诸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祈求他们死在自己之外的诸侯手里。
  ——这俩人着实厉害,若不能彻底将他们弄死,便得借刀杀人让别人弄死他们,免得这对狼心狗肺夫妻组将滔天怒火报复在自己身上。
  所以,他接到的命令是要活的,活的好交差,进可攻退可守的,两手打算都能做。
  可若是个死人,那也好办,日后相豫打过来了,他提着自己和全族的脑袋去跟相豫赔罪,他这颗脑袋虽不甚精美,可只有一个,他才舍不得给相豫的女儿去陪葬。
  相豫的女儿不能死。
  最起码不能死在他手里。
  杨成周立刻被拿捏了,“小姑娘,有话好好说,你千万别冲动。”
  小姑娘看上去温温柔柔的,怎脾气这么大呢?
  那么锋利的匕首,说抹脖子就抹脖子,相豫跟姜贞这对夫妻也不这样啊?
  “那,那你把兰姨放了。”
  小姑娘显然没见过这种场面,一时间不知如何收场,软着声音与他讨价还价。
  不是,这不是拿他乌纱帽开玩笑吗?
  人没抓住可以推说斥卫办事不利,让他扑了个空,可抓到了护送的侍女又半路放了算怎么回事?是嫌他官运太过亨通,所以给他降降级吗?
  杨成周当然不同意。
  聚着黑湛湛眼睛的眼眶红了起来。
  兰月险些一口气上不来。
  ——二娘雷厉风行颇有手段,怎就生了一个这般娇滴滴的女儿来!
  杨成周眼珠一转,“我可以放了你兰姨,但是你得说话算话,你要跟我走。”
  “我答应你,我跟你走。”
  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吸了吸鼻子,声音软乎乎。
  杨成周喜出望外。
  相豫这王八犊子不是东西,可这女儿着实叫人喜欢。
  ——好骗!
  杨成周立刻吩咐亲卫,“快,把兰姑娘放了。”
  问题不大,一个受了重伤的人跑不了多远,他一声令下就能把人逮回来。
  问题大的是一言不合就要抹脖子的小姑娘,这脖子若是抹了,他全族的脑袋也得跟着掉。
  小姑娘看上去温温柔柔的,怎脾气这么大呢?
  那么锋利的匕首,说抹脖子就抹脖子,相豫跟姜贞这对夫妻也不这样啊?
  杨成周奇怪看了眼小姑娘。
  寒风凌冽中,小姑娘单薄的身体摇摇欲坠,脸上虽摸了灰尘伪装,但那纤细的脖子却暴露了她原本的肤色,瓷白如上好羊脂玉。
  最绝的当属那一双眼睛,透亮又清澈,是一片蔚蓝的晴空,更是永远不会染上尘埃的山间清泉,被这样一双眼睛瞧着,禽兽都得披张人皮来。
  唔,典型的被娇养着长大的小女郎,不识人间的险恶。
  也正是因为太过单纯无知,所以哪怕走投无路之际也只会拿自己性命去威胁别人。
  杨成周生出几分怜惜来。
  亲卫拔去钉在兰月掌心的佩剑,将一匹马牵到她面前,扶她上马,却将她的手绑在马背上。
  ——毕竟此人会武,哪怕受伤颇重,但也不得不防。
  “你看,我信守承诺吧?”
  杨成周笑眯眯问小姑娘。
  相蕴和点点头,握着匕首的手这才松了一分。
  杨成周趁热打铁,“你过来,我放她走?”
  “别过来!”
  兰月恨不得抹脖子的人是自己。
  骤然拔高的声音让小姑娘吓了一跳,脑壳上松松的鬓儿在寒风中颤了颤。
  杨成周越看越觉得投缘。
  相豫是能左右天下棋局的枭雄,姜贞更是让人不寒而栗的狠角色,俩人不择手段且毒辣,跟善良胆小不沾边,这样一对狼心狗肺的夫妻,是怎么养出这样娇滴滴的小女郎?
  很好,龙生龙凤生凤的谚语果然不可信。
  ——相豫姜贞这种人都能养出这种女郎了,他那烂泥扶不上墙的父亲定能养出他这种未来虎踞一方的雄主!
  杨成周心情大好,嘴角翘得压不住。
  小姑娘娇娇弱弱不经吓,杨成周便努力做出一副宽厚可靠的长辈模样,松开按在佩剑上的手,半蹲下来对寒风中的小姑娘伸出手。
  “叔父与你父亲是至交好友,怎会伤你性命?”
  杨成周指天发誓,他哄爱妾都没这么用心,“来叔父这里,叔父保证放了你兰姨。”
  被父母捧在掌心长大的小姑娘很好骗,手里紧紧攥着的匕首松了一分,试探性向他迈出脚步。
  这就对了!
  八/九岁的小姑娘最好骗了!
  “对,来叔父这里,叔父不会伤你的。”
  杨成周加大火力,继续对小姑娘循循善诱,“饿了吧?叔父带你去吃好吃的。”
  “你想吃什么?”
  “香喷喷的乳鸽?还是用小火煨了两三个时辰的老鸭汤?还是入口即化的小点心?”
  一路东躲西藏,小姑娘饿坏了,杨成周刚报完菜名,瘦巴巴的小姑娘便咽了咽口水。
  “你当真带我去吃东西?”
  小姑娘怯生生开口。
  你都能让我封侯赏千金了,我还能饿着你?
  杨成周一口应下,“那当然,叔父说到做到,只要是你想吃的东西,叔父都带你去吃!”
  小姑娘脸上蕴开甜甜梨涡,“我信叔父。”
  “......”
  信个大头鬼啊信!
  你父母的城府心计你是半点没继承啊!
  兰月不忍直视。
  兰月心里直呼带不动。
  可偏偏这个猪队友是自己不顾一切也要保护的小阿和,再怎么带不动也得拼命去带动,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小姑娘身上,她以极轻微的动作活动着手腕。 第3节   毕竟身上有功夫,杨成周对她还是提防了,她的手脚被麻绳困住,但问题不大,只要没人阻拦,解开这些麻绳便只是时间问题,手上没束缚,身/下有快马,她拼个一死,或许能将小姑娘送出去。
  但问题是在美食的诱惑下小姑娘走得有点快,怕是不等她把麻绳解开,小姑娘便已走到杨成周面前。
  “......”
  失误了。
  这些日子东躲西藏,没让小姑娘吃上几顿安稳饭,这才导致小姑娘为了几块肉与点心便自投罗网。
  果然女郎还是要富养。
  兰月悲从中来。
  小姑娘的身影越来越近,兰月没时间伤春悲秋,强忍着掌心的疼去解手腕上的麻绳。
  很好,她不愧是被二娘委以重用的阿姐,不消片刻,她便解开了麻绳,一边装昏迷,一边偷偷摸到了藏在靴子里的短刀。
  而此时的小姑娘,也快走到了杨成周的面前,她在心里数着数,只需数到五,她便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直取身上没佩剑的杨成周,为小阿和的逃出生天争取时间。
  兰月默默数着数,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向越来越近的小姑娘。
  然后她看到了啥——
  她看到小姑娘怯生生走到杨成周面前,杨成周伸手去接,那就娇怯柔弱的小姑娘手里拿着的准备抹自己脖子的匕首瞬间调转刀锋,变成了抹杨成周脖子。
  石都脸色微变,“校尉当心!”
  还是晚了一步。
  正在装忠厚老实的杨成周全无防备,硬生生被一个不懂武功的小姑娘劫持。
  但毕竟习武之人,杨成周反应很快,抬手便去夺小姑娘手里的匕首。
  小姑娘显然提防着他会夺匕首,果断一力降十会,直接把匕首往杨成周脖子里怼,锋利剑锋划破杨成周脖颈,杨成周立刻不敢动了。
  “!!!”
  卧槽!卧槽!卧槽!
  这小姑娘怎么抹别人脖子比抹自己脖子更痛快?!
  杨成周心中万马奔腾。
  第2章 第
  上峰被擒,石都抽出腰侧佩剑。
  长剑出鞘,相蕴和手里的匕首往杨成周脖子里送了一分。
  鲜血顺着剑锋往下淌,杨成周嗷得一声,对着石都破口大骂,“蠢东西,退下!”
  “......”
  到底谁是蠢东西?
  您一个堂堂校尉,竟然被一个小姑娘劫持了,蠢钝如猪用来形容您都是侮辱猪!
  石都多少有点一言难尽。
  但官大一级压死人,他只能憋憋屈屈退下。
  不仅退下还不够,小姑娘看了他手里的佩剑,他那脓包上峰立刻福至心灵让他放下武器。
  “武器!武器放下!”
  脓包上峰慌里慌张。
  ......大盛吃枣药丸!
  石都含恨丢下武器。
  周围亲卫跟着丢武器。
  “你们离得太近了,走远一些。”
  小姑娘声音软软的,手上的动作却不含糊,匕首抵在杨成周脖颈,有鲜血在不断溢出。
  生死一线间,杨成周彻底慌了,“滚!都滚!滚得远远的!”
  石都立刻滚了。
  小姑娘显然不会武功,只要他滚得足够远,消失在小姑娘视线,便能顺着地形绕到小姑娘身后,将他那蠢上峰救出。
  “不要太远,在前面的路口便好。”
  身后传来清脆小奶音,“你们一共二十三个人,我都记着呢。”
  石都脚步微顿,营救蠢上峰的计划彻底被打乱。
  不是,这娇滴滴的小姑娘方才慌得跟什么似的,什么时候记下的他们的人数?甚至还隐约猜到他想绕道救杨成周?
  ——难道是她一早便过来了,藏身在暗处观察着他们的动静,然后看杨成周着实脓包,所以便装可怜劫持杨成周?
  若是这样,那这个小姑娘简直可怕。
  寒意自心底生出,石都条件反射般回头。
  一路逃命的小姑娘没时间梳妆打扮,灰头土脸颇为狼狈,细胳膊细腿撑着破衣服,打眼一瞧与逃命的乞丐没什么区别。
  唯一不同的是那双眼睛亮得很,染着午后暖阳的薄光,仿佛是黑夜里照在青石台阶上的一抹皎皎明月光。
  石都眼皮跳了跳。
  这样的一个小姑娘,着实不像心思深沉的模样。
  再看他那被擒的蠢上峰,丑态尽显方寸大乱,毫无执掌一方的校尉模样。
  “......”
  不能因为上峰太蠢而觉得人家小姑娘心思深沉太可怕。
  这明明是上峰蠢得无可救药所以才会被小姑娘一击擒下!
  石都立刻转身往前走。
  ——他但凡多怀疑小姑娘一瞬,都是对上峰愚蠢的不尊重。
  石都走到路口站定,二十多个亲卫陆陆续续走到他身边。
  距离着实远,手上没武器,他们根本威胁不到两条路的小姑娘。
  相蕴和抬头问兰月,“兰姨,你瞧这几匹马哪两匹好一点?
  兰月回神。
  不是,她承认她有段时间没见小阿和了,可二娘也没说过她两年未见的小姑娘是这模样啊?
  ——拿刀劫持人这种事情发生在二娘相豫身上毫无违和感,但发生在小阿和身上,怎么这么有违和感呢?
  兰月被手无缚鸡之力却能杀人不眨眼的小姑娘整不会了。
  “呃,这两匹。”
  兰月迟疑指了两匹马,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小姑娘。
  小姑娘瘦瘦弱弱的,像是纸糊的美人灯,风吹吹就倒了。
  只是这盏美人灯手里拿着匕首,劫持了一个虽脓包但也是军营出身的校尉,怎么看怎么有违和感。
  这还是她认识的小姑娘吗?
  当然是的。小姑娘眉眼天真,语气稚嫩,与她记忆中没什么两样。唯一有区别的是小姑娘簪花折枝的手此时拿着锋利的匕首,顷刻间便能取人性命。
  恩,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更何况人?
  若不是她危在旦夕,小姑娘也不至于被逼到这种程度。
  兰月没有多想。
  “那就这两匹吧。”
  相蕴和点头,软着声音向杨成周道,“叔父,麻烦您跟我走一遭,等我与兰姨到了安全地方,我们便放你离开。”
  不是,你匕首横在我脖子上,我不走也得走啊。
  杨成周心道。
  “都听你的,都听你的。”
  杨成周慌里慌张。
  兰月忍着身上的疼,用绳索把杨成周绑在马背上,“老实点,你若不老实,我现在便取你性命!”
  “老实老实,我肯定老实。”
  识时务者为俊杰,杨成周头如蒜捣。
  老实个鬼!
  等我挣脱出来,定将你碎尸万段!
  兰月从不信这种老实,把杨成周绑得结结实实。
  两人共乘一匹马会拖慢逃跑的速度,所以她把相蕴和扶到绑着杨成周的马背上。
  ——两人不行,一大人一小孩总行了吧?
  “别害怕,兰姨就在你身边。”
  兰月安抚不怎么会骑马的小姑娘。
  相蕴和点点头,手指攥着马缰,骑马的动作有模有样,“有兰姨在身边,我有什么好怕的?”
  兰月心中一暖。
  多乖巧的孩子啊!
  若不是为了救她性命,怎会手拿凶器取杀人呢?
  兰月心软得一塌糊涂。
  但手上的动作却不含糊,三两下把其他战马全部放走——不能把马留下来让石都来追她们。 第4节   战马全部看不见,兰月驱动剩下的两匹马,“阿和,咱们走。”
  “恩。”
  相蕴和轻轻点头。
  “她们身上有伤,走不远,必会去附近的乡镇寻医问药。”
  看着三人两马消失的身影,石都一声令下,“给附近乡镇的守备传信,让他们严加盘查往来路人,尤其是医官与药房。”
  “喏。”
  卫士们连忙应下。
  ·
  “兰姨,你伤得很重,咱们得找个地方给你看病。”
  等走得远了,相蕴和向兰月道。
  杨成周眼珠一转。
  寻医问药好啊!
  石都那小子虽讨厌,但的确是个聪明人,这会儿肯定在医馆药房前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她们自投罗网了!
  杨成周热切看向兰月。
  兰月强撑着精神,摇头说道,“我没事。”
  “追兵知道我受伤,必会在医馆药房守株待兔,我们不能去。”
  “我知道。”
  相蕴和想了一会儿,“要不,咱们不去附近的乡镇,咱们还回大王庄?”
  “我常听阿娘与阿父讲,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小姑娘的声音奶声奶气,“我们刚从大王庄逃出来,他们肯定想不到咱们还会回去。”
  兰月眼前一亮,“好,咱们就回大王庄。”
  杨成周眼前一黑。
  ——好好的一个小姑娘,这么聪明干嘛!
  俩人走到路口调头。
  马衔枝,人勒口,悄无声息回到大王庄。
  她们回来得早,石都一行人刚找到被放走的马,此时正纵马去周围乡镇,她们便躲在破败的土墙后,小心翼翼避开石都一行人。
  杨成周脖子上横着兰月的佩剑,胆小怕事的他不敢发出半点声音,眼睁睁看着石都越走越远。
  “......”
  蠢东西!就不知道往周围看看吗!
  杨成周恨铁不成钢。
  ·
  “一群废物!”
  严信拍案而起,“一个受伤的女人,一个八九岁的孩子,竟能当着你们的面将六郎劫走?!”
  那可是他夫人的亲亲侄子,六郎若出了意外,他的日子也不用过了。
  “来人,将他们拖出去重打二十军棍!”
  严信怒火中烧。
  亲卫来拖石都。
  石都磕头请求,“求将军再给属下一个机会。”
  “兰月身受重伤,必会寻医问药,只要属下——”
  “你以为本将帐下只有你一人能用吗?”
  严信声音冷冷,“纵然你死在军棍之下,也会有更好的来为本将做事!”
  石都声音戛然而止。
  “不敬上峰,再加二十军棍!”
  严信没有好气道。
  石都眼底的光瞬间暗了下去。
  在士族眼里,庶人的命根本不是命,而是动动手指便能碾死的蝼蚁,无论这只蝼蚁功过是非。
  一瞬间,石都连投奔相豫的心都有了。
  ·
  与此同时,相豫终于逃出生天。
  身后再无追兵,他大手一挥,吩咐众人,“原地休整。”
  鏖战几个昼夜的众人听到这句话,一直提着的心这才放下了下来,纷纷从马背上滑下来,东倒西歪栽在地上休息着。
  跟着将士们一路狂奔,仙风道骨的军师再无半点仙气可言,披头散发半死不活趴在马背上,声音虚得厉害,“席拓在大盛有第一将之称,主公,您这次太大意了。”
  相豫挠挠头,大大咧咧接受军师的话,“军师说得对,我这次的确大意了。”
  “这事儿不能怪大哥。”
  亲卫有气无力替相豫辩解,“从来同乡相互扶持,谁知道大哥的同乡会帮着席拓算计大哥?”
  “嗳,错了就是错了,不用替我找借口。”
  相豫摆摆手,“吃一堑长一智,咱们下次提防着,不中这种王八蛋的计。”
  军师颇为满意。
  听人劝,吃饱饭,他这一穷二白大字不识一箩筐的主公最大的优点是善于纳谏,且会自省其身。
  ——这才是能得天下的人主之相。
  可这位主公的起点着实低,如今又败得惨烈,可谓是多年辛苦付与一炬。
  残兵败将没什么士气可言,最易产生逃兵叛兵,让原本便不富裕的兵力更加捉襟见肘。
  军师忧心忡忡。
  “军师,兄弟们,这次是我相豫对不住你们,连累你们吃了败仗,跟着我一起逃命。”
  相豫的声音突然响起。
  军师回神抬手,恰看到男人在马背上拱手,声音洪亮向众人道,“但是请大家放心,我相豫不是怂蛋窝囊废,给我半年时间,我一会带着大家打回去,把席拓的脑袋砍下来给兄弟们当球踢!”
  “大哥威武!”
  涣散的军心瞬间士气高涨。
  军师的担心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这样能打能抗事的主公在,何愁大业不成?
  “都威武,大家都威武。”
  相豫哈哈一笑。
  男人一边与所剩无几的将士们说笑,一边警惕查看后方,后面再无追兵,男人大手一挥,“咱们暂时安全了,大家下马休息一下。”
  “谢主公。”
  众人下马休息。
  鏖战几个昼夜,众人精疲力尽,下了马,便就地躺着休息,连让人戍卫这种军中常识都累得抛在脑后。
  相豫虽也累得很了,可作为三军主将,没有将士们尚未倒下自己这个主公倒先撑不住的道理,他按着马背滑下马,动作虽不如往日潇洒,但与累瘫了的众人相较,依旧颇有气势,是值得众人将性命相托的乱世枭雄。
  下马后,相豫解下随军水壶,一个挨一个递过去,“喝口水润润喉咙。”
  “撑过这几日,咱们又是一条好汉!”
  军师的脸色白得吓人,他便搀着军师,把人扶到草地上休息,“实在对不住,让军师跟着我受罪了。”
  “军师放心,我以后全听军师的话,军师让我上房,我绝不揭瓦,军师让我撵狗,我绝不追鸡。”
  说话间,卸了护心甲,从甲衣后面摸出一个用布包着的巴掌大的东西,抬手递给军师。
  “这是给阿和带的点心。”
  相豫道,“城破时乱成一团,阿和跟着咱们不安全,我让人把阿和送去了象城。”
  “象城离咱们这儿还有五六天的路程,等到了象城,这点心只怕早就坏了,所以便宜军师吧。”
  相豫把点心塞到军师手里,大大咧咧道,“军师吃了阿和的点心,日后见了阿和,记得还她双份。”
  行军带的饼子硬得像石头,军师毫不客气,接下点心,便往嘴里送。
  “多谢主公。”
  军师吃着点心,含糊道谢。
  军师心里的担忧一扫而光。
  ——有这样能打能抗事还礼贤下士的主公在,何愁大业不成?
  恩,主公必能一统天下,位尊九五!
  此时的军师比刚打了败仗的相豫更有信心。
  “谢啥?这有啥好谢的?”
  相豫抬手拍了怕军师肩膀,“都是自家兄弟,军师以后不要这么客气了。”
  周围人都在休息,相豫摘下自己的行军水壶,准备坐下来喝水。
  只是抬手喝水间,他习惯性扫了眼周围将士。
  将士们或躺或坐休息着,拿着水壶往嘴里倒水,但有些人水壶里的水并不多,大口喝上几口便没了,便无精打采把水壶放在一边,窝在地上舔着干裂的嘴唇。
  相豫立刻打开水壶,小口轻抿一口。 第5节   嗓子干得几乎能冒烟,这丁点水分显然杯水车薪,但他却没有再喝水,而是把水壶举起来。
  “谁还要水?我这还有很多水。”
  相豫大声道。
  “我,大哥,我。”
  一个圆胖脸的男人手脚并用爬过来。
  相豫把水递过去,“给。”
  圆胖脸的男人饭量大,水也喝得多,接下相豫的水,咕嘟咕嘟大口喝。
  相豫舔了舔唇。
  “慢着点喝,没人跟你抢。”
  男人喝得太快,相豫怕他呛着,抬脚轻踹下圆胖脸。
  圆胖脸喝水的动作这才慢下来,不满地嘟囔一声,“大哥,我屁股上还有伤呢,你就别踹了。”
  “你皮糙肉厚的,我踹两脚怎么了?”
  相豫嗤笑。
  周围人哄堂大笑。
  败军之将最怕士气低落,但只要有相豫在,无论败得再怎样惨烈,他都能凝聚人心。
  ——似这样的人,执掌天下不过是时间问题。
  军师轻捋胡须,颇为欣慰。
  “军师,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安抚完将士,相豫嬉皮笑脸问军师,“是先去象城接阿和,还是去柳阳县与我婆娘会和?”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斥卫的突然出现却让打了败仗都能心平气和的相豫方寸大乱——
  “大哥,不好了!护送阿和的人被人发现了!”
  斥卫飞马来报。
  军师脸色微变,抬头看相豫。
  ——不好,这厮要生事!
  相豫猛地从地上蹦起来,抬手便去扯马缰,“狗日的,居然敢动我女儿!”
  “走,咱们——”
  声音戛然而止。
  高大身体轰然倒地,激起周围杂草。
  “???”
  谁敢在这个时候暗算大哥?!
  众人整齐划一看向弱不经风的军师。
  手无缚鸡之力的军师手捧巨石,凌然如天神降世。
  “......”
  哦,是军师啊,那没问题了。
  众人收回视线。
  军师丢开砸相豫后脖颈的巨石,拍了拍手上的土,没有好气道,“看什么?”
  “敌军五千精骑,另有援兵十万,咱们不到五十人,拿什么去救小阿和?”
  “快把主公扶到马上,去柳阳县与夫人汇合。”
  “夫人那里仍有五千兵力,若咱们的速度够快,兴许还能救阿和一命。”
  “可是,可是万一大哥醒了——”
  一人呐呐出声。
  “莫慌,我有这个。”
  军师从袖里取出蒙汗药若干,“一日喝一副,足够主公喝到柳阳县。”
  “......”
  有您这样的军师,可真是大哥的福气!
  第3章 第
  作为梁王麾下第一将,石都当然是个厉害角色,追随梁王不过八年,便让偏居一隅的梁王一统北方,有了问鼎天下之势,如果他不曾遇到阿父这样的对手,如果梁王不曾嫉贤妒能,那么他或许能够帮助梁王一统天下。
  可惜世界没有如果。
  阿父太强,而梁王又并非明主,这才让他的横扫天下之势中道崩卒。
  与阿父这位白手起家的开国皇帝相比,梁王如同跳梁小丑,前半生仗着家世虎踞一方,但群雄逐鹿岂是靠四世三公的家世便能完成的?
  能终结乱世问鼎帝位的人,不仅自身的本事过硬,还要有识人用人的本领。
  只可惜,梁王两者都没有,哪怕身边有着石都这样的将才,他也会因为石都功高震主而不用他甚至加害他,哪怕石都对他忠心耿耿,从无二心。
  梁王收买石都仅用了一顿饭。
  一饭之恩,便让一个所向披靡的战将誓死效忠,明知梁王心胸狭隘并非人主之相,追随于他只会让自己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可尽管如此,他依旧为梁王战至最后一滴血,至死不曾转投他人。
  梁王的这顿饭堪称一本万利,划算至极。
  而这顿饭,也出卖了石都在投靠梁王之前的境遇——要狼狈到怎样的程度,才会对一饭之恩忠心至此?
  大抵是老天都觉得前世的她死得着实惨烈,便让她重生在石都狼狈之际,当然,这时候的她也同样狼狈,甚至还不如石都,石都好歹是掌管十人盛军的什长,而她是朝廷重金悬赏的反贼之女,一个是官,一个是反贼,十个她绑在一起,也没有石都现在过得好,但问题不大,石都很快便会比她更狼狈。
  杨成周被劫持,严信震怒,不听石都辩解,便重打石都四十军棍。
  四十军棍下来,人不死也半残废,更别提好不容易从她与兰姨手中逃出生天的杨成周因被劫持一事恼羞成怒,再次把怒火发泄到石都身上,可怜石都的旧伤尚未养好,又被杨成周一顿折磨,费尽千辛万苦,才人不人鬼不鬼地逃了出来。
  乱世之中人命贱如草芥,奄奄一息的石都没有激起路人的同情,出行的梁王看到挣扎求生的石都,随手赏了一顿饭,这顿饭让石都活了下来,也为梁王日后的逐鹿中原添了一名虎将。
  相蕴和眸光轻转。
  ——梁王可以,她也可以!
  梁王嫉贤妒能,容不下功高震主的石都,可阿父阿娘容得下。
  整个天下都是阿父阿娘打下来的,他们根本不需要去担心武将是否战功赫赫威胁他们的帝位。
  莫说只是石都了,就连追得阿父如丧家之犬,让阿娘几次命悬一线的最强劲的对手商溯,阿父阿娘都动过招揽之心。
  当然,商溯一身反骨不称臣便是后面的事情了。
  商溯阿父阿娘都容得下,自然更容得下石都。
  而石都跟随阿父阿娘,也会有更好的前程——没有战将能拒绝明主。
  相蕴和心里盘算着,黑湛湛的眼睛看向咬牙切齿的杨成周。
  很好,蠢不可及的世家公子从不反省自己,哪怕自己被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子劫持,他也只会觉得是下面的人没有保护好他的原因,而不是因为他太过愚蠢。
  这样的蠢人不用白不用,只需要她放了他,他便会成为插向石都心口最为锋利的一把剑。
  是夜,相蕴和一时疏忽,杨成周挣脱绳索。
  兰月虽身受重伤,但其武力值依旧在纨绔子弟之上,杨成周偷袭不成反被刺了一剑,夺了一匹快马逃窜而去。
  “你们给我等着!我还会回来的!”
  杨成周纵马狂奔放狠话。
  那当然,你不仅会回来,还会给我送来一位虎将。
  相蕴和心道。
  杨成周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之中,兰月再也支撑不住,手中长剑落地。
  相蕴和眼疾手快,连忙去扶摇摇欲坠的兰月,这才没让她摔在地上。
  “兰姨,你撑着点。”
  相蕴和扶着兰月坐下,手脚麻利包扎着兰月崩开的伤口。
  “这里已经不安全了,咱们不能继续在这儿待。”
  歇了一会儿,兰月恢复几分精神,招呼相蕴和去牵马,“扶我上马,咱们得赶紧离开。”
  相蕴和点点头,牵来最后一匹马,扶着兰月上了马,自己略微收拾一下干粮与水壶,便与兰月一同离开。
  马背上的兰月极度虚弱,“沿途官道必被盛军布下天罗地网,咱们不能走官道,只能走小路去柳阳县。”
  “小路颠簸,兰姨,你的伤撑不住小道的。”
  相蕴和声音软糯,“兰姨,不如咱们先去济宁城歇歇脚吧,顺便给你抓些药。”
  到底还是孩子,这种情况下哪里还能顾得到伤?
  兰月摇头,“严信主力驻扎在济宁城,去济宁城是自投罗网。”
  “对呀,正是因为他的主力在济宁,所以咱们才更要去呀。”
  相蕴和笑眯眯,“他们肯定想不到,咱们居然敢去他的大本营。”
  上一世她被兰姨安置在地窖里,小小的她推不开兰姨盖在地窖上的木板,兰姨被杨成周折磨而死,而她也险些饿死在地窖里。
  逃荒的流民发现了地窖,以为地窖里有吃食,便打开地窖的木板,她这才得以重见天日。
  但地窖里没有东西可吃,饿狠了的流民便把主意打在她身上,若非她反应快及时逃命,只怕早就成了流民的盘中餐。
  兰姨残破不堪的尸首被盛军悬挂在城楼之上,她不忍兰姨死无全尸,便去济宁给兰姨收尸。
  到了济宁才发现,这里虽是盛军的大本营,但守备并不严密,大抵是觉得此地驻扎着三万兵马,周围流寇反贼不敢贸然来犯,所以才如此行事。
  她乔装打扮混进济宁,使了些手段让悬挂兰姨的绳索断掉,没了绳子的悬挂,兰姨的尸体摔在地上。 第6节   无人给反贼收尸,盛军便把兰姨的尸首丢在乱葬岗。
  她一路跟过去,在断尸残骸中把兰姨刨出来,尸体破碎不堪,她便以针线一点一点把兰姨缝起来,待勉强能看出人形的模样,才把兰姨小心翼翼安葬。
  在安葬兰姨的时候,她不止一次后悔,如果兰姨不曾把木板压得那么实,如果她从杨成周手里救出兰姨,如果她知道济宁县守备不严,如果她与兰姨藏身在济宁县,那么一切是否完全不同?
  兰姨不会惨死在杨成周刀下,她也不会颠沛流离死无葬身之地,只要找到阿父与阿娘,只要熬到他们登基为帝后,那么这泼天富贵便能落在她与兰姨身上,而不是阿父阿娘坐拥天下,她们成为乱世鬼。
  “一个法子用一次是出其不意,用两次便是蠢不可及。”
  兰月并不赞同相蕴和的提议,“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个法子我们已经用了一次,若再用第二次,便是自投罗网。”
  相蕴和童言无忌,“可是,杨成周有这么聪明吗?”
  “......”
  还真没有。
  这个蠢东西一门心思搞死石都,根本不会去想她们究竟会往哪走。
  至于杨成周的姑父严信,虽比杨成周有点脑子,但也不会多到哪去,没了石都这个为数不多有脑子的人,他就是无头的苍蝇,连抓她们都不知道从哪入手。
  朝中重要官职皆被世家大族所把持,可一旦秩序重建,天下改写,他们的贫瘠到令人发指的才干便会大白于天下,让庶人们再一次痛心疾首感慨——原来欺压他们数百年的高官权贵竟是这种货色。
  兰月当机立断,“听你的,咱们去济宁。”
  伤药已经用完了,干粮也要补充点,石都抓捕她们的政策是小道把守得格外严密,去小地方买伤药反而不安全,倒不如去济宁碰碰运气。
  去济宁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济宁是盛军在陈州的大本营,更是整个陈州消息最灵通的地方,相豫新败,二娘下落不明,兴许到了济宁城,还能打听到二娘的消息。
  兰月不再犹豫,带着相蕴和去往济宁城。
  在去往济宁城的路上经过一段山路——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命财!”
  扛着刀的劫匪领着四五个兄弟守在路口,专门对落单的行人下手。
  兰月与相蕴和对视一眼,随后目光在劫匪身上打转。
  恩,四五人里有个瘦高个,身形与兰月颇为相似,再看看腰间,还带着出入城的路引。
  ——这劫匪来得可太是时候了!
  “你们、你们别杀我们,我们有钱的。”
  相蕴和眨着眼睛,怯生生地说着话。
  熟悉的梅开二度。
  兰月心领神会。
  趁所有的人的注意力全被相蕴和手里的钱袋吸引,她飞来一剑直取劫匪项上人头。
  只有四五人的劫匪没什么战斗力,兰月撑着精神将人料理,但到底身受重伤,力气不足,最后一人提刀向她砍来。
  长剑即将落在她身上之际,那人的动作停止了,像是有些不敢相信,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腰间。
  一柄锋利的匕首自他腰间透出,源源不断的鲜血顺着匕首往下流,匕首的主人担心他死不了,甚至还在他体/内转着匕首,只是力气不太大,转得分外艰难。
  劫匪的眼睛瞪得像铜铃。
  方才病弱娇怯的小姑娘竟然比眼前的女人杀人更不眨眼!
  这么锋利的匕首,说捅人就捅人,会武的女人都没她这么干脆!
  劫匪难以置信。
  不是,他知道能在乱世里活下来的人多少有点看家本事,但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出手这么毒辣是不是过分了点?他们山寨的女娃娃也没这么狠厉啊!
  劫匪轰然倒地。
  劫匪死不瞑目。
  相蕴和从尸体上抽出匕首,反手握匕首,在他衣服上将血迹擦干,擦干血迹之后,轻车熟路把匕首放回贴身容易取的位置。
  “兰姨,你没事吧?”
  做完这一切的小姑娘从尸体上跳下来,笑眼弯弯看向兰月。
  兰月脸色有一瞬的扭曲。
  呃,怎么说呢,也不能说没有事吧,就是觉得这么软糯可爱的小姑娘杀人这般痛快这么毫不犹豫,心里多少有些膈应。当然,不是膈应小姑娘,而是膈应自己——都是她无用,看把孩子都逼得杀人不眨眼了!
  她还是个孩子啊!
  却已经能熟练杀人毁尸灭迹了!
  该死的乱世!
  兰月心疼得无以复加。
  伸手揉揉小姑娘的发,直夸小姑娘干得漂亮。
  兰月没时间矫情多心,扶着相蕴和的手在靠着树干坐下。
  兰月靠着树休息,相蕴和便去翻劫匪的行囊。
  稚气的小脸满是天真,手上的动作却不曾停,仿佛面前的尸体不是尸体,而是等着她去挖掘的宝藏。
  路引,银两,还有几个面饼子,一封来自附近山寨的信。
  原来劫匪是黑风寨的人,听闻盛军要剿匪,所以派他们几个下山打听消息,可惜几人下山之后正事没干,却干起了老本行,单看身上的衣服与行囊里的银子,便知他们没少抢劫路人。
  相蕴和甜甜一笑,心里有了主意。
  ——黑风寨应当缺个三当家,她与兰姨最为合适。
  当然,这是后话,现在最重要的是去济宁城买伤药,以及打听阿娘阿父的消息。
  相蕴和收好东西,开始乔装打扮。
  兰月扮成一个俊俏公子哥儿,相蕴和把衣服略改短点,扮成跟在公子哥身边的小厮。
  乔装打扮之后,主仆两人来到济宁县。
  乱世之中多流民,一个公子哥带着不知道从哪捡来的没有路引的小孩儿并没有引起守城士兵的怀疑,例行公事问了几句话,便放他们进城寻亲。
  城里的盘查虽不严密,但俩人还是留了心眼,没有刚进城便去抓药,而是在药房驿馆旁边探查几日后,确定没有盛军混迹路人之中等她们自投罗网之后,俩人才若无其事去抓药。
  抓药的时候也没有只抓伤药,而是先抓伤寒发热的药,后面才随口一提伤药。
  动荡不安的朝代,寻常百姓家都会未雨绸缪备些药,抓药时多抓一味伤药并不稀奇。
  药房的人虽被盛军叮嘱过,若遇到大量抓伤药的人一定要上报官府,但来人的伤药是顺带着抓的,一看便是为了远行做准备,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有把这件事上报官府。
  药已抓到,想要打听的消息却没甚进展,有人说相豫已死,有人说姜贞投了盛军,总之是众说纷纭,谣言漫天,听得兰月直叹气。
  相蕴和却没有兰月那么担心。
  阿娘阿父是问鼎帝位的人,才不会这般轻易死在乱世之中。
  只是上一世的她尚未找到父母便命丧黄泉,对于此时的父母究竟藏身在哪着实不清楚,唯一能确定的是阿娘的确被人所抓,阿父也灰头土脸过得颇为狼狈,两人再重逢已是数年后,蛰伏数年之久的两人以摧枯拉朽之势一统天下。
  ——恩,只要她与兰姨活到那个时候,这泼天富贵便能落在她们身上啦!
  相蕴和软着声音安慰兰月。
  兰月看着天真稚嫩不知愁的小姑娘,心里直犯愁。
  到底是个孩子呢,还不知道死亡的可怕。
  罢了,若是二娘与相豫果真死了,她便将小姑娘抚养长大便是。
  二娘一家对她有养育之恩,如今也到了她该报恩的时间。
  思及此处,兰月不再发愁。
  最坏的结果都能接受,那么便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怕在城里遇到老熟人杨成周,俩人备足了伤药与干粮,便原路返回出城。
  哪曾想冤家路窄,刚出城没多久,还是让她们遇到了杨成周。
  以愚蠢闻名的纨绔子弟领扈从纵马狂奔,一路撞倒行人无数。
  毕竟是郡守的外甥,无人敢上前阻拦,哪怕路上行人受伤颇重,哪怕他马后还拖着一个人,那人浑身是血奄奄一息,庶人们也只能感慨一句当真倒霉。
  怕杨成周认出自己,兰月连忙控马躲避。
  但被她抱在怀里的小姑娘却并无胆怯之色,一双眼睛黑湛湛,看向扈从无数的杨成周,一开口便惊得她差点没把小姑娘摔下马——
  “兰姨,你想报仇嘛?”
  小姑娘声音软糯糯。
  “......”
  不是,咱们一残一小,拿什么去跟单扈从便有二三十人的杨成周去报仇?
  拿头报仇吗?
  简直是天方夜谭!
  第4章 第
  兰月默默把小姑娘往自己怀里塞了塞。
  ——胆大是好事,但也不能无脑胆大不是?
  第一次能劫持杨成周,是因为杨成周不曾防备,本人纨绔又脓包,所以能被她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第二次能杀劫匪,是因为劫匪的战斗力着实不强,且又轻敌,所以才会被她们轻而易举了结性命。
  但现在,杨成周身边是训练有素的扈从,不是没有法的劫匪,而第一次的上当受骗更会让他看到她们便打起十二分的警惕,这种情况下,再去寻他的麻烦是自寻死路。
  到底还是个孩子,心里藏不住事,看见折磨过她的杨成周,便想冲上去报仇。
  “别瞎说,兰姨还想多活两年。”
  兰月搓着小姑娘的发。
  “哦。” 第7节   小姑娘软软应了一声。
  兰月抱着小姑娘,躲在人群后。
  纨绔子弟拖人拖得正开心,不曾留意周围的路人。
  但只在城里拖人玩哪能玩得自在?在城里拖了一会儿后,他纵马闯出城门,一路往城外更宽阔的官道而去。
  杨成周一行人走远了,周围人才敢议论纷纷——
  “作孽啊!”
  “好好的一个人,硬生生被他折磨死!”
  “被他拖着的那人是谁?怎得罪了这尊神?”
  “听说是个叫石都的,没能保护好他,这才被他抓走泄愤。”
  “石都?那可是位能干的军爷。”
  “谁说不是呢?”
  “但再能干又有什么用?”
  “得罪了杨成周,任他是神仙在世也活不成。”
  兰月心情有些复杂。
  没了石都的追捕,她与小阿和便安全了许多。
  可石都被杨成周如此丧心病狂报复,她心里又有些过意不去,那是个一心为盛军打算的儿郎,不应该落到这副田地。
  “兰姨,没有咱们,石都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察觉到她情绪的异样,相蕴和软糯开口。
  杨成周本就是吃喝玩乐的纨绔,若没有严信做靠山,他便什么都不是。
  这种情况下,遇到除了出身不如自己剩下样样比自己强的石都时,嫉贤妒能便到达了顶峰,石都有功是他的,石都有错便照死里打,一个卑贱如泥的庶人罢了,打死了,再让姑丈挑好的伺候他。
  上一世的石都虽没有经历兰姨的刻意挑拨,但追捕她失败的杨成周依旧把火撒在石都身上,石都是人而非石头,怒到极致便与杨成周争辩起来,这下捅了马蜂窝,杨成周当即让人把石都拿下,自己亲自监督,打了几十军棍。
  打完军棍仍不解气,便绑了石都的手把人绑在马后去拖行——一如方才的模样。
  相蕴和不足为奇,“杨成周本就瞧不上庶人,没有咱们这件事,也会有其他的事情让他迁怒石都。”
  “兰姨若果真觉得石都冤枉,不如从杨成周手里救了他。”
  相蕴和看向兰月,“此人武功颇高,若有他相护,咱们以后的路会更加安全。”
  “......”
  你可真敢想。
  现在救人与凑上去让杨成周抹脖子有什么区别?
  兰月再一次惊叹相蕴和的想法,然后毫不犹豫拒绝她的提议,“不可。”
  “我的任务是保护好你,其他人的生死与我何干?”
  莫说只是一个石都,哪怕十个石都不会让她眨一下眼睛。
  “好吧。”
  相蕴和声音软软,对兰月的见死不救接受良好。
  兰姨从不是热心肠的人,她若同意了她的提议,那才是怪事。
  救石都的事情不着急,再往前走几步,再看看石都的处境,兰姨就会同意啦。
  “兰姨,咱们走小道吧,走官道容易遇到杨成周。”
  相蕴和笑眯眯道。
  兰月颔首。
  ——小姑娘越来越聪明了,连这种细枝末节都能考虑到。
  兰月捡了条小道走。
  可尽管如此,她们还是遇到了杨成周,纨绔子弟显然是骑马骑得累了,此时正坐在树下休息,周围扈从殷勤奉茶递果子,生怕伺候不好这位公子爷落个石都的下场。
  而被杨成周拖行一路的石都,此时已奄奄一息,半死不活趴在地上,远远看去像是一具死尸。
  兰月眼皮微抬。
  杨成周着实是头畜生。
  石都对他忠心耿耿,还多次开口提醒,让他小心她们,可尽管如此,他还是把自己被劫持的事情算在石都头上,这样虐杀一个忠心不二的下属。
  兰月眯了眯眼。
  杨成周在树荫下休息,怕他发觉自己,兰月不敢再走,轻手轻脚牵着马,躲在杨成周看不见的土堆后。
  “去看看那小子死了没。”
  杨成周吃着茶,吩咐左右扈从。
  一人应诺而去。
  那人走到石都面前,将趴在地上的石都翻了个面,伸手探了探他鼻息,出气多,进气少,怕是熬不过今天晚上。
  跟随杨成周多年,扈从看惯了太多的被杨成周害死的人,对濒死的石都没有太多的惋惜,只抬头向杨成周道,“校尉,他怕是活不成了,出气多进气少。”
  杨成周有些扫兴,“这么容易便死了?真是便宜他了。”
  “到底是校尉心善,愿意给他一个痛快。”
  扈从讨好笑道,“若是换成其他人,定是要将他大卸八块的。”
  “谁说本校尉心善了?”
  杨成周声音懒洋洋,“趁他还有一口气,将他剁碎了扔山里喂狼。”
  “本校尉可不是什么大度的人,能给他留个全尸。”
  “......”
  这可真是这位纨绔能做出来的事情。
  又一次领教杨成周的狠辣,扈从不敢再多嘴,忙一叠声应下,“喏,属下这就去办。”
  兰月不悦皱眉。
  到底曾为杨成周出生入死过,哪怕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更别提石都本就是个人才,若没有石都在杨成周身边,杨成周根本不可能发现她的踪迹,石都如此能干又如此忠心,杨成周怎能这般折辱于他?
  ——士可杀不可辱的话,在权贵面前不过一纸空谈。
  庶人的命不是命,而是可以被他们肆意凌辱戕害的蝼蚁。
  兰月眯了眯眼。
  她不喜欢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
  扈从提着刀走近石都。
  兰月无声叹息,伸手遮住相蕴和的眼。
  阿和只是一个孩子,这样血腥的场面还是不看为好。
  相蕴和大睁着眼,透过指缝看向不远处的石都。
  扪心自问,她其实挺好奇石都是如何从杨成周手里逃掉的。
  扈从拔刀,刀锋冲石都胳膊而来。
  奄奄一息的男人陡然睁眼,单手夺刀,一击毙命。
  扈从尚未来得及惊讶,项上人头已骨碌碌滚到杨成周面前,鲜血喷了满地。
  大睁着的眼睛仿佛死不瞑目,兀自看着手里拿着茶盏正吃茶的杨成周,杨成周吓得一哆嗦,手里的茶盏瞬间摔在地上。
  “他居然还活着!”
  杨成周大叫,“快,给我杀了他!”
  几乎是规避风险的本能,他抓起一个扈从挡在面前,另一只手哆哆嗦嗦指着仿佛从地狱爬出来的石都。
  周围扈从这才反应过来,立刻一拥而上。
  相蕴和张了张嘴。
  不愧是名镇一方的悍将,这种情况下都能杀人夺刀。
  名镇一方的悍将也怕双拳难抵四脚,更别提此时的他已是强弩之末,与杨成周的扈从纠缠下去只会是死路一条,于是干脆利落飞身上马,直奔崎岖难行的山路而去。
  ——官道易行,身受重伤的他很容易被杨成周的人追上。
  但山路就不一样了,附近的山贼颇为嚣张,杨成周未必有胆量追上来。
  果不其然,扈从们没追几步,便被杨成周不耐烦制止,“都给我滚回来!”
  “你们都去追他了,谁来保护本校尉?”
  扈从们连忙回来,围在杨成周身边。
  “校尉,咱们现在去哪?”
  一个扈从壮着胆子道。
  “还能去哪?打道回府。”
  被石都扫了兴,杨成周烦不胜烦。
  石都那小子伤的重,哪怕没有遇到劫匪与野兽,凭他身上的伤也活不了几天,他没必要大张旗鼓去搜捕一具尸首。
  杨成周道,“相蕴和那小丫头丢了,石都又跑了,若不听从姑丈的话立些军功,只怕姑母又要念叨我。”
  扈从连连称是,“校尉英明神武,所向披靡,只要您的旗帜打出来,必能把黑风寨的劫匪吓得望风而降。”
  “哼,少拍马屁。”
  虽被哄得心情好了些,但杨成周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黑风寨劫匪众多,咱们少说也要领两千人才能将他们剿灭。”
  两千对一百,怎么算都是他赢。
  “两千怎么够?得三千。” 第8节   众扈从哄着杨成周,吹吹捧捧回济宁城,“只需校尉一声令下,属下便随校尉上山剿匪,让为祸一方的劫匪彻底消失。”
  一行人的声音越来越远,等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小道,兰月才从山堆堆后面走出来。
  相蕴和没时间感叹石都下场惨烈,第一时间从马背上滑下来,去翻扈从的尸首。
  ——她虽爱才,但也得自己活着才有能去爱才。
  死的人显然是个颇受杨成周喜欢的扈从,钱袋里足足有七八两赏银,再加上杨成周随手赏的其他小东西能拿去当了换钱,加在一起少说有十两银子。
  相蕴和眼前一亮。
  “兰姨,咱们有钱啦!”
  小姑娘把钱举得高高的,“算上咱们花剩下的二两银子,咱们现在有十二两!”
  十二两银子,足够一家五口花上一年之久。
  虽说如今世道乱,米面粮油上涨得厉害,但十二两银子对普通人家来讲依旧是一笔巨款,花上三两个月不成问题。
  “……”
  小姑娘笑眯眯翻尸首的画面怎么这么有违和感呢?
  行吧,看在银子的面子上,小姑娘做得很好。
  兰月丝毫不矫情,直夸小姑娘真棒。
  但当视线落在被石都单手斩杀的尸体,她不由得叹了口气。
  “石都的确是个人才。”
  兰月道,“若能被二娘所用,对二娘来讲不异于如虎添翼。”
  相蕴和眨了下眼,“既如此,咱们便替阿娘招揽了他。”
  “他伤得很重,走不远的。”
  兰月有些意动,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太过危险,“但若再往前走,便是黑风寨的地界。”
  “我们刚杀了他们的人,被他们抓住必是死路一条。”
  “哦,对哦。”
  相蕴和乖巧点头,“我们杀了劫匪,石都杀了杨成周的扈从,这么多的尸体在这儿,肯定会被山贼发现的。”
  兰月眼皮轻轻一跳。
  劫匪,扈从,六七具尸体?
  相蕴和继续道,“咱们是得避着点黑风寨的山贼。”
  “杨成周都要去剿匪了,咱们不能被他们波及。”
  “!!!”
  怎么能避着呢?这分明是她们短期的一个根据地!
  有劫匪的尸体,也有扈从的尸体,所以劫匪是在打探消息的时候被扈从所杀,与她们没有任何关系。
  而扈从的尸体也验证了一件事,他们明面是纨绔子弟拖人取乐,但真正目的是打探黑风寨的消息,他们要剿匪。
  黑风寨能打家劫舍,可遇到大盛的正规军,便只有死路一条。
  更别提杨成周为了万无一失,剿百余人的匪便带两三千的人马,足以把整个黑风寨一锅端。
  没有土匪的黑风寨是天然的庇护所,而刚被盛军剿匪的黑风寨也不会有土匪再来占山为王,这种情况下,她们在里面藏上一年半载都不会被人发现。
  当然,若是运气足够好,她们还能在路上捡到半死不活的石都,男人的爆发力惊人,想来恢复能力也不差,略微救一救,兴许还能得一个免费的苦劳力,日后为二娘的逐鹿中原大业添砖加瓦。
  至于被她们所救石都会不会恩将仇报捉了她们去找杨成周邀功,她觉得石都但凡有点脑子都不会干出这种蠢事。
  ——石都是有气节之人,绝不会吃将自己碎尸万段的回头草。
  兰月越想越觉得可行。
  一语惊醒梦中人,兰月伸手揉了揉相蕴和的发,“阿和,谢谢你,兰姨知道怎么做了。”
  相蕴和甜甜一笑。
  倒不是故意瞒着兰姨她重生之事,而是这件事太过耸人听闻,兰姨又是不信鬼神之人,纵然她与兰姨说了,兰姨也只会说她这几日吓得狠了,才会梦到些虚无缥缈之事。
  按照她前世的说法,兰姨已是一具尸体,可兰姨不仅没死,还活得好好的,可见前世之事虚无缥缈,做不得真。
  兰姨不会信她的话,她不必浪费口舌自证前世,她最应该做的是引导兰姨规避风险,熬过这段堪称绞肉场的大争之世。
  兰姨虽在有些事情上不够敏锐,但也是个聪明女子,她略微暗示,便能顺着她的思路往前走,这种情况下,与兰姨说前世之事已没有任何意义。
  等她找到了阿娘与阿父,再将前世的事情和盘托出。
  以他们的敏锐与胸襟,必能认识到这些事情的重要性,在一统天下的路上少走很多弯路。
  相蕴和半字不提前世之事,只笑着道,“兰姨咱们去哪呀?”
  “咱们去找石都。”
  兰月看向石都逃命的方向,“如果运气好,咱们能给你阿娘添一名虎将。”
  相蕴和声音软软,“好,我都听兰姨的。”
  两人重新上路。
  山路并不好走,尤其在夜色渐深而月色稀薄的时候。
  两人艰难催马走山路。
  一边走,一边还要注意盘查周围——找石都才是她们走这条路的原因。
  走到不知多久,她们终于有了发现,一匹马低着头嚼着丛林中的枯草,而战马的不远处,是一具看上去已没有生息的男人。
  石都强撑着精神夺刀杀人已一种奇迹,纵马逃命的他再也支撑不住,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相蕴和大喜。
  不好意思哈梁王,你的马前卒现在是我麾下的战将啦!
  ——我凭本事捡到的人当然是我的啦!
  第5章 第
  “兰姨,他在那!”
  相蕴和抬手指向不辨生死的石都。
  兰月颔首,“咱们过去瞧瞧。”
  兰月驱马走到石都面前。
  相蕴和从马背上滑下去,伸手探了下石都的鼻息。
  虽微弱,但还有呼吸,不愧是日后威震四方的虎将,这种情况下都还活着。
  “他还活着,还有气。”
  相蕴和抬头向兰月道。
  兰月却没有相蕴和这么乐观,瞧了瞧烂泥似的男人,再瞧瞧他身上的血迹斑斑,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
  ——石都比她想象中伤得更重。
  几十军棍挨下来,人不死也是半残废,更别提这几日水米未进,整日被杨成周拖行,浑身的骨头不知碎了多少,身上更无一块好皮肉,这样命悬一线的石都,她们未必能救得下来。
  能给二娘添一名虎将当然是好事,但这要建立在她们有自保能力的情况下。
  兰月有些犹豫,“阿和,咱们的伤药还有多少?”
  “恩,大概够兰姨用十日。”
  相蕴和算了一下,“兰姨,你是担心救不活他嘛?”
  兰月微颔首,“伤药来之不易,若尽数用在他身上,只怕我们没得用。”
  更别提能不能救活他还是一个未知数。
  相蕴和眨了下眼。
  她知道兰月在担心什么,但她不想这么轻易放弃。
  前世的石都在没有她们的帮助下都活了下来,说明这个地方是有伤药的,否则一个残废的人是活不下来的。
  ——更别提石都极有可能知道她父母的消息,单为这一点,她也要救石都性命。
  一只手拽住了她衣袖,轻轻摇了摇。
  “我.......我知道哪有伤药。”
  男人沙哑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救、救我。”
  相蕴和眼皮轻轻一跳。
  ——她果然没有猜错,这里是有伤药的,而伤势颇重的石都逃命也不是全无法,正是因为知道这里有伤药,所以他才走了这么一条路。
  相蕴和转身,“伤药在哪?”
  男人似乎怕自己给出的筹码不够重,他努力抓着相蕴和衣袖,断断续续道,“我、我还知道你父母的下落。”
  “他们在哪?”
  相蕴和呼吸一紧,抓住石都的手。
  但男人已是强弩之末,方才的那两句话耗尽了他所有力气,她刚转过身,吃力扯着她衣袖的手便无力地垂了下去,满是血污的脸上双眼紧闭着,仿佛已经咽气。
  “......”
  不是,你怎么在这种紧要关头昏迷了?你好歹把我父母消息告诉我再昏迷啊!
  相蕴和欲哭无泪。
  “他竟然知道二娘的消息?”
  兰月皱眉沉思,“济宁城乃整个陈州消息最为灵通之地,石都又久在杨成周身边伺候,知道的事情应当比外面人多。”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他骗咱们救他的说辞。” 第9节   兰月眼睛轻眯,“罢了,咱们先救他。”
  “给他用一日的伤药,若他明日不曾醒来,告知我们山上的伤药究竟在哪,我们再把他就地掩埋。”
  “好!”
  相蕴和一口应下,“兰姨真善良!”
  傻姑娘,把人就地活埋还善良?
  兰月忍俊不禁。
  在天下不曾大乱之前,农闲世间的村民们时常上山打猎,猎来的东西或在集市上换钱,或给家里开个小灶。
  如今战乱四起,山中多山贼劫匪,村民们便不大敢来山中打猎,那些供他们打猎时暂时休息的山洞,便就此闲置下来。
  相蕴和找了个离得近的山洞,把里面略微收拾了一下,抱些枯草铺在地上,弄出一片能躺着休息的地方。
  ——兰姨与石都都伤得极重,不能让他们躺在冰冷的石面上。
  弄好了简易的床榻,她把两匹马牵到山洞旁,然后扶着兰月,将兰月搀进山洞里。
  身/下是厚厚的枯草,虽不比床榻,但也颇为舒适,兰月忍不住笑了一下,看向相蕴和的视线里满是欣慰。
  “你倒细心。”
  兰月道。
  相蕴和声音甜甜,“你伤得太重,不能再过了湿气。”
  安置完兰月,相蕴和原路返回。
  兰月身上的伤不比石都轻多少,救石都的重任只能落在她身上,她找到昏迷中的石都,架起男人的胳膊,把人往山洞拖。
  对于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来讲,这无疑是一个艰巨的任务,更别提石都浑身的骨头不知道碎了多少,皮肉更是惨不忍睹,她一边拖,一边还得注意他的伤势,尽量不要把他磕着碰着。
  “你怎么这么重啊?”
  相蕴和累得气喘吁吁。
  咬着牙拖了好一会儿,其距离不过才拖走半丈,按照这个速度,她得半个时辰才能把石都拖回山洞。
  “......”
  要命,救人原来是个力气活orz
  可救石都便是找父母,再怎么累也得救。
  相蕴和歇了一会儿,把衣袖扎起来,继续拖昏迷不醒的男人。
  大抵是身上着实痛得厉害,相蕴和拖着石都没走几步路,便瞧见男人手指仿佛动了动,半昏迷不昏迷间,男人开始无意识地配合她移动。
  “......”
  大兄弟,你求生意识还挺强的。
  是怕我弄不动你把你丢在这儿不管,所以才配合我的吗?
  相蕴和肃然起敬。
  怪不得是伤成这样还能活下来的人,这种求生意识堪称万里无一,她满打满算只遇到俩,一个是石都,另一个是上一世的自己。
  相蕴和颇为感慨。
  石都能配合着她移动,让她拖他回山洞的时间比她预计的少了很多。
  只是毕竟是成年男人,身材还颇为魁梧,哪怕能配合她,她还是异常吃力才把人拖回去。
  好不容易把人弄回山洞,她却不敢去休息,毕竟是野兽众多的山里,单是烧着火还不够,得在外面布些陷阱,才能抵御那些闻着血味过来的野兽。
  阿娘留给她的匕首很锋利,上可抹人脖子,下可将树枝削得尖尖的,既能防御野兽,又能捕获野兽,堪称居家旅行必备。
  她把尖树枝倒插在洞口周围,插得密密麻麻,不留半点空隙。
  插完树枝,她在树枝旁摆上一些吃食当诱饵,如果运气好的话,这两天的饭都会有着落。
  弄完这一切,她拍拍身上的土,转身回山洞。
  “喝口水润润喉咙。”
  兰月见她回来,用没有受伤的手递来水壶。
  相蕴和接过水壶,小口喝了一口水。
  身边有着两个重伤之人,在没有找到新的水资源之前,她着实不敢大口喝水。
  喝完水,靠在石壁上休息一会儿,她感觉的力气恢复了几分,便找出从山贼身上顺过来的小锅,拿着水壶往里面兑了水,架在篝火上烧水。
  当初给兰姨包扎的时候环境太过苛刻,没有开水去清洗,直接导致兰姨的伤口现在都很难好,如今有了条件,便不能再跟之前一样仓促,用开水仔细清理完石都的伤口才能上药,这样才能把上药的作用发挥到最大。
  锅里烧着水,相蕴和去扒石都的衣服。
  男人伤得太重,衣服粘着血水与泥土贴在肌肤上,怎么看怎么惨烈。
  相蕴和眉头微蹙。
  杨成周着实不是人!
  要杀便杀,这么折磨人做什么?
  对兰姨如此,对跟随自己多年的下属也是如此,良心这种东西在他身上看不到半点痕迹。
  “放那吧,一会儿我来。”
  兰月以为小姑娘受不住血腥,开口说道。
  “没关系的,兰姨,我可以的。”
  相蕴和回神。
  倒不是害怕血腥,而是心里盘算着怎么弄死杨成周。
  杨成周如此折辱兰姨,她怎会留杨成周性命?
  故意放他走虽有让他不用石都之意,但更重要的是只要有石都在,杨成周的项上人头便是她的囊中之物。
  ——百步穿杨的箭术,足以在密林之中取杨成周性命。
  水烧开了,相蕴和先给兰月倒了些,让她就着开水吃些干粮,俩人吃完饭,相蕴和开始处理石都身上的伤。
  她撕下半块棉布,轻手轻脚清洗着石都身上的血污。
  男人已陷入昏迷之中,此时感觉不到疼痛,偶尔会发出几句无意识的呻/吟,那是相蕴和在将嵌在他皮肉里的砂砾挑出。
  处理这样的伤势是个细致活儿,做累了,相蕴和便靠着石壁休息一会儿,待恢复几分精神,再去处理石都的伤势。
  当东方亮起鱼肚白,她才将石都身上的伤清理完。
  清理完之后,便是上药与缝针——男人身上有好几处大伤口,不缝针根本不行。
  小伤口上了药包扎好,相蕴和穿针引线,开始缝深可见骨的皮肉。
  “唔——”
  昏迷中的男人闷哼一声。
  相蕴和头也不抬,“没麻药,你忍着点。”
  石都没答话,大概是晕了过去。
  这样正好,昏迷中的人更容易下手,不会让她有会不会弄疼他的心理负担。
  当然,这种心理负担并不重,命都快没了,疼不疼的根本不重要。
  ——如果让石都来选,以他顽强的求生意志,他宁愿疼死也不愿病死。
  相蕴和继续缝针。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将裂开的皮肉全部缝好,做完这一切的她长舒一口气,抬手擦了把额头上的细汗。
  一双虚弱的眸子半睁不睁看着她。
  眸子旁边全是细密的汗,那是疼到极致的冷汗,水似的打湿了周围鬓发。
  “?”
  “......”
  懂了,这人早就醒了,怕打扰她缝针,所以一直忍着没吭声。
  ......狼灭啊!
  这比刮骨疗伤的关公还能忍呢!
  相蕴和仿佛看到关公在世。
  ——低配倒霉版的关公。
  刚出道被迫卖豆粉的关二爷虽不如中后期的大放异彩,但也没有倒霉狼狈到被打军棍被人拴在马后面拖行,像石都这么惨的,翻遍史书都找不出几个。
  “你醒了?”
  相蕴和收起血淋漓的针线,“要不要喝水?”
  说话间,拿起昨夜灌了开水的水壶。
  石都嘴唇动了动,似乎要道谢,她点头说不谢,把水壶送到石都嘴边。
  男人小口小口喝着水。
  喝了两三口之后,便不再喝,摇摇头,示意相蕴和放下水壶。
  相蕴和眉头微动,心道这人比杨成周有良心多了。
  失血过多的人会极为口渴,这三两口水连给石都润喉咙都不够,他不再喝,是因为三人一共只有两壶水,他若喝完了,她与兰姨便没水喝。
  ——是个知恩图报又细心的性子,怪不得日后能成为名镇一方的悍将。
  “你还不算太坏。”
  相蕴和收起水壶。
  石都艰难出声,“多、多谢女郎不、不计前嫌,救......救我性命。”
  相蕴和莞尔。
  如果不是身上着实不能动,她觉得此时的石都还想给她磕上几个头。 第10节   “你太客气啦。”
  相蕴和梨涡浅浅,“我又不是杨成周,有折磨人的爱好,我不过是做了一个普通人都会做的事情罢了。”
  石都哑然失笑。
  普通人都会做的事情?
  不是的。
  天下大乱,白骨累累,普通人不会对路边挣扎求生的人伸出援助之手。
  他们见了太多太多的死人,多一个少一个不会让他们有任何情绪波动。
  更别提在自己身边有伤患,而这个伤患身上的伤全是败他所赐的情况下,不提剑杀了他,已是她格外善良,至于在自己伤药不多的情况下好救他,这简直与佛祖割肉喂鹰没什么区别。
  多么善良的一个小姑娘。
  他的眼睛究竟瞎到何种程度,才会在她劫持杨成周的时候怀疑她心思深沉?
  那是杨成周蠢得无可救药,不是她扮猪吃老虎故意算计。
  石都又羞愧,又自责,百感交集下,恨不得掐死曾经怀疑过相蕴和的自己。
  “救、救命之恩,无......无以为报。”
  石都艰难说道,“日、日后——”
  相蕴和弯眼一笑。
  ——她要的就是这效果。
  相蕴和笑眯眯打断石都的话,“好啦好啦,我救你又不是图你的报恩的,你不必指天发誓非要报答我。”
  “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养伤。”
  “等你养好了伤,再说报答我的事情。”
  一边说,一边掖了掖盖在石都身上的从扈从身上扒下来的衣服,山上昼夜温差大,重伤之人不能着凉。
  石都感动得眼泪汪汪。
  世上居然会有这么善良的小姑娘。
  相豫上辈子肯定什么都没做,净忙着积德了,要不然怎会生出比神佛更悲悯温柔的小女郎?
  比神佛更悲悯温柔的小女郎在琢磨着套话害人——
  石都对她感激涕零,这个时候无论她问什么,石都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父母的消息唾手可得。
  至于折辱过兰姨的杨成周,那便更简单了,战场上刀剑无眼,杨成周一不小心死在剿匪路上这种事情不过分吧?
  第6章 第
  相蕴和觉得不过分。
  不仅不过分,还觉得十分合适,大争之世,每日战死之人不计其数,凭什么这里面只有平民百姓,却没有杨成周严信这种达官显贵?
  应当是有的。
  如果没有,她会让他们有。
  这个世道有太多的不公平,有人生而尊贵,有人生而卑贱。有人俯视众生高高在上,有人一生为奴为婢卑贱如泥,可当死亡来临,这些高低贵贱便没有任何意义——在死亡面前,应当众生平等。
  而不是庶人为了贵人的军功冲锋陷阵,贵人们一边吃茶一边将功劳尽揽其身。
  她不喜欢这样。
  不喜欢的东西,便努力去改变,既然重活一世,便不能辜负这机遇。
  比如说,她现在便想要让杨成周死,死在她自己手里——她想为前世的兰姨报仇。
  当然,在这儿之前,她得先把石都照顾好。
  兰姨习的是杀人的剑术,于百米开外取人性命的箭术却不擅长,能在密林之中便取杨成周项上人头的,还得看未来有箭无虚发之称的石大将军。
  石都伤得重,说话极为艰难,她便也不着急问石都问题。
  石都已被她救下,问到阿娘与阿父的下落不过是时间问题,眼下把人照顾好,才能让这位知恩图报的悍将对她更加死心塌地。
  相蕴和小口小口喂石都吃着饭。
  这人浑身上下没几块好肉,上完药,吃完饭,便沉沉睡去,若不是探他鼻息,还以为他现在已是死人一个。
  ——能在杨成周手底下保住命着实不易。
  相蕴和感慨不已。
  还是阿父阿娘好,宽以待人,豁达宽厚,别说对自己人了,就连对对手也极为尊重,不管是石都,还是阿父阿娘未来最强劲的对手商溯,他们都给予他们极大的尊重与体面,堪称一代明君典范。
  而此时被相蕴和誉为明君典范的姜贞,彼时正在被盛军押解,送往京都。
  “你这个蠢女人,救我这个老太婆干什么?”
  相老夫人絮絮叨叨,“现在好了,咱们一块被抓了,一家人整整齐齐,谁都跑不掉。”
  “你平时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开始糊涂了?”
  “你要是逃走了,咱们还有希望,你跟我一块被抓,连个给相豫通风报信的人都没了!”
  姜贞烦不胜烦,“闭嘴!”
  “我不闭嘴!”
  相老夫人越想越气,“相豫那小王八蛋只把你当成宝,老娘没了就没了,他装装孝子哭一哭就过去了,可你要是出了事,他不得跟盛军去拼命?”
  “他那三瓜俩枣的兵哪什么跟盛军去拼?”
  “还不是同归于尽把家底都赔完!”
  “可怜我担惊受怕这么多年,就盼着他干出一番事业,让我跟着享享清福,结果现在倒好,因为你这个蠢女人什么都没了!”
  相老夫人悲从中来,“我的清福没了,我的什么都没了!”
  “你的命也快没了。”
  姜贞冷声补上一句话。
  “......”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相老夫人气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气我?”
  “我看我这把老骨头还没被盛军砍头,就看被你气死!”
  相老夫人越说越激动,被盛军一窝端的众人连忙劝解,“老夫人,您这是什么话?”
  “嫂子又聪明又能干,大哥娶了她,是大哥几世修来的好福气。”
  “要是没嫂子在身边出谋划策,大哥哪有现在的威风?”
  另一人道,“老夫人,您就少说几句吧。”
  个个都夸姜贞的好,个个对姜贞出口便噎相老夫人的事情绝口不提。
  ——姜贞是个刚烈性子,孝顺两字用在她身上着实不合适。
  “你们都闭嘴!”
  相老夫人舌战群儒,泼辣不减当年,“你们有劝我的功夫,还不如想想怎么出去?”
  咔嚓一声轻响,从牢笼外面锁着的锁链被姜贞解开。
  夜深人静,押解他们的盛军呼呼大睡,无人发现锁链被解开。
  “出去吗?”
  姜贞回头问相老夫人。
  “......”
  好的,她收回刚才的话。
  她的好大儿能娶到姜贞的确是好大儿几世修来的福气。
  “出去!”
  相老夫人喜极而涕,“快,快出去,咱们去找小阿和!”
  她那娇娇弱弱的小孙女哟,如何能在如狼似虎的盛军的追捕中活下来?她得快点找到她,免得她被人欺负了去!
  ·
  相蕴和舒服地打了个饱嗝。
  刚给石都上完药,石都便昏睡过去,兰姨没什么胃口,一大块面饼子,大部分进了她的肚子里。
  吃得有点撑,相蕴和揉了揉小肚子。
  这样不行,得运动运动。
  她这身子骨弱得很,撑着饿着都容易出毛病。
  相蕴和简单收拾了山洞。
  收拾完山洞之后,又去看扎满尖树枝的陷阱。
  这几日的运气不大好,树枝扎了好几日,至今没有猎物送上门。
  ——看来需要把这个陷阱改进一下。
  相蕴和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心里有了主意。
  她抽出匕首,又寻些树枝,重新削得尖尖的,再变改变陷阱的布局。
  至于放在陷阱里的诱饵,也被她重新分配,不再放在同一个地方,而是点缀在陷阱的不同位置,打眼一瞧,比刚才的陷阱少了些精心布置的味道。
  嗯,这样应该就没问题了。
  ——若再没有猎物上门,便不是她陷阱的问题,而是猎物的问题了。
  相蕴和信心满满,拍拍身上的土,收好匕首,回到山洞。 第11节   看到小姑娘这般懂事,兰月叹了口气。
  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更别提阿和还是乱世中的反贼之女。
  在她的父亲没有一统天下之前,她注定颠沛流离,东躲西藏,活得像是阴沟里的老鼠,明明不过八/九岁,却已能熟练地救人狩猎,懂事得让人心疼。
  兰月闭了闭眼。
  她得快点好起来,不能让这么一个小姑娘来照顾自己。
  熬了一整夜,又去重新布置了陷阱,相蕴和又累又困,回到山洞,便忍不住打起瞌睡来。
  “兰姨,你守半刻钟,我眯一会儿。”
  临睡觉前,相蕴和不忘向兰月道。
  这里是山上,不仅有豺狼虎豹,还有山贼劫匪,环境如此恶劣的情况下,必须有一个人时刻警惕着。
  兰月心疼,“快睡吧,这里有我看着呢。”
  相蕴和这才放心去睡觉。
  累得太很,相蕴和这一睡,便睡到金乌西坠,霞光满天。
  绚烂的晚霞透过枝叶铺进山洞,将山洞里的一切描绘成深深浅浅的红,相蕴和揉了下眼,觉得这个颜色莫名好看。
  ——就有点像鲜血的颜色。
  但她活了两辈子,见鲜血尸骸如家常便饭,便也不甚在意,舒服地伸了个懒腰,笑眯眯问兰月,“兰姨,你怎么不喊我?我睡了好久。”
  “你这么小,这几日又这么辛苦,应当多睡一会儿。”
  兰月一脸慈爱。
  “那可不成,我若睡太久,咱们三个就都没饭吃啦。”
  相蕴和整理着衣服,站起身来。
  陷阱已重新布置,又隔了一整天,这会儿应该会有猎物送上门吧?
  思及此处,她抬头看向自己布置的陷阱。
  陷阱仍是他布置好的模样,与之前没有任何区别,莫说猎物了,连树叶都不曾多几片。
  “......”
  她的运气要不要这么差?
  两天了,整整两天了!
  她居然连只野鸡都没猎到!
  “别看你的陷阱了。”
  身后响起兰姨的声音。“天下大乱,民不聊生,纵然山上有猎物,也被山上的劫匪抢了吃,哪里还轮得到咱们来捡漏?”
  “可是你伤的这么重,只吃面饼是不够的,得给你弄些肉补补身体。”
  相蕴和委屈巴巴。
  兰月扑哧一笑,“放心,咱们有肉吃。”
  “咦?”
  相蕴和惊讶出声,“在哪?怎么猎到的?”
  兰月抬手一指,“喏,在那。”
  相蕴和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石都的方向,男人身上的骨头不知道碎了多少,被她包得像粽子,唯有几根手指与眼睛露在外面,能勉强活动着,他用自己勉强的手指,指向离自己不远的五彩斑斓的蛇。
  相蕴和心头一惊,几乎是人类遇到危险的本能,她抬手拔出随身携带的匕首。
  ——这条蛇有毒!而且是巨毒!
  石都有些讶异。
  ——小姑娘居然不怕蛇?
  “刚才我打了个盹儿,一条蛇顺着石壁爬了过来。”
  兰月心有余悸,“幸亏石都反应快,否则咱们都会被这条蛇咬了去。”
  相蕴和惊出一身冷汗。
  这蛇剧毒,如果睡梦中被它咬上一口,她便再也见不到阿娘与阿父,与前世惨死于乱世之中没什么区别。
  相蕴和提起匕首冲到蛇面前。
  离得近了,她才发现蛇已经碎成几段,很显然,石都伤得太重,手上没什么力气,丢出去的石头只是让蛇不敢轻易妄动,并不能阻止毒蛇继续前行,被动静惊醒的兰姨后面补的几剑才是蛇命丧黄泉的真正原因。
  蛇死得彻彻底底,她才长舒一口气,把匕首放回去,“幸亏有你们俩,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少一个都不行。
  少了石都不会有人这么快发现毒蛇,没有兰姨便不会有人飞来一剑将蛇斩为几段,没有他们两个,睡得太沉的她在睡梦中便被毒蛇咬死。
  到底是身边有了人,连身在山中睡觉也当睁一只眼的警惕都没了。
  这样不行,得改。
  把自己的生死安危寄予别人之手,这本身便是一种风险。
  相蕴和抬手揉了揉脸,俯身向石都道谢,“多谢。”
  小姑娘不仅心善,还特别有礼貌,石都对她的好感又多一分,挣扎着冲小姑娘摇头。
  她都不计前嫌救她性命了,他为她挡去毒蛇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你护了我们一路,也该我俩护你一护了。”
  兰月打趣儿道。
  “哪有一路?才三五日时间。”
  相蕴和道。
  布置好的陷阱至今没有猎物送上门,但这条蛇却误打误撞闯进来,相蕴和捡起来,回头笑着对兰月与石都道,“咱们晚上有肉汤喝啦。”
  “......”
  不是,相豫到底是怎么教女儿的?
  小姑娘看上去柔柔弱弱,一阵风便能吹倒,可手里提着一条五彩斑斓的毒蛇,另一手把匕首塞在腰间,眉眼间的天真稚嫩与不畏生死的残忍在她身上来回交织上演,怎么看怎么有违和感。
  石都心情格外复杂。
  想了想,大抵是生逢乱世的原因。
  若是太平盛世间,小姑娘此时尚在父母怀里撒娇,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左手匕首右手蛇,主打一个天真无邪不畏死。
  捡起蛇,相蕴和轻车熟路清理内脏毒素。
  清理完之后,架起小锅放在锅里煮,煮了不过一刻钟时间,香味便从锅里飘出来,莫说逃亡数月不曾好好吃饭的兰月,就连石都闻到了,都不免口齿生津,忍不住往锅里看了好几眼。
  明明没怎么放东西,怎小姑娘煮得这么香?
  ——求生技能也就罢了,相豫连煮饭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都教吗?
  石都心里忍不住犯嘀咕。
  又过两刻钟,肉汤终于煮好,相蕴和尝了下咸淡,恩,味道正好,便先给兰月送过去。
  “这孩子,你这么辛苦,怎么不自己先吃?”
  兰月嗔了一声,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把汤送到相蕴和面前,“你先吃。”
  这种事情上她从来拗不过兰姨,便也不推辞,就着兰姨的手,笑眯眯喝下汤。
  “谢谢兰姨,我就不客气啦。”
  相蕴和道。
  兰月一脸温柔,“快吃吧。”
  相蕴和将肉汤喝了大半。
  喝完肉汤,她又重新盛一碗,再次端给兰月。
  兰月这才接过肉汤,小口小口喝了起来。
  还别说,小姑娘自从跟着她逃命之后,做饭的手艺越发好了,比之明月楼的饭菜都不差。
  给兰月送完汤,相蕴和便去给石都送。
  男人伤得比兰月重,只有手指能勉强活动,她便把面饼掰碎了泡在汤里,一口一口喂石都喝下。
  石都当差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伺候,更别提小姑娘原本与他有仇,不杀了他都是格外仁慈。
  明明中间隔着仇,却还愿意救他,亲手喂他吃饭,这样以德报怨的小姑娘打着灯笼也难找,相豫当真好福气,竟得这样一个女儿。
  石都感动得眼泪汪汪,心里越发羡慕相豫。
  ——他若是也得这样一个女儿,那该有多好,他定会把小姑娘捧在掌心,把世间美好都捧在她面前。
  这么乖巧懂事又善良的小姑娘,配得上世间一切美好。
  石都心软得一塌糊涂。
  这几日被小姑娘照顾得极好,他说话已不像前几日那般艰难,看小姑娘无依无靠躲在山里,便想帮着她找到她的父亲,相豫虽是被盛军通缉的反贼,但小姑娘跟着自己父亲,总比孤苦伶仃逃命强。
  “我,我知道你父亲的下落。”
  喝完汤,不等相蕴和主动开口,石都便先道。
  相蕴和眼前一亮。
  ——她终于等到这一刻啦!
  第7章 第
  相蕴和看向石都,惊喜问道,“真的吗?他们在哪?” 第12节   “你怎会知道他们的下落?”
  石都是追捕他们的主力,兰月微微坐起身,顿觉大事不妙,失声说道,“难道、难道他们——”
  声音戛然而止。
  相豫败得那么惨烈,二娘下落全无,全世界都在搜捕他们的情况下,没有消息是最好的消息。
  兰月脸色微变,不敢再说。
  “不、不是。”
  看兰月如此紧张,石都连忙道,“豫公没有被抓,他很安全。”
  以前一口一个的反贼相豫如今被他用上了敬语。
  ——人家女儿救了他性命,当然担得起他的一声豫公。
  “盛军虽布下了天罗地网,但还是被豫公逃了出去。”
  石都断断续续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和盘托出,“据我所知,豫公去了梁州,隐姓埋名替梁王做事。”
  “梁王?”
  相蕴和眸光轻闪。
  她果然没有猜错,阿父与石都是旧相识。
  如果她不曾救石都,那么石都便会被梁王所救,结识此时投奔梁王的阿父。
  两人同是寄人篱下,石都为一饭之恩对梁王死心塌地。
  而阿父却是枭雄本性,梁王嫉贤妒能,阿父便自立山头,与梁王逐鹿中原。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性格决定命运,石都与她阿父都是这个时代的名将,但却一死一帝王,结局完全不同。
  “不错,正......正是梁王。”
  身上伤得有些重,石都说话有些吃力,但艰难说道,“此事乃前线传来的战报,你、你阿父为梁王战前先锋,斩首北地匈奴数千人,连下北地城池数十座。”
  “原来是他。”
  兰月恍然大悟,“我还以为梁王慧眼识珠,大胆启用庶人为将,不曾想这人竟是豫?”
  也是,这些出身尊贵的人,怎会看得上庶人?让庶人带兵打仗?
  豫是个例外,自己名扬天下,才会被梁王另眼相待,给他兵马,让他发挥自己的才干。
  当然,这种另眼相待也并非梁王独具慧眼,而是匈奴难打,梁王的人难以招架,这才顺水推舟让豫试试运气。
  “果然是被二娘看上的人,竟能如此震我汉人神威。”
  兰月叹了一声,三句不离二娘。
  石都看了一眼兰月。
  “豫公、豫公乃当世英雄。”
  石都补上一句,一碗水端得很平,“夫人亦是人中龙凤。”
  听石都夸姜贞,兰月比听夸自己更高兴,一脸骄傲道,“那当然,二娘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
  相豫的确厉害,但她的二娘更厉害!
  ——如果没有二娘,相豫哪会揭竿而起做了起义军的首领?
  “阿父去了梁州,那我阿娘呢?”
  相蕴和问道,“她去了哪?现在过得好不好?”
  “这、这我也不知。”
  石都缓缓摇头,“豫公败后,柳阳失守,夫人音讯全无,就连严信那里也不得夫人半点消息。”
  “柳阳失守?”
  兰月脸色大变,“柳阳不是有五千兵力吗?怎会失守?”
  石都道,“盛军发兵十万,兵力数倍于夫人,夫人难为无米之炊,这才被盛军破了城。”
  兰月整颗心都悬了起来,不敢去想姜贞的处境。
  相蕴和双手托腮,眼睑微垂,情绪亦跟着低落下来。
  她本以为石都会知道阿娘的下落,不曾想连石都都不知道,看来阿娘处境比阿父还凶险险,否则不会一点消息都没有。
  没由来的,她突然想起前世听到的流言蜚语,那时她已死了太多年,死之后魂魄离不开墓碑,便终日在墓碑旁打转。
  偶尔有横死的孤魂野鬼路过她墓碑,给她带来父母的消息,那鬼告诉她,说她阿娘抛弃了她阿父,投奔楚王,做了楚王的续弦,还给楚王生了个孩子。
  她当然不信这样的话,与说她阿娘坏话的鬼大打出手,可后来阿娘前来祭拜她,身边的确跟了孩子,一口一个阿娘唤着。
  阿父明显不喜那孩子,横眉竖眼,没有半点好脸色,为此还被阿娘抬脚踹老远,自己蹲在路边生闷气。
  想到此处,相蕴和手指微紧。
  大争之世能活下来已是十分不易,所以阿娘在与阿父失散之后另嫁他人,又与那人生下一子也算不得什么,可她总觉得,以阿娘的性情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阿娘名唤姜贞,贞,古字通鼎,是大禹制鼎定九州的鼎,更是问鼎天下的鼎。
  以阿娘的心高气傲,断不会做出为了活命便嫁人生子的窝囊事来——她只会提剑砍了逼迫她的人,然后夺了他的兵权霸天下。
  能佐定帝王定江山的开国皇后,从来不是柔弱好欺的菟丝花。
  更别提这位开国皇后还有毒杀开国皇帝的嫌疑,在帝王死后自己称朕尊陛下,她明明可以做流芳千古的开国皇后,但偏偏要更进一步,夺了自古以来只有男人才能做的位置,为此身后评价毁誉参半,甚至还有酸儒书生骂她是千古妖后。
  似这样一个刚烈好强的一个人,怎会是话本里被人强来抢去的乱世妖姬?
  可既然如此,被阿娘带在身边来祭拜她的孩子又是怎么一回事?
  若非阿娘亲生,又怎会被阿娘带过来看她?话里话外让孩子唤她阿姐?
  相蕴和一头雾水。
  “阿和,你不必担心二娘。”
  小姑娘眼睑微敛,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兰月叹了一声,温声安慰道,“二娘才干不在豫之下,必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
  “倒是你,你要把自己照顾好,这样才能在未来与二娘重逢。”
  兰月正色道,“万不能因为一时得不到二娘的消息,便做出自暴自弃的事情来。”
  “兰姨,我没有自暴自弃。”
  相蕴和回神。
  只是想起前世种种,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罢了。
  阿娘待那孩子极为亲厚,让她有一种阿娘被人抢走了的伤感。
  “没有自暴自弃便好。”
  兰月道,“没有二娘的下落,我们便先去找豫。”
  “待找到了豫,再与豫一起去打探你阿娘的消息。”
  “豫得梁王重用,为梁王驱除匈奴,他来寻找二娘,远比我们大海捞针来得容易。”
  兰月循循善诱。
  相蕴和轻点头,“恩,我都听兰姨的,去梁州找阿父。”
  “只是严信为了抓捕我,在陈州的各个关隘都布下了天罗地网,咱们很难从陈州去梁州。”
  相蕴和迟疑说道。
  “我、我有一个办法。”
  石都斟酌片刻,轻声道,“咱们借山贼之手杀了杨成周。”
  “严信膝下无子,多年来视杨成周为己出,虽无父子之名,却有父子之情。”
  “杨成周若死在山贼手中,严信必然震怒,调派所有兵力剿灭所有山贼,让山贼劫匪为杨成周陪葬。”
  “盛军全去剿匪,关隘自然松懈下来,到那时,我们便可去梁州找豫公。”
  相蕴和黑湛湛的眼睛看向石都。
  “好主意。”
  相蕴和道,“可是,我们怎么杀杨成周呢?”
  视线在兰月与被她包得只有眼睛与手指能动的石都身上游走片刻,小姑娘眼睛耷拉下来,“你们俩虽会武,但都受了伤,怎么可能杀得了杨成周?”
  “女郎莫急,此事交于我。”
  石都自告奋勇。
  不知道小姑娘母亲的下落,石都颇为自责,想了想,决定为小姑娘做另外一件事。
  ——杀杨成周。
  既是自己的仇,也是小姑娘的仇。
  黑风寨剿匪一事早就被严信提上日程,百余人的山贼战斗力并不强,正是给自己人刷军功好机会,所以他把这件事交给杨成周去做,只要杨成周能消灭黑风寨的山贼,他便夸大黑风寨的战绩,为杨成周请功封侯。
  这样好的机遇,庶人终其一生都难以触及,可杨成周却嫌弃剿匪辛苦,领了去追捕相豫妻女的活儿,觉得八/九岁的小姑娘好抓得很,不曾想却在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身上狠狠跌了个跟头。
  此事虽有他顶包,明面上是他保护上峰不利才会让杨成周被劫持,但毕竟让相蕴和逃脱,底下人又议论纷纷,严信面上无光,必会压着杨成周去剿匪,拿剿匪的功绩将走失逃犯的事情压下去。
  剿匪一事必是杨成周挂帅。
  此人胆小怕死,哪怕黑风寨的山贼只有百余人,他也会带上十倍于黑风寨山贼的兵力前去剿匪,兵力足够多,被相蕴和吓破胆子的杨成周才会安心上路。
  石都大脑飞速运转。
  从济宁城到黑风寨有两条路,一条是官道,距离虽远些,但道路宽阔,行军安全,另一条路是小道,距离近,却颇为凶险,但无论走官道还是走小道,都要经过他现在的藏身地,一个片山峰险峻的密林。
  这片密林是他的机会。
  百步穿杨的箭术,足以让他在密林之中取杨成周的项上人头。
  石都道,“杨、杨成周不日便会剿匪,必会经过这片密林。”
  “劳烦女郎这几日为我寻些做□□木材,我有大用。”
  兰月眼底闪过一抹讶然。 第13节   ——这人难道能百步穿杨?
  如果真是这样,那她们简直是捡了宝!
  “好呀,我这几日留意些。”
  相蕴和心情大好,“杨成周的事情,便拜托你啦。”
  石都颔首,“女郎放心。”
  既知道了父亲的下落,又有了解决杨成周的人,压在相蕴和心里的石头轻了大半,她手脚轻快收拾完血污针线,取出一片面饼来,掰碎泡在开水里,喂到石都嘴边,“逃亡路上没什么好东西,你先将就点吃吧。”
  吃好喝好,身体才更容易恢复嘛!
  “多谢。”
  石都心中一暖。
  相蕴和把石都与兰月照顾得极好。
  在照顾他们的同时不忘去找石都交代的木材,那可是杀杨成周让她成功去找阿父的关键。
  木材不好找,但幸好山里最不缺的便是木材,相蕴和挑挑拣拣,竟也真的找到了能制作□□木材。
  只是她能找这些东西,但制作弓弩这种事情却着实不会,好在兰月伤势好转,又是自幼习武之人,哪怕只有一只手能动,也能做出弓弩来。
  “你看看,这样的弓弩能不能用?”
  兰月把做好的弓弩拿到石都面前。
  石都看了看,指导兰月再将弓弩修改一下,“这里改一下。”
  “我们距离杨成周极远,普通的弓/弩射程不够。”
  “好,我再修一下。”
  兰月点头,拿回弓/弩继续修。
  相蕴和不会做弓/弩,也不会修弓弩,但她也没有闲着,取了阿娘留给她防身的刀,寻些坚硬的树枝,用匕首做成弩/箭。
  一击必杀的弩/箭对工艺要求非常高,相蕴和不知削了多少支,才终于勉强达到石都的要求。
  “这两支很好。”
  石都道,“应该能取杨成周的性命。”
  “应该?”
  相蕴和叹了口气,“算了,我还是再去做几支吧。”
  “我才不要应该,我要肯定。”
  小姑娘垂头丧气继续削弩/箭。
  石都与兰月被她逗笑了。
  兰月忍俊不禁,“等兰姨改好了弓弩,兰姨便替你削弩/箭。”
  “还是我自己来吧。”
  小姑娘吭哧吭哧抱来一堆新树枝,“弓/弩的要求比弩/箭要高呢,指不定等我做好了弩/箭,你的弓/弩还没改好呢。”
  “再说了,这些做坏的弩/箭也不是全无用处,能插在洞口防御野兽呢。”
  相蕴和道,“不仅能防御野兽,还能做成陷阱,给咱们猎些野味开开荤。”
  今日的肉汤着实好喝,将她肚子里的馋虫彻底勾了起来,由奢入俭难,她今日晚上也想吃肉!
  ·
  “谢谢姑母,侄儿最喜欢吃姑母做的烧鸡了!”
  杨成周打开小丫鬟羞答答递来的食盒,登时喜笑颜开。
  杨夫人伸手戳了下杨成周额头,“你呀,都多大了,心里还是只想着吃。”
  “侄儿无论多大,在姑母面前都是小孩子。”
  杨成周从烧鸡上扯下俩鸡腿,一只递给杨夫人,一只塞到自己嘴里,“唔,好吃!”
  杨夫人笑了起来,“你这孩子,姑母是让你路上吃的,你给姑母做什么?”
  “路上有军粮,够侄儿吃的。”
  杨成周把鸡腿往杨夫人手里塞,“姑母快吃,凉了便不好吃了。”
  杨夫人推脱不下,只好接下鸡腿。
  一旁的严信轻捋胡须,满脸慈爱。
  ——不能怪他们宠周儿这孩子,着实是周儿孝顺乖巧,讨人喜欢。
  “慢点吃,别噎着了。”
  严信道,“误了时辰也无妨,左右是剿匪罢了,不着急,让军士们等你吃完饭再出发。”
  这一等,便是两个时辰。
  秋老虎的太阳比夏日更毒辣,军士们晒得无精打采,心里直骂爹。
  该死的杨成周,该死的严信,就不能准备好之后再喊他们出发吗?
  烈日炎炎下晒人很好玩吗?
  军士们心里把杨成周严信骂了千百遍,两人才终于出来,军士还未松了一口气,又看到杨夫人跟在后面不断嘱咐,不由得眼前一黑。
  ——杨夫人这一嘱咐,他们怕是天黑都出不了城!
  果不其然,杨夫人絮絮叨叨说完话,原本晒得军士们昏昏沉沉的日头已有西沉的痕迹,而本该雄赳赳气昂昂去剿匪的盛军,此时也彻底没了士气。
  杨成周金贵,他们的命不是命呗。
  苍天若是有眼,便该让杨成周死在这次的剿匪路上!
  可纵观历史长河,苍天有眼的时间并不多。
  但是没关系,有些人苍天不收,自有旁人来收。
  相蕴和终于做好石都想要的弩/箭,兰月搭在弓/弩上试手。
  嗖的一声,箭去如流星,百米外胳膊粗细的树干被弩/箭拦腰射断。
  相蕴和大喜。
  这么粗的树枝都能射断,更别提杨成周的脑壳了。
  只待石都恢复好,便能在乱军之中取杨成周的首级。
  杨成周一死,严信震怒,盛军军心大乱,她便能去梁州找她阿父了!
  第8章 第
  小姑娘眼底是满满的开心,看着便让人心生欢喜,兰月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小姑娘脑壳,“我箭术不佳,尚能在弓弩的配合之下让弩/箭有这般威力,若换成百发百中之人,杨成周必能殒命于此。”
  说话间,兰月回头看了一眼石都。
  男人刚被阿和拖回来的时候奄奄一息,看上去与死人没什么两样,如今在阿和的精心照料下竟也慢慢好了起来,如今已经靠着石壁半坐着,微微活动着上半身。
  ——恩,再修养几日,哪怕腿脚不便,也能取杨成周项上狗头。
  兰月十分满意,伸手揉了揉相蕴和的发,“阿和,这下你可以放心了。”
  “恩!”
  小姑娘眼睛亮晶晶,忽闪着瞧着被弩/箭射断的树干。
  实不相瞒,她现在已经在期待杨成周狗头落地的场景啦!
  “但在这儿之前,你得重新削几支弩箭来。”
  兰月忍着笑,“方才那支用过了,不能再用了。”
  小姑娘脸上笑意微僵,亮晶晶的眼睛瞬间耷拉下来。
  ——削弩箭很累的,她的虎口处都快磨出茧子了。
  这样天真稚气的小姑娘着实可爱,石都心中一软,被她逗笑了。
  “女郎不必担心,我腿上的伤虽还未恢复,但胳膊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今日便可以替女郎削弩/箭。
  石都笑着哄小孩。
  小姑娘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真的吗?”
  “当然。”
  石都点头。
  “可是你的伤——”
  小姑娘还未高兴太久,眼睛便看到石都身上的伤,小脑壳摇得像是拨浪鼓,“不行不行,你伤得这么重,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伤患来帮我削弩/箭?”
  还别说,这么可爱又这么善良的小姑娘着实不多见,石都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被她融化了。
  ——怪不得一身功夫的兰月不惜性命也要救她,这样的小姑娘谁能不喜欢?
  石都的心软得一塌糊涂,“我虽伤得重,但大多在腿上,只是行动不便罢了,碍不着胳膊。”
  “再说了,我躺了这么多天,若不活动一二,这两条胳膊怕是要生锈了。”
  “小女郎,您就当行行好,让我活动活动筋骨,可好?”
  石都冲相蕴和拱手。
  相蕴和被他逗笑了。
  “兰姨,他真的可以削弩/箭嘛?”
  拿不准石都身上的伤,相蕴和问兰月。
  “可以。”
  兰月微颔首,看了一眼胳膊上的伤已好得七七八八的石都,“以他目前的情况来看,削弩/箭活动一下对他来讲反而是好事。” 第14节   “原来这样。”
  相蕴和一下子开心起来,“太好了,那就把制作弩/箭的任务交给你啦!”
  “好说。”
  石都笑道。
  相蕴和拢起自己收集来的树枝,一股脑抱到石都面前,“你看这些木材够不够?”
  “若不够,我便再去捡。”
  “够了。”
  石都看了一眼被小姑娘抱过来的树枝。
  不仅够,还绰绰有余,别说只是做一支弩/箭,三五支甚至更多也能做得出来。
  石都从一堆树枝里随便捡起一支来,对着相蕴和伸出手,“借女郎匕首一用。”
  相蕴和抽出匕首,递给石都。
  石都接过匕首,轻车熟路开始削弩/箭。
  他不是郡守家生的奴隶,自幼便跟在杨成周身边伺候,而是投身军营之后因做事妥当才被上峰选出来跟在杨成周身边的。
  ——他原本是军营里的兵。
  刚入军营时,他是没有家世庇佑的新兵蛋子,分不到什么好武器,除了勉强能穿的破烂盔甲外,其他的东西都要自己凑。
  趁手的武器关系到自己能不能从战场上活下来,营里发下来的不能用,他便想办法自己做,一回生二回熟,做的东西多了,他便练就一身好手艺,自己做出来的弩/箭比营里发下来的还要好用,以至于不少同袍们请他吃酒,让他帮忙做弩箭。
  相蕴和虽做过简单的防御工具,但正儿八经能取人性命武器小姑娘却不曾做过,所以一大堆木材里她只能削出一两支勉强能用的,但若换了他,这堆材料里能削出几十支。
  石都速度极快。
  不一会儿,便削出一支又一支的弩/箭来,为了将杨成周的死嫁祸给山贼,他还思索着自己见过的山贼的简陋的弩
  /箭模样,以求像个十成十,让盛怒之下的严信看不出半点端倪。
  一支又一支的弩/箭摆在自己面前,相蕴和惊讶出声,“石都,你好厉害呀。”
  “算不得厉害,只是做得多了,手熟罢了。”
  石都被小姑娘直白的夸赞夸得有些不好意思。
  “做得多了?”
  相蕴和奇怪看了眼石都,“盛军军营不发武器吗?”
  “发。”
  石都点头,“但军费被克扣得厉害,发到我们手里的东西大多不能用,只能自己买,或者自己做。”
  “我家里穷,买不起武器,便只能自己动手做。”
  石都十分坦然,“做得多了,弩/箭什么的都会自己弄。”
  相蕴和有些惊讶,“怪不得盛军很难打胜仗,原来连趁手的武器都要自己凑。”
  “若天子圣明,臣子清廉,又怎会有无数活不下去的人揭竿而起?”
  这种事情很常见,石都早已习惯高官权贵们的层层克扣,便道,“女郎的父亲若活得下去,又怎会走上这条路?”
  这话是大实话,相蕴和点点头,“那些官吏豪强太坏了,我阿父若不起义,只怕早就被他们害死了。”
  “如今的我,便与女郎的阿父一样。”
  石都自嘲一笑,“本以为只要小心伺候,便能在杨成周身边熬一个好前程,可权贵视人命如蝼蚁,无论我再怎样讨好用心,也不过换来一个被野狗分吃的下场。”
  “若不是女郎施以援手,只怕我这会儿早已葬身在野兽之腹。”
  男人一边削弩箭,一边漫不经心说着话,“我这条命既是女郎所救,自此之后便是女郎之人,女郎若有指令,只管吩咐,我纵是粉身碎骨,也会达成女郎心愿。”
  相蕴和眼皮轻轻一跳。
  ——这便是投诚她了?
  果然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未来名镇一方的悍将,竟这般容易将身家性命托付于她。
  相蕴和甜甜一笑,“我没你说的那么善良,我救你也有自己的目的。”
  “我太小,兰姨身受重伤,杨成周又对我们穷追猛打,这种情况下,我们需要一个能帮助走出陈州的人。”
  “你就很合适呀。”
  相蕴和双手捧脸,笑眯眯道,“你当过兵,还在杨成周手底下做过事,对陈州关隘了如指掌,有你在身边,我们才好从陈州逃出去。”
  石都摇头轻笑。
  到底是小孩儿,才会把以德报怨救人性命说得不值一提。
  对于在这个世道上挣扎求生的人来讲,自己能活下去已是一种万幸,又怎会对一个濒死之人伸出援手?
  是小姑娘赤诚善良,才会在自己都缺医少药的情况下救她。
  小姑娘不把救他的事情放在心上,他不可这样。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救命之恩?
  他需把性命还给小姑娘,才能报答小姑娘的救命之恩。
  石都笑了笑,“女郎放心,待我腿上伤势好转,我必会带着您与兰姑娘从陈州离开。”
  “那就拜托你啦。”
  相蕴和梨涡浅浅。
  说话间石都又削一支弩箭,相蕴和有些好奇,忍不住拿在手里看。
  瞧着瞧着,便发现自己弩箭的问题所在,她是按照盛军用的四棱箭或者六棱箭去削的,这种弩/箭一旦射中目标便很难拔出,哪怕侥幸拔出来了,也会带出大片皮肉来,让中箭者不死也脱一层皮。
  这种弩/箭削起来费时费力更废手,所以那么多的木材,她才削出一两支。
  可石都就不一样了,他完全不按照盛军用的棱箭削,样式更古朴,也更锋利,至于箭头上的棱角什么的,他却一点没有削,他笃信自己能一箭爆头,所以没必要多此一举,在箭头上再削出棱角来。
  “......”
  不是,你若与我说你要的是这种箭,我也不至于削废那么多的木材啊?
  相蕴和哭笑不得,“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你要的是这种?”
  “女郎肯亲自动手,已是十分不易,我怎能再让女郎来回修正?”
  石都笑道。
  懂了,这人有点死心眼,她救了他,所以她做什么都是对的。
  如果做错了,不好意思,那也是对的,至于错了之后会带来什么后果,问题不大,他会补救。
  怪不得后期的梁王如同降智一样打败仗,感情是这位虎将压根不曾进言过,只会遵从王命,为他的王战至最后一滴血。
  相蕴和心情格外复杂。
  ——她可不想做梁王。
  “石都,如果以后我弄错了东西,你要记得提醒我。”
  相蕴和认真向石都道,“我辛苦不说,身边的人也要跟着我遭罪。”
  石都动作微顿。
  哦,原来还可以提醒上峰做错了事?军营里也没说可以提醒啊。
  至于后来的主子杨成周,那更是一个说一不二的性子,他若多说两句话,杨成周能把自己气炸。
  石都抬眉。
  午后阳光如洗,一向爱笑的小姑娘难得严肃起来,黑湛湛的眼睛里满是认真,似乎真的要他日后指出自己的不足。
  石都眼皮跳了跳。
  那双眼睛太耀眼,他不敢与之对视,便又底下头,继续削自己的弩箭。
  “我记下了。”
  石都道,“我以后会提醒女郎的。”
  假的,他才不会提醒。
  女郎这么善良的人,当做天上自由翱翔的鸟儿,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至于会不会做错,做错事之后会有什么后果,则是他需要思考的问题的。
  ——作为属下最珍贵的品质,便是为自己有可能惹是生非的上峰收拾烂摊子。
  相蕴和觉得男人根本没有把自己的话听进去。
  这件事不着急,来日方长,她能一点一点把他慢慢掰过来。
  石都削弩/箭,兰月又重新制作弓/弩,两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相蕴和便去看被她改善后的陷阱。
  自从山上有了山贼,山上的猎物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不见,她的陷阱布置了好几日,又改善了好几次,依旧没有猎物送上门。
  但坏消息到来的时候往往伴随着好消息——因她做事隐秘,在清理了自己与石都的痕迹,所以盘踞山头的山贼们至今不曾发现他们的存在。
  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山贼不是吃素的,比盛军更不讲道理,如果被山贼发现了她们,等待她们的只有死路一条。
  杨成周顾忌她阿父,不会轻易取她性命,可山贼却不会顾忌,那是一帮活过今天不知明天的人,别说杀人越货了,就连缺了粮食便把人杀了分吃这种事情也做得来。
  这样的山贼若被杨成周的死连累,被怒极攻心的严信亲率大军剿灭,也算是严信作为一方郡守的为数不多的善举了。
  相蕴和毫无把未来杨成周的死嫁祸给山贼的愧疚不安。
  且恰恰相反,她现在为嫁祸山贼殷勤准备着,只待杨成周的兵马经过密林,便送这个纨绔子弟归西。
  陷阱里没猎物,相蕴和只好提着匕首去周围摘了些野果,野果下的伤药涨势喜人,她顺手又挖了些伤药。
  一边挖,一边感慨石都着实是个人才,不仅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还能在伤成那样的情况下精准找到这里来,山洞的不远处便是野果,而野果下面长着伤药,这种得天独厚的情况下,怪不得前世哪怕没有她的帮助,险些被杨成周折磨死的将军也能活下来。
  摘完野果挖完草药,相蕴和抱着东西往山洞方向走。
  刚走没两步,便听到一声鸡鸣,她心中一喜,立刻拔了匕首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
  老天保佑,她今日一定要吃鸡! 第15节   ——素了这么多天,她可太馋肉了。
  相蕴和回头一瞧,原本被她修缮好几次的陷阱此时多了个五彩斑斓的东西在上面——是野鸡!
  相蕴和大喜。
  她舍不得吃的点心果然没有白费,这么肥的一只野鸡,够他们三个人美美吃一顿了!
  兰姨与石都伤得那么重,不能整日里吃开水泡面饼子,这样不利于他们伤口的恢复。
  吃鸡好啊,滋补又有营养。
  若能日日都能吃上鸡肉再喝些鸡汤,他们不易愈合的伤口便能很快好起来。
  这样一来,射杀杨成周的事情便更加有把握。
  杨成周一死,他们便可趁乱逃出陈州,直奔梁州寻找她阿父!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相蕴和快步跑过去。
  野鸡偷吃她放在陷阱上的小点心,这才被她扎在地上的锋利树枝扎伤,整个身体陷在陷阱上,扑腾着翅膀叫着,像极了上一世孤魂野鬼们与她讲过的北地的傻狍子。
  还别说,真的有点像。
  她听野鬼说过,北地的傻狍子也是这样一头栽在陷阱上,伸手一抓,便能将它揪起来当晚餐。
  恩,她太喜欢这种晚餐了。
  相蕴和抓着野鸡的两只翅膀,将野鸡抓起来,兴冲冲往洞口走。
  若不是要提防山里的劫匪不能大喊大叫,她现在便想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兰姨。
  前几日虽做了肉汤,可毕竟不是正儿八经的肉,是实在没办法了,才勉强敢吃的。
  可饶是如此,兰姨也舍不得喝,她端给兰姨的肉汤大部分被兰姨逼着她喝完,进了她的肚子里。
  如今不一样了,这只野鸡拎在手里沉甸甸的,颇有分量,拔了毛做成肉汤,肉也不会少到哪去,定能让他们三人美美地吃上一顿。
  相蕴和提着野鸡蹦蹦跳跳回到山洞,献宝似的拿给兰月看。
  “兰姨,快看快看!”
  相蕴和道,“这只鸡好大,咱们晚上有肉吃了。”
  第9章 第
  兰月大有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不错,是很大。”
  “鸡肉做汤吃,这漂亮的鸡毛么,便给我们小阿和做个毽子踢着玩。”
  “兰姨还当我是小孩儿呢。”
  相蕴和忍不住笑了起来。
  兰月伸手揉着相蕴和的发,“阿和当然是小孩儿,是很厉害很厉害的小孩儿。”
  相蕴和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
  石都看着俩人说笑,忽而有些明白何为书上所说的岁月静好。
  ——当然,如果能换个环境,不是在荒郊野岭甚至还有劫匪的山窝窝里挣扎求生,那就更岁月静好了。
  “女郎若做毽子,我这有一物,正好能帮到忙。”
  石都从身上摸出一块铜板来,伸手递给相蕴和。
  相蕴和道了一声谢,笑着接过来。
  ——都把她当小孩哄呢。
  有了铜板,下一步便是漂亮的鸡毛。
  伤势恢复良好的石都自告奋勇,帮着相蕴和拔毛,成年男人显然比八九岁的小姑娘力气大,哪怕他身上的伤尚未痊愈,但胳膊能动弹之后,他的力气远不是一个小孩子能比的。
  石都把鸡毛分成两种,一种是漂亮的,能摘出来做毽子的,另一种是无用的,要拿火烧了,毁尸灭迹的。
  “你倒细心,还知道将羽毛分成两部分。”
  兰月看了一眼动作飞快的男人,赞许说道。
  身材高大的男人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我想着我若分好了,你便不用去挑了。”
  “的确帮我省了不少事。”
  兰月笑道。
  被石都分好的羽毛几乎不需要她再去挑拣,随手拿起一把羽毛,便能做出一个漂亮的毽子来。
  相蕴和架好了锅。
  石都拔完毛,顺手将内脏处理了。
  等一切都处理干净,又要了小姑娘的匕首把鸡剁成小块,只要是自己能做的事情,便不让小姑娘动手,勤快得让相蕴和再一次感慨,救石都真是一本万利。
  兰月是剑伤,本就难愈合些,又因处理不当伤口感染,至今那只胳膊仍抬不起来。
  只有一只手能用的情况下,能做的事情便寥寥无几,可如今有了石都的帮忙,相蕴和一下子清闲起来,做饭时只需要照看着锅,剩下的事情全部不需要她来做。
  火小了,石都会添柴。
  火大了,石都会减柴。
  她与兰月说笑时忘记看锅,石都还会细心拎勺搅拌下。
  恩,实在是相妻教子居家旅行必备的大将军。
  相蕴和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笑什么?”
  小姑娘突然发笑,兰月问道。
  相蕴和笑着摇头,看着忙前忙后的石都,“没什么。”
  肉汤已做好,石都盛了一小勺让相蕴和试咸淡,味道正好,他便将肉汤盛出两碗来,递给相蕴和与兰月。
  “快趁热喝吧。”
  石都道。
  兰月这下明白小姑娘为何突然发笑了。
  身材颇为魁梧的人做些伺候人的活儿,偏这活儿他做起来得心应手,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好笑。
  但这也暴露了石都之前的经历。
  明明出身军营,做事稳妥,若遇到靠谱的上峰,在乱世之中封官加爵不在话下,可偏偏,他遇到的是严信与杨成周,任他箭无虚发颇有才干,也只能做些奴婢们伺候人的活儿。
  “多谢。”
  兰月道了一声谢,上下打量着忙前忙后的男人。
  男人察觉到她探究视线,伤疤尚未好的脸上泛出一丝不好意思来,“让女郎见笑了。”
  “这有什么好笑的?”
  兰月摇头道,“以你之才干,做这些事情有些屈才,若你愿意的话,待我们找到二娘,我便推荐你去二娘麾下领兵,做一方主将去发挥你的才能。”
  “既如此,我便多谢女郎了。”
  石都看了眼埋头吃饭的小姑娘。
  能教出这般乖巧懂事的小女郎的人,必有经天纬地之才。
  ——恩,比跟着严信杨成周有前途。
  石都心生向往,丝毫没有留意兰月说的是推荐他去姜贞麾下领兵,而不是相豫。
  在他的认知里,夫妻本是一体,跟着谁不是跟?只要是小女郎的父母,跟着谁他都无所谓。
  但相蕴和却敏锐察觉到了兰月的话外之音,长长的睫毛翘了翘。
  她想起阿娘毒杀阿父的传言,捧着碗的手忍不住紧了紧,阿娘与阿父向来夫妻恩爱,又是携手与共白手起家平天下,这样少年情深,怎就走到了后面的刀剑相抵?
  相蕴和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便甩甩头不再多想。
  罢了,与其她自己瞎琢磨,不如见到他们的时候问清楚。
  上一世她死得早,如今她还活着,便不能眼睁睁看父母走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当着,这建立在阿父不曾做过对不起阿娘的事情上。
  如果阿父负了阿娘,她不仅不会让两人重归于好,还会觉得阿父是咎由自取,是活该。
  哼,负心薄幸人什么的最讨厌了!
  心里存着事,相蕴和吃饭时便有些分心,夹起一块鸡肉塞到嘴里,刚刚咬下去,便被硌到了牙。
  “哎呀。”
  相蕴和连忙把东西吐出来。
  “怎么了?”
  兰月连忙放下碗筷。
  石都亦向相蕴和看过来。
  “没怎么,被鸡骨头硌到了。”
  相蕴和揉了揉脸。
  兰月这才松了口,“小馋猫,慢点吃。”
  硌到相蕴和牙的东西骨碌碌滚在地上,几乎与地面上的小碎石块混为一体。
  相蕴和有些疑惑。
  俯身捡起来,小石子还带着鸡肉的余温。
  石都怎粗心大意到这种程度,把石块跟鸡肉混在一起煮了?
  相蕴和哭笑不得。 第16节   得跟他说说,让他上心点。
  病从口入,吃的东西千万要仔细。
  可转念一想,石都拔个鸡毛都会细心分成两部分,这样的人并非粗心大意的性子,断不会做出煮饭时把石子留在锅里,还给她盛了来。
  石子不是混进去的,那又是什么?
  斟酌片刻,相蕴和低头看自己碗里的鸡肉。
  鸡肉被她咬去一口,现在仍有半块在碗里,不大不小的鸡块上,有着可以容纳石子大小的窟窿。
  “???”
  “......”
  好的,明白了,这只鸡不是自投罗网掉进她的陷阱里,而是在飞着的时候被眼尖的石都瞧见了,伤势好了很多的男人便当机立断,捡起一块石子砸了过去。
  石子来得又快又急,当下陷进鸡的骨肉里,野鸡吃痛,这才从空中掉下来,正好落在她布置的陷阱里。
  “......”
  这是真把她当孩子哄呢,见她馋了肉,便打下来野鸡给她解解馋。
  相蕴和忍不住笑了起来。
  ——虽然她不需要别人的偏爱,但她喜欢这种被人护着宠着的感觉。
  “石都,谢谢你。”
  相蕴和夹起一块鸡肉,遥遥敬着靠在洞口石壁上喝鸡汤的男人。
  男人笑了笑,“小女郎喜欢便好。”
  大约是被白日里石都的行为所感染,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相蕴和扯着兰月的衣袖撒娇,“兰姨,我想听摇篮曲。”
  “想二娘了?”
  兰月爱怜地揉了揉小姑娘的发。
  到底是年龄小,还是个孩子,离开父母这么久,哪有不想的?
  兰月伸出手,将小姑娘往自己怀里的揽了揽,学着自己小时候听过的摇篮曲,轻轻哼了起来。
  石都眼皮轻轻一跳。
  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摇篮曲。
  真的很好听。
  尽管兰月只是随口一哼,或许都不在调子上,但他还是觉得很好听,仿佛是天籁之音。
  他听着摇篮曲,忍不住想起自己素未蒙面的阿娘。
  若阿娘还活着,他小时候闹夜睡不着的时候,阿娘便会这样哄他睡吧。
  石都垂了垂眼。
  半息后,他又抬起眼,借着月光去瞧哼唱着摇篮曲的人。
  月也皎皎,人也皎皎,美好的像是他从未触及的梦境一般。
  听着温柔的摇篮曲,相蕴和忍不住笑了起来。
  ——兰姨这是把她当小孩儿哄呢。
  相蕴和往兰月怀里蹭了蹭。
  “睡吧。”
  兰月抚摸着小姑娘光洁的额头,轻声说道,“兰姨陪着你。”
  相蕴和慢慢进入梦乡。
  兰月跑调的摇篮曲仿佛有神奇的魔力,相蕴和一夜无梦,一觉睡到大天亮。
  ——被人哄着的感觉真好!她喜欢这种感觉。
  相蕴和心里甜滋滋的,揉了揉眼,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醒了?”
  见小姑娘醒了,兰月冲她招手,“去洗漱一下,过来喝菌汤。”
  “菌汤?”
  相蕴和一下子不困了,“从哪弄来的菌子?”
  山中多密林,密林多的地方,菌子也多。
  她最初打过菌子的主意,但她与兰姨不会识别菌子是否有毒,便只好歇了喝菌汤的心思,老老实实开水泡面饼。
  兰月道,“石都弄来的。”
  求生欲极强的男人伤势恢复得很快,这几日已能拄着拐棍勉强走动,身体能活动,便不想躺着让小姑娘伺候,天刚蒙蒙亮,便去摘果子挖伤药,还带回来许多菌子来,像是话本里的田螺姑娘,能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不同的是这位田螺姑娘是位儿郎。
  兰月看了眼给相蕴和盛汤的石都,“我尝过了,这些菌子没毒。”
  “石都,你好厉害呀!居然还能分辩菌子!”
  相蕴和眼睛亮晶晶。
  石都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军营里有在南方打过仗的同袍,闲暇之余教我的。”
  相蕴和洗漱完,他便勤快盛上一碗菌汤,送到相蕴和面前。
  “我自己看着做的,怕是没有小女郎做得好喝。”
  石都道,“女郎先将就喝些,等咱们下了山,到了集市上,我再带女郎去吃好吃的。”
  他还记得杨成周拿点心鸡鸭鱼肉蛊惑小姑娘时,小姑娘一脸的向往,软软糯糯的小馋猫,看了便叫人心头一软。
  ——可惜杨成周此人没有心,只想将小姑娘捉了去领赏。
  问题不大,他杀了杨成周便好了。
  等杀了杨成周,一切便会好起来,这个年龄的小姑娘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得带着小姑娘好好吃几顿。
  相蕴和不知道自己在石都心里已是风中摇曳的小白菜,此时正捧着碗喝着菌汤。
  刚从林子里摘下来的菌子太鲜了,简直能鲜掉眉毛!
  有这样的汤喝着,扔在地上能把地面砸出一个坑的硬面饼子都不是那么难以下咽了。
  相蕴和一口气喝了一大碗。
  “这孩子,当真是馋了。”
  兰月忍俊不禁,伸手揉了小姑娘的发。
  石都道,“小女郎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得多吃点东才行。”
  说话间,又给相蕴和盛了一碗汤,伸手递到小姑娘面前。
  “女郎再喝点。”
  石都笑眯眯道。
  满满一碗菌汤被石都推到自己面前,相蕴和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们把我当成饭桶啦。”
  “我吃饱啦,你们快吃吧。”
  相蕴和笑道。
  话虽这样说,但还是兰月逼着又喝半碗汤,小肚子吃得圆滚滚,兰月才肯放了她。
  日子过得飞快。
  这日石都如往常一样拄着拐棍去采蘑菇,出身军营的他敏锐地发现了盛军斥卫的痕迹,大军出行必有斥卫探路,看来杨成周不日便会经过密林。
  ——小女郎与他的大仇终于能报了!
  石都心中一喜,蹑手蹑脚隐藏着自己的踪迹,看斥卫探查一切并无异样离开后,这才从藏身的地方站起身。
  “女郎,快则三日,慢则五日,杨成周必会经过密林。”
  回到山洞,石都把自己探查的消息告诉相蕴和。
  小姑娘高兴极了,“太好了,咱们终于能报仇了。”
  割肉喂鹰的圣人谁爱做谁做,她才不要做。
  她才不要以德报怨,她要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做个被人唾弃但会无比快意的小人。
  “咱们赶紧收拾一下,去他必经之地守着。”
  兰月道,“斥卫既到,杨成周便不远了。”
  相蕴和颔首。
  三人的东西并不多,收拾起来也简单,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便收拾好了。
  只是若去守株待兔等杨成周,为了不让斥卫发现,便不能再生火做饭,接连几日都要啃面饼。
  相蕴和痛苦面具。
  ——她讨厌吃冷食!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怎么看怎么招人喜欢,连眉头微微拧着都格外可爱,兰月伸手捏了捏小姑娘的脸,哄小孩似的哄着,“没事,也就三四天的时间。”
  “等石都杀了杨成周,咱们便能想吃什么便吃什么了。”
  相蕴和心里这才好受些。
  恩,为了她想吃什么便吃什么,杨成周也必须死。
  三人安置好战马,躲在杨成周的必经之路。
  一连等了好几日,相蕴和才感觉到大地在微微颤动,她激动站起身,看向济宁城的方向。
  烈日炎炎,盛军被晒得蔫蔫的,无精打采提着兵器走在官道上。
  而在他们身后,是骑着高头大马的杨成周,纨绔子弟显然也怕晒,所以身边还有扈从打着伞,奉着茶,争前恐后殷勤着伺候着,仿佛他不是去剿匪,而是约了心仪的小娘子去春游。
  “......” 第17节   有这种人身居高位,大盛能撑到现在绝对是死去的先帝在庇佑的一种奇迹。
  第10章 第
  相蕴和不忍直视。
  她若是那位荡平四方一统天下的先帝,她的棺材板绝对按不住。
  幸好,她不是。
  相蕴和无比庆幸自己的平民出身。
  “石都,杨成周来了。”
  看到杨成周悠哉悠哉缓缓而来,相蕴和压低声音,抬手指给藏身在树干上的石都。
  石都微颔首,眯眼看向一脸享受的杨成周。
  纨绔子弟贪生怕死,哪怕是必胜的剿匪,他身边也围了一群人保护他的安危。
  这么多的扈从,再加上周围的军士,几乎将杨成周围得密不透风,让他很难下手。
  虽然很难,但也不是没有机会。
  军士们士气大泄,阵型走得不成样子,推搡走动下,不免拖慢了杨成周的速度,而杨成周身边的扈从大多也骑着马,只要骑马,便有空隙,一个战马行动之间的空隙。
  石都深吸一口气。
  他只有一次机会。
  弩箭一旦射出,无论成功与否,他们三人都要立刻离开。
  杨成周虽然酒囊饭袋,但他身边的人不是废物,他们能很快通过弩箭分辩出他藏身的地方,然后指挥军士来抓他。
  严信爱杨成周爱得跟眼珠子似的,杨成周若是伤了死了,这些跟随他的军士全都没有好果子吃,性命受威胁,军士们必然全力以赴搜捕他,以求戴罪立功,保住自己的小命。
  这种情况下,他们必须走。
  石都缓缓调整气息。
  相蕴和被剑拔弩张的气氛所感染,屏住气息紧张看向石都。
  男人伪装得很好,几乎与树枝融为一体,如果枝叶下探出一支弩/箭,她简直要怀疑他是从树上长出来的一样。
  ——未来威震一方的悍将,果然有些能力在身上。
  但跟在杨成周身边伺候的人亦不是平庸之辈,削得极为锋利的弩/箭虽有枝叶的遮挡,但也烈日炎炎下,也反射着细碎的光。
  相蕴和暗道不好。
  这光若被杨成周的扈从所觉察,他们的刺杀计划绝对会泡汤。
  “有刺客!”
  警戒的扈从突然大喊,“保护校尉!”
  相蕴和眼皮狠狠一跳。
  ——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杨成周身边围了那么多人,一旦被扈从们察觉,他们不仅很难下手,甚至还有性命之忧。
  相蕴和长长叹了口气。
  看来是天不亡杨成周。
  罢了,这次没机会,以后再来杀。
  左右杨成周要死在她手上,早一日晚一日没什么关系。
  “嗖——”
  她头顶突然响起一声箭鸣。
  这种情况下石都还敢下手?
  难道不怕被杨成周的扈从们发现么?
  相蕴和心头一紧,连忙抬头。
  入目的是树枝上的石都面沉如水,而他手里握着的弓/弩已箭去如流星。
  相蕴和瞳孔地震。
  “!!!”
  狼灭啊!
  为了杀杨成周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了。
  官道之上响起一声惨叫——
  “啊!”
  这是杨成周的声音,石都居然成功了?!
  相蕴和再次瞳孔地震,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扈从把杨成周保护得那么严实,石都是怎么得手的?
  思及此处,她再次抬头,去看被箭无虚发的男人射杀的杨成周。
  相蕴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头便去瞧官道,但刚转过头,衣领便被兰月揪住。
  “别看了,咱们得赶紧走。”
  兰月声音急促。
  相蕴和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捞到,便被兰月提着衣服扔到马背上,而后兰月飞身一跃,坐在她的身后。
  石都亦从树上跳下来,稳稳落在马背上。
  “驾!”
  三人两马绝尘而去。
  ·
  马蹄卷起黄尘,带着一顶小轿驶入梁州。
  入了梁州地界,相豫才晕晕乎乎醒了过来。
  头疼得厉害,像是被人用锤子砸了一样,他抬手揉了下头,支撑着精神坐起身。
  入目的是陌生的小轿。
  小轿?
  他一个冲锋陷阵的反贼什么时候有条件坐起小轿了?
  相豫眸光微微一滞,想起了。
  ——军师这厮竟然用敲昏他的下作手段来阻止他去救阿和!
  抬手猛然掀起轿帘,周围环境与中原之地大不相同,北国风光苍茫萧瑟,是远在他故乡千里之外的梁州之地。
  “......”
  好家伙,不仅砸晕了他,还给他灌了迷魂药,把他带到了梁州,直接断了他救阿和的念头。
  ——梁州距阿和走失的地方有月余时间的路程,他根本来不及回去救阿和。
  相豫气笑了,“韩行一,你给我滚进来!”
  相豫豁达不拘小节,鲜少动怒,更鲜少直呼军师的名字,护卫在马车旁的众人一哆嗦,齐齐看向仙风道骨的军师韩行一。
  “军、军师......”
  事情暴露,杜满结结巴巴,“您、您......”
  您一路走好?
  军师轻嗤一笑。
  还出生入死刀口舔血的一群人呢,胆子竟这般小。
  军师面不改色心不跳,调转马头,下马上马车。
  “主公唤我何事?”
  韩行一抬手掀开轿帘,没事人似的钻进马车。
  “你竟然砸晕我!”
  相豫暴怒。
  “恩,砸晕了。”
  军师点头。
  相豫更怒,“还给我下迷魂药!”
  “对,下了迷魂药。”
  军师一脸平静。
  相豫被他风轻云淡的态度气笑了,“你这是要阿和死你知道吗!”
  “阿和若是出了事,你让我怎么活?让贞儿怎么看我!”
  “哦,难道我应该放主公去救阿和?以不足百人去对抗十万大军?”
  军师眼皮微抬,“让主公与阿和整整齐齐去见阎王?”
  “还是说,阿和的命是命,跟随主公身边的这些人的命便不是命?”
  韩行一随手撩开轿帘,指着周围众人,“这些人自主公起事以来,便跟随主公左右,出生入死绝无二话。”
  “主公要他们死,他们会立刻拔剑自刎。”
  “主公,你要他们死吗?”
  “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死在主公愚不可及的决策上?”
  “明明知道是死路一条,却还要他们走上这条不归路?” 第18节   “......”
  相豫声音戛然而止。
  韩行一声色缓缓,“主公,您现在有两个选择。”
  “一,让他们送死,陪着您与阿和整整齐齐去上黄泉路。”
  “二,去梁州暂避风头,待躲过这段时间,再南下寻阿和或者为阿和报仇。”
  “大哥,我不怕死,咱们回去救阿和吧。”
  “大哥,我也不怕!我想救小阿和!”
  “大哥,死有什么好怕的?为你死,为小阿和死,我乐意!”
  轿子外的众人七嘴八舌。
  相豫胸口剧烈起伏。
  他想起阿和刚出生时皱巴巴的模样,想起阿和小小的手牵着他的手学走路,想起阿和牙牙学语唤他阿父。
  他还想起,想起他振臂一呼,众人齐声响应,放弃自己的田地与房屋,跟着他刀口舔血出生入死。
  想起生死关头,有人为他挡去破风而来的弩/箭,鲜血顺着那人的胸口往下淌,那人艰难笑着看着他,说豫,你以后得为我报仇啊,他颤着声音说好,却连那人都来不及安葬,便又奔赴下一个战场。
  反贼不是那么好当的,尤其是他这种没家世没钱财的人,他许诺不了他们荣华富贵的未来,只能一遍又一遍重复,自己绝不会让他们失望,他们就这么跟着他这个人走到现在,靠着一腔孤勇,竟也在乱世之中打拼出一个响亮名头来。
  他们那么笃定,甚至比他更相信他自己——这九州天下,终究会因为他而改变。
  这庶人在权贵欺压下艰难讨生活的日子,终究会迎来彻底颠覆的那一天。
  他们那么相信他,把身家性命托付给他。
  为的不是平白送死,为的是大笑着吃着酒,畅想着的一个前所未有的世界。
  相豫闭了闭眼。
  “去梁州。”
  半息后,他艰难开口,声音几不可闻。
  韩行一垂了下眼,“主公明鉴。”
  ·
  被胡簇拥着的杨成周剧烈喘息着,眼底满是恐惧,鲜血顺着他额头不断往下淌,他清楚感觉到生命的流逝。
  “快,快叫军医来!”
  一个扈从着急大喊。
  “不,不能喊军医。”
  另一个扈从抓住想去喊军医的扈从的胳膊,手指颤得厉害,“你还记得石都的下场吗?”
  周围扈从脸色微变。
  石都只是没有保护好杨成周,便落了个被杨成周拴在马上拖行甚至剁碎喂野狗的下场,如今他们让杨成周险些丧命,郡守岂不是会将他们千刀万剐?!
  毕竟在郡守心里,杨成周的命才是命,至于他们,不过是卑贱如泥随手都能碾死的蚂蚁罢了。
  “石都只是没有保护好校尉,便被校尉折磨得生不如此。”
  扈从道,“我们若让校尉丢了性命,郡守又会如何处置我们?”
  “我们全都活不了。”
  一人喃喃出声。
  “不,我不想死。”
  “我不想给校尉陪葬。”
  “这事不能让郡守知道。”
  喊军医的扈从动作微微一顿,“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校尉去死吗?”
  “校尉活不成了,军医来了也救不了。”
  扈从摇头。
  扈从们脸色一白。
  电石火光间,他们已默认方才那人的提议——不让杨成周受伤的消息传出去,否则不仅他们活不了,他们的家人也会跟着死。
  杨成周险些被扈从气死。
  ——他还有救,他想活!这帮人怎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你、你——”
  杨成周吃力抓着不喊军医的扈从的衣领,“去请军医,否则、否则......”
  扈从抓着杨成周胳膊,将不断挣扎的人按下去,“校尉,您不会有事的。”
  “只是一点小伤罢了,不用请军医。”
  说话间,给身边一人使了个眼色。
  那人身形与杨成周颇为相似,杨成周出府寻乐子时,他受命穿着杨成周的衣服在府上假扮杨成周,好不让郡守与夫人知晓。
  那人会意,立刻去解杨成周身上的甲衣。
  杨成周大怒,“你们......”
  但已无人理会他。
  扈从们七手八脚把他的甲衣剥下来,假扮他的人迅速披上身,抹额头盔一勒,远远看去几乎与他一模一样。
  杨成周险些被活活气死。
  这群该死的贱民!
  他要杀了他们,把他们碎尸万段,把他们丢出去喂狗!
  他不断挣扎着,想要去喊军士来救他,但他伤得太重,连说话都分外艰难,随着生命的流逝,他的意识越来越浅,可头上钻心的疼又拉扯着他的意识,让他不得不清醒,然后看着往日里像狗一样扒着他的扈从们拿东西胡乱堵了他的嘴,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杨成周剧烈挣扎。
  可显然无用。
  他的花拳绣腿完全不是扈从们的对手,更别提此时的他已奄奄一息,他只能任由扈从摆弄着他,让他死得悄无声息。
  杨成周兀自大睁着眼,意识彻底消失前,他仿佛听到有军士前来询问,他心中一喜,正要挣扎起身,却被扈从死死按住,眼睁睁看着假扮他的人像模像样地学着他的口气骂着军士,“没用的东西,连密林之中有刺客都不知道。”
  “幸亏本校尉福大命大,否则今日死在你们的粗心大意上!”
  杨成周一口气上不来,挣扎着的手无力垂了下去。
  他的死并没有引起周围扈从太多的情绪波动。
  纨绔子弟太作践人,扈从们对他的忠心并不多,围在他身边打转,不过是为了一个好前程罢了。
  如今前程没有弄到,杨成周倒死了,此事若追究下来,他们也难逃一死,但他们才不要给杨成周陪葬,他们要活着,从这个乱世活下去,看到太平盛世的那一日。
  扈从的声音学的惟妙惟肖。
  尤其是那种趾高气昂的跋扈,几乎跟杨成周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引得军士心里直烦白眼。
  这刺客着实无用,怎就没有射死杨成周呢?
  “是,是属下办事不利,属下这就让人去抓刺客。”
  军士心里骂着杨成周,面上吩咐抓刺客,“还不快去将刺客抓回来,让校尉发落?”
  “喏!”
  众人应诺而去。
  如狼似虎的盛军冲入密林。
  相蕴和弯了弯眼。
  ——你们这样的话,我们就不客气了。
  藏身在暗处的兰月骤然出手。
  两个身穿盛军军服的军士无声倒下,被石都悄无声息拖走。
  兰月去解自己身上外衫。
  相蕴和努力扒着盛军衣物。
  石都微微一愣,立刻转过身,伤疤仍在的脸上泛起一抹不自然的红。
  虽有些尴尬,但他的动作却并未停下,迅速把自己的外衫脱下,团吧团吧团成一团,随手塞到马背上的行囊里。
  命都快没了的档口,哪有那么多的时间去矫情?
  ——再说了,人家兰姑娘都不觉得有什么,他一个大老爷们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石都脑子里乱糟糟的。
  看石都转过身,相蕴和这才后知后觉想起这人是个男人,与她们的性别不一样。
  “......”
  大意了,在山洞同吃同住好几日,石都又细心,她几乎把石都当成兰姨一样的人。
  这人还挺讲究,知道避嫌。
  倒是兰姨从不将这些细枝末节放在心上,并未留意石都的反应。
  这样不成,以后得提醒一下兰姨。
  石都是君子,但像他这样的君子并不多,生而为人,遇到的小人远比君子多,在这种事情上,兰姨得多留心。
  相蕴和心里盘算着。
  “给,衣服。”
  相蕴和把剥下来的衣服递给石都。
  石都的声音有些不自然,“多谢小女郎。”
  另一边的兰月也脱完了外衫,回头一瞧,石都背着身,声音也有些不自然,不免有些好笑。 第19节   “都什么时候了,在意这些繁文缛节做什么?”
  兰月没有好气道,“眼下我们最重要的事情是活着,至于其他事情,则不必去理会。”
  “女郎说得是。”
  石都频频点头,却没把身体转过来,手脚麻利穿上盛军的衣服,侧着身子避开此时只着中衣的兰月,同手同脚去牵自己的马。
  “......”
  你可真有意思。
  兰月被他气笑了。
  “兰姨,衣服。”
  相蕴和把另外一件官兵的衣服递给兰月。
  时间紧迫,兰月没理会石都,三两下把官兵衣服套在身上,抓起相蕴和上了马。
  相蕴和虽有八九岁,但生逢乱世,父母又是反贼头头,八九年的岁月里有五六年的时间在逃命,吃不好睡不好的情况下,个子并不高,正好能被伪装成行军行囊遮住。
  等伪装完毕,三人两马才从藏身之地走出来。
  杨成周已死,盛军必然大乱,她们只需藏身在盛军之中,便能浑水摸鱼出陈州。
  陈州是如今大盛还能勉强控制的地方,一旦出了陈州,大盛的掌控力便大大降低,到那时,便是天高海阔任鸟飞。
  相蕴和无比期待那一日。
  可她运气着实不好,他们刚从林子里走出来,便迎面撞上一队搜捕他们的盛军。
  领队的盛军看了看骑在马上的兰月与石都,只觉得莫名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一样,于是拧着眉,上下打量着面前的人。
  这样被看迟早要出事。
  石都眼皮轻轻一跳,手指悄无声息按在从盛军身上剥下来的佩剑上。
  “你们是哪个队的?”
  迟疑片刻,领头之人狐疑问石都。
  石都单手握剑,眼睛轻眯。
  山雨欲来风满楼。
  相蕴和轻轻扯了下兰月衣袖。
  兰月眉梢微挑,捏着声音沉声道,“好大胆子,竟然对我这般无礼,我可是在校尉身边伺候的人!”
  石都动作微顿,脸色有一瞬的古怪。
  这声音又快又急,带着些盛气凌人的味道,乍一听还真像杨成周身边的扈从。
  盛军脸上闪过一抹不耐之色。
  ——这种熟悉的跋扈,绝对是杨成周那个废物身边的扈从。
  第11章 第
  军士们心里虽厌恶这群狗腿子,但这群狗腿子惯会狗仗人势,不是作为普通军卒的他们所能得罪的,军士憋憋屈屈拱了手,声音不再像刚才那般强硬。
  “属下不敢。”
  军士拱手道。
  兰月冷哼一声,“哼,谅你们也没这个胆量。”
  “今日校尉遇袭,我便先饶了你们,不治你们的不敬之罪。”
  兰月抬手一指,“那边有动静,你们几个去那边,务必要将刺客抓捕归案!”
  军士不情不愿应下,“喏。”
  无人再去想对自己发号施令的人是个生面孔。
  ——“他”都骑马了,言谈举止间又这么惹人讨厌,定然是杨成周的狗腿子。
  军士们提着剑,小心翼翼向密林深处走去。
  能百步之外取杨成周性命的人绝不是庸才,他们得万分小心才行。
  一行人被兰月全部支走。
  石都叹为观止。
  他只以为兰月是个武功高强的护卫,不曾想她竟有这么一手绝技,若不是她狐假虎威唬住了盛军,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石都视线在兰月身上来回打转。
  察觉到石都的视线,兰月嗤笑。
  啧,真是少见多怪,她的本事多着呢。
  兰月这一嗤笑,石都误以为方才避嫌的举动在兰月心里还未过,不愿搭理他,所以才故意冷笑,不由得面上讪讪的,不敢再瞧兰月。
  相蕴和有些好笑。
  不愧是与阿娘一同长大的人,兰姨的泼辣不在阿娘之下,繁文缛节的小矫情在兰姨的泼辣面前无所遁形。
  三人各怀心思,混在盛军之中。
  ——现在跑路太扎眼,很容易被盛军发现他们便是刺客,得等盛军彻底乱起来,无暇注意他们的时候才能走。
  众多扈从已给死去的杨成周换上了扈从的衣服。
  假扮杨成周的人抬手一指,“此人忠心耿耿,为了保护我被刺客所杀,你们速去做一口棺材来,将他暂时安置在棺材中,待我们剿匪凯旋,我上书郡守,为他表功厚葬。”
  “喏。”
  军士看了一眼满脸是血辨不出原本面目的扈从尸体。
  这人死的着实不值。
  不过是个伺候人的差事罢了,怎还拼上命了?正常人谁会为杨成周去死?真是愚不可及!
  军士没有起疑,遵命去制作棺材。
  “校尉”催得急,军士们不敢磨洋工,不过一刻钟时间,一个简易的棺材便做好了,被军士们抬着去复命。
  “不错,你们还有点用处。”
  “校尉”颇为满意,勉强夸赞了一句,大手一挥,便让扈从们安置死去的“扈从”,“去,把他安置了。”
  “喏。”
  扈从们遵命而去。
  怕周围军士看到死去的杨成周的脸,扈从们不敢让军士们来帮忙,军士们乐得清闲,立在一旁瞧着。
  扈从们把棺材围得密不透风,将杨成周的尸体放进去,拿钉子死死将棺材钉紧,做完这一切,才让军士搭把手。
  “你们几个棺材做得不错,便由你们几个带着棺材。”
  扈从随意点了几个人。
  军士心里直骂爹。
  拖着这么重的棺材上路,是要活活把他们累死吗?
  但底层人的心声从来无人理会,拖行棺材的差事落在军士身上。
  大军继续前行。
  杨成周的尸体虽被处理,但还有一个棘手的问题摆在扈从们面前——下一步该怎么办?
  杨成周已死,济宁城是不能回了,可不能回济宁城,他们又能去哪?
  “我想去投梁王。”
  “我想去投楚王。”
  “我想回老家,过几天安生日子。”
  众人意见虽不一,但目标很一致,先将这段时间糊弄过去,等出了济宁城的地界,严信鞭长莫及,他们便各奔东西,各自逃命。
  ·
  姜贞一行人从盛军手里逃出来之后,便马不停蹄一路往南跑。
  刚逃命时,相老夫人还能辨别出方向,这是石城,这是夏城,再经过商城与济宁,便能抵达她们与相蕴和失散的地方。
  可眼下是乱世,群雄逐鹿战火连天,他们尚未走过夏城,便被一支军队拦住去路。
  “主公有令,一只苍蝇都不能飞出去!”
  军士道,“无论你们是赶着投胎还是赶着奔丧,现在都不许出去!”
  相老夫人脸色微变。
  这群所谓诸侯空有领土与兵力,却没有半点她儿子的能力,打仗打了这么多年,别说谁一统天下,连南北都没有统一,甚至被前朝皇帝赶出去的匈奴,如今也能趁着中原混战过来分一杯羹,让这种酒囊饭袋来打天下,鬼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统一?
  是十年八年,还是二十年三十年?
  若是等到那个时候,小阿和坟头上的草怕不是都三丈高!
  “军爷,行行好,让我们过去吧。”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相老夫人把藏在自己身上的最后一点碎银子翻出来,手脚麻利塞到军士手里,“我们真的有急事,耽误不得。”
  姜贞眼皮微抬。
  ——方才扯着她袖子哭穷的老太太是谁?
  军士拎了拎相老夫人塞过来的钱,熟练收到自己衣袖里。
  相老夫人心中一喜。
  “给钱也不行。”
  收了钱,军士不办事,仍把相老夫人一行人拦下,“主公说了,不许走就是不许走。”
  相老夫人暴怒,“你个——” 第20节   “老夫人老夫人,您看天都黑了,咱们歇一晚上再走。”
  周围人眼疾手快,连忙把口吐芬芳的相老夫人拉到身后。
  后面的话军士没有听清,自然不会跟一个老太太一般见识,挥挥手,让众人往回走。
  姜贞没有走,“数月不见顾姨,不知顾姨可还安好?”
  “哪个顾姨?”
  军士看了一眼姜贞。
  姜贞微微一笑,“你家主公的母亲,江左顾家的当家主母。”
  “你是?”
  军士看了一眼姜贞。
  女人虽风尘仆仆,但气度不凡,不像是寻常农妇。
  “我是她的内侄女,阿贞。”
  姜贞微抬手,从衣袖里取出一枚玉佩,“你把这个拿给她,她就知道我是谁了。”
  相老夫人张了张嘴。
  ——她这个儿媳妇儿什么时候又成顾夫人的内侄女了?她到底有多少身份是她不知道的?
  但这些都不是问题,问题是顾夫人认不认这个内侄女,能不能放她们走,她们什么时候才能去找小阿和?
  ·
  被相老夫人惦记着的相蕴和此时一脸疑惑看着缓缓而行的盛军,忍不住问身后的兰月,“兰姨,杨成周没死吗?”
  “应当不会。”
  兰月道,“石都有百步穿杨之术,断不会杀错人。”
  石都有些意外。
  她不是在生他的气吗?怎会替他说话?
  不解间,抬头看兰月,女人面色如常,揉着怀里小女郎的发,仿佛她与他之间什么都不曾发生一般。
  石都被兰月整不会了。
  不是,他一路提心吊胆,弄半天兰月根本没有将刚才的事情放在心上?
  还别说,真有这种可能。
  他与两人相处的时间虽并不长,但也足以让他摸清两人的性格,小女郎天真烂漫,是合该被人捧在掌心的明珠,而兰月豁达泼辣,不拘小节,不会因为些许小事便与人置气。
  ......所以,刚才的嗤笑只是笑他没见识,并不是他想象中的冷笑?
  石都心情格外复杂。
  “那,是扈从们故意放出来的假消息?”
  相蕴和声音软糯糯,“要知道如果杨成周若死了,扈从也活不了。”
  兰月眉梢微抬,“有这种可能。”
  “石都,以你对扈从们的了解,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做?”
  兰月回头问石都。
  石都连忙回神,“扈从忍气吞声围在杨成周身边,不过为了前程罢了。”
  “如今杨成周已死,他们再无前程可言。”
  “我与小女郎意见一致。”
  斟酌片刻,石都犹豫说道,“此事若被严信知晓,严信必杀他们泄愤,他们畏惧严信,故而不敢说杨成周已死,只说死的是扈从,用以稳定军心。”
  “对了,杨成周身边有一个与他身形相似的扈从,曾时常受命假扮杨成周。”
  “若杨成周果真已死,那么现在的杨成周多半是他假扮的,而真正的杨成周,多半在被他们钉死的棺材里。”
  相蕴和眸光轻闪,“杨成周在棺材里呀。”
  “兰姨,你身上的伤有扈从的手笔。”
  小姑娘抬起头,眉眼间一派天真,“你难道不想报仇吗?”
  声音脆生生,像是山间清泉叩响石上青苔,听上去无比悦耳,石都频频点点头,觉得小姑娘说得极有道理,“不错,兰姑娘,你难道不想报仇吗?”
  话刚开口,便意识到哪里有些不对——在追捕兰月与小女郎的事情上,他才是出力最大的人,若不是他一手筹划,兰月怎会被抓到?又怎会险些被杨成周活活折磨死?
  “......”
  大意了,兰月若想报仇,得先找他这个罪魁祸首。
  一时间,石都的脸色分外精彩。
  “我当然要报仇。”
  兰月爽朗一笑,“等入了夜,咱们便把杨成周的尸首翻出来,像他这种无恶不作的人,让他入土为安岂不是便宜了他?”
  石都微微一愣。
  ——兰月根本没有把他抓捕她的事情放在心上。
  也对,豁达通透的人,怎会计较各为其主时做的事情?
  更别提他与那些扈从完全不同,虽抓了她,但并未折磨她,甚至还在杨成周凌辱她时出言制止,与她没有直接的矛盾,这样的他,的确不会被她记恨。
  石都笑了一下。
  “此事交给我来做。”
  石都毛遂自荐。
  相蕴和笑眯眯看着石都,“好吧,那就交给你吧。”
  “对了,还有一事,我想问女郎拿个主意。”
  石都挠了挠头,“扈从们虽不喜我,但军营之中与我交好者却颇多,若他们对女郎并无恶意,可否将他们招揽过来?”
  兰月眉头微蹙,“不可,此事太险。”
  “多一个人知道女郎的身份,女郎便多一分危险,我们担不起这样的风险。”
  石都一想也对。
  小女郎对他有救命之恩,他不会抓了小女郎领赏封侯,可其他人呢?在面对赏千金封万户侯的诱惑下,能有几人不打小女郎的主意?
  “抱歉,是我思虑不周。”
  石都抱拳道歉。
  “你是好心,不必道歉。”
  相蕴和摇了摇头,“周围多军阀混战与劫匪,咱们身边多一个人,便多一分安全,可我这样的身份,身边的人多了,反倒不安全。”
  相蕴和看向原地休整的盛军。
  “可惜阿父新败,如今隐姓埋名替梁王做事,阿娘更是音讯全无,世人都道她死于乱军之中,若他们不曾寄人篱下,而是有着一方根据地,那么这些盛军便可全部招揽过来。”
  相蕴和唏嘘道,“两千余人的队伍,足以左右一场战争的胜负。
  相蕴和叹了一声。
  石都眼皮微抬。
  ——小女郎远比他想象中更有大局观。
  兰月伸手揉了揉小姑娘的发,“不着急,这九州天下迟早都是二娘的。”
  “恩,我知道。”
  相蕴和乖巧点头。
  是夜,石都悄无声息潜入护卫着棺材的队伍之中。
  “砰——”
  棺材突然倒在地上。
  “这、这是校尉!”
  “校尉死了!”
  黑暗中,不知谁喊了一声。
  “这群天杀的扈从居然没有保护好校尉,还将校尉封死在棺材里骗我们!”
  “儿郎们,快杀了这群扈从替校尉报仇!”
  军士们早就看不到狐假虎威的扈从,顿时一拥而上,将仓皇逃命的扈从们剁成肉泥。
  “痛快,他们就该落得这样的下场。”
  躲在暗中观察着军营动静的兰月轻笑一声。
  相蕴和道,“杨成周虽可恨,但这群狗仗人势的扈从同样讨厌。”
  兰月点头,十分认同相蕴和的话,“杨成周既然死了,这群狗腿子便该下去陪杨成周。”
  杨成周死了,扈从们也死了,官职最大的几个军士们擦擦手上的血,坐在一起商讨后事。
  很快,他们商讨出结果来,一队人马护送杨成周尸首回济宁城,向严信报丧。
  另一队人马继续前行,去黑风寨剿匪,将功折罪。当然,不止黑风寨,周围山头的土匪全剿灭,他们才有可能不被严信的怒火波及。
  送杨成周回城的差事肉眼可见没有好下场,几个军士你推我,我推你,谁都不愿意去。
  最后实在没办法,便只好抓阄决定,抓到的那个军士眼前一黑,几乎把我命休矣写在脸上。
  “兄弟,一路走好。”
  其他人纷纷上前,轮流拍军士肩膀。
  军士失魂落魄与众人告别,点了三百士兵,拖着杨成周的棺材往济宁城走。
  可回去就是一个死,震怒之下的郡守不可能留他性命,左思右想总觉得不能白白给杨成周赔上性命,索性趁着月黑风高果断跑路。
  领头的人都跑了,剩下的小兵更是一盘散沙,不过三五日,便做鸟雀散,只留杨成周的棺材在路边。 第21节   周围是密林,杨成周又是中箭而亡,棺材里流得满是血,林子里的野兽闻着血味找过来,对着杨成周的尸首便是一顿美美大餐,作威作福二十余年的纨绔子弟,就这么葬身在野兽的肚子里。
  与此同时,盛军大肆剿匪的消息传遍各个山寨。
  山贼们虽敢打家劫舍,可若遇到是人多势众的盛军,气焰便不由得矮了三分,更别提这支盛军的主帅不知被哪个不长眼的山贼射杀,如今正在气头上,扬言要将他们挫骨扬灰。
  事实上盛军也的确有这个实力。
  他们虽打不赢各自为战的军阀,但对付占山为王的山贼却是颇为容易,不过月余时间,便拔掉了黑风寨。
  “老二,去请三当家过来。”
  与黑风寨隔着几个山头的清风寨的大当家当机立断。
  二当家的脸一下子拉得比他的马的脸还要长,“三当家三当家,没有三当家难道我们就打不了胜仗?!”
  “打不了。”
  大当家头也不抬,“七八十人怎么打两千人?个个三头六臂都打不了。”
  “......”
  二当家哽住。
  二当家憋憋屈屈去请三当家。
  ·
  “前面便是济宁城与商城的交界地,咱们可以走商城去梁州。”
  兰月指给相蕴和。
  商城?
  相蕴和眨了下眼——那不是她阿父的一生之敌、打得她阿父如丧家之犬、让虽大老粗但情绪极度稳定的阿父跳起来骂既生溯,还生老子干嘛的商溯的老家嘛?
  第12章 第
  阿父是草根出身,一把菜刀打天下,白手起家的日子难是难了点,可一旦有了根据地,手里有了兵,便是所向披靡,以摧枯拉朽的攻势一统天下。
  只可惜,阿父遇到了商溯,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世战将。
  商溯有多厉害呢?
  出场即巅峰,三千打三万,大获全胜。
  商溯一战成名,但也成为所有势力做梦都想弄死的人。
  ——此人心高气傲,不甘人下,既招揽不成,那最好的办法便是让他成为一个死人。
  可是打不过,真的打不过。
  哪怕他们的兵力十倍于商溯,也不过是在商溯辉煌战绩上再添一笔,根本伤不到商溯分毫。
  如果说阿父阿娘是话本里逆天改命的男女主角,那么商溯绝对是光芒不在主角之下的配角,熠熠生辉,光灿夺目。
  他的存在虽有喧宾夺主之嫌,可群星璀璨远比一枝独秀更精彩,而阿娘与阿父战胜商溯位尊九五才更更加让人信服——连商溯那么厉害的人都败于阿娘阿父之手,九州天下合该是他们夫妻俩的囊中之物。
  一言蔽之,商溯虽出彩,却也不过是衬托阿父阿娘更厉害的配角罢了,这九州天下,终究还是阿父阿娘的囊中物。
  ——只是手段缺德了些,赢得不大光明正大。
  但只要赢了,做了皇帝,谁还会计较你赢得光不光彩?手段是否缺德?
  能踏平乱世重振九州拯救万民于水火的人,世人根本不会在意他的品质是否高洁到割肉喂鹰,皇帝嘛,能让百姓们过上好日子的便是好皇帝。
  所以阿父的行为虽为人诟病,但总体来讲评价还是不错的,堪称一代明君。
  至于商溯,便有些惨了,虽是百年难遇的将才,可心胸狭隘,目下无尘,得罪之人不计其数,死后无人收尸,险些暴尸荒野,阿父惜才爱才,不忍他身后事荒凉,便为他收尸厚葬,还怜其赫赫战功,追封他为商都侯。
  而现在,这位商都侯还是一个任人欺辱的小可怜,在乱世中挣扎求生,不比狼狈逃命的她的日子好多少。
  相蕴和眸光轻转,看向一旁的石都。
  她能让石都对她忠心耿耿,那么商溯应该也可以?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锦上添花,远不如雪中送炭,石都可以,商溯也可以!
  她若能在商溯狼狈之际温暖他,庇佑他,便能让他如石都一样被她收于麾下,供她驱使!
  相蕴和眼睛亮晶晶。
  她仿佛看到绝世悍将以她马首是瞻,剑锋所指,诸侯莫不俯首的美好日子。
  ·
  相豫抬手将不住向他叩首的人揪起来,“别废话,我问你,我女儿呢?被你弄哪去了?!”
  “豫、豫公饶命!”
  男人哆哆嗦嗦,“女、女郎聪颖,识破了我的圈套,与兰姑娘一同逃走了。”
  “至于逃走之后去了哪里,我、我也不得而知。”
  相豫眉梢微挑。
  逃走了?
  不愧是他女儿,就是聪明!
  相豫松了口气。
  “豫公饶命啊豫公!”
  相豫脸色和缓,男人磕头如蒜捣,“我的妻儿老小都在盛军手里,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呸!”
  杜满抬脚踹翻男人,“你的妻儿活不了跟阿和有什么关系?凭什么拉阿和去送死!”
  相豫道,“别这么粗鲁,军师说了,咱们得礼贤下士。”
  “豫公高义!”
  男人如获新生,感激涕零。
  相豫走上前,伸手将人扶起来,拍了拍男人身上的土,“我刚杀了匈奴的左贤王,又抢了匈奴的几千只牛羊,如今是匈奴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但冤家宜解不宜结,我有心与匈奴缓解关系,不如你往匈奴那走一遭,当个使节如何?”
  男人眼前一亮。
  斡旋当使节?这事他擅长啊!
  男人忙不迭道,“豫公但请吩咐。”
  相豫道,“你告诉他们,他们若上贡一千匹好马,一万只牛羊,我便大发慈悲放过他们,下月不再攻打他们。”
  “豫公?!”
  男人瞳孔地震。
  ——这哪是当使节?这跟让匈奴人把他千刀万剐有什么区别?!
  相豫挑眉,“怎么,不想去?”
  “......去,我去。”
  男人绝望开口,“我纵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会让匈奴人给豫公送一千匹好马来。”
  “这才对嘛。”
  相豫拍了拍男人肩膀,“快去快回,我等你的好消息。”
  男人跄跄踉踉走出房间。
  军师轻摇羽扇,“主公,女郎聪明机智,兰姑娘武功高强,两人既能从岑长栋的手中逃脱,便不会被盛军所获,主公不必忧虑,大可把心放回肚子里。”
  “阿和再怎么聪明也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九岁生日都没过的那一种。”
  相豫抬手掐了下眉心,“至于兰月,她虽有贞儿的功夫,却远远不及贞儿的机警变通,做事死板一根筋,若一时情绪上头,很容易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来。”
  这事儿不能细想,相豫越想越揪心。
  他的阿和,他与贞儿的小阿和,那么娇娇弱弱的一个人,怎么挨得住乱世中的东躲西藏?
  阿和若因他的失误死在乱世里,他可怎么活儿?怎么向贞儿交代?贞儿视阿和如生命,怕不是能把他生吞活剥。
  掐眉心的动作变成了双手捂脸,雄心壮志的男人顿觉人生一片灰暗。
  “主公,天下有九州之分,九州之下又有郡县无数,次等情况下,我们找女郎如大海捞针,事倍功半。”
  看相豫灰心丧气,军师斟酌片刻,缓声说道,“我们找女郎,倒不如让女郎来找我们。”
  “主公,梁王之地不可久居。”
  “主公需尽快脱离梁王,建立自己的势力,方可引女郎来寻主公。”
  ·
  可想象总是美好,而现实总是残酷——她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逃犯,哪来的实力去庇护商溯?
  更何况,商溯可不是善良仁厚的主儿。
  这位商都侯与石都不同,是出了名的凉薄自私,若得知她身份,会不会归顺于她暂且不论,但肯定会将她的消息卖给盛军换赏钱。
  相蕴和的黄粱梦蒸了一半,便被现实击垮。
  罢了,还是先去找阿父。
  等找到了阿父,有了容身之地,再想办法去接济商溯,商溯已孤苦无依十几年,不差这两三年的苦日子。
  至于会不会被别人捷足先登,将收商溯于麾下,她却不大担心,商溯是个一开口便能把所有人得罪的刻薄性子,且目下无尘,眼高于顶,连颇有贤名的楚王都容不得他,曾慕名投奔楚王,却不过一个月便被楚王赶了出来。
  似这样同僚相妒主公不容的性子,落个身死国灭的结局着实不让人意外。
  相蕴和恋恋不舍收回视线。
  “既要与盛军分开,便得提前备些干粮。”
  兰月道,“梁州乃北地之门户,沿途多山川,少集市,若不备些干粮,只怕路上会饿肚子。”
  “兰姑娘,你去取干粮,我去猎几只野味。” 第22节   石都看了看被兰月护在怀里的相蕴和,小姑娘细胳膊细腿,个子没他佩剑高,像是风吹吹就倒的豆芽菜,不由得眉头皱了皱,“小女郎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整日跟着咱们吃面饼子。”
  他记得世人对相豫的外貌评价是身材魁梧颇为高大,夫人姜贞更是一个高挑美人,到了小女郎这里,却是一个没有佩剑高的小姑娘,怎么看怎么可怜。
  挣扎在乱世求生虽然不易,但既然好不容易活下来,便不能活得潦草窝囊,得活得有滋有味才是。
  ——有滋有味的第一步,便是先把口腹之欲解决了。
  兰月微颔首,“也好。”
  以前她一个人保护小阿和,单是逃命便自顾不暇,哪有多余的心思去琢磨吃什么?
  如今救了石都,倒是行了不少方便,前能杀杨成周报仇,后能保障小阿和不缺东西吃,堪称居家逃命之必备。
  兰月与石都兵分两路,一个偷干粮,另一个去猎野味,约定一个时辰之后再碰头。
  ·
  看着面前懒洋洋的三当家,二当家几乎想跳起来打爆他的头。
  少年不过十一二岁,当他儿子都嫌小的年龄,入了秋,山上冷,这人便捧了描金小暖炉,身上披了白狐裘,面前摆着熏香炉,袅袅云雾从里面探出来,云雾缭绕围在少年身边,将人衬得像是天上的神仙下了凡尘,与身边粗糙的山洞格格不入。
  二当家翻了个白眼。
  ——装,继续装!他们是土匪,又不是济宁城的小倌楼,打扮这么好看给谁看呢?
  兄弟们抢回来的好东西,十次有十一次都进了这人口袋,偏他还嫌弃东西不够好,嫌描金小暖炉的花纹不精致,嫌白狐裘有杂毛,嫌熏香香味浓烈不雅致,总之他们梦里都眼馋的东西,到他那都是勉强凑活的东西。
  这人性格恶劣着实欠揍,走在路上都会被人打死,可的确有能耐,让大当家对他言听计从,刘备三顾茅庐请诸葛亮他没见过,但看大当家对三当家,他觉得刘备对诸葛亮也不过如此。
  当然,此人与诸葛亮之间差了一千个张飞——诸葛亮脾气好性格好,人臣贤相天花板,此人却小肚鸡肠极为刻薄,还心高气傲从不拿正眼看人,除了着实会打仗与那张皮囊像是千年的狐狸修成了人模样,剩下简直一无是处!
  二当家深深唾弃三当家。
  大当家比二当家强了点,心里虽厌恶,但面上还能装得平和,一会儿说山上冷,让三当家多添衣,一会儿说这几日有富商去济宁,正好从他们地界经过,正好能弄些好东西让三当家把玩。
  “不过是些粗制滥造之物罢了,也只有你们会当成宝。”
  三当家放下茶盏,十分嫌弃。
  “......”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长了一张嘴?
  他忍!
  大当家深吸一口气,只当自己没有听到这句话,抬手制止忍不了拍案而起的二当家,努力让自己看上去礼贤下士,与粗鲁不堪的二当家完全不一样。
  “我知三弟出身不俗,看不上这些粗鄙东西。”
  大当家道,“可惜盛军来势汹汹,誓要将我们挫骨扬灰,若他们兵临山下,我们只怕连这些粗鄙东西都难得。”
  三当家掀了下眼皮,眼底是明晃晃的嘲讽,“区区两千人马,便将大当家吓成这副模样?”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这人就应该被拔了舌头丢在油锅里炸!
  二当家暴跳如雷,“什么叫区区两千人马?咱们山寨满打满算也只有八十人,就这还是把八/九岁的孩子都算上的人数!”
  “八十人又如何?”
  少年声音不紧不慢,“难道打不得两千人?”
  二当家声音戛然而止。
  兄弟......不,你是我祖宗!
  八十人怎么打两千人?前朝的战神在世都没这么大的口气!
  ·
  “好大的口气。”
  石都缓缓抽出腰侧佩剑,“我若不给孝敬钱,你们便不许我过路?”
  他知道济宁城外多山贼劫匪,但不知道竟然能多到这种程度,三步一劫匪,五步一山贼,密集得像是野蛮生长的土匪窝,专门给他们送银两干粮。
  ——山贼们抢劫不成反被劫,让他们原本空空如许的包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了起来。
  虽然日常被拦路有点烦,但这种不断有人来送钱的日子也不错,石都十分满意,准备让兰月捂上小女郎的眼,自己去反劫劫匪。
  杀人越货嘛,还是不要让小孩子看到。
  “咦,小叔叔?”
  然而他正准备送劫匪归西,身后突然传来小姑娘软糯糯的声音,“你不是跟阿娘在一起的吗?怎做起了打家劫舍的生意?”
  独眼龙山贼虎躯一震,抬手掀掉蒙着眼睛的眼罩,压低了的瓮声瓮气的声音陡然变成嘤嘤嘤,“阿和,你是阿和吗?!”
  “???”
  石都惊得差点握不住手里的佩剑。
  第13章 第
  “小叔叔,我是阿和,我还活着。”
  相蕴和甜甜出声,看了看着做独眼龙打扮的左骞,“小叔叔,你不是跟阿娘在一起吗?怎么做起打家劫舍的生意了?”
  “阿娘呢?”
  相蕴和环顾四周,眼底满是期待,“阿娘也在这里吗?”
  哦,自己人。
  石都面无表情长剑还鞘。
  不是,小女郎与兰姑娘都颇为正常,怎突然出现的“小叔叔”是这个模样?
  石都不忍直视。
  左骞抬手掀掉蒙着眼睛的眼罩,一双虎目泪汪汪,“阿和,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身材魁伟颇为高大的男人嘤嘤嘤,直奔相蕴和而去。
  “......”
  哦,我的眼睛。
  石都觉得自己的眼睛受到了玷污。
  但身后的两人却接受良好,娇娇弱弱的小女郎伸着小手手让男人抱抱,睡觉都睁着一眼的兰姑娘难得歇下防备,一眼柔软看着面前的男人。
  “怎做这个打扮?丑死了。”
  兰月抬手去扯左骞的络腮胡。
  “嘶——疼!”
  左骞尖叫连连,却没有阻拦,任由兰月扯掉他的假胡子。
  没了独眼龙眼罩,再去掉络腮胡,男人原本的面容便露了出来,五官俊朗,顾盼神飞,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更难得是他眉眼清澈,神态天真,毫无寻常男人的粗鲁之态,让人不由得眼前一亮,心生欢喜,仿佛他乡遇故知,打心里想要与他亲近。
  石都这才感觉自己被玷污的眼睛好了些。
  恩,这么一张毫无攻击性的脸,的确得贴上络腮胡扮成独眼龙才能出来当山贼。
  “嫂子没跟我在一起。”
  左骞抱着相蕴和左看右看,确定小姑娘没有缺胳膊少腿,这才松了一口气,将自己经历之事和盘托出,“柳阳县快盛军攻破之际,我护着嫂子一起逃命,可盛军来势汹汹,我们抵挡不住......”
  “那二娘呢?”
  兰月焦急问道。
  左骞吸了吸鼻子,眼睛又红了起来,“我和嫂子被盛军冲散了,我也不知道她的下落。”
  “你——真是废物!连二娘都护不住!”
  兰月恨铁不成钢。
  左骞委屈巴巴,“嫂子的功夫比我好多了,平时是她保护我居多。”
  “若不是盛军来得急,嫂子又要护着我又要护着阿娘,我们这才会被盛军冲散。”
  这话有姜贞没有保护好他的嫌疑,听得兰月眼皮一跳,飞起一脚踹左骞。
  男人不曾防备,被她一脚踹在地上,她仍不解气,还想再踹几脚,但石都看她动起手来,连忙下马拦着她,她这才没有上去再补一脚。
  兰月破口大骂,“相老夫人是生母还是二娘生母?”
  “你怎么不护着她,还要二娘分心去保护她?!”
  ——相老夫人与姜贞关系不好,兰月对老太太没什么好印象。
  若不是小阿和在身边,她甚至还想说老太太死了就死了,怎能连累她的二娘去涉险?
  “算了,兰姨,别骂小叔叔了,他也不想这样的。”
  相蕴和叹了口气。
  前世的小叔叔死得比她还要惨。
  小叔叔是阿父同母异父的弟弟,又与阿娘关系颇好,几乎是阿娘看着长大的,便被盛军拿来当诱饵,引诱阿娘阿父来救他。
  小叔叔不想让阿父阿娘为他涉险,便乘人不备,从城楼一跃而下,摔得粉身碎骨,脑浆淌了一地。
  那时的她刚给兰姨收完尸,听到消息又去给死得惨烈的小叔叔去收尸。
  小叔叔的尸体比兰姨还零碎,骨头尽碎,身上没有一块好皮肉,不仅没有好皮肉,身上还满是触目惊心的重刑痕迹。
  她不敢想象,长在兄嫂庇佑下的娇气少年是如何熬过的生不如死的刑法,哪怕十指指甲全部被拔掉,也不愿写一封让兄嫂来救他的书信。
  她更不敢像,被如此折磨的少年是如何挣脱守卫的桎梏,决然冲到城楼跳下,宁愿自己死无全尸,也不愿让自己成为阿父与阿娘被人拿捏的软肋。
  小叔叔是很好很好的人。
  可盛世太平与他无关,天下大乱却要他陪葬,是与她一样还未有机会看阿父阿娘统一天下,便早早死于战乱之中的可怜人。
  往事涌上心头,相蕴和眼睛红了起来。 第23节   “阿和,你,你别哭呀。”
  看相蕴和红了眼眶,左骞顿时手足无措,“是,是小叔叔不好,没有保护好你阿娘,小叔叔该死,你打小叔叔好不好?”
  说话间,拿着相蕴和的手去打自己的脸,“来,打小叔叔,替你阿娘出气。”
  “小叔叔很好,阿和没有生小叔叔的气。”
  相蕴和道。
  小姑娘从左骞手里抽回手,拂去因左骞因被兰月踹在地上而身上沾染的枯草,“阿和就是好久没见小叔叔,想小叔叔了。”
  左骞的眼泪一下子便出来了,“阿和!小叔叔的小阿和,小叔叔也想你了!”
  他那么乖巧懂事的小侄女,到底做了什么孽,才会降生在这样的乱世里?
  若生在太平盛世里,她怎会与父母离散?又怎会朝不保夕东躲西藏?
  左骞抱着相蕴和嚎啕大哭。
  被他抱在怀里的小姑娘眼睛红红,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落。
  石都不忍再看,别开眼,轻轻叹了口气。
  ——宁为太平犬,莫做乱世人。
  兰月抿了下唇,视线从两人身上移开。
  “小叔叔,不哭了。”
  相蕴和吸了吸鼻子,抬手去擦左骞脸上的泪,“咱们重逢是喜事,该高兴。”
  “对,该高兴。”
  左骞抹了把眼泪,重重点头道,“小阿和还活着,这是天大的喜事!”
  相蕴和莞尔。
  “小骞,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怕左骞又把小姑娘惹哭,兰月伸手将人抱起来,问左骞道,“其他人呢?有没有跟你一起逃出来?”
  兰月比左骞年长几岁,是一言不合便暴打左骞狗头的暴烈性子,听兰月发问,左骞连忙道,“有,张奎兄弟俩还有葛越胡青他们跟我逃了出来。”
  “张奎葛越胡青他们伤得太重,眼下正躺在山上养伤。张奎的弟弟张昆倒是没怎么受伤,去附近乡镇弄伤药去了,晚上才能回来。”
  左骞擦吧擦吧脸上的泪,小心翼翼问兰月,“兰姐,你要见他们吗?”
  “他们伤得是重了点,可都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咱们不能丢下他们不管。”
  怕兰月对众人不管不问,左骞搓着手,可怜巴巴说着话,“其实他们伤得也没那么重,是没药医,这才一直好不了。”
  “不过兰姐放心,张昆已经去弄药了,晚上就能回来。”
  “只要有了药,他们很快便能好的!绝不拖咱们的后腿!”
  兰月白了一眼左骞。
  能不管吗?都是自家兄弟,还是一群等着伤药来救命的兄弟。
  更别提盛军为将功折罪,要将附近所有的山贼都剿灭,张奎他们留在山上,只会被盛军当成山贼一并杀了。
  “带路。”
  兰月把相蕴和抱上马背。
  “好,我这就给兰姐带路!”
  左骞兴奋点头。
  左骞兴冲冲在前面带路,一边走一边解释,“原本跟我一起逃出来的有二十几个人,可附近的山贼太多了,我们刚走到这儿,就被打劫了,折了好几个兄弟。”
  “清风寨还好,只取人钱财,不害人性命。”
  “但其他山寨便没那么讲究了,杀人越货,不留活口,做事一个比一个更狠辣。”
  “若不是我们有二十几个人,只怕这会儿早就见了阎王。”
  左骞喋喋不休,将自己近日的经历说给三人听。
  “对了,这位兄弟怎么称呼?”
  左骞自来熟,问跟在身后的石都。
  相蕴和抬手敲了下自己的小额头,“呀,刚才只顾着哭,忘记跟小叔叔介绍了。”
  “这是石都,原来是杨成周的扈从,后来弃暗投明跟了我与兰姨。”
  相蕴和将石都曾追捕她的事情一笔带过。
  “哦?杨成周的扈从?久仰久仰。”
  左骞轻车熟路打招呼,“听说杨成周死了,这事真的假的?”
  石都微颔首,眼底泛起笑意,“真的。”
  “杨成周就是被石都杀死的。”
  相蕴和一脸骄傲,“百步穿杨,直取杨成周项上人头。”
  左骞吃了一惊,“厉害啊,兄弟!”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石都矜持一笑。
  “不不不,这可不是雕虫小技,这是能名扬天下的箭术!”
  左骞眼底满是敬佩之色,“石兄弟......不,石大哥,你怎么做到的?能不能教教我?”
  石都毫不藏私,将箭术要领说与左骞听。
  左骞一拍大腿,豁然开朗,“原来如此。”
  “怪不得我总是射不中,原来是我没有看准要射的东西。”
  一行人说说笑笑,很快来到左骞几人的藏身地。
  这个地方不比相蕴和原来的山洞好多少,甚至还更潦草破败,带血的衣服不曾洗,随手仍在山洞前,啃得极其干净的猎物骨架随便扔,险些将她绊个狗啃泥,若不是被左骞领进来,相蕴和几乎忍不住怀疑这里究竟是不是人住的地方。
  脏,乱,差。
  三个字,便是相蕴和对山洞的第一印象。
  左骞把人领过来,回头一瞧小姑娘秀眉微蹙,似乎有些不喜山洞的脏,不由得挠了挠头,咧嘴笑道,“他们几个伤得重,我一个人又要打猎又要打劫的,着实没时间去收拾。”
  “我没有怪小叔叔的意思,我知道小叔叔不容易。”
  相蕴和轻轻摇头。
  她照顾过两个重伤的人,知道一边照料病人一边找东西吃的不易,更别提左骞不是照顾俩,而是照顾一群,能活下来已是十分不易了,哪还有多余的精力去将山洞收拾得井井有条?
  相蕴和不等左骞招呼,便率先走进山洞,与病得奄奄一息的众人打招呼,“张奎叔叔,葛越叔叔,胡青叔叔,你们还好吗?”
  “阿和?竟然是阿和?我别是死了吧,竟然看到了阿和?”
  “呸,什么死不死的!我才不要死,兰姐还不知道我心思呢,我死不瞑目!”
  “咦,我也看到阿和了?”
  众人七嘴八舌,却又不约而同闭了嘴,短暂安静一瞬后,众人垂死病中惊坐起,山洞里爆发一声大喊,“阿和!小阿和!小阿和活着!”
  相蕴和笑眼弯弯,“对,我还活着。”
  “你还活着,太好了!”
  “苍天保佑,你还活着,要不然我怎么跟嫂子交代啊?”
  一群男人嘤嘤嘤。
  石都抬手扶额。
  失策了,原以为彪型壮汉嘤嘤嘤是左骞的个人特色,不曾想左骞身边的人全部如此。
  哦,他的眼睛!
  ——辣眼睛!
  第14章 第
  “张奎叔叔,让我看看你的胳膊。”
  “葛越叔叔,你若再不用药,你的腿便彻底残废了。”
  “胡青叔叔,你的命真大,居然能在盛军的六棱箭下活下来。”
  “梨姨,快让我看看你背上的伤,小叔叔粗枝大叶的,未必能将你的伤清理干净。”
  相蕴和拿出伤药,一一给众人伤药。
  这群人伤得太重,若不是靠年轻身体又好强撑着,只怕早就见了阎王。
  可尽管如此,还是有几人病得奄奄一息,若不是她今日带着伤药过来,只怕熬不过今天晚上。
  上完药,她又拿出兰月准备的干粮与石都打来的猎物,拿锅煮成肉汤,熬得香喷喷的端给众人吃。
  “小阿和,你简直是我们的小福星。”
  左骞感动得眼泪汪汪,“不仅带来了伤药,居然还带了这么多好吃的。”
  葛越跟着点头,“自从柳阳城破,我便没有喝过肉汤了。”
  “那还不是因为你弄丢了咱们的行李?”
  胡青有气无力地瞪了一眼葛越,“没有锅,拿什么煮肉汤?”
  葛越挠了挠头,“那种情况下,谁还顾得上行囊?”
  “你一不保护人,二不冲锋,三不压阵殿后的,什么都不做,只让你看好行囊,这种情况下,你居然连个行囊都保不住,真是没用。”
  宋梨冷笑一声。
  葛越瞬间闭嘴。 第24节   宋梨冷哼一声,不再看葛越。
  热闹的山洞陷入难熬的沉默。
  左骞努努嘴,示意两人之间的情况并不简单。
  兰月不悦皱眉。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在这儿闹内讧?
  但抬眼一扫,山洞里七/八个人里没有宋梨的弟弟,再想想宋梨开口闭口的葛越弄丢的行囊,心里便明白了七七/八八。
  行囊里不仅有生活必需物品,还有许多应急的伤药,行囊一旦丢失,意味着他们不仅要挨饿,还要面临缺医少药,再看宋梨对葛越的态度,宋梨的弟弟多半是缺少伤药而活活拖死的。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弟弟死在自己面前,这种事情在谁身上都很难过,兰月抿了下唇,到底没敢开口打圆场。
  石都作为新来的,这种情况下不好插嘴,便在一旁装鹌鹑,把扔在山洞前的猎物残骸处理了。
  相蕴和视线在众人身上打转。
  这里的人并不多,满打满算也不过七八个,少了许多她所熟悉的面孔,其中便包括宋梨的弟弟。
  ——宋梨的弟弟大抵死在没有伤药的事情上。
  相蕴和双手托腮。
  这种情况下,别说里面最大的张奎不好开口了,她与兰姨都没资格指责宋梨说话刻薄。
  “梨姨,山上冷,仔细别着凉。”
  相蕴和拢了下宋梨身上的衣服。
  宋梨对葛越没有好脸色,对相蕴和却颇为温柔,温声谢了小姑娘。
  “小梨,我知道你因为弟弟的事情而记恨葛越。”
  一直沉默着的张奎突然出声,“这件事放谁身上谁都过不去,兄弟们都理解你。”
  伤得胳膊抬不起来的男人抬起头,面上满是痛惜自责,“是我这个当兄长的没护好你们,奎哥对不住你们。”
  “你放心,这件事奎哥绝对站你。”
  “今日当着小阿和与兰月还有的石都兄弟的面,奎哥给你表个态。”
  “日后你对葛越要打要罚,奎哥绝不拦你。”
  宋梨喝汤动作微微一顿。
  相蕴和眨了下眼。
  张奎的声音仍在继续,“你若骂,奎哥给你端茶润喉咙。”
  “你若打,奎哥给你拿棍棒。”
  “你若杀,奎哥给你抽刀取剑。”
  “总之一句话,奎哥不叫你在这件事情上受委屈。”
  葛越无地自容。
  宋梨肩膀微微颤抖。
  兰月伸手拢着她肩膀,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
  左骞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哪个都不是自己能得罪的,于是捧着碗继续喝肉汤。
  ——还别说,热乎乎的肉汤就是好喝!比他烤得焦黑的猎物好吃太多了!
  “什么人死不能复生,死人哪有活人重要,那些都是狗屁,在咱们这里行不通。”
  “活人重要,但死人更重要,那是咱们朝夕相伴的兄弟,不是挖个坑随便埋了的冰冷尸体。”
  张奎胸口微微起伏。
  宋梨的弟弟是他看着左骞埋的,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就这么没了。
  别说宋梨心里过不去,他当时都想抽剑把葛越捅了,让他下去陪宋梨弟弟。
  张奎道,“如果连死人都不肯给个交代,那还有什么脸面跟活人称兄道弟?”
  宋梨泪流满面。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山洞响起。
  葛越一边抽自己,一边向宋梨赔不是。
  “梨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宋家兄弟。”
  葛越骂自己,“我就是一个废物,连行囊都看不好。”
  宋梨看也不看他,伏在兰月怀里不住啜泣。
  “闭嘴。”
  兰月轻抚着宋梨的背,忍不住骂了一句,“别来刺激小梨。”
  兰月比众人年长,又是姜贞的人,在众人面前颇有威望,她这一骂,葛越不敢再说话,只反复抽着自己的巴掌,仿佛这样能让宋梨心里好过一点。
  相蕴和长长叹了一声。
  ——这种事情最难解。
  “小女郎,这里也有菌子,你晚上要不要喝菌汤?”
  蹲在洞口良久的石都笑着开口,打破山洞难熬的氛围。
  “好呀。”
  相蕴和巴不得这个时候有人出来打圆场,连忙点头,“多弄点菌子来,咱们人多。”
  石都拍了拍身上的土,去采摘菌菇,“好嘞,我多弄点。”
  “菌子是好东西,对重伤之人有好处,滋补功效不在肉汤之下。”
  “小骞,你的肉汤喝完了?”
  不过半日时间,石都对自来熟的左骞的称呼变成了小骞,“若是喝完了,便与我一道去。需要的菌子多,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左骞把剩下的肉汤一饮而尽,略微清理一下,便起身追石都,“等我一下,我来了。”
  少了两个青壮劳力,山洞里只剩下一堆伤患与相蕴和兰月。
  宋梨伏在兰月肩头哭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止住哭,抬头看向脸颊高高肿起的葛越。
  “我阿弟死了就是死了,哪怕你今日一头碰死在山洞里,也换不回他的命来。”
  宋梨哽咽说道,“我没办法不怨你,也没办法替阿弟原谅你。”
  葛越低垂着脑袋,不敢抬头看宋梨,只一遍又一遍喃喃重复着,“梨姐,我对不起你。”
  “这种话以后不要说了,我不想听,没有意义。”
  宋梨抬手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你若心中有愧,日后见了曾追击我们的盛军,便在他们身上讨回来。”
  “说到底,若不是因为他们,我阿弟便不会受伤,你也不会丢了行囊。”
  “他们才是害死阿弟的罪魁祸首。”
  宋梨的声音很轻,葛越却觉得身上压了万钧大山,让他几乎有些喘不过气。
  他艰难呼吸着,一点点抬头去看宋梨,少女的眼睛肿得像核桃,但此时已经不哭了,落日的余晖映在她脸上,她身上仿佛在发光。
  有那么一瞬间,葛越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大哥大嫂说过的自家兄弟自家骨肉是什么意思,那是一种会将自己性命相托的情意,更是一种打断牙齿往肚子里吞的感情。
  葛越剧烈喘息着。
  “梨姐,你放心,我以后肯定替你报仇。”
  葛越挣扎着起身,对着宋梨磕了一个头,“不止替你,还替我自己。”
  宋梨没有答话。
  她背过身,不再看葛越,仿佛他的话他的行为都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相蕴和长舒一口气。
  一条性命横在两人之间,俩人怎能和好如初?
  不过寄托岁月足够漫长,能将那条疤痕修复得无人留意。
  相蕴和摇头叹息,新盛一碗肉汤,递给宋梨,“梨姨,快喝汤,凉了就不好喝了。”
  “谢谢阿和。”
  宋梨接过肉汤,揉了揉相蕴和的小脑壳。
  但小脑壳似乎不止想给她送肉汤,还想与她说说话,“梨姨,你还有我的,有兰姨,有我阿娘。”
  “我们都会陪着你的,永远永远陪着你。”
  宋梨动作微顿。
  小姑娘抬起头,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说的不是什么大道理,只是一个孩童最质朴最直白的关心,“梨姨,你放心,我以后会让阿父阿娘为你报仇的。”
  “等报完仇,咱们就去过安稳日子,你的弟弟不在了,你得替他把他的好日子一起过了。”
  小孩子的话最能打动人,那种直白而热切的话能直击人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宋梨鼻子一酸,险些泪流满面。
  “不哭了。”
  兰月抬手擦着宋梨的泪,“你若再哭,阿和都要笑话你了。”
  “恩,不哭。”
  宋梨轻轻摇头,看着小小的相蕴和,“阿和,你放心,我会替他日子过回来。”
  死了的人回不来,但活着的人,却可以把日子过得阳光灿烂,替他看一看,他不曾看过的盛世太平。
  相蕴和眉眼弯弯。
  一场风波暂时平息。
  相蕴和再一次感慨,救石都绝对是她重生之后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第25节   得益于石都知晓哪里有伤药,兰姨与石都得到了很好的治疗,两人的伤势恢复得很快,才能杀了杨成周又趁乱逃出来。
  那些伤药至今仍有剩余,不仅救了石都与兰姨,还够山洞里的这些人用上三五日。
  这些人都是二十岁出头的精壮汉子,又自幼习武,身体康健,恢复能力远比寻常人好得多,三五日的伤药,足以让他们活下来,再细心养个十天半月,便是生龙活虎的汉子一条。
  更别提常年在杨成周身边做事,石都察言观色的本事比左骞他们高出一大截,若不是他把左骞支走,宋梨只怕不好与葛越把话说开。
  恩,救石都真是一本万利,稳赚不陪。
  相蕴在山洞和唏嘘感叹,石都在洞外领着左骞辨别菌子,估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带着左骞回来。
  “小阿和,小叔叔找到好多菌子!”
  左骞把菌子用衣服裹着,拿到相蕴和面前献宝。
  石都看了下众人脸色,不似刚才那般怨气冲天,便知众人已解决好内部矛盾,便清洗菌子,准备晚上给众人熬菌汤。
  “小叔叔真棒!”
  相蕴和声音甜甜,从不吝啬自己的夸奖。
  上一世这些人都没有活下来,不用想都知道死在盛军的剿匪里。
  虽说伤患不易移动,但眼下已顾不了这么多,盛军随时都会到来,相蕴和不敢耽搁,让左骞与石都做了简易马车,待张奎的弟弟张昆回来后,便拖着一群伤患连夜上路。
  这么多人很容易被盛军发觉,周围的山贼们更是不好惹,相蕴和一路上提心吊胆,生怕遇到盛军与山贼,但当她听到一个荒唐消息后,她觉得自己安全了——
  盛军的五百先锋军被满打满算只有六七十人的清风寨打得落花流水,大败而归。
  不仅安全了,甚至还觉得自己能行了!
  张奎几人虽伤得重,但有了伤药的治疗,再细心将养一段时日,便能彻底恢复。
  身边只有兰姨石都两个人时,她只能在盛军的围堵下仓皇逃命,可当身边有着十几个武功高强的人时,她便敢直接去梁州找父亲。
  ——当然,若能胆子再大一点,还能打着父母的名号招募沿途的流民。
  若运气足够好,她在寻找阿父的路上便能拉起一支百余人的队伍。
  到那时,别说山贼了,连盛军都不会轻易攻打她。
  第15章 第
  思及此处,相蕴和顿觉前途一片光明。
  这一仗来得太及时,堪称雪中送炭,几乎能将她目前遇到的难题迎刃而解,若日后见了这位清风寨的当家,她需好好谢一谢人家。
  只是想到指挥这次战役的是哪位将才?
  她怎不知小小的清风寨竟还有这样的人物?
  可此时的商溯还是一个自顾不暇的小可怜,不可能上了清风寨当劫匪,更不可能以十来岁的年龄便指挥清风寨打盛军——盛军来势汹汹,谁会听一个半大孩子的指挥?他又不是祖祖辈辈当土匪的,祖上有势力,能在清风寨说得上话。
  但不是商溯,又能是谁呢?
  清风寨虽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但几十人打五百人还大获全胜的战绩不是普通将领能打出来的。
  能打出这种实绩的人一双手能数得出来,左右不过是商溯席拓楚王以及她阿父。
  商溯的年龄不对,楚王尚未统一楚地,阿父在北地吃土,那便是席拓,年龄对得上,经历也对得上,这是一位身世同样凄惨的绝世悍将,早年四处流浪,曾在陈州商城讨过生活。
  相蕴和越想越觉得是席拓。
  若是席拓,那便不着急,此人虽也是显赫一时的将星,但有一个致命的软肋,只要拿捏了他软肋,不难让他归顺于她。
  只是他的软肋高不可攀,大盛彻底崩塌的那一刻才有可能实现,所以现在的她还是先过好自己的小日子,自己有了实力,才能吸引别人来投。
  “真是没用。”
  盛军大败,左骞幸灾乐祸,“盛军打不过诸侯也就罢了,现在竟然连山贼都对付不了,当真是要亡喽。”
  “亡了好。”
  “它亡了,大哥与大嫂才能问鼎天下嘛。”
  “就是。”
  “大盛不亡,大哥大嫂怎么当皇帝?”
  “本就是欺负大夏后继无人篡的位,当初得位不正,现在报应来咯。”
  众人七嘴八舌,讨论得热火朝天。
  兰月道,“杨成周的死,再加上这次的被山贼以少胜多,盛军必会恼羞成怒,集结兵马再次卷土重来。”
  “我们可趁着这个机会出陈州,去梁州找豫。”
  “但是,咱们路上吃什么?”
  宋梨迟疑说道,“你们虽带了干粮,可现在十几张嘴要吃饭,纵然省着吃,你们的干粮也只能勉强撑到后日。”
  吃是一个大问题,一下子难倒所有人。
  相蕴和眸光轻闪。
  前世她孤身一人艰难求生之际,曾在一恶霸那里险些丢了性命,如今既然有机会,当然不能放过他们。
  ·
  “我倒是有心放你们走,可穆儿那里又不好交代。”
  在姜贞的一番甜言蜜语下,顾老夫人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名唤阿贞的“内侄女”,当下把众人接进府,亲亲热热相处了好几日,但一听众人要走,顾老夫人连连摇头,直呼自己办不到。
  “阿贞,你是不知道,石城夏城迟迟拿不下,穆儿愁得茶饭不思,寝食难安。”
  顾老夫人连连叹气,“莫说是你们,就连我要回老家,只怕他都不肯放我走,生怕走漏了细作,将他的作战计划告诉盛军,让本来便不好打的仗更加难打。”
  顾老夫人拍了拍姜贞手背,“阿贞,你在府上再住几天,再陪我老婆子几日吧。”
  “姑母说得是,我便再陪姑母几日。”
  姜贞眸光轻闪,“只是姑母,表兄如此忧虑,身体如何受得住?”
  “这样吧,我左右无事,不妨替姑母去看看表兄,帮着姑母劝一劝他。”
  “前线的战事虽然重要,但也不能累坏了表兄的身体不是?”
  “这......”
  顾老夫人有些犹豫。
  姜贞抿唇轻笑,“姑母难道不放心我这个内侄女?”
  “怎会?”
  顾老夫人摇头,“只是你这位表兄脾气不好,近日又因战事心烦,若他说话冲了些,你莫放在心上。”
  姜贞笑道,“姑母放心,都是自家亲戚,我怎会计较表兄的话?”
  姜贞轻车熟路走通了顾老夫人的关系,在顾老夫人的贴身大丫鬟的带领下去见朱穆,一位横在她与阿和之间的乱世诸侯。
  ·
  大争之世,诸侯各自为战,剑指天下。
  而诸侯之下,又有豪强为祸一方,让原本便活得分外艰难的平民百姓们更加苦不堪言。
  上一世,相蕴和便吃过这种苦。
  “我听说北边有一户王大善人?”
  相蕴和双手捧着脸,笑眯眯问石都,“他既然积德行善,被人称作王大善人,咱们便去他家借点粮食,等日后咱们有了钱粮,再数倍还给他。”
  石都冷笑,“什么王大善人?分明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霸。”
  他曾跟随着杨成周去过王府,见过这位“王大善人”,如果杨成周是草菅人命的纨绔,那么“王大善人”,便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以折磨人为乐。
  “旁的豪强权贵只是欺男霸女,强取豪夺,拿到人或财产,兴许还能留你一命。”
  石都道,“但这位就不一样了,既要钱,又要人,还要命。”
  说到这,他声音微微一顿,看向坐在一旁的相蕴和。
  小姑娘眉眼稚气,一派天真之色,见他看过来,还冲他甜甜笑了笑,他眼皮轻轻一跳,蓦地想起那些惨死在“王大善人”手下的小姑娘。
  “王大善人”有一乖僻,不爱成年女子,只爱这些尚未长成的小姑娘。
  ——如果小女郎落在他手里,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这位‘王大善人’不是什么。”
  石都嘴角微抿,目光冷了下来,那些腌臜事说出来他都觉得脏了小姑娘的耳朵,便将王大善人的事情一句带过,“每月从他府上抬出来的尸首不计其数,而且死状极惨,尸骨难辨。”
  相蕴和笑容淡淡。
  她当然知道这些事。
  因为前世的她,便入过王府,见过王大善人,若非她九死一生逃出来,只怕早已成了王大善人手中的一具白骨。
  石都鲜少以这种阴冷口气说话,宋梨心头一跳,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兰月伸手将宋梨揽在怀里,眼睛危险眯了起来,“不必说了,就去王家。”
  石都未说完的话小孩子听不懂,她却听得懂,王大善人分明是只对小姑娘下手的魔鬼!
  她怎能容这种人活在世上?
  若不是情况不允许,她简直想取了他项上人头。
  “对,要去就去王家,咱们干票大的!”
  “什么王大善人?我要把他丢在粪池里当王八!”
  众人纷纷附和。
  张奎道,“既如此,咱们就去王家。”
  “王府扈从众多,咱们需悄悄去,不能让他们发现。”
  石都补上一句,“若是被他们发现,只凭咱们几个怕是难以走脱。”
  “这个没问题,咱们只求财,不伤人性命。” 第26节   张奎微颔首,“小梨葛越小骞守着小阿和,其他人跟我走,咱们入夜便出发。”
  众人点头称是。
  “奎哥,我想跟你们一起去。”
  葛越试探性开口。
  宋梨面上没什么表情。
  张奎眉头微皱,“你的伤?”
  “不碍事的。”
  葛越连忙道,“阿和的伤药很好用,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再说了,咱们只取钱粮,又不打架,身上带点伤也没什么,多我一个,还能多背一袋粮食呢。”
  “葛越跟我们一起去。”
  兰月知道他与宋梨相处难免尴尬,便开口说道。
  葛越松了一口气,“谢谢兰姐!”
  说干就干。
  一行人紧赶慢赶,向二十里之外的王家赶去。
  好不容易赶到王家附近,众人却傻了眼,作为方圆几十里最大的豪强,王府不能用府来形容,而是用坞堡来形容更为贴切,连绵数里的高耸墙头让人望而却步,更别提还有训练有素的扈从时刻巡逻着,让人根本无从下手。
  “哇,这是城池吗?跟济宁城好像。”
  相蕴和故作吃惊,“有高高的城墙,有巡逻的卫士,还有旌旗呀!”
  “......”
  好的,知道了,这不是十几个人便能打劫的人家。
  左骞彻底死了心。
  ——这种坞堡累死他他也爬不上去。
  生活不是话本里的小说,会武的人能飞檐走壁一飞冲天,众人虽习武,可也属于正常人类范围,不过是一人能打三五人罢了,而不是像戏曲话本的主角,一人能抵千万军。
  兰月皱了下眉。
  失策了,应该调查一下再过来的,如果王家是坞堡,他们说什么都不会过来。
  现在倒好,干粮已经见底,只剩下野菜与菌子,如果调整目标去其他地方,他们得饿着肚子走两天。两天时间,虽不至于让人饿得提不起刀,但也能让人丧失基本战斗力。
  石都抬手掐了下眉心,“我前几年曾与杨成周一同来过王家,但那个时候的王家不是现在的模样。”
  “这事不怪你。”
  兰月道,“王家坏事做尽,担心被人报复,自然会把府邸修成坞堡。”
  “那,兰姐,咱还去吗?”
  胡青试探出声。
  左骞垂头丧气,“怎么去?咱们身上长翅膀了吗?能飞进去?”
  “再说了,飞进去也没用,得把粮食带出来才行。”
  众人对着高耸入云的坞堡长吁短叹,兴高采烈的气氛变得低迷。
  “为什么要身上长翅膀才能进去?”
  相蕴和抬手一指,指向坞堡一角的小角门,“喏,那不是能进去吗?”
  “咦,那的确有个门啊!”
  左骞眼前一亮,“石都,那是什么门?”
  石都眯眼看了一会儿,“好像是王家奴仆走的角门。”
  “那咱们可以扮成王家的奴仆!”
  左骞道。
  石都看了眼天真的左骞,“你有王家的腰牌吗?”
  “......”
  这个还真没有。
  葛越有些焦急,“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这种事情难不倒常年在乱世讨生活的众人,他们只是当局者迷罢了,不过半刻钟,他们便能商讨出主意,但相蕴和不想耽搁那么久,便再给他们一点灵感——
  “角门只能王家奴仆出入吗?”
  相蕴和一脸好奇。
  石都道,“平时只有奴仆出入。”
  “当然,也不止奴仆,还会有送菜的——”
  男人声音微微一顿,众人豁然开朗——扮不成奴仆,可以扮成送菜送东西的人!
  东西是现成的,身边还有几个重伤之人,所以做了简易马车拉他们。
  说是马车,其实就是一个木板,上面没有棚,只能勉强躺人,跟村民们拉菜送东西的木架子没什么两样。
  至于菜,那就更好说了,前几日从山上下来时怕干粮不够吃,石都带着众人采了许多菌子与野菜,现在正堆在车架上,满满好几大包袱,正好能掩护他们进坞堡。
  车与菜都是现成的,众人立刻着手改妆,半盏茶的功夫,一群送菜的老农便出现了,颤颤巍巍拖着车架走向角门。
  “不是才送过菜吗?怎么又送?”
  巡逻的卫士挑拣着车架上面的菌子。
  菌子底下藏的有人,石都上前赔笑,不着痕迹拦下卫士的动作,“小老儿的菌子在济宁是一绝,郡守家的公子吃了都说好,让小人给府上的六郎送来尝尝。”
  他留了个心眼,没把当杨成周扈从时的腰牌丢了,遇到卫士拦路,便把腰牌拿出来,和着自己身上的最后一点碎银子,一并塞给守卫,“您看,这是郡守家公子的东西。”
  守卫嗤笑。
  什么郡守家公子的东西?分明是扈从的腰牌。
  乡村农夫没见识,才拿着扈从的东西当成宝。
  但也说明一件事,这人的确给郡守家供过东西,要不然也不会得了这块腰牌,来他们府上碰运气。
  可这个小老儿打错了主意,他们王府不是郡守府,郡守府好歹要脸,不会明目张胆昧菜农的东西,他们王家就不一样了,菜会收,银子却是不会给的。
  守卫拎了拎手里的银子,挥挥手将人放进去。
  今天晚上又有乐子看了,不出一个时辰,这群人必会被人抢了菜打出来。
  “这里是王家,不是你们乡下,进来之后管好你们的眼睛,别东张西望的闹笑话。”
  领路的管事趾高气昂,正眼不瞧众人,“你们是菌子与野菜,这东西不能放太久,你们跟我去后厨。”
  众人大喜。
  ——后厨好啊,米面粮油应有尽有,他们费尽心思为的不就是这个嘛!
  第16章 第
  众人随着管事进了坞堡。
  管事虽不让人乱瞄乱看,但几人却偷偷用余光观察着周围环境——毕竟是来弄粮食的,得提前把回去的路线规划好。
  众人心照不宣看着路,管事没有多想。
  一群没见识的乡下老农罢了,乍见坞堡的富贵,可不就是多瞄多看么?
  管事十分鄙夷没见识的“乡下老农”。
  “乡下老农”们并不在意管事的鄙夷,此时的他们,已将路线烂熟于心,就连哪里的卫士多,哪里卫士少,卫士们多久来巡逻一次这种事情都一并记下。
  ——一些当反贼的职业素养。
  刚进坞堡时,巡逻的卫士极多,但越往里走,卫士便越少,当他们随管事走到后厨,巡逻的卫士便更少了,只有十几个奴仆在院子里忙碌着,或晾晒食材,或杀鸡宰鱼,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
  众人看得眼前一亮。
  王家果然是方圆几十最大的豪强,看看这整齐排列的食材,这堆积如山的米面粮油,别说只供养坞堡了,哪怕拉支三五百人的队伍来,这些粮食也够他们吃上半年。
  管事一脸鄙夷。
  ——一群没见识的山野村夫。
  “这是来给咱们送菌子的。”
  管事的努努嘴,向院子里的奴仆交代。
  “什么菌子还值得您亲自过来一趟?”
  奴仆们点头哈腰打开后院大门,“快进来吃茶。”
  一边说,一边殷勤给管事奉茶。
  管事随便吃了两盏茶,又尝了厨子们刚做好的美味佳肴,耷拉一路的脸这才好看一些。
  奴仆们这才松了一口气,抽空瞧了一眼石都等人。
  老的老,瘸的瘸,连能留在这儿给他帮忙的人都没有。
  管事知道他想留几个壮劳力,看到这群老头不免有些失望,便不甚在意道,“人虽不能用,但菌子还不错,六郎喜欢吃野味,配着菌子正合适。”
  “您费心了。”
  奴仆谄媚着道谢,殷勤送走管事。
  管事离开,奴仆的笑脸顿时耷拉下来,看石都等人还站在院子里,不禁骂道,“都是一群死人吗?站在那装什么死?还不快把东西卸下来!”
  “好嘞,我们这就来。”
  石都向兰月等人使了个眼色。
  几人同时出动。
  奴仆们悄无声息倒了下去。 第27节   巡逻的卫士从院子外走过,在经过院门的那一刻,石都轻手轻脚关上大门。
  无人发现院子里的动静。
  “王大善人”的坞堡吸引了相蕴和,也吸引了清风寨的人。
  盛军正在集结军队,不日将再次攻打清风寨,此时的清风寨虽因以少胜多吸引了周围土匪们的投奔,但人多了,另外一个问题便来了——粮食不够吃。
  试问方圆百里,谁家的粮食能有“王大善人”多?
  “王大善人”成了清风寨的第一选择。
  大当家最初不同意商溯的提议,觉得坞堡像是密不透风的铁桶,其坚固程度不比济宁城差,以他们的兵力,只怕攻不下来,但商溯一句嘲讽意味十足的话,让大当家立刻改了主意——大当家难道想当一辈子的山贼?
  一瞬间,大当家蒸起逐鹿中原问鼎天下的黄粱梦。
  当下再不犹豫,亲自给商溯点了十几个人,亲自送商溯下山打探情况。
  山贼们护送商溯来到坞堡附近。
  石都兰月在坞堡里热火朝天弄粮食,相蕴和左骞宋梨并着几个伤重的人在外面提心吊胆。
  他们三人里一个是女眷,一个是小女郎,怕离坞堡太近会被王家的人抓了去,便在离坞堡颇远的路口等着,一边等,一边时不时向坞堡的方向张望着,生怕几人逃了出来,他们却没有看到。
  就在他们焦急等待时,不远处的路口却突然出现一队人马,几人又有伤患又有女人又有小孩,见那队人马走过来,便急忙往林子里躲。
  马蹄声越来越近,相蕴和看清了他们的模样,十几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护卫着一辆马车,从南往北走过来,男人们凶神恶煞,一身的匪气与煞气藏不住,尤其是为首的刀疤脸,活像是亡命天涯的凶徒。
  但被他们护在中间的马车却与他们凶煞之气完全不同,上好的楠木雕着精致的云气纹,寸金寸缕的蜀锦做铺垫,珍珠宝石不要钱似的缀在上面,仿佛是士家大族的公子在出行。
  士家大族的公子?
  亡命天涯的凶徒?
  两者凑在一起怎么看怎么有违和感。
  一行人走到他们藏身的地方停下,为首的刀疤脸把弯刀抗在背上,声音瓮声瓮气,在对车里人的称呼上,刀疤脸刚出口便改了说辞,“出来,我家三、三郎问你们几个问题。”
  “我们现在不伤人性命,但你们若再躲,那就不好说了。”
  左骞宋梨两人脸色微变。
  两人对视一眼,短短一瞬,彼此已做出决定,宋梨抱着相蕴和藏身在草丛里,左骞略整衣物,从林子里走出来。
  宋梨紧张看向路口。
  相蕴和双手托腮,奇怪打量着马车。
  马车精致归精致,但没有任何士族豪强的标志,难不成是故意隐藏身份的士族?
  三郎?
  士族家排行第三的儿郎?
  “敢问贵人,想问什么问题?”
  左骞走向刀疤脸,拱手问道。
  “前面是不是王丛的家?”
  为首的刀疤脸道。
  左骞道,“是王丛‘王大善人’的家。”
  刀疤脸点点头,挥手让左骞走。
  就这么简单?
  左骞皱了下眉,疑惑转身。
  宋梨亦是大惑不解。
  ——难道是她虚惊一场?
  刀疤脸叩响马车,低声向里面的人回话。
  但他的话似乎并不能让里面的贵人满意,一张黝黑的脸被里面的人训斥得更加黝黑,压着性子听完车里人的训斥,刀疤脸转身冲林子大喊,“里面的女人跟小孩出来!我家主人有话问你们!”
  左骞心头一跳,抬手便去拔别在腰间的短刀。
  “你们要问什么呀?”
  但手指刚摸到刀,林子里便传来相蕴和的甜甜声音,“方才我叔叔不是已经回答过你们了吗?”
  “叫你们出来你们就出来,啰嗦什么?”
  刀疤脸不耐烦道。
  藏身在草丛里的宋梨站起身,指了下牵着她往外面走的相蕴和,冲左骞轻轻摇头。
  “......”
  这个时候怎么还能由着她?
  左骞眼前一黑,恨不得把两人塞回去,但已经晚了,小姑娘脚步轻快走到他面前,抬手小小的手,牵着她摸向腰后短刀的手,不让他拔刀。
  “只是问几个问题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小叔叔别紧张。”
  相蕴和笑眯眯。
  左骞叹了口气。
  ——别说梨姐了,他拿这个小丫头也没办法。
  “快点过来。”
  刀疤脸道。
  相蕴和走到马车面前。
  微抬眼,看向此时仍未打开侧面轿帘的马车,“你问什么呀?”
  “你在这儿做什么?”
  轿子里响起一道清冷少年音。
  声音很好听,可惜带了些孤高阴鸷之气,相蕴和不大喜欢,面上却没表现出来,仍笑得甜甜的,回答着少年的话,“我在等阿翁,他去王家送菜了,一会儿就回来。”
  “王家有自己的田地,还吃外面的菜么?”
  少年声音再度响起。
  “吃呀。”
  相蕴和点点头,“我家送的是菌子和山里的野菜,王家的六郎可喜欢吃啦。”
  “你们多久送一次?一般什么时辰送?什么时辰出来?”
  少年又问。
  这个问题过于细,且不像是普通问题,莫名像踩点的人来提前打听消息。
  相蕴和眨了下眼,又瞧了一眼马车,=轿帘挡着里面的人,她连个人影都看不到,更别提去猜对方的身份。
  若是来踩点的人,那可太好了,虽然眼前的人不像是好人,但王丛更是恶人中的恶人,让他们恶人自有恶人磨岂不是更好?
  “我们是第一次来送菜。”
  相蕴和眸光轻闪,声音软糯糯,“阿翁他们进去快一个时辰啦,现在还没有出来。”
  “你们是要跟王家做生意吗?”
  “如果做生意的话,你们不应该走这里呀,这边是下人出入的地方,而且还有一条处理污水用的暗河,很晦气的。”
  “处理污水用的暗河?”
  少年似乎对暗河颇有兴致,“这条暗河是否能直通坞堡?”
  “当然能啦。”
  相蕴和笑着点头。
  ——前世的她,就是从那条暗河里游出来的。
  “只是那条河是用来处理污水用的,很脏,连王家的奴仆们都会避着走呢。”
  她当初想过让石都兰姨他们走暗河进坞堡,可转念一想,这样进去是能进去,可他们是进去弄粮食的,又不是进去杀人放火的。
  杀人放火能顺着那条暗河悄无声息摸进坞堡,可进去弄的粮食总不能顺着暗河背出来吧?那样背出来的粮食能吃吗?肯定不能。
  这个法子行不通,所以她才建议兰姨扮成菜农,最起码,这样能把粮食带出来。
  “喏,暗河直通那里,最脏的那个地方就是。”
  相蕴和指给少年,“他们把处理的脏水排到河里去,下游的百姓都不能吃河里的水了。”
  她的回答显然让少年很满意,少年轻嗤一笑,声音里带了明显的笑意,“你叔叔笨嘴拙舌像根木头,你倒口齿伶俐,与你那叔叔不一样,不错,我很喜欢。”
  “......”
  这种刻薄的倨傲好讨厌,夸人比骂人更难听。
  相蕴和皱了皱眉,越发不喜马车里的少年。
  左骞一张脸憋得通红。
  若不是小阿和在身边,他现在便提剑送少年上西天。
  ——有小阿和在,他做事得顾忌后果。
  轿帘被掀开。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里面探了出来,拇指上带着一截墨玉扳着,越发衬得他肌肤如玉,修长似葱。指尖里夹着一个圆圆的东西,落日余晖铺下来,熠熠生辉得让相蕴和有些睁不开眼。
  相蕴和微微一愣。
  这是......传闻中的金珠?
  市井传言,有士家豪族的纨绔用金子做成的珠子来打猎,每每出行,身后总跟随庶人无数,为争抢金珠,踏死踏伤者无数。
  她活了两世,当了一百多年的鬼,还未见过以金珠猎玩的纨绔,今日是第一次见,以金珠来赏人,赏人者的心情如何她不知道,但作为被赏人的她,丝毫没有被金钱所侮辱的羞愤,其心情与其反应只能用瞳孔地震来表明。
  ——若少年早出现半个时辰,兰姨他们何至于去王府冒险?
  乱世之下的米面粮油的价格再怎么涨,这颗金珠也足够他们从这里吃到梁州了!
  “多谢贵人。” 第28节   相蕴和立刻拿手去接。
  啧,没见识。
  商溯嗤笑。
  少年指尖轻转,准备把手里的东西丢在地上,引小女孩儿去捡。
  但尚未来得及扔,便撞见小女郎黑湛湛的一双眼,西坠的金乌盈在她眼角,她弯眼笑着,仿佛盛着一轮日光在里面,照得人心的阴暗面无所遁形。
  自知性格阴郁刻薄的商溯被晃了一下眼睛。
  “谢谢谢谢,太谢谢你了。”
  小女郎的声音软糯糯。
  商溯回神。
  扔东西的动作停在半空,到底没往地上扔,嘴角扯了抹笑,手指转了动作,把东西丢在小女郎手里。
  ——恩,这么小的孩子,不戏弄她了。
  “哦,不谢。”
  商溯道。
  拇指上戴着生母留给他的墨玉扳指,年龄小,手指细,扳指戴得松松,把金珠放在小女郎掌心的那一刻,金珠与扳指相撞,扳指轻轻一震,一同从他拇指滑下来,落在小女郎掌心。
  相蕴和眼前一亮。
  墨玉扳指一看便是好东西,金钱的味道扑面而来,价值远在金珠之上,哪怕她死得早,没用过什么好东西,也能感觉出来扳指的价值连城。
  士族家的公子就是大方,这么贵重的东西说送就送!
  一瞬间,相蕴和对少年方才的刻薄的不喜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个也是送我的?”
  怕少年反悔,相蕴和立刻收起扳指和金珠,眼底满是真挚的欢喜,“贵人真大方!”
  刚想从相蕴和手里取回扳指但她动作太快导致自己没能取回来的商溯:“......”
  那是我生母留给我的遗物!
  第17章 第
  商溯眼睁睁看着小姑娘小心翼翼把扳指金珠收起来, 如获至宝捧在落日余晖下看,黑湛湛的眼睛里满满是欢喜,像是有点不敢相信, 她一边看, 一边还抬头问着他,“贵人, 真的是送给我的吗?”
  话带了试探的口气, 但脸上却没有试探的意思,而是明晃晃的惊喜与不舍,几乎把你快点头写在脸上。
  商溯梗住了, 没点头,但也没说不是的。
  就像黑夜遇到阳光便无处遁形, 刻薄桀骜的人天生便很难拒绝眼底满是晴空的人。
  宋梨的震惊不比相蕴和少。
  她看了又看马车里的人,想知道到底是哪家的士族这么豪气。
  但轿帘只被掀开一角, 她看不到少年的脸,只看到少年穿着凤尾蓝颜色的衣服, 上面绣着她看不懂的精致纹路, 夕阳西下, 霞光一重一重铺下来, 少年衣服上的暗纹仿佛闪着细碎的光泽。
  随手一穿的衣服都充满金钱的味道, 更别提马车周围飘着的异香, 隐约露出来的熏香炉以及茶盏的一角,这些一看便是平民百姓家穷其一生也无法触及的东西, 几乎把不差钱焊在少年身上。
  士家大族的公子不差钱, 千金难买他高兴。
  “当然是送你的。”
  于是宋梨道, “快收起来吧,贵人送的东西, 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左骞眼睛瞪得像铜铃。
  兄弟,不,祖宗!
  你要是这么打赏人的话,我还能再让你刻薄几句!
  左骞对少年的不喜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东西对咱们来讲少见,但对贵人来讲却是随手打赏人的东西。”
  “收着吧,贵人多的是这种东西,不稀罕这两个。”
  “......”
  不是,我挺稀罕的。
  商溯看了看三人的自问自答,从车厢里探出来的指尖颤了颤。
  轿帘只掀开一角,相蕴和看不到少年脸色,又听少年没说话,便以为是真的给她的,当下再不迟疑,轻手轻脚把东西包起来起来。
  收起金珠与扳指,相蕴和拱着小手手,对着里面的人拜了又拜,“那就谢谢贵人啦!”
  “贵人是好人,我祝贵人前途无量,福寿绵长。”
  这话着实好听,山间清泉似的,又带着这个年龄独有的软糯,商溯眼皮跳了跳,探出去的手不知是收还是不收。
  ——她都祝他前途无量福寿绵长了,他还能把东西要回来?
  士族与豪强最大的差别,是士族要脸。
  在不触及他们的底线时,他们不介意披张或温文尔雅或翩翩君子的人皮,来证明自家四世三公,底蕴颇厚,不是做事不讲究的泥腿子的豪强能碰瓷的。
  而对于做事不讲究几乎把我十恶不赦一恶霸写在脸上的“王大善人”,兰月几人同样不讲究,收拾完自己需要的粮食后,便寻了个容易走水的地方去放火,火势冲天而起,卫士们乌泱泱去救火,坞堡内郭乱成一团。
  趁内郭乱起来,无人注意他们,兰月几人便背起粮食,避开人群上坞堡城楼,早已准备好的绳索往上面一挂,顺着绳索滑了下来。
  而此时刻薄但要脸的商溯听完相蕴和祝他前途无量福寿绵长的话,如同被人扼住脖颈,那句不是给你的话就这么卡在了喉咙里。
  ——他这十几年活得拧巴又多变,但的的确确要脸。
  从来把别人刻薄得哑口无言的少年难得陷入沉默。
  山贼们不忍直视。
  他们家的三当家敏感多疑,心思全靠别人猜,猜错了会被骂,猜对了没有奖,总之性格别扭又拧巴。
  他们跟他相处久了,偶尔还能猜对他心思,可路人又没跟他相处过,怎么可能猜的中他的心思?更别提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儿,正是不会看人脸色懵懂无知的时候,能猜得到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才是见了鬼。
  三当家别扭不说人话,山贼们没那么好的耐心去看他跟小姑娘打哑谜,手里的刀一抬,便去拍小姑娘,“喂——”
  “阿和小心!”
  刀锋伸过来,左骞脸色微变,瞬间拔刀隔开山贼的刀,将相蕴和护在怀里。
  这群人怎么翻书比翻脸都快?!
  就知道这些所谓的贵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宋梨亦吓了一跳,藏在袖子里的短刃跟着拔出来,反手一滑,卸了山贼手腕。
  “啊!”
  山贼长刀脱手,捂着自己受伤的胳膊哀嚎。
  好家伙,居然是练家子!
  其他山贼一拥而上,瞬间将三人团团围住。
  “......”
  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商溯骂道,“蠢货,住——”
  手字尚未说出来,便觉一阵厉风自轿外袭来,眼前一花,抽到砍宋梨的山贼身影消失,被一支弩箭钉着胳膊钉在地上。
  商溯眼皮一跳,又是一阵厉风袭来。
  这次是三支弩箭齐发,弩/箭破风而来,将围在三人身边最近的山贼射倒在地。
  “兰姨,你们回来啦!”
  相蕴和眼前一亮,冲来人伸出小手手。
  兰月飞奔而来,抬脚踹翻外围的山贼,捞起地上的小姑娘,“阿和,你没事吧?”
  “没事。”
  相蕴和摇摇头,“兰姨,你们没受伤吧?”
  “没有。”
  兰月回答着小姑娘的话,冷冷看着周围山贼。
  其他人陆续赶来,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加入战团,战况瞬间被扭转。
  商溯未说完的住手彻底咽回肚子里。
  ——哦,原来不是附近的农户,而是跟他一样,是一群打王丛主意的人。
  这就很有意思了。
  商溯收回手,抓起一把案几上白玉盘里放着的榛子,一边吃,一边看外面的缠斗。
  来人功夫不错,远在山贼之上,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山贼们便被消灭大半,按照这个速度,再过半柱香时间,山贼们便会死伤殆尽。
  哦,不一定。
  箭术极好的人身上带的并非是军/用的六棱箭,而是自己削的粗糙箭,数量并不多,只有那几支,用完便没了,没有神出鬼没的弩/箭的帮助,这群人杀山贼的速度便比方才慢上许多。
  此人箭术千里挑一,杨成周多半是死于此人之手,山贼们的飞来横祸,这群人便是罪魁祸首。
  但他们杀杨成周做什么?
  济宁乱起来,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商溯吃着榛子分析着。
  余光瞥到被女人护着的小姑娘身上,小姑娘娇怯病弱,乖巧待在女人怀里,安静看着周围厮杀,面上不见慌乱,不知是吓傻了,还是生于乱世,对眼前的一切习以为常。
  商溯眼皮抬了抬。
  在小孩儿面前杀人是不是不太好?
  孤高桀骜的少年嗑完手里的榛子,拿着帕子慢条斯理擦了手。
  “咚咚。” 第29节   马车里伺候的老仆叩响车厢。
  听到声音的山贼立刻停手,退在一旁。
  刀疤脸瘸着腿向商溯道,“三、三郎,再给我们一点时间,我们肯定——”
  “蠢东西。”
  商溯打断刀疤脸的话。
  刀疤脸面上一白,不敢再说。
  兰月松了一口气。
  继续打下去只会两败俱伤,眼下各自罢手是最好的选择。
  ——更别提他们是反贼,闹大了对他们没好处。
  “贵人海涵,方才多有得罪。”
  兰月拱手道,“我与众兄弟有要事在身,告辞。”
  抬手一挥,示意众人立刻离开。
  但他们刚刚转过身,马车里便响起少年清冷声音,“站住,我让你走了吗?”
  兰月心头一跳,手指摸向腰侧佩剑。
  “你们刚从坞堡出来,应当对立面的地形有所了解。”
  少年声音不急不缓,“将你们知道的地形画出来,我或可勉为其难高抬贵手,饶了你们的性命。”
  左骞嘴角微抽。
  ——这高高在上的刻薄真讨厌!
  相蕴和揣了揣怀里少年方才送的金珠和扳指。
  半息后,她探出自己的小脑壳,“如果我们画下来,你能再送我一颗金珠吗?”
  一颗金珠能让他们衣食无忧到梁州,再来一颗金珠,就能沿途招收流民了。
  “喜欢钱?”
  商溯支着脑袋,瞧着众人护得跟眼珠子似的小姑娘。
  不是,这话问的,谁不喜欢钱呢?
  相蕴和声音超大,“对,我喜欢钱,喜欢很多很多钱!”
  小姑娘的话说得直白又热烈,商溯乐不可支,对小姑娘招了招手,“过来。”
  “?”
  过去干什么?
  这群人好坏,翻脸比翻书还快,她才不要过去。
  相蕴和摇头。
  商溯笑了起来,收回手,从案几上的匣子里抓起一把东西。
  相蕴和有些不解。
  抬头看少年,但没有看少年的脸,而是看少年抓着东西的手,指缝里露出来的东西金闪闪。
  “!!!”
  这是抓了一把金珠吗?!
  相蕴和瞳孔再次地震,清楚听到自己的贪婪音——她想要!超想要!
  “画下来,都给你。”
  商溯逗小孩儿。
  相蕴和吞了吞口水,十分心动。
  兰月被商溯弄得有点懵。
  但很快,她反应过来,少年这是对坞堡有想法。
  兰月与石都张奎交换了一个眼神。
  看看浑身上下凑不出一块铜板的自己,再看看相蕴和收起来的金珠与扳指。
  画!
  有钱不挣是王八!
  左右他们身上有功夫,不怕少年使诈。
  刀疤脸一拐一瘸送来笔墨,几人迅速循着记忆画出他们走过的路线图。
  相蕴和前世在坞堡里待过,知道的东西比几人多,便旁敲侧击让众人将紧要地方画出来,至于那条直通外面的暗河,自然也被她标进去。
  刀疤脸拿着地图去复命。
  商溯粗略扫了一眼,虽不够细致,但对于他来讲,已足够让他拿下坞堡。
  ——当然,前提是这群人没有糊弄他。
  手里拿着地图,商溯瞥了一眼兰月等人,虽风尘仆仆略显狼狈,可眼睛却很澄澈,不像是耍弄心机之人,瞧上去比他身边的这帮山贼正派多了。
  商溯收起地图。
  取一方帕子,包起金瓜子,着刀疤脸送给小姑娘。
  “谢谢谢谢!”
  相蕴和开心极了,“我祝您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这话听得顺耳,商溯轻哼一声,难得没有刻薄回去。
  ——他亲自出手,哪有不旗开得胜的?
  少年虽出手阔绰,但性格阴晴不定,刀疤脸把金瓜子送过来,兰月便立刻纵马离开。
  马蹄卷起黄尘,商溯不悦皱眉,车厢里的老奴放下轿帘。
  轿帘将尘土隔绝在外。
  地图着实画得简陋,商溯十分嫌弃,老仆铺开纸张,商溯重新画了一份,一一标注进攻时间与路线,时间与路线敲定,少年习惯性去转拇指上的扳指,然后,他摸了个空。
  “......”
  他母亲的遗物落在小姑娘手里了!
  第18章 第
  母亲走得太早, 商溯已不大能记得起生母的模样,只依稀记得那是一个很温柔的女人,脸上永远挂着恰到好处的笑, 像是长在脸上的面具, 无论悲喜与否,她永远温婉和煦。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觉得她活得很累, 人有喜怒哀乐, 怎会只有一副表情?
  可四角天空下的她似乎没有选择,她一生总被人安排,甚至他的存在, 都是一种安排。
  她逆来顺受接受这一切,然后在生命的尽头, 不顾一切冲破束缚自己一生的桎梏——
  “你自由了。”
  她对他道,“去做你喜欢的事情。”
  于是他当了山贼, 去做他们最不屑一顾的人。
  商溯摸着空荡荡的手指,斜了一眼老仆, “你怎么不提醒我?”
  老仆一言不发, 收起他方才用过的纸笔。
  “你是哑巴吗?”
  商溯有些不满。
  “不是。”
  老仆声音沙哑晦涩, 并不好听。
  “既然不是, 为什么不提醒?”
  商溯道。
  老仆沉默不语。
  收拾完他用过的纸笔, 便安静跪坐在一旁, 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
  “......”
  他有今日的拧巴刻薄,老仆居功至伟。
  “三当家, 咱们下一步做什么?”
  刀疤脸缩手缩脚来请示。
  老仆微起身, 拨开轿帘一角。
  商溯气笑了。
  与这种木头置气显然没有任何意义, 商溯冷笑一声,不再理会老奴, 手一抬,把标注着进攻时间与路线的地图隔着车窗扔出去。
  前来请示的刀疤脸被东西砸了满脸。
  这是又发什么疯?谁又惹三当家生气了?
  捡起来一看,是他看懂但又看不懂的地图。
  “拿给大当家。”
  头顶响起三当家的声音。
  刀疤脸这下明白了,这是大当家做梦都想要的东西——坞堡的进攻时间和路线。
  “是。” 第30节   刀疤脸如获至宝,忙不迭让人给大当家送信。
  有了这个东西,他们攻下坞堡便只是时间问题。
  一旦拿下坞堡,他们便再也不缺粮食吃了!
  ·
  “一旦拿下云城,你大哥我就再没好日子过了。”
  相豫摇头叹息。
  杜满奇怪问道,“为什么没好日子过?”
  “大哥为梁王立那么多功,难道梁王会不高兴?”
  “他高兴,也不高兴。”
  军师道,“他高兴立功,但不高兴此功为主公所立。”
  杜满听不懂,“什么高兴不高兴的?我听不懂。”
  “功高震主。”
  想想杜满捉襟见肘的智商,军师言简意赅。
  “哦!原来这样!”
  杜满恍然大悟,“这个狗日的梁王,他容不下大哥,我还不想让大哥在他手底下做事呢!”
  “大哥,以前咱们多快意,自从来了梁州,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的,我都快憋屈死了!”
  杜满向相豫道,“大哥,咱们走吧,不给劳什子的梁王做事了!”
  相豫眸光轻闪,“走肯定要走的,但咱们不能这么走。”
  “咱们替梁王杀了那么多盛军与匈奴,又帮他从别人手里拿了七座城池,哪能空着手走?”
  “对,咱们不能空着手走!”
  杜满一拍大腿。
  军师轻摇羽扇,笑而不语。
  相豫摊开地图,竖手一指,“梁王命我领五千兵马,协助卢登攻取长郡。”
  “咱们不去长郡,绕开积云山,直接去方城。”
  “方城虽小,但不是兵家必争之地,无论是梁王还是盛军,都不会留意这个地方。”
  相豫道,“我们现在方城住下来,一边屯兵,一边找阿和与贞儿。”
  杜满哈哈一笑,“大哥去哪,我就去哪。”
  “去方城,找阿和跟嫂子!”
  ·
  “嫂子,你有几成把握?”
  雷一行看了又看姜贞,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姜贞头也不抬,继续绘制地图,“一成。”
  雷一行眼前一黑,声音哆嗦起来,“嫂、嫂子,您,您不能丢下我们不管啊!”
  “我们跟随您与大哥多年,出生入死鞍前马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对于朱穆来讲,一成把握足够。”
  姜贞声音慢悠悠,补完自己未说完的话。
  “......”
  不是,您说话不要这么大喘气。
  雷一行险些一口气上不来。
  ——跟随嫂子这么多年,他还是不习惯她漫不经心把所有人玩弄于掌心的行事方式。
  “嫂子,那咱们按照计划行事?”
  雷一行缓了缓,试探问道。
  姜贞微颔首。
  地图绘制完毕,她搁下笔,抬头看站在自己面前的男人们。
  虽说胜负乃兵家常事,但豫上一次的负着实有些惨烈,追随她的那么多人,只有这些人跟着她逃了出来,护送阿和的人更是音讯全无,至今没有半点消息。
  她的小阿和那么娇弱,如何熬得住颠沛流离的日子?
  这种问题不能细思,每每想起,便是钝刀子割肉,一寸一寸的疼。
  姜贞长眉微蹙。
  不行,她必须尽快脱身,去找小阿和。
  姜贞抬手掐了下眉心,对赵修文交代,“修文,听诸位叔叔的话,照顾好你阿婆。”
  相豫兄弟三个,与她一样,同样排行第二,上面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兄长,下面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
  兄长与弟弟皆在战乱中走失,如今跟着她的是兄长家的儿子,如今十三岁,名唤赵修文,年龄虽小,但是个稳重可托大事的人。
  她还在柳阳城时,他受相豫的托付,来柳阳取粮草,送往前线。
  不曾想粮草尚未筹集到,盛军便大军压境,柳阳城破,少年跟着她一路逃亡流浪。
  “婶娘,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阿婆的。”
  赵修文点点头,声音温和。
  “好孩子。”
  姜贞随手拍了拍少年肩膀。
  次日,姜贞拿着地图寻朱穆。
  朱穆久攻石城不下,这几日正在心烦,听下人报姜贞求见,便挥挥手让人带她进来。
  “你不去陪我母亲说话解闷,来我这里做什么?”
  朱穆道。
  姜贞开门见山,“听闻明公久攻石城不下,特来献策。”
  “你?”
  朱穆上下看了看姜贞。
  他听过姜贞的名声,说什么虽是一介女流,但才干不在相豫之下,不仅治理民生是一把好手,就连排兵布阵也颇为擅长,相豫能从不事生产的游侠,到现在振臂一呼便有无数人响应的起义军首领,她可居首功。
  他肯接受她的投奔,也正是因为她的名声。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若她能助他一统天下,他不介意提拔一个女人。
  “你一个女人,能献什么策?”
  朱穆半信半疑。
  姜贞笑了一下,从袖子里取出自己提前画好的地图。
  “明公请看。”
  姜贞铺开地图,指给朱穆,“此乃石城,此乃夏城,两城互为犄角,遥相呼应。”
  “攻石城,夏城来救,攻夏城,石城来援。”
  “无论明公攻取哪一城,都会腹背受敌,损兵折将。”
  这话朱穆听了无数次,如今再听,不由得头大如斗,“我知道石城夏城互为犄角,但极难攻下,但若不将这两座城池纳入囊中,我又如何一统南郡乃至江东之地?”
  “明公,石城夏城既难以攻取,为何不绕道取商城?”
  姜贞指着地图道,“若能拿下商城,便可切断盛军与石城夏城的联系,两城若没了盛军的补给,便是孤城,落入明公手中不过时间问题。”
  朱穆眼前一亮,好主意!
  但是问题来了,谁能绕道取商城?
  他的人连石城夏城都打不下,更别提商城了。
  庸才啊。
  他麾下的将领全是庸才!
  朱穆长长叹气。
  姜贞眸光轻转,“明公,您若信得过我,便点兵五千,您的人领兵,我来为副将,佐助您攻取商城,让石城与夏城成为您囊中之物。”
  朱穆眼皮轻轻一跳。
  姜贞道,“兵马与主将是您的人,我纵有通天本事,也不可能将他们尽收麾下。”
  “更何况,我的亲眷家小皆在您眼皮子底下,若我有二心,您只管拿他们是问。”
  朱穆有些心动。
  姜贞笑了笑,“当然,您若不信,便只当我今日不曾来过。”
  说完话,便转身离开。
  “二娘留步。”
  朱穆叫住姜贞,“二娘既愿意为我分忧,我有何不放心?”
  “来人,给二娘点兵。”
  朱穆朗声一笑。
  姜贞的亲眷都在他手里,他不怕姜贞骗他兵马。
  再说了,主将与兵士都是他的,姜贞想骗也骗不走。
  五千兵甲蓄势待发。
  姜贞眉梢微挑,眼底闪过一丝嘲弄。 第31节   ——她只给自己打江山。
  但这五千兵马倒也值得她将商城打下来,送给朱穆还人情。
  当然,商城也必须打下来,阿和是在商城与济宁城交界的地方失去联系的,只有打下商城,她才能去找她的小阿和。
  ·
  让姜贞牵肠挂肚的相蕴和此时已抵达梁州,正在听左骞长吁短叹,“咱们的运气也太背了,怎么咱们刚过来,大哥就带兵打仗了?”
  “大哥早不走,晚不走,偏偏咱们来的时候他走了。”
  胡青道,“大哥走的太不是时候了!”
  “大哥这一走,怕是两三个月都回不来,咱们是在这儿等大哥,还是去大哥打仗的地方找大哥?”
  宋梨问道。
  相蕴和哪个都不想选。
  她记得梁州与江州交界的地方有一个叫方城的地方,地盘不大,人也不多,不是兵家必争之地,又是胡人羌人汉人的杂居地,故而多年来不曾被各方势力所注意。
  但多年以后,这个地方却因她父亲的存在而响彻九州,小小的方城消失不在,取而代之的是方洲,一个天府之国,足以供养几十万大军的富饶之城。
  算一算时间,阿父一年后才会去方城。
  那时候的阿父不比现在好多少,被人追得走投无路,只能躲进方城避风头,身边追随之人死的死,散的散,只剩几个自幼相熟的兄弟与军师在身边。
  权衡利弊下,他去蛮夷之地开荒,教羌人蛮人采织种植,将茹毛饮血之地一点一点打造成未来的鱼米之乡。
  相蕴和攥了攥手里的金瓜子。
  ——或许,她可以提前去方城。
  这么多钱呢,她能买很多很多东西,可以种植的粮草,搭建房屋的木料,甚至建造城池的砖块也可以烧起来,不等阿父来方城,她便能把方城大变样。
  百年之后,小小的方城不是因为阿父而名扬天下,而是她慧眼识珠,为阿父阿娘打造了一个能够问鼎天下的安稳大后方。
  恩,偷阿父的功绩不算偷。
  若阿父有得选,他肯定更想要一个小有基础的方城,而不是所谓的开国君主的政治眼光。
  阿父是游侠出身,才不会在乎这些虚名。
  相蕴和被自己逗笑了。
  “咱们去方城。”
  相蕴和道。
  第19章 第
  “去方城?”
  众人大惑不解。
  “对, 去方城。”
  相蕴和捡起一根树枝,在地面上划拉着画着,“梁州有梁王, 辽东之地又有辽王, 再往南,便是盛军的势力范围, 阿父能选择的地方并不多, 方城是他最好的选择。”
  潜移默化是个细致活儿。
  最初的时候,她在他们心里是个需要他们保护的小姑娘,可随着时间的推移, 她的每一次决定都会带领他们走向更好的生活时,她的话分量便越来越重。
  她依旧是他们舍命相护的小姑娘, 娇怯病弱,仿佛风吹吹就倒, 但她的话不会被人当成孩子气的话,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而是她的每一句话, 都会影响他们的决定, 甚至他们隐隐以她为首。
  这种情况下, 她便没必要装傻充愣了, 可以直接把自己的打算说给他们听, “咱们去方城,提前把方城建设起来。”
  “等阿父阿娘过来的时候, 便可以供给他们粮食与兵力, 助他们一统天下。”
  “好!”
  众人听得心潮澎湃, “咱们就去方城!”
  去方城之前得先准备好东西。
  现在的方城是胡人羌人与蛮人的聚集地,说句茹毛饮血都不为过, 粮食,布料,牛马,甚至人,都要有,只有这样,才能慢慢把方城建设起来。
  当然,最重要的是人手一定要够多,如果人手不足,她带过去的东西很容易被蛮人抢走。
  众人分头行动。
  金珠与扳指的价格远在金瓜子之上,不到万不得已,相蕴和不准备动用这两个东西,先取了几粒金瓜子,让兰月换成钱,再拿着钱,去购买粮食与生活必需品。
  至于人,那就更好说了,战火四起,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或去给诸侯们当壮丁,或落草为寇,或卖儿换女,求一日的温饱。乱世之中人命贱如草芥不是一个形容词,而是只需一捧粮食,便能让他们为你卖命。
  兰月倒腾钱,石都挑选人,张奎张昆两兄弟买牛马,胡青葛越等人去买粮食与布料。
  众人忙活五六日,终于把所有东西都买好,东西一件一件搬到马车上,一行人缓缓去往方城。
  相蕴和带的东西多,肯定会招劫匪山贼的眼,她几乎能想象得到,一路上的劫匪层出不穷的场景。
  本着身边有着未来的名将不用白不用的心里,相蕴和一边走,一边吸纳流民,一边让石都练兵,斥卫前锋与压阵,两百多人的队伍,硬生生被石都练成小型军团。
  可惜铁这种东西受朝廷管制,他们买不到太多的武器与兵甲,只好闲暇时间自己做。
  没有弩/箭,便自己削,没有甲胄,便把竹子切成片,晒干之后做成甲衣穿在身上,这样蚂蚁搬家似的积攒着东西,倒也让他们积攒出不少,打眼一瞧,倒真有了军队的雏形。
  相蕴和十分满意。
  ——看谁还敢来打她的主意。
  ·
  杜满想打相蕴和的主意。
  他不知道那是相蕴和,只以为是去外地避难的富户,听斥卫讲单是粮食便有十几车,他的眼睛都红了。
  ——这么多的粮食,不分他点合适嘛!
  肯定不适合!
  杜满当下便去找相豫。
  军师在后面的马上,离得远,听不到他讲话,他便凑到相豫面前,冲相豫挤眉弄眼,“主公,方城太远了,咱们的粮食怕是不够。”
  “但斥卫来报,咱们前面有一富户去方城避难,单是粮食布匹就拉了十几车,更别提金银珠宝了。”
  相豫斜了一眼杜满,“手又痒了?”
  杜满,原名叫杜小满,上面还有杜大满,下面还有一个小暑,兄妹三个,一家五口,是这个时代再正常不过的家庭配置。
  可当这样的家庭因有一个貌美妹妹而遭到豪强觊觎后,一家五口便只剩下杜小满一个,杜小满成了杜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好好的家庭因为豪强与贪官污吏勾结而家破人亡,杜满自此之后恨透了豪强与贪官污吏,他振臂一呼,杜满立刻响应,大有不杀尽豪强与贪官污吏便誓不罢休的架势。
  “这不是咱缺粮食嘛。”
  杜满嘿嘿一笑。
  相豫当然知道缺粮食。
  梁王忌惮他,发下来的棉衣军粮不是缺,便是晚,弄得他每次带兵打仗都是紧巴巴的,掰着手指头算时间,生怕粮食不够用。
  “不能对百姓下手。”
  相豫摆摆手。
  杜满立刻道,“我当然不对百姓下手。”
  “但是大哥,那户人家绝对不是普通百姓,普通老百姓谁能置办出那样的家产?”
  “他们不是贪官就是污吏。”
  说起自己最恨的这种人,杜满没什么好脸色,连声音都冷了几分,“咱们从这种人手里拿点东西,那是天经地义,不违反军师定下的军纪。”
  “不管他们是什么人,咱们都不能打他们的主意。”
  相豫道,“如果咱们也对老百姓下手,那咱们跟其他诸侯有什么两样?”
  “你们愿意追随我,不就是因为我跟其他不一样?不打劫,不抢百姓的,是支仁义之师吗?”
  杜满不服,还想再什么。
  相豫知道他心思,出手拍拍男人肩膀,指着前面的路道,“前面有个曲家村,再走一天就到了,我救过曲家村兵曹的命,咱们去他那借点粮食。”
  “行吧,我听大哥的。”
  杜满撇了撇嘴,不情不愿道。
  话虽这样说,可想想只够吃十几天的粮食,再想想富户搜刮来的民脂民膏,杜满的心思还是活络起来。
  ——他这不是打劫,是替天行道,这些趴在穷人身上的水蛭都应该下地狱!
  次日清晨,见相豫在忙着与军师商讨事情,杜满便凑过去说自己去前面探路,相豫没有多想,让他点了百余人自行前去。
  手里有了人,杜满再不犹豫,一路急行军去追斥卫来报的富户。
  富户人虽多,但都是些奴仆,哪能跟他手底下的兵比?
  有钱人都胆小,他稍微吓几句,就能把富户吓得乖乖交出粮食来。
  他只要点粮食,不伤人性命,若是伤了人见了血,就不好跟大哥军师交代了。
  杜满打算得很好。
  直到他看到相蕴和一行人时,他才明白斥卫听说他来“借”粮食时的脸色为何这么复杂。
  好家伙,这哪是身边奴仆众多,这分明是一个小型军团!
  杜满一巴掌拍在斥卫脑壳上,“这叫奴仆多?!”
  “他们没打旌旗,不是诸侯们的兵,就是训练有素的富户。”
  斥卫委屈巴巴。
  杜满抬脚把人踹一边。
  副将小心翼翼试探,“那,满哥,咱们还动手吗?”
  “来都来了,哪能空着手回去?”
  杜满把脸一蒙,只露着一双眼睛。 第32节   “换旗子!”
  杜满一声令下。
  身后士兵撤下相豫的旌旗,换成梁王的。
  ——这是杜满做事的习惯,好事拿大哥的棋,坏事打梁王的旗。
  杜满带头冲锋,“兄弟们,冲!”
  ·
  身后跟着一支军队,相蕴和颇为担忧,手指微抬,把帘子掀了起来。
  得益于她提前招募了石都,地盘还没打下来,便先给自己弄来一位名将,她吸纳的流民不拘男女,都被石都训练得有模有样,众人各司其职,提防着路上可能遇到的一切危险。
  若是寻常的散兵游勇与山贼劫匪,以他们现在的战斗力是不怕的,但身后这一支不同,虽没有打旌旗看不出势力的归属,但只看他们的行事方式,也知道他们绝不是一般的军队。
  尤其是探听消息的斥卫,做事极为隐秘,若不是石都留了个心眼,只怕真的会被他们骗过去,连身后悄无声息出现一支军队这种事情都不会被他们知晓。
  这是谁的人?
  盛军没有这样的军纪军容,梁王更不必提,不比盛军好多少,不是盛军又不是梁王的,那会是谁的?
  相蕴和想破脑袋都想不出一个所以然。
  “石都,小心点。”
  相蕴和对石都道。
  石都微颔首,“女郎放心,咱们的人虽然不多,但也不是毫无招架之力。”
  “我观他们的态度,并非穷凶极恶之辈,多半是来咱们这儿碰碰运气,恐吓一番弄些粮草用。”
  “女郎若不想生事,给他们一些粮草也无妨,但这样会有一个风险,我们太过软弱,会滋长他们的野心。”
  “如同三岁稚儿抱金砖过闹市,没有自保能力,只会沦为别人手里的羔羊。”
  “我明白你的意思。”
  相蕴和微颔首,“咱们正面迎敌,不当别人手里的肥羊。”
  她重活一世,为的是畅意安享泼天富贵,而不是被人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的。
  小姑娘看上去娇怯病弱,风吹吹就倒,石都正在担心如何劝说小姑娘摆阵迎敌,不曾想小姑娘主动开口,他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不愧是相豫与姜贞的女儿,外表虽柔弱,骨子里却很刚烈,假以时日长大成人,必能做出一番事情来。
  石都道,“女郎果然是聪明人。”
  “只要咱们扛过第一轮的攻击,他们便会知难而退,不再纠缠于我们。”
  “一切便拜托你了。”
  相蕴和道。
  石都微颔首,反手握枪,吩咐左右,“列阵!”
  训练有素的众人立刻摆阵,弓弩手蓄势待发。
  杜满纵马冲锋。
  石都一声令下,“放!”
  万箭齐发。
  杜满瞳孔剧烈收缩。
  他本意先冲过来给富户一个威慑,不动一根指头便让富户乖乖奉上粮食,哪曾想对面的人完全不讲武德,听到动静直接列阵迎敌,让只想恐吓没想动手的他吃了个哑巴亏。
  箭雨来得又快又急,他的战马避之不及,马失前蹄栽在地上,他在土坑里滚了几滚,才堪堪没有被箭雨射中。
  为首的杜满尚且如此,剩下的兵甲更不用提,不是中箭倒地,便是箭雨太多无法冲阵,被箭雨逼到不断后退。
  石都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来人若是久经沙场的大将,必能发现像模像样的这群人是一群新兵蛋子,弩箭全凭感觉射,根本没有准头可言,是来人不曾防备,这才被他钻了空子。
  但当来人不再轻敌,调整过来,他的这些人只怕不会是他们的对手。
  石都眼睛轻眯。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纵马挺枪,冲向倒地躲避箭雨的杜满。
  ——此人带头冲锋,且服饰与周围人截然不同,定然是这群人的头领。
  两军交战,若没有压倒性的优势时,擒贼擒王是最好的选择。
  石都顷刻间冲到杜满面前。
  若在正常情况下,杜满绝不会在一个照面便被擒,但他太过轻敌,而石都来得也太快,他尚未来得及反应,石都的枪/尖已戳到他脑门前。
  “来将何人?报上名来。”
  男人声音冷冷,开口便是久经沙场的那一套。
  “......”
  好的,他是阴沟里翻了船。
  ——这厮绝对名将!普通富户家的奴仆哪会有这种气势?!
  杜满看着戳在自己眼前的枪尖,愣是没脸报自己的真实名字。
  ——太丢大哥的脸!
  “梁王帐下张三。”
  杜满面不改色心不跳,张嘴把黑锅扣梁王头上。
  ·
  “什么?杜满抢人粮草不成反倒被人抓了?”
  相豫险些一口气上不来,“我不是跟他说过,让他不要对百姓下手,不要对百姓下手,他怎么就不听呢?”
  生平最讨厌打家劫舍的兵痞子的军师这会儿没时间去生气,“杜将军并非庸才,不伤一兵一卒,便能将他擒下,此人非同小可。”
  “管他小可还是大可,我得赶紧去看看。”
  相豫提剑上马,对军师道,“跟我从老家出来的兄弟们只剩杜满一个,他要是再出事,我怎么跟父老乡亲们们交代?”
  军师知道这会儿劝不住相豫,挥手让他走,自己在后面整理队形,提防擒拿杜满的人还有援军。
  相豫火急火燎冲过来。
  虽担心杜满的安危,但相豫也留了心,要知道杜满不是酒囊饭袋,能一个照面把他抓了,指挥者绝对是名将。
  面对这样的名将,相豫不敢大意,速度虽快,但仍是列阵前行,进可攻,退可守,绝不会让人有可趁之机。
  一刻钟后,相豫抵达战场。
  副将见相豫亲自过来,慌得跟什么似的,快马加鞭来到他面前,结巴着声音向相豫道,“大哥,我,我真的劝不住满哥啊!”
  “我知道,这事跟你没关系,是阿满自讨苦吃。”
  相豫摆摆手,没追究副将弄丢主将的事情。
  副将这才松了一口气,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杜将军被带走一个多时辰了。”
  “对面的人不说放,也没说杀,一直没动静。”
  这事儿不对劲。
  正常情况下拿了对方的武将,要么当场斩杀灭士气,要么狮子大开口,让对方花大价钱去赎人,可不杀又不派人说价格,对面的人到底想干嘛?
  “找个机灵的过去问问。”
  相豫吩咐道。
  副将颔首,点了一个斥卫去问情况。
  一刻钟后,斥卫回来了,对着相豫便是哭天抢地,“大哥啊,满哥快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我差点没认出他。”
  “您看,这是从他身上削下来的头发。”
  斥卫一边哭,一边把一缕头发递给相豫。
  这个时代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弃糟蹋,割人的头发,不亚于把人的头给割了,是一种极重也极侮辱人的刑法。
  杜满的头发捧出来,周围人脸色大变,义愤填胸。
  ——士可杀不可辱,哪有这样侮辱人的?
  “他们说要您亲自过去赔礼道歉才放满哥。”
  斥卫嚎啕大哭,“他们说给您一炷香的时间,您要是不过去,他们就送满哥的一只手过来。”
  “!!!”
  好家伙,哪个王八蛋敢动我兄弟?!
  “他们敢!”
  相豫劈手夺下杜满的头发揣在怀里,“哪个王八蛋割的小满的头发?”
  第20章 第
  石都提着杜满来见相蕴和时, 相蕴和正在马车里提心吊胆,听到外面传来石都的声音,小姑娘立刻把轿帘掀了起来, “石都叔叔, 你回来了?”
  一抬眼,便看见被石都捆得跟粽子似的杜满。
  “???”
  打劫她的人居然是从小跟着阿父屁股后面长大的杜小满???
  相蕴和颇为震惊。
  杜满比她更震惊。
  抬头看到粉嘟嘟的一张小脸, 杜满的眼睛登时瞪圆了, “阿和,你是阿和吗?”
  小山似的男人挣扎着从石都手里爬起来,去看马车上的人。 第33节   石都有些按不住他, 抬脚踩在他背上。
  “老实点。”
  想想男人刚才叫的阿和,石都稍稍放了水, 没有下狠手。
  杜满一点不老实,螃蟹似的挣扎着。
  “阿和!你还活着?!”
  杜满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相蕴和, 生怕自己眨了眼,马车上的小姑娘便凭空消失了似的。
  兰月等人原本在各个紧要阵眼防备敌军来袭, 听到杜满高声大喊的声音仍不住回头去看, 一回头, 便看到被石都踩在脚下的男人。
  ——这不是杜满吗?
  ......等等, 打劫他们的人居然是杜满?!
  那个从小跟他们玩到大的杜小满?!
  还别说, 这还真是杜满能做出来的事情。
  豪强勾结贪官污吏害了他家人, 他对豪强与官吏恨之入骨,看他们大车小车拉着这么多东西, 还以为他们也是鱼肉百姓的豪强, 情绪一上头, 来抢劫他们的事情也不是做不出来。
  既然抢劫他们的人是杜小满,那么大哥多半也在后面, 他们终于能见到大哥了!
  众人惊喜交加,当下再也顾不得什么,全部飞快赶回来。
  石都一看这架势,当下还有什么不明白?
  好家伙,原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打了一家人。
  石都把人提起来,拍了拍杜满身上的土,“方才对不住。”
  还没来得及问杜满名字,刚被他扶起来的杜满便被张奎抬手揪了过了过去。
  “半年不见,你胆肥了啊,连我们的东西都敢抢。”
  张奎一巴掌拍在杜满脑壳上。
  葛越抬脚踹在杜满屁股上,“满哥,长能耐了啊,连阿和都敢打劫,你信不信嫂子知道了剁了你的手指头?”
  “满哥,你自求多福。”
  宋梨使了个眼色,让他去瞧身后的兰月。
  兰月飞起一脚,将人踹了个狗啃泥,“杜小满,谁教你的规矩,居然对过路的百姓下手?”
  “兰姐,别打脸!”
  杜满吃了一嘴土,却没心情捂脸躲避兰月的动作,男人手肘撑地爬起来,抬头看着马车上的相蕴和,“阿和,我不是在做梦吧?你真的还活着?”
  宋梨忍俊不禁,“是不是在做梦,你身上疼不疼不就知道了?”
  疼!怎么可能不疼?
  尤其是兰姐踹的那一脚,差点把他小命踹掉半条,他背上现在还火辣辣的疼,仿佛挨了鞭刑。
  杜满喜极而涕,“真的是你们!真的是阿和!”
  “阿和,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彪型壮汉嘤嘤嘤。
  ·
  想想杜满抱着小姑娘嚎啕大哭的场景,斥卫嘴角有一瞬的抽搐,“是、是......”
  是什么情况他怎么好意思说出来!
  斥卫是了半天没说出来是谁。
  副将听得着急上火,伸手把斥卫提起来,“是谁你倒是说啊!”
  “我、我——”
  机灵的斥卫结结巴巴。
  他着实不知道怎么说。
  他能说把大哥愁得睡不着的小阿和此时就坐在马车里吗?
  他能说把大哥急得着急上火的杜满现在正抱着小阿和哭得嗷嗷的吗?
  他当然不能。
  更别提小阿和一边哄杜满不要哭,一边声音甜甜让他把大哥骗过来。
  说话时还拿着黑漆漆的大眼睛看着他,一口一口个软糯糯的叔叔你不会把实情告诉阿父吧?
  这谁遭得住?
  别说只是帮着小阿和骗骗大哥,就是小阿和要看他的心是黑的还是红的,他也能扒开胸膛拿刀刺进去。
  不能怪他跟小阿和同流合污,实在是没人能拒绝小阿和的那双眼。
  斥卫自我安慰着,对骗相豫的愧疚不安又少一分,抬起头,仰着脸,声泪俱下道,“大哥,您去了就知道了!”
  “您要是不去,满哥怕是真的回不来了!”
  当然回不来,在那抱着小阿和哭呢。
  大哥不去劝两句,他能抱着小姑娘哭上一整天。
  “点名让我过去?”
  相豫冷笑,“看来是个熟人。”
  “去就去。”
  “我相豫难道怕了他?”
  斥卫连连点头,“那是,大哥怕过谁?”
  也就怕过嫂子。
  之前俩人吵架时被嫂子提剑追了几里地,自此再也不敢喝到醉得不省人事才回家。
  相豫抬手卸了腕甲,随手抛给身后亲卫。
  腕甲颇为厚重,战场上能救命,但小规模的打斗不方便,当然,更不方便逃命。
  “走,去瞧瞧是哪位故人。”
  相豫道。
  斥卫忙不迭点头。
  副将傻眼,“不是,大哥,你不能去。”
  “万一你——”
  “你就不能盼我点好?”
  相豫没有好气道,“我去去就回,别跟军师说。”
  那是个比夫子还能说教的人,要是他知道了,必会拖着他说上半日的千金之躯做不出
  “大哥,您可一定要回来啊!”
  相豫不听劝,副将眼睁睁看着相豫消失在自己视线,然后掉头便对亲卫道,“快!快把这件事告诉军师!让军师拿个主意!”
  开什么玩笑?
  这事能瞒得过军师?
  他现在不告诉军师,是等着军师对他军法处置吗?
  ——大哥心疼自家兄弟,不会打他们军棍,可军师他是真的打啊!而且是照死里打啊!
  军师头大如斗。
  他就知道相豫会搞事。
  都什么身份了,还拿游侠那一套来管理军队?
  “前军变侧翼,中军变前军,迂回包抄这些人,不要走漏半点风声。”
  军师一一吩咐下去。
  四千余人瞬间改变阵型,悄无声息围住相蕴和一行人。
  ·
  “阿和啊,我做梦都想不到,居然会在这种鬼地方见到你。”
  小山似的壮汉嘤嘤嘤,抱着相蕴和不松手,“你都不知道我这段时间是怎么过的!”
  “我一想到你被人追杀,我就吃不下睡不下,身上的肉都快瘦没了。”
  杜满拿着相蕴和的手去捏自己的脸,“你看,我身上都没肉了。”
  相蕴和捏了捏。
  是瘦了不少,她捏了三下才捏到骨头呢。
  宋梨噗嗤一笑,“半年未见,满哥越发魁梧了,小阿和都快捏不动你了。”
  “跟着大哥出生入死的,不魁梧哪能行?”
  杜满道,“要是瘦得跟竹竿似的,别说杀敌了,连枪都提不动。”
  这话是大实话。
  相蕴和别说提枪了,提刀都费劲,唯一趁手的兵器是阿娘留给她的匕首,短小轻便,锋利无比,抹人脖子跟切菜似的。
  “别说我了,说说阿和。”
  杜满看了又看面前粉雕玉琢的小姑娘,“阿和,这段时间你是怎么过来的?怎么还有钱有粮了?”
  不止有钱有粮,更重要的是还有人。
  那个一个照面就把他擒下来的男人,绝对是未来能征战一方的悍将。
  说话间,杜满又去看石都,男人负手而立,面带微笑,毫无刚才冲阵时的满脸煞气。
  ——恩,对待自己人和对待来打劫的人完全不一样。 第34节   杜满对石都刚才捉拿自己的不满一扫而光。
  阿和居然能招揽到这种人?大哥以后有帮手了!
  “不着急,等阿父过来咱们再说。”
  相蕴和笑眯眯。
  兰月笑道,“那就等豫过来,省得你跟阿满说完又要跟豫再说一遍。”
  “对,一会儿大哥还要过来呢,我差点把这茬给忘了。”
  杜满一拍脑袋,“看我这记性,只顾着开心,把其他事全忘了。”
  被杜满遗忘的相豫一脸警惕地打量着周围人。
  他承认这些年自己做了不少缺德事,其中包括但不限于把同僚出去吃花酒的事情告诉他夫人,让同僚再次跟他一起打仗时脸上多了好几道疤。
  梁王宠爱幼子不喜长子,续娶的继室更是一个厉害人物,把长子戕害得没处躲,他便提了一嘴楚风馆的小厮着实俊俏,妇人见了走不动道,第二天一大早,梁王长子便偷偷给继室送了几个俊俏奴仆听使唤。
  像这种缺德事太多太多,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多少。
  常言道,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缺德事做太多,哪有不遭报应的?
  相豫一路走来,连帮着梁王继室偷男人这种事情都想到了,可还是没想到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这群人。
  难道是他骗的军粮是这群人供的?
  不能吧?都有供军粮的实力了,还能跑到这穷乡僻壤来避难?
  相豫百思不得其解。
  “我家主人请你前来一叙。”
  正在思索间,忽而听到有人对他道。
  抬头一瞧,说话的人是颇为英武的男人,跨马提枪,虎口之处有老茧,显然是练家子。
  ——一个照面捉杜满的人大概就是他了。
  相豫眼皮一抬,拱手笑道,“敢问将军,不知你家主人是我的哪位故人?”
  他在观察石都,石都也在看他,传闻中反贼头头身材高大,眉目疏朗,笑时眉眼如星,行动之间利落如风,石都不懂相术,但初次相见,也觉得此人龙行虎步龙凤姿,绝非池中之物。
  果然是小女郎的父亲,与寻常诸侯到底不一样。
  “是何故人,豫公一看便知。”
  石都顿时心生好感,温和向相豫道。
  相豫心中警铃大作。
  好家伙,为了迷惑他都称呼他为豫公了,他这是刨了人家祖坟还是绝了人家的后?让这个富户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他骗过来?
  “反贼罢了,不敢称公。”
  相豫警惕着跟着石都往前走。
  刚走没两步,便看到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大哥!”
  “大哥!”
  “大哥!”
  一道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相豫眼皮狠狠一跳,“小梨?阿骞?胡青?葛越?张奎?!”
  “怎么是你们?!”
  “不是我们,难道还会是别人?”
  宋梨眼含热泪,笑着打趣儿,“若是满哥今日打劫的是别人,大哥今日怕是不能全身而退。”
  左骞猛点头,“就是。”
  “如果换成别人,别人才不会轻易罢休。”
  “若换成别人,别人也没那个实力将小满擒过来。”
  兰月伸手揉了下宋梨的发,瞥了一眼领着相豫过来的石都,“只怕小满一露面,便迫不及待把粮食双手奉上。”
  这是另一种不着痕迹的举荐他,石都感激地看了一眼兰月,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
  一瞬间,相豫全明白了。
  什么杜满被虐待,要他亲自来才放人,全是假的,全是斥卫哄他过来的说辞。
  真实的是杜满打劫的人是他的这些兄弟,他的兄弟们还活着!
  相豫激动不已。
  “兄弟好生厉害,未来必能统帅一方。”
  相豫不吝赞美,虎目环视着周围人,眼底满是期待,因太过激动,他的声音都有些微微的颤抖,“你们都在这儿,那贞儿呢?阿和呢?她们是不是也在?”
  “阿父,我在这儿。”
  马车上传来一道软糯糯的声音。
  相豫虎躯一震。
  离马车最近的宋梨撩开轿帘,相蕴和从车里跳下来,提着小裙裙,一路小跑奔向相豫。
  相豫瞳孔地震,“阿和?!”
  “是我。”
  相蕴和飞扑到相豫怀里,“阿父,我好想你。”
  相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浑身的血往头上涌,身体僵硬得不像话,同手同脚慢慢蹲下身,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怀里的小姑娘,仿佛捧着失而复得的珍宝,连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阿和,竟然是你。”
  相豫哆嗦着去捧小姑娘的脸。
  谢天谢地,他的阿和还活着。
  如果阿和出了意外,贞儿怕不是能把他生吃活剥——如果不是他的人走漏了消息,盛军哪会知道阿和的下落?阿和被盛军追杀,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他的失误。
  万幸,阿和没有死于盛军之手。
  万幸,他还有机会来弥补他犯下的错误。
  从不信鬼神的枭雄在心里把漫天神佛拜了一遍。
  神也好,佛也罢,甚至鬼怪精灵都好,只要能保护他的小阿和,那都是他的神祇!
  相豫激动不已,虎目落泪。
  但他不敢眨眼,更不敢掐自己一下,看看自己疼不疼,如果这是梦境,他宁愿在梦里长睡不醒。
  宋梨最看不得这种场面,把头一扭,伏在兰月肩头。
  兰月拍着她肩膀,看着好不容易重逢的父女两人,眼睛也觉得有些发酸,深吸一口气,压了压心头翻涌着的情绪。
  ——如果这个时候,二娘也在,那该有多好?
  “你阿娘呢?你阿娘有没有跟你在一起?”
  相豫抬头看向相蕴和方才在的马车,眼睛闪闪亮,仿佛下一刻便能看到姜贞从里面走出来。
  “没有。”
  相蕴和轻轻摇头,情绪有些低落,“柳阳失守,阿娘下落全无。”
  相豫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柳阳竟然失守了?该死的盛军!
  但在相蕴和面前,他不敢表现太多,怕引起小孩儿跟着担心,他笑笑揉着相蕴和的发,向小孩儿保证,“没关系,阿父替你找阿娘。”
  “你阿娘这么厉害,她一定不会有事的。”
  “恩,阿娘不会有事的。”
  相蕴和一脸认真。
  相豫小心翼翼把小姑娘抱在怀里。
  半年不见,他的小阿和瘦了许多,身上没有二两肉,抱在怀里硌得慌,一看就知道吃了好多苦,他心疼得厉害,恨不得提刀宰了追杀她的人。
  “阿和,你放心,阿父一定替你报仇。”
  相豫道,“尤其是追杀你的杨成周,阿父要将他碎尸万段!”
  相蕴和眨了下眼,“阿父,不用啦。”
  “怎么不用?”
  相豫道,“要不是他,你也不会吃这么多苦,你看你,身上都瘦的没肉了。”
  “真的不用啦。”
  相蕴和摇头。
  “你这孩子,都什么情况了,还讲究以德报怨?”
  相豫喋喋不休,“像杨成周这种人——”
  “他已经死啦。”
  相蕴和道。
  “?”
  怎么死的?
  “我救了石都,石都把他杀了。”
  相蕴和道。
  相豫后知后觉,这才想起自家女儿身边有着这么厉害的一个人。 第35节   “大哥,阿和厉害着呢,不用你替她报仇。”
  众人七嘴八舌,把杨成周怎么死的告诉相豫。
  不止杨成周的死,还有一路走来发生的大小事情,都事无巨细告诉相豫。
  相豫越听越不对劲,越听越觉得离谱。
  不是,你们说的这个人真的是他的小阿和吗?
  他是看着阿和长大的,小姑娘娇弱病怯,是盏风吹吹就倒的美人灯,性子与他和贞儿截然不同。
  他没当反贼之前,每天最担心的事情不是阿和受了别人的欺负,便是阿和被人骗了去,门口路过一只蚂蚁,他都觉得这只蚂蚁会咬阿和一口。
  这种情况下,别人告诉他,他的小阿和不仅有自保能力,还救了这么多的人,挣下那么多的粮草,这话听起来比他今天就能当皇帝还离谱?
  “你劫持了杨成周?”
  相豫看了又看面前的小姑娘。
  “恩。”
  相蕴和点头。
  相豫眼皮一跳,“你杀了山贼?”
  “是呀。”
  相蕴和再次点头。
  相豫脸色有一瞬的古怪,“你挣了金珠扳指金瓜子?”
  “这些人全是你招募的?”
  “对呀对呀。”
  相蕴和小脸微抬,笑眯眯看着相豫,像是在等待夸奖的小孩儿,“阿父,我是不是好厉害?”
  “......”
  相豫瞳孔地震,如遭雷劈。
  第21章 第
  相豫伸出手, 捏了捏自己胳膊。
  疼,不是在做梦。
  所以他与小阿和重逢是真,小阿和活着是真, 小阿和杀人挣钱甚至还提前预判了他的预判准备去方城开荒更是真。
  这些都是真的, 那么问题来了,这个厉害得让他都要忍不住赞一句的枭雄之姿的小女孩儿, 到底是不是他的阿和?
  ——显然不是。
  兰月是典型的泼辣直率心思浅, 左骞张奎更不必提,几个人的心眼加一块没有贞儿指甲盖多。
  小梨倒是聪明点,但她与阿和相处的时间不多, 对阿和原本的性格也不熟悉,哪怕阿和性格大变, 她也会觉得这是阿和像他与贞儿的缘故,毕竟龙生龙, 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反贼的女儿当然是枭雄。
  可问题是, 阿和不是这样的性子。
  阿和不仅与狠辣果决的枭雄没有任何关系, 还性格绵软, 容易上当受骗, 是株应该养在温室里的花儿, 根本经不起外面的风吹雨打,更别提在乱世之中活下来, 不仅救自己还救了一帮人, 热火朝天要为他挣出一份家业来。
  这不是他的小阿和。
  哪怕突遭巨变, 在乱世中挣扎求生导致性情大变,也不该变得这么彻底这么匪夷所思。
  相豫眼睛轻眯, 伸手去揉小姑娘的发。
  这是他以前颇为喜欢的动作,把小孩儿当着团子似的在手里揉着,小姑娘没有多想,笑眯眯仰着小脸,任由他亲昵揉捏着。
  但他却不止是揉捏,他手指却一路往下走,捏捏小姑娘的脸,捏捏小姑娘的耳朵,就连小姑娘的后脖颈也被他捏了捏。
  ——若是别人乔装打扮,人/皮/面/具的接缝应该在这几个位置。
  但他却并没有摸到人/皮/面/具的痕迹,别说面具了,上面连细小伤疤都不曾有,光洁的像是上好的玉,让人爱不释手。
  好的,眼前的人不是别人假扮的,这副皮囊与这副身体仍是他女儿。
  既然不是别人假扮的,那为什么性格大变,从柔弱不能自理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思及此处,相豫微抬眼,试探出声,“阿父来得及,没给你带什么好吃的,要不阿父让庖厨给你做点你最喜欢吃的芙蓉糕?”
  “大哥,你真是高兴傻了。”
  眼前小姑娘尚未答话,他身后便响起左骞的哈哈大笑,“阿和才不喜欢吃芙蓉糕,阿和喜欢吃的绿豆糕与枣泥糕。”
  “......”
  蠢货!
  相豫恨不得拿脚踹左骞。
  相蕴和奇怪地看了一眼相豫,“半年未见,阿父连我最喜欢吃的东西都不记得了?”
  “记得,阿父当然记得。”
  相豫立刻道,“这不是半年没见你,突然见到你高兴得脑子都不好使了吗?”
  “嗐,阿和,你别跟阿父一般见识,阿父是太高兴了。”
  相豫一拍脑袋,笑着哄小孩儿。
  相蕴和噗嗤一笑。
  还别说,这是她阿父能做出来的事情。
  “阿和,你还记得吗?你第一次学着给阿父做饭时的模样。”
  相豫不着痕迹岔开话题,一边拿手比了个身高,一边仔细看着小姑娘面上的细微表情,“那时候你才这么高,连灶台都碰不到,在地上垫了快木板,才勉强够得到锅。”
  小姑娘被他勾起了往事,稚气未脱的小脸浮现一抹甜甜笑意,“当然记得。”
  “那时候阿父被人诬陷,被官吏抓进大牢里,阿娘为了救阿父左右奔走,连饭都顾不得吃,我就想着,我人小,帮不了阿娘,便在家做做饭吧。”
  小姑娘笑着道,“可我着实不会做饭,烧出一锅黑乎乎的面汤来,阿娘见了面汤没敢端碗,倒是阿父把面汤喝完了。”
  相豫眸光微微一滞。
  ——她竟然连这些事情都知道?
  “一边喝,还一边夸我做的好喝,是阿父喝过的最好喝的面汤。”
  相蕴和道,“我以为真的有阿父说的那么好喝,便也尝了一口,呃,像是刷锅水,不,刷锅水还要难喝。”
  那味道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直到现在,她还能想起那种令人作呕的味道。
  相蕴和的脸色有一瞬的扭曲,小脑壳摇得像是拨浪鼓,“太难喝了。”
  “也就阿父愿意哄我,夸我做的面汤好喝。”
  “阿父没有骗你,那的确是阿父喝过的最好的面汤。”
  相豫叹了一声。
  他为兄弟意气锒铛入狱,贞儿不仅没有责怪他,还为他左右奔走,动用一切关系把他救出来。
  救出来之后,没有问他半个字,更没有觉得他荒唐,只跟他说,她跟阿和在等他回家,若没什么事,便跟他回去,莫叫阿和担心。
  他随着贞儿深一脚浅一脚走回家,看到疱房浓烟滚滚,小姑娘被烟雾呛得满脸泪,却还努力睁着眼搅拌着锅里的面汤。听到他的声音,小姑娘一不留神从木板上摔下来,手上的皮都磕破了,却还仰着脏兮兮的笑脸,说着阿父你终于回来了。
  他看着怀里的小女儿,再看看身边面带微笑的妻子,那时候他就想,他得一辈子对她们好。
  “阿父还把我当小孩儿哄呢。”
  耳畔响起小姑娘软糯糯的声音,“明明一点都不好喝的,我又不是没尝过。”
  相豫回神,低头看小姑娘。
  怀里的小孩儿还是旧时模样,天真稚嫩,一脸孺慕,小小的模样与曾经被烟雾熏得黑漆漆的小脸逐渐重合。
  可模样虽一样,眼底的神态却不一样,曾经的小孩儿是风雨中摇曳的花儿,他时刻看顾着才不会凋零,而现在,小姑娘的眉眼依旧天真,神态依旧娇怯病弱,但却没了天塌下来都会有父母为她撑着的依赖。
  相豫心头一跳,眼睛眯了起来。
  ——这不是他的小姑娘。
  他的小姑娘没那么坚韧,也没那么强大。
  半年的挣扎求生不足以让她无坚不摧,长成一个他都忍不住为之赞叹的枭雄之姿。
  没由来的,相豫想起话本里被鬼魂附身夺舍的事情。
  相豫立刻抬头看日头。
  即将入冬,日头已变得稀薄,但尽管如此,还是从云层中探出阳光来,一缕一缕洒在人身上,也洒在他面前的小姑娘身上。
  小姑娘被他逆光抱在怀里,身后是微薄日头,头上两只小揪揪被阳光染成浅金色,像是给她披上一层浅浅霞光,整个人都变得分外柔和软糯。
  ——她不怕太阳。
  那就不是孤魂野鬼来附身。
  不是鬼,难道是山野里修炼多年的精怪?
  不信鬼神精怪之说的男人绞尽脑汁想着自己听过的戏文看过的话本。
  传闻这种精怪向往人世间的热闹繁华,一旦修成人形,便迫不及待来到人世间,领略一番人间的沉浮恩怨。
  ——难不成眼前的人是精怪变的?
  可是,精怪图什么?
  图跟着他当反贼?
  图被人追杀风餐露宿?
  还是图它要的就是这种刺激,不大起大落的人生不足以说人生?
  “......”
  简直荒唐! 第36节   他好好的一个女儿,凭什么被精怪占了身体?
  相豫恨不得抽剑捅死这精怪。
  可精怪归精怪,这身体还是他女儿的身体,他若是把精怪捅死了,女儿也就没了身体。
  艹!
  杀伐果决的枭雄第一次陷入两难之地。
  “大哥高兴得话都不会说了。”
  相豫久久未说话,脸色还越来越古怪,左骞哈哈一笑,取笑自己没见识的兄长,“大哥,你没做梦,你眼前的人就是小阿和,你朝思暮想的阿和!”
  “......”
  这还不如做梦呢。
  人是小阿和,芯子绝对不是,日后见了贞儿,贞儿来问他,阿和到底去了哪,他都不知道如何作答。
  女儿的身体在人家那,相豫投鼠忌器,相豫深吸一口气,伸手胡乱揉了揉小姑娘脑壳上的小揪揪,嘴角扯出一丝笑,“恩,高兴,我太高兴了。”
  相蕴和歪了下头。
  ——阿父这模样不像是高兴的样子。
  相豫抬了下眼。
  ——这精怪有点过于敏锐。
  怕精怪觉察出异样,相豫道,“阿和,你给我的惊喜太大了,阿父都有点反应不过来了。”
  “我上次见你时,你才这么高,是个只会扯着我衣袖撒娇的小姑娘,现在都长这么大了。”
  在没有十足的把握收拾精怪前,相豫决定先不打草惊蛇,“不仅长大了,还这么能干,救了那么多人,挣下那么多粮草,让阿父有点不习惯。”
  兰月摇头轻笑。
  ——豫也有这么没见识的一天。
  “原来阿父是有点不习惯。”
  相蕴和这才重新笑了起来,“没关系的,阿父慢慢就会习惯了。”
  小姑娘一边说,一边扬起小脸,稚气未脱的脸脸上一派认真神色,“我会很厉害很厉害的,不会拖阿父与阿娘的后腿,成为你们的累赘。”
  相豫哆嗦了一下。
  所以这精怪到底想干嘛?
  缺少父爱母爱了,所以占了他女儿的身体来骗父母爱?
  还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要借他女儿的身体才能完成?
  相豫想不明白。
  想了半日想不明白一个所以然,又怕精怪恼羞成怒对女儿不利,他哄小孩似的揉了揉小姑娘的发,十分真挚地夸了一声,“阿和真棒!”
  乱世枭雄最擅长的事情是收买人心,引无数人死心塌地追随他,更别提此时的男人更存了哄小孩儿的心思,三两句话,把小姑娘哄得心花怒放,不再想他刚才反应异常的事情。
  相蕴和眼睛亮晶晶。
  果然在阿父心里,她永远都只是一个小孩子呀。
  相蕴和很吃相豫这一套。
  哪有女儿不喜欢父亲哄小孩似的哄着的?
  更别提她这个女儿当了一百多年的孤魂野鬼,如今好不容易见到父亲,那种在世为人的恍惚感才终于消散。
  相蕴和扯着相豫衣袖撒了好一会儿的娇。
  恩,她还活着,阿父阿娘还在,感情尚未破裂,他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阿父,他叫石都,原来是杨成周的人。”
  撒完娇,相蕴和没忘记正事,牵着相豫的手,把石都介绍给他,“杨成周因被我挟持一事迁怒于他,险些要了他的性命,我救了他,他跟了我,一直到现在。”
  这倒是个将才,相豫颇为重视,与石都热切寒暄。
  未来能一统天下的帝王与杨成周相比简直是降维打击,直将纨绔子弟衬得像是地里的泥,石都相逢恨晚,一口一个大哥叫得比周围众人都热切。
  怪不得那么多人愿意为相豫抛头颅洒热血,换成他,他也愿意!
  ——士为知己者死,他愿意为这样的明主鞍前马后,万死不辞。
  相蕴和在一旁笑着看。
  她就知道,没有将才能拒绝明主的诱/惑。
  石都肯定会喜欢她阿父的,她阿父那么优秀那么厉害。
  小姑娘双手捧着脸,眼睛仿佛落了星辰在里面,一眨不眨地看着相豫。
  相豫被她看得有些毛骨悚然。
  不是,我女儿的身体你已经占了,你还要什么?
  你们这些精怪能不能简单点,直接把自己的需求说出来?
  有什么话是不能好好沟通的?
  为什么要把他女儿的身体占了去?
  相豫着急上火,但当着“精怪”的面,他不好表现出来,便神态自若与众人说着话,待说了半日的话,才以相蕴和身体不好需要休息的理由把小姑娘抱回马车上。
  相蕴和扯了下相豫的衣袖。
  她不想那么早休息,她还想把自己重生的事情告诉阿父呢。
  阿父与兰姨小叔叔们不一样,他是流芳千古的开国帝王,他的政治眼光在同时期乃至百年内只有阿娘能出其左右,这么厉害的一个人,如果再知道未来百年内发生的事情,绝对能让九州大地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阿父,我想再与你说会儿话。”
  相蕴和声音软软。
  “阿和,你身子骨弱,吹不得风,别学他们这帮粗人,有事没事在外面风吹日晒的,万一把你晒伤怎么办?”
  相豫哄着小姑娘,“你在车上休息一会儿,有什么咱们明天再说。”
  “反正咱们已经团聚了,以后有的是时间说话。”
  相豫拍了拍小姑娘的头。
  “好吧。”
  相蕴和勉强答应,乖巧点了点头,“那就明天再与阿父说。”
  相豫捏了下小姑娘的脸,“乖,去睡会儿。”
  身材高大魁梧的男人哄起小孩儿很是有一套,这种画面怎么看怎么有违和感,周围人忍不住跟着起哄。
  “乖~~”
  胡青一唱三叹,调子拉得老长。
  葛越捏着声音,学着相蕴和的软糯声调,“大哥,我们也乖,你也哄哄我们呗?”
  “大哥大哥,我也身娇肉贵呢,你怎么不担心我被晒伤了?”
  左骞眨巴着眼。
  “滚滚滚,你能跟小阿和比?”
  相豫一巴掌拍在左骞脑壳上,脸上满是嫌弃。
  众人哄堂大笑。
  相蕴和笑得肚子疼。
  相豫抬手给小姑娘揉肚子。
  虽说芯子换了人,但身体还是他女儿的身体,得爱惜。
  “阿父,我没那么娇气。”
  相蕴和忍着笑。
  “知道。”
  相豫道,“阿父的小阿和长大了,厉害着呢。”
  话虽这样说,可还是帮着小姑娘揉了一会儿肚子。
  揉了一会儿想起小姑娘已经大了,不能再跟以前似的,于是喊了宋梨,让宋梨上去陪着小姑娘解闷揉肚子。
  “大哥,你就放心吧,我肯定会把阿和照顾好的。”
  宋梨上了马车,对相豫道。
  相豫点头。
  那是得照顾好。
  要是再出一次弄丢小姑娘的事情,贞儿怕不是能剥了他的皮。
  相豫又交代几句,才从马车处离开。
  离开马车,他支开众人,只把兰月留下来,不着痕迹套兰月的话。
  ——他得弄清楚精怪是什么时候附的身,才能想法子把精怪给弄走。
  父亲关心女儿是人之常情,兰月没有多想,把自己与相蕴和一路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告诉相豫。
  相豫听得眉头一点一点拧了起来。
  照这么说,阿和应该是劫持杨成周前后被精怪附的身。
  他的女儿他能不知道?
  一个柔弱不能自理的小姑娘,再怎么性格大变也做不出拿着匕首抹人脖子的事情来。
  肯定是精怪搞的鬼。
  占了她的身体,当然要保住她的命,要不然她的命都没了,精怪还附什么身? 第37节   弄清了时间,下一步就是怎么把精怪弄走。
  精怪不怕太阳,那么黑狗血呢?符水什么的呢?
  相豫大脑飞速运转,面对追兵面对梁王的算计时都没运转这么快。
  小满没心眼,小骞大嘴巴,张奎做事喜欢寻根问底,胡青葛越更是两个半大孩子,石都倒是能用,做事稳妥还不多话,让他去准备黑狗血倒是不错,可关键是这人是精怪招募的,万一他把黑狗血的事情告诉精怪,精怪恼羞成怒对他女儿的身体下手怎么办?
  相豫把身边的人扒拉半天,悲哀地发现居然没有一个能靠得住的。
  一群小王八蛋!
  关键时刻没一个能顶用!
  相豫无比嫌弃。
  这种时候他总能想起军师,虽爱唠叨了些,但遇事不决找他准没错。
  更别提这位军师日常还神神叨叨的,没事就摇着羽扇装诸葛亮,指不定对付鬼魂精怪很有一套。
  相豫马不停蹄去找军师。
  军师刚得知杜满抢劫的人是相蕴和,这会儿正在调整部署。
  方才他听说相豫单人赴会,惊得把这群人全部灭口的心都有了,做人军师的,心就是这么黑。
  但现在不一样了,那人是小阿和,灭口是不能灭口的,而且小姑娘带了不少粮食,正好能缓解他们粮草不足的窘迫。
  天上掉下小阿和,有兵有将还有粮,军师心情大好,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计划着晚上开个小灶。
  ——小阿和都这么有钱了,他作为军师蹭吃蹭喝不过分!
  军师还没琢磨着晚上是杀鸡还是宰牛,便见相豫绿着一张脸进来了。
  这是高兴傻了?还没缓过来?恩,半年没见小阿和,一时高兴傻了也是有的。
  军师没有多想,便问自家主公,“今天晚上吃什么?”
  他向来眼尖,方才在外面巡视的时候看到小阿和不仅带了粮食,还有各种熏鱼腊肉,足足堆了十几车,别说杜满看了眼馋,他看了也眼馋。
  ——自从跟了一身布衣三尺青锋打天下的主公,他都快忘了肉是什么味道了。
  本着小阿和的便是主公的,主公的便是他能随意分配的心理,军师心情大好开了口,“喝鱼汤吧,鱼汤滋补。”
  “黑狗血......符水。”
  绿着一张脸的相豫喃喃自语,“对!黑狗血跟符水!”
  男人猛抬头,一把抓着因多了两百多人而正在改军制的军师的手,“军师,快给我弄黑狗血!还有符水!我要拿它们救阿和!”
  “现在的阿和不是阿和,是假的!”
  相豫抓着军师衣袖,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双虎目悲切,疏朗声音止不住颤抖,“它是精怪,是鬼!不是我女儿!”
  “???”
  什么玩意儿?
  我看你像黑狗血!
  第22章 第
  军师手一抖, 差点没把调整好的部署摔在相豫脸上,“主公这是高兴傻了?”
  “阿和不是您女儿是什么?”
  军师韩行一看傻子似的看着相豫,一叠声发问——
  “不是您女儿, 她能被杜满打劫还这么开心?”
  “不是您女儿, 她能把那么多的粮食白送给您?”
  “不是您女儿,她会千里迢迢来不远万里来找您?!”
  “开什么玩笑?”
  一向拿诸葛亮来要求自己的军师难得失了态, 差点跳起脚来骂相豫, “她若不是您女儿,她脑袋被驴踢了才会这么做。”
  反贼之女是什么很光荣的事情吗?
  需要鬼魂精怪上赶着来当?
  人家就是占身夺舍,夺的也是正儿八经的公主, 享的也是泼天的富贵,而不是您这八字没一撇现在还在狼狈逃命的反贼的女儿。
  被军师劈头盖脸一顿骂, 相豫没有恼,抬手把气得跳起来的军师按着肩膀坐下去, 好声好气与军师解释,“阿和是什么性子我能不知道?”
  “它是不是阿和, 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更别提他刚才还不着痕迹套了那么久的话。
  精怪的回答虽然堪称天衣无缝, 但他还是从她言谈话语间察觉出端倪——他的女儿在提起旧事时应该是天真向往且孺慕的, 而不是那种带着难以名状的追忆的悲伤感, 有一种经年改世再为人的恍惚感, 这种恍惚感绝对不可能出现在一个八/九岁小姑娘身上。
  “我的阿和娇娇弱弱, 它提起匕首就能抹人脖子。”
  相豫一件事一件事与军师细细掰扯,“我的阿和莫说打猎生火做饭了, 她生平只做过一次饭, 还差点把庖厨给烧了。”
  “至于眼不眨手不颤拿针线给人缝伤口的事情更不可能。”
  “她怕疼晕血, 手上破点皮便能哭很久,怎能可能会给石都疗伤缝伤口?”
  “这么柔弱不能自理的一个人, 怎么可能在半年的时间里突然变得坚韧坚毅?”
  相豫问军师,“哪怕是揠苗助长,也不可能一下子把小草薅成参天大树吧?”
  “......”
  还别说,这话挺有道理,听得他都忍不住怀疑从天而降的小阿和是精怪假扮的。
  但是为什么呢?
  人家精怪为什么要放着那么多人的身体不去占,偏偏只占小阿和的身体?
  是图小阿和现在的日子好?
  还是图小阿和父母是一代雄主,现在先占个位置等以后得泼天富贵?
  那既然如此,这精怪为什么不再过几年再占身体?
  乱世之中人命贱如草芥,这个时候过来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韩行一被说服了。
  知子莫若父,换成女儿也一样,相豫虽不拘小节,但心思极其敏锐,寻常人有了情绪变化他都能觉察得到,更别提被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小女郎。
  斟酌片刻,韩行一问道,“主公,您方才在阿和面前没表露什么吧?”
  “没有。”
  相豫摇头,“我怕它对阿和不利,只把它当阿和哄。”
  “那就好。”
  韩行一松了一口气。
  哪怕这位阿和真的是精怪,那也是祥瑞的精怪,他万不能让这位游侠习气的主公把祥瑞给吓跑了。
  韩行一手指轻叩案几,“主公,您先别着急弄狗血与符水,让我先会会这位阿和。”
  “若她是精怪,咱们再想其他办法,若她不是,您贸然动手只会伤了您与阿和的父女情分。”
  “那你现在便去。”
  相豫拔了军师手里握着的笔,抬手把军师拉起来,便把人往外推,“现在去,马上去——”
  话说到一半突然一顿,男人眼底的眸色变了味。
  ——按照这位军师脸心黑手更黑的行事作风,军师怕不是巴不得来位有能耐的精怪来占他那没能耐的女儿的位置。
  相豫的脸色登时冷了下来,一双眼睛看着韩行一,“军师,你该不会想将错就错吧?”
  “......”
  他就知道这厮敏锐得很!
  这种踩在相豫底线蹦跶的事情哪能承认?
  更别提他之前还砸晕了这厮,阻止他救小阿和,两件事凑在一起,足够让他日后喝一壶。
  韩行一咬死不承认,脸拉得比相豫还长,“主公,您这是哪里话?”
  “阿和虽是您女儿,但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跟我自己的女儿有什么区别?我怎会眼睁睁让她被精怪夺了身体?”
  毫无疑问,军师是仙风道骨的军师,排兵布阵与治理民生都是一把好手,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句果真是经天纬地之才,死了必然能配享太庙的那一种。
  当这种人以悲天悯人的语气说着义正言辞的话时,人精如相豫也不由得被晃了一下眼。
  ——等等,良心这种东西他家军师真的有?
  难道是他以前误会军师了?
  做事比他还没下限的军师其实是一个颇为仁厚的人?
  一时间,相豫不知道是该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是不相信自己以前对军师的判断。
  “主公,在您心里,我竟是这般无情无义之人么?”
  韩行一拂袖冷笑。
  这种话哪敢承认?相豫当下便道,“不是,绝对不是。”
  “既如此,主公为何不信我?”
  韩行一斜睥着相豫。
  相豫被他看得有些心虚,“倒也不是不信军师。”
  “只是,只是对于很多人来讲,现在的局面是最好的,现在的阿和,也是最好的。”
  顿了顿,相豫一声长叹,“至于之前的阿和去了哪里,又为何消失不见,他们根本不会在意。”
  “在意这种事情的,只有我与贞儿......不,或许只有贞儿。”
  相豫自嘲一笑,“现在我虽在意,可若过个三五年,一身棱角被乱世磨平,或许在我心里,现在的阿和便也是最好的。” 第38节   韩行一心口蓦地一软,“主公何必把自己说得这般不堪?”
  “主公是重情重义之人,断不会因为环境而改变。”
  他冒着被通缉的风险追随相豫,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此人虽一无家世二无钱财,但重情义,有担当,绝非成就大事之后便兔死狗烹的薄凉君主。
  “借军师吉言,我也希望我能初心不改,无论十年八年,还是百年千年,我都不为外界所改变。”
  相豫道。
  韩行一颔首,“这是自然。”
  他对这位枭雄比这位枭雄对自己都有信心。
  “既如此,那军师便该明白我对阿和之心。”
  枭雄话锋一转,威严虎目委屈巴巴,一眨不眨看着韩行一,“我不能没有阿和,就像你不能没有天下为棋。”
  “你没了天下,一身抱负无法施展。”
  “我没了阿和,会被贞儿剁成肉泥。”
  龙行虎步的枭雄扯着韩行一的衣袖嘤嘤嘤,“军师,你一定要救我一救啊!”
  “你难道想看我被贞儿碎尸万段吗?”
  “......”
  失策了,又被这厮套路了,亏他刚才真情实感替这厮难过了短短一瞬。
  韩行一气笑了,抓起衣袖砸在相豫脸上,“主公放心,我定会救主公性命,不会让夫人将主公剁成肉泥。”
  “军师大义!
  相豫这才松了一口气。
  “像主公偷看梁王爱妾好几眼,舞姬给主公暗送秋波时主公心猿意马拉了人家小手的这种事情我统统不会告诉夫人。”
  韩行一冷笑。
  相豫大惊,“军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逢场作戏岂能当真?!”
  韩行一没再理会相豫。
  径直走到内室,从里面端来一只茶壶。
  “此为符水。”
  韩行一道,“至于黑狗血,主公自己弄,我见不得那种腌臜东西。”
  方才把韩行一得罪的太狠,相豫这会儿哪还敢有意见?
  见他拿出符水,已是喜不自禁,对着人一鞠到底,不住道谢。
  “辛苦军师。”
  相豫道。
  韩行一拂袖离开。
  相豫跟在他身后伏低做小,一路说好话。
  ——没了阿和,贞儿会将他生吃活剥,可他那些若被贞儿所知,一样下场不妙。
  韩行一对相豫的讨好视而不见。
  俩人很快来到马车旁,戍卫在周围的都是些老人,见相豫追着军师过来,登时来了兴趣。
  好家伙,大哥就是大哥,勇啊!
  ——居然又把军师得罪了!
  周围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相豫无比烦躁,“滚滚滚!”
  “军师是来看阿和的,你们别凑热闹。”
  “......”
  不是,大哥你怎么连热闹都不让人看了呢?
  没仗打的日子多无聊啊,兄弟们不就靠着看你乐子往下熬吗?
  众人深深唾弃相豫不让看乐子的行为。
  众人深深唾弃相豫的行为。
  “军师来啦?”
  听到外面的动静,相蕴和掀开轿帘。
  看看军师韩行一,再看看跟在韩行一身后的相豫,黑湛湛的眼睛转了转。
  “阿和,军师特意来看你的。”
  众人七嘴八舌,“还是小阿和面子大,平日里别人请军师都请不动,小阿和一回来,军师便放下事情来看小阿和。”
  宋梨噗嗤一笑,“那当然,也不看小阿和是谁?”
  “外面风大,军师上来说话吧。”
  说话间,宋梨起身掀开正面的轿帘,对着韩行一做了个请的姿势。
  韩行一手里拿着羽扇,一手拿茶壶,准备去上马车。
  一只手从侧边伸了出来,扶住他的胳膊。
  韩行一眼皮微抬,顺着那只手看去,手的主人身材高大,目光如炬,是个颇为英俊的生面孔。
  这便是一个照面便将杜满擒下的石都?
  唔,比周围这群莽夫懂事多了。
  韩行一对石都印象不错,微颔首,道了一声谢,“多谢石将军。”
  “军师客气。”
  石都声音温和。
  作为一个半道过来的外来户,除了要与阿和主公搞好关系外,也得注意军师的态度。
  ——在这里,军师的话有时候比主公的话还管用。
  韩行一上了马车。
  马车外的相豫立刻把围在外面的众人驱散,“看什么看?”
  “军师跟阿和说话是你们能听的吗?滚滚滚滚,都滚开。”
  马车外再无一人,马车内韩行一与相蕴和相对而坐。
  小姑娘还是他记忆里的模样,但眉目间的神态已经变了,像是飘荡多年的游魂,而今终于有了栖身之地。
  韩行有些明白相豫的担忧了。
  ——莫说相豫,这张脸他瞧着都觉得怪异。
  身边再无其他人,韩行一搁下茶盏,斟了一盏茶,“半年未见女郎,女郎似乎长大了不少。”
  “军师说笑了。”
  相蕴和接过韩行一递过来的茶,吃着着茶温柔笑着,“我这个年龄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半年不见,自然是大变样的。”
  她当了一百多年的鬼,与阿父阿娘分开百年之久,如今真的重逢,她被阿父抱在怀里,听着阿父爽朗笑着哄着她,便觉得自己真的回到了从前,她还是父母捧在掌心的小姑娘,八/九岁的小女郎。
  重逢的喜悦冲昏了她的头脑,让她不曾留意阿父哄她时的勉强,直到阿父将她放在马车上,与周围略说几句话,便去找军师,再然后,带着军师来看她,军师打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阿父看出来了。
  她不是他的小姑娘,他的小姑娘娇娇弱弱,从无害人之人,而她手提匕首,谈笑间便能取人性命。
  “我想与军师讲个故事,不知军师愿不愿意听?”
  相蕴和开门见山。
  小姑娘如此坦诚,韩行一有些意外,“女郎请讲。”
  “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死了。”
  相蕴和轻啜一口茶,将自己重生的事情娓娓道来,“不止我死了,兰姨,小叔叔,梨姨,张奎叔叔,胡青叔叔,葛越叔叔,他们全死了。”
  韩行一眼皮轻轻一跳。
  这个故事算不得好,讲故事的人也说得风轻云淡,仿佛那些事情不值一提,不必多分心思去主意,可尽管如此,韩行一还是从她刻意说得轻松的话里推断出她遭遇了什么。
  韩行一听得心惊肉跳。
  他不敢想象,上一世的小姑娘如何自己一个人在乱世中挣扎求生,又如何孤身一人去寻找亲人,将那些死无全尸的亲人一一安葬,让他们入土为安。
  那时的她才多大?不过现在的年龄。
  八/九岁,一个正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小孩子,她却独自面对一切,死亡,追兵,不怀好意的形形色色的人群,她如被投入大海里的一叶扁舟,一路漂泊却找不到回家的路。
  她那么那么努力地想要活下去,想要见到自己的阿父与阿娘,可终究不过是一个孩子,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她拼尽全力也熬不过这个乱世,只能凄凉死在大争之世。
  或许是她的执念太深,又或许是向来不开眼的老天终于在她身上开了眼,她做了不知多少年的鬼,终于又投入这万丈红尘,投身在兰月去阻拦杨成周的那一刻,让一切的悲剧不再上演。
  韩行一抬手掐了下眉心,“阿和,你真是......”
  声音微微一顿,却不知如何说。
  说她做得好,还是说她果然是主公的女儿,不惜逆天改命也要挽回自己前世的遗憾?
  韩行一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他轻轻伸出手,揉了揉小姑娘的头。
  掌心下的小姑娘发质柔软,眉眼弯弯,仿佛还是不曾受过磨难的稚气天真模样。
  韩行一轻轻叹了口气,“阿和,既重活一世,便不要辜负这缘分。”
  “前世的盛世太平与你无关,但这一世,你得亲眼看到主公坐到那个位置。”
  “我知道。”
  小姑娘笑着点头,漂亮的眼睛仿佛落了星辰。 第39节   对上这样一双眼睛,就好像看到了晴空,无论昨日是雷霆还是霜雪,但今日的太阳依旧会升起,金乌会普照大地,云层会蔚蓝无比。
  没由来的,韩行一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她明明遭遇了那么多的痛苦与磨难,可尽管如此,她依旧从泥泞中挣扎出身,眼底心底满是阳光。
  知世故而不世故,看山是依然是山,看水依然是水,大道至简,万物归一。
  多少人穷极一生也无法到达的境界,竟出现在一个小姑娘身上。
  但小姑娘值得。
  韩行一深吸一口气,“女郎前世孤苦,但今生定能一生顺遂,富贵无极。”
  “谢军师吉言。”
  相蕴和弯眼一笑。
  说完正事,韩行一踌躇着把相豫的态度透露一二,“只是有一点,主公心系女郎,对女郎的异常反应极大,此乃人之常情,女郎莫怪主公。”
  “我知道的,我才不会怪阿父。”
  相蕴和轻轻摇头。
  只有至亲至近之人,才会注意她的细微变化,她怎会怪阿父对她的关心关注呢?
  “女郎果然豁达。”
  韩行一笑了一下,抬手掀开轿帘。
  轿帘外,已是繁星漫天。
  周围人皆被相豫驱散,偌大空地只剩下相豫一人,高大魁梧的男人不知从哪弄了血,一边绕着圈洒着,一边碎碎念着,“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妖魔鬼怪快离开。”
  “?”
  这是什么跟什么?
  相蕴和狐疑看向韩行一。
  韩行一笑得光风霁月,“黑狗血。”
  “黑狗血?”
  “黑狗血?!”
  相蕴和瞳孔微缩,瞬间明了——阿父这是把她当精怪在驱。
  再想想韩行一方才倒的茶,相蕴和顿觉胃里一片翻腾,“那茶——”
  “普通茶,不是符水。”
  韩行一道,“糊弄你阿父的。”
  相蕴和这才松了一口气,胃里的恶心感淡了不少。
  “失陪,我与阿父说几句话。”
  相蕴和对韩行一道。
  韩行一悠然一笑,“去吧。”
  相蕴和跳下马车。
  星光如洗,玉屑碎了一地。
  从不信鬼神的相豫一边忙活着洒狗血,一边继续碎碎念,心思都在狗血和符咒上,自然没有留意马车上跳下来一个人,更别提这人故意放轻了步子,特意来到他身后,才伸手拽了拽他衣袖。
  “起开,忙着呢。”
  以为是左骞等人来捣乱,相豫没有好气道。
  “忙什么?”
  相蕴和问。
  “忙——”
  相豫声音戛然而止,高大身体僵在原地。
  ——军师居然不是这精怪的对手?!
  他甚至不敢回头看马车,生怕自己一回头,便看到军师横死当场的画面。
  他那缺德到冒烟的军师,跟他多年却没享过一天的荣华富贵,如今竟丧命于精怪之手?!
  “精怪”从他身后绕过来,抬头瞧着他手里的黑狗血,伸出自己的小手手,指腹点了点狗血,凑在自己鼻尖闻了闻。
  “难闻死了。”
  “精怪”十分嫌弃。
  相豫瞳孔地震。
  不怕符水,不怕狗血,连神神叨叨的军师都不是“精怪”的对手,那这个世界上还有能治“精怪”的东西吗?
  相豫大脑飞速运转。
  毕竟是叱咤天下一身皆反骨的反贼头头,男人很快有了主意——
  相豫立刻丢了黑狗血,身高八尺的男人抱着刚到他腰高的小小“精怪”嘤嘤嘤,“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把我的阿和还给我成吗?”
  宁折不弯的枭雄跪滑得很彻底。
  第23章 第
  相蕴和低头看着抱着她嘤嘤嘤的相豫。
  男人高大魁梧, 一身腱子肉,是典型的武将身材,半蹲在她面前, 与娇小玲珑的她相比像是一座小山。
  小山就这么在她面前俯首, 颇为威严的虎目此时委屈巴巴,两只眼睛看着她, 仿佛她是能决定他命运的神祇。
  相蕴和静了一瞬。
  “你, 你说话啊你。”
  她久久未说话,男人心里越发没底,原本浑厚的男音此时带了些不易察觉的轻颤, “你想要什么,你告诉我, 我现在便帮你取。”
  “金银珠宝?玛瑙宝石?”
  男人指天发誓,生怕她不信, “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给你弄过来。”
  “但是有一点, 你别伤害我女儿。”
  男人道, “我结婚十几年了, 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你要把她给害了, 你让我怎么活儿?”
  相蕴和突然便笑了起来, “我如果一定要害她呢?”
  相豫脸色微变。
  方才低三下气嘤嘤嘤的神态陡然凌厉,起额峮吧咦肆吧亦流九六仨每.日追更最新完.结文委屈巴巴的虎目此时轻轻眯着, 里面仿佛淬了冰。
  “你若害了她, 我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你碎尸万段。”
  相豫道。
  他的语速并不快, 不急不缓的,带着点胸有成竹的笃定味道。
  仿佛她是精怪如何, 鬼魂也罢,只要害了他女儿,他不惜一切手段也会替女儿讨回公道来。
  这大概是身为父亲的本能。
  只要不伤孩子的性命,一切好商量,若是伤了孩子,那便没得商量,不死不休是他最好的回复。
  小姑娘笑了一下,抽出帕子,将相豫脸上沾到的黑狗血擦了擦。
  但那黑狗血沾了太久,此时血迹半干,她擦了好几下,也没有擦干净,只将血迹又晕染,黑红一团待在相豫脸上,看上去分外滑稽。
  小姑娘的动作把相豫弄不会了。
  眼睛瞧着她帕子,眼珠子跟着她帕子在移动,她帕子到哪,他的眼珠子便到哪,跟着帕子转了一圈,眼珠子累得直发酸。
  所以“精怪”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想要什么?又有什么心愿?
  相豫想不明白。
  “不害她。”
  正在他百思不得其解之际,面前的小姑娘再次开了口,声音温温柔柔的,是他女儿一贯的软糯语调,“我害她做什么?”
  “我就是她,她就是我。”
  小姑娘静静看着他,声音缓慢而平静,“我之所以有改变,不是因为我是精怪,而是因为我当了太多年的鬼。”
  “?”
  所以你不是精怪是个鬼?
  那你怎么不怕阳光?!
  相豫敏锐抓到了不该抓的信息——所以,鬼魂一般怕什么?
  没怎么关注过鬼魂的男人绞尽脑汁琢磨着克制鬼魂的东西。
  不怕阳光,不怕符水,不怕黑狗血,这样的鬼,得是修炼了多少年的厉鬼啊?
  相豫想象无能,只能试探性开口,“呃,那什么,你既然不害她,那你想要什么?”
  “或者你有什么没完成的心愿?我可以替你去完成。”
  相蕴和抬头看着相豫。
  一向极为敏锐的男人此时尚未转过弯,不曾发觉她话里的端倪。
  又或者说,在他的认知里,他的女儿哪怕当了千百年的鬼,那也是被人欺负的小弱鬼,而不是重生之后便能大杀四方颇有他之风的枭雄。
  “我的确有没有完成的心愿。”
  相蕴和看着相豫的脸。
  相豫等的就是这句话,“快说,什么心愿?” 第40节   “我的心愿是阿父阿娘统一天下,位尊九五。”
  相蕴和道。
  相豫微微一愣。
  小姑娘的声音仍在继续,“我还有一个心愿,是承欢父母膝下,与父母同享盛世太平的天伦之乐。”
  相豫眼皮轻轻一跳。
  他看着这张极为熟悉的脸,恍惚间明白了什么。
  “阿和?”
  他静了一瞬,缓缓突吐出一个称呼,“你是小阿和?”
  “不然呢?”
  相蕴和笑着看着他,“我不是阿和又是谁?”
  “谁会冒着生命危险义无反顾来找你?”
  “谁会把自己挣下的粮草与兵力毫无保留送给你?”
  “阿父,鬼魂精怪虽不是人,但他们也不是傻子,他们不会做这种赔本买卖。”
  “只有我,我才会做这样的赔本买卖。”
  “因为我是你女儿,你的小阿和。”
  世界为之安静。
  相豫看着面前的小姑娘,眼底的神色从试探到震惊,再从震惊归于平静,紧接着,平静的眼底掀起滔天巨浪,顷刻间便将他淹没——他的阿和是死过一次的人。
  死在什么时候?
  是被杨成周抓到的时候?还是死于乱军之中?又或者找不到吃的东西,活活饿死?
  他不敢想象。
  对于乱世之中的反贼头头的女儿的身份,这是他所能想象得到最体面的死法。
  这个世道最不缺的便是不做人的人,在太平盛世时,他们尚会披一张人/皮,做出一副人模样,可当世道乱起来,那些压在他们身上的人的道德便会彻底丧失,有人以杀人取乐,有人以吃人为乐,有人看人与兽的角斗场,也有人喜欢看人与兽的混乱场。
  在乱世,这一切皆有可能。
  作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儿,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一个反贼的女儿,她身上的每一重身份都足以让她万劫不复。
  相豫胸膛剧烈起伏。
  他感觉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他脖颈,让他无法呼吸,他大口喘/息着,吸进来的却不是空气,而是一柄柄将他劈得鲜血淋漓的刀刃——他怎能将他的小阿和遗失在乱世之中!
  “阿父,都过去了。”
  小姑娘声音温温柔柔,软糯稚气,“现在我还活着,这就足够啦。”
  相豫艰难开口,“恩,都过去了。”
  他伸手,将小姑娘被夜风吹得有些散乱的鬓发梳在耳后。
  而后单膝跪地,将人轻轻抱在自己怀里,像是捧着易碎的琉璃,每一个动作都分外小心。
  “阿和,对不起。”
  相豫声音微哑,“阿父再也不会把你弄丢了。”
  再也不会了。
  再也不会让你独面一切,再也不会让你挣扎求生。
  你是阿父成婚十余载才有的珍宝,生来便该被人捧在掌心的明珠。
  相豫闭了闭眼,轻轻摩挲着相蕴和的背。
  小姑娘靠在他怀里,仿佛是找到回家的路的游魂。
  “恩,我信阿父。”
  相蕴和道。
  隆冬散尽,星河长明。
  在遇到阿父的那一刻,她前世遭遇的所有苦难便消弭于无形。
  马车上的军师韩行一看到这一幕,抬手给自己斟了一盏茶,慢条斯理喝着茶。
  恩,这样的画面才对嘛。
  方才又是符水又是黑狗血的画面着实煞风景,没得辜负了父女好不容易才重逢的场景。
  韩行一笑了一下。
  案几上有着纸笔,纸上是小姑娘在学习写着的字,歪歪扭扭没什么力气,字里行间满是稚气的痕迹。
  ——哪怕当了几十年的鬼,学写字这种事情还是不熟悉。
  韩行一摇头轻笑,将小姑娘写错的字勾描。
  一边勾描,一边想着小姑娘方才讲的事情。
  天下大势,诸侯们的纷争为战,方城的世外桃源,未来支撑相豫一统天下的沃土悍将,这些事情他记得格外仔细,每一件事都能改变未来的格局。
  他拿着纸笔,将事情一一串联到一起。
  天下棋局在他眼前铺开。
  ·
  商溯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三当家好生厉害,又赢了!”
  周围山贼齐声喝彩。
  输了的山贼挠了挠头,“三当家,您太厉害了,我完全不是您的对手。”
  “......”
  废话,抱只狗在这里都能赢得了你们。
  商溯十分嫌弃,随手把玉色棋子丢在棋盘里。
  “咚咚——”
  门外响起叩门声。
  “三当家,东西收拾好了。”
  门口的山贼躬身来报。
  大当家站起身来,“三当家这就要走了?”
  虽说此人刻薄难相处,但打仗是一把好手,堪称算无遗策,百战百胜,这样的一个人突然离开,大当家还真有些舍不得——万一三当家走后盛军来攻,他该如何应对?
  “恩,走了。”
  商溯神色淡淡说着话。
  略整衣物,少年起身往外走。
  大当家连忙来送,“三当家何时回来?”
  “不知。”
  商溯道。
  大当家脸色变了变。
  ——清风寨如今是盛军的眼中钉肉中刺,如果三当家一去不回,他们这些山贼怕不是会被盛军生吃活剥。
  “三当家,您可一定要回来啊!”
  一个山贼眼泪汪汪。
  “三当家,您快去快回,我们在山上等着您。”
  另一个山贼哭得像是死了娘。
  他们不能没有三当家。
  就像粮食不能没有太阳,花儿没有土壤,鱼儿没有海洋。
  ——跟他们有血仇的盛军是真的会杀人的啊啊啊!
  众山贼恨不得十里相送三当家。
  商溯抬眉瞧了眼望夫石似的众人,脸上有些不耐烦。
  山贼们立刻不送了。
  “咳,老三,早些回来。”
  大当家曲拳轻咳,“山上不能没了你。”
  “知道。”
  商溯凉凉应了一声。
  老仆将烧好的小暖炉捧给商溯。
  商溯接过小暖炉。
  老仆又将狐皮大氅披在少年肩头。
  手捧小暖炉,肩披狐皮大氅,马车上的熏香炉飘出袅袅熏香,老仆掀开轿帘,少年扶着老奴的手,动作优雅钻进马车。
  二当家一阵牙疼。
  ——装!
  城里楚风馆的小倌们都没他这么讲究!
  马车缓缓驶出山寨。
  马车上的少年闭目而躺。
  落日的余晖铺在车顶,有些许浅浅的红自轿帘处透进来,折射在案几上的白玉瓶上,散发着柔和的光。 第41节   似是被白玉瓶上的光晃了眼,少年眉头微动,慢慢睁开眼。
  “方城乃蛮人杂居之地,阿娘为何想把自己葬在那?”
  商溯手指轻叩着装着母亲骨灰的玉器,玉器发出一声轻响,少年半眯着眼听着声音,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老奴。
  坞堡已被他打下来,山贼有了喘息之机,而彼时的朱穆突然对商城有了想法,盛军无心再去剿匪,紧锣密鼓备战朱穆来袭,他正好有了时间,将母亲按葬在她说过的地方。
  老奴安静驾车,一言不发。
  商溯挑了下眉,习以为常老奴的沉默不语。
  离开山贼窝,世界安静得像仿佛只剩他一个人。
  商溯无声嗤笑。
  案几的另一侧是一张官府公文。
  龙飞凤舞的字配上粗糙的画像,让少年瞧一眼便觉得自己的眼睛受到了污染,但少年还是一边嫌弃着一边将公文拿起来看着。
  “阿和?相蕴和?”
  少年啧了一声,搁下官府通缉公文,“啧,反贼之女。”
  怪不得敢对邬堡有想法,也怪不得不怕生人,敢与他讨价还价。
  ——不着急,待他将母亲的骨灰葬在方城,再去寻这个小反贼。
  ·
  小反贼相蕴和此时正在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讲给大反贼相豫听。
  “阿父,你未来会登基,会当皇帝。”
  相蕴和道。
  当然,省略了那些他被阿娘毒杀的传言。
  眼下的阿父阿娘夫妻感情正浓,没必要说这些事情让他们心生隔阂。
  她已重生,一切悲剧尚未酿成,那些从少年夫妻走到相看两厌也好,到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也罢,这些事情都有可能被挽回。
  相豫一拍大腿,心潮澎湃。
  ——他就知道他绝非池中之物!
  相豫慷慨激昂,“阿和,你放心,阿父定会将天下打下来,让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好呀,我等着那一天。”
  相蕴和甜甜笑着。
  她一定会等到那一天的。
  阿父阿娘为帝后,她享泼天的富贵荣华。
  ·
  “许我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
  姜贞嗤笑。
  雷鸣伸手将使者揪起来,破口大骂道,“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里坐着的是姜家的姜二娘,反的是你大盛天子与朝臣!”
  “荣华富贵?”
  “呵,你让狗皇帝把万里江山拱手相送吧!”
  使者处事不惊,“您别把话说得这么绝对嘛,一切都好商量。”
  商城在姜贞的攻打下接连败退,原本可以伸出援手的济宁城此时又被乱军围城,商城郡守求救无门,只能派他来说和,谁曾想这群反贼压根看不上他们许下的荣华富贵,一门心思想要攻破商城。
  “听闻二娘的女儿曾在济宁城走失?”
  一个筹码不行,使者抛出另一个。
  姜贞凤眸陡然凌厉。
  雷鸣心头一跳,抓着使者领口的手不由得松了三分。
  这是被捏到了七寸,使者微微一笑,从雷鸣手中挣脱出身,对着主位上的姜贞一鞠到底,“二娘若肯退兵,我家郡守便将小女郎拱手相送。”
  “呵,就凭你家郡守?”
  姜贞冷笑,“严信尚且抓不住她,你家郡守难道比济宁城的郡守更手眼通天?”
  使者不以为然,“严郡守若果真有本事,又怎会在眼皮子底下被山贼杀了杨成周?”
  商城与济宁城虽离得极近,但两地郡守的关系却势同水火,这个想把那个地方并过来,那个想把这个吞并,端的是谁也不服谁,看对方倒霉比自己升迁还高兴。
  商城被攻之甚急,济宁既为掎角之势,便该出兵救援,但济宁郡守严信随便拿了个理由便将他打发,莫说救援了,几乎把落井下石的心思写在脸上。
  ——姜贞的兵力并不多,严信存的是让姜贞与商城两败俱伤之后自己渔翁得利的心思。
  身为大盛郡守又如何?
  明眼人都能看出大盛气数已尽,与其为这样的江山效力,不如自己图谋天下,做下一位天下之主。
  “小女郎聪慧,自然不会被这种酒囊饭袋所擒拿。”
  使者从衣袖中取出一枚珠钗,“似我家郡守这种雄主,才能让小女郎暂停脚步。”
  姜贞眸光微微一滞。
  ——那是她亲手簪在阿和鬂间的珠钗,虽不甚精致,但里面却暗藏玄机,危急关头能取人性命。
  使者将珠钗双手奉上,“二娘放心,若您肯退兵,小女郎自然安然无恙。”
  姜贞凤目轻眯。
  雷鸣在这种首饰上鲜少下功夫,看了看使者拿着的珠钗,再看看此时陷入沉默的姜贞,哪怕他不懂这枚珠钗的材质,也知这是一支被姜贞亲手送给阿和的东西。
  阿和的确在这群人手里。
  □□时头大如斗。
  “你家郡守未免太强人所难。”
  姜贞凉凉的声音打破屋里难熬的安静,“我此时退兵,如何向穆公交代?”
  使者笑了一下,“穆公与二娘不过萍水相逢,但小女郎却是二娘的亲生骨肉。”
  “谁亲谁疏,二娘难道不知?”
  “我与穆公萍水相逢,穆公却愿意赠我五千兵马。”
  姜贞眉梢微挑,“此等情义,我怎可轻言辜负?”
  使者心头一跳,“二娘难道要舍弃小女郎?”
  “我不信你们抓得住她。”
  姜贞冷笑,“用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珠钗便想骗我退兵,你们的算盘打得也未免太好。”
  “若阿和果真被你们所擒,你们为何不拿她亲笔信过来?”
  “是她伤了手写不了字,还是你们手里根本没有阿和?”
  使者脸色微变,“二娘——”
  “不必说了,送客。”
  姜贞道,“你们会错了主意,我姜二娘从不受人威胁。”
  雷鸣这才反应过来,使者这是在诈他们,他们手里根本没有小阿和!
  “滚!”
  雷鸣再不犹豫,推搡着使者将人轰出去。
  使者的身影消失在军帐之外,姜贞挺直的脊背慢慢塌下来,她伸出手,摸到一只茶盏,往里面倒了一盏茶,胡乱喝着隔夜的茶水。
  赵修文与相老夫人仍在朱穆手里,她若此时退兵,他们必死无疑,她不能拿他们的命去换阿和。
  她在赌。
  赌阿和没有被抓,赌她柔弱不能自理的小女儿骨子里有着不亚于她的坚韧。
  雷鸣轰走使者,挑帘而入。
  向来凌厉迫人的女人此时正在喝茶,凤目低垂,眼睑微敛,像是锋利的剑遇到了鞘,顷刻间敛了所有锋芒。
  雷鸣愣了一下。
  “嫂子?”
  好一会儿,雷鸣试探开口。
  姜贞回神。
  “若阿和果真在商城郡守手里,不出三日,他的使者会再次登门。”
  姜贞放下茶盏,平静说着话,凌厉锋芒须臾间尽归于身。
  雷鸣有一瞬的恍惚。
  方才那个卸去所有锋芒如同一个普通母亲一样的姜二娘,仿佛是他的一种错觉。
  雷鸣又看一眼姜贞,“嫂子,我往商城走一趟,看阿和到底在没在商城。”
  “不必。”
  姜贞摇头,“若去了,才是真的上了商城郡守的当。”
  所谓讨价还价,讨的不过是对方对己方手中筹码的看重程度,一旦露了怯,便只能被别人漫天叫价。
  她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种危险境地。
  ——哪怕对方手里捏的是她女儿这种筹码。
  姜贞摊开地图,指腹一一划过地图上的城池。
  石城,夏城,商城,济宁城......手指微微一顿,凌厉凤目微闪——清风寨的山贼应当很乐意与她合作。
  “你往清风寨走一趟,务必要见到他们真正管事的人。”
  姜贞道,“你问他,若我送他一份大礼,他敢不敢收。” 第42节   ·
  清风寨的大当家着实不敢。
  “大哥,你在怕什么?”
  二当家跃跃欲试,“老三不是说了吗?他走之后姜二娘必会给咱们来信,送咱们一份大礼,让咱们只管收着便是。”
  他虽极度不喜三当家的刻薄,但这厮着实会打仗,戏文里算无遗策的将军也不过如此。
  专业的事情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做,不认可这个人不代表不认可这个人的能力,所以他觉得三当家的话也能听一听。
  二当家道,“大哥,咱们就手下这份大礼吧。”
  “那可是一整座城池!咱们要是有了这样的城池,还窝在山里当什么山贼?”
  大当家终于被说动,“好,咱们就与姜二娘两路夹击,拿下商城!再不当这劳什子的山贼!”
  ·
  “商城?”
  商溯手指轻叩着案几,有一搭没一搭地自言自语,“此时的商城,应当已被姜二娘拿下。”
  那是一个不输于任何诸侯的一代枭雄,哪怕兵力并不多,也足以让商城的那群老不死弃城而逃。
  商溯心里舒坦了。
  羽人座的熏香炉里的熏香即将燃尽,他轻抬手,往里面添了一枚熏香。
  安静宁和的云雾冉冉升起,少年舒服地迷起了眼。
  案几上白玉碟里摆放的有榛子,他一边轻嗅着熏香,一边磕着榛子。
  唔,这才是人生。
  然而他的人生很快被打扰——
  “停下停下,来方城做什么的?”
  轿外响起男人盘查的声音。
  商溯眉头微动。
  蛮人混居的方城什么时候有了汉人在把守?
  赶车的老奴掀开轿帘一角。
  商溯微眯眼,顺着轿帘往外瞧。
  曾经的蛮荒之地如今已换了模样,到处都是汉人的身影,或教蛮人学汉字汉语,或教蛮人做耕地犁具,更有甚者,还有汉女与蛮人男子结伴同行,一路说说笑笑,簪花牵手。
  商溯眸光微微一滞。
  ......这是,方城?
  “兰姨,马上要到上巳节了,咱们要好好乐一乐。”
  少女软糯糯的声音响起,“阿父说了,到了上巳节那日,他会带着军师石都小叔叔他们过来,与咱们一起去过节。”
  “是该好好乐一乐。”
  一女子笑道,“咱们来方城已有半年有余,整日里不是忙着开荒,便是忙着织布喂牛羊,连去岁的除夕都没有好好休息。”
  “如今终于农闲,咱们此时不乐,更待何时?”
  一行人从马车旁走过,清脆软糯的声音顺着三月的春风送进商溯耳朵。
  商溯轻抬眼,看见少女窈窕身影。
  说是少女窈窕身影,其实更像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只是大半年未见,她已比之前长高了许多,已经有了半大不大的小大人模样。
  小姑娘显然爱漂亮,穿着桃花色的衫,簪着玉色桃花簪,上面缀着米粒大小的珍珠,不名贵,但胜在别致可爱,压在乌黑的发上,越发衬得发如绸缎,泛着好看光泽。
  爱漂亮的小姑娘一边走,一边与同伴说笑,阳春三月,暖风习习,少女黑湛湛的眼睛映着方城的晴空,仿佛能将人心的阴暗照得无处遁形。
  商溯眉头微动,转了下自己空荡荡的拇指。
  ——啧,希望他的扳指没被她拿去换钱。
  商溯轻扣车厢。
  小姑娘仿佛听到了声响,脚步微顿。
  商溯懒挑眉。
  搁下手里未磕完的榛子,调整了舒服的姿势,靠在清风朗月的靠枕上,只等小姑娘主动来答话。
  但小姑娘脚步只短暂停留一瞬,又继续往前走,莫说与他答话了,连往马车上都不曾瞧一眼。
  “......”
  商溯气结。
  这就是拿人东西的态度?
  “咚咚——”
  商溯重重敲着车厢。
  “?”
  谁在这儿发神经?
  相蕴和不悦蹙眉。
  方城越来越好,可烦恼也越来越多,比如说,这种当街敲车厢的纨绔越来越多了。
  既如此,改日便让石都领人来巡逻,将这些停在车上不走乱敲东西的纨绔全部抓去教蛮人写字种田,省得他们在街上堵路省事。
  相蕴和十分负责任地想。
  小姑娘继续往前走,商溯眼皮一跳,终于有些坐不住。
  “相蕴和。”
  少年冷声道。
  这声音好生熟悉?
  相蕴和眉头微动,转身回头。
  身后没有人。
  只有结伴而行的汉女与蛮人男子,不像是能叫出她全名的样子。
  难道是听错了?
  相蕴和狐疑往周围看了看。
  周围无人在看她。
  行人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并没有因为她而停留。
  哦,就是听错了,是幻觉。
  她就说嘛,这里怎会有人唤她全名。
  相蕴和收回视线,准备继续往前走。
  商溯气笑了。
  “相蕴和,你没长耳朵吗?”
  商溯一开口便是拉满的刻薄。
  相蕴和停下脚步。
  悟了,她悟了,这不是错觉,是真实存在的声音。
  像这么遭人厌的刻薄劲儿,她两辈子只遇到过一个人——攻打邬堡的三郎。
  相蕴和转身回头,举目四望。
  这次没再看行人,而是看周围的马车。
  她记得那位三郎是牌面拉满的富家公子,出行时前呼后拥,连护卫都有十几个,济宁城的杨成周的排场见了他都要甘拜下风。
  似这样一个人,断不会与普通人一样走路上街,而是一群扈从跟随左右,再配上一顶极为精致的小轿,熏香袅袅,仙气飘飘,这才是三郎该有的排场。
  然而路上的行人小轿却再一次让她失望了。
  别说是前呼后拥上街的富家公子了,就连精致小轿她都不曾看到一个,只看到一顶湛蓝色的马车停在路边,正在接受守城卫士的盘查,马车虽还算精美,但仆人却是上了年龄的老仆,一看便是前来避难的落魄商户。
  找了一圈没有找到自己想要找的人,相蕴和眉头微蹙。
  这位刻薄的三郎从哪发出的声音?
  她怎么找了半日也没有找到他?
  “你在往哪看?”
  凉凉的声音再次响起。
  相蕴和此时正转身看着身后人,正好能分辩出那道冰冷声线是从何处飘出来——老态龙钟的老仆驾驶的马车里。
  小姑娘瞳孔地震。
  不是,不过是大半年不见,这位三郎竟落魄到这种地步了?
  护卫没了,只剩下一个老得随时会死掉的老仆在身边伺候?
  相蕴和在心里为刻薄的贵公子鞠了一把同情泪。
  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都落魄到这种程度了,这人的高高在上上依旧不减分毫。
  ——恩,他都惨成这样了,她就不跟他一般见识了。
  “你怎么来方城了?”
  相蕴和走上前,隔着轿帘瞧着家道中落的贵公子。
  气头上的商溯不想说人话,“怎么,方城你来得,我来不得?”
  “当然来得。”
  这人着实惨,善良的小姑娘不与丧家之犬一般见识,自动忽略少年话里的刺儿,“你来这里做什么?探亲?呃,还是避难?” 第43节   “不用你管。”
  小姑娘找了半日没有找到自己,气量狭小的少年仍在生气。
  “哦。”
  相蕴和哦了一声。
  家道中落的人都这样,像是浑身长满刺儿的小刺猬,见谁便刺谁。
  相蕴和人美心善,决定给落魄的贵公子一点时间来消化自己威风不再的事实,便善解人意点点头,温温柔柔说着话,“那我不管。”
  “我走啦。”
  相蕴和笑眯眯与少年辞行。
  “???”
  我把你叫住就是为了让你来跟我道别的?!
  暴躁的少年气得想掀桌。
  “不许走。”
  商溯道,“谁让你走了?”
  相蕴和奇怪看了眼马车上的人,“不是你不让我管的嘛?”
  “既然不让我管,那我留在这里做什么?”
  “......”
  孤高桀骜的少年险些一口气上不来。
  “我不让你管,你便不管,我让你去死,你便去死么?”
  少年口不择言。
  相蕴和不悦蹙眉。
  这人说话还是这么讨厌!
  “你这样说是不对的。”
  相蕴和生气道,“看你行事也是大家公子,怎这般不知礼仪?你父母难道没有教过你,做人要有礼貌吗?”
  商溯冷笑,“我父母早死了。”
  “......”
  怪不得这么没礼貌,原来是有人生没人教。
  但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她又不是少年的受气包。
  阿父阿娘将她捧在掌心养了这么多年,为的不是让她在一个落魄贵公子面前受气的。
  相蕴和决定不跟孤儿打交道,“哦,那你挺可怜的。”
  说完话,直接转身离开,连余光都不分给马车半点。
  “???”
  所以你在生什么气哦?
  该生气的人难道不应该是我吗?!
  商溯抬手掀开轿帘,“相蕴和,站住。”
  哼,她才不站住。
  她又不是他的奴仆,要被他呼来喝去。
  相蕴和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
  马车上的少年有点急。
  老奴适时伸出手。
  少年扶着老奴的手,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准备去追气呼呼走路的小姑娘。
  但在他动身之前,他忽而想起小姑娘看见金珠时的两眼亮晶晶,动作微微一顿,回手从案几上抓了一把金瓜子,快步追小姑娘。
  “相蕴和,你给我站住。”
  少年声音气急败坏。
  小姑娘却理他也不理,径直往前走。
  幸好他比小姑娘大几岁,个子高,腿又长,三两步便追上了小姑娘,手一抬,拦住小姑娘的去路。
  小姑娘此时正在生气,脸上冷冰冰,抬手便打他胳膊,他胳膊一缩,避开小姑娘的动作,看着冷冰冰的小脸,心里更加堵得慌,声音不由得更冷三分。
  “你在气什么?”
  商溯没有好气道,“该生气的人难道不应该是我?”
  摊开手,掌心是方才抓的金瓜子。
  日头正好,金瓜子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泽,相蕴和瞳孔微缩,差点被金光晃了眼。
  想要绕开商溯走路的小姑娘瞬间走不动路。
  “行了,别气了。”
  少年声音冷冰冰,动作却很轻,拿帕子包了金瓜子,轻手轻脚塞到小姑娘手中。
  相蕴和捧着少年塞过来的金瓜子,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不是,你都这么落魄了,出手还这么阔绰呢?
  果然家道中落都是有原因的。
  第24章 第
  相蕴和看了看被少年塞过来的金瓜子, 再看看少年臭着的一张脸,短暂愣了半瞬后,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出手这么阔绰, 他不家道中落谁家道中落?
  崽卖爷田不心疼, 有这样大方的儿郎,再多的金山银山也经不住这样的打赏。
  “我不要。”
  相蕴和包起金瓜子, 把东西还给商溯。
  商溯弄不懂小女郎的心思。
  瞧了瞧小女郎没什么表情的脸, 声音顿了顿,犹豫片刻问了一句,“嫌少?”
  “......”
  这不是少不少的事情, 这是她可以不跟少教养的孤儿打交道,但不可以趁火打劫的事情。
  相蕴和道, “这是你的钱,我不能要你的东西。”
  “你以前要了。”
  商溯看了看相蕴和。
  可你以前也不落魄啊!
  前呼后拥跟着一群人, 哪跟现在似的,身边只剩下一个随时会入土的老仆?
  相蕴和到底心善, 哪怕面前的人说话刻薄, 她也没有如少年一样直戳人的心窝, 只是委婉道, “以前是以前, 现在是现在。”
  “以前我缺衣少穿, 你送我钱财,我求之不得。”
  “但现在不一样了。”
  相蕴和摇了摇头, 黑湛湛的眼睛亮晶晶, “我找到了我阿父, 已经不缺钱缺粮啦。”
  “你阿父不缺钱粮?”
  少年微挑眉,“如果不缺, 为什么偏居一隅,来到方城这个鬼地方?而不是如其他诸侯一样,逐鹿中原问鼎天下?”
  “......”
  有这么一张嘴,活这么大还没被人打死真是一种奇迹。
  相蕴和再一次对少年的聊天能力有了新的认知。
  兰月不悦皱眉。
  宋梨看了又看面前的刻薄贵公子。
  她丝毫不怀疑,如果不是这位少年帮过她们,依着兰姐的脾气,现在便能扭断少年的脖子。
  “要你管。”
  相蕴和下巴微抬,一向温柔和煦的脸上难得有了不耐烦,“我阿父想去哪就去哪,你管不着。”
  话刚出口,忽而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少年开口便唤她名字,又知道她阿父是谁,可她却从未告诉少年她的身份的,少年从哪里知道她的身世的?
  “倒是你,你觉得方城是个鬼地方,那你为什么还要来这里?”
  相蕴和狐疑看了眼商溯,不着痕迹套话,“金尊玉贵的世家公子不在中原富庶之地安享太平,来蛮荒之地的方城做什么?”
  我阿父虽落魄,可你也好不到哪去啊。
  再说了,我阿父现在虽落魄,但与之前被人追杀得没处躲相比,现在的生活已经上了好几个台阶,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哪跟你似的,穷得只剩一个老奴在身边伺候,却还摆着世家公子的谱。
  相蕴和越看少年越觉得可怜。
  没了豪仆扈从在一旁伺候着,就凭少年这张嘴,迟早要被人打死。
  恩,她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跟一样早晚被打死的人一般见识了。
  小女郎眼底的怜悯明晃晃。
  “?”
  他有什么可怜悯的?
  商溯奇怪看了眼相蕴和,道,“我来给我阿娘送葬。” 第44节   相蕴和呀了一声。
  事死如事生,世家豪族厚葬成风,当家主母死了,来送葬的竟然只有自己的儿子与一个年迈的老奴,这户人家到底落魄到哪种程度了啊?
  ——身为庶民的她的大父去世时,还有三五十个乡亲来送葬呢,到了少年这里,居然自己便把母亲给葬了?而且不是葬在邙山这种风水宝地,而是葬在以荒凉著称的方城?
  这不是落魄,是全家只剩他一个了吧?
  莫不是邬堡没有打下来,反而被“王大善人”灭了满门?
  还别说,这种事的确是“王大善人”做出来的事情。
  相蕴和对少年充满怜悯。
  “节哀。”
  死者为大,又被灭了满门,相蕴和不再计较少年如何得知她身份,左右这里是方城,阿父又有兵力驻守,不怕盛军来攻打,便对少年道,“你初来方城人生地不熟,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来郡守府找我。”
  “喏,那就是郡守府。”
  怕少年找不到地方,相蕴和抬手一指,指向城里最高的建筑,“大盛派来的郡守受不住方城的苦寒,去岁便收拾包袱回了老家,如今我与我阿父住在那里。”
  商溯顺着小女郎指的方向看去,一个略高于周围茅草屋的建筑物出现在他眼前,不同于其他地方郡守府的高门大户红墙绿瓦,这个郡守府与其他茅草屋的区别也仅仅是略高,没有云纹没有装饰品,仅仅是个有些高的建筑物。
  这玩意儿是郡守府?
  他府上下人住的地方都比这气派。
  “唔,如果是这种地方,官吏的确熬不下去。”
  商溯微颔首,对简陋的“郡守府”做出评价。
  相蕴和一言难尽。
  ——你都落魄到这种程度了,居然还嫌弃我住的地方差?
  “是了,方城又穷又差,寻常人根本熬不住,你安葬完你的母亲便早些离开吧。”
  相蕴和不想与这种不会聊天的人继续聊下去,“若没什么事儿,我便先走了,阿父在家里等我,不许我晚归。”
  “等一下。”
  商溯叫住小女郎。
  相蕴和不悦皱眉,“又有什么事?”
  商溯张了张嘴,有些难以启齿。
  在他的认知里,赏人的东西便是赏人的,哪有再要回来的道理?
  但那枚墨玉扳指是他生母留给他的遗物,不是随意能打赏人的东西,他在街上叫住小女郎,为的便是这枚扳指。
  少年踌躇着没有说话,相蕴和眼底的神色变了味。
  ——你该不会是想问我借钱吧?
  可你出手就是金瓜子,看着虽落魄,但也不像是缺钱的人啊?
  破船还有三斤钉呢,更何况你这种随意把金珠扳指金瓜子打赏人的家庭?
  相蕴和颇为不解。
  但小姑娘生性善良,少年虽刻薄了些,可的确帮过她,那些金瓜子支撑起了方城最初的经济与米粮,让她与阿父少走很多弯路,哪怕为了这件事,她也不能对少年袖手旁观。
  ——虽然少年出手依旧阔绰,看上去不像是缺钱的样子。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等他吃一段时间的苦头,就知道钱财的不易了。
  相蕴和善解人意地想。
  小姑娘把自己身上的钱全部翻出来,又问兰月宋梨要了钱,再把鬂间的珠钗摘下来,凑在一起学着少年的样子拿帕子包着,塞到少年手里。
  “?”
  给他这些破烂做什么?
  商溯奇怪看了眼小女郎。
  “我身上只有这些钱,如果还不够的话,我再帮你想想办法。”
  怕少年又拿去打赏人,相蕴和补上一句,“你今时不同往日,以后花钱要注意,不要再大手大脚的。”
  “???”
  他看起来像缺钱的人吗?
  商溯手拿用帕子包着的铜板碎银子,宛如风中雕塑。
  把钱塞给少年,相蕴和任务完成,挥挥手与少年道别,“我走啦,再会。”
  相蕴和转身离开。
  商溯差点把东西砸在地上。
  “你给我站住!”
  商溯气急败坏。
  又怎么了?
  这人的情绪怎么这么不稳定呢?
  相蕴和有些无奈,转身问少年,“又有什么事?”
  少年追过来,把她刚才给他的东西塞回她手里,“收好你的东西,我不要。”
  “我要的是你当初拿走的扳指,那是我生母留给我的遗物。”
  哦,原来是嫌少,想要那枚更贵重的扳指。
  ——什么遗物不遗物的,她半个字不信。
  “既然是你母亲留给你的东西,你当初送给我做什么?”
  相蕴和呛了一句,“你就是这么对待你母亲的心意的?”
  商溯轻哼一声,“我没想送给你,是不小心掉在你手里的。”
  嘴硬,继续嘴硬。
  那么贵重的东西,能随便掉下去?能掉下去不问她讨回来?等过去大半年了,自己落魄了,才想起来把东西讨回来?
  这些世家公子旁的不行,装腔作势的能力倒是登峰造极,无人能出其左右。
  相蕴和道,“扳指?我还给你便是。”
  “只是那枚扳指我没带在身上,现在没办法拿给你,你给我一个地址,等我找到了,便差人给你送过去。”
  他的地址?
  哦,对,是得找个地方安置下来。
  商溯举目四望。
  原本是蛮人羌人杂居的地方经过大半年的修整,如今已有了初具人住的模样,茅草屋,泥土墙,长风卷起来,稻草与黄尘扑簇扑簇往下掉。
  ——生活环境还没他住过的山贼窝好。
  这地方能住人?
  当马棚他都嫌简陋。
  洁癖的贵公子眸光有一瞬的凝滞。
  少年端看四方却未说话,相蕴和心情格外复杂。
  不是吧不是吧,你穷得连住店的钱都没有?
  可都这么穷了,还出手就送金瓜子?是本着舍不得孩子套不的狼,舍不得金瓜子讨不回扳指的心理吗?
  “那什么,你若是没地方可去,可先住在郡守府。”
  相蕴和无法理解落魄公子的行为,叹了一声,道,“左右郡守府大得很,能腾挪出两间房子让你与你的仆人住。”
  看看周围的茅草屋,再看看还能称作为建筑物的郡守府,商溯勉为其难答应,“可。”
  “走吧。”
  相蕴和转身带路。
  商溯微颔首。
  郡守府里住的大多是草莽出身的军士,说好听点是不拘小节,说难听点是粗鲁,这些人遇到言语刻薄又目下无尘的少年必然免不了起冲突,相蕴和便让宋梨提前回去打声招呼,自己与兰月带着少年往家走。
  老仆赶着马车,来到商溯面前。
  商溯扶着老仆的手,起身上了马车。
  相蕴和在前面领着路,一路上没听到刻薄的少年再开口,还以为少年自尊心太强,寄人篱下不免有些神伤,便也没把俩人一路无话的事情放在心上。
  “前院住的是军士,整日舞枪弄棒的,伤到你便不好了。”
  相蕴和对身后的少年道,“你跟我在后院住,那里安静些。”
  “你准备将你母亲安葬在哪?”
  “这里的蛮人虽在阿父的治理下与汉人相处颇为融洽,但也有那种仇恨汉人的蛮人,你去安葬你母亲的时候与我说一声,我让熟悉蛮语的人带你过去,免得你语言不通与蛮人起了冲突。”
  说完话久久没有听到少年的回答,不免有些疑惑,回头一瞧,看到自己身后根本没有人,只有一顶小轿跟在她身后,见她停下,小轿也停下,赶车的老仆放下脚凳,掀开轿帘,身着锦衣的少年捧着小暖炉,从车上走下来。
  明明是家道中落的落魄的公子,可少年的骄矜却不减分毫,扶着老仆的手下了车,一双清冷凤目上下打量着郡守府,秀气的眉头蹙了蹙,眼底的嫌弃几乎能溢出来。
  “......”
  突然有些后悔把人带回来。
  相蕴和道,“别嫌弃了,有的住就不错了。”
  “与街上的茅草屋相比,这里的确勉强能住人。”
  商溯微颔首。
  “那当然,你肯定是人。”
  相蕴和道。
  商溯被刺得一头雾水。 第45节   相豫与军师领兵在外,如今的郡守府只有杜满坐镇,听宋梨讲相蕴和带了朋友回来,杜满便急忙出府相迎。
  杜满刚从院子里走出来,便听到少年嫌弃的话,心中不免有些不喜,再去瞧少年装扮,锦衣玉带手捧小暖炉,典型的世家公子的打扮,心头的火腾地一下烧了起来,若不是顾忌着这人是阿和的朋友,他现在便想将人轰走。
  “阿和,这是你朋友?”
  杜满压了压心头的火,问相蕴和。
  相蕴和点点头,“当初买粮食的钱就是他给的。”
  “哦,原来是他。”
  杜满勉强接受少年的刻薄。
  “怎么称呼?”
  杜满问少年。
  相蕴和这才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少年的名字,便也向少年看去。
  “我家主人姓顾,行三,您唤他三郎便可。”
  沉默了一路的老仆沙哑着声音开口。
  商溯眼皮微抬。
  ——顾是他父亲的姓。
  世家大族出门在外不报名字,只报家世排行,杜满没有多想,上下打量着少年,“会稽顾家?”
  商溯冷笑,“让你失望了,与会稽顾家没什么关系。”
  “没关系就好。”
  杜满嘟囔道,“会稽顾家没什么好人,个个都是王八蛋。”
  王八蛋的顾家三郎商溯:“......”
  少年脸色有一瞬的凝滞,相蕴和噗嗤一笑,这个顾三郎绝对是会稽顾家的人。
  “笑什么?”
  杜满奇怪看相蕴和。
  相蕴和笑着摇头,“没什么。”
  “走吧,带你朋友去里面瞧瞧。”
  杜满伸手揉了揉小女郎的发。
  杜满前面带路,相蕴和与商溯并肩而行。
  虽不大喜欢少年,但此人是相蕴和朋友,杜满一边带路,一边介绍郡守府的情况,一边说着话,“我是粗人,不会说漂亮,如果有招待不周的地方,你多包涵。”
  “恩,看出来了。”
  商溯道。
  相蕴和叹了口气。
  ——这人还不如是个哑巴。
  杜满被噎住了。
  ——这厮是真的不会说话,说好的世家公子个个八面玲珑呢?怎么比他一个屠夫还不会做人?
  “满叔,你不是还要帮阿父弄东西吗?”
  俩人再继续相处迟早要出事,相蕴和对杜满道,“你先去忙吧,别误了阿父的正事,这里有我照应着。”
  杜满求之不得,他正不想招待少年呢。
  “行,那我先走了。”
  杜满拱拱手,与少年道别,“再会。”
  商溯敏锐捕捉到“正事”两字。
  “你父亲想打叶城?”
  商溯问相蕴和。
  杜满瞬间停下脚步。
  大哥攻打叶城的事情极为机密,算上他也只有四个人知道,初来乍到的顾家三郎是怎么知道的?
  “叶城是通往中原之地的关隘,盛军不会轻易放弃,你父亲若执意攻取,只怕会铩羽而归。”
  少年的声音仍在继续。
  杜满脸色微变。
  ——昨日大哥来信,让他整合兵力,若不是伤亡太重,怎会让他再点兵?
  “你父亲太蠢。”
  商溯不以为然,“我若是你父亲,便会学汉高祖刘邦,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相蕴和眼皮轻轻一跳。
  倒不是气少年骂她父亲蠢,而是少年说的话让她为之惊讶,前世的阿父损兵折将之后的确学了汉高祖,声东击西才拿下叶城,她重生之后将这件事告诉了阿父,阿父便提前调整了部署,避免让自己原本便不多的兵士折在叶城。
  她与阿父提前知道未来的事情,所以可以提前做出调整,但是少年呢?少年怎会知道这样的事情?甚至还预判了她与阿父的预判,直接点明最正确的一条路?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世家公子该有的思维。
  像这种只凭一个地名便能准确判断出战事胜负的敏锐,她活了两世只知道一个人——出场即巅峰,一生无败绩的战神商溯。
  第25章 第
  但彼时的商溯是一个任人欺辱的小可怜, 孤苦无依又贫穷,与眼前这位出手阔绰、把刻薄嚣张写在脸上的贵公子没有半点关系。
  当然如果非要掰扯,大概也是有关系的, 那就是这位刻薄贵公子有着与商溯一样的对战事的洞察力, 只需一个地名,三两句的军事部署, 便能推断战局的走势与胜负。
  可这么厉害的一个人, 她为什么在前世没有听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
  会稽顾家虽是世家大族,但族中儿郎对军事毫无天赋,乱世之际名将如云, 却没有一个出身会稽顾家。
  ——绝世悍将的名声是刀口舔血拼杀出来的,富贵锦绣中养不出凌厉杀伐的悍将。
  世家大族纵然出名将, 也是儒将居多,并非冲锋陷阵之将。
  更别提会稽顾家的儿郎们实在不精于此道, 乱世从开始到结束,再到太平盛世之际的开疆扩土, 顾家出了不少治理一方的文臣, 武将却没有一个。
  眼前的少年如此厉害, 又姓顾, 那么结果无非两个, 一个是尚未来得及发挥自己的将才之能, 便早早死于乱世,二便是他骗了她, 他不姓顾, 而是另有姓名。
  看看少年随时随地刻薄人的嚣张跋扈, 再想想杜满骂会稽顾家全是王八蛋时少年的反应,相蕴和认真地觉得是前者——少年尚未遇到明主, 便因为嘴太欠而被人打死。
  像她这么好脾气的人并不多,但好脾气如她都有些受不了他的话,更别提大争之世的各路诸侯霸主与山贼豪强,少年说话如此难听,很容易被人当场打死。
  性格决定命运,古人诚我不欺。
  相蕴和看着年少早夭的绝世将才,心情格外复杂。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长了张嘴呢?
  “军机大事岂是你我能置喙的?”
  相蕴和道,“三郎,你逾越了。”
  商溯嗤笑,“若非你算我半个朋友,你以为我会多嘴?”
  不是,你这种高高在上的态度是对待朋友的态度?
  ——行吧,半个朋友。
  相蕴和道,“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此事不是你我能插手的。”
  商溯冷哼一声。
  一旁杜满拼命给相蕴和使眼色。
  少年说的的确有道理,他还想再听少年说几句来着。
  但对于相蕴和来讲,少年终究是外人,在没有摸清少年的势力归属之前,哪怕他有经天纬地之才,她也不敢让他对战事指手画脚。
  “你一路舟车劳顿,想来此时也该累了。”
  相蕴和道,“这样吧,我让梨姨先带你下去休息,你看如何?”
  好心被人当成驴肝肺,商溯凉凉出声,“求之不得。”
  “三郎,请。”
  宋梨虽商溯做了个请的姿势。
  商溯冷笑一声,拂袖离开。
  少年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杜满再也忍不住,“阿和,这位顾家三郎很懂军事,你为什么不让他继续说?”
  “满叔,你也知道,他是顾家三郎,而不是你与兰姨小叔叔。”
  相蕴和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怎知他是真心帮我们?还是其他势力故意派过来的人?”
  杜满张了张嘴。
  兰月长眉微蹙,“我们第一次见这位顾家三郎,是在济宁城与商城的交界处,少年有攻打当地最大的坞堡之意,问我们要坞堡的路线图。”
  “乱世之际攻打坞堡,这不是只求自保的世家公子所为。”
  相蕴和接道。
  兰月微颔首,“不错,少年有剑指天下之意,又怎么帮我们攻取叶城,助豫出兵中原?”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直把杜满说得哑口无言。
  “算了算了,我说不过你们。”
  杜满叹了口气,“你阿父虽然没有在信上明说,但从他要求我点兵支援来看,他攻打叶城的事情并不顺利。”
  “我是个粗人,只知道舞刀弄枪,能为大哥冲锋陷阵,但却不能帮大哥出谋划策,如果顾家三郎能帮得了大哥,咱们应该把他拉拢过来,让他成为咱们的人。”
  “拉拢他?” 第46节   兰月长眉微抬,“我们能给他什么?是破破烂烂的方城?还是不如他家马棚气派的郡守府?”
  “......”
  别说了,扎心。
  杜满长长叹气,“兰姐,你的话不比顾家三郎的话中听到哪去。”
  兰月不置可否。
  “满叔,阿父这次让你征兵多少?”
  相蕴和问道。
  杜满伸出一只手,“五千。”
  “五千?”
  兰月不悦皱眉,“方城哪有那么多的汉人?”
  “再说了,哪怕有那么多的汉人,也不能全部调走。”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若蛮人趁我们内部空虚发动叛乱,后果不堪设想。”
  相蕴和也有这个担忧。
  虽说前世的蛮人对阿父死心塌地,但那是阿父在方城精耕细作五年之久才换来的热血酬知己,但现在,阿父在方城不过大半年时间,方城的蛮人对阿父会有那么忠心吗?
  “不是抽调汉人,是蛮人,大哥这次要用蛮兵。”
  杜满摇了摇头。
  相蕴和心头一跳。
  蛮人在方城是不稳定因素,到了叶城,更是需要阿父时刻提防的存在,阿父一向精明,怎会让这样的人去帮忙?
  还是说叶城战事吃紧到让此时的阿父没有别的选择,所以只能退而求次用蛮兵?
  相蕴和与兰月对视一眼,从彼此眼底看到深深的担忧。
  杜满比她们更犯愁,“蛮人听说打仗有军饷,还能给家属发粮食,个个都来找我报名。”
  “可这些人没有经过训练,对打仗的事情一窍不通,更可怕有些人甚至连汉话都听不懂,与我说话全靠打手势,这样一群人到了战场上,只能凑个人头,根本帮不了大哥的忙。”
  “凑人头?”
  相蕴和眸光微微一顿,瞬间明白了阿父征用蛮兵的用意——虚张声势。
  蛮人反复无常,时不时便会发生叛变,故而无论是前朝还是如今的大盛,对蛮人实行的政策都是极为严苛的叛乱必杀的残暴刑法,经年累月之下,蛮人与汉人的关系便算不得好。
  朝廷强盛时,蛮人畏惧其威势,便不得不臣服。
  等朝廷陷入内斗无力镇压四夷时,蛮人便会再度反叛,自立为王。
  方城郡守之所以卷铺盖跑路,除却方城之地着实苦寒外,朝廷无力抽调兵力驻守方城也占很大一部分因素。
  ——身为方城郡守却没什么兵力,很容易被方城的蛮人群起而攻,性命不保。
  而现在,与汉人不睦的蛮人却愿意臣服阿父,为阿父南征北战。
  阿父战事吃紧,他们便主动来投,阿父久攻不下叶城,他们便助阿父一臂之力,成为阿父逐鹿中原的中坚力量。
  一个是出身贵族不把庶人将士当人看的各路诸侯,一个是连不服管教与汉人有血仇的蛮人都为他抛头颅洒热血的素有贤名的豫公,孰优孰劣,一看便知。
  这就是阿父用蛮兵的意义。
  他们可能在战场上帮不了阿父,但却能帮阿父攻心,让原本便被诸侯们苛待的将士们心中的天平越发偏向阿父,只需一个契机,他们便会倒戈相向,开城献降。
  相蕴和道,“阿父用蛮人不为攻城,而是为了攻心。”
  “攻心?”
  杜满挠了挠头,对这个词汇有些陌生。
  “对。”
  相蕴和颔首,“满叔,你只管去按照阿父的吩咐去做,凑够五千蛮兵,去叶城支援阿父。”
  虽不太理解相蕴和所说的攻心,但杜满对相豫的忠心毋庸置疑,听相蕴和这般郑重其事,当下便拍胸脯道,“放心,只要是大哥的吩咐,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会去做。”
  “满叔,你快去忙吧,别耽误了阿父的正事。”
  相蕴和从不怀疑杜满的忠心,对杜满说道。
  杜满点点头,向兰月道,“兰姐,我走之后,阿和就交给你了。”
  “知道。”
  兰月道,“去你的吧。”
  “......”
  兰姐的话真的不比顾家三郎中听多少。
  杜满腹诽着,转身离开。
  很快募集到五千蛮兵,杜满与左骞领兵出征,带领蛮兵前去支援相豫。
  与此同时,斥卫探知盛军兵力重新部署,两万大军直奔方城。
  “什么?两万盛军?”
  兰月脸色微变。
  斥卫道,“这两万只是先行军,后面还有三万之众,加一起一共五万。”
  “兰姐,我们这里满打满算只有五千人,其中还包括没有经过训练的蛮兵。”
  这下连宋梨都有些坐不住,“兵力如此悬殊,方城又无坚固城楼将盛军抵挡在外......兰姐,我们现在便给大哥去信,让大哥回来支援。”
  相蕴和秀眉紧蹙,“可是现在正是阿父攻打叶城的关键时刻,如果阿父回援方城,他之前的努力便都白费了。”
  “不让大哥回来,难道就靠我们这点人来守城?”
  胡青着急上火,“阿和,这是打仗,不是儿戏。”
  相蕴和抿了抿唇。
  白手起家是一个字字啼血的形容词。
  意味着别的诸侯猛将如云谋臣如雨,而阿父只有誓死追随他的父老乡亲,每一仗都要面对数倍于自己的敌军,每一仗都要以少胜多,若不能胜,他便没有下一次与敌军对抗的资本。
  以前是这样,现在有了方城还是这样。
  ——与中原的富庶相比,此时的方城粮少人更少,能凑够五千蛮兵支援阿父已是极限。
  “我知道这是打仗,不是儿戏。”
  相蕴和深吸一口气,“正是因为是打仗,所以才更不能成为阿父的累赘。”
  “我从来不是别人威胁阿父的软肋。”
  相蕴和一字一顿道,“我是能保护阿父的盔甲。”
  “阿父平叛镇乱,我便为他筹集钱粮。”
  “阿父出征在外,我便为他镇守一方。”
  “我是阿父的女儿,不是只会扯他后腿的累赘。”
  无论前世还是这一世,她都不会成为父母的软肋。
  偌大议事厅陡然陷入安静。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相蕴和身上,看娇娇弱弱风吹吹就倒的小女郎眉目温柔,语气缓慢而笃定。
  “不必惊动阿父,给满叔去信一封便可。”
  相蕴和,“满叔乃阿父麾下第一将,刀下盛军亡魂无数,只要他叫阵,盛军便无人敢迎战。”
  “以他悍不畏死的威名,哪怕只带百余人前来回援,也足以吓跑数万敌军。”
  相蕴和提笔写信。
  她的话并非空穴来风,而是上一世的商溯的确这样用过。
  敌军来袭时,商溯帐下不足千人,便命麾下悍将领百余骑兵,马尾上绑树枝,在营帐后来回奔走,制造一种大军压境的假象,顺利吓跑十万敌军。
  商溯用的那位将军无论是武力还是领兵作战的能力都远不及满叔,那位将军既然可以,她为什么不可以?
  相蕴和一边写信,一边把自己的打算说给众人听,“盛军之所以来攻打我们,是因为阿父攻势甚急,他们无力招架,只能求援让离方城最近的将军,让他们来攻打我们,借此分散阿父的注意力,来解叶城的危机。”
  她其实不太懂打仗,但她会有样学样。
  商溯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足够让她拿着他的经验应对一些普通敌将。
  “这种情况下,只要我们能拖十日时间,阿父便能拿下叶城,打通出兵中原的关隘。”
  写完信,相蕴和把信封好,拿给斥卫。
  兰月眼睛轻眯。
  宋梨犹豫不决。
  胡青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五千杂兵再加百余人便想拖住盛军的五万大军,阿和怕不是在痴人说梦!
  “十日时间?”
  兰月斩钉截铁,“好,我们便拖盛军十日,助豫拿下叶城!”
  兰月一锤定音。
  一道道军令有条不紊传下下去。
  五千杂兵齐上阵,不是修筑工事,便是准备滚石木材。
  与此同时,正在路上的杜满接到相蕴和的书信。
  “阿和写了什么?”
  左骞探头探脑看向杜满手里的信,“神神秘秘的,还不让我看?”
  杜满立刻收起信,团吧团吧丢进火堆里。 第47节   纸遇到火苗,顷刻间话未灰烬,杜满这才抬手拍了拍左骞肩膀,若无其事道,“没什么。”
  “阿和给大哥做的棉衣忘记带了,着我回去取一下。”
  左骞皱了皱眉,“阿和也太孩子气了,咱们都走这么远了,还取什么棉衣?等回来再取。”
  “嗐,这是阿和手指头扎了好多洞才做出来的,咱们不能辜负她的一番心意。”
  杜满道,“你带大军先走,我领一百人回去取。等拿到棉衣,我再快马加鞭去追你。”
  左骞不情不愿点头,“快去快回,别让军师知道了。”
  “要是军师知道你为棉衣回去,肯定又要打你军棍。”
  “知道。”
  杜满笑着送走左骞。
  大军开拔,杜满脸上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让他以百余人吓跑盛军的五万人,小阿和真敢想。
  但他——敢做!
  “儿郎们,随我回援方城!”
  身材魁梧的将军翻身上马,声音直冲云霄。
  而彼时的方城,相蕴和正在琢磨着把“顾家三郎”送走。
  此人敌友不明,偏又对战事极为敏锐,留在城里始终是个隐患,相蕴和找了会蛮语的亲卫,送他出城寻风水宝地安葬母亲的骨灰,顺便监视他的行动,让他不要随意走动。
  商溯眼皮微抬,“你不信我?”
  “这是哪里话?”
  相蕴和打包了点心,让亲卫替给少年拿着,“你来方城那么久了,也该让你母亲入土为安了。”
  商溯冷笑,“我母亲葬在何处又何时下葬,不用你来管。”
  “恩,我不管。”
  相蕴和取来墨玉扳指,用帕子包好递给商溯,“盛军不日来攻,你不是方城的人,不必留下来送死。”
  棉布帕子包着通体碧色的墨玉扳指,午后细碎的阳光将棉布也染成一层浅浅的碧色,廉价棉布与价值连城的扳指,就这么在阳光下交融,明明该极有违和感,但此时却分外融洽。
  商溯眉头微动。
  小女郎其实并不懂贵族之间送东西的规矩,她身边之人皆草莽,无人教她这些东西,但她在学着他的习惯来回赠他。
  ——她对他,的确是用了心的。
  商溯接过扳指。
  少年接过扳指,却没有着急离开,把扳指拿在手里,慢条斯理戴在拇指,另一只手转着墨玉扳指,余光瞥着身旁的小女郎。
  繁茂的枝叶将午后的阳光剪得细碎,斑驳在小女郎的脸上,将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衬得皎皎如月,而小女郎乌黑明亮的眼睛,便是敢与皎月争辉的璀璨星辰。
  扪心自问,商溯从不是什么好人,可看着这样的一张脸,瞧着这样一双眼睛,被族人骂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少年总想做些好事。
  ——这么望之满是晴空不染尘埃的一双眼,不应该葬身在乱世。
  “如果有遗言,可以告诉我,我若心情好了,兴许会替你完成心愿。”
  半息后,少年别别扭扭开口。
  这话着实不吉利,听得兰月直想打人,宋梨拉了拉兰月胳膊,示意她不必跟少年一般见识。
  少年口中说这样的话着实不让人意外,相蕴和没放在心上,随意说了一句,“遗言就是若你若遇到一个名唤商溯的人,请帮我转告他,无论生活有多难,都不要放弃,因为我在找他。”
  “等我找到他,他就能过上好日子,不再被人欺负了。”
  “???”
  身着绫罗,腰饰玉带,头戴束发金冠,脚蹬蜀锦银皂靴,手带价值连城墨玉扳指的商溯动作微微一顿,眯眼看向相蕴和。
  从哪听的市井谣言?
  他的生活一点不艰难。
  第26章 第
  少年眯眼看着面前的小女郎。
  小女郎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要找的人就在自己面前, 说完方才的那番话,还不忘又嘱咐一句,“他叫商溯, 商都的商, 逆流行水曰溯的溯,记住了吗?”
  商溯挑了一下眉。
  倒也不用说得这么清楚, 他自己的名字难道不知道怎么写?
  “你为什么要找他?”
  小女郎心心念念的人是自己, 商溯不别扭了,嘴角难得噙了笑,十分有耐心问道, “你分明不认识他,为何要找一个陌生人?”
  不仅不认识, 连他站在她面前她都认不出。
  找一个只知道名字剩下完全陌生的人,图什么?
  图钱?图权?还是图人?
  他虽有钱, 但不是什么干净钱,小女郎心底纯善, 若知晓他钱的来路, 只会骂他的钱脏。
  若是权, 更不必提, 他现在是山贼, 能有什么权?
  至于人, 呵,图他不忠不孝?还是图他不仁不义?又或者图他桀骜刻薄?
  他是合该在史书里大书特书的悖逆之徒, 善良仁厚的小女郎怎会图他这个人?
  当然, 他也不是一无是处, 他这一身好皮囊尚能拿得出手,可小女郎今年不过十一二岁, 尚未到爱慕思/春的年龄,他的容貌优势在她那用处不大,抵不过他言语的刻薄与性格的恶劣。
  所以这样一个毫无可取之处的他,小女郎为什么要找他?
  还把找他的事情挂在嘴边,与他这种关系算不得亲密的人都会提及?
  商溯眼睑微敛,看向粉雕玉琢的小女郎。
  “不为什么,只是想找他了呀。”
  相蕴和道。
  “不为什么?”
  商溯轻嗤一声,“不为什么便去找一个陌生人?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商都的陌生人?”
  任谁大张旗鼓找一个陌生人都很奇怪,相蕴和想了一下,道,“呃,他才不是陌生人,我跟他熟着呢。”
  只要从乱世活下去的人,哪个对商溯不是如雷贯耳?
  更别提她好不容易登基为帝的父母觉得深深愧对于她,不仅对惨死在乱世之中的她大封特封,还害怕她在阴间受人欺负,绞尽脑汁找人在阴间庇护她,其中那人便包括商溯。
  想起那些离谱荒唐事情,相蕴和素来恬淡温柔的脸上有一瞬的扭曲。
  罢了,不提也罢,总之她与商溯很熟,特别熟的那一种,熟到死了的商溯若能见到她,都要说一声她是陪伴他最久的人。
  相蕴和说服了自己,“对,我与他熟着呢。”
  “熟?”
  商溯啧了一声,“你跟他很熟?”
  相蕴和点头,“那当然。”
  “既然熟,那他长什么样子?性格如何?家世又如何?”
  商溯双手环胸,似笑非笑。
  这问题她会答,小姑娘如数家珍,“他的长相嘛,一般般,不大好看。”
  这话是大实话,商溯虽有战神之称,但并非冲锋陷阵之将,而是运筹帷幄之将,传闻中的他身材矮小,相貌丑陋,让见了马粪都能夸出一朵花的善于发现别人优点的阿父见了他的脸却半日无语,一句话都夸不出,可想而知此人的脸究竟有多欠奉。
  长相不大好看商溯:“......”
  少年默默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鼻梁挺直,皮肤细腻,嘴唇削薄,眉峰......哦,没什么眉峰,女人似的长眉,没有男人常有的杂乱眉毛。
  再往下摸,是一双凤目,但却没有凤目的不怒自威,而是趋于艳丽,让他那些好兄弟见了便取笑他女人似的,没有半点男儿气概。
  这样的一张脸,的确与时下英气威严的正统长相不大相似,但也不能称之为丑吧?
  ——但对于男人来讲,貌若妇人的长相的确一般般,算不得好看,小女郎的描述很精准。
  自负美貌的少年突然觉得自己的一身好皮囊有些拿不出手。
  少年捏脸的动作落在相蕴和眼底,相蕴和多少有点一言难尽。
  她知道商溯丑,也知道面前的顾家三郎粲然若神举止风流,但也不必在她说别人丑的时候这样显摆自己的美貌吧?
  拿自己的优点与别人的缺点相比,哪怕赢了也没什么意思。
  有本事拿自己的优势与别人的优势相比啊,那样的赢才能叫人心服口服。
  商溯从无败绩,你行吗?
  商溯白手起家,你敢吗?
  商溯一生宁折不弯不低头,你——恩,你跟商溯一样是犟种,商溯出口成脏,你也差不多,在接人待物的事情上你和商溯堪称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让人着实评不出第一和第二。
  “性格嘛,比你好太多了。”
  相蕴和收回视线,继续说道。
  虽然一战成名后的商溯在得罪人的事情上也天下无敌,但早期的商溯还是很好的,弱小可怜又贫穷,这个时候的脾气肯定特别好,要不然早就被人打死了。
  相蕴和十分笃定,“此时的商溯性格柔顺,与人为善,是个极易相处的人。”
  ——小可怜一个,不与人为善也不行啊。
  嚣张跋扈又嘴毒的商三郎:“???”
  沉默良久的老仆缓缓抬头,视线落在商溯身上。
  ——大抵是同名同姓不同人,他家主人与性格柔顺与人为善极易相处没有任何关系。 第48节   商溯此时也有些怀疑小女郎说的不是自己,“家世呢?又如何?”
  “一贫如洗,孤苦无依。”
  相蕴和长长叹气,“上无父母庇佑,下无兄弟姐妹帮扶,是个十足的可怜人。”
  商·生父虽有一个,但名义上的母亲无数、兄弟姐妹更无数·溯:“......”
  好的,他非常以及极其肯定,小女郎说的商溯不是他。
  除了名字相同,容貌有些许相似外,剩下再找不到半点共同点。
  “哦。”
  商溯冷淡哦了一声。
  “对了,他身上还有一块胎记。”
  相蕴和拿手比划着,“是梅花形状的,就在左肩。”
  商·生来左肩有梅花胎记·溯:“???”
  “你怎么知道他身上有胎记?”
  商溯心头忽地一跳。
  这事儿他名义上的父亲都不知道,只有生母与极亲近的仆人知道。
  “我就是知道呀。”
  相蕴和笑眯眯道,“我不仅知道他有胎记,我还知道他很多事情呢,以后有机会我再慢慢告诉你。”
  商溯突然有些弄不清小姑娘要找的人到底是不是自己。
  同名同姓却截然不同,偏又有着同样位置同样形状的梅花胎记,所以,小女郎要找的人,或许大概应该可能是他?
  素来果决的少年忽而有些拿不定主意。
  “你准备什么时候去找他?”
  想了又想,少年问道,“找到他要做什么?”
  “等方城之围解除之后,阿父拿下叶城,打通出兵中原的关隘,我便去找他。”
  相蕴和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声音软糯糯道,“等我找到他,我便给他买漂亮衣服,给他买好吃的东西,带他去他没去过的地方,让他领略世间的一切美好。”
  商溯睫毛轻轻一颤。
  “我要让他知道,他很好,这个世界也很好。”
  小姑娘似是憧憬未来的生活,娇憨可爱的杏仁眼里有着细碎的阳光,“这么好的他生活在这么好的世界里,应该积极向上,每一天都是快乐的小太阳。”
  商溯眸光微微一顿。
  薄唇轻启,似是想说什么,但看着面上带着恬淡笑容的小姑娘,他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心窝被不知名的东西填满,温暖而舒服的感觉从心窝蔓延到五脏六腑,再从五脏六腑递交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他承认,他想当小姑娘的商溯。
  就种子从黑暗的泥土里探出枝丫,拼命舒展着身体探求阳光一样,阴暗恶劣如他,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如他,同样向往着这样的阳光。
  她找的人一定是他。
  商都的商,逆流行水曰溯的溯,左肩有着梅花状的胎记,没有人比他更契合她的话。
  “唔,我知道了。”
  少年下巴微抬,骄矜开口,“我若遇到你说的这个人,定会把你的这些话带给他,让他老老实实在商都等着你,等你去拯救他,带他出泥潭。”
  有人帮自己带话,相蕴和开心极了,“三郎,你真好。”
  “虽然嘴巴毒了点,但是心底很好,很善良。”
  商溯嘴角尚未来得及散开的笑意微微一滞。
  嘴巴毒吗?
  还行吧?
  好像不太行。
  若他说话中听,不会活到现在连个朋友都没有,更不会被族人长辈骂做勃逆之徒。
  ——小女郎是他唯一勉强能称之为朋友的人,更是一个不把他拿怪胎看的人。
  活了十几年从未反省过自己的人第一次开始认真自省。
  不就是好好说话吗?
  他也可以的。
  认真想了一会儿,商溯曲拳轻咳,学着相蕴和软糯口吻,别别扭扭去夸人,“咳,那什么,你也很善良。”
  “!!!”
  老仆仿佛看到鬼打墙,险些一头从马车上栽下来。
  兰月瞬间惊悚。
  宋梨浑身的汗毛竖起大半。
  相蕴和微微一愣,随即险些笑出声。
  商溯一头雾水。
  他说的哪里不对吗?
  不能吧?
  明明学着小女郎的口吻,明明也在夸人,除却话术还有些生疏外,剩下堪称完美,但众人的反应为何仿佛撞了鬼?
  尤其是伺候他多年的老仆,万年不变的死人脸有一瞬的崩塌,几乎把是拿黑狗血泼他还是给他灌符水写在脸上。
  商溯不高兴。
  当着正主儿的面笑这个人多少有些不礼貌,相蕴和强忍着笑,对有些生气的少年道,“对呀,我们都是很善良的人。”
  “无论是我,还是你,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十来岁的小姑娘声音又甜又脆,眼里是三月暖阳,声音仿佛也带着明媚的阳光气,瞬间将商溯的不高兴冲得一干二净,骄傲的贵公子眉头微扬,心情好了许多。
  商溯轻哼一声,“你很会说话。”
  这便算会说话?
  分明与哄小孩大差不差。
  相蕴和忍俊不禁。
  “看在你这么会说话的份上,我便记着你的话,帮你找商溯。”
  商溯顿了顿,又问道,“你大概多久去找商都找商溯?”
  相蕴和也想早些去找商溯。
  那么厉害的一个人,万一被人捷足先登了怎么办?
  虽说历史上的商溯的脾气坏,嘴巴毒,着实让人不好相处,但此时的商溯尚是一个小可怜,应该还没长成未来厌世决绝的模样,若是旁人见他颇有才干,又这么可怜,三两句话把他哄走了怎么办?
  不行,她得早点去。
  这位惊才绝艳的将军只有被她收于麾下,她才能睡得安稳。
  ——她可不想给阿父阿娘留一个这么厉害的对手。
  相蕴和道,“快的话一个月。”
  “一个月的时间,足够让阿父拿下叶城回援方城了。”
  商溯心中微喜。
  一个月的时间,大概是他刚回到商城,小姑娘便找过来了,恩,他喜欢这个时间。
  但他刚喜欢没多久,小姑娘仿佛想到了什么,又连忙摇头,“不对,一个月不太够。”
  “一个月的时间虽然能够让阿父拿下叶城,但清洗盛军旧部,将归降的盛军打散重组却远远不够,更别提此时的中原诸侯各自为战,我一个人孤身上路并不安全,阿父还要抽调兵力保护我。”
  “最快也要三月。”
  相蕴和算了又算,给不了少年一个准确答案,“慢的话要半年,甚至要一年以上。”
  商溯瞬间垮了脸。
  相蕴和叹了一声,“可惜现在不是太平年代,若是盛世太平,我现在便能跟你走。”
  “但现在是乱世,每一天都有新的变化,今日中原是大盛在苟延残喘,明日不知是谁占地为王,这种情况下,我纵是有心想去商都,却也是有心无力。”
  “什么有心无力?只要你想去,你便能去。”
  商溯不喜欢明媚的小姑娘愁眉苦脸,便道,“你放心,不出三月,你父亲必会打通出兵中原的关塞,抽调兵马,护送你去商都。”
  相蕴和有些奇怪,“你怎么这么确定?”
  实不相瞒,她对她阿父都没这么有信心。
  阿父虽是一代雄主,又有她重生之事作为帮助,但割据一方的诸侯们亦不是酒囊饭袋,更别提阿父的兵力原逊于诸侯,每一仗都打得分外艰难。
  此等境遇下,莫说是她了,只怕连阿父都不敢拍着胸脯保证,自己能在三个月打通出兵中原的关塞,还有多余的兵力来护送她去商都。
  “我就是知道。”
  商溯轻哼一声,十分笃定,“总之你要记住,三月后,你要来商都。”
  相蕴和狐疑地看了少年一眼。
  想想少年的神秘身份,再想想少年对军事的敏锐,她觉得少年肯定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内幕,一些中原混战而阿父坐收渔翁之利的内幕。
  想到这,相蕴和心情大好,顺着少年的话点点头,“我答应你,只要阿父能连战连捷,我便去商都找商溯。”
  谁能拒绝这么厉害的战将呢?
  她当然想早点找到商溯,将商溯收于麾下了。
  至于眼前的这位顾家三郎,实不相瞒,她也有想法。
  可这位眼高于顶的贵公子出身会稽顾家,身份清贵,不缺钱权,士族与寒门尚有云泥之别,更别提她家连寒门都不是,是勉强比奴隶好一点的庶人,目下无尘的世家公子怎会屈尊降贵归顺于她?
  除非是她阿父能势如破竹攻入中原,这些世家才会审时度势,转投他们看不上的草莽英雄。 第49节   相蕴和叹了口气。
  好难哦。
  白手起家打天下哪是这么容易的事情?
  若是容易,九州大地又怎会乱了这么多年?
  生活不易,阿和叹气,但她不想放弃,黑湛湛的眼睛看了看面前的少年,试探性开口询问,“那,我去商都的话,能看到你吗?”
  商溯眉梢微挑。
  不错,还知道想着他。
  “这要看我有没有时间。”
  商溯矜持道。
  这就是委婉的拒绝了。
  相蕴和哦了一声,“哦,这样啊。”
  小姑娘脸上是明晃晃的失望,商溯心头一动,补上一句,“不过,如果我心情好的话,便会抽出时间来见你。”
  “你怎么样才会心情好?”
  相蕴和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明媚的眸光仿佛点缀了星辰在里面,望之便让人心情大好,商溯被晃了一下眼,莫名觉得自己其实不需要那么矜持。
  余光瞥见亲卫手里拿着的相蕴和给他准备的小点心,商溯曲拳轻咳,别别扭扭放弃自己方才的矜持,“如果你来的时候给我带些点心,我的心情或许会好起来。”
  “?”
  不是,你一个富可敌国的世家公子,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居然看到我准备的粗糙小点心便会觉得心情好?甚至还能抽出时间来见我?
  ——这是不是也太没见识了?
  有那么一瞬间,相蕴和觉得自己面前不是遍尝美食享尽富贵的世家贵公子,而是她招招手便能过来缺爱小兽。
  “怎么,你想空着手去看我?”
  相蕴和并未说话,只有目光在自己身上来回打转,商溯的眉头拧了起来。
  也不是不行。
  这里的点心并不好吃来着。
  只要她能去看他,带不带东西无所谓。
  ——他原本也瞧不上她的东西,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不是不是。”
  被人质疑自己的待客之道,相蕴和连连摇头,“我只是在想要给你带什么点心好。”
  商溯拧起的眉头瞬间舒展,“不拘什么点心,随意带些便好。”
  人来就行,还以为他真图她点心?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十足的好哄。
  “那我每样都给你带一些,包上满满一大包。”
  相蕴和道。
  商溯微颔首,“甚好。”
  相蕴和笑了起来。
  ——这位刻薄的贵公子比她想象中好哄多了。
  两人心思各异,但却不约而同达成同样的认知——恩,眼前的人真好哄。
  确定完相蕴和去商城的时间,商溯扶着老仆的手上了马车,相蕴和隔着轿帘对他挥手相送,商溯眉头微动,指尖夹起轿帘,视线往外瞧了一眼。
  破破烂烂的郡守府门口,小小的人儿穿着藕粉色的衣裙,半新不旧的,没什么钗环首饰,但这人着实长得玉雪可爱,像是工匠大家精心雕琢的琉璃娃娃,在阳光之下发着光。
  商溯手指轻叩案几。
  还挺可爱的。
  比他那些乌七八糟的兄弟姐妹招人喜欢。
  精致小轿慢悠悠驶出郡守府。
  相蕴和目送小轿消失在道路尽头,随后回府安排守城事宜。
  人手不足是把双刃剑,让阿父的每一场战役都打得分外艰难,但也让阿父不拘男女,唯才是举,只要能帮他打仗守城,那便是他最忠心的下属。
  这种情况下,兰姨与梨姨便成了城中的主事人物,而她因为逃亡路上的亮眼表现,以及提议让满叔马尾栓树枝冒充大军的事情,也让兰姨与梨姨极为重视她的意见,每一次的调兵遣将都与她商议。
  明面上的方城是兰姨与梨姨当家主事,但却隐隐以她为首,她坐在阿父的位置上,看战报一封一封送进来,由她裁夺批阅,由她决定五千兵卒以及方城百姓们的性命时,她忽而有些明白阿娘为何毒杀阿父,宁愿从世人称颂的皇后变成毁誉参半的一代妖后,也要不择手段登基为帝。
  ——手握大权的感觉真的很好。
  城内的相蕴和学着行使权利,城外的商溯出城往外走。
  生母的下葬时间与地点是她一早便定好的,商溯捧着玉质的骨灰盒,按照生母的要求将人葬下。
  长风卷起枝叶,哗啦啦的声响仿佛是送灵的器乐,商溯闭着眼听着,忽而觉得蛮人聚集的方城其实也不错。
  “三郎,再往前走,便能出方城了。”
  被相蕴和派过来给商溯指路翻译的亲卫将商溯送到方城边界,“我只能将您送到这儿了,剩下的路,您得自己走。”
  盛军大军压境,留守的将士并不多,他得赶紧赶回去帮女郎守城。
  身着锦衣的公子微颔首,带着墨玉扳指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磕着榛子,艳丽凤目瞧着蜿蜒向前的羊肠小道。
  “你想立功吗?”
  商溯突然发问。
  这问题来得突然,让人摸不着头脑,亲卫有些不解,“您说什么?”
  这人着实笨,与生了一副七巧玲珑心的小孩儿没得比,商溯有些不耐烦,便又重复一遍,“我说,你想立功么?”
  “大破盛军,生擒其将。”
  “你家主公无甚兵将,可将五万俘其过半,收为己用。”
  “???”
  你怕不是在做梦!
  五千新兵蛋子来守一座破城,不仅能守住还能擒将俘虏所有兵士,这种好事他家大哥梦里都不敢想!
  但商溯敢想。
  不仅敢想,还能做。
  他要尽快打通方城出兵中原的路,让相蕴和来商城找她。
  粉雕玉琢的小人看到所谓的弱小可怜又贫穷的商溯是嚣张跋扈又刻薄的他,脸上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第27章 第
  思及此处, 商溯顿觉心情大好,一时之间,连亲卫的蠢钝不堪都不是那么不能忍受了。
  “怎么, 你不信我?”
  商溯声音慢悠悠, 斜睥了一眼几乎把愚蠢两字写在脑门上的亲卫。
  “......”
  这还真不是不信你,连大哥说这样的话我都不太敢信。
  亲卫十分复杂, “三郎莫要说笑。”
  “军机大事岂是儿戏?非三言两语便能扭转战局。”
  这话是明晃晃的不信任, 但商溯却难得没有生气,手指微曲,对着亲卫勾了勾。
  “过来。”
  商溯道。
  女郎吩咐要将顾家三郎送出方城, 中间无论少年有多离谱的要求,能答应尽量答应他, 本着女郎的命令便是大哥的命令的心理,亲卫认命走上前, 拱手道,“三郎请讲。”
  少年清冷声音缓缓响起。
  “?”
  “???”
  “!!!”
  亲卫瞳孔地震。
  短短的几句话在他脑海掀起滔天巨浪, 顷刻间将他刚才的质疑冲击得再无一物, 纷纷扰扰的念头涌上心间, 最终诡异又锲和地变成一句话——卧槽, 还能这样?!
  “如何?”
  少年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笑意。
  亲卫缓慢而僵硬点头, “此计可行。”
  大约是可行的。
  只要一切被他说中, 只要一切在他的掌控之中,那么他的计划大抵或许可能是能够实现的。
  亲卫看了又看马车上的锦衣少年, 忽而有些明白为何此人桀骜难以相处, 女郎却始终以礼相待——像这样的惊世之才, 别说女郎,若是大哥看到了, 怕不是能上赶着对人嘘寒问暖,拉着人抵足而眠。
  “既如此,我便按照三郎的吩咐去行事。”
  亲卫对商溯的态度比方才恭敬许多,“愿天命在大哥,能保佑三郎大计可成,为大哥添五万兵甲。”
  商溯轻嗤一笑。
  天命? 第50节   哼,他帮谁,天命便在谁。
  ·
  重活一世,相蕴和是有些信天命二字的。
  阿父阿娘历尽千辛万苦才打下大夏的万里江山,除却自身能力足够强硬外,时来运转的运气也不可缺,否则不会两人每每陷入危难之际,其结果总能死里逃生,东山再起。
  这种逆天的运气,大抵便是玄之又玄的天命。
  后世的史官们在记录开国帝后的事迹时,总会将这种事情大书特书,谓之受命于天,大夏长隆。
  而现在,她希望史官们在书写帝后的同时,也能将她写上一笔,而不是帝后早早夭折在乱世中的掌上明珠,逾制加封到前所未有后无来者的公主乃至王太后甚至皇太后。
  是的,没错,她初以公主之礼下葬,后因公主不被祭祀,不承香火,阿父阿娘不忍她身后事凄凉,将她追封为王太后,甚至还担心她无后,将一皇孙过继给她当儿子。
  好大儿生了好大孙,好大孙后来在夺嫡之争脱颖而出,结束了自阿娘死后诸王公主夺权的纷争内乱,将大夏王朝推向一个新的鼎盛,而她因为是好大孙名义上的大母,又被好大孙追封为皇太后,享后世皇帝们的香火祭祀。
  时下民风开放,公主太后养面首的事情层出不穷,阿父阿娘在世时,便给她陪葬了不少隽秀郎君,到了好大孙这里,这项“优良传统”再次被发扬光大,那些犯了抄家灭族大罪的官员贵族里若有俊俏郎君,便免了那些俊俏郎君的死罪,送到她的陵墓,给她看守皇陵或者陪葬。
  想想无数漂亮郎君守着她的场景,相蕴和哑然失笑。
  在弥补她的事情上,从阿父阿娘再到她名义上的好大孙都是一脉相承,行为上或许荒唐,让人啼笑皆非,但出发点都是为她好。
  往事涌上心头,相蕴和忍俊不禁。
  前世她的记载时刻便随着逾制两字,而现在,她要自己成为逾制两字——那些后世难以想象的事情,她都能做得到。
  恩,偷师学艺也算一种本事。
  大不了以后见了商溯,她拜他为师便好了。
  相蕴和被自己逗笑了。
  一道道政令自郡守府发出。
  兰月宋梨身披甲衣,登上城楼查看布防。
  相蕴和此时也穿上了相豫亲手给她改的小甲衣,与两人一同上城楼。
  原本的方城没有城楼可言,只是一片荒凉地,相蕴和父女一行人来到方城之后,为了有一个稳定的大后方,这才着手修建城楼。
  时间短,能用的东西并不多,故而方城的城楼修建得并不高,甚至还颇为粗糙,只以简单的米水混合着泥土烧制,若盛军使用大型攻城器械,以方城的城楼坚固程度,是万万抵挡不得的。
  不幸中的万幸,斥卫来报,盛军来得仓促,并未带大型攻城器械,只带了弩箭与小型的攻城装备,意在围魏救赵,迫使相豫回援方城,放弃攻打叶城。
  弄清盛军的打算,与盛军兵力相差极为悬殊的相蕴和便有了一丢丢的优势,不等盛军抵达方城,便先让军士在城外修筑了防御工事,绊马锁,铁荆棘,能用的全部用上,让盛军尚未来攻便损兵折将。
  “报,盛军距方城仅剩三十里,如今已抵达大溪崖!”
  斥卫飞马来报。
  大溪崖,方城为数不多的一个天然屏障,相蕴和早早在那里修筑了第一道防御工事。
  相蕴和眉梢微挑,“传我将令,待盛军行走过半,再启用大溪崖的防御工事。”
  “阿和,他们都走了一半了,你才启用工事,这不是白白放他们进来吗?”
  胡青有些不解。
  相蕴和道,“盛军又不是傻子,怎会不知我们在大溪崖布置了滚木巨石?”
  “他们在经过大溪崖的时候,必会全军警惕,随时准备反击我们的攻击。”
  “我们的人手远逊于他们,若他们全力反击,我们未必能占上风。”
  这是在商溯身上学到的,相蕴和现学现卖,“不如先放他们的先锋军进来,让他们放松警惕,以为守城之人乃平庸之将,此时的方城门户大开,只要他们兵临城下,方城便能不战而降。”
  商溯曾以此计大破敌军,让战神之名响彻九州大地。
  而这一计策也被后人整理成兵书,被后世将军们争相传阅。
  “骄兵必败。”
  相蕴和眸光轻闪,“他们以为自己必胜无疑,我们便在此时发动攻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胡青嘴巴微张。
  ——卧槽,这是大哥才能想出来的馊——啊不对,是好主意啊!
  兰月一脸欣慰。
  她就知道,二娘的女儿肯定像二娘!
  宋梨长舒一口气。
  有继承大哥嫂子谋略的阿和坐镇,方城必然不会有失。
  相蕴和的声音仍在继续,“前军多精锐,中军多辎重,后军为大将压阵。”
  “若我们运气足够好,兴许能断了他们的粮草,折了他们的大将。”
  “当然,运气哪怕不够好,也能让他们损失惨重,不敢再贸然进攻。”
  “打仗从来打士气,士气若泄,此战便没有再打下去的必要——因为必败无疑。”
  “喏!”
  斥卫大喜,“属下这便传令!”
  方城这把稳了!
  龙生龙,凤生凤,大哥大嫂的女儿当然是枭雄!
  ·
  枭雄相豫此时在叶城破口大骂。
  前几日叶城将士败得太惨,再不敢与他出城决战,如今龟缩在叶城里,任由他如何叫骂都闭门不出。
  相豫骂得嗓子冒烟,别说叶城城门大开,冲出一支骑兵来取他项上人头了,对面的城楼上连答话的人都没有,端的是任你东北西北风,我自巍然不动。
  “......”
  这群龟儿子太怂!
  简直不配做他的对手!
  相豫骂得口干舌燥,张奎递来水壶,相豫一把结果,咕嘟咕嘟喝了大半。
  喝完水,嗓子仍是火辣辣的疼,说话都有些暗哑。
  以张奎为首的众兄弟看得颇为心疼。
  “大哥,歇歇吧。”
  张奎劝道,“叶城的盛军被大哥打怕了,这几日不会再出城迎战了。”
  相豫摇头,“不、不能歇。”
  “我们留守方城的人不多,又让小满小骞抽调蛮兵五千,如果盛军趁方城兵力不足趁虚而入,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那是他历尽千辛万苦才找到他的女儿,他怎能再次将她置于险地?
  如果盛军行围魏救赵之计,他必然要退兵回援方城的。
  如今唯一能依靠的,便是他的速度足够快,在盛军攻打方城之前把叶城拿下来。
  喝完水,相豫把水壶递给张奎,抬手胡乱擦了把脸,再次准备去骂阵。
  “大哥,你歇着,我去吧。”
  葛越道,“不就是骂人吗?咱们平头百姓出身的,哪个不会骂人?”
  “你放心,我肯定能骂出花来,让叶城的将士们开门迎战。”
  葛越毛遂自荐。
  葛越是跟随他的兄弟里最能言善辩的,相豫挥挥手,“行,那你去吧。”
  “哎,我去了!”
  葛越挺枪出阵,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将盛军骂了个狗血淋头。
  但出城就是送死,不仅送死还送城,身家性命与城池压在身上,任由葛越骂得再难听,盛军也憋憋屈屈听着,没有一人敢开城。
  ——开玩笑,他们还想多活两天。
  他们又不是把脸皮看得比性命更重的世家豪族,犯不着为了几句骂就去送死。
  再说了,也不是所有士族都看重脸皮,有的是苟且偷生以待来日的世家公子。
  士族尚且如此,更何况他们?
  避而不战不丢人。
  盛军心安理得高挂免战牌。
  阵前的事情传到军师韩行一耳朵里,韩行一眉头微动,问一旁亲卫,“石都将军去了几日?”
  “已有三日。”
  亲卫道。
  韩行一微颔首。
  三天了,差不多了,再等几个三五日时间,盛军便会出城夜袭。
  ——石都是这群草莽里为数不多有脑子的人,用他行苦肉计反间计再适合不过。
  韩行一很是喜欢石都的有脑子。
  正赞赏着有脑子的石都,没脑子的相豫的同母异父的弟弟左骞过来,进来时束手束脚,眼神飘忽不已,活像是偷偷摸摸进来的贼,韩行一心头一跳,脸顿时拉得比马脸还要长。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韩行一问道,“杜满呢?他去了哪?”
  左骞万万没想到自己刚进来便被韩行一发现了端倪,这位神神叨叨的军师怕不是真的能掐会算?
  “满哥啊?”
  左骞心虚道,“满哥吃坏了东西,在路上拉肚子呢,晚上就过来。”
  韩行一冷笑,“拉肚子?拉肚子就能违抗军令了?”
  “也、也不算违抗军令。” 第51节   左骞支支吾吾,“这不是,这不是我把你要的五千蛮兵给带过来了吗?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话虽说得支吾,但手脚很麻利,长腿一跨来到帐前,抬手把帘子掀开,将自己领过来的蛮兵指给韩行一看。
  “军师,您快看,这就是您要的蛮兵。”
  左骞道,“整整五千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韩行一打眼一瞧。
  黑压压的一群人在外帐站着,队形站得乱七八糟,一双双牛眼似的眼睛好奇看着周围的帐篷与训练有素的汉军,叽里呱啦说着周围人听不懂的蛮语。
  韩行一粗略按照队形算了一下,的确是五千人,左骞杜满两人算完成了任务。
  但是,为何只有左骞来了,杜满却消失不见?
  不仅杜满不见了,连杜满与左骞的亲卫也不见一个。
  没有亲卫是大忌。
  尤其是领着一群心思的各异的蛮兵的情况下,很容易出现军队哗变无人护卫的事情。
  韩行一眉头一皱,“二十军棍。”
  “军师!”
  左骞大惊失色,“我还要上阵杀敌呢,您现在打我,我怎么杀敌?”
  “先记下,等攻下叶城再行刑。”
  韩行一挥挥手。
  “谢谢军师!”
  左骞松了一口气。
  蛮兵既到,韩行一便命人操练起来,不出意外的话,明日便能送上阵前叫阵。
  ——本来就是拿蛮兵冲人数的,不指望他们的战斗力能有多强。
  军令一道道发出,韩行一拿着羽扇来回走动,看汉将操练蛮兵。
  蛮兵来了,杜满却没来,这是何缘故?
  左骞虽没甚心眼,但嘴巴很严,他不想说的情况下,自己很难从他嘴巴里套出话,杜满违抗军令的事情,得他自己来破解。
  韩行一摇着羽扇,大脑飞速运转。
  半息后,他摇羽扇的动作微微一顿,脸色登时变了。
  坏了,盛军奇袭方城!
  更坏的是,杜满这厮知晓叶城对主公的重要性,所以没把这件事告诉左骞,只自己带着百余亲卫去救援!
  更更坏的是,盛军得兵力一向数倍主公,既然行围魏救赵之计,所带的兵马便必不可少,粗略一算,便有三五万之众,方城只有一座破城与慢打算慢算的五千新兵,杜满领着百余人去救援,怕不是折了方城又赔兵。
  韩行一头大如斗,差点把手里的羽扇掐折。
  “快,请主公前来议事。”
  韩行一立刻吩咐亲卫。
  这事儿他若是瞒着主公,主公事后知晓了绝对能把他的头拧下来。
  ——方城不仅仅是方城,里面还有着主公看得比性命还重的小阿和,正是因为如此,杜满才会视死如归带着百余人去救援。
  相豫被亲卫从阵前喊回来,刚进军营,便看到黑压压的蛮兵排演着阵型,虽远不如汉人来得熟练,但胜在人多,看上去颇有威势。
  相豫满意点头。
  蛮兵来了,石都又趁乱溜进了叶城,再过三五日,这场叶城攻防战便能结束了。
  相豫心情大好,然后一见军师韩行一,便被韩行一迎头一击——
  “主公,盛军攻打方城。”
  韩行一道。
  相豫眼前一黑,蹭地窜了起来,“快快快快点兵!”
  “阿和只有五千人,如何守得住方城!”
  韩行一倒插羽扇追在他后面,“您别太担心,杜满将军已经去救援了。”
  不愧是阿满,懂他!
  相豫稍稍松了一口气,不那么紧张了,“他带了多少人?”
  “百余亲卫。”
  韩行一答道。
  “......”
  这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相豫颤着手接过亲卫递来的佩剑,悲怆骂道,“这么点人够做什么?!”
  “被盛军包饺子都不够当馅!”
  “您也只能带这么多人。”
  韩行一心情复杂,默默补上一句话。
  “???”
  你这厮怕不是想取我而代之!
  相豫怒目而视。
  “您方才从阵前离开,守城盛军便会猜到是方城被袭的消息传了过来,您要回援方城,这才离开。”
  怕怒极的相豫迎面劈了自己,韩行一语速极快,“不如半日,叶城盛军必会引兵来追,您若带走太多兵力,我们必败无疑。”
  “到那时,我们不仅会失去方城,还会连麾下的这些将士都损失殆尽。”
  韩行一分析利弊,“所以您不能带走太多兵,否则您再无东山再起之机。”
  “......”
  这不是左右为难,这叫无路可走。
  杀伐果决的枭雄深深吸了口气。
  半息后,枭雄眸中精光微闪,计上心头,与军师同时开口——
  “将计就计。”
  自家主公与自己心有灵犀,军师稍感欣慰。
  不错,莽是莽了点,但脑子这东西还是有的,比他那帮没脑子的兄弟们强太多。
  韩行一微颔首,“这个将计就计若想大获全胜,除却我们外面的配合外,石大将军的决策也很重要。”
  不仅重要,甚至还能一战定胜负。
  叶城是否能拿下来,全看石都的临场应变。
  方城被围,相豫没时间听韩行一说废话,接过佩剑,翻身上马,丢下一句话,便领着百余亲卫匆匆冲出军帐,“阿和看上的人,断然错不了。”
  是日,相豫领大部队回援方城。
  三个时辰后,叶城盛军出城追击。
  然而追击不过三十里,便有漫山遍野的蛮兵打着相豫的旌旗突然出现,盛军措手不及,踏伤落水者无数。
  而此时领着三十几人趁乱溜进叶城的石都见此,短暂思考一瞬后,毫不犹豫提前发动夺城。
  ——战机稍纵即逝,若死板按照计划行事,只会白白误了战机。
  “相豫攻进来了!”
  是夜,无数人慌乱逃命,“相豫所向披靡,我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快打开后门逃命!”
  后门大开。
  大多数的盛军连甲衣都没来得及穿,便被人群裹挟着逃命。
  军师韩行一等待多时。
  微抬头,看见城楼上的石都。
  男人拔下盛军旌旗,轻飘飘从城楼上扔下来。
  “这是?”
  “我们的旌旗!”
  “相豫真的打进来了!”
  原本慌乱的盛军更加乱成一团。
  韩行一羽扇一挥,埋伏多时的左骞张奎带头冲锋。
  盛军溃不成军,韩行一抬头与城楼上的石都遥遥对视,忽而想起相豫临走之前说的话——
  “阿和看上的人,断然错不了。”
  的确错不了。
  张奎左骞胡青葛越全部绑一块,不及这位石大将军允文允武,稳妥多谋。
  ·
  “三郎,我们还要等多久?”
  被熟悉的亲卫拦住去路然后被叫到商溯面前听计划的杜满跃跃欲试。
  马车上的商溯悠然饮茶,“不急,再等一刻钟。”
  庸才才会在盛军进入大溪崖便发动攻击。
  不巧的是,相豫麾下个个是庸才,能用者寥寥无几,使不出什么高深计谋,所以偷袭盛军的这群人不仅不会偷袭成功,还会被兵力极多的盛军反击杀,如此一来,大溪崖的布防便是摆设。
  商溯啧了一声。
  真是一群废物。 第52节   这么好的天然屏障,却发挥不了它的作用。
  孤高桀骜的少年嫌弃着相豫的人,高高在上地指挥着他瞧不上眼的又一个活脱脱庸才的杜满,“时间到了。”
  下一刻,万马奔腾,盛军丢盔弃甲冲出大溪崖。
  商溯眸光微微一滞。
  杜满愣在原地。
  老仆抬眉看了看,尽忠职守向商溯汇报情况,“三郎,豫公麾下似乎有将才。”
  “他们没有在盛军进入大溪崖便发动攻击,而是等盛军走了一半放松警惕的时候才偷袭。”
  “前军为精锐,中军为辎重,后军为大将压阵。”
  “看盛军如此慌乱,只怕不止失了辎重粮草,三军主将或许也被滚石所伤。”
  “???”
  这不可能,相豫那群废物属下里居然还有会用计的人?!
  第28章 第
  商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当然, 耳朵也不信。
  相豫麾下将领都是什么货色他难道不知道吗?
  个个勇猛有余智谋不足,若有三两个允文允武之将,相豫怎会落破到这般田地?
  相豫此人颇有才干, 其夫人姜二娘更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将才, 但这个世道向来苛待女人,纵有经天纬地之才, 也不过打着相豫的名号行事罢了。
  相豫风光, 她便能号令起义军,相豫落魄,她便是人人都能踩上一脚的泥, 是大盛赏千金封万户侯的通缉榜首,莫说领军作战了, 只怕连正常生活在阳光下的资格都没有,不知隐姓埋名躲在何处, 依附着谁,又行使着谁的权力。
  姜二娘下落不明, 相豫正在攻打叶城, 两个为数不多有脑子的人都不在方城, 那么待盛军行军过半才偷袭的计策是谁想出来的?
  兰月?不可能。
  此人泼辣直率, 心里的弯弯绕绕不比把没脑子写在脸上的杜满多多少。
  宋梨?更不可能。
  此人心思虽细腻, 但都是些巧心思, 难以用在攻城略地的军政上。
  商溯把相豫身边的人算了一遍,算不出究竟是谁能想出这样的主意。
  总不能是娇娇弱弱的小女郎?
  商溯心头一跳, 眼睛蓦地眯了起来。
  “三郎, 我们还按计划行事吗?”
  正在思索间, 身后突然响起杜满的声音,男人看到盛军推搡着涌出大溪崖, 不由得心情大好,连声音都带着明显的笑意,“盛军如此慌乱,我们必能事半功倍,擒杀盛将,活捉盛军。”
  商溯回神。
  “不必。”
  商溯眯眼看向乱成一团的盛军。
  虽不知是谁用的计谋,但此人的确并非庸才,激起了少年该死的胜负心,少年手指轻叩着金丝楠木的案几,略微思索后,向杜满发号施令——
  “引盛军攻方城东门。”
  商溯道。
  杜满剑眉微皱,“方城东门?”
  “三郎,东门是方城城楼最为薄弱的地方。”
  “正是因为如此,才让他们攻东门。”
  商溯啧了一声,“给他们一点胜利的希望,在他们以为即将看到希望的曙光来临之际,再亲手掐灭他们的希望。”
  “唔,这样的战役才有意思。”
  少年揶揄轻笑。
  “......”
  您可真疯。
  感情成千上万人的性命不是性命,兵败如山倒的胜负也不过如此,在这位顾三郎眼里,天下如棋局,战争如星盘,万千将士是兵卒,只为他随手挥洒,一子定胜负。
  这些世家子弟都一样,高高在上,不把人命当回事。
  杜满皱了皱眉。
  虽不喜顾家三郎的行事风格,但此人确实能帮助自己大胜盛军,杜满压了压心头翻涌的不满,性烈如火的暴脾气难得忍住了自己的暴躁,只拱手对商溯道,“三郎,我先去准备。”
  “去吧。”
  商溯微颔首。
  他很好奇,若盛军攻方城东门,行计之人又该如何应对?
  ·
  “盛军似乎要攻打我们的东门。”
  兰月竖手一指,指向沙盘上的方城城楼,“东门是我们城楼最为薄弱的地方,若盛军大举进攻,我们只怕守不住。”
  宋梨秀眉紧锁,“我们与盛军的兵力如此悬殊,哪怕在大溪崖毁了他们的粮草辎重,伤了他们的三军主将,但在绝对的兵力优势下,我们依旧不是他们的对手。”
  “早知如此,我们便该给大哥送信,让大哥回援方城。”
  胡青抬手掐了下眉心,“阿和,一会儿我点百余亲兵,若方城有失,便让兰姐与梨姐护送你出城。”
  相蕴和摇头,“我不走,我要与你们一起守城。”
  “阿和,别耍小孩子脾气。”
  胡青劝道,“大嫂至今下落不明,你若再出意外,你叫大哥怎么活儿?”
  “可是,明明守得住,为什么还要弃城而逃?”
  相蕴和抬头看看胡青,“胡青叔叔,我说我守得住,我便能守得住。”
  “我不会让自己成为阿父的累赘。”
  相蕴和的声音缓慢而平静,“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更不会。”
  清脆软糯的声音响在议事厅。
  明明是童音,明明是需要大人保护的小姑娘,可当她仰着小脸说出这段话后,胡青因盛军攻打东门而烦躁不安的心突然定了下来。
  他们看着长大的小阿和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虽是一提风吹吹就倒的美人灯,但却有着安抚人心镇静宁神的力量。
  她能在盛军的追杀下活下来,能在战火连天山贼猖獗的地方将他们救下来,能不远万里带着他们来到方城,便能以五千新兵与一座破烂小城守住五万盛军的大举进攻。
  她是阿和,是大哥大嫂的掌上明珠,大哥大嫂如此厉害,他们的女儿又怎会是孬种?
  她一定可以的。
  胡青深吸一口气,视线落在相蕴和身上,“好,我信你。”
  “你说守得住,我们便守得住。”
  “你不是大哥的累赘,你是大哥最坚实的堡垒。”
  胡青道。
  相蕴和弯眼一笑,“恩,我们都是。”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满叔现在已经快回来了。”
  说服胡青,相蕴和把自己的计划说给众人听,“他回来之后,咱们的计划便可以继续进行。”
  打仗打的是什么呢?
  打的是谋略,打的是人心与士气。
  她们的兵力虽远逊于盛军,可是他们心齐,更有一个知晓战神商溯所有兵略的她,所有哪怕兵力不占优势,他们在面对盛军的时候也有一战之力。
  “你们还记得三国时期的赵子龙的空营计与武侯诸葛的空城计吗?”
  相蕴和道,“曹军领兵来袭,而蜀军主力未归,赵子龙大开砦门,单枪匹马独面几十万曹军。”
  “当阳长坂坡英雄尚在,怀抱幼主七进七出视几十万大军如无物的赵子龙数年后依旧宝刀未老,手中长枪尚未出手,便将曹军吓得落荒而逃,马踏落水者无数。”
  “曹军溃败,赵子龙左冲右突,引兵追击,直将曹军杀得丢盔弃甲,望风而逃。”
  “此战之后,赵子龙被刘皇叔封为虎威将军,赞他一身是胆也。”
  兰月三人听得心潮澎湃。
  为将者怎会不知常山赵子龙的威名?
  那是一个文武双全且极有谋略的一位将军,更为难得哪怕后来身居高位,但他从未忘却自己的初心,从头到尾都在为老百姓考虑,刘皇叔入蜀之后想要大封功臣,是他拦着不让封,劝说刘皇叔把土地分给老百姓。
  古往今来,所向披靡的将军何其多?
  可像赵云这样身居高位却不忘庶民的将军却很少。
  已识乾坤大,尤怜草木深,是这位将军最真实的写照。
  相蕴和继续道,“世人只知武侯诸葛的空城计,却鲜少知道赵子龙的空营计犹在武侯之前。”
  “空营计鲜为人知,空城计无人不知,两个计谋虽时间地点不同,但殊路同归,都是以少胜多,吓退或者大胜敌军。”
  “如今的方城,或许可以学一学三国时期的将军与丞相。”
  相蕴和视线在兰月三人身上打转,最后落在兰月身上,“兰姨,此人非你莫属。”
  阿父麾下第一将是杜满,而阿娘麾下第一将,便是兰姨。
  他们或许不是足智多谋之将,但他们的勇武无人质疑,都是打出将旗便让盛军不敢应战之人。
  “阿娘率领起义军对抗盛军之时,是你陪在阿娘身边,与阿娘并肩作战。”
  相蕴和道,“天下谁人不知?姜二娘身边有一女性悍将,名唤兰月姑娘。” 第53节   兰月长眉微扬,眼底闪过一抹骄傲,“我自幼与二娘一同长大,自然学了二娘的几分本事。”
  “空营计也好,空城计也罢,我倒想看看,我若守城,何人敢来攻取?”
  兰月披甲上马。
  将旗缓缓升起。
  盛军重整队形,终于抵达方城城下。
  赤色旌旗直插云霄,先锋军眼皮一跳,“那是......兰月的将旗?”
  “兰月没死?”
  “不能吧?姜二娘都下落不明了,她还能活着?”
  “是不是别人冒充她的?故意来吓我们?”
  “有可能。”
  “相豫麾下没有几个能用的将军,指不定找了哪个小娘子打着兰月的旗号来吓我们。”
  众人议论纷纷,但却无人敢上前叫阵。
  ——被高官权贵们克扣下的军饷还剩几个钱?哪里值得他们去拼命?
  要知道兰月虽然是个女人,但骑射功夫厉害得很,跟随姜二娘造反的时候,杀了不知多少个看她是个女人便想去捏软柿子的盛军将领。
  扪心自问,他们功夫平平,谋略也平平,军饷更没几个钱,听命行事而已,犯不着主动上前去送死。
  险些葬身在滚石下的盛军主将此时正在营帐养伤,听闻前锋停滞不前,气得一鞭子甩在亲卫脸上,“去,让他们滚去攻城!把什么兰月的人头砍下来见我!”
  脸上火辣辣的疼,亲卫眼底闪过一抹怨毒。
  ——这种被人当牛马使唤的牲口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亲卫捂着脸,跌跌撞撞出了营帐。
  副将陪着小心,给主将斟酒一杯,“将军何必发这么大的火?”
  “若为这些贱民气坏了身体,岂不是得不偿失?”
  在他们眼里,这些兵士的确是贱民。
  拉壮丁充人数的,不是贱民是什么?
  “哼,一群贪生怕死的懦夫,毫无我大盛军士该有的士气如虹。”
  主将啐了一口,伸手揽过前来敬酒的舞女。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如今的大盛军士,早已没了最初的铁与血,如同行将就木的老人,身上爬满了跳蚤与吸血虫。
  而彼时的起义军,却如一轮冉冉升起的红日,朝气蓬勃,热血悍勇。
  主将的军令传到阵前,先锋军互相对视一眼,不情不愿拔出腰侧佩剑,准备攻打方城。
  然而他们尚未冲到城下,东门的城门却缓缓被打开。
  随着轰隆隆的声响,吊桥被放下,哒哒的马蹄声响起,里面走出一个身着银甲的年轻将军。
  “嚯,这是谁来主动送死?”
  盛军险些笑出声。
  但当年轻将军身后的亲卫打出将旗时,他们笑不出来了——兰月。
  兰月,曾几何时,一度成为无数盛军噩梦的存在。
  “这.......”
  方才笑得最大声的人此时完全笑不出来,“兰月怎么可能来送死?”
  “她敢只带一个亲卫出来,说明后面肯定有后招。”
  “这是请君入瓮?”
  “不能吧?我记得方城没有多少兵力来着。”
  “那就是空城计?”
  “你敢冲兰月的空城计吗?”
  交头接耳的盛军顿时鸦雀无声。
  空城计并非多么高明的一个计谋,大字不识一箩筐的盛军也知晓这个故事,但这个计谋最可怕的是你明明知道这是空城,这是一个计,但你却不敢赌,你赌不起上当受骗带来的后果。
  空城计打的心理战。
  一旦心生畏惧,哪怕只是一座空城,也能敌十万雄兵。
  五千先锋军兵临城下,却无人敢上前,更无人敢叫阵。
  ——那可是兰月,他们上去就是送死的兰月!
  哪怕知晓她只是一个普通人,是一个双拳难抵四脚的普通人,只要他们的人足够多,便能把她斩于马下。
  可问题是,谁当第一个冲上去的人?谁敢第一个去送死?
  他们不敢。
  战功是将军的,可命是他们自己的。
  为了这丁点军饷,他们犯不着把命赔上。
  城楼上的相蕴和险些笑出声。
  不错,符合她对盛军的刻板印象。
  痛打落水狗的本事有,冲锋陷阵却无人敢尝试。
  归根结底,是因为大盛从上到下烂透了。
  底层人已不愿再当牛马,成为高官权贵累累战功中的累累白骨。
  一将功成万骨枯。
  但如今的盛军主将,不值得他们以白骨来书写军功。
  “取张琴吧。”
  相蕴和道。
  宋梨看了相蕴和一眼,“你什么时候学会弹琴了?”
  “没学,不太会。”
  相蕴和道,“既然空城计了,那就空城计到底,弹个棉花给他们应应景。”
  宋梨噗嗤一笑,伸手戳了下相蕴和额头,“你呀。”
  瞧着那么乖乖巧巧的小姑娘,但在某种时刻却像极了大哥。
  ——比如说,此时的缺德。
  亲卫很快弄了张琴过来。
  相豫是庶民出身,斗大的字认得几箩筐已是十分不易,琴棋书画对于庶民来讲是奢侈品,卖了相豫,相豫也给相蕴和请不来老师。
  在这种一贫如洗的家庭下长大的小姑娘别说弹琴了,上辈子活着时连琴长什么样都没见过,还是后来父母当了皇帝,弄了一堆俊俏郎君在她墓前吹拉弹唱时,她才知道了琴的模样。
  没吃过猪肉,但好歹见过猪跑,亲卫借来一张琴,她便学着吹拉弹唱的俊俏郎君们的模样,手指按在琴弦上——
  宋梨默默捂上耳朵。
  “嗡——”
  “咚——”
  “噔——”
  亲卫脸色有一瞬的扭曲。
  这不是在折磨盛军,这是在给他们的耳朵上刑。
  锯木头似的声音遥遥传到城楼下。
  兰月眼皮轻轻一跳。
  小丫头还有闲心来凑热闹?
  不错,说明心情颇好,毫无被军临城下的紧迫。
  远处的商溯此时也发觉城楼上弹琴的小姑娘。
  距离太远,他听不到声音,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他看了一会儿,侧目问身边的亲卫,“你家女郎琴艺如何?”
  “……大概是会弹一点?”
  亲卫委婉作答。
  商溯微颔首。
  在世家公子的认知里,这是一种谦虚的说辞,长辈亲戚之间问话时,书读四书五经下笔如有神也不过是略识几个字,大概会弹一点,就是琴艺超凡脱俗的意思。
  很难得。
  出身如此低微,竟还通琴艺,可见相豫对待这个女儿着实亲厚——饭都吃不起了,还记得将女儿培养得琴棋书画无一不通。
  商溯对草莽出身的粗糙汉子有了一丢丢好感。
  “日后若有机会,可让你家女郎为我弹奏一曲。”
  商溯道。
  亲卫一脸惊恐。
  ——别人弹琴要钱,女郎弹琴要命啊!
  但顾家三郎的要求,能满足尽量满足,亲卫视死如归点头,“三郎放心,女郎定然乐意。”
  有人夸她弹琴好听,她怎会不乐意?
  商溯有一搭没一搭与亲卫聊着相蕴和的琴艺,而此时的盛军,也对相蕴和琴艺颇为好奇。
  离得有点远,盛军听不太清城楼上的小姑娘在弹琴还是在锯木头,时而有几个音节顺着长风飘过去,同样不懂音律的庶民出身的盛军听到细微声响,想的不是小姑娘琴艺究竟好不好,想的是十来岁的小孩儿都敢登上城楼,说明相豫肯定有后招! 第54节   相豫这厮着实狡猾,竟派了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儿当诱饵,简直卑鄙无耻!
  先锋军瞬间按兵不动,急让令官传信主将。
  正在饮酒作乐的主将喝得醉醺醺,“什么女人?漂亮不漂亮?”
  “……”
  大盛吃枣药丸!
  令官看副将。
  副将比主将清醒点,“城楼下是兰月,城上多半是相豫的女儿。”
  “相豫是出了名的惧内,把一个丫头片子当成宝,怎会舍得让自己的眼珠子当诱饵?”
  “况兰月乃姜二娘心腹,她若守城,姜二娘必在。”
  “城中有姜二娘坐镇……”
  副将想起同僚被姜贞支配的恐惧,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打不过,真的打不过。
  再给他三个脑袋也不是姜二娘的对手。
  “此事定然有诈!”
  副将大手一挥,“先围而不攻,待三万后军抵达方城再攻城。”
  凭什么让他的人去送死,让后军捡功劳?
  他才没那么傻。
  若攻城,应该大家一块攻,而不是他们把方城打得差不多了,后军慢悠悠过来坐享其成。
  “围而不攻——”
  将令传到先锋军。
  众盛军松了口气。
  这才对嘛。
  一份差事而已,犯不着拼命。
  盛军围而不攻。
  “铮——”
  弹了半日,相蕴和的音节终于有了琴音的模样。
  胡青再也听不下去,抬手按在琴弦上,“阿和,别弹了,盛军不攻城了。”
  “咦?这么快的吗?”
  相蕴和意犹未尽,“我还以为他们会试探一番。”
  宋梨松开捂着耳朵的手,忍笑道,“你的琴音与兰姐配合得天衣无缝,他们畏惧你们在城里有埋伏,便索性退兵围而不攻。”
  “他们只是先锋军,后面还有三万大军呢,当然不乐意自己拼命让别人捡现成的。”
  相蕴和笑眯眯,“军心如此不齐,看来这次的主将比我想象中更加昏庸无能。”
  “嗯,这样的话,咱们可以放手大干一场了。”
  手指又拨弄一下琴弦,换来胡青一脸的痛不欲生,相蕴和噗嗤一笑,收起弹琴的手,正色吩咐众人,“打旗语,让满叔入夜便行动。”
  “喏!”
  亲卫应诺而去。
  胡青松了一口气。
  ——阿和再弹下去,盛军死不死他不清楚,但他真的要死了。
  这么招人喜欢的小姑娘,怎么弹起琴时这么要命呢?
  胡青立刻抢了琴,让亲卫一同拿下去。
  宋梨忍俊不禁。
  *
  远远看到城楼上的旗语,杜满再也忍不住,飞奔向商溯道,“三郎,阿和打旗语了!”
  “可以行动了。”
  商溯微颔首。
  “我这便去准备!”
  杜满哈哈一笑。
  但尚未转过身,便又被少年叫住,“停下。”
  杜满连忙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商溯,“三郎有何吩咐?”
  “守城之人是位将才,既如此,咱们便助她一臂之力。”
  商溯眼睛轻眯,眼底有着势在必得的笑意,“甘兴霸百骑劫魏营的故事听过吗?”
  “?”
  勉强会写自己名字的草莽一头雾水。
  “……”
  失误了,这是一群目不识丁的庶民。
  商溯没有好气道,“入夜之后,不必听从旗语佯攻。”
  “盛军主将乃百年一遇的废物,你们从后军冲入,见人便杀,见物放火,如此行事半个时辰后,再从前营冲出。”
  “???”
  这不是让他去送死?!
  杜满眼睛瞪得像铜铃。
  “你家主公与军师还算聪明,若不出意外,此时已知晓方城被围之事,正在星夜赶赴方城的路上。”
  商溯的声音仍在继续,“若我所料不错,你从前营冲出后,便能迎面撞上你家主公。”
  杜满一惊,“大哥回来了?!那叶城——”
  “见了你家主公,便与他合兵一处,将慌乱中的盛军赶向豫公谷。”
  但商溯并未回答他的话,只懒洋洋说着自己的部署,“盛军在大溪崖吃了败仗,溃逃之际断然不敢再走大溪崖,只会从豫公谷退兵。”
  “豫公谷形似口袋,只要将他们赶到那,这些盛军便是你家主公未来问鼎天下的倚仗。”
  *
  相豫不知道未来的自己有没有问鼎天下的实力,只知道自己的女儿此时被盛军围困,那是他的掌上明珠,他的心头肉,若出意外贞儿会将他生吃活剥的乖乖女,他怎能让她身处这种险境?!
  把大部队留给军师来处理,相豫便一路紧赶慢赶,生怕自己晚一点,就能看到盛军的旗帜插在方城上,而他的阿和被绑着威胁他。
  想到这种画面,相豫便头皮发麻,一路上连水都没敢喝几口,风风火火赶赴方城去救——等等?这是个啥?!
  他看到盛军大营火光四起,听到里面喊杀声震天,仿佛是魔星降世,势要踏平人间。
  火光冲出一将,黑漆漆的脸,灰扑扑的甲,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大哥,冲阵吗?”
  “???”
  我这百余人去冲阵怕不是着急去投胎!
  “对了大哥,三郎说自己不着急走,想听阿和弹完琴再走。你有时间的话找个师傅教阿和一下,别让阿和弹起琴来把三郎吓跑了。”
  一口大白牙的悍将又补上一句。
  “???”
  什么琴不琴的?阿和会那玩意儿吗?!
  不对,三郎是谁?!
  他刚走不过俩月,从哪冒出了一个三郎来?!
  第29章 第
  相豫一脑门问号。
  但毕竟是敏锐果决的枭雄, 男人很快反应过来,手一伸,拽住杜满手里的长矛, “什么三郎?!”
  “这人是从哪冒出来的?”
  相豫珠连炮似的发问, “他凭什么要听阿和弹琴?!”
  他都不敢要求阿和弹琴弹好听点,三郎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野男人, 凭什么要求这个?
  还要求他给阿和请名师?
  他都穷得恨不得去打劫盛军豪强了, 哪来的钱给阿和请师傅?!
  有请师傅的钱,他还不如多给阿和买几件衣服首饰。
  衣服首饰穿戴起来好看,弹琴能弹出个什么?弹出个三郎来给他添堵?!
  三郎三郎, 这排行一听就不吉利!
  相豫十分唾弃,连带着这个三字都觉得晦气。
  哪里冒出来的野小子, 竟敢要求他女儿?
  他配吗?
  他不配!
  “三郎是顾家的人,特别厉害的一个小郎君, 要不是他指点,我还真不敢百骑劫盛营。”
  杜满简短介绍着顾家三郎, 有点奇怪相豫的关注点, “哎呀大哥, 你关注三郎干什么?” 第55节   “你现在最应该做的, 是跟我一起冲阵杀敌啊!”
  一路上滚瓜切菜似的杀透盛军, 杜满痛快极了, 拽回被相豫握着的长矛,兴冲冲向相豫发出邀请, “大哥, 大盛当真气数已尽, 统帅三军的主将越来越废物了,连布防都没怎么布防, 我只带了百余亲卫,便能从后军杀到前军,把他们闹个人仰马翻。”
  “大哥快跟我一起,咱们再杀一阵,把他们赶到豫公谷去。”
  杜满兴奋道,“三郎说了,豫公谷是个口袋形状的山谷,只要能把盛军赶到那,他们就会成为大哥争霸天下的仰仗!”
  杜满说话简短又没说到重点,但相豫还是敏锐地从他话里推断出个大概——顾家三郎很厉害,一切都是他部署的,现在是最后一步,要把盛军赶到豫公谷,让走投无路的盛军投降他。
  心里直骂三郎晦气的相豫顿时眼前一亮。
  ——手中有三五千人,他尚能打得盛军没处躲,若有三五万的盛军做依仗,他以后岂不是能纵横天下?有了与逐鹿中原的诸侯们相争的资格?
  好的,这位三郎不晦气了!
  不仅不晦气,还来得特别是时候!
  那么问题来了,这么厉害的三郎,为什么要帮他?
  因为阿和?
  刚才小满还在说要听阿和弹琴?
  相豫皱了皱眉,心里有些不舒服。
  哼,来得再怎么是时候也没资格要求他女儿,阿和样样出色,样样都好,轮不到别人来指手画脚。
  相豫一边唾弃着所谓的三郎的挑拣阿和的棋艺,一边作出反应。
  战场厮杀的将领身体的反应比大脑来得更快,双腿一夹马肚,武器瞬间出手——
  “兄弟们,随我冲!”
  相豫大喊出声。
  “冲呀!”
  “随大哥冲阵!”
  相豫一呼百应,顿时间喊杀声震天。
  刚被杜满偷袭过的盛军尚未来得及重整军队,又被相豫领着人冲杀,而那一声声的跟随大哥冲阵的话,更是将相豫的身份告知盛军——他们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相豫领兵回援。
  盛军对阵方城唯一的优势是兵力,可当相豫带着大部队赶回来,他们唯一的优势便也消失不见,黑夜中,他们根本看不清相豫带了多少人,只听到哪哪都是喊杀声,哪哪都是火光冲天,求生的本能让他们根本不敢恋战,逃窜着奔向豫公谷。
  盛军遇袭的消息很快传到方城。
  “阿和,驻扎在城外的盛军好像被人偷袭了。”
  斥卫来报外面的战况,兰月一刻不敢耽误,连忙把斥卫领到相蕴和面前。
  和衣而睡的相蕴和立刻从床上爬起来,抬手揉了脸,大脑飞速运转。
  “看清楚是谁偷袭的盛军吗?”
  宋梨披衣而起,急忙问道。
  兰月摇了摇头,“太黑了,也太远了,看不清人和旗帜。”
  “但斥卫耳尖,听到了他们的称呼。”
  兰月看了一眼相蕴和。
  相蕴和眼皮轻轻一跳。
  ——别是她阿父回来了吧?
  叶城是通往中原之地的必经之路,不拿下叶城,阿父一辈子都只能偏居一隅。
  如今正是攻打叶城的关键时刻,阿父怎能轻易撤并回援?
  她不是告诉满叔,让满叔保守秘密了吗?
  怎么还是让阿父知晓了方城被围的事情?
  简直添乱。
  相蕴和不悦蹙眉。
  “大哥回来了?”
  宋梨看了看相蕴和略带不满的小脸,心里叹了口气,“大哥若知晓方城被围,定然会回来救援的。”
  兰月微颔首,“斥卫说,冲阵之人喊的是大哥。”
  “肯定是大哥。”
  胡青急忙赶过来,“方城被围,大哥哪还有还有心思打叶城?”
  “阿和,在大哥心里,你跟嫂子是最重要的。”
  宋梨道。
  相蕴和抿了抿唇,“可是,这样的话,阿父就前功尽弃了。”
  她当然知道她与阿娘在阿父心里的重要性,要不然也不会再三交代满叔,让他一定要保守秘密。
  那曾想她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军师与阿父的敏锐,单从不见了满叔与百余亲卫,便推断出盛军攻打方城行围魏救赵之计,偏阿父着实看重她,哪怕知晓是故意算计他,他也甘愿放弃唾手可得叶城,八百里加急来救她。
  相蕴和心里酸酸的。
  她很喜欢这种被人全心爱护着的感觉,可又觉得这样被阿父努力呵护着的自己并不是阿父的盔甲,而是阿父的累赘。
  ——阿父一旦撤军,攻打叶城便是前功尽弃,哪怕未来阿父再集结部队对叶城发动猛攻,也没现在拿下叶城来得容易。
  相蕴和长长叹了口气,“罢了,回都回了,咱们说什么都晚了。”
  亲卫端来洗漱水,相蕴和净了手与脸,揉了揉太阳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不要慌。
  一定会有补救措施的。
  众人穿戴整齐,斥卫从外面快步走进来,把看到的事情说给相蕴和听。
  “满叔与阿父一同劫营?”
  相蕴和心头一动。
  斥卫颔首,“虽看不清人与旗帜,但从声音上来推论,应该是满哥与大哥。”
  相蕴和突然不慌了,“盛军反应如何?”
  “溃不成军,一路往豫公谷逃窜。”
  亲卫道。
  相蕴和彻底不慌了。
  不仅不慌,甚至还觉得阿父来得最是时候。
  满叔偷袭盛军简直是神来之笔,庸才主将率领的盛军在黑夜中根本分辨不出偷袭之人究竟有多少,在慌乱中溃不成军。
  而阿父的到来,更是彻底摧毁他们的重整旗鼓的希望——相豫的大部队已到,他们根本没有一战之力,只能慌不择路去逃命。
  “豫公谷?”
  相豫在沙盘上找到豫公谷的方向。
  兰月咦了一声,“豫公谷乃口袋形状,盛军怎么往这里逃窜?”
  “如果我看得没错的话,是偷袭盛军的部队故意为之。”
  斥卫道,“大哥与满哥似乎有意把盛军往豫公谷赶。”
  胡青大笑出声,“不愧是大哥!”
  “盛军进了豫公谷,那就是死路一条!”
  相蕴和眸光轻闪,“看来阿父很快便会有一支新军队了。”
  盛军主将大多是权贵之后担任,高高在上的贵族从不把普通军士当人看,克扣军饷,打骂兵卒是常有的事情,这种情况下,盛军对主将的尊敬又有多少?
  盛军这次大败,除了她偷学商溯的战术,以及满叔有如神助的夜袭,阿父的恰逢其时外,盛军主将的无能也占很大一部分因素。
  若领军之人是石都这样的将才,盛军怎会在大溪崖便损伤极重?
  怎会被满叔的夜袭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又怎么像待宰的羔羊一样,阿父与满叔怎么赶,他们便往哪里去?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盛军输得不冤。
  相蕴和道,“兰姨,你点兵两千去帮阿父。”
  “好,我现在便去。”
  兰月一口应下,转身出议事厅。
  兰月身影消失在门口,相蕴和吩咐胡青,“青叔,劳烦你去大溪崖走一趟,将陷阱重新布置一下,防备盛军的三万后军来袭。”
  “不错,是该重新布置一下。”
  胡青听命而去。
  兰月胡青皆离去,相蕴和看向宋梨。
  清瘦女人此时正瞧着她,眼底带着明显的笑意。
  “梨姨,你笑什么?”
  相蕴和未开口的吩咐咽回肚子里,奇怪问道。
  宋梨笑道,“阿和,你现在这个样子,到有些像大哥与嫂子。”
  “大哥与嫂子发号施令时,也是你这般模样。!”
  “咦?我像他们吗?”
  相蕴和忍不住摸了下自己的脸。
  前世她听得最多的话便是她不像阿父与阿娘。
  阿父与阿娘是开国帝后,更是百年难遇的将才,无论是治国能力还是开疆扩土的能力都是世所罕见。 第56节   而她,不过是一个早早夭亡在乱世中的小女孩儿,一句性纯善,便写尽她的性格。
  纯善二字用在她身上是好词,可用在开国帝后女儿身上,便是一个不贬不褒的中性词。
  ——若她有半分像父母,又怎会尚未见证大夏的建成便撒手西去?
  她是不像父母。
  一点不像。
  可现在,梨姨却说她很像。
  不是外貌像,而是发号施令时的挥斥方遒,一种难以言说的枭雄该有的气度。
  相蕴和笑了起来。
  ——她喜欢这个评价,这也是她重生之后听到的最高评价。
  “我是阿父阿娘的女儿,我当然像他们。”
  相蕴和开心极了。
  “嗯,像。”
  宋梨忍俊不禁,“若二娘见了你这般模样,一定会很开心。”
  相蕴和笑道,“既如此,我便再给阿娘挣一下一些赖以逐鹿中原的资本,让她更加欣慰我的成长。”
  “梨姨,盛军若降,其兵力必然在一万以上。”
  “一下子多了一万多张嘴吃饭,我军粮草必然吃紧。”
  “这样吧,”
  相蕴和眸光轻转,“辛苦梨姨往盛军原本的营地走一趟,看有没有能用得上的粮草兵甲。”
  “若有,不妨带回来,让我们暂且应应急。”
  盛军主将不把兵士当人看,把军饷克扣得厉害,可对于自己的享受,却是半点都没少的。
  她不止一次听过,盛军主将在带兵打仗之计,身边有着美人美酒作伴。
  前线拼杀而将军仍在享受,这种事情一旦传开,对于盛军原本便不高的士气是又一次毁灭性的打击。
  宋梨笑着点头,“的确该往盛军军营走一趟。”
  “有这种昏聩无能的三军主将,怎能不让盛军知晓呢?”
  一道道军令自议事厅发出。
  宋梨领着人去盛军军营。
  被冲杀掠阵后的盛军大营已是一片狼藉,但宋梨搜查得仔细,还是从军营里搜出了不少东西,主将私藏的美酒,主将私藏的各种美食梅肉,以及主将私藏的各种美人。
  两军相安无事时,这些美酒美肉美人让主将颇为享受,可一旦被劫营,慌里慌张逃命的主将便顾不上那么多了,美酒美肉美人全部丢下,自己醉醺醺趴上马,在亲卫们的护送下仓促往豫公谷逃命。
  宋梨领着人过来时,美人们瑟瑟发抖躲在一起,见有人来搜捕,便梨花带雨祈求饶过她们性命。
  “我是豫公帐下宋梨,小女郎的人。”
  宋梨嫌少与这种娇滴滴的美人们打交道,先自报家门,“我们不杀俘虏。”
  “豫公不好美色,不会将你们据为己有。”
  “你们可留在小女郎身边伺候,小女郎是仁善之人,定不会亏待你们。”
  想了想,宋梨又补上一句,“若不想留在方城,可待豫公出兵中原之后,你们跟随后军回中原老家。”
  美人们面面相觑。
  这就是传说中见人就杀凶神恶煞的反贼?怎么比她们见过的任何一个主人都好说话?
  不仅好说话,还是个女人?
  反贼们反大盛反得连女人都能委以重用吗?
  一时间,美人们对被盛军妖魔化的反贼充满好奇。
  “奴家六岁便被卖进府,没有家人,将军既不杀奴家,奴家便留在小女郎身边,伺候女郎梳洗穿衣,报答将军不杀之恩。”
  “奴家亦是如此。”
  “奴家亦愿意伺候小女郎。”
  一道道娇滴滴的声音响起。
  对于出身卑微的她们来讲,一生漂泊如浮萍,伺候谁不是伺候呢?
  伺候相豫与伺候盛军没什么区别。
  同理,伺候相豫的女儿区别也不大。
  ——姜二娘是出了名的狠角色,让一代枭雄相豫的惧内名声远扬天下,在这种主母手底下讨生活,还不如去伺候小女郎呢。
  美人们都愿意去相蕴和身边伺候,宋梨大手一挥儿,让亲卫们送她们去方城安置。
  至于自己,便再把盛军遗留下的美食美酒清点一下,送到豫公谷招降。
  这是阿和特意吩咐的,用盛军的东西来招降盛军。
  盛军主将宁愿把美酒美肉放到腐烂,都不愿意分给下面的兵卒,可他们不一样,他们有了肉,是真的会分给下面的人吃的。
  盛军不把兵卒当人看,反贼却给他们分肉吃,两相对比下,只要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怎么选。
  *
  相豫与杜满把盛军赶到豫公谷。
  豫公谷是一个口袋型的山谷,因相豫进驻方城,而被人称为豫公谷。
  豫公谷的出口如今已让商溯命杜满提前以巨石滚木堵住,短时间内清理不了。
  出口被堵,相蕴和在知晓相豫与杜满有意把盛军往豫公谷赶时,又派兰月前来支援,兰月到了之后兵分两路,一路登上山顶,铺天盖地的旌旗打起来,另一路与相豫合兵一处,让因为天亮而容易暴露真实兵力的相豫看上去兵多将广,极有威势。
  当山上满是相豫旌旗,当围堵自己的反贼一眼望不到头,当自己的主将只知道逃命完全想不出对策,当自己根本没有军粮可吃时,一种绝望的情绪在盛军之中迅速蔓延。
  “大哥,我们现在去招降吧!”
  杜满跃跃欲试。
  相豫摇头,“不着急,再等等。”
  “等到什么时候?”
  那么多的兵力只能看不能动,杜满急得抓耳挠腮。
  相豫眸中精光微闪,“三日后。”
  仓促逃命的盛军根本来不及带军粮,三日时间,足以把大多数兵卒饿得前胸贴后背,这个时候他带着酒肉来招降,对于他们来讲不亚于看到救世神祇。
  “好吧,那我们就再等着三日。”
  杜满只得耐着性子等。
  三日后,宋梨送来清点完毕的盛军的酒肉。
  相豫眼皮微抬,“你怎么也过来了?”
  还送来盛军的酒肉?
  这与兰月突然出现的行为别无二致,简直是雪中送炭。
  宋梨道,“当然是受阿和之命了。”
  相豫眸光微顿,心情顿时格外复杂。
  ——他那死了一次的女儿到底是长大了。
  长成不仅不需要他来保护,反而能做他的左膀右臂的程度。
  “豫,阿和越发有你与二娘的风范了。”
  兰月对相蕴和评价极高。
  相豫含糊点头。
  成长如此之快,是他与二娘作为父母的失责。
  若他们将阿和保护得极好,阿和应是天真烂漫的,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手段过人。
  “招降吧。”
  明明打了打胜仗,相豫却兴致不高,摆摆手,对杜满道。
  宋梨看了一眼相豫。
  杜满满心思都是把一万多盛军据为己有的事情,没有留意相豫的细微变化,相豫一声令下,他立刻挺矛出阵,招降盛军。
  “豫公不杀降。”
  杜满声音洪亮。
  “不杀降?”
  “将军不是说反贼无恶不作吗?”
  饿了三天的盛军有气无力地交头接耳。
  “你们的将军不把你们当人看,但到了豫公这里,大家都是生死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杜满大手一挥,亲卫抬上牛羊肉无数。
  饥肠辘辘的盛军看到大块牛肉切好摆在案几上,眼睛登时红了——
  他们从军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多的肉。
  “这些都是你们主将存下来的。”
  一道清冷女声在山谷响起,“你们的将军宁愿把肉放到腐烂,也不愿分给你们吃。”
  “因为在他心里,你们是贱民,是蝼蚁,是不配与他一同吃肉的草芥。”
  交头接耳的盛军瞬间安静!。
  盛军想起稀得几乎能看到人影的米饭,想起掉在地上能把地砸个窟窿的干粮,想起自己跟随将军拼杀,自家的几亩薄田却被豪强霸占,想起自己若战死军中,家中老母妻儿却得不到多少钱粮。
  在高官权贵眼里,他们就是贱如草芥的蝼蚁,是权贵们动动手指就能捏死的蚂蚁。 第57节   他们不配吃肉,他们只配饿肚子,他们为大盛为主将战至最后一滴血,大盛天子与将军们也只会说一句好生无用,竟不能平叛反贼,让他再立战功。
  被厌恶被轻视被踩在泥泞中的庶民的一生。
  “豫公与你们一样,庶民出身,身后无任何仰仗,他和你们是同类人。”
  “所以他更懂你们的苦,你们的不易。”
  “豫公起事时曾说过,他揭竿而起不是为了当皇帝当大王,是为了让像他一样的贫苦庶民都过上好日子。”
  “这个豪强当道权贵横行的日子,他受够了!”
  “豫公受够了被欺压被不凌辱的日子,你们呢?!”
  偌大山谷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不再看说话之人,而是看向自己。
  看自己身上破烂甲衣,看自己脚上穿的几乎磨破脚的草鞋,看自己满是老茧的手,看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的身体。
  难熬的寂静让杜满有些坐不住。
  不是,兰月说得没错啊,句句都在理,盛军咋就不说话了呢?
  杜满看向相豫,“大哥?”
  相豫轻眯眼,缓缓摇头。
  “再等等。”
  宋梨道。
  半息后,死一般安静的山谷陡然爆发一声怒吼——
  “杀主将,降豫公!”
  他们受够了这样的日子。
  他们受够了当蝼蚁的生活。
  他们更受够了一日卑贱一生卑贱的魔咒。
  他们更更受够了祖祖辈辈都被人踩在泥里,子孙后辈永远是牛马。
  “杀主将!降豫公!”
  “杀主将!降豫公!”
  一呼百应。
  一呼万应。
  这些被高官权贵踩在泥里的贱民,从不被士族豪强看在眼里的蝼蚁,在这一刻发出惊天怒吼。
  像是要将多年的辛酸苦辣全部发泄出来,他们怒吼着冲向主将。
  “杀了他!”
  “杀了他!”
  这个由世家权贵把持着的世道,早该结束了!
  终于醒酒的主将暴怒,“你们这些贱——”
  贱民两字尚未说出,便被盛怒的军士斩下头颅,两只眼睛大睁着,仿佛心有不甘。
  这世道向来如此,豪族士家高高在上,庶民百姓卑贱如泥,千百年来从无更迭。
  相豫凭什么,这群贱民凭什么,要推翻千百年的制度与规矩?!
  主将的血喷洒在盛军身上。
  副将高声大喊,“干得好!他早就该死了!”
  “快将这个废物的人头献给豫公,向豫公投诚!”
  被主将日常打骂的亲卫从人群中挤进来,伸手揪着主将的头发将他的人头提起来,一路小跑奔向相豫。
  “豫公,我们愿降!”
  “我们愿降!”
  声音震彻山谷。
  这支嫌少打胜仗被高官权贵素来看不起的盛军,在这一刻爆发惊人的团结与战斗力。
  ——然而讽刺的是,是为了投降反贼相豫。
  一万余人尽数投降。
  “全降了?”
  商溯声音懒洋洋。
  亲卫激动不已,“对,全降了!”
  “三郎,您太神了!”
  商溯不置可否,“若无城中之人调兵遣将,你家主公未必能这般顺利将盛军尽收麾下。”
  “对,那人也很厉害。”
  亲卫不住点头。
  商溯微颔首。
  长风卷起枝叶,沙沙声响。
  “?”
  没了?
  不该为他引荐一番?让他在方城再留几日?
  商溯斜睥着亲卫。
  亲卫两眼放光,看向豫公谷的方向,半点不曾留意商溯的小心思。
  “……”
  好的,又是一个蠢货。
  整个方城,唯有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女郎还算聪慧。
  商溯冷笑一声,“既如此,便让我会他一会,看他对天下九州有何见地。”
  “?”
  您不是着急回中原之地吗?
  亲卫一头雾水。
  像是想到了什么,骄矜自傲的少年声音微微一顿,冷硬声音有一瞬的柔软,戴着墨玉扳指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叩着案几,“唔,还有你家女郎的琴艺,我也想领教一二。”
  一贫如洗的家庭里竟能养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小姑娘,在这个世道堪称奇迹。
  *
  “三郎要听我弹琴?”
  相蕴和眼前一亮,“我就知道,是你们不懂欣赏,我的琴艺这么好,肯定会有人喜欢的。”
  “……”
  那是因为顾家三郎没听过您锯木头。
  若他听了,肯定连夜抱着马车跑路。
  第30章 第
  相蕴和开心极了。
  自她开始学着“弹琴”, 周围人便避之不及,仿佛她弹的不是琴,而是他们的命一样, 难听到让对她百依百顺能把她夸出花儿的阿父都对她的琴声夸不出口。
  三郎是第一次想听她弹琴的人。
  这说明什么?
  说明她才华终于被人发现了!
  阿父兰姨梨姨他们觉得她弹琴难听, 是因为他们不懂得欣赏。
  三郎就不同了,世家出身, 对琴棋书画颇有造诣, 一眼就看出来她弹琴的天赋,所以才强烈要求听她弹奏一曲,甚至为了听她弹琴, 还不惜耽误回中原的时间,简直是她在弹琴事情上的知音。
  伯牙与钟子期的高山流水是什么样子她没见过, 但见三郎对她琴声的喜欢,她觉得高山流水觅知音也不过如此了。
  思及此处, 相蕴和对自己弹琴的事情充满了自信。
  “把琴拿过来。”
  相蕴和道,“趁三郎还没来, 我再练练琴艺, 争取等他过来的时候能完整弹出一首曲子。”
  “......”
  不不不, 您大可不必。
  我对您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您不能这么对我!
  亲卫一脸惊恐。
  亲卫如丧考妣的表情落在相蕴和眼底, 相蕴和有些不满, “你这是什么表情?”
  “我弹琴有这么难听吗?”
  大概或许是难听的orz
  亲卫点头。
  相蕴和鼓起小脸,瞪了亲卫一眼。
  初夏的阳光比春日多了几分热浪, 裹挟着蝉鸣, 从简陋中的窗柩处透进议事厅, 将主位上的小姑娘映得如粉雕玉琢的琉璃娃娃。
  琉璃娃娃如今鼓着小脸来瞪人,亲卫瞬间明白了顾家三郎的心理——还别说, 对着这样一张小脸,任谁都说不出她弹琴难听的话。 第58节   质疑三郎,理解三郎,成为三郎。
  亲卫立刻摇头,“没,没那么难听。”
  撑死不过是锯木头、指甲挠墙、用石子在青石板上哗啦罢了。
  作为一个跟随大哥南征北战的军士,怎能连这点魔音贯耳都撑不住?
  ——必须撑住!
  “女郎的琴音好听极了。”
  亲卫从善如流夸道,“别说顾家三郎为了听女郎弹奏一曲舍不得走,换成其他人,其他人也舍不得走的。”
  相蕴和满意了,“这才对嘛。”
  “我就知道,我弹琴没那么难听的。”
  “去,把琴搬过来,我再练练。”
  相蕴和吩咐亲卫。
  亲卫搬来琴,视死如归放在相蕴和面前。
  相蕴和像模像样卷起衣袖,仔细带上护甲,以护甲放在琴弦上。
  “咚——”
  相蕴和开始弹琴。
  亲卫脸上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痕。
  “噔——”
  相蕴和反复拨弄。
  亲卫开始不愿成为顾家三郎。
  “铮——”
  相蕴和自我感觉良好。
  亲卫开始质疑三郎。
  ——这玩意儿是人能听的声音?!
  别说大哥了,大嫂在旁边立着,他也夸不出好听两个字。
  更别提大嫂比他们更受不了阿和的琴音,只要阿和去摸琴,大嫂跑得比谁都快,留下来不及跑路的大哥在风中凌乱。
  大哥大嫂都听不下去阿和的琴音,他一个当叔叔的不至于为了哄阿和把自己的耳朵跟命搭进去。
  须臾间,亲卫说服了自己,“那什么,阿和,大哥快该回来了,我去把他房间收拾一下。”
  “你不是负责传送消息的吗?”
  相蕴和奇怪看了眼亲卫,手上拨弄琴弦的动作没有停,“什么时候连收拾东西也是你负责了?”
  亲卫忍不了魔音贯耳,“这不是人手不够吗?”
  “兰姐一个人都当三个人用,更何况我了。”
  “那啥,不说了,我先去忙了。”
  亲卫落荒而逃,“阿和,你慢慢弹,三郎肯定会喜欢你的琴音的!”
  顾家三郎说话要人命,小阿和弹琴要人命,同样是要人命,俩人凑到一起,就是传说中的高山流水遇知音!
  跑得太快,亲卫险些摔了个狗啃泥。
  但毕竟是习武之人,他很快反应过来,从地上爬起来,又迅速往前跑,仿佛不是着急去给相豫收拾屋子,而后身后有索命的鬼在追一样。
  “......”
  她弹的有这么难听吗?
  相蕴和不服,“哼,又一个不懂欣赏的。”
  “我弹的这么好听,你们不听是你们的损失。”
  相蕴和轻哼一声,只当没看到亲卫的慌不择路。
  没关系,他们不懂琴,等三郎来了就好了。
  三郎来了,他们就会发现,欣赏不了她的琴艺是他们的问题,而不是她弹奏的问题。
  ·
  相豫大盛回城,一路上听兰月胡青杜满讲相蕴和的种种安排,听得既欣慰,又心酸。
  欣慰他的小阿和已经长成他的左膀右臂,再不会让他担惊受怕。
  心酸是他没有保护好阿和,才会让阿和以极快的速度长成现在的模样。
  这是他作为父亲的失责。
  相豫欣慰心酸着回到方城,脸尚未来得及洗,便去议事厅寻相蕴和。
  “阿和在做什么?”
  相豫问亲卫。
  亲卫的表情活像是生吞了一万个盛军,“在弹琴。”
  “???”
  好不好的弹什么琴!
  一瞬间,相豫既不欣慰更不心酸了,拔腿便往后院走。
  “跟阿和说,我先去洗漱。”
  相豫吩咐亲卫,“等洗漱完之后,再来议事厅找他。”
  等他洗漱完,阿和应该也能弹完了吧?
  相豫同样落荒而逃。
  兰月杜满胡青三人见相豫都受不了相蕴和的琴音,自己更不必为了哄小姑娘把自己耳朵搭进去,尚未走到议事厅,三人便一哄而散。
  几人各自逃回自己的房间,宋梨领着盛军将领的美人们回来了。
  “这是将军们在习武?”
  “呃,我听着像是木匠在锯木头。”
  “不像吧,应该是石匠在铺青石板。”
  听到议事厅传来的声响,美人们交头接耳。
  宋梨抬手扶额,“都不是,是阿和在弹琴。”
  “???”
  这声音叫弹琴?!
  美人们面面相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呃,女郎的琴音真别致。”
  半息后,求生欲极强的美人们断断续续开口,“是呀是呀,女郎的琴音有金戈铁马之音,想来是豫公悉心教导之故。”
  “豫公乃当世豪杰,女郎亦是人中龙凤,连琴音都与普通人大不相同。”
  “女郎有如此琴音,未来必大有可为。”
  宋梨肃然起敬。
  听听,听听,什么叫说话的艺术?
  这就是说话的艺术——猫儿抓墙的声音美人们都能夸出一朵儿花。
  怪不得盛军将领们爱与美人们在一处,换成她,她也喜欢与美人们一起玩。
  人长得漂亮,又多才多艺,说话还这么好听,跟她们相处简直是一种享受。
  宋梨心情大好,“你们既然喜欢阿和的琴,便不妨多听听,指导指导她。”
  “这两日三郎会过来听她弹琴,别让她弹起琴来把三郎吓跑了。”
  美人们不知三郎是谁,但见宋梨这般郑重其事,那位三郎定然是极其重要的人物。
  这么重要的人物特意来听女郎弹琴,那么他的身份便呼之欲出——豫公看重的女郎的未婚夫。
  这年头,诸侯们为了增强自己的实力,让子女联姻周围诸侯是常有的事情,哪怕自家孩子年龄并不大,也早早定下婚事,借此拉拢周围势力。
  美人们见过太多这种事情,对于相豫也想借小女郎的婚事拉拢三郎身后的势力的事情见怪不怪,听宋梨交代自己,便一叠声应下,“将军放心,女郎在琴艺上颇有天赋,不需奴家们教导,只需三两句话,便能让女郎的琴艺更上一层楼。”
  这话好听得很,宋梨频频点头。
  ——人美又会说话,这谁招架得住呢?
  是的,没错,她也想成为盛军将领那样的人,天天与美人们凑在一起。
  但此时的方城没有那个条件让她享受,降兵们的军饷甲衣与安置都是问题,这些事情大哥不管,兰姐不问,满哥胡青更不必说,都是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用心的人,这么多的事情,全压在她身上,她哪有时间去与美人们寻欢作乐?
  生活不易,宋梨叹气,“你们先去后院安置,待女郎回去之后,再指导女郎的琴艺。”
  议事厅里有太多的军务与政务,闲杂人等不能进入,尤其是刚刚归顺她们的美人们。
  美人们乖巧应是,跟着亲卫去安置。
  相蕴和一个人在议政厅弹了半日,手指倒不觉得累,耳朵倒先累了起来,闷闷生响,恍惚有耳鸣的迹象。
  “......”
  好的,她知道自己弹得的确不太行了。
  相蕴和叹了口气。
  明明她在其他事情上也算过目不忘,一点就通,怎么在弹琴的事情上却是始终不得要领呢?
  ——一定是阿父没有给她请名师大家来指导的缘故。
  问题不大。
  顾家三郎出身世家,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等他来了方城,可以让他来指导他。 第59节   三郎虽不太会说话,日常说话能将人噎死,但人不坏,心地很善良,只要她耐着性子请教他弹琴的事情,他肯定会愿意教她。
  她这么聪明的一个人,又有三郎在一旁作为指导,不过三五日,便能掌握弹琴的要领。
  相蕴和信心大增,翘首以盼等待顾家三郎的到来。
  而此时被她期盼着的顾家三郎商溯,此时也在掐着时间算相豫收拢盛军的事情。
  他对相豫的事情不好奇,更不在意相豫有没有把盛军全部招降,他只是不想自己到了方城,小姑娘忙前忙后忙着帮相豫处理后事,莫说给他弹琴了,连说话的时间都不多。
  就像前段时间把他接去郡守府,天刚蒙蒙亮,小姑娘便跑去议事厅,不是处理这,便是操劳那,明明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女郎,却比他这个清风寨的三当家还要忙。
  ——他在马棚似的郡守府住了十日有余,见相蕴和的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
  相豫的下属们果然是一群废物。
  一群大人拿不了主意,竟要一个小姑娘忙前忙后。
  相豫身为主公,应当比这些废物们要强些,不至于把所有事情都丢不过十岁的小女儿。
  商溯对素未蒙面的相豫挑挑拣拣。
  ·
  “我这个女儿什么都好,唯独琴艺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听亲卫来报,相蕴和不再弹琴,刚冲完一身血污的相豫随手披了件衣服,与杜满一起往议事厅走,“也不知道她的性子随了谁,贞儿的琴音很好听的啊。”
  早年的姜家富甲一方,姜贞是按照标准的高门贵女来培养的,无论是琴棋书画,还是四书五经,都无一不精通。
  可惜后来姜父去世,姜家族人欺负孤儿寡母,将姜家偌大家业占去大半,姜家就此家道中落,姜贞过了好多年的苦日子。
  虽占去了姜家的产业,但那些族人着实不会经营,不过三五年,便将财产挥霍一空,等姜贞长大有自保能之际,她能讨要回来的东西不过寥寥,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点产业也足以让她东山再起,再次成为当地的富户。
  但世家豪族当政的世道,没有权势庇佑的富商只是待宰的肥羊,更别提姜贞生得美貌,哪怕没有万贯家财,也容易遭遇别人的觊觎。
  随着姜贞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大,当地的豪强与贪官也越来越眼红,哪怕姜贞曾为保平安送了他们不少钱财,但送的钱财哪有把所有钱财据为己有来得痛快?
  没过多久,原本与姜贞关系颇好的豪强翻脸不认人,勾结官府强占姜家财产,逼迫姜贞嫁给他当不知道多少房的小妾。
  姜母四处求救,可周围人畏惧豪强与官员不敢伸出援手,那时的相豫年少轻狂,立志要当踏平一切不平事的游侠,看姜母哭得可怜,便大手一挥,说这事我管了。
  别人是动动嘴安慰姜母,相豫是真的敢管。
  在豪强强娶姜贞的那一天,相豫喊了一帮兄弟去劫亲,风风火火找到豪强家里才发现,身着嫁衣的姜贞已提剑把豪强送上西天,这会儿与兰月正追着来喝喜酒的贪官砍,若他来得再晚些,只怕作恶多端的贪官已成了一滩肉泥。
  “......”
  失策了,高门贵女原来不止读书弹琴聊聊风花雪月,拿剑砍起人的时候比他更不手软。
  本想英雄救美的相豫被美人秀了一脸的高超剑术,从此对高门贵女有了新的认知。
  而没能救成美人的相豫也在这一次的营救行动对姜贞一见钟情,从此开始孜孜不倦的追妻路,最终以一句这样的世道你难道还没受够而成功抱得美人归。
  “你穿着嫁衣砍人的样子真好看。”
  相豫不止一次由衷赞美。
  杜满等一众兄弟觉得相豫仿佛有那个大病。
  提剑砍人时的姜贞身上的血比嫁衣还要红,仿佛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罗刹,把他们这帮人吓得腿软脚软,以后的日子里哪怕姜贞再怎样温婉端庄落落大方,他们也忘不了她浴血杀人的模样。
  那时候的大嫂哪里好看了?
  大哥的品味果然独特。
  杜满嫌弃道,“阿和的琴艺像谁不是很明显的事情吗?”
  “大嫂琴艺高超,阿和定然是随了大哥你。”
  “......”
  倒也不用说得这么明白。
  相豫被噎了一下。
  待反应过来,大掌一伸,一巴掌拍在杜满背上,险些将人拍了个狗啃泥。
  “瞎说什么!”
  相豫道,“贞儿说了,我若用心学琴,肯定能学会。”
  “这不是家里太穷学不起吗?”
  “要是家里有钱,别说琴了,棋书画我都能样样精通。”
  刚被拍了一巴掌,杜满避着相豫走,“大嫂哄你的话你也信?”
  “......闭嘴!”
  相豫抬脚踹人。
  阿和的琴艺绝对不是随了他。
  杜满防着相豫拿脚踹,快步往前走了几步,“我就不闭嘴。”
  “阿和弹得难听不能说也就算了,你弹得那么难听凭什么不能说——”
  话未说完,便迎面撞上一块软软的物品。
  “哎哟。”
  娇滴滴的声音响起。
  杜满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往后退。
  这个距离刚刚好,相豫抬脚将人踹在地上,“躲?我让你躲!”
  话刚说出口,便瞧见一群美人,方才他与杜满走得急,不曾留意这群人走过来,杜满又生得魁梧,小山似的,直将走在最前面的那位美人撞倒在地上,周围美人慌里慌张去搀扶。
  相豫眼皮跳了跳,顿觉大事不妙。
  ——他忙得连饭都没来得及吃呢,这群人就来试探他?
  他们到底是他的人,还是贞儿的人?
  一群没良心的小王八蛋!
  “哪来的?”
  相豫扫了一眼美得各有千秋的美人,没有好气问带美人们进来的亲卫。
  领路的亲卫视线落在相豫身上,“这些都是盛军主将带着随军的舞姬,梨姐说咱们没有杀俘虏的规矩,叫我将她们带到阿和身边安置。”
  “还是小梨心细。”
  杜满从地上爬起来,看了看亲卫带进来的美人们,“阿和年龄大了,是该添几个人在身边伺候了。”
  “心细?”
  相豫挑了下眉,不置可否,“阿和跟我一个院子,她们在我院子里进进出出像什么样子?”
  兰月直率泼辣,宋梨心思细腻,但细腻的着实不是个地方,贞儿不在的这段时间里,逮着机会便来试探他,生怕他把贞儿抛在脑后。
  相豫不留自己,美人们花容失色,“豫公——”
  “去,带她们去兰月小梨的院子,阿和不用她们伺候。”
  相豫摆摆手。
  乱世之中学什么跳舞弹琴?
  把功夫心智练起来才是正理。
  美人们这才松了一口气。
  ——原来不是不要她们。
  “奴家多谢豫公收留。”
  美人们软着声音向相豫道谢。
  娇滴滴的声音响起,杜满听得眼睛都直了。
  ——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这么好听的声音!
  亲卫带着美人们去安置。
  杜满仍在看美人们,相豫一巴掌拍在杜满脑门上,“没出息。”
  “我这不是没见过吗?”
  杜满回神,拉着相豫的衣袖问,“大哥大哥,你见过这么娇软的美人吗?”
  不能怪他这么问。
  乡间女人多泼辣,不是兰月这种一言不合便拔剑的彪悍女人,便是宋梨这种冷不丁阴你一下的女人,像方才那种温声软语的女人们,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
  相豫看了眼领路的亲卫。
  亲卫刚走没几步,距离不算远,他说的话准能一字不落全部听到。
  相豫曲拳轻咳,大义凛然,“什么美人不美人的?”
  “这个世道上就没比你嫂子美的人。”
  亲卫耳朵微动,长舒一口气。
  ——梨姐多心了,大哥心里念着大嫂呢。
  杜满一言难尽,“嫂子又没在这,大哥你装给谁看呢?”
  相豫拿起随身的干粮塞到杜满嘴里。
  你嫂子虽然没在这儿,但这儿处处是你嫂子的眼睛啊!
  相豫杜满两人来到议事厅。
  宋梨笑着迎上前,“大哥,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盛军军营里有几个能歌善舞又会弹琴的舞姬,我把她们留了下来,想着让她们在阿和身边伺候,教教阿和琴棋书画。”
  “小梨,你的好心被人当成驴肝肺了。”
  杜满痛心疾首,“大哥看不上她们,把她们全轰走了。”
  宋梨眸光轻转,视线落在相豫身上,“大哥,她们不是挺好的吗?”
  “好什么好?” 第60节   相豫没有好气道,“妖妖娆娆没个体统,这种人怎能留在阿和身边?”
  “一会儿等我得了空,我给阿和挑几个年龄相仿的小姑娘,一起长大一起玩儿,不比舞姬强得多?”
  宋梨笑了起来,“还是大哥考虑得周道。”
  “什么周道不周道?”
  相蕴和听到声音,从里间走出来,看到外面站在头发还湿着的相豫,黑湛湛的眼睛不由得一亮,快步向相豫奔过来,“阿父,你回来啦!”
  相豫单膝跪地,将小跑着奔向他的小姑娘抱起来,“几天不见,我的小阿和又长高了。”
  相豫拿着尚未来得及刮的胡茬去扎小姑娘的脸。
  动作刚做一半,忽而想起怀里的小姑娘已经长大了,不是三五岁的小孩子,于是连忙收了动作,改成腾出一只手揉了揉相蕴和的发。
  “有没有想阿父?”
  相豫问道。
  “想,特别想。”
  相豫的动作做了一半便停下,相蕴和忍不住笑了起来,伸出一双小手手,捏了捏相豫的青色胡茬,“阿父的胡子该刮了。”
  相豫点头,“是该刮了。”
  “这不是着急来见我的宝贝阿和吗?这才没来得及刮。”
  “一会儿我给阿父刮。”
  相蕴和笑眯眯。
  相豫哈哈一笑,“成。”
  “你阿娘不在,你便替她给阿父刮胡子。”
  父女两人和乐融融,亲卫送来刮胡子的短刀。
  相蕴和一边给相豫刮胡子,一边说相豫不在的时候她在郡守府做的事情。
  “阿父,我是不是很厉害?”
  相蕴和笑着问相豫。
  相豫眼睛轻眯,“厉害,我的阿和最厉害了。”
  这话不像是夸奖,更像是心酸,相蕴和笑了笑,没有放在心上。
  没关系,阿父只是不习惯病弱娇怯的她已经长成了他的盔甲,以后日子长了,他就会慢慢习惯的。
  但相豫觉得他一辈子都无法习惯。
  ——那是他的掌上明珠,怎就突然成了他手中最为锋利的剑?
  不该这样的。
  父女两人心思各异。
  亲卫来报宋梨,“梨姐,三郎回来了。”
  “知道了,我跟满哥去迎迎。”
  宋梨看了一眼好不容易才能说说话的相蕴和与相豫,没有立刻把这件事告诉他们。
  顾家三郎虽不大好相处,但不至于连阿和没有亲自去接他这种事情都放在心上吧?
  事实证明,顾家三郎的商溯会。
  商溯闭目靠在绣着明月照竹林的引枕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着案几。
  他其实并不喜欢别人把他奉为神祇的感觉,那种狂热的目光只会让他生厌,但若是相蕴和用那双黑珍珠的眼睛看着他,他觉得其实也不错。
  唔,他帮了相蕴和那么多,相蕴和定会早早在城楼下等着他,然后看见他马车,便远远地用甜脆的声音唤他三郎。
  商溯矜持地坐在马车上,矜持地没有掀开轿帘,矜持地等人唤他三郎。
  “三郎来了?”
  轿帘外响起一道声音。
  “三郎,你终于来了!”
  又一道声音响起,带着明显的笑意。
  “?”
  这不是相蕴和的声音。
  前者声音娇媚,是个年轻女子,后者声音粗狂,一听便是粗糙汉子。
  商溯有一搭没一搭叩着案几的手指微微一顿,清冷凤目顿时眯了起来。
  ——相蕴和居然没来接他?!
  商溯眼底若有若无的笑意瞬间消失。
  手指离开案几,正要开口骂人,可转念一想,小姑娘虽是庶民出身,但接人待物颇有礼仪,应该不会做出这种托大的事情。
  恩,再等等。
  兴许是小姑娘还没开口说话呢。
  “三郎快请进,阿和在府上等你呢。”
  宋梨笑着道。
  “???”
  她居然真的没来接他?!
  “大哥回来了,阿和这会儿正在院子里与大哥说话,抽不开身,特意让我与满哥来接三郎。”
  怕刻薄的贵公子生气,宋梨补上一句,“三郎一路舟车劳顿,阿和特意吩咐了厨房做了三郎爱吃的点心,三郎快些进府,与阿和一道吃点心吧。”
  “?”
  她给他准备了点心?
  气成河豚的少年别别扭扭转了一下拇指上的墨玉扳指,心里没那么生气了。
  “对了,还有三郎想听的琴,此时也摆在议事厅,只等三郎过去。”
  宋梨继续问道,“三郎想听高山流水?还是想听广陵散?”
  “三郎若想听,便要教着点阿和。”
  宋梨面不改色心不跳扯谎,“这些曲子阿和弹得不太熟练,需得三郎提点些,阿和才能弹得出来。”
  商溯眼皮轻轻一跳,心里的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是......邀请他一起合奏?
  第31章 第
  乱世之下, 往往伴随着礼乐崩坏,让一些酸儒文人时常掩面长叹,说什么民风不古, 道德败坏, 礼仪体统统统不见。
  扪心自问,商溯从不是什么好人, 最典型的一点, 是他喜欢这样的时代。
  乱世之下代表着英雄辈出,经天纬地之才大可只手擎天,搅弄风云。
  而礼乐崩坏则代表着民风的极度开放, 寡妇再嫁不是什么稀罕事,私生子满街跑更是随处可见, 男女七岁不同席与男女大防的规矩被世人彻底丢弃——在活着已是分外不易的情况下,谁还会在意所谓的礼仪规矩?
  自由而热烈的时代。
  最好的时代, 也是最坏的时代。
  商溯喜欢这种时代,更喜欢不被世家规矩约束的小孩。
  ——若以世家规矩来论, 男女合奏这种事情虽不至于被长辈们耳提面命说有辱斯文, 但总归会订婚之后的男女做起来才合适。
  若没有订婚, 便你弹琴来我吹/箫, 你弄琴来我指导, 这二人的关系不是家族默许的小情侣, 便是同性之间的师父与贵女公子,而不是发生在他与相蕴和身上。
  唔, 这就是相蕴和的坦率可爱之处。
  年龄小, 尚未长到情窦初开的时候, 乡野之间长大的小姑娘野蛮生长,不曾受到世家规矩的规训, 更不会是把自己塞在礼仪体统的规矩里,做个一板一眼至死都不敢放肆任性的泥塑木偶,一如他生母一样。
  现在的相蕴和一切随心,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想让他教她弹琴,便是真的想学琴,想与他合奏,便只是欣赏他的琴艺,仅此而已,别无他意。
  商溯啧了一声。
  他喜欢这样坦率自由的灵魂。
  “她既诚心想学,我便指点她一二。”
  商溯矜持开口,“如此,也算还了她送我点心的心意。”
  “???”
  您不是还排兵布阵大破盛军吗?
  您不是还把一万多盛军全部收于大哥麾下吗?
  这么多的事情,感情只是举手之劳,完全不需要道谢?甚至不需要放在心上?连说话都不会提一嘴?
  杜满眼睛瞪得滚圆。
  感情他对顾家三郎有误解?
  刻薄难以相处的少年郎其实颇为大气,是个做好事都不愿留名的大善人?
  宋梨比杜满的震惊少一点,也但也没少多少,只是眼睛瞪得没有那么圆,又加上心思细腻,早早看出了这位顾家三郎脾气秉性,所以短暂惊讶之后,脸色便恢复了平静。
  “有劳三郎了。”
  宋梨笑着道。
  这位顾家三郎虽难以相处,但骨子里是个率性而为的人,第一次相遇时,他出手便是金珠金瓜子,其实已将他的性格暴露无遗——千金难买他高兴。
  因为高兴,所以帮他们只是举手之劳。
  同样因为高兴,连女郎把他抛之脑后不曾亲自来迎接也不会放在心上。 第61节   希望他遇到的人都是好人,否则他这种爱憎过于分明的性格很容易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宋梨摇头轻笑,对着马车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老仆掀开轿帘。
  商溯微拢衣袖,从马车上下来。
  “三郎,快请进。”
  做好事不图报答,杜满对商溯的好感一路飙升,少年刚从车上走下来,他便勤快给少年引路,“阿和在议事厅里等你。”
  商溯微颔首,走进简陋的“马棚”。
  郡守府对于商溯这种贵公子是不值一提的马棚,可对于相蕴和来讲,却是她重生之后的第一个家。
  更别提这个家还是她与阿父的第一个占领的地方,他们赖以争霸天下的大后方,这么多意义叠加在一起,让相蕴和更加喜欢这个来之不易的地方。
  “阿父,虽然你把一万多盛军收于麾下,但咱们也不能放松警惕。”
  给相豫刮完胡子,相蕴和取了自己抹脸的香膏,涂在相豫脸上。
  整日不是风吹日晒,便是冲锋陷阵,让阿父的脸越发糙了,从曾经十里八村有名的俊郎君,越发往不怒自威的枭雄发展。
  这样不行。
  楚王是出了名的美男子,阿父不能越来越丑,一定要在美貌的事情上盖过楚王,这样才能赢回阿娘的心。
  相蕴和把香膏细细涂在相豫脸上。
  “什么东西?”
  相豫鼻子微动,闻了闻,“怎么这么香?”
  相蕴和道,“这是我的香膏。”
  “......小女孩儿家家的东西,涂我脸上做什么?”
  相豫有些无奈,“快擦了。”
  相蕴和摇头,“不能擦。”
  以勇猛果决著称的枭雄着实难以接受自己脸上涂脂抹粉,“你满叔他们会笑话我的。”
  “他们笑话便让他们笑话。”
  相蕴和按着相豫的手,又把香膏抹上一层,“他们笑话你的事情那么多,不缺这一件。”
  “......”
  你可真是为父的贴心小棉袄。
  “阿父,您不能不修边幅。”
  相蕴和振振有词,“阿娘那么漂亮,您却越发粗糙了,难道不怕阿娘看上别的俊俏小郎君?”
  还别说,真有这种可能。
  贞儿素来喜欢好皮囊,连跟在她身边做事的人都个个漂亮,若不是当初他还算有几分姿色,说再多的这样的世道你难道还没受够吗也没用。
  相豫动作微微一顿,瞬间接受相蕴和在自己脸上抹香膏。
  “那什么,多抹点。”
  相豫叹了口气,“整日打打杀杀的,为父的脸都没往年嫩了。”
  “?”
  为什么要嫩?
  这个时代不是以英武锋利为美么?
  听到声音的商溯一头雾水。
  一抬头,便看到身材颇为高大魁梧的男人缩在小小的摇椅上,由着个子并不高的小姑娘给他刮脸。
  脸上的胡须已刮干净,小姑娘正在往他脸上抹香膏,抹的香膏太多,而香膏的质地也并不算细腻,白乎乎的一层晕在略显麦色的脸上,看上去莫名滑稽。
  商溯脚步微顿。
  这就是相蕴和的父亲?
  与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在商溯的认知里,父亲都是不苟言笑甚至冰冷无情的,莫说与子女玩闹,连他病得奄奄一息时,他那位名义上的父亲都不不曾温声与他说过话。
  只是敷衍来看一眼,冷淡地让他的生母不必太过悲伤,说他们以后还会有新的孩子,随后让仆人给他安排身后事,莫让一个孩子的生死惊动家中长辈。
  的确如此,对于所谓的父亲来讲,他只是他无数孩子的其中一个。
  他死了,还会有新的孩子的降生,所以他的生死父亲看得很淡,甚至没有伺候他的仆人来得悲伤。
  而对于他的母亲来讲,他是她短暂人生中的唯一一个孩子,是她被安排被主导的命运里唯一光亮,尽管他是如此的“顽劣不堪”,甚至“不孝忤逆”,但在她心里,他仍是她仔细珍藏呵护的宝。
  男人与女人在对待孩子的态度上截然不同。
  所谓的父亲,其实不是父亲,而是一个严厉苛刻的陌生人。
  所谓的母亲,却会将你视为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第二次重生,在往后余生里,用自己并不孔武有力的手掌为你遮风挡雨。
  他的母亲明明那么孱弱,那么循规蹈矩的一个人,却在临终之际要他活得自由而热烈。
  ——她从来知道他想做什么,哪怕与她自幼所受的教育完全背道而驰,但她依旧支持他的决定。
  有这样的父母做对比,他怎会不讨厌父亲?
  不讨厌这个世界上只需要爽一下,便能收获一个可以随意打骂的孩子的肮脏生物?
  可相豫似乎与他的父亲不同。
  马棚似的郡守府里,相豫躺在太阳下,眯着眼让相蕴和给他刮脸。
  男人是典型的战将身材,高大魁梧,不怒自威,可在相蕴和面前,男人却是温和的,甚至柔软的,闭着眼任由十来岁的小姑娘摆弄,哪怕她把她抹脸的香膏涂在他脸上,他也好脾气地夸她做得棒。
  商溯微微一愣。
  ——这是在他数十年人生中从未见过的场景,甚至在他梦里都不曾出现过的父与子的关系。
  “三郎,你来啦?”
  少年走进来,相蕴和眼睛亮了亮,抬眉看着锦衣玉带的儿郎,“你过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外面接你。”
  商溯回神。
  “?”
  你不是知道么?
  还提前给我准备了点心?摆好了琴?
  商溯眸光微微一滞。
  宋梨立刻打圆场,吩咐周围亲卫,“快把做好的点心拿过来。”
  “对哦,快拿点心来,三郎喜欢这里的点心。”
  相蕴和笑眯眯补充一句。
  商溯感觉哪里有些不对,但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看了看从相豫身边离开,前来招待自己的相蕴和,心头的怪异又被压了回去。
  相豫掀了下眼皮,瞧了瞧面无表情的少年郎,虎目微微一转,不由得啧了一声。
  ——啧,是个缺爱的小孩儿。
  这样的小孩儿是天生便有残缺的小兽,哪怕未来的他战无不胜,所向披靡,但生来便带的残缺,足以让人随时取他性命。
  不归降他也无妨,有着的严重缺陷的人永远不会是他的对手,哪怕一时优势占尽,也能让他逆风翻盘,反败为胜。
  相豫笑了一下,瞬间明白眼高于顶的少年郎为何对他家小阿和另眼相待,甚至还不惜花费大力气来帮他。
  原因无他,身处隆冬之际天然向往温暖,身处深渊地狱本能向往太阳,阿和的温暖与阳光,对于缺爱的小孩儿来讲是比罂粟还要致命的东西。
  “大哥,他就是顾家三郎。”
  相豫虽还躺着让相蕴和抹香膏,但杜满丝毫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他家大哥做过的荒唐事着实太多,大男人却抹小女孩儿的香膏一点排不上号,领着商溯走进来,便欢快与相豫介绍,“就是他让我劫营,把盛军往豫公谷的方向赶的。”
  脸上的香膏尚未干,相豫欠了欠身,没有起身相迎,拱手向商溯抱拳,“久仰大名。”
  “三郎,坐。”
  商溯拢袖坐在软垫上。
  相豫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少年。
  顾家三郎的军事才能他已领会到,犹在他之上,他看的是性情模样。
  少年的性格与传说中的别无二致,是个眼高于顶的贵公子。
  但有才之士都这样,他初遇军师时,军师也把瞧不上他写在脸上,后来相处久了,才勉强给他三分好脸色。
  这种性格很常见,用不着大惊小怪。
  身怀经天纬地之才却还平易近人,这种性格的人翻遍史书也找不来几个,千古一帝如秦始皇也要屈尊降贵请王翦,他没有那么脸大,觉得自己一定能遇到。
  少年就挺好,孤高桀骜却有着致命弱点,这种人可太好拿捏了!
  相豫十分满意,以至于把这位少年是要来听他女儿弹琴的事情抛在脑后,躺在摇椅上,指挥着亲卫端茶送水。
  “这次方城之围,多谢三郎施以援手。”
  相豫道。
  商溯面无表情坐在软垫上,漠然点头。
  亲卫呈上点心。
  庖厨有意卖弄自己的厨艺,但技术有限弄巧成拙,将梅花造型的点心做得像是面饼。
  这样的点心被端到商溯面前,宋梨看得眼前一黑。
  ——这种东西也能送上来?是觉得这位刻薄的贵公子今日心情好?还是觉得今日的少年没有发脾气,所以仿佛少了些什么?
  正要开口制止间,点心已被亲卫风风火火端到商溯面前。
  “……”
  完蛋。 第62节   宋梨默默退后半步,避免少年发火时波及自己。
  在往后退的时候不忘拉了下身边的杜满,省得这位不会看人脸色的莽夫被点心砸了满脸。
  “?”
  拽他干什么?
  杜满奇怪看了眼宋梨。
  ……行吧,这人是真的不会看人脸色。
  宋梨选择明哲保身,只自己退到一边。
  三。
  二。
  一。
  宋梨在心里默默数数。
  但她想象中的盛怒却没有发生,不仅没有发生,那位本该把点心砸在离得最近之人脸上的刻薄公子此时像是瞎了一样,拿起不甚精致的筷子,夹起一块点心送到自己嘴边。
  点心并非入口即化,口感只能说一般般。
  ——庖厨是上不了战场的老兵担任的,做东西的手艺着实算不上好,只能勉强说能吃。
  这样的东西对于少年来讲是猪食。
  可尽管如此,但少年却面色不改把点心吃下,仿佛不是眼睛出了问题,连带着味觉都一同消失了一般。
  “???”
  今日的顾家三郎莫不是旁人戴了人|皮|面具假扮的???
  一瞬间,宋梨想让杜满去摸商溯的脸找人/皮/面具的痕迹。
  半合眼做老僧入定状的老仆眼皮轻轻一跳,视线落在商溯身上。
  少年面无表情吃着点心,潋滟凤目却在看相豫与相蕴和。
  名扬天下的反贼不拘小节,悠然躺在摇椅上,身边坐着他的小姑娘,小姑娘一边招呼着他,一边看着反贼脸上的香膏,父与女的温暖治愈隔着案几他都能嗅得到。
  “三郎有如此经世之才,不知师承何处?”
  反贼大大咧咧问着他。
  商溯收回视线,声音冷淡,“我没有师父。”
  “没有师父?”
  反贼似乎没有察觉到自己踩了他的雷,真心实意夸赞着,“那就是家学渊博——”
  “我天生如此,无师无父。”
  商溯不耐打断相豫的话。
  相蕴和秀眉微蹙。
  相豫哈哈一笑,“少年英才,可敬可畏。”
  “这一万多盛军虽已投降豫公,但仍有三万盛军在路上,豫公还是不要高枕无忧的好。”
  商溯道。
  被他这么一说,杜满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那三郎,咱们应该怎么办?”
  “此话应当问豫公。”
  商溯态度极为冷淡,“你事事都问我,你家主公是我,还是豫公?”
  “???”
  不是,前几日你也不是我主公来着,但你不也告诉我怎么做了吗???
  杜满被他刺得一头雾水。
  相豫悠悠一笑。
  果然还是年轻,被人踩了痛脚之后,连装都不愿意再装。
  ——很好,这种人会被他乃至他女儿拿捏得死死的。
  相豫丝毫没有把少年的刻薄话放在心上,大手一挥,制止杜满的继续发问。
  “阿满,三郎远道而来,舟车劳顿,先让三郎好好休息。”
  相豫道,“我还有军务在身,便不陪三郎了。”
  “慢走不送。”
  商溯头也不抬。
  宋梨皱了皱眉。
  她知道顾家三郎小心眼,但不至于小心眼到这种程度吧?
  大哥只是说错了一句话,三郎用得着拿这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对待大哥吗?
  相豫却无所谓,爽朗一笑,伸手揉了揉相蕴和脑壳上的小揪揪,“这几日你也辛苦了,好好休息一下,方城的事情交给阿父。”
  “恩,辛苦阿父了。”
  相蕴和乖巧点头。
  商溯别开眼。
  余光瞥到商溯的动作,相豫笑了一下,又捏了捏相蕴和的小揪揪,过了一会儿才起身离去。
  偌大院子只剩下相蕴和商溯并着老仆与几个亲卫。
  商溯微蹙眉头舒展开来。
  温馨的父女关系像是一面镜子,照得他有些无所适从,相豫起身去了议事厅,他才觉得自己无所适从的别扭感好了一些。
  “你会弹什么曲子?”
  商溯问相蕴和。
  少年对自己父亲不敬,相蕴和不想搭理商溯,相豫刚刚离开,她脸上的乖巧笑意便淡了下来,“要你管。”
  “?”
  怎么突然生气了?
  商溯有些不解,“不是你说你想让我教你弹琴吗?”
  “我现在不想学了。”
  相蕴和整理衣物,站起身来,“琴有什么好的?不能吃不能穿,还不能保护自己。”
  “阿父说得对,学琴还不如去学武,最起码能保护自己不被人欺负。”
  “???”
  这是什么跟什么?
  “站住。”
  被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这样甩脸色,商溯有些生气,“是你——”
  但话未说完,便见相蕴和已起身往外走,未说话的瞬间咽回肚子里,起身便去追相蕴和。
  “你怎么突然生气了?”
  商溯追在相蕴和身后,“我什么时候得罪你了?”
  “你在方城被围,我便教杜满来救你。”
  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此时他的声音放得很软,“你说要学琴,我便来教你——”
  这话无疑是火上加油,相蕴和停下脚步,回头便怼少年,“打住,我什么时候需要你来救我了?”
  “没有你,我一样能退盛军。”
  相蕴和突然停下脚步,商溯追得又急,差点迎面撞上去,身后的老仆眼皮微抬,伸手揪住商溯衣领。
  商溯堪堪停下。
  这个距离与小姑娘有点近,他往后退了半步,保持着安全距离,才开口说话,“在方城调兵遣将的人是你?”
  “对,是我。”
  相蕴和下巴微抬,粉雕玉琢的小脸闪过一抹骄傲。
  她可是偷学商溯的人,怎会连这点盛军都对付不了?
  商溯微颔首,赞同相蕴和的说法,“哦,那你的确能退盛军。”
  不劫营,只以战马绑树枝,把两万先行军吓退,待相豫攻取叶城的消息传来,盛军一样不战而退。
  ——他们行的是围魏救赵之计,没打算与相豫硬碰硬,叶城失守,他们的计划便是失败,与其等相豫带领大部队前来攻打他们,不如自己先退兵,省得损失惨重。
  “......”
  这人压根不知道她为什么在生气。
  “你为什么对我阿父不敬?”
  相蕴和直接问道。
  商溯愣了一下。
  “为什么不说话?”
  相蕴和追问,“我阿父何时得罪你了?你为什么这么对他?”
  商溯慢慢回神,嘴角一点一点抿住了。
  ——他着实不知道如何作答。
  “你若不说话,我便当做你讨厌他。”
  一向好脾气的小姑娘在父母的事情上从来不让步,气鼓鼓与商溯道,“讨厌我父母的人,我才不要交朋友。”
  商溯心头一跳,脱口而出,“我没有讨厌他。” 第63节   “那你为什么对我阿父不敬。”
  相蕴和打破砂锅问到底。
  商溯如同被人扼住脖颈,再次陷入安静。
  相蕴和蹙了蹙眉。
  盛夏的太阳白得晃眼,能将世界万物都染上一层热烈的颜色。
  可少年垂眸站在长廊下,夏日的阳光却渡不到他身上,他仿佛置身冰窖里,身上在冒着丝丝寒气。
  孤高桀骜,厌世刻薄。
  他从不是值得推心置腹的好友,他的世界只有他一人。
  可是,如果是朋友的话,那便该让她走进他的世界。
  而不是像这样,隔着一层又一层的防备看着她,
  相蕴和静了一瞬。
  “我不喜欢这样的三郎。”
  半息后,相蕴和缓缓出声,“我认识的三郎,是一身清凌傲气欺骄阳的少年郎,没有他不敢说的话,没有他不敢做的事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我一个问题问得支支吾吾,不敢作答。”
  商溯呼吸陡然停滞。
  他抬头,看到小姑娘黑湛湛的眼睛正在看自己。
  有不喜,还有些许心疼,仿佛在说,不应该是这样的,她喜欢的,她愿意交朋友的三郎,不该是这个模样。
  她喜欢的三郎,是比太阳还要骄傲的少年郎,不是不敢回答问题的懦夫。
  商溯手指微微一紧。
  “你......”
  少年声音一顿,但到底开了口,“你若给我弹高山流水,我便告诉你,我为何不喜欢你父亲。”
  他见过人情冷暖,尝过世道炎凉,他知道自己这一生从来被苛待,是注定身败名裂遗臭万年的忤逆不孝子。
  他不被期待,不被重视,是家族中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他应该藏身臭水沟,苟延残喘度一生。
  可是,有那么一瞬间,他也想伸出手,去感受一下,阳光是什么温度。
  那种温度父亲从未给过他,生母去得太早,记忆都有些斑驳,印象最深的,不过是临死之际的一句话,让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要与她一样,一辈子被困在这个院子里。
  “如果你不想弹,那就不弹吧。”
  相蕴和迟迟未开口,商溯垂了垂眼,又补上一句,“方才你给我准备的点心我还未吃,等我吃完点心,我便告诉你。”
  少年的声音很轻,轻飘飘落在相蕴和耳际,让她有片刻的恍惚。
  她看着面前的少年,明明锦衣玉带,年少华美,可她还是从他身上看到了商溯的痕迹,那个史书上记载的年少失怙饱受欺凌的天才。
  吝啬笔墨如史官,曾在记载他身世的时候补过这样一句注释——少年天才,皆为苦难所换。
  若他能选,他是否愿意舍弃自己一身的惊世之才,换一世的安稳平淡?
  相蕴和眼皮跳了跳。
  “我不会弹高山流水。”
  相蕴和道。
  商溯脸上瞬间褪去所有血色。
  “哦。”
  商溯哦了一声。
  这好像是逐客令?他该离开了。
  商溯紧绷着身体,与相蕴和道别,“打扰了。”
  商溯绕过刚到他胸口高的小姑娘,一步一步往外走。
  步子有些沉重,但问题不大,他这一生从未得到过,自然不怕失去。
  他这样想着,然后加快了步伐。
  或许是怕自己舍弃了脸面赖着不走,又或许是虚假的获得容易迷惑人的心智,他鲜少装东西的脑子乱哄哄,仿佛有水在倒来倒去,在他脑海里咕嘟咕嘟响。
  这声音委实难听。
  他甩甩头,嫌弃现在的自己。
  “可我有点心。”
  一只手拉住他衣袖,脆生生的声音响起,裹挟着他从未感受过的阳光的温度,在开口的一瞬间便盈满他眉梢肩头。
  “我有很多点心。”
  小姑娘的声音软糯糯,“如果你喜欢的话,可以留下来。”
  “等你吃完点心,你便把一切告诉我。”
  “你是我的朋友,你不能对我有所隐瞒,更不能这样对待我阿父。”
  第32章 第
  商溯怔在原地。
  仿佛心脏被击中, 他倏地失去所有声音,习武之人该有的感官敏锐此时都变得有些迟钝,只剩下被相蕴和扯着的衣袖尚有些知觉, 随着小姑娘的动作而左右摇摆。
  怎么办呢?
  这人着实会说话, 让他有些挪不动脚,只能呆呆站在原地, 提线木偶似的因为她的动作而缓慢转身。
  这种感觉委实有些糟糕, 他一向不喜欢被别人掌控,可不知怎地,他还是因她的话而驻足, 甚至还因她的话而点头,发出一道几不可闻的低低声音。
  “恩, 我都告诉你。”
  他听到自己说,“你想知道什么?我没什么可隐瞒的。”
  会稽顾家的身世也好, 他曾眼睁睁看着手足落水,却还能悠然饮茶的事情也罢, 甚至持剑险些把父亲送上西天的忤逆之事都可以完整告诉相蕴和。
  ——只要她想听。
  至于听完之后会不会觉得他这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是合该下地狱的修罗恶鬼, 然后与他割袍断义, 再不认他这个朋友, 他觉得都无足轻重。
  她想知道, 他便告诉她,这就够了。
  但相蕴和其实并不好奇少年的过往。
  她又不是傻子, 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少年在看到她父亲时的异样?
  像是受伤的小兽被人戳到了痛处, 浑身的毛瞬间炸了起来, 张牙舞爪想要将那人赶出去,然后躲在角落里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不为外人所知。
  少年真的喜欢锦衣华服?真的喜欢骄纵奢靡么?
  只怕未必。
  身着华服却满目荒凉,骄纵奢靡却孤芳自赏。
  他在自己的世界里画地为牢,别人走不进去,他也走不出来。
  她只想走进去,然后带他出来,并不是窥探他不愿提起的狼狈过往。
  “我没什么想知道。”
  相蕴和摇头,“军师曾与我说过,世家大族虽看上去鲜花着锦,体面尊荣,可鲜花之下是白骨累累,悄无声息便没了性命。”
  商溯微垂眼,没有说话。
  “你才这么大,便一个人出来,身边没有一个长辈,想来不是家中溺爱宠护着的孩子。”
  少年没有回答,相蕴和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抬头看着锦衣华服的少年,眼底有着些许心疼,“你不喜阿父与我相处,当是触景生情,看到我阿父,便想起你自己的父亲。”
  “我阿父视我如珍宝,你名义上的父亲,却待你如草芥。”
  “同为父亲,态度却天差地别,心高气傲如你,怎能容忍别人在你伤口处撒盐?”
  商溯眉头微动。
  倒也不是伤口撒盐,而是乍见世间罕有的慈父,一时间被晃了眼,想起自己那些被苛待的日子,恍惚中突然明白,原来问题不是出在他身上,而是他名义上的父亲身上。
  他没错,错的是父亲。
  可这个世道是孝道大于天,他的勃论从不会被世人所接受。
  在世人看来,你可以杀人如麻,乃至叛国投敌,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中的其中一个恶人罢了,与其他恶人没什么不同,但若是连自己父亲都能背弃,那便是十恶不赦,是罄竹都难书的劣迹斑斑。
  商溯闭了闭眼。
  ——无人会认可他的大逆不道。
  “罢了。”
  下一刻,他感觉到相蕴和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声音依旧软糯,但却带了不可置喙的坚定,“他既不拿你当孩子,你也不必拿他当父亲。”
  商溯倏地睁开眼。
  面前的小姑娘仰着脸,此时正静静看着他,双瞳剪水,蕴着秋水与星辰,一字一顿与他道,“什么父父子子君君臣臣,不过是执政者愚弄天下人的工具罢了。”
  “我阿父是反贼,我是反贼的女儿,我从来不信这一套。”
  商溯眸光凝滞。
  “我只信将心比心。”
  相蕴和的声音仍在继续,“天子昏聩,臣民诛之;父亲不贤,子女杀之。”
  前世的她宁愿自戕,也不愿成为盛军威胁父母的把柄,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是父母的珍宝,是他们看得比自己性命还要重的骨肉,所以她宁愿受尽折磨,宁愿一死了之,也不会成为盛军插向他们心口的尖刀。
  感情从来是相互的。
  因为阿父阿娘爱她更胜自己,所以阿父阿娘在她心里,亦是比什么都重要的存在。
  “这才是我坚信的道理。”
  相蕴和道,“大逆不道又如何?” 第64节   “我宁愿做十恶不赦的恶人,也不愿被愚弄被摆布。”
  商溯微蹙眉头一点一点展开。
  “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相蕴和当然知道自己的话有么多的离经叛道,见少年迟迟未说话,不由得笑了一下,“若是吓到了,便当我方才什么都没说——”
  “不,你说得很对。”
  少年打断她的话,潋滟凤眸灼灼而燃,仿佛是业火在荡涤世间,顷刻间将少年眼眸冲刷得再无其他颜色,只剩下静静看着相蕴和的沉静,这是一贯倨傲的少年眼底鲜有的神色。
  他突然开始明白,为何从第一次见面,他与相蕴和便一见如故,将刻薄恶劣的他连戏弄人的本性都一并压了下去。
  ——因为他与相蕴和本质上一种人,他们天然互相吸引。
  他的宁折不弯在表面,在眼角眉梢的桀骜暴烈。
  相蕴和的宁折不弯藏在她的温柔娇怯下,要等触碰到她的逆鳞时,她才会狠狠刺向你。
  她如此耀眼,如此决绝,就像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
  唯一不同的是,她有着爱她的家人,左右奔走寻找她下落的父母。
  “天子昏聩,臣民诛之,父亲不贤,子女杀之。”
  商溯声音微微一顿,随即掷地有声,“世间道理,便该如此。”
  相蕴和眼皮轻轻一跳。
  像是压在心头多年的巨石终于被放下,少年向来冷硬倨傲的面容此时柔软下来,尤其是那一双眼睛,软得有些不像话,像是聚了一汪春水在里面。
  “相蕴和,谢谢你。”
  少年对她道。
  声音很轻,相蕴和却觉得耳朵有些发烫,于是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耳朵。
  这人长得太漂亮,往日装着嘲讽轻蔑的凤目一旦柔软下来,便像是修炼了千年的精怪在吸食人的魂魄,让脑袋都跟着晕乎乎的。
  怪不得书上说美色惑人,长得漂亮的人,的确容易能迷惑心智。
  相蕴和遥遥头,“这有什么好谢的?”
  “这不过是我对这个世道的一点看法罢了。”
  她这人只是看着乖巧,骨子里却不是什么乖顺的人。
  最典型的事情是她听闻阿娘毒杀阿父之事时,第一反应不是阿娘大逆不道,竟敢行弑君之举,而是觉得肯定是阿父伤了阿娘的心,阿娘才会如此行事。
  什么君为臣纲,夫为妻纲,在她眼里什么都不是。
  她眼里看到的是若身上挨了刀子,一定要千百倍还回去。
  委屈求全?
  不,她只奉行报仇雪恨。
  “走吧,带你去看看我的琴。”
  相蕴和拉了拉商溯衣袖。
  小姑娘什么也没有问自己,只用一句话破开困他多年的心结,商溯眉眼柔软,目光随相蕴和而动。
  “你不是说你不会弹琴吗?”
  只是嘴欠的本性难移,商溯忍不住问了一句。
  “对呀,我不太会弹。”
  相蕴和比宋梨诚实很多,听商溯问,她便如实回答,“虽然阿父兰姨从来夸我弹琴好听,但我知道的,我弹得并不好,我的琴音对他们来讲是一种折磨。”
  “但现在不一样啦,你会弹琴,你可以教我呀。”
  小姑娘眼睛亮晶晶,“三郎,你都会弹什么呀?”
  对上这样一双眼,商溯仅剩的丁点郁色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就应该是这样。
  本质上与自己相同的另外一个自己,便该眼底永远都是晴空,笑时如阳光耀眼。
  “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我不会弹的。”
  商溯对自己的琴艺很是自信,“你想学什么?我都可以教你。”
  然后这种自信在听到相蕴和拨弄琴弦的那一刻消失殆尽——
  不是,这声音是琴弦能发出来的?
  老仆砍木头生火的声音都没有这么难听。
  自信满满的商溯的脸色有一瞬的凝滞。
  但更多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了又看相蕴和的手,又看看相蕴和手指按着的琴弦,以至于难以置信地说了一句,“你再弹一次。”
  相蕴和无疑是个乖巧听话的好学生,听商溯开口,便再次拨动琴弦。
  “嗡——”
  刺耳声音再次在院子里响起。
  周围亲卫默默抬起手,默默捂住自己的耳朵。
  见多识广的老仆眉头微动,万年不变的死人脸有了一丝难崩。
  半息后,这位看自家三郎持剑捅父亲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老仆做了与亲卫们一样的动作——默默抬手,默默捂耳朵。
  商溯是院子里唯二没有捂耳朵的人,另一个是相蕴和。
  不捂耳朵不代表不知道难听,而是正是因为知道难听,所以才更不敢捂耳朵。
  ——不能伤了小姑娘的心。
  商溯终于后知后觉发现,原来庶人的不大会与世家嘴里的不大会是不一样的。
  世家的不大会是一种谦虚,而庶民的不大会,是真的不大会。
  “你弹得很好。”
  宁死不说违心话的商溯艰难开口,“只是没有经过名师大家的教导,不知如何发力罢了。”
  相蕴和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鼓励,更别提说话的人没有一脸吞了苍蝇的一言难尽,而是踌躇又诚恳指出她的不足,仿佛只要她勤加练习,便能成为一代大家似的。
  “那我该如何发力?”
  相蕴和心情大好,不耻下问。
  商溯手指抚琴,一点一点教小姑娘,“这样。”
  “弹琴时不能左顾右盼,需双肩打开,身体保持不动,手指微曲探下,以指根发力。”
  相蕴和学得很认真。
  商溯怎么教,她便怎么坐,肩膀打开,身体不动,手指放在琴弦上,不用指腹发力,而是换成指根。
  动作完全正确,流程也全对,相蕴和信心爆棚,再次拨弄琴弦——
  “咚——”
  活像是粗粝的石子砸在青石板,能将上面砸出一个洞。
  “......”
  小姑娘说的不太会,这话说得着实委婉。
  这哪是不太会?
  这分明是魔音贯耳的大杀器。
  他若是城楼下的盛军,他听到这样的琴音,他也掉头就走,拦都拦不住。
  但他不是。
  不仅不是,还是她心心念念的朋友,既为朋友,便不该嫌弃彼此,尤其是在对方不擅长的事情上,更不能泼对方冷水。
  向来刻薄的贵公子难得没有开口刻薄,耐着性子又教一遍,“你做得很好,弹出来的曲子比方才好听多了。”
  “再试试,这次一定比上次更好。”
  世家公子金口玉言,相蕴和感觉此时的自己不是自己,而是伯牙在世。
  虽然现在的琴音还不算好听,但只要多弹,敢弹,未来一定能成为远近闻名的国手!
  相蕴和信心倍增,按照商溯的指导,又一次去弹琴。
  “这样是不是好点?”
  相蕴和一边弹,一边调试着动作去问商溯。
  “呱——”
  飞鸟叫得好像是青蛙。
  一滴冷汗自商溯额间滑落。
  商溯声音慢吞吞,“恩,比方才好很多。”
  “那我多练练。”
  相蕴和欢快弹琴。
  弹琴的人欢快,琴声却算不得欢快,不仅不欢快,还惊得院子里的小动物四散奔逃,连嗡嗡烦人的苍蝇都不愿飞进来半只。
  亲卫们虽拿手捂着耳朵,但长时间的魔法攻击也让他们有些受不住,一边痛不欲生坚持,一边惊叹顾家三郎的老仆着实是位人才——此时竟还能如老僧入定一般平静,这是多么强大的自持力!
  惊叹着不由得多看一眼,才发现老仆不知何时撕了衣袖的衣角塞在耳朵里,耳朵被塞得满满当当,自然听不到他家小女郎如群魔乱舞的琴音。
  “......”
  果然还是年龄大的人有经验!
  亲卫们恍然大悟,立刻有样学样,撕了衣袖塞进耳朵里。
  耳朵被塞满,世界一下子安静了,亲卫长舒一口气,无比感激地看向闭目养神的老仆。
  ——这简直是给了他们第二次生命的恩人啊! 第65节   周围人全部塞了耳朵,商溯仍在咬牙坚持。
  稳住。
  稳住。
  一定要稳住。
  小姑娘如此喜欢琴,他怎能说她是魔音贯耳?
  区区琴音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少年以超乎常人的忍耐性忍了下来。
  时间一寸一寸溜走。
  商溯感觉有人在用巨锤砸他的耳朵,砸得他脑袋都跟着有些晕。
  过一会儿,巨锤换成了针扎,细而绵长的针一下又一下贯穿在耳朵上,细密的疼让他忍不住攥紧了手。
  片刻后,针又换成了剪子,换成刀刃,换成开山斧,甚至剧毒的蛇,撕咬着他的耳朵,让强撑着的神智摇摇欲坠。
  这么下去迟早会出事。
  商溯眼前一阵阵发黑,视线开始变得有些模糊。
  “嘶——”
  相蕴和有些遭不住,抬手揉了自己的耳朵。
  酷刑终于结束。
  商溯眼前金星乱晃,有些看不清相蕴和的模样,只颤着手,摸到案几上的一盏茶,稀里糊涂给自己灌进去。
  方城的水质不错,但没什么好茶,粗糙的茶叶混合着甘甜的水,无疑是一种暴殄天物,但此时的商溯却未察觉这么多,他将盏中茶水一饮而尽,强自压了压胸口处翻涌着的干呕恶心。
  “累、累到了?”
  稳了又稳自己的心神,商溯才敢开口,“你弹了这么久,不妨歇一会儿。”
  相蕴和揉着自己的耳朵点头,“是有些累。”
  不是手指累,是耳朵累。
  ——三郎不是夸她弹得很好听吗?怎么对她的耳朵是一种折磨?
  相蕴和心中纳闷,抬头看面前少年。
  嘴欠但优雅的贵公子此时脸色微微发着白,额间满是细密虚汗,往日艳丽得女人似的唇像是被人抽去了所有血色,白得像是她前世当鬼的时候见过的馍馍。
  “?”
  这怎么跟被人上了酷刑似的?
  “三郎,你怎么了?”
  相蕴和关切开口,被少年再三夸赞过弹得不错的她尚未发觉问题出在自己身上。
  商溯不敢让相蕴和看出自己的一样,抬手掐了下眉心,故作轻松道,“没、没什么,老毛病罢了。”
  “要不要紧?”
  相蕴和一下子紧张起来,“要不要请军医来看一下?”
  “不必劳烦军医。”
  商溯虚弱摇头。
  军医若是把了脉,他听弹琴差点把自己听得上西天的事情还怎么隐瞒?
  商溯道,“我歇一会儿便好了。”
  “可是,你的脸色很难看。”
  相蕴和有些担心。
  怪不得顾家三郎军事能力如此卓越,世间却没有任何记载,这位漂亮的少年郎除了嘴欠得罪人外,身上竟然还有不为人知的隐疾,似这样比她还差的身体,怎能熬得过乱世,与商溯一样青史留名?
  “无事。”
  商溯摸着茶盏,给自己又倒一盏茶。
  连着两盏茶入腹,他才感觉眼前的阵阵眩晕感轻了些,视线开始逐渐恢复。
  “你看,我这不是没事么?”
  商溯向相蕴和道。
  相蕴和眉头微拧,“现在看起来是好了些,可是你刚才的样子真的很吓人。”
  “你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
  相蕴和颇为担心,“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还是后来生出来的?”
  是听你的琴听出来的。
  但这样的话显然不能说,商溯便道,“不是生来便有的,是近日才开始出现的。”
  “大抵是水土不服。”
  商溯道,“我长在中原之地,从未来过方城,对这里的环境不大习惯。”
  相蕴和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位贵公子出身会稽顾家,虽家道中落,又不被父亲所喜,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方城这种偏僻贫寒的地方,对少年郎来讲不亚于地狱,让长于富贵锦绣之中的他极为不适应。
  不是隐疾就好。
  水土不服好治得很,时间久了,或者生活质量提上来了,便能不治自愈。
  相蕴和道,“若是水土不服,倒也不必惊慌,这几日我让庖厨把饭食做得精细些,不让你在吃住上受委屈。”
  这话带着十足的关切,颇有那种我虽不富裕,但绝不会饿着你的态度让商溯很受用。
  “如此,便辛苦你了。”
  商溯笑了一下。
  少年本就生得好,眉眼柔软下来如冰霜初融,堪称绝色,相蕴和被晃了一下眼,随即连连摇头,“不辛苦,不辛苦。”
  “你是我请来的客人,我当然要好好照顾你。”
  商溯心头一软。
  谁能拒绝这么可爱又对他这么好的小女郎?
  当然无法拒绝。
  “你想听高山流水吗?”
  商溯问相蕴和。
  他与相蕴和便是高山流水觅知音,伯牙遇到钟子期。
  “想!”
  相蕴和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谁能拒绝漂亮少年郎给自己弹琴呢?
  她前世当鬼的事情,最喜欢干的事情便是在自己墓前看她名义上的面/首们给她吹拉弹唱了。
  商溯笑了起来,“我弹给你听。”
  “好呀,好呀。”
  相蕴和起身让座。
  商溯落座,微整衣袖。
  高山流水自少年指尖流淌而出。
  如见高山之巅,如遇云雾缭绕,如听流水淙淙,如轻舟已过万重山。
  原来这就是高山流水?
  比她听过的那些给她守墓的粉面小郎君们弹得好听多了。
  相蕴和双手捧着脸,看少年指尖抚琴。
  “这便是以指根发力。”
  商溯一边示范,一边抬头问相蕴和,“学会了吗?”
  一抬头,便见少女出神地看着他弹琴,水汪汪的眼睛像是染了星辰,璀璨又漂亮。
  商溯眉头微动,后面想要问的话蓦地咽回肚子里。
  他看着自己面前的小姑娘,继续弹着自己的琴,高山流水弹完,便弹广陵散,广陵散弹完,便去弹十面埋伏与阳春白雪。
  兰月来到院子时,看到的便是这副场景。
  少年屈指抚琴,身边明明没有仙鹤与云雾缭绕的熏香炉,周围是粗糙的墙壁,与野蛮生长的花,可尽管如此,垂眸抚琴的少年还是将周围衬得如九天之上的琼楼玉宇,连带着那张日常刻薄人的脸看着都顺眼不少。
  他身边的小姑娘这些时日在方城住得极好,原本因逃荒逃命的而干巴巴的身体养出了几两肉,一张小脸粉嘟嘟,在盛夏的林荫下越发衬得肌肤如雪,眉眼如画,像是观音座下的龙女被琴音吸引得入了世,双手捧着脸,一双眼睛黑湛湛,笑眯眯地看着弹琴人。
  兰月脚步微微一顿。
  恍惚间,她突然明白二娘曾与她说过的一个词——岁月静好,长生暖阳。
  ·
  但相豫却觉得一点不岁月静好,因为盛军的后来即将抵达大溪崖,兵力三万,比他所有兵力加一起还要多,且大盛皇帝阵前换将,领军之人不是盛军中一抓一大把的酒囊饭袋,换了一位赫赫有名的老将,破虏将军严守忠。
  “破虏将军?”
  迟钝如杜满,都觉得这个封号是在侮辱相豫,“破什么虏?这不是骂大哥是胡人虏人吗?”
  相豫觉得封号都是小事,大事是盛军新降,人心不稳,严守忠宽厚仁和,从不克扣军士粮饷,在军中颇有威名,若他振臂一呼,这些投降的盛军转投于他,自己便是腹背受敌了。
  更别提西南诸将多为严守忠提拔之人,若见严守忠战况不妙,必然会出兵来救,到那时,他所面对的便不止严守忠的三万人马,而是五万,甚至十万,二十万。
  这群人是真正从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人,不同于安享富贵的世家权贵,是镇守西南之地的中坚力量,更是大盛的中流砥,羽翼未丰之际便与这群人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
  “大哥,要不要给军师去信一封,问他何时回来?”
  想了想,宋梨问道。 第66节   相豫掐了下眉心,摇头道,“叶城非一般关隘,而是扼守中原之地的咽喉,皇帝佬儿虽昏聩,但也知道叶城的重要性,驻守重兵在叶城精耕细作多年。”
  “纵然军师一时攻下叶城,只怕也难以短时间内把叶城盛军全部拔除,最起码也要三五个月,才能把叶城逐步蚕食,真正变成我们的地方。”
  “叶城的兵力不能动,军师更不能回来。”
  相豫道,“我们只能依靠我们自己来守方城。”
  胡青头大如斗,“可是,我们怎么可能守得住?”
  “要不,咱们问问三郎?”
  杜满试探开口。
  兰月斜了一眼杜满,“你还没被他骂够?”
  “被他骂几句又不会掉块肉。”
  杜满嘿嘿一笑,“再说了,三郎的点子确实有用,要不是他帮着出主意,那一万多的盛军我可弄不住,更不可能让他们投降大哥。”
  相豫声音爽朗,“顾家三郎的确是个人才,不在军师之下。”
  军师韩行一与相豫的排兵布阵能力在伯仲之间,不在军师之下,便是在相豫之上。
  ——极为坦荡承认自己的确不如顾家三郎。
  胡青有些不满,“顾家三郎厉害,但大哥也不差,咱们不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更不能事事都要依靠他。”
  “以前顾家三郎不在的时候,咱们不也过来了吗?”
  “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现在是什么日子?”
  杜满道,“以前大哥有过一万多的人吗?有不怎么打仗,就能把盛军全部俘虏吗?”
  “......”
  还真没有。
  以前最多的是被盛军追得满地跑,从老家跟随大哥一同出来的人,如今只剩他们几个,甚至就连嫂子老夫人与大哥同父异母的兄长侄子都下落不明,可谓是大写加粗体的惨。
  胡青长长叹气。
  兰月沉默不语。
  宋梨欲言又止。
  ——她觉得看顾家三郎对阿和言听计从的模样,只要阿和开口,别说只是帮忙退盛军了,哪怕刀山火海顾家三郎都敢闯。
  相豫看出宋梨的心思,不等她开口,便说道,“阿青说得是,咱们不能事事都依赖别人。”
  “有三郎最好,没三郎,咱们也能过。”
  他可以向别人低头,但他的阿和不可以。
  他把女儿捧在掌心养了这么大,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让她为了帮他而向别人卑躬屈膝的。
  如果他连这种事情都干得出来,那他与拿子女联姻拉拢身边人的诸侯们有什么区别?
  做人不能太诸侯。
  “苦点累点算什么?”
  相豫道,“都把脑袋别在裤腰带当反贼了,难道还会怕苦拍累?”
  一语惊醒梦中人。
  “大哥说得对,没有三郎咱们也能赢!”
  胡青一拍大腿。
  兰月眼底闪过一丝赞许,“咱们都是苦日子过来的人,怎么可能怕这点苦?”
  “我听大哥的,大哥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杜满挠了挠头。
  宋梨叹了口气。
  他们是反贼不假,可也是争霸天下的反贼。
  军师整日说,不能拿草莽英雄那一套来治军,那一套能偏居一隅,却不能图谋天下,既想逐鹿中原,有些时候便该不择手段。
  但众人皆同意相豫的主意,她也不好多说什么,便跟着道,“大哥有什么打算?”
  “我记得这位严老将军出身庶民,在朝中颇受世家权贵的排挤。”
  相豫眸中精光微闪,“咱们的破敌之法,或许便在严老将军的出身之上。”
  ·
  “阿父说得对,咱们的破敌之法,的确在严老将军的出身上。”
  相豫虽让相蕴和好好休息,暂时不要管方城的事物,但宋梨担心严守忠来势汹汹,他们不是对手,便私下找了相蕴和,相蕴和眼前一亮,顿时觉得这是一个百年难逢的机会。
  若大盛天子阵前换将,那阿父还打什么?
  不用打了,这是来给阿父送兵马粮草甚至西南之地的!
  前世的严守忠是投降了阿父的,只是不是在现在,而是在六年后。
  ——但她知晓为何忠心耿耿的严守忠背弃大盛天子,转投降阿父,更知晓大盛天子如何自断臂膀,亲手斩去国之栋梁。
  这些事情足以让她把六年后发生的事情发生在现在,更能让严守忠领三万兵马来降,甚至让驻守在西南之地的诸将也全部投降阿父!
  第33章 第
  相蕴和心情大好, 立刻找相豫。
  她已十岁,按照大户人家的说法,是早该分院别住的年龄。
  当然, 哪怕不分院别住, 也不会跟自己父亲住一个院子,不太成体统。
  但反贼出身的枭雄没甚体统规矩可言, 更别提他与女儿是劫后重逢, 好不容易在乱世中相见,哪还舍得让女儿离开自己的视线?
  便把自己院子里的偏房划出来,让相蕴和来居住, 他想女儿了,便隔着窗户看一眼, 小小的身影在院子里忙碌着,不是在看书, 便在研究地形图——恩,很有他与贞儿之风。
  父女俩住在同一个院子, 相蕴和打开房门, 斜对角便是相豫住的正屋, 正屋房门大开, 里面灯火通明, 不用想, 也知道他在与兰月杜满几人在商讨对策。
  “让庖厨做些清淡的饭菜送过来。”
  看这架势,多半要挑灯夜战, 相蕴和便吩咐亲卫。
  亲卫应诺而去。
  相蕴和走进房间, “阿父, 兰姨,青叔, 你们饿不饿?我让庖厨做些东西送过来。”
  “嘿嘿,还是阿和体贴,你满叔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杜满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相豫看了一眼若无其事跟在相蕴和身后的宋梨,剑眉不由得皱了起来,“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休息?”
  “阿父不也没休息吗?”
  相蕴和笑道。
  宋梨走到兰月身边,小声问兰月,“兰姐,你们方才说到哪了?”
  “说到哪了,你不知道?”
  声音虽小,但习武之人听力敏锐,相豫不等兰月开口,便没有好气道。
  替贞儿试探他的事情他能忍,但大晚上的把阿和折腾得睡不着,他便有些生气。
  ——阿和才几岁?哪能跟大人一样去熬夜?
  宋梨拢着手,垂着头,做出一副垂耳听教的模样来,“大哥,我错了,我不该打扰阿和休息的。”
  假的,她下次还敢。
  乱世之中人命贱如草芥,阿和不能做他们庇佑之下的菟丝花,她是大哥与嫂子的女儿,她必须有自保乃至保护其他人的能力。
  “阿父,你就别怪梨姨啦,是我自己要来的。”
  相蕴和走上前,摇了摇相豫的衣袖,软着声音打圆场。
  被相蕴和摇了下衣袖,横眉冷对宋梨的相豫瞬间变了脸色,“你来做什么?快回去休息。”
  “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吃好睡好休息好。”
  “我知道。”
  相蕴和笑着点头,“我平时很乖的,按时吃饭,按时睡觉,还跟着兰姨在学剑术,阿父说的话我都记着呢。”
  没有人能拒绝这样软软糯糯把自己的每一句话都在心上的女儿,相豫心下一软,伸手揉了揉相蕴和的发。
  “乖。”
  杀伐果决的男人此时声音颇为温柔。
  杜满听得一阵牙酸。
  和着阿和是宝,他们是草呗?
  只有阿和能听大哥这么温柔说话,他们都不配?
  但还别说,小阿和就是可爱,可爱到能把人的心都融化的那种乖巧可爱。
  观音座下的龙女长什么样子他没见过,但见了阿和,便觉得龙女的模样便该是阿和这样的,粉雕玉琢的,让人见了便心情大好。
  面对这样的小姑娘,别说大哥了,他说话时都会不由自主把喇叭似的大嗓门放轻。
  “阿父,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我有退敌的办法。”
  相蕴和抬手抱着相豫的胳膊,“阿父说得对,严守忠的软肋,的确在他的出身,在他的家人身上。”
  兰月眼皮微抬,“阿和,你怎么知道?”
  “我......”
  声音微微一顿,想起自己重生的事情只有阿父与军师韩行一知晓,相蕴和抿唇一笑,弯眼问兰月,“我当然知道啦,兰姨应该也知道的呀。”
  “我?” 第67节   兰月指了指自己。
  “对呀。”
  相蕴和笑眯眯,“兰姨难道忘了?咱们在济宁城逃命的时候,曾听到抓捕咱们的盛军在抱怨,说严老将军明明战功赫赫,却因为庶民出身,时常被朝中的世家权贵排挤,至今不曾被封侯。”
  兰月一脸迷惑。
  ——她还真不记得了。
  “兰姨真的不记得了?不记得也颇为正常。”
  相蕴和叹了口气,“那时候的兰姨身受重伤,清醒的时间远没有昏迷的时间久,浑浑噩噩间,自然不会留意旁人的闲话。”
  “倒是我,守着兰姨无事可做,便听了几耳朵严老将军的故事,知晓不少关于他的事情。”
  宋梨梗了一瞬,“阿和,市井流言怎能作数?”
  她还以为阿和真的有破敌办法,这才冒着被大哥破口大骂的风险连夜把阿和带过来,不曾想阿和的办法竟是利用市井流言?
  宋梨抬手捂了下胸口,觉得自己被大哥骂得着实不冤。
  ——大晚上的,打扰小姑娘睡觉做什么?
  “无风不起浪,市井流言往往并不是空穴来风。”
  相豫知晓相蕴和重生之事,听宋梨这般发问,便替相蕴和打掩护,“眼下我们没有其他的破敌办法,不如听听阿和的话,或许能歪打正着,帮助咱们大破严守忠。”
  杜满连连点头,“对,别看阿和年龄小,但她聪明着呢,不比咱们大人差。”
  目前的确没有能大破盛军的办法,宋梨叹了口气,“罢了,那便听一听这些流言蜚语。”
  “万一咱们的运气好,这些谣言果真有用呢?”
  “梨姨,你放心,天命在阿父阿娘的。”
  相蕴和弯眼一笑。
  相豫眉梢微挑,威严虎目闪过一抹骄傲之色。
  ——他可是古往今来为数不多的白手起家打天下的开国皇帝。
  相蕴和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娓娓道来,“严老将军庶民出身,与夫人是少年夫妻,恩爱异常,膝下有三子四女,三个儿子皆战死,只有留下一个孙女与病歪歪的小孙儿。”
  “这个我知道。”
  胡青道,“我与小骞逃命的时候,遇到盛军攻打朱穆,领军的便是严老将军的儿子,可惜援军来迟了几日,严小将军白白战死了。”
  “严小将军战死后,尸体被朱穆的人带走领赏。”
  胡青颇为唏嘘,“领完赏,便将他的尸首吊在城楼下暴晒,直到绳索断裂,他的尸体才从城楼上掉了下来,把原本便血肉模糊的尸体摔得更加惨不忍睹,让路过的行人都止不住说他可怜。
  相豫不悦皱眉,“严小将军虽为敌将,但忠勇可嘉,朱穆怎能如此对待他的尸首?”
  “大哥,你以为谁都是你呢?”
  亲卫送来饭食,杜满塞了一块饼到自己嘴里,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道:“这个世道多的是恨不得把对手碎尸万段的人,别说严小将军了,如果我们落到盛军手里,下场绝对不会比他好。”
  相蕴和面上笑意淡了一瞬。
  ——前世的兰姨,以及她的很多亲人,便是严小将军的下场,甚至远远不如严小将军。
  察觉到相蕴和脸色异样,相豫知晓她是物伤其类,想起兰月以及其他兄弟的下场,剑眉不由得拧在一起,心中直骂杜满多嘴。
  “少乌鸦嘴。”
  兰月抬脚把忙着吃东西的杜满踹在地上,“你姑奶奶我的命硬着呢,才不会落到盛军手里,更不会落一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杜满的话着实不吉利,宋梨拿起案几上推动沙盘的推杆,重重打在杜满身上,“呸呸呸,乌鸦嘴!”
  “就是,我们才不会落这样的下场,我们好着呢。”
  胡青忍不住补上一脚。
  饭未吃完便遭三人群殴,但杜满没敢让一旁站着的相豫主持公道,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话究竟有多不吉利,啪/啪两巴掌打着自己的嘴。
  “我怎么就管不住我自己的这张嘴呢!”
  杜满比兰月三人打得还要狠,“让你乱说话!让你乱说话!”
  宋梨被他逗笑了,“对,狠狠地打。”
  “敢说兰姐的不好,我看你是活腻了。”
  看着几人的打闹,相蕴和面上淡去的笑意又重新回到眼角眉梢。
  真好。
  兰姨在,青叔在,梨姨在,小叔叔在,大家都还在。
  还能聚在一起嬉笑打闹,同饮一壶热茶。
  而不是像上一世一样,阿父阿娘虽得了天下,可身后却再无一人,那些跟随他们走出故土的兄弟姐妹,早早死在尸堆如山的战场里。
  “好了,阿和还在呢,你们这群当长辈的,就不能给她做一个好的表率?”
  见相蕴和面色舒缓,相豫这才松了一口气,“别闹了,听阿和继续往下说。”
  “先说好,阿和跟咱们不一样,她年龄小,不能熬夜,她说话的时候谁都别插嘴,让她说完赶紧去睡觉。”
  怕杜满口无遮拦再次勾起相蕴和的伤心事,相豫补上一句。
  众人纷纷点头。
  相豫道,“阿和,你快说,说完便快点去休息。”
  “严老将军的命不大好。”
  相蕴和继续说道,“他的四个儿子为国捐躯,女儿的日子也没好到哪去。”
  “他的大女儿嫁给四皇子,不过双十年华,便一尸两命撒手西去。”
  “二女儿嫁给京中权贵世家,夫家却嫌她粗鄙,日子过得也不大如意。”
  “小女儿是几个孩子中最为聪慧的一个,可惜早年被叛军所获,被救出之后变得痴傻疯癫,身边片刻离不开人。”
  相豫虎目轻眯。
  三个女儿结局皆惨烈,杜满啊了一声,“这严老将军着实命苦。”
  “闭嘴,听阿和说。”
  兰月斜了一眼杜满。
  杜满连忙抬手,对着自己的嘴封口动作。
  “倒是三女儿好一些,不曾嫁人,也不曾被叛军抓去,因自幼习武,便跟在严老将军身边,以女子之身来从军。”
  说起严三娘,相蕴和的声音才少了几分刚才的沉重,“去岁天子秋猎,一只熊瞎子冲破羽林卫的防备,直冲天子而来,严三娘眼疾手快,连发数箭射杀熊瞎子,从熊瞎子手中救下天子。”
  “天子虽昏聩,但感念她救命之恩,便破格将她封为将军,让她在严老将军帐下做事。”
  相蕴和心生向往,“大盛立朝以来,名将名臣无数,但从无女人当将军,严三娘是唯一一个。”
  可惜,也是最后一个。
  严三娘的惨死成了压死严老将军的最后一根稻草,让这位满门忠烈的老将彻底绝了忠君爱国的路,携着小孙女与痴傻的小女儿,在一个阴雨连天的日子里来投降他阿父。
  那时的严老将军已不是当年威震天下的严守忠,更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在盛军的追击下走投无路,不得已投降阿父。
  阿父待他如上宾,遍寻名医给他看病问诊,又待他的女儿孙女极好,他感叹遇遇明主太迟,将京都布防一一说给阿父,又用自己的多年征战沙场建立起来的威信,召集仍在为大盛效忠的战将转投阿父。
  战将一个接一个投降阿父,阿父势如破竹攻入中原,而这个时候严老将军也病入膏肓,京都城未破,他便撒手西去,留下一个痴傻的严四娘与病得奄奄一息的小孙女严思敏。
  一生忠烈却落得这般下场,让做了他半辈子的老对手的阿父都为之叹息。
  好在阿父阿娘皆是厚道人,将严四娘与严思敏留在身边细心照看,严四娘虽始终没有恢复神智,但在阿父阿娘得了天下之后被封为县君,严思敏更是了不得,在阿娘的教导下成为一代女相。
  阿娘待严思敏如亲女,严思敏以才华以一身性命相报,大力支持阿娘登基,因而风评并不好,后人骂她虽有才华但却阴狠毒辣,是阿娘豢养的一条疯狗,毫无忠烈昭昭的严老将军的半点风骨,甚至不配姓严。
  阿娘死后,严思敏遭到执政者的清算,下场远不及她的祖父父亲叔父与姑姑们好,还是后来她的好大孙登基为帝,严思敏才得以被人重新立碑,与阿娘一样,以女子之身跻身将相王侯传。
  前尘往事涌上心头,相蕴和叹了一声,“严老将军出身庶民,却战功赫赫,将一众权臣世家衬得如土鸡瓦狗,酒囊饭袋,这种情况下,权贵世家怎会容得下他?”
  “我听人讲,他的子女们死得都颇为蹊跷,只是严老将军一生坦荡,不愿相信那些风言风语罢了。”
  宋梨眼珠一转,瞬间有了主意,“他可以装聋作哑,但如果他仅剩的亲人继续出事,他难道还能继续装聋作哑?”
  “小梨,咱们不能这么下作。”
  杜满挠了挠头,“咱们不能为了让严老将军来投降咱们,就故意陷害他亲人吧?”
  相豫眯了眯眼,“以皇帝佬儿对他的防备,以权贵们对他的嫉恨,他的亲人哪里用得着咱们动手?”
  “他若三月内不能取我项上人头,他的亲人必会被人所害。”
  “三个月?”
  杜满吃了一惊,“老将军的兵力虽然比咱们多很多,但大哥也不是吃素的,怎么可能三个月便擒下大哥?”
  兰月冷笑一声,“这要问皇帝佬儿与那些权贵了。”
  “到了老将军这个位置,立功是死,不立功也是死,以庶民之身却身居高位,如今的大盛容不得这样的人。”
  “那,咱们坚守不出?”
  胡青探头探脑,“只要咱们拖过这段时间,皇帝佬儿自己就会对老将军动手,到那时,咱们可以坐收渔利?”
  相豫摇头,“严老将军在军中威望极高,若咱们坚守不出,那些新降的盛军还以为我不过如此,只敢打些酒囊饭袋,遇到严老将军便成了缩头乌龟。”
  “这时严老将军再振臂一呼,便会有很多摇摆不定的盛军重新加入严老将军麾下,成为攻击我们的长矛。”
  “阿父说得对,咱们不能避战,咱们要与严老将军正面交锋。”
  相蕴和道,“不仅要正面交锋,还要胜得漂亮,只有这样,才能威慑降兵,更让严老将军折服阿父,为后面的投降阿父打下基础。”
  相豫眸光微顿,视线落在相蕴和身上,“阿和真棒,连这种事情都考虑到了。”
  这是在前世受了多少苦?
  才会练出这样敏锐的心思?
  “那当然,阿和厉害着呢!”
  杜满一脸骄傲。
  相豫笑了笑,伸手揉了揉相蕴和的发,“你说的事情阿父已经知道,剩下的交给阿父便好。” 第68节   “天色已晚,你早些休息吧。”
  “恩,阿父也不要忙太晚,也要注意休息。”
  察觉到相豫眸色有一瞬的异样,相蕴和乖巧点头。
  相豫院子里的灯亮了一整夜,这种事情自然瞒不过商溯,听老仆言简意赅说完话,少年眉梢微挑,问老仆,“昨夜相蕴和有没有来过?”
  “没有。”
  老仆看了商溯一眼。
  您以为那位小姑娘真的是要被人保护的菟丝花?
  不,她不是,她是一朵看似娇/嫩但却吃人不吐骨头的霸王花。
  老仆为自家小主人鞠了一把同情泪。
  ——该!乖张嘴欠又刻薄,活该有这样的人来治他。
  老仆心安理得不提醒商溯。
  “这便奇了,她为何不来问我?”
  商溯手指轻叩案几,片刻后,他想到了原因,“小姑娘脸皮薄,不好意思来问我,无妨,我寻她便是。”
  “......”
  您可真是一个大聪明。
  老仆看傻子似的看着商溯。
  但老仆是万年不变的死人脸,商溯鲜少注意他的表情变化,想着相蕴和在房间里着急上火却不好意思来寻他,不由得轻笑一声,“啧,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难道还会拒了她?”
  不,她会拒绝您的好意。
  老仆心情复杂。
  商溯拢袖起身,去寻相蕴和。
  “你要帮我?”
  相蕴和一脸迷茫,“可是,我不需要你的帮忙呀。”
  商溯眉梢微挑,“你不必如此。”
  “你我是朋友,岂有见朋友陷入危难而自己袖手旁观的道理?”
  “危难?我?”
  相蕴和指了指自己。
  商溯微颔首,“不错。”
  “严老将军乃当世名将,在西南之地颇有威名,他的三万兵马,不止止是三万兵马,他若振臂一呼,这西南之地的兵士皆会为他马前卒。”
  “我知道呀。”
  相蕴和点点头,“所以我劝说阿父,不必与他硬碰硬,他这样的将才留在大盛可惜了,不如招他来降,让他在阿父麾下效力。”
  “?”
  “......”
  好的,他差点忘了,这位小姑娘虽看上去娇弱病怯,但却是敢以五千新兵守一座破城的相蕴和,更敢在大军兵临城下时,学着诸葛武侯的模样大摆空城计,甚至还像模像样在城楼之上弹琴。
  她从不是娇弱的菟丝花,她自己便是擎天之树。
  有这样的惊世奇才在身边,相豫排兵布阵的能力又在严守忠之上,看似危如累卵的方城其实固若金汤。
  ——根本不需要他来施以援手。
  商溯抿了下唇。
  半息后,他再度开口,“我可以帮你们把严守忠的家人从京都救出来。”
  “严守忠虽愚忠,但家人在他心中的分量亦极为重要,若能救出他家人,他必会对你死心塌地,永不反叛。”
  “不行,这样太麻烦你了。”
  相蕴和摇头,“他家人的事情我会想办法,不能让你为这件事来涉险。”
  商溯眼底蕴开笑意。
  ——相蕴和在担心他。
  “严守忠虽为名将,但在我眼里不过尔尔,他的家人尚不值得我只身赴险。”
  商溯声音懒懒,“我救他家人,不过顺手为之罢了。”
  “我已出来半年有余,家中事物堆积如山,若再不回去,家中只怕会闹翻天。”
  “是以,我准备后日便启程,待处理完家中事物之后,再来方城寻你。”
  这话是商溯一贯的口吻,带着高高在上的倨傲,视名将名相如蝼蚁,而名将的家人,于他而言不过是随意摆弄的棋子,顺手一救,不值一提。
  有才之士都这么狂傲吗?
  原谅她只是一个资质平平的普通人,不懂天才们的精神世界。
  资质平平相蕴和看了又看面前眼高于顶的少年,最终点点头,“好吧,既然对你来讲只是举手之劳,那便劳烦你救一救他的家人。”
  “严老将军向来知恩图报,以后肯定会好好报答你的。”
  “我不稀罕他的报答。”
  商溯轻嗤一笑。
  相蕴和忍俊不禁,“你这人真奇怪,别人感激你,想要报答你,你不稀罕。”
  “别人若对你不敬,偏偏你又会生气。”
  “你的性格好生别扭。”
  相蕴和摇头轻笑,“除了我,只怕旁人都会与你处不来。”
  “所以我只有你一个朋友。”
  商溯一脸无所谓。
  “......”
  这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吗?
  为何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果然是缺了父母的孤儿少教养。
  “你这种性格,若有其他朋友,那才是怪事。”
  相蕴和看落水小狗似的看着商溯,“一个朋友也无妨,我会好好对你的。”
  从未有人对商溯说过这样的话。
  偏这话稚气又直白,带着这个年龄的小姑娘特有的天真烂漫,商溯听得心口一热,面上有些不自然。
  到底是小孩子,说话没轻重,什么话都能往外说。
  ——似这样我会好好对你的这种话,是情侣夫妻之间才会说的话,哪会是小女郎对少年郎说的话?
  “知道你对我好。”
  商溯别别扭扭道,“但这样的话以后这样的话不要说了,容易让人误会。”
  相蕴和一头雾水,“什么话?”
  “......”
  失误了,她才十岁,能知道什么?
  “没什么。”
  商溯伸手戳了下相蕴和粉嘟嘟的小脸,有些替相豫发愁——这么傻乎乎的一个小姑娘,若被人骗了去怎么办?
  这样不行。
  他只有这么一个朋友,不能眼睁睁看她被人骗。
  他母亲当初就是信了他父亲的话,才会落个早早离世的下场。
  “那什么,男人没几个好东西,男人说的话你尽量不要信。”
  商溯丝毫未察觉这话把自己也骂了进去,郑重其事交代相蕴和。
  “?”
  她阿父挺好的啊。
  相蕴和一脸迷茫。
  “若你阿父要你联姻其他诸侯的子女,不要答应他,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商溯又道。
  “......我阿父才不会做这种缺德事。”
  相蕴和一言难尽。
  商溯摇头,“知人知面不知心,你阿父现在不会,是因为对方开的筹码不够大。”
  “如果对方以十万兵马数座城池相送,你觉得你阿父还会不同意吗?”
  相蕴和瞪大了眼。
  “呃,我只是随口一说,你别多心。”
  以为自己吓到了小姑娘,商溯连忙改口,“你阿父对你很好的——”
  “十万兵马数座城池?只要订婚便能拿到这么多东西?”
  相蕴和喃喃出声,“怪不得诸侯们都喜欢联姻,原来联姻能拿这么多东西。”
  “如果聘礼这么多的话,那这个婚,也不是不能订啊。”
  商溯瞳孔地震,安慰小姑娘的话戛然而止。 第69节   “???”
  你在想什么?!
  这些东西给你提鞋都不配!
  “如果拿到兵马与城池之后,因为种种原因没能结婚,那这些东西,还需要还吗?”
  相蕴和试探出声。
  “......”
  你那叫骗婚,谢谢。
  “等我从京都回来,我便给你寻一些教养师父来。”
  商溯痛心疾首,“你不能再跟着你阿父了,好好的小姑娘都被教坏了。”
  ——才十岁都想着骗婚了,长大了还能了得?
  不行,必须把人掰回来。
  相蕴和觉得商溯想得有点远。
  她才十岁,谁会找一个十岁的小姑娘来联姻?
  更别提他阿父现在被盛军兵临城下,能不能打得过战功赫赫的严守忠还是一个未知,诸侯们纵然联姻,也会找一个实力强盛的来联姻,而不是找一个自保能力都要打一个问号的她阿父。
  但她还是低估了诸侯们的底线,又或者说长于士族之家的商溯对这些世家出身的诸侯们的劣根太过了解,自她以五千新兵守住一座破城且招降了一万多盛军的事情传遍天下后,她便被九州各地的诸侯盯上,甚至远在江东之地的朱穆也蠢蠢欲动。
  若是相蕴和是男子,他们还会犹豫,但是女郎的话,那便是天选的儿媳!
  ——相豫眼瞅着要被盛军灭了,没了相豫,儿媳便是自家人,死心塌地为自己儿子攻城略地,比他们麾下的将领好用百倍。
  “六郎,这是二娘,快给二娘敬酒。”
  朱穆笑眯眯招呼着自己的小儿子,对面无表情的姜贞道,“二娘,这是我家六郎,今年十二,大阿和两岁。”
  姜贞掀了下眼皮,瞧了瞧一身锦衣的少年郎。
  ——这种货色也能配得上她家阿和?
  呵,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第34章 第
  朱六郎今年十二岁, 是朱穆最小的儿子,世家大族讲究个长幼有序,上面有着诸多嫡兄, 他算不得多受宠, 但又因为生母的缘故,他倒也不算被冷落。
  ——若生母不受宠, 他也不会出生。
  得益于生母颇受朱穆喜欢的缘故, 他也时常在朱穆面前走动,偶尔也会对天下大势发表一些自己的建议和意见,然后让姜贞再一次感叹, 若九州四海被这些酒囊饭袋所掌握,那才是真的药丸。
  无论是朱穆, 还是朱六郎,父子两人都不是颇有才干的枭雄, 不过是仗着祖辈之势在这个乱世迅速崛起罢了,远远不及与他接壤的楚王, 甚至连寡恩刻薄的梁王都及不上, 而这些人, 竟是她与豫争霸天下的对手, 不知是让她该高兴还是该失落。
  姜贞拢着衣袖, 静静看着面前的朱六郎。
  朱六郎的生母是朱穆最宠爱的姬妾, 长袖善舞善于迎奉,耳濡目染下, 朱六郎也学了些生母的皮毛, 见姜贞没有说话, 只拿眼睛看着他,便知姜贞不大看得上自己, 于是干笑两声,对着朱穆说道,“父亲,二娘不胜酒力,这盏酒,还是不要敬了为好。”
  姜二娘看不上他,他还看不上相蕴和呢。
  草莽出身的小姑娘能有什么好?
  礼仪规矩半点不懂,琴棋书画样样不通,娶回来不过给自平添笑柄。
  似相蕴和这种人,除却能领兵打仗与生孩子外,再无其他用处。
  打仗的事情自有麾下战将来处理,生孩子也并不是非她不可,既如此,这个姻亲不联也罢,省得别人娶回来的是美娇娘,他娶回来的却是粗鄙不堪乡间女。
  “哎,二娘虽为女子,但酒量颇豪,怎会连一盏酒都喝不了?”
  朱穆道。
  他又不是瞎子,怎么看不出姜贞不大看得上六郎?
  倒不是因为出身的缘故,而是因为六郎着实与少年英才没什么关系,不仅没关系,其才能甚至远不如他,每每六郎对战况发表意见,他看在六郎生母的面子上都忍不下,更别提天生将才的二娘。
  那时的二娘面上虽无大表情,眼底的一言难尽却是藏不住的,有才之士大多难忍庸才,二娘能忍六郎这么久,已是看在他这位东道主的面子上。
  但朱穆觉得问题不大。
  虽六郎善于迎奉而没甚才华,但毕竟是他儿子,他虽被楚王又拿走几座城池,但北拒大盛,南防楚王,已有一方诸侯之态,以诸侯之身联姻草莽之女,认真算起来是相蕴和高攀。
  朱穆看向姜贞,“二娘,今日是身体不舒服,还是不愿喝这盏酒?”
  世家大族说话多含蓄,这般发问,已是颇为直白的表态,逼问姜贞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雷鸣脸色微变。
  赵修文微垂眼睑,静静看着面前茶盏。
  众人视线纷纷落在姜贞身上。
  就连屏风后吹弹着丝竹之音的众多仆从也忍不住看向姜贞。
  “明公此话怎讲?”
  但端坐在客位之上的女人眉梢微挑,一开口便让所有人大吃一惊,“我为明公攻取商城,夺下济宁,让明公势力向北扩张无数。”
  “若非明公南方失守,楚王亦要暂避明公锋芒,而非明公今日被被楚王兵锋所摄,不得不北遁济宁。”
  雷鸣心头一跳,几乎想鼓掌称快。
  ——这才是二娘一贯的作风!纵然山穷水尽,也不会被形势所迫做违心之事!
  赵修文抚弄酒盏的动作微微一顿。
  周围宾客微微一惊。
  朱穆脸色微变。
  ——姜二娘竟如此不给他面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子驳他联姻之意?
  朱六郎恼羞成怒,“姜二娘,你——”
  但话未说完,便听到一声巨响,雷鸣抬脚踹翻面前案几,面上怒色比他更甚,“二娘如此襄助明公,助明公实现天下一统,明公却听从小人谗言,以儿女婚事来拿捏二娘,此举实在令人心寒!”
  “明公待人如此,我们又何必为明公卖命?!”
  “烦请明公放了相老夫人,让我们与二娘这便离去!”
  雷鸣冷笑起身,“省得在这儿碍了小人的眼,动不动被人拿捏儿女!”
  周围人脸色大变。
  姜二娘才干远在诸将之上,若不是姜二娘,朱穆的势力只怕早被楚王蚕食干净,
  是姜二娘先攻商城又打济宁,连下盛军两座重镇,朱穆这才有了喘息之机,得以重整兵力与楚王隔江对峙。
  可姜二娘并非朱穆家将,而是客居之将,总有一日会离开朱穆,没了姜二娘的能征善战,莫说几乎称霸江东的楚王了,就连盛军都能夺取朱穆所占城池。
  是以,朱穆以顾老夫人的名义请姜二娘的家眷来府上小住,说是邀请作客,实则是羁押为人质,借此让姜二娘留下。
  这本是不能拿在台面上说的事情,更别提相老夫人与顾老夫人的确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所以以雷鸣为首的众人只能捏着鼻子忍下这件事,不得不继续为朱穆卖命。
  哪曾想今日联姻之事彻底惹怒了这位性烈如火的雷鸣将军,姜二娘刚开口,他便再也忍不住,踹翻案几,掀了酒席,一开口便点明朱穆扣押相老夫人之事,彻底撕破双方维持的平和假面,让素来注重脸面的朱穆颜面扫地。
  被雷鸣这么一闹,朱穆没心情注意自己被姜二娘拒婚的事情了。
  ——被拒婚与被人指着鼻尖骂,还是后者更丢人一些。
  朱穆声音冷了一分,“雷将军这是哪里话?”
  “相老夫人与我母亲乃闺中密友,如今在府上小住,不过是两位老老夫人情意深厚不舍分开罢了,与我有何干系?”
  “情意深厚?不舍分开?”
  雷鸣声音冷冷,“明公若不派重兵看守相老夫人,我倒真的会信了明公之语!”
  “雷鸣,不得对明公无礼。”
  姜贞淡声开口,制止雷鸣。
  雷鸣虽天不怕地不怕,但却极听姜贞的话,姜贞开口,他便不再说话,冷哼一声,右手扶剑,整个人呈防御状态。
  ——这些士族出身的人向来嘴上一套心里一套,别看现在没发怒,指不定一会儿便会让亲卫来拿人。
  姜贞整袖起身,拱手向朱穆道,“明公,雷鸣不胜酒力,所说之话不过醉语胡言,明公莫放心上。”
  “我怎会与醉酒之人一般见识?”
  朱穆强压心中不喜。
  “明公宽厚。”
  姜贞道,“醉酒之人容易生事,若再待下去,只怕会毁了明公之宴。”
  朱穆摆摆手,“你先送他回去。”
  姜贞微颔首。
  “修文,扶你雷叔回去休息。”
  姜贞对赵修文道。
  一团孩子气的赵修文哎了一声,从座位上起身,拱手向朱穆道了一声失陪,才去搀扶“醉酒”的雷鸣。
  三人走出宴会厅。
  “主公,雷鸣欺人太甚,主公怎不让我等杀了他!”
  三人走得远了,厅中诸将愤愤不平。
  朱穆冷笑,“方才他在的时候,你们怎么不动手?”
  “等他走远了,才敢向我请命杀人?”
  “......”
  这不是因为我们不是他的对手吗?
  只敢事后口出狂言,不敢当面动手杀人。
  诸将面色讪讪。 第70节   知道自己手下一群草包,朱穆对这群草包也不报什么希望,只招来亲卫吩咐道,“严加看守相老夫人,万不能让她离开府邸。”
  雷鸣再怎么不满又如何?
  只要相老夫人与一众女眷孩童在他手里,雷鸣便只能乖乖听话。
  ·
  “雷叔,你太沉不住气了。”
  回到居住的地方,赵修文斟了一盏茶递给雷鸣,“你今日大闹宴会厅,只怕朱穆又会加强对祖母的看守。”
  雷鸣抬手把茶一饮而尽,“我不闹怎么办?”
  “我若不闹,今日闹的便是二娘。”
  “两害取其轻,还是我闹吧。”
  雷鸣不甚在意,“反正朱穆早就看不惯我,今日闹过之后,也不过是让他更加厌恶我一分,伤不了什么根本。”
  “但二娘不一样。”
  “不到万不得已,二娘不能与他撕破脸。”
  赵修文叹了口气,“可今日婶娘当场拒婚,便是与他撕破脸。”
  “无妨。”
  姜贞眉梢微抬,看向半开的窗口,“我既敢与他撕破脸,便有与他撕破脸的底气。”
  雷鸣大喜。
  相老夫人年迈体弱,经不起颠簸,朱穆对她看守又极为严密,若非如此,他们早就把相老夫人救了出来,而不是让老夫人留在朱府,成为他们不得不听命朱穆的软肋。
  若能把老夫人救出来,那便是天高海阔任鸟飞,他们再也不会被朱穆控制了!
  雷鸣瞬间立刻放下茶盏,“二娘,你准备怎么救出老妇人?”
  “不是我救,是楚王救。”
  姜贞声音微微一顿,迟疑说道。
  赵修文眉头微蹙,“楚王?他为什么会帮我们救老夫人?”
  “嗐,这还不简单吗?”
  雷鸣不以为然,“还不是与曾经的朱穆一样,看上了二娘的将才?想救出老夫人,然后以老夫人以令二娘。”
  “呸,又一个只会拿人软肋的怂包!”
  雷鸣十分不屑。
  姜贞摇头,并不赞同雷鸣的话,“楚王光风霁月,远非朱穆之流所能比拟。”
  “救老夫人,不过是不想让我继续为老夫人所用,成为他北上攻取朱穆的一道城防。”
  那日楚王攻势甚急,朱穆方寸大失,不知如何应对,她便请命领了八千人,去解江东之局的危机,两军对峙间,她与楚王远远相望,看到了那位名扬天下的楚王。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尤其是士族出身的诸侯,最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她生平所见诸侯,往往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可楚王却与传言中别无二致,是位光风霁月的英武男子,雍容闲雅,举止风华,与豫大不相同,更让她意外的是,楚王并未因她是女子而轻视于她,而是将她视为颇为强势的对手,行兵布阵极为小心。
  她见楚王如此,不由得心生感慨,难怪楚王能一统江东,有问鼎天下之势。
  “我们探查多日,尚未找到救出老夫人的办法,远在江东之地的楚王如何能救老夫人?”
  姜贞鲜少这般盛赞一个人,赵修文看了又看姜贞。
  姜贞道,“世家大族互为姻亲,顾老夫人与楚王之母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早年互通有无,时常走动,只是这些年朱穆与楚王同争天下,两姐妹之间才慢慢断了来往。”
  “两位老夫人虽不大走动,但身边用惯之人彼此都知晓,楚王略使些手段,便能探知相老夫人周围的部署。”
  “而后再将这些部署告知我们,他从中调停协助,便能帮我们救出老夫人。”
  雷鸣一拍大腿,“甭管楚王为什么帮我们,只要他能帮我们救出老夫人,那他就是好楚王!”
  “不妥。”
  姜贞摇头,“世间万物皆可欠,唯独人情不能欠。”
  “如果我们欠了楚王这个人情,他日后以人情要求我们做事,我们做还是不做?”
  雷鸣傻眼,“这......”
  “二娘,你不是说他光风霁月,与朱穆不一样吗?怎么还搞挟恩图报那一套?”
  “逐鹿中原,各凭本事。”
  姜贞摇头轻笑,“一旦入了这场局,再怎样光风霁月的一个人,也会变得不择手段。”
  “婶娘不会。”
  赵修文抿了下唇。
  “对,二娘不会。”
  雷鸣跟着道,“还有大哥,大哥也不会。”
  姜贞笑了一下,不置可否,“总之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能欠楚王的人情。”
  “这是自然。”
  赵修文点头。
  雷鸣问道,“不用楚王帮忙,我们怎么救相老夫人?”
  “若我所料不错,楚王这几日会打着母亲的名义来给顾老夫人送东西。”
  姜贞眸光轻闪,“儿子们虽打得热火朝天,可姐妹之情却断不了,顾老夫人多半会将这些人偷偷接进府,问一问自己妹妹的情况。”
  “朱穆虽为庸主,但却颇为孝顺,必会对顾老夫人之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撤掉部分亲卫,以全顾老夫人思妹之心。”
  “我们可趁这个机会,在朱府放上一把火,火起之际,便是我们营救相老夫人之时。”
  “好主意!”
  雷鸣拍手称快,“这样一来,我们只是借了楚王的人拜访顾老夫人之机,算不上让他帮忙,更称不上欠他人情!”
  赵修文看了一眼兴高采烈的雷鸣,长长叹了口气,“雷叔说不欠,那便不欠吧。”
  “我们不会欠他人情。”
  姜贞摊开绢帛,提笔在上面画出济宁城防。
  济宁城与商城皆是她亲手打下,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城里的情况。
  她走之后,朱穆绝不会是楚王的对手,不过三五年,便会被楚王攻下所有城池,只是济宁易守难攻,是陈州之地的重重之重,楚王若强攻,必会损兵折将无数。
  她的这封城防图,能让楚王少折五万精兵。
  姜贞画好城防图,交叠起来递给赵修文,“若在营救老夫人之时有人帮你,便将这封图给那个人。”
  “婶娘?”
  赵修文眼皮微跳,没有立刻去接图,“楚王只是行了一个方便,我们用不着送他这样的大礼吧?”
  姜贞把图塞到赵修文手里,“我不想欠他任何人情。”
  她有一种不好预感,若她欠了楚王人情,日后必会有连绵不断的麻烦。
  赵修文只好收下城防图。
  是夜,朱府后门大开,十几个奴仆在顾老夫人的陪嫁婆子的带领下轻手轻脚走进朱府后门。
  一个时辰后,火光骤起。
  亲卫们早得了朱穆的暗示,让他们对从朱府后门进来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火光冲天而起,他们才反应过来,忙慌里慌张去救火。
  姜贞一行人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祖母,我们来救你了。”
  赵修文轻手轻脚叩响顾老夫人的房门。
  “郎君找错地方了,相老夫人不在这儿。”
  一道温柔女声突然在他身后响起。
  赵修文心头一惊。
  ——他的功夫虽不及婶娘与雷叔,但也并非平庸之辈,怎会让人悄无声息近了身?
  赵修文脸色微变,立刻回头。
  身后是一位做侍女打扮的少女,年龄不过二八,掌灯立在他身后,面上带着恬淡笑意,“郎君,请随我来。”
  赵修文眯了眯眼。
  少女对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赵修文手指微紧。
  半息后,他叹了口气,从衣袖中取出姜贞交给他的城防图,递给掌灯的少女,“辛苦女郎。”
  “主人之命,不敢言辛苦。”
  少女微微一笑,接过城防图,带着赵修文去找相老夫人。
  相老夫人早已穿戴整齐,见赵修文过来,忍不住伸手揪他耳朵,“你这小王八蛋,怎么现在才过来?”
  “我在这里都快闷死了!”
  少女抿唇一笑。
  “好祖母,您先别动怒,婶娘还在外面等我们,我们先出去再说。”
  赵修文连忙求饶。
  相老夫人这才松开手,快步往外走,“还算你们有点良心,没把我撇下自己跑了,比我那没心肝的儿子好多了!”
  混乱之中,少女送祖孙两人出了朱府。
  朱府外,早有一顶小轿在等候。
  赵修文扶着相老夫人上轿。
  雷鸣拱手向少女道谢,“多谢女郎。” 第71节   “你家主人应该会很喜欢这张图。”
  顿了顿,他指了下少女手里的绢帛,“你帮我们,我们也帮你,如此也算扯平了,咱们互不相欠。”
  少女面带浅笑,“将军一路走好。”
  “告辞。”
  雷鸣辞别少女。
  赵修文与相老夫人上了轿,雷鸣一挥马鞭,小轿如离弦之箭,冲向城门。
  城门之上,是姜贞领人在巡视。
  灰扑扑的小轿越来越近,姜贞手起剑落,周围亲卫无声倒下。
  副将脸色大变,“二娘为何如此?”
  “吱呀——”
  厚重的城门被姜贞事先安排好的人打开。
  十几骑护着一顶小轿,从城内冲了出来。
  一匹马仰天长啸,似乎在等人。
  姜贞翻转剑柄,将佩剑送到副将鞘中。
  “明公打错了主意。”
  姜贞眉梢微挑,声音似山泉清冽,“姜二娘一生从不受制于人。”
  言毕纵身一跃,从城楼跳下。
  城楼上早已被她挂上铁索,隐藏在旌旗之下,她单手握铁索,顺着城墙滑下。
  战马嘶鸣。
  铁索与地面仍有一段距离,姜贞松开铁索,从半空跳下。
  战马飞奔而来。
  姜贞稳稳落在马背上。
  “彩!”
  赵修文惊叹出声。
  雷鸣龇牙咧嘴,只觉□□一凉。
  ——女人就是好,这种动作如果换成男人来做,怕不是会残废。
  一行人纵马出城。
  东倒西歪的亲卫从地上爬起来,“副将,要不要去追?”
  “她方才大可取我们的性命,但她没有取。”
  副将看着英姿飒爽的身影,缓缓摇头,“她留我一命,我怎能害她?”
  更别提这位二娘是真正的将才,所到之处莫不臣服,就连即将统一江东之地的楚王,在她面前也要退避三舍。
  ——以女子之身便能做到这种程度,若她为男子,天下九州又有谁会是她的敌手?
  副将眸色变了又变。
  半息后,他抬手砍下身边旌旗,转身冲众人大喊,“儿郎们,我愿追随二娘而去,她才是世间罕有的明主将才!”
  “你们可愿与我一起投奔二娘?”
  众人微微一愣。
  但很快,他们反应过来,寂静的城楼上爆发一声又一声的豪言壮语——
  “我们愿意!”
  “我们愿意!”
  没有人能够拒绝明主。
  更没有人能拒绝能带自己打胜仗且宽厚待人从不打骂士卒的明主。
  她是女人又如何?
  她的才干,早已超越了她的性别。
  ·
  “女儿千般好,唯独一点不大好,尚未到年龄,便有百家来求娶。”
  相豫看着堆在案几上的求娶信件,鲜少发脾气的男人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拍着案几破口大骂,“我的阿和才十岁,他们就把主意打到她身上,我呸!也不看看自己儿子是什么货色,给阿和提鞋都不配!”
  “其他诸侯也就算了,梁王怎么有脸来求娶的?”
  相豫越说越气,“别人是打了天下才兔死狗烹,梁王倒好,我还给他打了十几个座城池,他就琢磨着怎么弄死我,要不是我跑得快,只怕早就被他坑死在阵前。”
  “害完我性命又想求娶我女儿,他当我是傻子吗?”
  “更别提他后院的那一堆莺莺燕燕,哪个是省油的灯?阿和若是嫁给他儿子,以后的日子不用过了,天天跟人争风吃醋去吧!”
  相豫提起这些事便来气。
  他捧在掌心养大的娇娇女,怎么可能跟别的女人分享一个男人?别说只是梁王的儿子了,皇帝佬儿都不配!
  相豫豪爽豁达,唯独在妻女的事情上容易易燥易怒,众人见怪不怪,纷纷与他一起骂梁王。
  宋梨捡起来梁王的信件,忍着笑对相豫道,“大哥先别忙着生气,他们想与咱们联姻,也不是全无坏处。”
  “什么全无坏处?分明是都是坏处!”
  相豫抬手拍案几,声音啪/啪响。
  兰月看了一眼,觉得得让亲卫再做一张案几来。
  ——以豫这力气,现在的案几应该活不过晚上。
  “梁王不是说了嘛?”
  宋梨笑道,“若大哥答应联姻之事,他便出兵攻打严老将军的大后方,让严老将军腹背受敌,首尾不能相顾,以解大哥方城之危。”
  “梁王的话你也信?”
  相豫不屑一顾,“他巴不得我被严守忠打死,然后阿和便只能依附他儿子,为他儿子攻城略地,助他实现天下一统——”
  声音微微一顿。
  虎目骤然放光。
  那什么,虽然这事有点缺德,但也不是不能用。
  ——联姻之事虽纯属扯淡,但他可以放出风声,梁王为了与他联姻,送的聘礼是攻打严守忠的大后方。
  此消息一出,哪怕梁王不出兵,也能让严守忠颇为忌惮,不敢倾尽全力来攻打方城。
  不敢倾尽全力,便是不能速战速决,他只需再用些手段,便能让严老将军败阵收兵。
  相豫眸中精光大盛,吩咐亲卫,“去,把阿和喊过来。”
  “这有什么不同意的?”
  听完相豫的打算,相蕴和奇怪看相豫,“阿父今日若不提,我便会来找阿父说这件事。只需放出风声,便能让严老将军分心防备梁王,这种事情我很愿意。”
  相豫哈哈一笑,“英雄所见略同。”
  “我家阿和果然与我一样,都是不拘小节之人。”
  这怎么能叫骗婚呢?
  他只是把梁王求娶的消息放出去,又没有答应梁王的求娶,所以远远称不上骗婚,充其量只能说是缺了点小德。
  相豫心安理得,大手一挥,让亲卫们去放消息。
  是日,梁王为求联姻决定出兵攻打严守忠大后方的消息如长了翅膀,传遍西南各地。
  听到消息的严三娘大惊,火速回营与严守忠商议如何应对,“父亲,梁贼若与相豫结为姻亲,我们必会腹背受敌。”
  “相豫颇为爱惜女儿,应该不会做出以女儿来联姻之事。”
  严守忠斟酌开口。
  严三娘不置可否,“父亲,我们冒不起这样的风险。”
  “若短时间内非但没有取胜,还让梁王攻取了我们的大后方,天子必会勃然大怒,降罪父亲。”
  而千里之外正在营救严守忠家人的商溯,也因这个的消息变了脸色。
  相豫都教孩子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骗婚这种事情也能教?!
  梁王之子算什么东西?
  联姻?不,这种人给相蕴和牵马坠蹬,都属于祖上积德,祖坟冒青烟。
  第35章 第
  “梁王之子?哼。”
  刻薄的贵公子轻嗤一笑, 十分不屑,“刻薄寡恩之人,也配与相蕴和结亲?”
  不是, 若论刻薄, 谁能比得上您呢?
  十个梁王也不是您的对手。
  老仆看了眼商溯,心里腹诽道。
  但老仆是一个忠心耿耿的老仆, 心里虽嫌弃自家小主人, 但秉承无论小主人做什么事情,自己都不置一词的职业操守,安静拢手立在商溯身后, 不对他的言辞发表任何意见。
  骂人若无人附和,这样的骂则十分无趣儿, 商溯骂了半个时辰,便闲闲止住话头, 老仆适时捧上茶水,他轻啜一口茶, 润一润自己的口干舌燥。
  “严老夫人什么时候过来?”
  商溯问老仆。 第72节   老仆声音暗哑, “严老夫人已在厅外等候。”
  “你怎么不早说?”
  商溯斜了一眼老仆。
  老仆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您不曾发问。”
  “......”
  他迟早要被怪老头气死。
  “请她进来。”
  商溯没有好气道。
  老仆应诺而去。
  严老夫人跟随老仆走进花厅。
  严老夫人与严守忠是少年夫妻, 感情甚笃, 早吃·肉文海·棠废文奇饿群八衣寺爸以六久六三年随严守忠南征北战, 虽无将军之名,却有将军之实, 是位不亚于严守忠的女将军。
  后来子女们接连出事, 她才军中离开, 在府上做起相夫教子的老封君,护着府上为数不多的孩子, 唯恐她们再出事。
  那些疯的疯死的死的孩子们,是她心口永不会愈合的疤。
  而今日,这些伤疤被院子的主人再度揭开,鲜血淋漓摆在她面前,让她曾经的猜测成为现实——那些事情并非偶然,而是有人故意为之。
  “敢问小郎君,你有何证据来证明,我儿子与女儿的事情是别人陷害所致?”
  严老夫人开门见山,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面前的少年郎。
  少年锦衣玉带,做世家子弟打扮,但却没有士族公子的脂粉气,反而有种清冽的孤高阴鸷之气,让人过目不忘。
  这人是谁?
  若是京中权贵之后,她当见过才对,但她对这张脸全无记忆,分明是一个从未在京中权贵圈出现过的陌生人。
  一个不在京都生活的陌生人却对她子女遭遇之事了若指掌,她与忠哥究竟是多眼盲心盲,才会觉得儿子是为国捐躯,女儿是被他们所累?!
  严老夫人不敢继续往下想。
  商溯掀了下眼皮,瞧了眼严老夫人。
  唔,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些,六十出头的年龄,鬓发已全白,他记得这个年龄的贵妇人大多保养得极好,远不是她这副模样。
  不过老虽老了些,但瞧上去颇为威严,尤其是那一双微微上挑的目,与京中温和慈爱的老夫人们大不相同,一看便是多年浸染刀与血才会养出来的锋利。
  啧,这么一位女将军,怎么养出来的子女一个比一个窝囊?
  ——白瞎了自己的一身好本事。
  商溯收回视线,“或许你可以听听他们的话。”
  老仆领来几个被五花大绑的人。
  严老夫人眼皮倏地一跳。
  这不是四皇子身边的人么?又或者是朝中权贵之子的扈从?怎么被少年抓到这里来?
  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严老夫人抬头看商溯。
  少年嘴角噙着讥讽的笑,似乎在看什么好戏。
  严老夫人心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商溯手指轻扣案几,“说吧。”
  “四皇子不喜茜娘舞刀弄枪,唯爱侧妃温声软语。”
  四皇子的亲卫战战兢兢道,“王妃在不曾为四皇子生下一男半女,并非王妃的缘故,而是四皇子与侧妃之故。”
  “王妃曾有过好几次的身孕,但刚刚足月,便突然流产。”
  “那时王妃年轻,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四皇子拦着不许,说王妃习武,孩子没了,是她自己不小心,怪不到别人头上。”
  “一派胡言!”
  严老夫人喝道,“茜娘嫁给四皇子,便鲜少再提刀枪棍棒。”
  “再者,她知晓四皇子不喜她习武,又怎会做四皇子不喜之事?”
  “老夫人明鉴,王妃是死在四皇子手里的。”
  亲卫哆嗦了一下。
  严老夫人肩膀微微一颤。
  亲卫继续道,“王妃难产之际,四皇子正在与侧妃寻欢作乐,误了请医官的时辰。王妃苦苦挣扎十几个时辰,到底没能熬过去,一尸两命,撒手西去。”
  “为何茜娘不告诉我!”
  严老夫人勃然大怒,“王府离将军府不过半个时辰路程,四皇子不喜她,难道将军府还会见死不救?!”
  “老夫人,王妃告诉您,您又能怎样?与四皇子和离吗?”
  亲卫畏畏缩缩,小声开口,“老夫人只有天家皇室休妻,没有王妃和离的规矩。”
  严老夫人如被人扼住脖颈,瞬间失去所有声音。
  她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她女儿临终之际的场景,她会拉着陪嫁的手一遍又一遍交代,不要将她难产的事情告知父母,让父母难做。
  她会说他嫁入皇家是尽忠亦是尽孝,如今她身死皇城,也算忠孝两全,不负她父母的一生英名。
  严老夫人脸上血色瞬间褪色一干二净。
  商溯眼底闪过一丝不耐烦。
  ——他十分讨厌这种愚忠愚孝的故事。
  严老夫人身体晃了晃。
  她木然转动眼珠,看向几乎想将自己缩到地下的亲卫,衣袖微动,骤然出手。
  “老夫人——”
  亲卫大睁着眼,身体无力倒在地上,他甚至没能看清楚,这位年过半百的老夫人是用的什么武器要了他的命。
  商溯啧了一声,“夫人虽老,可身手不减当年。”
  “唔,彩。”
  商溯抬手鼓掌。
  花厅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
  您消停会儿吧!
  老仆沙哑开口,“老夫人,节哀。”
  “我早该知道的。”
  严老夫人拭去赤金簪子上的血迹,将簪子重新簪在发间,“茜娘洒脱豪迈,生平最爱笑,可自她嫁入皇城,她的笑便越来越少了。”
  “她从来不喜欢这个地方,更不喜欢胸无大志的四皇子。”
  她喜欢的,是能与她纵马天下的少年将军,而不是脂粉堆里的纨绔皇子。
  但帝王一声令下,她只能嫁,带着将门虎女对大盛的忠心,嫁给她不喜也不喜欢她的人。
  ——是将门之后的身份害了茜娘。
  严老夫人闭了闭眼。
  未淌出来的泪被她生生咽下去,她掐了下掌心,深吸一口气,缓缓调整气息。
  半息后,她终于调整好情绪,缓缓睁开眼,看向另一人,“你想告诉我什么?”
  “我想告诉老夫人,大郎并非死于敌军之手,而是、而是有人故意害他。”
  “老夫人,二郎死得冤枉。”
  剩下几人惊悚开口,“三郎至死都在等援军,他以为只要自己撑下去,便能到援军,与他并肩作战,大破朱贼。”
  “可他没有等到,他万箭穿心而死,尸首被朱贼所获,死无全尸,挫骨扬灰。”
  “老夫人,四娘的悲剧,原本是可以避免的。”
  “是那些人见死不救,四娘才会被叛军所得,被害得疯疯傻傻。”
  “老夫人,您、您救救二娘吧。”
  “二娘快熬不下去了,可她不敢声张,因为老将军本就被天子忌惮,她不敢再让老将军为她得罪权贵,让老将军更不被权贵士族所容。”
  “老夫人......”
  “老夫人——”
  “老夫人!”
  一声又一声,仿佛是一柄又一柄的锋利刀子,狠狠插/向严老夫人的心窝,让这位戎马半生的老夫人面无血色,再不复初来花厅时的威严肃穆,她不再是征战沙场的女将军,也不是将军府的老夫人,而是一个眼睁睁看着子女们死在自己面前,自己却无能为力的可怜可悲的母亲。
  极度悲伤自责中,严老夫人看向商溯,“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做什么?”
  “难得你还能保持理智,不错。”
  商溯微挑眉,懒得与人绕圈子,“我只问你,是效忠一个薄凉狠辣又昏庸的帝王,还是投降相豫?”
  “你若愿意投降相豫,我可以把你们送出京都,让你们去——”
  “可笑,大盛天子并非明主,难道相豫便是救世之人?”
  严老夫人冷声打断商溯的话。
  商溯懒懒出声,“他是不是救世之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严守忠已出征半月有余,若月底他仍不能传回捷报,你便会被皇后请去宫中小住,名为作客,实为人质。”
  严老夫人脸色微变。
  少年猜错了。
  不是月底,而是现在——她今日出府之时,便有消息传来,皇后有意请她去宫中。
  “我的话已经带到,降还是不降,你自己拿主意。”
  商溯啧了一声,“不过我劝你快些拿主意,因为你几个子女里,数严三娘心中少算计,聪明之人尚死得如此惨烈,直率之人又如何独善其身?” 第73节   严老夫人身体一僵。
  “多谢郎君直言相告。”
  严老夫人缓缓起身,“背主投降乃人臣大忌,郎君容我再想一想。”
  商溯轻嗤一笑,“送客。”
  严老夫人走出偏僻小院。
  她没有回将军府,而是换了一身打扮,凭借自己的一身好武艺溜进二女儿的夫家。
  烈日炎炎,身为当家主母的严二娘房间里却并没有冰,她又素来畏热,热浪袭来,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往下淌,但尽管如此,她还是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笨拙绣着给夫君准备的香囊。
  世家大族有的是磋磨人还让人有口说不出的法子,家中人口简单的严二娘显然不知士族的深/浅,这些琐事原本可以交给底下的人做,但夫君一句你连这些事情都做不来,我娶你有何用处?
  换成其他贵女,说几句软话便过去了,但她不会,她太刚直,也不懂迎奉,只能笨手笨脚准备着夫君要的东西,然后被骂粗糙,然后再重新准备,然后误了吃饭的时辰,被婆母刺粗鄙不知礼,被妯娌取笑笨口拙舌,冷饭残羹匆匆吃几口,吃多了,会被奴仆笑称食量大如牛。
  翱翔九天的鹰被人剪了翅膀做家雀儿,再怎样低眉顺眼学着讨好主人,也不是惹人喜欢的夜莺与黄鹂。
  严老夫人慢慢垂了眼。
  她恍惚中想起,相豫的夫人姜二娘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女将军,麾下女将无数,让盛军闻风丧胆的兰月,杀人不用刀的宋梨,她们虽是女子,却不受制女子身份,以将军,以谋臣,以一个鼎立天地之间的正常人在姜二娘身边发挥着自己的才能。
  相豫容得下女人。
  他的妻子名声不在他之下,他的女儿更是声名鹊起,初生牛犊不怕虎,以五千新兵守住了摇摇欲坠的方城。
  严老夫人从房顶一跃而下。
  “二娘,跟娘回家。”
  她对明明眉眼有英气此时却低眉顺眼的女儿说道。
  是日,一顶小轿离开京都。
  “就这么走了?”
  看着小轿远去的背影,商溯一唱三叹,“四皇子,严二娘的夫家,便这样轻飘飘放下?”
  “严老夫人如此宽宏大量,寺庙里还修什么菩萨佛陀?将严老夫人塑了金身供上去,岂不比菩萨佛陀来得心善?”
  “......”
  您可闭嘴吧。
  老仆面上无表情腹诽着。
  “忠孝二字不过是统治者约束底下人的工具罢了,若是信了,那才是愚不可及。”
  商溯收回视线,“可惜,严守忠与其夫人都深受其害,冥顽不灵。”
  老仆转着一张死人脸,看向奚落人从不心软的商溯,“忠孝二字若果真不堪,小女郎对豫公算什么?”
  “您对小女郎,又算什么?”
  “?”
  “......”
  能言善辩又刻薄的少年倏地陷入沉默。
  “呵,相蕴和岂是一般人?”
  半息后,少年别别扭扭出声,“至于我,我对她哪里忠心了?”
  “不过是看她有趣儿,才顺手帮她一帮。”
  “哦。”
  老仆不予置评。
  ·
  “阿父,三郎今日来信,说他那边已经办妥啦。”
  相蕴和拿着商溯的信,去找相豫,“严老将军的家眷此时已经出城,再过十几日,便能抵达方城。”
  相豫摸着下巴,“哟,想不到这位顾家三郎还有这样的好口才,竟能劝说严老夫人投降我们。”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位严老夫人是位愚忠不在严老将军之下的执拗性子。”
  “几个孩子死得那么惨烈,自己的老来女又疯疯傻傻,神志不清,严老夫人如何不心寒?”
  相蕴和唏嘘道。
  相豫伸手揉了下相蕴和的发,“为人父母的,自己吃些苦倒没什么的,可若是孩子受了罪,那便不一样了。”
  “所以严老夫人离开了京都。”
  相蕴和道。
  相豫点头,“恩,老夫人来了,老将军也不远了。”
  “咱们布下的天罗地网,此时也该收网了。”
  是日,严三娘率八千精骑追击相豫,原本一败涂地的相豫在绕过山谷之后仿佛换了一支部队,再不复方才的慌乱不堪,紧接着,漫山遍野摇起相豫的旌旗,最大的旌旗下,赫然坐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儿,小女孩儿眉眼弯弯,面上尽是阳光之色。
  “严三娘,降了吧。”
  相蕴和笑眯眯道,“天子昏庸,奸臣当道,你一身武功献给这样的人岂不可惜?”
  自己被相豫包围,严三娘短暂慌乱了一瞬,但很快,这位自幼跟随严老将军南征北战的女将军恢复镇定,勒马提枪,枪指相蕴和。
  “天子昏庸?呵。”
  严三娘冷笑,“若天子果然昏庸,我又怎会成为大盛开国以来唯一的一位女将军?”
  她的话显然戳到了小姑娘,旌旗下的小姑娘愣了愣,面上有些难以置信。
  呵,没见识的小姑娘,像天子这般开明的君主,翻遍史书也难寻。
  严三娘下巴微抬,眼底尽是骄傲之色,正欲开口说话间,忽听小姑娘再度说了话——
  “用女人便是圣明君主吗?”
  小姑娘问她,“我阿娘是女人,地位超然,在我阿父之上。”
  “兰姨是女人,梨姨是女人,我也是女人,我们都能统率军队,不需要阿父来特赦。”
  严三娘眼皮狠狠一跳。
  “你父亲对大盛忠心耿耿,一把年龄为仍南征北战,不得荣养。”
  “你几位兄长为国战死,尸骨无存。”
  “你除却战功赫赫,还对大盛天子有救命之恩。”
  “这么多的战功与救命之恩的加持下,大盛天子才勉强默许了你的存在,让你成为为他冲锋陷阵的一位女将军。”
  “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封赏,封侯?封将?都没有。”
  “你明明军功卓著,远在那些权贵家的酒囊饭袋之上,他们无功封侯封将,你却只能做个白板将军。”
  “严三娘,这真的是开明的君主吗?”
  相蕴和看向严三娘,眼底满是同情之色,“这分明是把你当拉磨的驴使,还要你自己备草料。”
  第36章 第
  严三娘呼吸陡然一紧。
  她想起自己白发苍苍但仍在硬撑的老父亲, 想起自己收尸安葬却寻不到尸骨的几位兄长,想起权贵唾手可得的封将封侯,而她的兄长们, 至死才换来一个名誉上的侯爵。
  名誉到哪种程度呢?
  不世袭, 没有封地,圣旨一封, 便为侯爵。
  一个口头上的侯爵, 却让他们全家受宠若惊,老父亲感激涕零,老母亲声音暗哑, 就连她自己,也高兴为死去的兄长们高兴, 高兴他们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他们的死并不是白白牺牲, 而是一种光荣。
  但这些让他们大喜过望的东西,明明是世家权贵们动动手指便能拿到的。
  而到了他们家, 要三位兄长尸骨无存才能换到。
  她还想起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晋升的“将军”头衔。
  ——她是“将军”, 也仅仅是“将军”, 终其一生, 不会有任何改变。
  可是, 她分明不比男儿差, 分明为大盛立下无数战功,世人无人不知晓, 严家三娘的威名。
  严三娘手指攥着长/枪, 掌心被磨得一寸寸地疼。
  相蕴和的声音仍在继续, “因为你是女子,你能为女将已是十分不易, 所以你不能要求封赏,否则便是僭越,是大逆不道。”
  “你明面上与男人平起平坐,实则你打仗,他们领军功。他们表面奉承你几句,你便当了真,真的以为自己与他们一样,可是,真的一样吗?”
  “既然一样,为何别人是荡寇将军,是扬威将军,是安南将军,是这侯那侯,而你只是将军,什么都没有?”
  相蕴和静静看着严三娘,觉得她无比可怜,“不仅你没有,就连你阿父也没有,军功盖世,却不曾被封侯——”
  “不要再说了!”
  严三娘突然出声,打断相蕴和的话,“我为盛将你为贼寇,我怎会信你的胡言乱语?!”
  相蕴和悲悯看着严三娘,“我的话是不是胡言乱语,你心里比我更清楚。”
  严三娘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去接这句话。
  “我不会杀你,更不会擒你。”
  相蕴和敛着衣袖,看着不远处的悍勇骁将,“你走吧,回去看看严老将军,看一看他头上还有几根黑发,阴雨天之际腿脚是否灵便。”
  严三娘心头一颤。
  父亲的身体......不是很好吗?
  “收兵。”
  相蕴和吩咐兵士。
  围困着严三娘的军士纷纷退下。
  严三娘回神。 第74节   看着周围如潮水般退下的相军,她心里忽而有些异样。
  她是从军多年,太清楚军队里的弯弯绕绕,她清楚看到这些人并非因为相蕴和是相豫的女儿而不得不听从于她,他们对她,是发自内心的推崇,她的性别,她的年龄,都不是能阻挡她发挥自己才能的障碍。
  ——当她可只手擎天,她便该手托九州,刑掌四海,而不是做个不问世事的乖乖女,在家中等待父母的回来。
  严三娘静了一瞬。
  相军退去,严三娘收兵回营。
  “三娘,你没事吧?”
  听闻女儿平安归来,准备带兵去救的严守忠松了一口气,快步从营帐中走出,“相豫狡诈异常,你是怎么冲出来的?”
  “可曾伤到了哪?”
  严守忠捏捏严三娘的肩膀,看看严三娘的腿,面前的女儿莫说受伤了,身上连血痕都没见一点,严守忠不免有些意外,寒星似的眼睛变了一瞬,立刻抬手遣退身边人,带着严三娘回内账。
  内账之中只有他们两个,饱经风霜的老将军这才压低声音问道,“相豫为何放了你?”
  严三娘没有回答严守忠的问题,而是摘下他的头盔,看着他早已灰白的鬓发。
  那位小姑娘说得的确不错,她的父亲已经老了,早不是当初纵横疆场无敌手的严大将军,而是一位虎虽老,却不敢有败相老人。
  三位兄长皆战死,她虽为女将,却一生不会有晋升,威威赫赫的将门后继无人,父亲便只能硬撑。
  ——父亲掌兵的情况下,二姐姐尚被夫家苛待,若父亲解甲归田,二姐姐又会遭遇什么?是否与大姐姐一样,落个一尸两命的下场?
  她不敢想。
  她知道,父亲更不敢想,所以拼了这么条老命,也要再挣一份军功,祈求执政者看在军功的面子上,能约束士族一二,让他的二女儿过两年清净日子。
  可是,若执政者果真有良心,他们严家又怎会落到这种境地?!
  怒火冲心而起,严三娘咬了下牙。
  “怎么了?”
  自家女儿脸色有异,严守忠干笑一声,“嫌父亲老了?”
  “你放心,为父虽老,但也还护得住你。”
  “我知道。”
  严三娘声音低了一分,“父亲,您的腿脚还好么?阴雨天之际,是否疼痛难忍?连翻身上马都是一种酷刑?”
  严守忠有些意外。
  若论心智,他这个三女儿是几个孩子里最大大咧咧,鲜少会注意身边细节,正是因为如此,他略微掩饰,便能让她发觉不了他身体的糟糕,但现在,他刻意隐瞒的事情似乎都被她得知,所以她才会一改往日的作风,不是看他的白发,便是问他的伤腿。
  严守忠眸色微沉。
  短短一瞬,他便想明白了来龙去脉,声音不由得严肃起来,“三娘,相豫与你说了什么?”
  “父亲,相豫没有与我说话,倒是他的女儿今日与我说了几句话。”
  严三娘把相蕴和的话一字不差转述严守忠。
  严守忠微微一怔,泰山崩于面而色不改的老将军的脸色登时变了。
  严三娘看着变了脸色的老父亲,忍不住问道,“父亲,我们这样真的值得吗?”
  “那些士族权贵凭什么永远压我们一头?凭他们的出身好吗?”
  “若是这样,那我们的子子孙孙岂不是都是他们的马前卒?”
  “马革裹尸,青山埋骨,也得不到一个应有的评价。”
  “父亲,我不服。”
  严三娘并起两指,指向京都的方向,“凭什么我们刀口舔血,换来的却是那群人安享富贵?!”
  严守忠没有回答。
  因为他知道,他回到不了这样的问题,更回答不了为何自己的三个儿子死得蹊跷的问题,更无法面对长女的一尸两命,小女儿的疯疯癫癫。
  他是一位将军,但也是一位父亲。
  他可以面不改色看面前尸堆如山,血流成河,因为那是身为将军必须面对的事情。
  他无疑是一位出色的将军,否则不可能在士族把持朝政的情况下仍在朝中挣出了一席之地。
  可他做不到对自己子女的死无动于衷,更做不到对小女儿的痴傻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是他最聪慧最招人喜欢的老来女,她明明可以有一个安稳人生,却因为士族的袖手旁观而坠入深远地狱。
  “三娘,为父......对不起你们。”
  严守忠听到自己的声音。
  ·
  “严守忠虽疼爱子女,但却不会因为严三娘的几句话便投降我们。”
  相蕴和与相豫分析,“阿父若想让他来降,只做这些事远远不够,还需几擒几纵。”
  小姑娘像模像样分析战况,相豫挑了下眉,伸手捏了下相蕴和的小鼻梁,“你要阿父学诸葛武侯?七擒七纵严老将军?”
  “阿父对自己好生自信,竟敢自比武侯?”
  相蕴和莞尔一笑,抬手拿开相豫捏自己鼻子的手。
  相豫对高官权贵没什么好印象,但对诸葛武侯却颇为敬重,“这不是随口一说吗?”
  “武侯厉害得很,无论是治国还是打仗,世间罕逢敌手。可惜生不逢时,偏居一隅的川蜀难以图谋天下,这才让他遗恨五丈原,至死没能恢复汉家河山。”
  “阿父不是武侯,不会永远偏居一隅的。”
  相蕴和笑眯眯道,“至于严老将军嘛,虽然比孟获厉害,可天子不信他,权贵防备他,任他有只手补天之能,也要受限于天子权贵,发挥不了自己真正的实力。”
  “阿父加油!”
  相蕴和给相豫加油鼓劲,“只要严老夫人抵达方城,阿父能几擒几纵严老将军,严老将军便能归降阿父啦!”
  相豫豪气干云,“放心,阿父肯定能赢。”
  “可惜你阿娘不在这里,无人欣赏你阿父的英姿。”
  顿了顿,相豫又颇感遗憾,“若你阿娘在这里,你阿父会更有动力。”
  贞儿曾说过,他这人嬉笑怒骂,整日没个正形,唯有冲锋陷阵之际还算有几分人模样。
  ——恩,他觉得这话是夸他战场冲杀颇为英雄,才不是讥讽他平时没个人样。
  ·
  姜贞勒马停下,侧耳倾听身后动静。
  “二娘,怎么了?”
  雷鸣奇怪问道。
  姜贞眉梢微挑,“他们该来了。”
  “谁?”
  雷鸣一头雾水。
  “还能是谁?肯定是楚王那个小白脸!”
  马车上的相老夫人没有好气道。
  “......婶娘不是那种人。”
  赵修文看了一眼姜贞。
  女人并未受相老夫人的话所影响,嘴角噙着恬淡笑意,似乎在等人。
  赵修文突然不是那么确定了。
  ——他记得叔父不止一次在他面前埋怨过,说婶娘最喜欢小白脸来着。
  相老夫人痛心疾首,“二娘,你嫁给豫确实有点屈才,踹了豫另嫁他人,我绝不会拦你。”
  “但是,你好歹也挑挑不是?”
  相老夫人絮絮叨叨,“楚王的孩子姬妾一大群,你到那便是当人后娘当人妾室,日子过得未必有现在好。”
  “是,我承认,楚王长得好,细皮嫩肉的,比女人还好看。”
  “但好看不能当饭吃啊,他的女人那么多,你去了天天跟人争风吃醋,烦都烦死了。”
  “再说了,你这火爆脾气能斗得过人家撒娇卖痴吗?”
  雷鸣嘴角微抽。
  “祖母,走了一路,您口渴了吧?”
  赵修文再也听不下去,匆忙打断相老夫人的话,把一盏茶塞到相老夫人的手里,“快,喝水。”
  相老夫人烦不胜烦,“水水水水,我一路上都喝了多少水了,我不渴!”
  “你这小兔崽子,不跟你祖母一条心,倒是整日护着你婶娘。”
  “二娘,你看到了吧?”
  “后娘不好做,后祖母更不好做。”
  “你对他们再好,他们也不跟你亲。”
  “闭嘴。”
  姜贞烦不胜烦。
  相老夫人委屈巴巴,“我说的都是大实话。”
  细微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
  初时有些听不清,但很快,马蹄声越来越清晰,清晰到大地都在为之颤动。
  雷鸣脸色微变。
  ——这是大军出行才会有的动静。
  “完了完了,楚王那老小子派大军来追咱们了!”
  饶是不懂军事如相老夫人,此时也觉察到不对劲,扯开轿帘便冲姜贞喊道,“二娘,你快跑!你骑术好,他肯定抓不到你!” 第75节   姜贞置若罔闻。
  只调转马头,看向黑压压冲过来的军队。
  相老夫人简直气炸,“你这孩子怎么一点不听劝呢!”
  “在朱家的时候我就让你走,你不走,结果给朱穆当牛马使唤了这么久,走的时候连块银子都没有,全靠我在顾老夫人那顺的银子当盘缠,你——”
  “二好生狠心,竟舍我们这些同袍而去!”
  浑厚的男声远远传了过来,“我与二娘并肩作战一年有余,冲锋陷阵,生死相托,难道不值得二娘携我而去?同奔大业?”
  相老夫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是,这些不是楚王的人?
  而是来投奔二娘的人?
  相老夫人睁大了眼。
  军队越来越近。
  在离姜贞还有数步距离之际,为首的将军翻身下马,单膝跪地,“二娘,我追随于你,生死不论,富贵不移。”
  “二娘,带我走吧!”
  “二娘,带我们走吧!”
  “二娘,我们只愿效忠于你!”
  一道道声音响起,一位位将军拱手下拜。
  雷鸣的眼睛瞪得像铜铃。
  ——这些人竟真的愿意舍弃荣华富贵,追随连立足之地都没有的二娘?
  赵修文轻轻笑了起来。
  ——婶娘生来便有统率天下的力量,不会因为她是女子之身而影响分毫。
  姜贞微微一笑,“二娘以命起誓,此生绝不负众将士追随之恩!”
  “我等誓死追随二娘!”
  将士们朗声答道。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刺破云霄,浅浅的金光落在众人眼角眉梢,黑压压的军士们重整队形,跟随姜贞而行。
  相老夫人终于从震惊中回神。
  她那小王八蛋的儿子是修了多少世的福气,才会娶到二娘这样的妻子。
  啊,不对!那王八蛋没事净干缺德事,绝不是会积福的人,肯定是她前世啥事都没做,净忙着做善事积福了,才会福泽子孙,让王八蛋儿子娶了这么好的媳妇儿!
  对,肯定是她的福气!
  豫那个王八蛋不像是福泽深厚的人。
  ·
  “老将军福泽深厚,我怎会杀将军?”
  相豫亲手将严守忠搀起,亲手给严守忠解绑,亲手又给颇为狼狈的老将军奉上一盏热茶。
  “咳咳。”
  账后响起一道威严女声。
  严三娘心中一喜,“阿娘!”
  严守忠脸色微变。
  ——这、这叫他如何是好?
  侧目去瞧,亲卫已掀开内账一角,里面赫然坐着他的老妻,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睛瞧着他。
  而痴傻的女儿,此时正被一个陌生女子耐心哄着,欢欢喜喜吃着糖,面上一派天真烂漫之色。
  那位嫁入士族豪门之家的二女儿,脸上的肉似乎比上次见面时多了些,好奇打量着军帐里的布置。
  病病歪歪的小孙儿,此时正睡得正香。
  早慧的小孙女,一双乌黑的眼睛看着他,仿佛在说,祖父,我好想你。
  严守忠心头一酸,眼泪险些掉下来。
  ——自他掌兵之后,见家人便是难以登天,大盛天子将他家人看守得极严,相豫必是花了大力气才能把他们救出来。
  “老将军,降了吧。”
  相蕴和笑眯眯对严守忠道。
  母亲与家人已抵达方城,严三娘心中再无挂念,此时恨不得去按着严守忠的脖子让他点头,“父亲,降了吧,豫公才是真正的明主。”
  啧,这声豫公真好听。
  相豫挑了一下眉,看向严守忠身旁的严三娘,嗯,英姿飒爽,很有贞儿的风范。
  相豫爽朗一笑,收回视线,“豫侥幸得胜,不足挂齿。”
  “降与不降,老将军细细斟酌之后再做决定,而今最重要的,是先看看老夫人与孩子们。”
  相豫对严守忠做了个请的姿势。
  “阿父!”
  正在吃糖的严四娘看到外帐的严守忠,不由得眼前一亮,拿着手里的点心向严守忠飞奔而来。
  “阿父,我好想你。”
  严四娘扑到严守忠怀里。
  明明是韶华正好的娇俏女郎,此时却一团孩子气,与三岁稚儿没什么不同,严守忠眸光微暗,伸手抚弄严四娘的发,“乖,阿父也想你了。”
  一旁的相豫也忍不住伸出手,去揉相蕴和的发,心中感慨万千。
  他比严守忠幸运得多,阿和仍在,聪明机智,玉雪可爱。当然,若是运气再好些,那便更好了。
  ——他与贞儿已分别近两年,着实有些想她了。
  “大哥,谷城打下了!”
  斥卫飞奔而来,大喜道,“嫂子打下了谷城!”
  相豫觉得斥卫大惊小怪,“谷城与叶城相距不远,军师拿下叶城之后再下谷城有什么——”
  声音戛然而止。
  相蕴和睁大了眼。
  ——阿娘打下了谷城?!
  “谁?!”
  相豫再也顾不得要在严老将军一家人面前保持枭雄风范,一下子从座位上跳起来,伸手去揪斥卫领口,“你说谁?谁打下了谷城?!”
  “大嫂!是大嫂打下了谷城!”
  斥卫激动道,“大哥,您知道大嫂有多少人吗?”
  “两万!”
  “足足两万!”
  “守城的盛军看到大嫂兵临城下,连象征性抵抗都没抵抗一下,直接开城献降!”
  第37章 第
  还别说, 这还是真是盛军能做出来的事情。
  遇到强敌便投降,遇到软蛋便穷追猛打,主打一个欺软怕硬识时务者为俊杰。
  严三娘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莫名觉得出身盛军是自己为数不多的黑历史。
  严老将军与严老夫人显然比直率的严三娘心思深, 想得也远比她要多,斥卫开口的那一刻, 老两口的视线齐刷刷落在相豫身上。
  ——妻子如此厉害, 这位威震西南之地的枭雄会有什么反应?
  是又喜又惊,还是心有戚戚?
  又或者不寒而栗,怕这位能力不在他之下的枕边人未来会与他争权, 甚至送他上西天?
  都没有。
  相豫蹭地从座位上窜起来,抓着斥卫的衣袖不停追问着姜贞的消息, “盛军降不降的有什么要紧?谁要听他们的消息!”
  “我要听贞儿的,贞儿!”
  “贞儿现在怎么样了?”
  “她什么时候过来找咱——不, 我去找她,我现在就去找她!”
  “我两年没见她了, 再不去找她, 她肯定把我抛到脑后去找小白脸了!”
  沉稳豁达的男人高兴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说话颠三倒四, 让人啼笑皆非, 他喃喃自语着要去找姜贞, 丢开斥卫的衣袖,便风风火火往外走。
  “马!”
  帐外传来他吆喝亲卫的声音, “快给我牵马!我要去古城找贞儿!”
  “......”
  确认过眼神, 这是位惧内的人。
  严守忠与严夫人收回视线, 颇为复杂的目光整齐划一落在相蕴和身上。
  ——怪不得小姑娘能在乱军中走丢呢,摊上这位父亲, 换谁谁都能走丢。
  相蕴和长长叹了口气,“阿父。”
  听到相蕴和的声音,帐外同手同脚翻身上马的相豫动作微微一顿,瞬间从马背上跳了下来,一拍脑壳道,“哎呀,差点把你给忘了。”
  “阿和,阿和,走,阿父带你去找你阿娘!” 第76节   相豫一阵风似的从外面回来,长臂一伸,抱起仍在座位上的相蕴和,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交代小姑娘,“你两年没见你阿娘了吧?见了你阿娘,多替阿父说说好话,要不然你阿娘那个没心肝的人,肯定忙着军政不搭理你阿父。”
  相蕴和对相豫的过于兴奋见怪不怪,“我知道,我会说阿父的好话的。”
  “真是为父的乖女儿,不枉为父这么疼你!”
  相豫捧着相蕴和的额头狠狠亲了一口,爽朗的笑声隔着十里路都能听得见。
  亲卫牵来战马。
  相豫把相蕴和放到马背上,自己一跃上马,马鞭一挥,绝尘而去。
  一众亲卫紧随其后。
  “豫公与夫人的感情真好。”
  严三娘感叹出声。
  严四娘接道,“跟阿父阿娘一样好!”
  “对,跟父亲母亲一样好。”
  严三娘微颔首,很是赞同四娘的话。
  ——只是似乎忽略了什么?
  一回头,看到自家老父亲仍在客座上坐着,而自己的老母亲,则在内帐中端坐,严三娘眼皮一跳,瞬间发觉忽略了什么——
  两位老人家把投降的事情说了一半,招降他们的人却突然离开去寻妻,那么问题来了,这个降是降还是不降?
  严三娘有些绷不住。
  豫公着实草莽气,这么重要的招降都能半途而废?
  “老将军,请吃茶。”
  一道温柔女声突然响起。
  严三娘抬头一瞧,是方才在内帐哄她侄儿的高挑女人。
  相豫突然离开,没有留下一句话,女人便从内帐走出来,落落大方招呼众人,仿佛这是她的分内之事,主公不在,自己便担起军中所有政务,而营帐里的亲卫们似乎也早已习惯她的理政,对她的尊敬不亚于相豫。
  严三娘心里忽而有些异样。
  ——相蕴和果然没有骗她,在豫公这里,女人的确与男人一样处理军政,最起码,现在是一样的。
  “老将军莫怪。”
  察觉到严三娘的异样,宋梨笑了笑,抬手给严守忠续上新茶,“豫公虽宽厚稳妥,但在夫人与女郎之事上容易失分寸,他突然离开,并非轻视老将军,而是两年未见夫人,心里着实想念,这才高兴得没了轻重,八百里加急去寻夫人。”
  说到这,宋梨声音微微一顿,眼睛看着严守忠,“老将军与老夫人伉俪情深,想来能理解豫公之心。”
  “豫公乃性情中人,我怎会怪他?”
  严守忠轻捋胡须,面上无半点自己被冷落的不虞。
  相豫越看重妻女,他越高兴。
  因为这意味着在相豫这里,女人不是菟丝花,而是能与男人一同并肩作战的人。
  如他让盛军望风而降的妻子,如他以五千新兵守下方城的女儿。
  她们从不是男人身后的女人,而是男人坚实的堡垒,锋利的长矛。
  严守忠道一声豫公,宋梨长舒一口气。
  ——老将军投降之事,稳了。
  宋梨心中微喜,面上却不显露分毫,波澜不惊招呼着严守忠一家人。
  “老将军吃完这盏茶,我再替豫公向老将军赔个不是。”
  宋梨笑吟吟道,“梁王与豫公结亲之事乃是无稽之谈,梁王几次三番害豫公性命,豫公怎会与他结亲?”
  “放出消息,是为了让老将军分心,豫公与梁王之间,实无结亲之举。”
  严三娘瞪大了眼。
  名扬天下的相豫竟是一个混不吝?
  为了让她父亲分兵,不惜以女儿婚事为诱饵?
  严守忠摇头轻笑,“两军交战,各凭本事,将军无需道歉。”
  “那,梁王那里?”
  宋梨眸光轻闪。
  严守忠人如其名,是位颇为忠心的将军,哪怕一时降了大哥,也做不出调头攻击旧主大盛的事情来。
  所以他们一早便议定,若老将军来降,便让他攻打梁王,夺取几座城池来,为方城打下一片缓冲之地,省得自家的大后方完全暴露在梁王的兵锋之下,以后远征中原之地都要提心吊胆。
  严守忠闻琴声知雅意,“将军若不疑,老夫可替豫公取梁王平周石临两座城池。”
  “此二城乃扼守西南与西北的咽喉之地,上可攻西北,下可伐西南,对方城威胁极大。豫公若想后方安稳,平周与石临便不能被梁王所控。”
  宋梨大喜,“如此,便有劳将军了。”
  “将军切莫立刻决定,还是与豫公商议之后再做决策。”
  严守忠看了一眼对他毫无防备之意的宋梨。
  ——毕竟自己是降将,哪有降将初降便委以重用的?
  宋梨悠悠一笑,“老将军放心,此事我做得了主。”
  严守忠心里忽而有些异样。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宋梨拱手向严守忠道,“平周石临两城,便拜托老将军了。”
  严守忠眼皮狠狠一跳。
  他戎马半生,竟还是第一次被人毫无保留的信任。
  ·
  “阿和,咱们一家人终于要团聚了!”
  相豫疾驰到谷城,在城楼下把自己的衣物整了又整,紧张急促得像是去见心上姑娘的少年郎。
  相蕴和被他逗笑了,“阿父,这句话你一路上说了不知道多少遍了。”
  “嗐,这不是高兴嘛?”
  整完衣物,相豫又扶了扶发冠,郑重其事问相蕴和,“阿和,为父现在如何?可还好看?”
  相蕴和抿唇一笑,“好看,阿父特别好看。”
  “好看就行。”
  被相蕴和夸好看,相豫这才往城里走,“你不知道,你阿娘这人与旁人不一样,生平最爱好皮囊,我若难看了,她肯定不给我好脸色。”
  相蕴和忍俊不禁,“不会的。”
  “会,可太会了。”
  相豫痛心疾首,“你阿娘是什么人我能不知道?”
  “当初我约你阿娘去听小曲儿,她能看着台上的小生入了迷,连我与他说话都忘了听。”
  想起姜贞被美色所迷的往事,相豫越发在意自己现在的模样,可惜战后的谷城萧条得很,偌大街道上没有几家敢开门的店铺,否则他定要买上几身新衣服,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再去见姜贞。
  “不行,我不能这么去见贞儿。”
  来到姜贞居住的谷城郡守府,相豫再度停下脚步,吩咐身边亲卫,“那什么,你们赶紧去买几件衣服,靴子也要买几双,还有发冠什么的,每样都来点。”
  “......大哥,人家卖衣服的店根本没开门。”
  亲卫有些无语。
  相豫大手一挥,“他们没开门,你们不会敲门吗?”
  “上门的生意都不做,他们还想不想在谷城干下去?”
  “快去快去!”
  相豫催促亲卫。
  亲卫只好去买衣物。
  “对了,香囊什么的不用买!”
  怕亲卫们不管三七二十一什么都买,相豫又冲亲卫们大喊,“要是让贞儿看到我身上挂香囊,怕不是能揭了我的皮!”
  相蕴和笑得肚子疼。
  “这有什么好笑的?”
  相豫奇怪问相蕴和。
  相蕴和忍着笑,“恩,不好笑,一点都不好笑。”
  女为悦己者容,这事儿换在男人身上也一样。
  唯一不同的大多数的男人好面子,不会这么明目张胆打扮自己,她阿父是个例外,既当了离经叛道的反贼,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即将去见自己两年未见的心上人,当然要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
  “你阿娘在议事厅处理军政,咱们先别惊动她。”
  相豫领着相蕴和来到内宅,“为父先去洗个澡收拾一下,你去隔壁也洗漱一下,别一会儿让你阿娘看到了,还以为我虐/待了你。”
  相蕴和乖巧点头,跟着亲卫去另一个房间去洗漱。
  等她洗漱完毕,阿父还在洗,她算了下时间,估摸着阿父要把自己洗掉一层皮才会结束,于是自己先去议事厅寻阿娘。
  “阿和,二娘不在议事厅。”
  但她刚走没几步,便被姜贞留下的亲卫拦下了,“二娘出城巡视,现在还未回来,她言若你与大哥过来了,便先在后院安置下来,安心在府上等她回来便好。”
  阿娘不在郡守府,相蕴和有些失落,小脸鼓了鼓,“好吧,我在府上等阿娘。”
  ——她还以为现在就能看到阿娘呢。
  “阿和放心,二娘很快便会回来了。”
  因见不到母亲而委屈巴巴的小姑娘着实可爱,亲卫忍俊不禁,伸手揉了揉相蕴和的发。 第77节   马蹄声骤然响起。
  低头踢着脚相蕴和眼皮一跳,倏地抬头。
  谷城与中原接壤,是盛军重军部署的地方,城池修得巍峨威严,郡守府也修得颇为气派,远不是顾家三郎眼中的马棚似的方城郡守府所能比拟。
  谷城郡守府前厅视线开阔,可攻可守,颇有一郡之首的不怒自威。
  后院便是小桥流水,长廊花簇,仿佛让人置身世外桃源,是个休憩居住的好地方。
  而现在,相蕴和便站在前厅议事厅的廊下,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骑马的人未到,声音已传了过来,相蕴和在父亲相豫的耳濡目染下对马匹也略有了解,听出这是一匹良驹才会有的声音,而骑马之人的骑术亦是上佳,不在阿父之下,她听着声音,笑意便从眼底浮上来。
  “阿娘!是阿娘回来了!”
  她扯着亲卫衣袖道。
  一人一骑狂奔而来。
  战马在嘶鸣,马上之人飒爽英姿,凤目凌厉。
  “阿娘!”
  相蕴和小跑着去迎上去。
  姜贞勒马。
  马蹄腾空,姜贞一跃而下。
  相蕴和只觉身体一轻,自己已在阿娘怀里,百年不曾相见的阿娘此时仍是年轻时的模样,一双凤目往上挑,高挺的鼻梁秀气里又带着几分坚毅,最绝的是薄薄的唇,嘴角微微一抿,世间风流绝色便陷于她的唇瓣之间。
  这不是凡尘俗世能有的人,当是九天的神祇降下云头,敛了神通变化人模样,浅尝一盏人间的酸甜苦辣。
  这样的人是她阿娘!
  她是修了几世的好福气,竟有这样的阿娘?
  相蕴和贪婪地看着姜贞,眼泪几乎掉下来,“阿娘,我好想你,好想好想。”
  “阿娘也想你。”
  姜贞亲了亲相蕴和额头。
  曾经刚到她腰高的小姑娘开始抽条,逐渐有了少女的娇俏模样,眉眼依旧娇怯,却比以前多了些什么。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风雪。
  这种风雪不是这个年龄的小姑娘该有的痕迹,姜贞眼皮轻轻一跳,心里直骂相豫。
  这草莽在旁的事情上不着调也就罢了,怎能在女儿的事情上也如此粗枝大叶?让她的小阿和这个年龄便眸中有风雪?
  姜贞长眉轻蹙,心中一阵酸楚,“都怪你阿父不好,没有保护好你。”
  “阿娘,阿父也不想这样的,您别怪他。”
  相蕴和轻轻摇头。
  阿娘的敏锐犹在阿父之上,只需一眼,便能看出她的改变,她高兴阿娘对她的关心,可也不想让阿娘内疚,努力吸了吸鼻子,压下自己声音的哽咽。
  恩,她好不容易见到阿娘,这是好事,不能哭。
  相蕴和扑在姜贞怀里,眼睛酸涩得厉害。
  那些自己一个人在乱世中挣扎求生的日子,那些做了百年孤魂野鬼的事情,似乎在遇到阿娘的那一瞬全部消失,所有委屈与磨难,似乎都有了意义。
  ——只要能再见到阿娘,那些事情又能算什么呢?
  她不怕苦的。
  只要能与阿娘阿父在一起。
  姜贞凤目微敛,静静看着怀里的小姑娘。
  两年不见,能发生什么?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的小姑娘长大了,眉眼虽稚嫩,可眼底的神色却骗不了人,那是在刀尖滚过才会有的坚韧,不属于十来岁小姑娘该有的神色。
  姜贞静了一瞬。
  “阿和,你有什么话要与阿娘说?”
  姜贞问相蕴和。
  相蕴和睫毛颤了颤。
  果然,阿娘还是这般敏锐,只抬眉一瞧,便看出她的变化。
  “有,我好多好多话要与阿娘讲。”
  相蕴和轻轻点头。
  那些阿娘毒杀阿父登基为帝的事情,那些阿娘明明开创盛世太平却毁誉参半的事情,那些阿娘——
  眸光微微一顿,视线瞬间落在姜贞平坦小腹上。
  前世的阿娘与阿父重逢时是带了一个孩子回来的,世人皆道那是阿娘与楚王的私生子。楚王兵败之际唯一心愿是见阿娘最后一面,而阿娘不顾身边人劝阻,的确去送了楚王最后一程,收容他麾下将领,安抚他在世的家人,让一代雄主走得颇为体面。
  她知阿娘光风霁月,做这些事或许是出自于英雄之剑的惺惺相惜,可世人不知,只知两人举止暧昧,又有私生子的传言,让后世史官在记录阿娘事迹时都忍不住添了一条注释——后长子襄,疑似父为楚王。
  神使鬼差般,相蕴和摸了摸姜贞小腹。
  这一世不知什么缘故,阿娘与阿父的重逢比前世早了许多,那么问题来了,那个让阿父与阿娘感情破裂的孩子,到底还在不在?
  第38章 第
  盛夏时节, 姜贞身上穿的并不多,隔着薄薄衣料,相蕴和还能摸到她轮廓极好的腹肌, 那是常年习武才会有的东西, 而不是怀孕待产之人会有的。
  相蕴和悬着的心忽而便放下了。
  ——市井流言果然不可信,阿娘才不是那种以色取人的人。
  “阿和, 怎么了?”
  怀里的小姑娘脸色变了又变, 姜贞眉梢微挑。
  相蕴和摇摇头,弯弯的眼睛一下子笑了起来,“没什么。”
  “好久没见阿娘了, 我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姜贞不置可否。
  牵着小姑娘的手把人牵到议事厅,亲卫奉了茶, 极有眼色退下。
  偌大议事厅只有她与女儿两个人,她轻啜一口茶, 眼睛看着偎依在自己怀里的乖女儿。
  “阿和,你方才说, 你有许多话要与阿娘说?”
  姜贞不动声色问道。
  相蕴和点点头, “对, 很多话, 很多很多。”
  有些事情能瞒着阿父, 但却不会瞒着阿娘。
  比如说阿娘毒杀阿父的传言, 比如说阿娘与楚王生有一子,比如说未来的阿娘毁誉参半, 若不是她的好大孙登基为帝, 只怕连那一半的誉都不会有。
  相蕴和一一讲给姜贞听。
  姜贞凤目轻眯。
  前世的事情让人匪夷所思, 且信息量极大,相蕴和说完话, 便在一旁静静饮茶,等着姜贞慢慢消化。
  “你——”
  仅一息后,姜贞便做出了反应,她看了又看自己面前的小姑娘,迟疑问出自己的问题,“你是前世的阿和,那么今生的阿和,又去了哪?”
  相蕴和心头倏地一跳。
  她以为阿娘会先问毒杀阿父之事,会问自己与梁王的私生子的事情,会问她死后大夏的江山万里,会问自己的身后名,可她没有,她只是拧眉看着她,问她,她的小阿和去了哪?
  江山万里她能自己打,弑君登基之事亦不是做不出,身后名自有后世来评价,功过是非不过过眼云烟,不值一提。
  唯一能萦绕她心间的,是她的阿和,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她心心念念在寻找的女儿——她去了哪?
  相蕴和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她看着面前年轻的母亲,如被人紧紧扼住喉咙,不知如何回答她的话。
  “罢了,阿娘不该问你这样的问题。”
  相蕴和迟迟未说话,姜贞叹了一声,将人揽在怀里,“你是前世的阿和也好,是今生的也罢,都是阿娘的小阿和。”
  “阿娘只是,担心另一个没有自保能力的阿和罢了。”
  “乱世之中人命贱如草芥,她那么娇娇弱弱的一个小孩子,若失了父母的庇佑,该如何活得下去?”
  相蕴和瞬间失去所有声音。
  她想起在乱世之中挣扎求生的自己。
  与野狗抢食,与恶人厮杀,踩着累累白骨翻找食物,对作恶者袖手旁观,她从不是什么好人,只是一个努力想要活下去的人。
  可在阿娘眼里,她是娇娇弱弱的,是需要人保护的。
  ——是她唯一牵挂的阿和。
  “阿娘,前世今生都是我。”
  相蕴和把头埋在姜贞怀里,刚开口,便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于是她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断断续续,“您就当我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做了百年的孤魂野鬼。”
  姜贞手指微微一紧,慢慢将人抱在怀里。
  “阿和,我知道了。”
  姜贞轻声道,“是阿娘没有保护好你,才会让你遇到那些事情。”
  “以后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姜贞声音微哑,“阿娘再也不会让你离开阿娘的视线。”
  相蕴和轻轻笑了起来,“我就知道阿娘最疼我了。”
  姜贞温柔抚摸着相蕴和的发。
  这位在沙场上战无不胜的女将军,此时柔和得不像话,像是月之皎皎,整个人都在发着光。 第78节   “阿娘,您与阿父现在还未兵戎相见,真好。”
  相蕴和从姜贞怀里抬起头,“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想见到您与阿父变成那个模样。”
  姜贞动作微微一顿。
  相蕴和抿了下唇,继续说道,“可是,如果真的走到了那一步,我不会怪你们任何一个人。”
  “天下容不下两个同样野心勃勃的政治家,您与阿父,终究会有那么一日的。”
  姜贞呼吸陡然一紧。
  她突然发现,她的小阿和增长的不止是阅历,还有对天下大势的敏锐。
  她曾见过百年间的世事变迁,所以更能知晓这些事情意味着什么——什么她与楚王的私生子,什么豫另有新欢,不过是图穷匕见之际的遮羞布罢了,她与豫真正的矛盾,是抢夺执掌天下的话语权。
  姜贞深深吸了一口气,“阿和,你长大了。”
  “你放心,你既与阿娘说了这些,阿娘便会将你的话放在心里,不会剑走偏锋,走到众叛亲离那一步。”
  “有你在,阿娘与阿父不会轻易走到刀剑相抵。”
  她伸手,将面前的小姑娘轻轻揽在怀里。
  阿和是她与豫之间的纽带。
  有阿和在,她与豫便会顾忌阿和的感受,在争权夺势的事情上各退一步。
  可阿和若不在,他们两个便再无顾忌。
  她会不在意豫的感受,执意去送楚王最后一程。
  豫也会行废太子改立修文为储君的事情,故意削弱她的权利。
  如同绝世神兵没了剑鞘的桎梏,注定要拼个你死我活才会罢休。
  ——但阿和仍在,她与豫便不会走到那一步。
  姜贞笑了笑,凌厉凤目柔软一片。
  “阿娘,你真好。”
  相蕴和伏在姜贞肩头撒娇。
  姜贞轻轻捏了下她的小脸,“我是你阿娘,自然对你好。”
  母女两人之间一派温馨之色。
  “对了,顾家三郎是怎么回事?”
  两人又腻歪好一会儿,姜贞想起一路上听到的事情,忍不住问相蕴和,“此人极善用兵,绝非庸碌之辈,怎你前世从未听说过他的名字?”
  相蕴和也想不明白这件事,“我也不知。”
  “他果真姓顾?”
  姜贞凤目轻眯。
  相蕴和愣了一下,“应该是的?”
  “老仆自报家门的时候,他面上虽有不悦之色,但并未反驳老仆的话。”
  “以他对会稽顾家的反应,他应该就是出自会稽顾家。”
  想了想,相蕴和又补上一句,“只是与父亲关系不大好,所以听人提起顾家便心生不喜。”
  “那便怪了,顾家并无能征善战之将。”
  姜贞眯了眯眼。
  相蕴和点头,“是呀。”
  “跟他一样厉害的,天下九州也不过只有阿娘阿父与商溯席拓楚王。”
  “我见过席拓,席拓比顾家三郎年长几岁,奴隶出身,面上有刺字,一身精悍之气,冲锋陷阵之际悍不畏死,绝不是锦绣之中养出的贵公子。”
  姜贞声音微微一顿,心中忽而冒出一个大胆念头——顾家三郎是商溯。
  “阿和,你确定商溯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姐妹?”
  姜贞问相蕴和。
  三郎便是商溯的念头相蕴和也起过,但又很快被她否决,她点点头,回答姜贞的话,“当然确定了。”
  “商溯是我的主要陪葬人,墓志铭上写得清清楚楚,是出身商城的孤儿,才不是娇生惯养的世家公子。”
  姜贞眉头拧了起来。
  “顾家三郎到底是不是商溯,咱们往商城走一遭便能知晓。”
  虽是盛夏季节,但议事厅里供着冰,怕相蕴和着凉,姜贞拢了拢相蕴和身上衣物。
  相蕴和甜甜笑道,“我早就想去商城了。”
  “可惜阿娘下落不明,阿父又忙于战事,这才耽误了。”
  “现在好了,阿娘回来了,还打下了谷城,让方城与中原之地畅通无堵。”
  “严老将军又投降了阿父,平周与石临两城再过一段时间便会被严老将军取下,方城再无后顾之忧。”
  “咱们的日子越来越好,我也能带人去商城找商溯了。”
  相蕴和笑眯眯道,“这么厉害的一个人,绝不能让他被楚王招揽了去。”
  姜贞笑了一下,“好,都听你的,咱们去商城找商溯。”
  “但先说好,阿娘不放心你一个人,等阿娘忙完谷城事物,阿娘随你一道去。”
  “恩!”
  相蕴和重重点头,“我最喜欢跟阿娘一起出行了!”
  母女两人有说有笑。
  亲卫掐着时间,觉得两人说得差不多了,便把姜贞尚未来得及处理的政务呈上来。
  ——得陇望蜀是人之常情,有了谷城,中原之地还会远吗?
  当然不会远。
  不过三年五载时间,整个中原大地便都是二娘的囊中之物。
  亲卫热切看着端坐主位的姜贞,期盼着她带领自己逐鹿中原,问鼎天下。
  姜贞带着相蕴和一同处理政务。
  乱世之中若没个靠谱继承人,追随你的人心里都发慌,万一你出了意外,偌大的家业留给谁?
  最典型的是冀州牧。
  明明一统北方,是当世实力最为雄厚的雄主,连盛军都要避他锋芒,可惜大业未成身先丧,年龄大的孩子早已死在乱军之中,只剩下一双儿女,大的九岁,小的才四岁,大争之世幼主难撑大业,这才被梁王大盛趁虚而入,将他势力蚕食得一干二净,那双儿女虽还活着,可也只能龟缩在辽东,再不复其父的赫赫威威之态。
  姜贞当然不希望自己也落个这样的下场。
  虽说前世的她与豫一统九州坐了江山,但该提防的事情也要提防,该培养的继承人更要早早来培养,省得自己与冀州牧一样,人亡政息,后事凄凉。
  “阿和,此事你如何看?”
  姜贞问相蕴和。
  阿娘这是有意在培养自己?
  相蕴和眸光轻闪,瞬间将相豫多次嘱咐的一定要在姜贞面前多说他好话,以免姜贞只顾政事不问他的事情抛之脑后。
  相蕴和道,“阿娘,我觉得谷城失守,严老将军又投降阿父,大盛天子必会勃然大怒,派能兵强将来攻打咱们。”
  “皇叔在北地攻打梁王,连战连捷,大盛天子应该不会临阵换将,派他前来,大盛天子应该会用——”
  声音微微一顿,眼睛登时亮了起来,“席拓!他肯定会用席拓!”
  阿父振臂一呼掀起庶民反抗暴政的那一日,起义军便如雨后春笋一样,布满九州各地每一个角落。
  前世席拓领兵平叛,先取陈州,再下冀州兖州,紧接着是梁王,辽东王,分崩离析的北方之地在他的攻势下重新被大盛纳入囊中,一统江东之地的楚王都要暂避他的兵锋,隔着朱穆与他不接壤。
  席拓被誉为大盛最强之将。
  强大到哪怕大盛摇摇欲坠,如同行将就木的老人,但只要有他在,他便能为大盛续命百年,拖着早该被历史车轮碾为尘埃的大盛续写新的奇迹。
  可是这么厉害的一位将军,却突然降了楚王。
  没有人知道原因,只知道在他投降楚王一年后自戕而亡,连尸骨都不曾留下。
  一代将星就此陨落,让晚他几年出仕的商溯颇为唏嘘——不曾正面打败席拓,他这位战神名头有什么意义?
  而现在,这位绝世悍将虽不曾北上一统四分五裂的北方之地,但其战功亦让他声名鹊起,是一位地位犹在严老将军之上、几乎与皇叔盛元洲平起平坐的大盛名将。
  严老将军不过庶民出身,权贵执政的大盛朝堂尚如此举步维艰,席拓连庶民都不是,而是角斗场的奴隶,给士族权贵们牵马坠蹬都不配,这样的出身却能坐到这样的位置,可见其军功之盛。
  “阿和,你有办法劝降席拓?”
  察觉到相蕴和眸色微亮,姜贞问道。
  “有是有。”
  相蕴和点头,“但我现在还确定不了,要到京都见到他之后才能确定。”
  姜贞揉着相蕴和的发,“不着急,等处理完谷城的事情,阿娘与你一道去京都。”
  “见见席拓,再会会那位顾家三郎。”
  姜贞眸光轻闪。
  母女俩一边说笑一边处理政务。
  不过一个时辰,便将军政全部处理完。
  雷鸣乃世之骁将,虽与席拓商溯这种天选将才没得比,但应对一般将军绰绰有余,正好能留守谷城。
  至于赵修文,姜贞的意思是让他也留守谷城,与雷鸣有个照应,但少年言京都一行着实危险,一定要追随她左右,姜贞拗不过,便带他一同前去。
  安排好留守之人与同去京都之人,姜贞便让人去接相老夫人。
  之前战事激烈,怕吓到老夫人,她将相老夫人安置在自己姨母家,她的母亲也在那,几位老太太正好能作伴,如今谷城已平,形势一片大好,两位老夫人也该回来了。
  一道道政令从议事厅发出,只待母女两人收拾好东西,便能出发去京都。
  亲卫送来茶点。 第79节   母女两人一边说笑一边吃着点心,莫名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
  再看亲卫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姜贞眼皮一跳,想起来了——她还有位死鬼丈夫来着?
  “阿娘,阿父也一同过来了。”
  相蕴和后知后觉想起被自己遗忘的老父亲。
  雷鸣一拍脑袋,“差点把大哥给忘了!”
  “阿和,大哥去哪了?怎么没跟你一起?”
  “我来找阿娘的时候阿父在洗漱。”
  相蕴和忍不住笑了起来,“算一算时间,阿父这会儿应该洗得差不多了。”
  洗得差不多?
  不,应该是把自己浑身的皮都给洗蜕了一层。
  姜贞摇头轻笑,伸手点了点相蕴和额头,“恩,知道了,阿娘去看看他。”
  “阿娘快去。”
  相蕴和催促姜贞,“阿父特别想你,特别特别想的那一种。”
  姜贞笑着揉了下相蕴和的发,起身去后院找相豫。
  正如相蕴和所言,相豫这个时候的确洗得差不多了,随手在腰间围了浴巾,便踢踏着鞋去看亲卫给他买的衣服。
  这件太花哨,跟他现在的年龄不符合。
  那件颜色太深,把他衬得跟小老头似的。
  这件衣服的暗纹不吉利,那件做工太粗糙。
  翻来翻去找不到让自己满意的,便只好把花哨的那一件穿在身上。
  ——不符合他的年龄就不符合吧,谁说三十岁的老男人就不能穿鲜嫩颜色了?
  相豫哼着小曲儿,穿完衣服去试发冠。
  衣服选了件花哨的,发冠也要年轻些,还有腰间的配置,都要一并往下减年龄。
  他三十出头,不算老。
  古人还三十而立,他现在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
  相豫的小曲儿哼得超大声。
  屏风后的姜贞眉头微拧。
  ——真难听。
  把自己收拾得花枝招展,相豫终于满意,对着镜子看了又看,确认自己没有一处不好看,这才拢了衣袖,绕过屏风去找他心心念念的姜贞。
  然后刚走到屏风处,便看到自己想了两年的人端坐在屏风后,一双凤目往上挑,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视线在他身上来回打转。
  “!!!”
  贞儿什么到的?!
  他刚才挑衣服挑发冠挑配饰的样子是不是都被她看到了?!
  虽惧内但极好面子的相豫一蹦三尺高。
  第39章 第
  相豫大惊失色, “你你你你你——”
  “我怎么了?”
  你了半天没有往下说,姜贞斜睥着惊慌失措的枭雄,悠悠笑道, “我不该出现在这儿?”
  这问题是死亡问题, 大脑宕机的相豫反应过来了,“不——不是!该!”
  “不是, 该出现, 该出现,你太该出现了!”
  情绪太过激动,泰山崩于面而色不改的枭雄的语言系统有一瞬的紊乱, 但很快,他调整过来, 一下子窜到姜贞面前,狗似的凑到她身边嗅着, “你什么过来的?过来多久了?我刚才——”
  声音顿了顿,有些不知怎么说。
  ——一把年龄却还跟少年怀春似的, 这种事情他着实有些问不出口。
  男人窜到自己面前, 姜贞就势捏了把男人的脸。
  唔, 整日里在外面征讨四方, 手感糙了不少, 于是略捏了两下, 便松开了手。
  “刚到没多久。”
  姜贞道,“你方才挑衣服挑发冠挑配饰的模样我全都没看到。”
  “......”
  你还不如不说!
  相豫瞬间垮了脸。
  高大魁梧的男人委屈起来像是落水的大狗, 尤其是头发还湿着, 鬂间的几缕碎发飘在额前, 怎么看怎么像可怜兮兮的落水狗。
  姜贞向来心善,决定不痛打落水狗, 于是瞧了瞧相豫身上花里胡哨的衣服,勉为其难夸了一句,“这个颜色很娇嫩,挺衬你。”
  其实这个颜色太娇嫩,穿在少男少女身上很适合,相豫一把年龄穿这种颜色,怎么看怎么有违和感。
  但他就是要穿,穿完不行娉娉婷婷之态,仍是大开大合的龙行虎步,骨子里的豪迈中和了衣服的娇俏,别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
  被姜贞敷衍似的夸了一句,相豫的心情立刻好了起来。
  “那当然,也不看看我是谁?”
  相豫一脸骄傲,显摆着自己身上的衣服。
  姜贞笑道,“你是大名鼎鼎的豫公。”
  “别。”
  相豫立刻制止姜贞的话,“你可别跟其他人一样喊豫公,把我浑身的汗毛都吓出来了。”
  “你瞧,是不是都出来了?”
  相豫撸起袖子,把自己的胳膊拿给姜贞看。
  姜贞瞧了一眼,麦色的皮肤,薄薄的肌肉,不夸张,但也不消瘦。
  ——是她中意的审美。
  姜贞以指腹捏了捏,“不错。”
  “我就知道你不会看汗毛。”
  相豫松开衣袖,长臂一伸,把姜贞抱在怀里,大狗拱人似的拱着她。
  姜贞轻摸狗头,垂眸看着头发尚带着湿气的相豫,“你难道想让我看汗毛?”
  “......这倒没有。”
  相豫扯开姜贞身上薄甲,低头吻着她锁骨,“这不是想让你看看其他东西么?”
  “看到了,我很中意。”
  姜贞笑了一下,抬手推压在自己身上的相豫,“先起开,我刚巡视回来,身上脏死了。”
  相豫满不在乎道,“都老夫老妻了,还在乎这个?”
  “都老夫老妻了,你不一样把自己洗脱皮?”
  姜贞揶揄道。
  “......”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长了一张嘴呢?
  相豫叹了一声,“这不是两年没见,我想给你留个好印象吗?”
  “恩,我也一样。”
  姜贞拿脚踹相豫,“起开,我先去洗漱。”
  相豫抱着姜贞不愿松手,“再亲一下。”
  “再亲一下再去嘛——嘶!”
  话刚说完,耳朵便被姜贞揪了起来,动作被迫中止,他被姜贞揪着耳朵揪了起来。
  “姜二娘,你这是谋杀亲夫!”
  相豫疼得龇牙咧嘴。
  把人从自己身上揪起来,姜贞松开手,“你现在不还活着?”
  “那是因为我命硬。”
  相豫揉着自己的耳朵道。
  “希望你一直都命硬。”
  姜贞衷心祝福道。
  谷城是重镇,郡守府修得颇为气派,沐浴的地方引的是活水,姜贞疲惫的时候时常来这里泡一泡,舒经活血还能解乏,是上好的消遣方式。
  方才过来的时候拿了换洗的衣物,姜贞便绕过相豫,拿着衣服去洗漱,一边走,一边与相豫说话,“你最好命硬到挺过这段乱世,看九州一统,盛世太平。”
  前世的相豫倒是熬过了乱世,看到了九州一统,可惜没能看盛世太平。
  ——没当几年皇帝,便被她送去了西天,严重拉低了开国皇帝的平均寿命。
  “我当然能看得到。”
  相豫追在姜贞身后,“阿和说了,我是大夏朝的开国皇帝,青史有名的那一种。”
  姜贞悲悯地看了一眼相豫,“是,大夏开国皇帝。”
  皇帝位置都没坐稳,便被她抬脚踹去黄泉。 第80节   “?”
  这眼神似乎有些不对?怎么越看越嘲讽?
  相豫剑眉微动。
  “啪——”
  询问的话尚未说出口,浴室入口的门便被姜贞合上,他走得急,险些一头撞在房门上。
  “......”
  都老夫老妻的,有什么不能看的!
  相豫完全忘了自己换衣服出来时看到姜贞端坐时的急得跳脚,在外面啪/啪拍着门,“让我进去!”
  “你刚才都看我了,凭什么不让我看回来!”
  门后的姜贞摇头轻笑。
  ——在外面威风八面的枭雄,在她面前跟毛头小子似的。
  俯身试了下水,水温刚刚好,姜贞解开衣甲,赤身下水。
  门外的相豫仍在敲门,翻来覆去说着那几句话,偶尔会冒出几句其他的,左不过唏嘘叹息,感叹他们的小阿和变化着实大,让他这个当父亲的心里有些不安。
  不安是对的。
  若不是他的人出了问题,前世的阿和怎会过早夭折在乱世里?
  而阿和的死也成了他们之间感情破裂的导火线,让他们在未来的岁月里不死不休。
  她将他身边之人屠了个干净,而她在意之人也被他所杀,最后只剩下两个孤家寡人,一杯毒酒结束他们两个大半辈子的恩仇。
  前生恩怨两消,今生回到原点。
  是刀剑相抵,还是携手与共,要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前尘往事汹涌而来,姜贞的思路却越来越清晰。
  她从不是自苦的性子,画地为牢让自己饱受煎熬。
  如今一切尚未发生,那便是不曾发生,前路多荆棘磨难,仍需她与豫一起走。
  当然,若未来的豫仍走上那条老路,她亦不会困于往日恩爱,不能自抑。
  汝剑利,我剑未尝不利1。
  她虽为女子,但亦可为九州天下真正的主人。
  姜贞笑了一下。
  门外的相豫抓耳挠腮在等候,姜贞没有洗太久,将身上巡视之际染的尘埃洗干净,便披上衣袍往外走。
  大概是在外面敲了太久,这会儿有点累,门外没有再传来相豫的声音,姜贞耳朵微动,抬手打开房门。
  “豫——”
  姜贞声音戛然而止。
  浴室外间的小榻上,高大魁梧的男人怀里抱着引枕半躺着,仍保持着看向浴室门的方向。
  ——很显然,男人是累极了,才会等她等到睡着了。
  姜贞眉头跳了跳。
  方城距谷城颇远,八百里加急也要十几日的时间,相豫十天便从方城赶到谷城,是沿途换马不换人才有的速度。
  阿和尚能在马背上小憩,带着阿和一路狂奔的他却要时刻注意着路况,这么一路跑下来,身体能撑到现在已是一种奇迹,如今终于见到她,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抱着引枕打起了瞌睡。
  姜贞莞尔。
  姜贞走上前,亲了亲相豫的额头。
  “豫,去屋里睡吧。”
  姜贞道。
  睡得迷迷糊糊的相豫含糊说着话,“唔,你洗完了?”
  “亲一下,好久没亲了。”
  半睡半醒间,相豫去亲姜贞的脸。
  姜贞没有躲,任由略显粗糙的唇落在自己脸颊,早间刚刮过的胡子此时又长出青色胡茬,扎得她有些痒痒的。
  “好了。”
  她制止相豫的动作。
  抬手一揽,将相豫抗在自己肩上,往自己住的地方走。
  “?”
  “......”
  “!!!”
  “放我下来!”
  相豫彻底醒了,挥舞着手脚挣扎着,“让别人看到像什么样子?”
  但姜贞远不是弱不经风的娇女郎,而是一位战场厮杀的女将,他的挣扎她并未放在心上,只轻笑着说道,“你以为我的人都跟你一样没眼色?”
  “在过来找你的时候,他们已经全部出去了。”
  “不愧是你,比我会调/教人。”
  相豫动作微微一顿,肃然起敬。
  院子里没亲卫,相豫不挣扎了,被人扛在肩头,便就势俯身凑在姜贞面前,在她脸上印上一吻。
  “真好。”
  相豫发出一声满足叹谓,“你还在,阿和也在,世界上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了。”
  ·
  小别胜新婚,相蕴和没有去打扰两年未见的父母,只在亲卫的带领下去了后院安置。
  这一路虽不用自己来骑马,但她也被颠簸得不轻,好不容易来到谷城郡守府,见到自己多年未见的阿娘,母女俩亲亲热热说话时尚不觉得累,等阿娘走了,她才发现自己哪哪都是疼的。
  ——千里奔驰是个力气活儿,她这小身板着实有些扛不住。
  看来将军们不大长寿都是有原因的,刀口舔血也就算了,还要时不时突袭夜袭,铁打的身体也遭不住这样的折腾。
  以后要多劝劝阿娘与阿父,不要看自己年轻便逞强,以后年龄大了,这些年轻时候逞的强都会在身上讨回来。
  相蕴和一边在心里碎碎念,一边揉着自己的腰。
  莫名觉得哪怕没有阿娘的那杯毒酒,以阿父的身体,怕也是撑不了多久。
  她还记得阿娘阿父给她迁坟造陵,让她成为史上第一个身为公主却拥有帝王才有的依山建陵的陵墓时,阿娘看上去气色颇为不错,阿父却不大好,两鬓微白,已有了苍老的痕迹,远不如同行的阿娘精神。
  阿娘祖上皆长寿,遗传了祖上的好基因,哪怕年轻时没少打仗,但赖以家族基因好,她是个颇为长寿的帝王,比阿父多活了三十多年。
  阿父便没这么好运气了,祖上都是短命鬼,直系亲属里活得最长的是他母亲,满打满算六十九,遗传到他身上,也没几日的好年头,再加上以千里奔袭而著称的打法,他能长寿才是见了鬼。
  这样不好。
  以后得多养护身体,让自己健健康康。
  ——如果没有被阿娘毒死,好歹还能多陪阿娘几年不是?
  相蕴和迷迷糊糊地想,慢慢进入梦乡。
  这几日着急赶路,一路疾驰下来身体仿佛被掏空,相蕴和睡觉睡得特别沉。
  雷鸣与赵修文知晓小姑娘累得太狠,便也没有喊她,只吩咐庖厨热着她的饭,等她醒来再去吃。
  相蕴和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正午的阳光顺着窗柩漫进来,盈满一室盛夏的光亮。
  天已经大亮了?
  怎么没人喊她?
  以后要跟梨姨好好说道说道,阿父忙得脚不沾地,她哪能安心躺在床上睡懒觉?
  她虽年龄小,但也能做不少事,把睡懒觉的时间去帮阿父的忙,能让阿父省很多事呢。
  相蕴和揉了揉眼,从床上爬起来。
  周围一切皆陌生,金丝楠木的博物架,半人高的鎏金瑞兽吐着熏香,寸金寸缕的纱幔摇摇晃晃,晃得她的眼睛瞬间睁大了。
  ——阿父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钱了?!
  这可不是如今偏居一隅的阿父能有的房间配置。
  相蕴和愣了愣。
  “嘘——”
  廊下传来堂兄赵修文刻意压低的声音,“小阿和还在睡,晚一会儿再喊她。”
  相蕴和反应过来了。
  这的确不是阿父能有的,而是阿娘拥有的——这里不是方城,是阿娘新打下来的重镇谷城。
  她当真是累惨了,睡蒙了,连这件事情都给忘了。
  相蕴和拍了下自己的额头,被自己刚睡醒时的蠢逗笑了。
  “修文哥哥,我睡醒了。”
  相蕴和起身穿衣,对廊下的赵修文道。
  廊下传来一声轻笑,“我吵到你了?”
  “没有。”
  相蕴和穿好衣服,简单把自己的发挽了两个鬓,走到门前打开房门。
  热烈的盛夏阳光扑在她身上,她忍不住眯了眯眼,“这个点了,我也该醒了。”
  “醒了就好,快去洗漱,我让人给你送饭。” 第81节   赵修文温柔笑着,伸手揉了揉小姑娘的发。
  相蕴和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嗳,知道啦。”
  水是赵修文一早便让亲卫打好的,相蕴和挽了衣袖去洗漱。
  亲卫鱼贯而入,送来一直热着的饭菜。
  等相蕴和洗漱完,立在她身旁的赵修文手里托着一瓶香膏,“这个香味不太浓,婶娘比较喜欢,你也试试。”
  “又是从原来的郡守那里搜刮来的?”
  相蕴和笑了笑,净了手,以指腹剜了些香膏涂在脸上。
  香膏质地细腻,有清幽的淡香,味道并不浓烈,相蕴和赞了一声,“很不错呀。”
  “修文哥哥,想不到你对这种东西颇有研究。”
  “算不上有研究。”
  赵修文腼腆一笑,“婶娘身边没个女使伺候,其他亲卫粗枝大叶,从不在这上面用心。我年龄小,懂些胭脂之物也无人说笑,能让婶娘过得舒坦些。”
  相蕴和眨了下眼,绽开灿烂的笑脸。
  可惜这么好的一位兄长,前世却成了阿父与阿娘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阿父看不上阿娘后面生的小儿子,嫌他不类己,担不起万里江山的重任,可偏又没甚后妃,孩子统共两个,一个是早已死在乱军之中的她,另一个便是怎么看怎么嫌弃的小儿子,选都没得选。
  这种情况下,正常的帝王都会捏着鼻子把皇位交给唯一的儿子。
  但阿父从不是正常人,白手起家的开国皇帝在这种事情上开明得很,儿子不行,那不是还有侄子吗?
  跟随他一路打天下的侄子的才干远在儿子之上,一百个儿子也不及侄子一根手指头。
  更别提儿子四五岁,侄子已是好大侄,比儿子大了十几岁,怎么看怎么比话都说不利索的儿子有人主之相。
  阿父动了废太子改立侄子为储君的心思。
  以不类己,以四方刚平国赖长君的借口废太子。
  阿娘从不是吃素的。
  阿父念头刚起,她便废了修文哥哥的第三条腿,彻底断绝阿父以侄子传江山的念头。
  谦谦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可这么温润如玉的有匪君子,却被迫太监,一生都为他人做笑柄。
  相蕴和看着如今略显青涩的少年,不由得叹了一声,“修文哥哥,你真好。”
  前世的修文哥哥至死不曾怨恨她阿娘。
  反而在阿娘毒杀阿父之后群臣震怒联合上书要阿娘退位之际站出来,掷地有声替阿娘说话——
  “若无婶娘,这九州万里不知是谁的天下。”
  “叔父的确生过废太子的念头,但至死不曾动过废后的心思。”
  “因为他比谁都清楚,只有婶娘才能统御九州,威压四海。”
  赵修文伸手揉着相蕴和的发,“咱们是一家人,说什么好不好的?”
  “什么好与不好?”
  姜贞的声音从长廊处传来,“你们兄妹俩又背着我说什么悄悄话?”
  赵修文转身回眸,笑如三月暖阳,“婶娘切莫多心。”
  “我与阿和说,婶娘极好。”
  “对,在修文哥哥眼里,阿娘特别好。”
  相蕴和重重点头。
  姜贞对这个回答颇为满意,依次去揉兄妹两人的发。
  相蕴和十一,刚到她肩膀,她深深手便能碰到。
  赵修文却已抽条,悄默声地长得比她还要高,她抬手没碰到,少年极为有眼色,立刻屈膝让她揉发。
  “还算你小子有点良心。”
  姜贞眼皮微抬,啧了一声。
  三人去房间吃饭。
  “阿娘,阿父呢?”
  相蕴和比姜贞多了几分良心,看相豫没有一起过来,便问了一句。
  姜贞给兄妹两人各自夹了菜,面不改色心不跳道,“你阿父身体不适,今日不与我们一起吃饭了。”
  “啊?身体不适?”
  相蕴和一脸迷茫,“他来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怎么就突然不适了?”
  “咳咳——”
  赵修文咳得满脸通红,温文尔雅的君子手忙脚乱给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夹菜,“阿和,这个菜好吃,你多吃点。”
  “?”
  “......”
  好的,良心这种东西这个时间不太适合有。
  “谢、谢谢修文哥哥。”
  当了一百多年鬼的相蕴和须臾间明白赵修文的欲盖弥彰,连忙埋头吃饭,不再问了。
  谷城失守,大盛天子震怒,着名将席拓领军二十万,誓要将姜贞相豫一网打尽,再将降将严守忠碎尸万段。
  盛军已在集结兵马,席拓又是世之骁将,姜贞不敢大意,吃完饭,便领五千人前去修筑工事,顺便打探关于席拓的消息。
  “婶娘,我们就这样走了?”
  马背上赵修文回头看了眼谷城,“不跟叔父说一声?”
  姜贞不甚在意,指导着相蕴和的马术,“他这几日累到了,让他多休息一会儿。”
  “......”
  赵修文的脸瞬间红了起来了。
  姜贞口中需要多休息的相豫的确休息了很久。
  相蕴和一觉睡到大天亮,相豫一觉睡到暮色深沉。
  睡得时间足够久,这几日的千里奔驰的疲惫终于消失殆尽,想起昨夜的温香软玉,半睡半醒间的相豫伸手去捞身边人,“贞儿——”
  捞了个空。
  “?”
  不太敢信,又伸手摸了摸。
  他记得谷城郡守府修得颇为气派,后院的拔步床也修得极大,这么大的床只睡了他与贞儿两个,伸手捞不着人也在情理之中。
  相豫继续去摸人。
  整张床被他揉了个遍,也没找到昨夜的人。
  “???”
  他媳妇儿呢?!
  他那么大的一个媳妇儿呢?!
  第40章 第
  相豫瞳孔地震。
  ——贞儿又把他抛下了?!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手, 蹭地从被褥里窜出来,大睁着眼睛翻遍床榻每一个角落,甚至还把房间搜寻了一遍, 结果当然是什么都没有找到, 别说姜贞了,连姜贞的衣物都没找到半片。
  “......”
  这可真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睡完就走, 绝不多看一眼——多看一眼都是对自己事业心的不尊重。
  相豫嘴角微抽。
  房间里的叮叮咚咚让在外面转了不知道多少圈的雷鸣大喜过望。
  ——他在外面守了大半天了, 大哥终于醒了!
  “砰砰砰!”
  雷鸣砰砰砸门,“大哥,你睡醒了没?”
  “要是睡醒了, 咱们就来商量商量战事呗。”
  雷鸣道,“中原传来的消息, 席拓兴兵二十万来打谷城,二娘这会儿已经领人去修筑工事了, 估摸着这会儿已经到盘水了。”
  盘水,横在西南之地与中原之地的一条河, 也是中原腹地为数不多的天然屏障。
  席拓乃当世名将, 极善用兵, 必会以盘水为突破口, 借以攻打谷城。
  “盘水虽重要, 但咱们谷城也不能防。”
  雷鸣大着嗓门砸着门, “大哥,快起来, 咱们合计一下谷城的防御。”
  雷鸣人如其名, 嗓门大如雷霆, 相豫烦不胜烦,一脸起床气拉开门。
  “防御个屁!”
  相豫没有好气道。
  房门突然被打开, 雷鸣差点被闪得一趔趄,幸好多年习武让他反应极快,手指扒拉着门框,堪堪稳住身形,没有一头栽在相豫身上。
  “大哥,二娘不搭理你,你干嘛对我发脾气?” 第82节   雷鸣嫌弃道。
  在其他事情上波澜不惊,但在姜贞的事情上相豫反应极大,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一巴掌拍在雷鸣头上,“谁说贞儿不搭理我了?她明明是心疼我,这才让我好好休息,自己去了盘水。”
  “是是是,二娘最心疼大哥了。”
  雷鸣的话极不走心,连敷衍都懒得敷衍,“心疼到连去盘水都没跟大哥说一声,自己带着阿和修文便过去了。”
  “.......闭嘴!”
  相豫忍无可忍,抬脚将人踹了个狗啃泥。
  周围亲卫哈哈大笑。
  相豫怒目而视,“笑什么?!”
  “没什么,笑今天天气好。”
  “对,今天天气真好。”
  亲卫们笑着打哈哈。
  ——恩,被二娘抛弃的大哥不能惹。
  这才像样子,相豫没有拿脚踹亲卫,自己捋着衣袖去洗脸。
  雷鸣龇牙咧嘴从地上爬起来。
  怪事。
  大哥居然没有腿软脚软,竟然还有力气来踹他?
  恩,看来不能把人得罪得太狠,要不然遭殃的人还是自己。
  ——被媳妇儿抛弃的可怜人惹不起啊惹不起。
  雷鸣心里腹诽着,拍拍身上的土,凑到相豫身边问,“大哥,你准备怎么对待席拓?”
  “这位将军厉害得很,好几支起义军在他的攻势下一败涂地,不过数月,便把中原之地的叛乱全部平息。”
  “甚至就连当时的咱们,也是他的手下败将。”
  想想自己跟着二娘仓皇逃命的场景,雷鸣只觉牙疼,“太强了,他太强了,简直不是人能打出来的战役。”
  “哦,他强你就怕了?”
  擦完脸,相豫把帕子摔在雷鸣脸上,自己转身往屋里走,“没出息!”
  亲卫已布好饭菜。
  雷鸣抬手揭开帕子,丢到一旁的亲卫怀里,大步追着相豫来到屋里,“这不是没出息,我是真的打不过这样的人。”
  “这几天我在掰着手指算,算这个世道上能有谁是席拓的对手。”
  “算出来了没?都谁是他的对手?”
  相豫扒拉一口饭。
  在外面守了这么久,雷鸣也饿了,让亲卫也给自己盛上一碗饭,席地坐在相豫对面,跟他同吃一锅饭,一边吃,一边拿着筷子叨叨,“楚王大概会是他的对手。”
  “恩,楚王确实厉害,一统江东,虎视群雄。”
  相豫点头,“还有吗?”
  “没了。”
  雷鸣摇头。
  “......你说没了就没了?”
  相豫拿筷子敲雷鸣的头,“你大哥你嫂子难道不是他的对手?”
  相豫手劲颇大,雷鸣连忙捂头,“你俩不是他的手下败将吗?”
  “不仅败了,还败得那么惨,差点把小阿和都给丢了。”
  “那时候能跟现在一样吗?”
  相豫有些无语,“那时候你大哥手里才有几个人?三千拿着锄头榔头的起义军去对阵席拓的五万精兵,换韩白卫霍来了也打不赢!”
  “现在不一样了,你大哥手里有人了。”
  相豫颇为自得,“不仅有人,还有粮,有城,有民心与悍将——”
  雷鸣泼冷水,“是啊,咱们有民心有悍将,可席拓也有二十万大军啊。”
  “这还只是先锋军,后面还不知道多少人呢。”
  “皇帝佬儿对庶民出身的严老将军防备得很,可对奴隶出身的席拓却颇为信任。”
  雷鸣想不明白,“二十万的兵马说给就给了,还准备再动员个二三十万,给他凑够五十万来剿匪——不对,来打咱们。”
  “匪”是自己,雷鸣立刻改了说辞。
  五十万大军在哪都不是一个小数字,尤其是对相豫这种刚刚打下根据地需要发展的人来讲,这个数字足以让他一夜回到起义前,更别提领兵之人是席拓,打得起义军望风而逃的绝世悍将,遇到这样的人,简直天要亡他。
  但相豫一点不紧张,白手起家的枭雄主打一个天不怕地不怕,“你怎么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他现在不是还没五十万吗?以皇帝佬儿的抠搜,这二十万先锋军的水分都不少。”
  “席拓确实厉害,但咱们也不差。”
  饭菜吃得差不多,相豫搁下碗,伸手揽着雷鸣的肩膀,“你大哥一辈子怕过谁?别说席拓了,他跟楚王绑一块,你大哥都不怕他。”
  只要贞儿不拿剑指着他,那一切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相豫与雷鸣勾肩搭背,“放心,我以前败给他,现在不会。”
  “要不是因为他,阿和能受这么多的苦?”
  相豫虎目微眯,眼底闪过一丝暴戾。
  今生的阿和活了下来,但前世呢?
  前世的阿和没能熬过乱世,凄凉死在群狼环视里。
  直到他登基为帝,为她依山建陵,为她立碑写传,当了多年孤魂野鬼的阿和才终于瞑目,经年改世再重生,以现在的模样与他重逢。
  前尘往事不能想,一想便是拿尖刀剜他的心窝,“席拓纵然不找我,我也会去找他。”
  “阿和受的那些苦,我要在他身上讨回来。”
  虽然自己还没成婚,更没有女儿,但雷鸣也能明白相豫的心里。
  阿和那么娇娇弱弱的一个人,是他们捧在掌心养大的小姑娘,若不是运气足够好,哪能在乱军之中活下去?更不可能再与他们重逢。
  想起阿和受的苦,雷鸣心里也不好受,于是拍拍相豫肩膀,示意自己与他同仇敌忾,“咱们一起讨回来。”
  “不就是席拓吗?我连死都不怕,还会怕一个席拓?”
  因领兵之人是名扬天下的席拓而有些底气不足的雷鸣此时信心爆棚。
  ——他就是死,也得拖着席拓一起下地狱。
  他可不想留这么一个祸患未来再霍霍小阿和。
  阿和那么病弱娇怯的一个人,经不起又一次的摧残折磨。
  两人狼吞虎咽吃完饭,去商议应对席拓的对策。
  驻守叶城的军师韩行一听到席拓亲提二十万大军而来,忙把叶城的事务交给稳妥之人来看守,带着石都星夜赶来。
  “军师来了?”
  雷鸣大喜,“太好了!这把稳了!咱们肯定能赢!”
  韩行一摇着频率万年不变的羽扇,领着石都来到议事厅,“雷将军,不可轻敌。”
  “席拓天生将才,非一般人能敌,纵然是我,也没有十全把握能赢他。”
  “没事,军师赢不了他,还有大哥与二娘呢!”
  雷鸣哈哈一笑。
  “......”
  谢了,主公与夫人与我同在伯仲之间,我若赢不了,便是主公夫人同样赢不了。
  跟石都这种聪明人打交道打久了,韩行一有些忍不了雷鸣的蠢,羽扇拨开雷鸣,径直来到沙盘前,查看敌我地形与兵力。
  他们虽扼守叶城与谷城两座城池,但席拓亦有盘水天险。
  他们虽有严老将军来降,又有夫人带来的三万精兵,但席拓麾下二十万,还有三十多万在调集。
  他们虽连下几城,士气正胜,但席拓横扫天下,鲜有敌手,跟随他的盛军的气势不说气势如虹,那也是所向披靡的程度,远不是被酒囊饭袋统率时的散兵游勇。
  一言蔽之——
  难打。
  难打。
  非常难打。
  难打到让他忍不住怀疑,上辈子的主公在没有阿和的帮助下是怎么打赢了席拓,又如何一统的天下?
  ——别是小姑娘为了骗他给主公卖命而哄他的话吧?上辈子的主公压根没能当皇帝?
  不能吧?
  小姑娘说话时才八岁,还是孩子,她能说谎吗?
  当然不能。
  所以这场仗必然是主公赢了。
  所向披靡如席拓都是主公的手下败将,其他墙头草定然望风而降,主公以摧枯拉朽的攻势一统中原,然后与楚王一战定胜负,最后做了九州天下之主。
  恩,定然是这样。
  人心所向,天命所归,主公位尊九五,他青史留芳。
  这么一想,韩行一倒也不觉得席拓不可战胜了,摇着羽扇又斟酌片刻,眸中精光倏地一闪,“若无把握大破席拓,不妨换条思路。”
  “哪条思路?”
  雷鸣跃跃欲试。 第83节   ——他就知道军师肯定有主意!
  韩行一羽扇掩面,微微一笑,露出一双狐狸似的眼,“招降。”
  “......”
  你可真敢想。
  席拓又不是在大盛过得凄风苦雨的严守忠,他官拜大司马大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脑袋被驴踢了,才会投降他们!
  ·
  “席拓为何会投降楚王?”
  修筑得高高的工事上,姜贞凤目轻眯,看向不远处翻涌怒吼着的盘水。
  相蕴和双手托腮,坐在她身边,“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他死的时候是用一支凤钗自戕的。”
  “凤钗?”
  姜贞眉头微动。
  相蕴和拿手比划着,“前来蹭我陵墓的鬼曾与我说过,是一支很漂亮的凤钗。”
  她的陵墓选的地方着实好,又以五行八卦来修筑,她是被葬到那之后,才慢慢有了意识。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意识到父母已为开国帝后,然后再意识到泼天富贵没能落在她身上,她只是一个坐拥无边帝陵的孤魂野鬼,就,挺无聊的。
  偶尔也会有执念极深的鬼嗅着帝陵的帝王气寻到她这里来,作为蹭帝王气的报答,会与她讲一些这些年发生的稀奇古怪的事情。
  比如说一生未尝一败的席拓死于自戕,凶器是一支极为罕见的凤钗,染血的凤钗和着南方极为罕见的鹅毛大雪,把闭目而躺的将军掩埋,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你还记得凤钗的模样吗?”
  姜贞眼皮一跳,问相蕴和。
  相蕴和点头,“记得。”
  “那支凤钗很漂亮,让人过目不忘。”
  “甚好。”
  姜贞慢慢笑了起来,“画下来,让工匠连夜打造出来,然后咱们送给这位战无不胜的盛朝大司马。”
  相蕴和循着记忆,把凤钗画了下来。
  赵修文拿了图纸,寻能工巧匠去打造。
  因为要修筑工事,姜贞带的大多是工兵,里面最不缺的便是打造东西的兵士,一群人围在一起炼制了几个昼夜,终于把凤钗打造了出来。
  “阿和,凤钗好了,你看对不对?”
  赵修文重赏完军士,拿着簪子找相蕴和。
  相蕴和左看右看,“唔,好像是这样的。”
  “但,又好像缺了什么。”
  姜贞轻取佩剑,割破掌心,染血的手指抓起凤钗,斑斑血迹沁入钗环。
  相蕴和呀了一声,“阿娘,你这是做什么?”
  “婶娘仔细手!”
  赵修文大惊。
  “这样是不是更像了?”
  姜贞把凤钗递给相蕴和。
  相蕴和这才意识到姜贞的用意,把凤钗拿在手里看了又看,“的确比刚才像了。”
  “可是,阿娘也不必用自己的血。”
  相蕴和看着姜贞掌心的伤口,不由得颇为心疼,“咱们带的有鸡鸭鱼,随意取些它们的血也是一样的。”
  姜贞摇头,“席拓乃冲锋陷阵之将,岂会分辨不出人血与畜生血?”
  “哪怕用人血,也不该用婶娘的血。”
  脾气极好的温润公子难得说了埋怨的话,“我还在这儿呢,婶娘可以用我的血。”
  “你这孩子,你的我的有什么区别?”
  姜贞被他逗笑了。
  亲卫取来纱布与伤药。
  赵修文接过来,轻手轻脚给姜贞包扎伤口,“不一样的,婶娘是三军主帅,我不是。”
  “三军不可无主帅,但我这样的人却很多。”
  “孩子气。”
  姜贞摇头轻笑。
  “阿和,这支凤钗可否送给席大司马?”
  姜贞问相蕴和。
  “呃......”
  相蕴和有些拿不定主意。
  盛夏时节,百花大多凋零,荒草漫野中,只剩下不知谁种下的月季仍一枝独秀,相蕴和眼前一亮,上前掐了朵开得正好的月季花,簪在凤钗上面。
  “这样就差不多了。”
  染血的凤钗配着开到荼蘼的花儿,相蕴和颇为满意,“这支凤钗,应该能让大司马深夜来见。”
  相蕴和说对了。
  当这支凤钗被使者送到席拓面前,灿烂的花儿已因路途的颠簸而衰败,残破不堪的花儿与斑斑的血迹压着崭新的凤钗,这位有冷面阎王之称的大司马瞬间变了脸色。
  第41章 第
  但那只是短短一瞬, 转瞬之间,男人已恢复原来的死人脸模样,微抬眉, 冷冷瞧着立在帐下的使者。
  “噌——”
  厉风迎面而来。
  使者一惊, 尚未看清那是什么利器,利器已隔着脖颈处的衣物刺在他衣襟处。
  多一分力气会要了他性命, 少一分力气无法让凤钗牢牢嵌在他衣物上, 冰冷的金属贴在他脖颈,激得他脖颈处的鸡皮疙瘩瞬间起来。
  使者大惊。
  他在二娘麾下也算佼佼者,武功排名前几的人, 怎会被席拓如此压制?!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席拓完全可以要了他性命,但席拓没有要。
  染血的凤钗有着淡淡的血腥气, 仿佛在无声提醒着他,这是一支什么样的东西。
  ——以一支凤钗做到这种程度, 席拓身上的功夫堪称独步天下。
  使者深吸一口气,保持着面上的平静。
  没必要怕的, 他来的时候, 便没做过自己还能回去的打算, 在这样的乱世里,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约定早已被世人摒弃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
  “大司马这是何意?”
  虽没打算活着回去, 但使者还是对着席拓深鞠一躬, 拱手笑道,“大司马, 两军交战, 不斩来使。”
  席拓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所以我并未杀你。”
  哟,还是位颇为讲究的大司马?
  使者抬了抬眉, 笑了起来,“既不打算杀外使,又如何如此对外使?”
  抬手几乎贴着他脖颈插在他衣襟处的凤钗拔下来,使者轻抚上面的血迹,“外使也算略知武功,知晓功夫的深浅。”
  “方才这一掷,大司马对外使的确动了杀心——”
  “回去告诉姜二娘,若非降书,则不必来送。”
  然而他刚刚开口,主位上的男人已冷声打断他的话,“席拓是粗人,更是一介武夫,不知这东西的用处。”
  仿佛方才对他的杀心,仅仅是因为姜二娘送凤钗的不悦。
  ——身为三军主将却被敌将送了一支凤钗,怎么看怎么像是对他的一种侮辱。
  就像是诸葛亮为了激司马懿出城来战,故意送司马懿衣服一样,效果是异曲同工。
  唯一不同的是司马懿着实不是诸葛亮的对手,所以把诸葛亮送来的衣服穿在身上,也不敢与诸葛亮决一死战,但席拓明显不同,兵力士气粮草补给他处处占上风,所以没必要忍姜二娘的挑衅。
  使者微掀眼皮,笑了一下,视线牢牢锁在席拓脸上,“大司马当真不知?”
  “此凤钗并非凡物,而是前朝宫廷时兴的样式。”
  声音微微一顿,端的是欲言又止,“前朝天子并不重欲,身边宫妃只有两三位,且膝下无公主,只有一位养在身边的太子妃......这支簪子的来历,其实一探便知。”
  “滚。”
  这位并不暴戾,情绪颇为稳定,甚至堪称智将的大司马凉凉挑眉,吐出一个字。
  ——他似乎并不好奇簪子的来历,更不想听使者的废话。
  使者抬头欲再看席拓的脸色,只看到一双眼睛冷冷看着他,那双眼眸着实渗人,像是来自深渊地狱的凝视。
  使者眼皮狠狠一跳,几乎不敢与席拓对视。
  细密的鸡皮疙瘩从使者身上迅速泛起,使者终于发现,原来这个世界真的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席拓的审视。
  这样的一个人,的确称得上一句冷面阎罗。
  大盛天子从哪挖出来的这位瘟神?
  又为何如此信任?敢给他二十甚至五十万的兵力?
  使者心头一沉,耳边响起席拓亲卫的声音,“我家大司马让你滚!”
  使者被亲卫轰了出来。 第84节   “就是这样。”
  使者回去找姜贞复命,“以属下来看,席拓似乎并无异样。”
  “他的不耐烦,仅仅是因为他为大司马,二娘却送了一支女人用的凤钗,这是对他的一种侮辱,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赵修文长眉轻蹙,“此人心思深沉,远非严老将军之人所能比拟,或许是他故作不震惊,装作不在意?”
  “不像。”
  使者摇头,“我在二娘麾下也算察言观色的佼佼者,若我都没有发现异样,只怕二娘到了他面前,也发现不了什么。”
  姜贞颔首,“这是自然。”
  “婶娘,凤钗无用,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赵修文问姜贞。
  姜贞笑了一下,“到底是不是无用,要过一会儿才能知晓。”
  相蕴和眉头微动。
  “你辛苦了,先下去歇着吧。”
  姜贞对使者道。
  使者退出大帐。
  偌大三军主帐,只剩下姜贞相蕴和与赵修文。
  赵修文给姜贞相蕴和各斟了一盏茶。
  相蕴和双手捧着茶,看了又看胸有成竹的姜贞,“阿娘,我只知道这枚凤钗,其他的一概不知,纵然席拓果真被这枚凤钗触动,我也无法给他他想要的东西。”
  “傻孩子,这样的簪子不是寻常百姓家能有的东西。”
  姜贞伸手揉了下相蕴和的发,“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是前朝宫廷里时兴的样式。”
  “前朝天子并不重欲,宫妃不过三两人,膝下无公主。”
  赵修文想了一下,说道,“如此算来,能用这种凤钗的,不是前朝天子的妃子,便是前朝天子颇为喜爱的明孝太子妃。”
  姜贞笃定开口,“这支凤钗并非妇人的款式,那么能用这支簪子的,只有明孝太子妃一人。”
  “明孝太子妃?”
  相蕴和疑惑出声。
  ——她当了一百多年的鬼,对未来之事颇为了解,但对对于前朝之事,却知之甚少。
  “对,明孝太子妃。”
  姜贞轻啜一口茶,“这位太子妃是前朝天子的外甥女,虢国长公主的孩子,生于会稽顾家,认真算起来,与楚王朱穆都有亲。”
  说到这,姜贞声音微微一顿,看向一旁的相蕴和,“若那位三郎的确出身会稽顾家,那么这位太子妃不是他的族姐,便是他的族姑姑。”
  “三郎很少说起自己家里的事情。”
  相蕴和眉头蹙了一下。
  “与家里的关系不好,自然是不爱说的。”
  姜贞笑了一下,“说来也是奇了,这位太子妃与家中关系也不好。”
  “虢国长公主下嫁会稽顾家后,不过三十年病逝在江东之地。”
  “前朝天子闻之大怒,亲提三十万大军,要荡平顾家,给长公主报仇。”
  “那时的太子妃尚未与太子定下婚事,还只是顾家的一个小女郎,会稽顾家便求她,让她在天子面前说些好话,放过顾家满门。”
  “可惜他们打错了主意,这位未来的太子妃年龄虽小,心里却极有主意,天子问她,要如何处置顾家,她言道,当挫骨扬灰,方解她心头之恨。”
  “天子大笑,当场封她为明孝公主,封地为雍。”
  姜贞眸光轻闪,“雍,前朝龙兴之地,一般为太子的封地,如今却被天子封给一介孤女,其用意昭然若揭——这位年仅八岁的明孝公主,当为未来的太子妃。”
  “封号为明孝,封地为雍国,故而世人又叫这位顾家女郎为明孝公主,又或者雍国公主,只是后来的明孝封号更为响亮,世人才慢慢不唤她雍国公主。”
  “而导致长公主早逝的会稽顾家,则流放的流放,杀头的杀头,威威赫赫的百年世家,在帝王威仪下荡然无存。”
  “还是如今的大盛天子篡夺了江山,会稽顾家有从龙之功,这才死灰复燃,有了现在的富贵。”
  “会稽顾家现在瞧着虽光鲜,但与当年却相差甚远。”
  赵修文轻轻一叹,“哪怕是士族大家,在经历一次的灭顶之灾后,也难以维持当年的盛景。”
  “那位明孝公主呢?”
  相蕴和对顾家的事情不感兴趣,她感兴趣的是那位太子妃,“她与太子定了婚事?成了明孝太子妃?”
  “不对呀。”
  说到这,相蕴和秀眉微微蹙了起来,“古来只有妻随夫,哪有夫随妻?她封号虽为明孝,可若成了太子妃,便要随太子的封号。”
  姜贞笑了一下,“这便是这位公主,或者说太子妃的厉害之处。”
  “她不仅让一朝太子随了她的封号,甚至在太子猝然病逝后,还做了第二位太子的太子妃。”
  相蕴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太子换了人......太子妃没有换?!”
  “不错。”
  姜贞微颔首,“她八岁被封明孝公主,封地为雍,十岁与太子定下婚事,十二岁时太子突然病逝。”
  “前朝天子拢共两个儿子,死了一个,便只剩下年方三岁的小儿子,而这个时候的明孝太子妃,已经十二岁。”
  “但尽管如此,前朝天子依旧力排众议,立明孝太子妃为小太子的正妃,待小太子加冠之后,便给两人完婚。”
  “若只是这样,倒也算不得什么传奇之事,只能说天子重情,对待长姐唯一的骨血颇为照拂。”
  “但后面发生的事情,才真正让这位太子妃成为一代传奇——她被天子赋予监国辅政之权,天子出征在外的时候,朝政皆由她来做主,彼时的她,不过十二三岁。”
  相蕴和瞪大了眼。
  好一会儿,她从震惊中慢慢回神,找到自己的声音,“那这位明孝,不对,雍国公主真的很厉害。”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喜欢把她称为明孝公主,而是更喜欢她的另外一个封号——雍国公主。
  雍国,前朝龙兴之地,非太子不得封。
  前朝天子将这块封国赐给那位太子妃,已将她视为自己的继承人。
  “前朝天子乃一代明主,若非这位雍国公主着实有几分真本事,又怎会为她逾越至此?”
  相蕴和慢慢说道,“一代孤女成为太子妃,太子病逝,又成了小她九岁的小太子的太子妃,甚至还有监国之权?”
  “这不是一位普通公主太子妃能有的权力。”
  “她必有过人之处,前朝天子才会如此待她。”
  赵修文看了一眼相蕴和,向来温文尔雅的男人此时神色颇为复杂,“她的确有过人之处。”
  “她最传奇的不是做了两任太子妃,而是前朝覆灭之际,她成了大盛开国皇帝的宠妃,又在开国皇帝死后,成了如今这位天子的宠妃。”
  “!!!”
  这、这么厉害?!
  赵修文长叹一声,“前朝天子乃一代雄主,可惜天不假年,并非长寿之人。”
  “他死于三十八岁,那一年,这位太子妃年方十五,小太子不过六岁,大争之世幼主坐不稳江山,太子妃虽有治国之能,可也需借天子之威,天子突然崩逝,她与小太子便如三岁小儿抱金砖过闹市,注定被人觊觎。”
  “天子崩逝半年后,晋升为皇后的她再也弹压不住蠢蠢欲动的权臣悍将,天子最为倚重的悍将,大盛开国皇帝在一场夺权之中胜出,做了九州天下之主。”
  “而明孝太子妃,又或者说明孝皇后,便成了大盛开国皇帝的宠妃。”
  “至于那位年仅六岁的小皇帝,便被大盛开国皇帝降为陈留王,在就藩去国的路上被劫匪所伤,当场丧命。”
  “这......”
  相蕴和眉头微拧,“这分明是杀人灭口,斩草除根。”
  谁说不是呢?
  但授命之人是天子,是九州之主,谁会了为了前朝的皇帝去得罪新朝皇帝呢?
  没有人这么做,所以陈留王死的悄无声息。
  他的葬礼上大盛开国皇帝痛哭到昏厥,已成宠妃的明孝太子妃不仅要陪着他演戏,还要安慰他切莫太过悲伤,当保重龙体才是。
  相蕴和抿了抿唇,“怪不得大盛如此不得民心,原来根子出在立国不正上。”
  “欺负孤儿寡妇夺了天下,哪怕做了皇帝,世人也瞧他不起。”
  “胜者为王败者寇,没有什么瞧起瞧不起的。”
  姜贞揉了下相蕴和的发,“大盛之所以落到如今九州崩裂,并非开国皇帝的原因,而是现在的这位皇帝导致的。”
  “大盛开国皇帝也算一代雄主,虽夺位之举不大光彩,但做了皇帝之后也励精图治,从不懈怠,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
  “若他这样执政下去,过是二三十年,世人便会彻底遗忘前朝,转而认同大盛的统治。”
  “只可惜,他与前朝皇帝一样,也是一位短命的皇帝,当了不过五年的天子,便突然病逝,驾鹤西去。”
  “当年他欺负孤儿寡妇,如今他的弟弟也有样学样,同样杀侄欺嫂当了皇帝,而他颇为宠爱的那位前朝皇后,也成了如今这位皇帝的宠妃。”
  “现在的这位皇帝才干远远不及其兄,却极善权术,那些曾经的功臣悍将,一一被他夺权罢官。”
  “朝中再无经天纬地的文臣,更无所向披靡的战将,他的皇帝之位坐得安稳。”
  “盛世之中如此行事倒也无妨,家底厚,可以由着他糟蹋。”
  “但现在是大争之世,朝中无能臣悍将,天子不会治国更不懂打仗,内忧外患接憧而来,让曾经一统天下的大盛如今四分五裂,再不复其兄执政期间的海晏河清。”
  相蕴和抿了下唇。
  ——典型的人菜瘾大,祸害一个。
  “当然,若说如今的大盛天子一无是处,倒也是对他的诋毁。”
  姜贞又道,“他有识人之才,也有用人之能,只是其兄得位不正,自己得位更不正,两相压力下,自然不敢大力启用能臣,只敢用些庸碌之才来维护自己的统治。”
  “若非战火四起,起义军蜂拥而至,他绝不会用严老将军,更不会对席拓委以重用。”
  姜贞道,“在他心里,越能干的人,威胁便越大。”
  “我不喜欢这样的皇帝。” 第85节   相蕴和皱眉道。
  姜贞笑了一下,“谁都不喜欢这样的皇帝,所以才有了我们。”
  “对了,虽说如今的天子是兄死弟及坐了皇帝位,可有市井流言,说他是受明孝太子妃的蛊惑,才弑君杀兄,夺了九五之位。”
  知晓相蕴和对那位公主更感兴趣,姜贞补充说道,“明孝太子妃在前朝有杀父杀族人之举,在大盛有挑拨兄弟阋墙之恶行,如今的她,早已不是被前朝天子盛赞的可托天下的明孝太子妃,而是位颇有争议的妖妃。”
  相蕴和这才把霍乱宫闱的妖妃与前朝治国辅政的明孝太子妃联系在一起,“竟然是她?”
  “不错,正是她。”
  姜贞点头,“脸面这种东西,天子偶尔也会捡起来用一用。”
  “如今的这位天子登基后,怕史书评价太难听,便不许世人再提明孝太子妃,违令者夷三族。”
  “是以,世间再无明孝太子妃,只有一位宠冠六宫居华殿的宸妃。”
  “宸,帝星也。”
  相蕴和眼皮轻轻一跳,“封号为宸妃,这是要为她拱手天下么?”
  姜贞轻嗤一笑,“拱手天下?不,你太看得起咱们的皇帝了。”
  “一个封号而已,给了便给了,博美人一笑,没什么大不了的。”
  “咱们的这位皇帝远没有前朝天子的心胸气魄,甚至远远不如他的兄长,他从不让宸妃干政,更不许她私自结交朝臣。”
  “华殿虽修得富丽堂皇,比皇后所住的千秋宫更为气派,但更像一个精致的牢笼,将她牢牢锁在里面。”
  “这位宸妃如今只是大盛天子豢养的鸟雀儿,早已不复当初的一手遮天之势。”
  姜贞声音中的嘲讽之意更甚,“至于世人所说的妖妃奸妃,更像是世人不敢骂大盛天子杀兄夺位抢嫂子,便将脏水全部泼在她身上。”
  “皇上骂不得,宫妃难道还骂不得?”
  “世人最会做的,不就是看人下菜欺软怕硬吗?”
  相蕴和心头一跳,瞬间想起自己阿娘称帝后的毁誉参半,声音不由得低了几分,“世人从来如此,最会刻薄女人。”
  “所以我们阿和要做一个不被刻薄、世人更不敢刻薄的女人。”
  姜贞伸出手,揉了揉相蕴和的发,“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当你的位置足够高,哪怕做些无伤大雅的杀戮之事,也会有名家大儒为你辩经。”
  相蕴和哑然。
  ——还别说,的确是这样。
  阿娘称帝后杀人无数,阿父身边之人皆死于阿娘之手,杀到让她这个女儿有时候都忍不住感叹,有些人真的没有杀的必要。
  但后世文人却有不同看法,一些骂阿娘心狠手辣是毒妇,另一部分夸阿娘实乃千古一帝,阿娘的嗜杀残暴只是千古一帝的白璧微瑕。
  两派人互相骂了近百年,谁也没能说服谁。
  她只当了百余年的鬼,不知道后世人对阿娘的评价是什么样,但以当世推后世,后面的评价应大差不差,不过是毒妇和千古一帝的争辩,绝不会有中间值。
  这便是阿娘的敏锐之处,从来透过问题看本质。
  大盛开国皇帝虽得位不正,但的确是位好皇帝,所以阿娘对他评价颇高。
  如今的皇帝玩弄权术,打压有才之士,阿娘对他更多的是嘲讽,但也认可他的能力,只是限于自身原因,不敢破而后立。
  至于那位曾经代天子治国辅政,而现在是妖妃代名词的宸妃,阿娘也给了极大的尊重与理解。
  ——世人不敢指责天子,便指桑骂槐,骂她妖媚奸诈,实乃祸水。
  可是,这位宸妃的风评转变与如今的下场,也是另一种形式的警醒她。
  ——别人赋予的权力终究是镜花水月,那人人亡政息,自己便是水上浮萍,只能随波逐流,成为执政者豢养的鸟雀儿。
  思及此,相蕴和心头倏地一跳,抬头看向面前的姜贞。
  前世的阿娘宁背负骂名也要弑君登基,是否便是吸取了这位宸妃的教训?
  似是看出她的想法,姜贞微微一笑,缓缓说道,“阿和,能握在手里的,才是真正属于你的东西。”
  “旁人夺不走的,才是你强大的根本。”
  “永远不要将自己的未来交付于另一人。”
  “想来那位宸妃,如今已明白这个道理,否则她如今便不是宠冠六宫的宸妃,而是被人金屋藏娇,纳入府中。”
  姜贞眉梢微挑,悠悠发问,“大司马,您说是也不是?”
  相蕴和一惊。
  ——席拓什么时候过来的?她怎么完全没有察觉到?
  与赵修文交换一个颜色,少年亦是惊讶疑惑。
  姜贞的声音仍在继续,“大司马,她从未与您说过,杀了他,带我走之类的话。”
  “因为她的仇,她要自己报。”
  “她受够了身不由己,她选择自己掌握命运。”
  “所以您至今仍是天子委以重用的大司马,而她是让六宫粉黛无颜色的宠妃。”
  “啧,那我便祝宸妃娘娘得偿所愿,也祝大司马抱得美人归。”
  声音微微一顿,姜贞的话里带了几分揶揄,“千万别竹篮打水,落得一场空。”
  剑光骤起。
  “铮——”
  长剑争鸣,瞬间碰撞在一起。
  相蕴和尚未反应过来,姜贞已与来人交手数个回合。
  赵修文一惊,立刻拔剑将相蕴和护在身后。
  “有刺客!”
  赵修文冲驻守在外面的亲卫大喊。
  亲卫涌进主帐。
  他们显然早就得了命令,早早埋伏在周围,只待赵修文一声令下,便冲进来将敌人就地斩杀。
  “......”
  果然是她阿娘能做出来的事情。
  能赢就行,不必在乎手段,一如阿娘对大盛开国皇帝的评价——虽得天下的手段不光彩,但也是位好帝王。
  相蕴和抬手掩面。
  短短一瞬,她全都明白了。
  什么劝降,什么换个思路,都是阿娘阿父与军师打出来的幌子。
  像席拓这种人,若不能在正面战场上打败他,他怎会归降阿娘?
  更别提这位战将心中无家国,与严老将军完全不同,是把伤人更伤己的一把利剑,哪怕捏着他的软肋让他归降,他也会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突然叛逃,所以阿娘压根没想招降他,而是借机诱杀他。
  ——这样一位绝世悍将,只有彻底死了,阿娘才能睡得安稳。
  相蕴和抬头看来人。
  三军主帐虽大,可也容不得那么多的人,更别提还有两人在交手,相蕴和只觉眼前一花,防火防刀剑的帐篷已被人掀了顶,那人持剑立于主帐桅杆之上,额角刺青狰狞,将原本颇为英俊的面容衬出十分的煞气。
  这便是盛朝大司马席拓?
  的确与传闻中别无二致,是位冷面阎王——一位从修罗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原来你知道的,只是这些。”
  与他阴鸷迫人的气质相比,他的声音却很好听,哪怕带了几分嘲讽之意,也是极为悦耳的。
  相蕴和耳朵微动,只觉得说不出的怪异。
  “不瞒大司马,我原本只是三分怀疑,如今却是十二分的确定。”
  姜贞悠悠一笑,“忘了告诉大司马,我方才并不知道您已经来了,是故意诈您的。”
  相蕴和微微一愣。
  姜贞慢悠悠把后面的话说出来,“没曾想一向行事滴水不漏的您竟这般不经诈,我不过说了三两句话,您便自己跳了出来,委实对宸妃娘娘用情极深,不容她受半分诋毁。”
  “???”
  阿娘是诈席拓的?!对诱杀席拓的事情并无十全把握?!
  相蕴和眼皮一跳,又被另一件事吸引了注意力——
  她记得她阿娘并非尖酸刻薄之辈,怎今日说话却一直往席拓心窝戳?
  抬头看那位大司马,面上虽没什么表情,可眼底却有了冷意,的确被阿娘所触动。
  ——那位曾经的太子妃、如今的宸妃的确是他的逆鳞。
  哦,明白了。
  阿娘想激怒他,然后让他露出破绽,之后大手一挥,联合亲卫把人诛杀在这里。
  太符合阿娘的作风了。
  前世阿父的不少能兵悍将都是这样被阿娘诱杀的,甚至就连商溯也是这么死的。
  ——在诱杀这种事情上,阿娘的确有天赋。
  姜贞却在这个时候选择收剑,“席拓,你的确是百年难遇的将才。”
  “虽无师父教习,却自学成才,通天文,懂地理,晓阴阳,知奇门遁甲与阵图兵势,纵然是我,也无十全把握能胜你,所以才出此下策,诈你以诱杀。”
  “你虽是天生将才,却没有为将者最珍贵的品质——心中无家国。”
  “你从不知自己为何而战,只凭一腔孤勇。”
  “你虽锋利,锐不可当,却始终是他人掌中刀。”
  “而我,却是自己的主人,知晓自己为何而战,知晓自己身后是万千庶民,更知晓自己是为民请命,还天下太平。”
  姜贞眉梢微扬,暮夏的阳光聚集在她的眼角眉梢,“席拓,勇者无敌,仁者无畏,你不是我的对手。”
  “你走吧。” 第86节   “来日战场相见,我必能破你不败神话。”
  第42章 第
  嘈杂主帐陡然陷入安静。
  所有人屏住呼吸, 视线落在身材高挑的女人身上,她虽剑术高超,但男女之间的力气悬殊依旧让她在对战席拓之际虎口崩裂, 殷红的血迹顺着她掌心往下淌, 可尽管如此,却没有觉得她不会是席拓的对手。
  正如她所说, 席拓虽锋利, 可也不过是他人掌中刀,而她,却是刀的主人。
  ——刀再怎样吹毛断发, 但仍要被人所掌握。
  过刚易折。
  刀会断,人的手断了, 还能再接。
  她不会输。
  潮水一般涌来的亲卫齐齐收剑。
  他们自动让出一条路,让这个对他们威胁极大的男人离开。
  没有人质疑姜贞的决定, 质疑她是放虎归山。
  正如他们从不质疑她的能力一般,他们笃定她会带领他们走向胜利。
  什么放虎归山?
  不过是未来赢得更漂亮罢了。
  既然如此, 那么又为什么不能放席拓离开?
  “大司马, 请。”
  赵修文长剑还鞘, 对席拓做了个请的姿势。
  主杆上没什么表情的男人面上终于有了一丝情绪波动。
  “人言姜二娘狂傲, 今日一见, 果然名不虚传。”
  席拓眯眼看着姜贞, 嘴角扯出一抹嘲讽,“你能赢我?可笑。”
  姜贞清越一笑, “席拓, 我能赢你一次, 便能赢你第二次。”
  “今日之赢不甚光彩,但在不久的未来, 我必能正大光明将你擒下!”
  “席拓恭候大驾。”
  席拓冷冷一笑,收剑落地。
  亲卫们让出一条路,他便大摇大摆从三军主帐的位置走出,仿佛一点不担心姜贞放冷箭。
  ——似姜贞之自负,既说了要在战场上赢他,便不会再用阴谋诡计。
  席拓大步离去。
  主帐被毁,亲卫们重新将帐篷撑起来。
  几刻钟的功夫,一座崭新的主张重新被竖起来。
  相蕴和跟随姜贞走进主帐。
  亲卫取来伤药与纱布。
  姜贞伸出手,赵修文轻车熟路给她伤药包扎。
  “婶娘素来不以力气见长,今日怎突然与席拓拼起力气了?”
  姜贞虎口被震裂,伤口处颇为狰狞,赵修文皱了皱眉,忍不住问道。
  姜贞轻啜一口茶,“他既想试我深浅,我便不能怯战,否则还会让他以为我怕了他。”
  “区区席拓而已,尚不足以让我韬光养晦。”
  姜贞回答着赵修文的话,眼睛却在看相蕴和,“阿和,你可明白今日的一切?”
  “明白,但又不太明白。”
  相蕴和点点头,随即又摇头,“阿娘既不想招降他,又何必放他离开?两军交战,哪有不伤亡的?”
  “更别提席拓乃世之骁将,阿娘纵然能赢他,也会损失惨重,将士死伤无数。”
  相蕴和轻轻一叹,“阿娘该为了将士性命着想,不该放他离开的。”
  话刚出口,自己微微一愣。
  ——什么时候她也变得这么不择手段,为了取胜可以使一切的阴谋手段?甚至还觉得阿娘太过光明磊落,当现在便把席拓杀了,以绝后患?
  这样的她,与欺负孤儿寡妇杀陈留王的大盛开国皇帝有什么区别?
  又与杀侄逼嫂趁虚而入的现在的大盛皇帝有什么区别?
  没区别。
  一样的没有底线,一样的机关算尽。
  相蕴和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她不喜欢现在的自己。
  姜贞却欣慰笑了起来,“我的阿和长大了。”
  “你现在的思维,才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家该有的思维。”
  “你没有错。”
  姜贞对相蕴和道。
  相蕴和有一瞬的迷茫。
  如此汲汲营营,视人命如草芥,真的没有错吗?难道统御九州的执政者,都要将天下万民当刍狗吗?
  见相蕴和仍在恍惚中,姜贞虎口的伤口被赵修文包扎好,便伸出手,对着在反省自己的小姑娘招招手,“阿和,过来。”
  相蕴和慢慢走了过去。
  姜贞把相蕴和揽在怀里,温柔与她剖析今日发生的事情,“我今日不杀他,除了对绝世将才的惺惺相惜外,更重要的原因是你。”
  “因为你在,所以我必须留他一命。”
  “我?”
  相蕴和指了指自己,有些迷惑。
  “对,因为你。”
  姜贞微颔首,“我可以不择手段,我可以冷酷无情,我可以杀人如麻,我甚至可以不分善恶,我都可以。”
  “想要执掌天下,没有一颗冷硬的心是不行的。”
  “但若身为一个母亲,身为一个传承天下的执政者,便不仅仅要有冷硬之心,更要有一颗悲悯之心。”
  “杀戮太过为暴君,软弱无能为庸主,只有刚柔并济,恩威并施,才是开创万世基业的千古一帝。”
  相蕴和微微一愣。
  她仿佛明白了什么,但又仿佛没明白,但是没关系,姜贞的声音仍在继续——
  “我今日放他离开,是为了告诉你,执政者可以雷霆手段,但也要做事留一线。”
  “你可以眼见血流成河,尸堆如山,但不能忘记,你之所看到这些甚至造成这些,是因为你要还天下太平。”
  “双手染血不要怕。”
  “只要心中无血,那便是无血。”
  相蕴和心头一震。
  “圣人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句话误了太多人,以为圣人真的不仁,才会将万物视为草芥。”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圣人心中有大爱,所以万物是刍狗,是星辰,是月之恒,更是日之升。”
  “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阿和,你明白了吗?”
  姜贞温柔问相蕴和。
  相蕴和缓缓回神。
  她点头,原本还是迷茫一片的眸子随着她的动作慢慢变为清明,抬头看着姜贞,手指抓着她衣袖,“我明白了,阿娘,我全明白了。”
  “阿娘是要我——虽行霹雳手段,但要有菩萨心肠。”
  “攻于心计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迷失在心计城府之中,就像如今的帝王。”
  “他明明很聪明,有识人之才,也有用人之能。”
  “可他摒弃这些,只玩弄权术,以一些庸才来治国。”
  她不止明白这些,还明白更多。
  为何席拓降楚王,为何席拓以凤钗自戕。
  这位能征善战的绝世悍将心中从无家国,他竭尽全力往上爬,不过是想皎皎白月光落在他身上。
  可月虽皎皎,也彻骨生寒,宸妃从不需要他,她的仇她会自己报,无论他是高官厚禄,还是卑微如尘,都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谁说念念不忘会有回响?
  谁说襄王有梦,神女便要有情?
  她偏不。
  她这一生颠沛流离,坎坷泥泞。
  做过手掌天下权的太子妃,也当过人人唾骂的妖妃,世间美好她见过也享过,世间肮脏她经过也尝过,那些身前身后名对她来讲全无意义,她只是一个孤绝走在自己路上的野鬼。 第87节   封号明孝。
  明事理,孝仁义。
  封地雍,前朝的龙兴之地,大雍会在她的治理下四海升平,八方来贺。
  可当这一切都成空,可兴国之人,便是可亡国之人。
  市井流言全是真的。
  大盛开国皇帝之死是她的手笔,如今的皇帝弄权术不治国理政也受她的影响。
  大盛的两位皇帝虽喜欢她,但也极为忌惮她,从不许她干涉朝政。
  她虽不曾干涉大盛朝政,可朝政之间处处都有她的影子,严老将军的被打压,寒门与士族之间越发尖锐的争斗,全是出自她的手笔。
  这位宸妃与如今的皇帝一样,同样迷失在权术之中。
  唯一不同的是,宸妃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大盛的天子,却已自暴自弃,沉迷享乐,只有在国家危亡之际,才会极不情愿动一下自己的脑壳。
  阿娘把这些事情剖析给她听,是为了告诉她,不要走宸妃的老路,更不要成为如今的大盛帝王。
  ——要永远牢记自己的初心,是为万民请命,是为盛世太平。
  相蕴和道,“阿娘,谢谢你,我想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这些话阿父从不曾与她说过,一是因为阿父尚陷于自责之中,不曾做出要不要让她走上这条路的决定。
  但阿娘不一样,阿娘真正将她当成继承人来培养,所以才告诉她这么多,让她日后哪怕杀戮过重,也不会在血腥之中迷失自己。
  一如前世的阿娘。
  虽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但依旧缔造了大夏的盛世太平——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我的阿和果然是聪明孩子。”
  姜贞轻轻一笑,亲了亲相蕴和的额头。
  母女两人解开心结,军令便从主帐一道道发出。
  如今已是暮夏入秋之际,再过三两月,盘水便会结冰,到那时,仗会更不好打,寒冷与冻疮足以要了一个受了轻伤的兵士的性命。
  这种情况下,无论是姜贞,还是席拓,两人都想速战速决,将这场决定天下大势的战役迅速拉开。
  相豫从叶城赶来,军师韩行一携石都一同前来。
  而驻守在方城的兰月,在把军政交给宋梨之后,也从方城赶来。
  相豫姜贞尽起名将。
  席拓亦调兵遣将,加紧备战。
  姜贞以凤钗诱杀席拓之事,仿佛只是战前的一个小插曲,双方都没有放在心里。
  但相蕴和却知道,她阿娘在放走席拓的那一刻,已从心里赢了席拓,这位悍不畏死的将军会有生以来第一次审视自己——心中无家国的他,到底为谁而战?
  顶级将军交战,胜负只在一瞬间。
  一旦没了必胜的信念,便等于把自己胸膛送到对手枪前。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断他兵粮。”
  姜贞眯眼看向沙盘。
  军师韩行一沉吟片刻,羽扇轻摇,“运送兵粮之人是他心腹之人,此为优势,亦为劣势。”
  “若为心腹,则席拓的安危在胜负之前,生死关头,他会放弃唾手可得的胜利,转向去救席拓性命。”
  “这个任务交给我。”
  相豫爽朗一笑,“大名鼎鼎的豫公的名号,应该能让这位大司马紧追不放。”
  “只要他紧追不放,我们便有机会困他几日,让他心腹之人放弃粮草前来救援。”
  姜贞眼皮微抬,“只怕未必。”
  “我可杀他,但又放了他,想来他更喜欢我的项上人头。”
  “你已打下叶城,还与我争这点军功做什么?”
  相豫不满哼哼。
  姜贞斜了一眼相豫,“你以为我是与你争军功?我分明是以大局来看。”
  俩人遇到这种事情一准吵架,吵起来便没完没了,韩行一眼疾手快,羽扇一挥,把相豫扒拉到自己这边,再给兰月使个眼色,让兰月拉拉她的好姐妹。
  ——俩主将好歹别在战前打起来不是?
  俩人分开,韩行一站在中间,狐狸眼微微一勾,说出自己的小九九,“以我来看,当以二娘为诱饵——嗳,主公别急,您有更重要的任务。”
  “世人常道得陇望蜀,咱们连叶城谷城都拿下了,怎能不图中原之地?”
  怕相豫飞起一巴掌拍自己,韩行一语速极快,“主公,盘水之上是应苍山,有一条极险小道可直通中原,主公若想解二娘之危,便不妨领军一支,从这条小道直/入中原。”
  相豫虎目微闪,瞬间不想拿脚踹军师了。
  ——他想拿剑劈军师。
  “军师,此路虽有,但都是悬崖峭壁,莫说行大军,就连极善攀岩的猎户都不敢去走。”
  相豫尚未破口大骂,一旁的姜贞已冷声分析,“军师让豫走这条路,与让豫跳崖有甚区别?”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豫成功穿过悬崖峭壁,真的赶到了中原腹地,但是大盛拱卫京都的京卫又岂是吃素的?”
  “京卫有二十万之众,豫如何应对?若大盛天子再号令诸侯勒兵勤王,豫又如何应对?”
  “还是我媳妇儿知道心疼我!”
  若不是被石都拽着,相豫现在便想抽军师,“你让我偷袭京都,跟让我去送死有什么区别?”
  韩行一立刻离相豫远远的。
  距离被拉开,韩行一给石都一个赞许的眼神,肯定他当下的行为——不错,是可塑之才,知道护着自己。
  “当然有区别。”
  韩行一清清嗓子,声音慢悠悠,“二娘难道忘了,咱们在城中有内应的。”
  “?”
  她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姜贞看了一眼韩行一。
  众人面面相觑。
  ——他们这群穷得叮当响的庶民拿什么去收买京都的权贵当内应!
  再说了,他们哪怕有钱去收买,权贵们也不会为他们做事。
  一群揭竿而起的庶民一旦得了天下,第一件事便是把这些权贵挂路灯,这种情况下,权贵怎会帮他们?权贵只是平庸,又不是傻。
  军师怕不是压力太大,得了失心疯!
  然而就在一片寂静中,一个脆生生的女声却突然响起,“军师所说,可是那位宠冠六宫的宸妃娘娘。”
  “不能吧?她会帮咱们?”
  杜满眼睛瞪得像铜铃。
  兰月长眉轻蹙,“她虽受宠,但被皇帝佬极为防备,从不插手朝政,纵然想帮我们,也是有心无力。”
  “二娘,你信她不插手朝政吗?”
  军师笑眯眯问姜贞,“若她不插手朝政,席拓之将才怎会被皇帝发现?”
  “席拓是她给自己准备的后路。”
  “若她无法自己报仇,席拓血洗皇城。”
  相豫反应过来了,看了看姜贞脸色,小心翼翼开口询问,“要不,咱们试试?”
  这句话多半是问了也白问,以贞儿对他的感情,怎么舍得让他如此冒险?
  但这样的机会着实难得,只要贞儿能牵制席拓的大军,只要他能顺利进入中原,只要那位宸妃把战报晚几日让皇帝佬儿看到,让皇帝佬儿来不及调兵布防,他便能结束统治九州大地二十年之久的大盛王朝。
  相豫十分心动。
  ——谁能拒绝唾手可得的中原之地呢!
  这该死的乱世早就该结束了。
  若不是前朝皇帝是个短命鬼,若不是大盛的开国皇帝也是该死的短命鬼,这九州天下怎会乱到现在?民不聊生,赤地千里?
  就让他来终结这一切吧。
  入主中原灭盛,挥师北上灭梁,极北之地灭辽东,弹指南下灭江左。
  还有南蛮北狄东羌与西戎,四方海贼与悍匪,这些让天下四分五裂的不稳定因素,都会在他的兵锋之下全部归服。
  十年平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治太平。
  前朝天子没有完成的豪言壮语,如今由他来代替,他今年才三十出头,有着大好的年华待来日。
  ——前提是他不是短命鬼。
  当然,他是短命鬼也无妨,他媳妇儿厉害得很,哪怕他死了,媳妇儿也能继承他的遗志,为九州天下开太平。
  这就是有一个厉害媳妇儿的好处了。
  若前朝天子有厉害媳妇,又或者说他死的时候太子妃年龄再大一些,也不至于被别人趁虚而入。
  相豫颇为自得。
  姜贞面沉如水不说话,相豫知晓她心里舍不得自己只身犯险,心里不由得暖洋洋的,整个人舒服极了,越发生出要赶紧把中原之地纳入囊中的想法。
  “那什么,贞儿,我知道你舍不得我,但你为三军主将,当以军机大事为重。”
  相豫曲拳轻咳,循循善诱,“你放心,我既然敢去,便有全须全尾回来的把握,必不会把命丢在京都,让你成了寡妇。”
  相豫唠唠叨叨,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来劝姜贞,但不等他说完,方才面沉如水极为严肃的女人此时眉梢微挑,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点头。
  “可。”
  姜贞道。
  相豫未说完的话戛然而止。 第88节   ——这么危险的事情你竟然真的让我去做?!
  不是,说好的夫妻情深呢!
  我怎么觉得你想夫君死了你登基?!
  第43章 第
  相豫瞳孔地震,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贞儿竟真的愿意让他去赴险?!
  虽然他自己愿意去,但这事儿他愿意去跟贞儿愿意让他去是两回事。
  他愿意去是骨子里的游侠性子愿意舍生取义,更愿意为贞儿牵制席拓, 助贞儿大破席拓, 可贞儿愿意让他去,那意思便深了——郎君哪有天下一统来得重要?九州若能归一, 她这位死了郎君的俏寡妇岂不是想怎么选俏郎君便怎么选俏郎君?!
  这样不行!
  他还活着呢, 她不能有这样想法!
  相豫火冒三丈,一时间破口大骂的心都有了。
  蹭地一下挣开石都的手,三两步来到姜贞面前, 怒目而视让自己只身赴险的人。
  “你不想去?”
  女人似乎察觉了他的怒火,掀了下眼皮, 脸上没太多表情,“正好, 那便换个法子。”
  “这法子的确有些险,你若去了, 我也有些不放心。”
  相豫心头的无名火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还是心疼他的, 舍不得让他冒险的, 要不然不会他什么都没问, 她便不让他去了。
  一日夫妻百日恩, 十年夫妻似海深。
  若不是这该死的乱世乱了这么久, 若不是他们白手起家的他们哪怕连下数城虽有立足之地,但实力依旧远远不能与席拓相较, 贞儿怎舍得让他如此冒险?
  不是贞儿的原因, 是天下, 是双方实力太过悬殊的原因。
  相豫长长叹了口气。
  怒目而视变成了低眉顺眼,不可一世的枭雄轻扯姜贞衣袖, 声音不那么愤怒了,“那什么,我还是去了吧。”
  “天下乱了这么久,是该早日统一,让百姓过两年安生日子了。”
  “再说了,若是中原之地能打下,咱们就不用缩在方城熬日子了。”
  “得中原者得天下,一旦得了中原之地,天下还远吗?”
  “还不是你我的囊中之物?”
  相豫越想越觉得可行,把姜贞方才的举动抛之脑后。
  再说了,不抛之脑后也无所谓啊。
  他若死了,这天下还不是贞儿坐?贞儿坐了江山,不追封他个皇帝什么的?
  没当过一天皇帝的庶民死后被追封皇帝,自己的女儿还有可能继承贞儿的九州万里,怎么看怎么划算。
  这么一想,相豫心平气和了,眨着一双虎虎生威的眼,又问姜贞一句,“让我去吧?啊?”
  所有的视线落在姜贞身上。
  ——让大哥去了,跟拿大哥的性命换天下一统没什么两样。
  姜贞眼皮跳了跳。
  半息后,她转身回头,唤了一声,“阿和,过来。”
  “嗳,来了。”
  相蕴和声音软糯糯。
  相蕴和走到姜贞面前,笑吟吟问道,“阿娘,怎么啦?”
  姜贞轻抚相蕴和的发。
  这是她的珍宝,亦是她最爱的人,十个相豫绑在一块,也抵不过面前的小人儿,如果可以,她愿意把天下捧到她面前,绝不允许她受到半点伤害。
  可是,那毕竟是如果。
  如果抵不过现实,现实是她的珍宝必须去冒险。
  “阿和,你跟你阿父同去京都。”
  姜贞整理着相蕴和的衣襟,轻声说道。
  “贞儿,你疯了?!”
  相豫大惊,姜贞声音刚落,他便脱口而出。
  兰月脸色微变,“二娘,不可。”
  “二娘,阿和娇怯病弱,怎能如此冒险?”
  石都剑眉紧蹙。
  杜满一双眼睛几乎瞪出来,“不行!我不同意!”
  “自咱们起事之后,阿和就没过几天安生日子,好好的一个小姑娘,都给磋磨成什么样子了?!”
  杜满一蹦三尺高,“咱们这群当长辈的,连累她这么受苦已经很对不住她了,哪能再让她跟大哥一起去送死?”
  “大哥要去就自己去,决不能带阿和!”
  杜满暴跳如雷。
  “......”
  我可谢谢你了!
  阿和的命是命,大哥的命不是命!
  “对,阿和不能去!”
  杜满声音刚落,雷鸣便跟着开口,“大哥若缺人手,我可以陪大哥一起去,前面是刀山还是火海,我绝无怨言!”
  “但阿和不能去,她才几岁?哪能经得住这样的苦?!”
  所有人达成一致。
  ——阿和不能去。
  要送死相豫便够了,犯不着拿阿和去冒险。
  姜贞不置可否,“只有阿和知道那条古道在哪,更知道如何找到那条古道。”
  “有了阿和的带领,九死一生的悬崖峭壁便是十拿九稳。”
  阿和曾与她说过这条古道,阿和的好大孙,她的重孙孙登基为帝的神来之笔。
  彼时她已崩逝多年,诸王公主争权夺势,皇位之上的九五至尊更迭如家常便饭,京都被折腾得一团糟,九州天下更是陷入无止境的内乱,若不是她打下的底子足够好,只怕大夏江山会步了前朝天子的后尘。
  朝臣们被执政者折磨得生不如死,便有一部分人生了自救心思——这帮人不行,那就换个软弱好掌控的,治理天下有他们,皇帝只要会盖就行。实在不会盖戳那也行,这不是还有内侍宫女吗?
  总之就是皇位上栓条狗,都比这群诸王公主强。
  朝臣们扒拉一遍,看上了她过继给阿和的孩子生的小孙孙。
  此皇孙年龄小,在京都没甚势力,一看就是一个傀儡皇帝的好苗子!
  朝臣当下再不犹豫,火急火燎给皇孙送信。
  只是消息走漏,诸王公主们听说朝臣们要换人,当即勃然大怒,一边收拾京都的朝臣,一边派人截杀正往京都赶的小皇孙。
  ——哼,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敢争皇位,当心有命来,没命回!
  然后小皇孙的操作让所有人大吃一惊,不走官道走悬崖峭壁,诸王公主们打得头破血流之际,他突然从天而降,敲锣打鼓以女皇最钟爱的女儿之后来继承皇位,而此时派去截杀他的人,仍在官道上风中凌乱吃着土。
  阿和对这段故事颇感兴趣,缠着来蹭龙气的野鬼讲了不知多少遍,而那条让小皇孙如神兵天降的古道,也被阿和翻来覆去研究了无数回,以至于让她听到军师的想法之后,第一反应便是阿和。
  “阿和必须去。”
  姜贞抬头,看着周围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除了她,无人能帮豫。”
  杜满挠了挠头,“那,可以让阿和把那条古道画下来,用不到阿和自己去吧。”
  “就是,画下来就行了!”
  雷鸣跟着道,“把古道画下来给大哥,让大哥领人去就好了,犯不着阿和一起跟着去。”
  姜贞看向杜满与雷鸣,“你们皆是沙场宿将,难道不知图纸往往会与实际地形有差异?”
  “若图纸与地形有了分歧,而阿和又不在身边,豫要怎么做?是按照图纸走,还是按照地形走?又或者说千里传书等阿和来指路?”
  杜满张了张嘴。
  雷鸣不知如何作答。
  兰月眉头紧锁,石都拧眉不语。
  相豫耷拉着一张脸,活像是死了亲娘。
  军师韩行一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羽扇,神色若有所思。
  “呵,奇袭奇袭,讲究一个兵贵神速。”
  姜贞的声音仍在继续,“若是走错了路误了时间,豫的深入中原没有任何意义。”
  “当然,这是最好的结果。”
  “如果豫没有找到路呢?如果豫找到的是一条绝路呢?如果在路上耽搁太久,导致军粮全部吃完呢?”
  “这些事情,你们有没有考虑过?”
  姜贞声音缓缓,问周围众人。
  无人能回答她的问题。
  因为答案显而易见——相蕴和必须去,必须跟着相豫一起走悬崖峭壁,才有可能根据地形找到那条传说中的古道,助相豫成功直/插/中原腹地,兵临京都城下。
  相豫还想再挣扎一下,“贞儿——” 第89节   “阿父,我不怕的。”
  清脆的声音响起,“我想跟你一块去。”
  八/九岁的小姑娘逐渐长大,原本软糯糯的声音已有了少女的甜脆,像是林间清泉,仿佛有着洗涤人心的力量。
  相蕴和道,“我是阿父阿娘的女儿,我有义务助你们一臂之力。”
  最直白的话说出最热烈的音,相豫陡然无声。
  ——在他与贞儿决定起事之后,他们的小阿和便不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而是叛军之女,捉到便要千刀万剐。
  所以她的确有义务助他们一臂之力。
  因为只有他们得了江山,她才能结束被通缉被追杀的日子。
  相豫深吸一口气,“好,你跟我们一起走。”
  “大哥!”
  杜满脸色巨变。
  雷鸣心头一惊,“大哥,阿和不能去!”
  “她能去。”
  相豫道,“她是我与贞儿的女儿,她必须能去。”
  一句话堵住所有人的嘴。
  相豫来到相蕴和面前,揉了揉小姑娘头上扎的小揪揪。
  随着年龄的增长,小揪揪成了小小的发包,发包边上簪着两支珠钗,又娇俏又可爱。
  相豫粗糙大掌落在珠钗上。
  珠钗的质地算不得好,是世面上很常见的东西,明明也算一方诸侯之女,旁的诸侯之女穿金戴银,她的穿戴却与普通女郎没甚区别。
  大概是他与贞儿的言传身教,所以小姑娘也不是喜奢华之人。
  又或者说他们的小阿和太过乖巧也太过懂事,知晓他们虽虎踞一方,但依旧穷得叮当响,所以从不在穿着打扮上下功夫,省得让他们原本便贫瘠的财政更加捉襟见肘。
  相豫长长叹了口气,“阿和,阿父对你不住。”
  “没有,阿父与阿娘已经做得很好了。”
  相蕴和展颜一笑。
  这句话简直是大杀器,让刀剑戳在身上都不眨眼的相豫喉头一梗,差点泪洒当场。
  “等咱们入了京都,阿父要把所有好东西摆在你面前。”
  身材高大魁梧行走之间虎虎生风的枭雄嘤嘤嘤,“阿父一定好好补偿你,让你做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相蕴和弯了弯眼,“我一直都是呀。”
  ——过去是,现在也是。
  前世的阿父与阿娘走到兵戎相见,但两人对她的爱却从未因感情破裂而损伤分毫。
  追封公主,王太后,依山建帝陵,用兵如神的战神来陪葬,俊俏儿郎更要多多的,他们对她的爱,远远超越帝王对公主,父母对子女,是那种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给她的爱。
  这样的阿娘与阿父,值得她做任何事。
  事情就此议定,相蕴和随相豫一同去京都。
  严守忠乃沙场老将,知晓这一仗不仅仅是姜贞与席拓的决战,更决定了九州天下的命运,作为相豫麾下数得上号的名将,他当助相豫一臂之力,与姜二娘一同对阵席拓。
  只是他原本为盛将,背弃大盛已是人臣所不容,哪能再跟着新主公去攻打大盛?
  不行,这事儿超了他的道德底线,他着实做不到。
  可不帮二娘吧,心里又着实过意不去,自他归降豫公后,豫公便将他视为心腹,待他极为亲厚,二娘更是厚道人,大力提拔他女儿,两位主公待他如此,他怎能对他们的生死大战袖手旁观?
  严守忠左右为难,寝食难安。
  严老夫人十分嫌弃。
  呸,一把年龄了,还活得这么拧巴!战场上的冲杀果决都去哪了?
  严老夫人二话不说,把严三娘叫来嘱咐一番。
  是夜,严三娘领百余亲卫,星夜赶赴盘水。
  而严三娘刚刚出发,又有百余亲卫疾驰追去。
  严老夫人梳洗完毕,回寝房休息。
  严守忠把被褥一拉,蒙着脸,心里不住碎碎念。
  恩,不过是百余亲卫罢了,算不得帮背主求荣攻打旧主。
  正念叨着,背上突然挨了一脚。
  紧接着,严老夫人冷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别装了,我知道你没睡。”
  “这是豫公与二娘的生死之战,更是决定九州天下命运的宿命之战,咱们可以不出兵,但不能不出粮。”
  严老夫人冷声说道,“我以你的名义问西南诸将借粮,让二娘豫公不在粮草的事情上作难,如今粮食借到了,我让三娘给送去,顺便让三娘留在那里帮二娘。”
  “二娘豫公是一代雄主,更是百年难遇的明主,这江山万里,迟早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严老夫人的声音仍在继续,“两位明主心胸豁达,不会将咱们袖手旁观之事放在心上,但是其他人呢?”
  “你在朝中受人攻讦多年,难道不知人言可畏的道理?”
  “咱们可以不出面,但三娘必须牢牢站在二娘豫公身后,只有这样,才能平息未来的悠悠之口。”
  严守忠不装睡了。
  从被窝里爬出来,抱了抱自己的老妻,声音瓮声瓮气,“还是你想得周道。”
  “那当然。”
  严老夫人道,“若天子启用女人,我肯定比你更早封侯。”
  大盛的天子是没戏了,但二娘与豫公,还是能想一想的嘛。
  事实证明严老夫人想对了,当严三娘带着粮草送到盘水,所有人都为之震惊。
  ——以严老将军的执拗脾气,他们都做好严老将军冷眼旁观的心里准备了。
  意外之喜更让人欣喜雀跃,更别提严三娘带来的粮食着实多,正好补上了他们粮草不足的缺,原来的粮食加上严三娘送过来的,足以支撑他们打完与席拓的这场硬仗。
  相豫大喜。
  若不是他现在还是个平头百姓,他现在都想给严三娘封侯。
  “豫,拿下中原之后称王吧。”
  姜贞含笑看着飒爽英姿指挥着亲卫搬运粮食的严三娘,与相豫道。
  相豫连连点头,“称,必须称!”
  “不让底下的人跟着咱们当白板将军。”
  一瞬间,相豫把众人的封号封地都想好了。
  粮草充足,严三娘又带精兵赶到,军师韩行一夜观天象寻了个好时辰,相豫领着一群人往盘水之上的应苍山进发。
  “我说三娘啊,你为女将,麾下大多是女兵,这事儿我能理解。”
  憋了一路,相豫着实有点憋不住,在休息时间忍不住问严三娘,“那个小豆丁是怎么回事?看着像没断奶的奶娃娃,你把她带着做什么?”
  相豫抬手指着还没相蕴和高的小姑娘。
  小姑娘虎头虎脑,瞧上去颇为喜庆,大抵是因为是严三娘带出来的人,小姑娘一看便没甚心眼,妥妥的严三娘的嫡系。
  好不容易遇到同龄人,相蕴和颇为欢喜,一路上都与小姑娘一起走。
  小姑娘也鲜少遇到同龄人,更别提是对她极好的同龄人,笑眼甜甜的相蕴和在她眼里是珍宝,她别提多喜欢了。
  两个半打不大的小女郎两人感情突飞猛进,此时正凑在一起分吃一块面饼。
  相蕴和吃相斯文,小姑娘狼吞虎咽,相蕴和刚吃两口,小姑娘已把比她脑壳大的面饼吃干抹净。
  小姑娘的吃相显然惊到了相蕴和,相蕴和愣了愣。
  ——这是饿了多长时间才能饿成这样啊?她记得三娘亲兵的伙食挺好的啊,比阿父的亲卫们吃得好多了。
  相蕴和让亲卫又取一张面饼,递给小姑娘。
  小姑娘豪爽道了声谢,三两下又把面饼吞吃下肚,然后自来熟地问相蕴和,“阿和,还要吗?我没吃饱。”
  相豫一脸惊悚,“三娘,这人能把国库吃穷。”
  “豫公,您先不要着急嘛。”
  一向心直口快的严三娘此时笑得高深莫测,颇有神神叨叨的军师的真传,“等再过两日,您就发现她的好了。”
  “到那时,别说几张面饼了,您连千金万两都舍得送给她。”
  小姑娘没吃饱,相蕴和让亲卫继续取饼。
  ——这饭量,别说阿父了,满叔与雷叔加一起也没她吃得多。
  小姑娘一口气吃了七/八张面饼才停下。
  “你......吃饱了?”
  相蕴和默默问道。
  小姑娘半躺在行李上,伸出三根手指。
  伸出来之后觉得数字好像不太对,又补上一根手指,大大咧咧回答相蕴和的话,“不算饱吧,四五成饱。”
  “但我不能再吃了,再吃的话你们就没饭吃啦。”
  “......”
  这是什么肚子啊?得是饕餮才能有吧?
  相蕴和伸出手,摸了摸小姑娘的肚儿。
  小姑娘眯眼晒着林间太阳,任由相蕴和去摸。
  足以把正常人撑死的七/八张面饼到了小姑娘这里,如同水入大海,下去便没了踪迹,相蕴和摸了摸,小姑娘的肚儿扁扁的,便又让亲卫取来两张饼。 第90节   “给,你再吃点吧。”
  相蕴和把饼递给小姑娘。
  小姑娘眼前一亮,立刻接过来面饼,往自己嘴里送,“阿和,你真好!”
  “比三娘都好!三娘都不许我吃这么多qaq”
  “......”
  小没良心的,当初是谁把快饿死的你给救回来的?
  听到声音的严三娘嘴角微抽。
  “不许这么说,三娘对你更好。”
  相蕴和纠正小姑娘的话,“如果不是三娘,你哪能活着见到我?”
  小姑娘一边吃,一边狂点头,“嗯嗯,你们都好,是天底下对我最好的人。”
  相蕴和笑了起来。
  ——她真的很喜欢面前的小姑娘。
  小姑娘吃东西时狼吞虎咽,面颊上沾了不少面饼屑,相蕴和取出帕子,轻轻把她脸上的面饼屑擦去,又让亲卫取来香膏,给小姑娘润了脸。
  擦完香膏的小姑娘香喷喷的,忍不住在自己身上乱嗅,“哎呀,我感觉我自己都变得好好吃。”
  相蕴和被她逗笑了,“贪吃鬼。”
  “对了,我听三娘说,你叫七桶?”
  相蕴和想起小姑娘的名字,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是因为你的饭量大吗?”
  七桶甜甜一笑,露着尖尖小虎牙,“对呀,七桶。”
  “不过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因为七桶根本吃不饱。”
  第44章 第
  “???”
  七桶都吃不饱?!
  这人不是饿死鬼投胎, 而是遮天蔽日的蝗虫成了精吧!
  相豫如同撞见鬼,指着七桶对三娘道,“三娘, 你听, 你听啊!”
  “恩,我听着呢, 豫公。”
  严三娘笑着点头, “她吃得确实有点多,不过嘛,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您再过两三日就能明白了。”
  相豫摇头,“不, 我不想明白。”
  “我只明白照她这种吃法,咱们带的粮食半道就能吃完。”
  话音刚落, 忽而想起严三娘让亲兵们带的大包小包的粮食,忍不住问了一句, “你当初把粮食带的这么多, 是为了这个七桶吧?”
  “不愧是豫公, 真聪明, 连这种事情都能看得出来。”
  严三娘时刻牢记母亲让自己嘴甜多拍马屁的嘱咐, 对相豫大夸特夸, “我当初多带粮食,的确是因为七桶过于能吃。”
  这声夸赞尴尬得让没皮没脸如相豫都觉得没脸皮听, 忙抬手打断严三娘的话, “行了行了, 我知道了,和着你带那么多粮食不是怕咱们在应苍山迷路, 而是为了七桶?”
  “当然。”
  心眼比严守忠还微乎其微的严三娘一脸骄傲,在相豫一言难尽的目光下点了点头,“有七桶在身边,不多带粮食哪能行?”
  “......”
  好的,我明白你跟你父亲为什么在大盛备受排挤了。
  ——有这么一张嘴,能跟同僚们相处愉快才是见了鬼。
  相豫收回视线,长长叹气。
  他这是做了什么孽?身边都是一帮口无遮拦把没脑子写在脸上的人?
  杜满大嗓门,雷鸣心直口快,宋梨倒是为数不多有心眼的人,可惜心眼都用在替贞儿试探他的事情上,让他提心吊胆应对她突然间的试探——这种心眼还不如没有!
  相豫无比怀念石都。
  怪不得军师与石都一见如故,整日跟一群莽夫打交道,突然有一日来了不仅不莽夫还十分聪明稳重又妥帖的人,可不就是相见恨晚恨不得天天抵足而眠吗?
  “豫公为何叹息?”
  严三娘奇怪发问。
  相豫一唱三叹,无比心疼贞儿与自己,“没什么。”
  “只是觉得贞儿与我俩人带十几个蠢孩子,心里挺累的。”
  “?”
  十几个蠢孩子?
  不能吧?
  阿和聪明着呢。
  严三娘觉得相豫在无病呻吟,得了便宜还卖乖。
  ——能有阿和这样的孩子,是豫公祖坟集体失火也换不来的青烟好福气。
  好福气相蕴和此时被小伙伴的七桶吃不饱的言论逗笑了,“三娘也太随性了,怎能这么给你起名字?”
  “要不,你帮我起一个?”
  七桶挠了挠头,“我也不喜欢七桶的名字,衬得我跟饭桶似的,虽然我的确是。”
  相蕴和噗嗤一笑,“没关系,你是饭桶也是我的好朋友。”
  七桶这下高兴了,“阿和,你真好!”
  “你也很好。”
  相蕴和真心道。
  她前世当了上百年的鬼,一个人快无聊死了。
  如今虽重活一世,但整日跟着父母在军营,极少能见自己的同龄人,如今得了一个直率可爱的同龄人当小伙伴,她心里别提多开心了。
  只是开心归开心,该有的分寸还是要有,“其他的事情都可以,但是名字不行。”
  “一般来讲,名字是父母家人起的,你没有家人,三娘收留了你,三娘就是你的家人,你的名字应该让她取,不能我随意给你改。”
  “嗐,三娘说了,我以后是你的人。”
  七桶大大咧咧,“名字也好,其他也罢,你看不顺眼了,都能给我改。”
  相蕴和有些意外,看向与阿父小叔一同坐在一起的严三娘,“咦,这样的吗?”
  “当然。”
  严三娘笑着点头,“我整日领兵在外,没时间照顾七桶,你若不嫌她烦,就留在身边当个伴。”
  “二娘与豫公已是一方诸侯,女郎身边也该养几个人伺候着,哪能跟之前一样,让亲卫们顺便照拂着?”
  说到最后,严三娘忍不住埋怨相豫。
  相豫摸了摸鼻子,“我知道这事儿委屈了阿和,这不是——”
  “这不是因为我们都是苦出身嘛?都是苦出身,何苦难为苦出身?”
  左骞咕嘟咕嘟喝完水,把相豫的话头接了过去,“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相煎何太急,说的就是我们。”
  “我跟大哥之前在老家的时候,经常遇到过不下去的人家卖儿卖女,见得多了,哪还有心情去呼奴唤婢?这不是糟蹋人吗?”
  左骞道,“说起来,修文那小子都险些被卖过,要不是嫂子弄来了钱,修文这小子早就被人当牛马使唤得团团转了。”
  严三娘只知道赵修文对二娘忠心耿耿,不知道里面还有这样的往事。
  “抱歉,我不知道。”
  严三娘微微一愣,有些歉疚。
  相豫不甚在意,“这有什么抱歉的?”
  “你父亲虽被排挤,但你家在大盛也算颇有势力,你长于将门之中,哪里知晓庶民的苦?”
  “阿和使唤亲卫,我倒不觉得有什么。”
  相豫道,“亲卫们大多是从老家跟我出来的人,都是她的叔伯婶娘们,照拂她也是应当的,若是使唤跟她一样大小的小孩子,我便觉得有点作孽。”
  “都是父母生养的,哪能刚生下来就给人当牛马?这样不行。”
  相豫摇头,“我揭竿而起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的让跟我一样的穷苦百姓过上好日子吗?”
  “如今好日子还没过上,就把他们的孩子当奴仆使唤,那我得多亏心?”
  严三娘心头一震。
  她听说过豫公与二娘的贤名,也知晓他们待她极为亲厚,是极为罕见的明主。
  但明主对麾下战将好是常规操作,但凡是问鼎天下的雄主,对底下的人都不错,真正让她震惊的,是二娘与豫公对庶民的态度。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话谁都会说,可古往今来,能有几位执政者把天下庶民真正放在了心里?
  二娘与豫公做到了,庶民不是他们争夺天下的工具,而是他们争夺天下的根本,因为民不聊生,所以他们揭竿而起,让与他们一样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的人过上好日子。
  他们是手段过人的枭雄,但更是怀有让天下庶民都过上好日子的仁主。
  他们的初心一直都在,直至今日,不曾被风起云涌的大争之世磨去分毫。
  恍惚间,严三娘突然明白为什么他们在什么都没有的情况下,依旧会有大批人心甘情愿冒着被灭族的风险投奔他们。
  ——他们值得。
  “你要是把七桶给阿和,那我就把她跟阿和一样对待。”
  相豫看了看饭量极大的七桶,心里止不住肉疼,嘴角也跟着抽了抽。
  罢了,阿和喜欢,能吃就能吃吧。 第91节   他虽现在穷得叮当响,但一旦入主中原,手头上就会宽裕起来,不至于养不起一个小饭桶。
  相豫勉为其难道,“当丫鬟使唤就算了,咱庶民出身的人,不作这个孽。”
  “不如认个义女,以后跟阿和做个伴。”
  相豫问七桶,“七桶,你愿意多个阿父不?”
  七桶睁大了眼。
  严三娘又惊又喜。
  但很快,她反应过来,忙对七桶招手,“七桶,过来,给豫公磕头!”
  七桶看了看相蕴和,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手指指了指自己,“阿和,你阿父要当我阿父?”
  “对呀,你愿意不愿意?”
  相蕴和笑眯眯问七桶。
  “我愿意,我太愿意了!”
  七桶重重点头,“豫公都被人称公了,肯定能让我吃饱饭!”
  “......”
  这孩子,怎么就知道吃?
  严三娘恨铁不成钢。
  一旦夺了中原,其他诸侯便不足为惧了,二娘与豫公位尊九五不过时间问题。
  ——做帝后的义女,哪怕没得公主封号,也能混个郡主当当。
  再说了,以她为数不多的心眼都能看得出二娘豫公两口子把阿和当继承人来培养,以后阿和登基了,七桶往后三代的荣华富贵都有着落了。
  “别整天吃啊吃的,快过来给豫公磕头,叫义父。”
  严三娘一叠声催促七桶。
  七桶心思单纯,没有想那么多,只觉得若能跟阿和做姐妹,那是最好不过的,于是拍了拍身上的面饼屑,来到相豫面前,郑重其事磕了头,“义父。”
  “乖。”
  相豫揉了揉七桶的发,“既然叫我一声义父,那就跟贞儿姓,再改个名,七桶什么的不好听。”
  七桶早就想改名了,“行呀,那义父帮我改吧。”
  “我也不大会起名。”
  相豫大字不识一箩筐,遇到这种事情有些犯难,“这样吧,让阿和给你起一个?”
  “可以呀!”
  七桶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相蕴和也不大会取名。
  前世死得太早,没来得及当公主请大儒名家开蒙就死了。
  这一世倒是活了下来,但天天跟在军营里,身边都是一群从老家跟着阿父打造反起义的草莽庶民,受到的四书五经的教育屈手可指。
  还是后来与阿娘重逢了,阿娘帮她恶补了不少东西,又让军师在排兵布阵之际不忘时时提点她,这才不至于让她成为睁眼瞎。
  但哪怕她过目不忘颇为聪慧,三两个月的时间也不可能教出一位大儒来,听阿父把给七桶取名的任务交给自己,她搜肠刮肚想了好一会儿,试探性向七桶说道,“恩......你原名叫七桶,如今跟了阿娘姓,不如把桶去了,改为悦可好?”
  “姜七悦?”
  七桶问道。
  “对,姜七悦。”
  相蕴和点头,“一悦恩人安泰,二悦家人俱在,三悦朋友交心,四悦——”
  七桶眼前一亮,“我知道了,就是很开心很开心的意思?”
  “对,很开心。”
  相蕴和莞尔。
  “阿和,我喜欢这个名字!”
  七桶,不对姜七悦大喜。
  看到姜七悦这么开心,相蕴和心里也高兴,“你喜欢就好。”
  名字确定下来,接下来就是见面礼。
  相豫十分肉疼从身上摸出来一块玉佩,伸手递给姜七悦,“义父身上没带什么好东西,以后入了京城再补给你。”
  “行,我不着急要。”
  姜七悦接过来,仍沉浸在自己有了新名字的喜悦之中。
  “......”
  这丫头,是一点不客气啊。
  相豫不忍直视。
  姜七悦接下玉佩,拿在手里看了看。
  她是孤儿,没见过什么好东西,但自从被三娘所救,就一直跟在三娘身边,也见了一些珍珠翡翠的东西,与三娘的东西相比,便宜义父给她的着实算不得好,玉质浑浊,做工粗糙,一看就是在小摊小贩那里买的。
  ——呃,指不定还是自己打的。
  真穷啊。
  看来豫公很穷不是传言。
  她以后得多努力,给豫公挣点家产来。
  威威赫赫的豫公在姜七悦心里穷得就差街头要饭的形象彻底定了格。
  “大哥,你怎么把这东西给她了?”
  一旁的左骞不知自家大哥在小姑娘心里是穷鬼形象,看到相豫给姜七悦这块玉佩,不免有些不满。
  抬手解了自己的玉佩,递给虎头虎脑的小姑娘,“七悦,这个给你,那个还给大哥。”
  被左骞递过来的玉佩通体碧色,水头极好,姜七悦十分欢喜,立刻拿手去接,“谢谢小叔叔!”
  好人啊,比她名义上的义父豫公有钱多了!
  “嗐,一个东西而已,给了就给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相豫爽朗一笑,“七悦,我给你的也收着。”
  蚊子再小也是肉,姜七悦笑着道,“行,那我都收着。”
  “谢谢义父和小叔叔。”
  姜七悦得了俩玉佩,拿到相蕴和面前去献宝,“你要不要?要的话咱俩一人一个?”
  严三娘看得直摇头。
  ——豫公给的东西是让你这么随意就送人的?
  这也是豫公心胸开阔,不与小孩子一般见识,如果换成心眼比针尖小的大盛天子,怕不是现在就能拉出去乱刀砍死。
  相蕴和忍俊不禁,“我不要。”
  “这是阿父与小叔叔送你的,你自己收着吧。”
  “那好吧。”
  姜七悦想了想,把两块玉佩收起来,“以后入了京城,你看上什么东西了,我便抢过来给你。”
  “你别看我个子小,但我力气大着呢,只要是我看上的东西,别人都抢不过我的!”
  相蕴和被她逗笑了,“好呀,你力气这么大,那你便帮我抢吧。”
  相蕴和只以为小姑娘在说笑,直到三日后发生的一件事,她才彻底明白原来七悦没有在说笑,而是力气真的很大,大到简直不是人会有的力量——
  悬崖峭壁之上怪石林立,每走一步走要冒着生命危险,相豫领了一队人在前面开路,左骞居中,严三娘在后面压阵。
  但开路之际难免会砍石伐树,拴着巨石的绳索被磨断,巨石咔擦一声,一路向下滚去。
  这样的东西砸下去后果不堪设想,武人的临场应变让相豫反应极快,瞬间丢了手里的铁铲,抓住拴着巨石的绳索,试图让石头停下来。
  但是一路下坠的石头根本不是人的力量所能阻挡的,他刚抓住绳索,就被巨石下坠的惯性带得一个趔趄,巨石往下滚,他根本站不稳,被巨石拖得贴着悬崖峭壁飞。
  “大哥!”
  周围亲兵脸色微变。
  亲兵急忙上前,可一路下坠的巨石根本不是他们能拦得住的东西,跟在后面的左骞尚未反应过来,便听到一阵天崩地裂的声响,巨石裹挟着乱石一路砸下去,后面拖着自己的大哥,看样子不知是死了还是活着。
  左骞吓得差点蹦起来,“阿和!阿和在下面!”
  “快把石头拦下来!”
  “......”
  我谢谢你了,你大哥还在上面挂着呢!
  被巨石带着磕得眼冒金星的相豫忍不住在心里破口大骂。
  一群人追着去拦石头。
  但无人拦得住,这样的石头要十几个人才能面前抬得起来,一路向下的坠的时候无人能阻,眨眼的功夫便砸到相蕴和面前。
  巨石从天而降,相蕴和吓了一跳,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动作,她尖叫一声把身后的姜七悦抱在怀里。
  ——被这种东西砸成肉泥可太惨了,她抱着七悦,好歹是她是肉泥,七悦能落个全尸,比两个人都成肉泥强。
  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不前,周围亲兵齐齐失去声音,世界只剩下秋风在呼啸,挂着细小的石块扫过她的背后与脖颈,弄得她微微的疼。
  “阿和,你抱着我干嘛?”
  她听到七悦奇怪问她,“只是一块石头而已,你至于吓成这个模样嘛?”
  “???”
  只是一块石头而已?
  那分明是一块能把她们砸成一块肉泥的石头! 第92节   无知者无畏。
  这句话在七悦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等等,不对,那块石头怎么还没砸下来?
  是阿父或者小叔叔拦住了?
  定然是这样。
  那么大的一块石头,他们定然花费了极大的力气才能拦下。
  没有石头砸死,相蕴和松了一口气,松开抱着七悦的手,戳了戳小姑娘的额头,“你呀,以后不要这么傻乎乎的,看到石头要知道跑,记住了吗?”
  刚嘱咐完姜七悦,一抬头,发现那块巨石现在便在她身后。
  之所以在她身后便停下,是因为姜七悦用一根手指抵住了。
  “???”
  这是什么力能扛鼎只手托山的神仙之力?!
  相蕴和呆呆看着被姜七悦挡得纹丝不动的巨石,心里只剩一个念头——他们的这次奇袭京都牵制席拓的事情稳了!
  第45章 第
  相蕴和想起前世的严三娘的结局。
  严三娘的死是压垮严守忠的最后一根稻草, 严三娘死之后,严守忠才投降她阿父,所以严三娘没有遇到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明主, 而是凄凉死在朝堂政斗中, 又或者说,死于权贵对庶民的绞杀。
  前来蹭气的鬼与她说过, 严三娘死得极惨, 比她几位兄长死得更惨,那时的严守忠深陷牢狱,自然抢不回女儿的尸首, 是一个年龄不大但功夫极好的女郎杀透重围,将严三娘的尸首抢走安葬。
  她当时听完这个故事, 只觉得是鬼在安慰自己,一代女将孤军奋战那么久, 支撑她熬下去的,是皇帝的幡然悔悟, 然后突然降旨, 为严家伸冤昭雪, 可是她至死没有等到天子的旨意, 一生忠勇的女将至死不愿相信是天子要她死。
  这样的故事已经很悲惨了, 若严三娘的身后事再凄凉, 那这个世道也太糟糕,所以鬼便告诉她, 严三娘不是孤军奋战, 她身边还有最后一人, 那人一骑当千带着她的尸首远走大盛,将她安葬在世外桃源之中。
  可世间哪会有这样的骁将?
  这不过是鬼为了安慰她, 所以才编织的美好鬼话。
  真实的严三娘凄凉死于友军的刀锋之下,至死没能等到皇帝的刀下留人,更没有将她妥善安葬,她那烂泥一滩似的尸首会再次被枭首,被挂于城楼,用以警醒世人——看,这就是庶民反抗权贵的下场。
  可看看被七悦挡住的巨石,相蕴和突然不是那么确定自己的判断了,或许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天生神力的人,她们守护在至亲至爱的人的身边,是亲人身后的最后一道屏障,她们或许无法让亲人沉冤昭雪,但最起码能让亲人死后有一捧黄土安葬,让这个糟糕到极致的世道有那么一抹温暖,不至于让人触目之间满是绝望。
  相蕴和笑了起来。
  ——她喜欢这种乱世之中的一点点的温暖。
  “七悦,你力气好大,比我见过的所有人的力气都要大。”
  相蕴和真情实意夸道。
  “那当然。”
  姜七悦声音里透着浓浓的骄傲,“我之前就跟你说过啦,我力气很大的,能帮你抢很多东西的。”
  周围人仍处于震惊中没有回神,姜七悦说道,“哎呀,手有点酸了,你们能不能把我义父救下来,让我把石头扔了?”
  “救,救救救!”
  亲兵们如梦初醒,“快救大哥!”
  “......”
  我可谢谢你们了,终于想起来地上还有一个我呢?
  摔得晕头转向的相豫腹诽。
  亲兵们分成两拨,一拨人七手八脚去扶相豫,另一拨人去找姜七悦,以免小姑娘力气不足挡不住巨石,把后面的阿和压成肉饼,众人齐心合力,横在狭长小道上的巨石很快被推下山崖。
  “大哥,你没事吧?”
  解决了巨石,亲卫们终于有时间对相豫嘘寒问暖。
  “暂时死不了。”
  相豫摆摆手,视线落在姜七悦身上。
  巨石已被推下,方才挡住巨石的小姑娘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土,一副受阿和影响的很爱干净的模样。
  挡住巨石的手虎口崩裂,已有鲜血流出来,但小姑娘却不甚在意,仿佛感觉不到疼一样,仍在与阿和说笑,还是他的小阿和心细,看到了七悦手上的伤,连忙问亲卫要了伤药与绷带,小心翼翼包扎着。
  “你不用那么紧张,没事的,我不疼的。”
  姜七悦笑眯眯。
  相蕴和摇头,“你都流血了,哪会不疼?”
  “我先给你简单包扎一下,一会儿军医来了,再让他帮你看一下,别伤到了骨头。”
  相豫虎目轻眯。
  那么大的石头,坠下来的速度又如此之快,哪怕真的被人挡住了,巨大的冲劲也足以让人胳膊粉碎,可七悦看上去只是受了点轻伤,并无骨折的痕迹?
  这不是普通人会有的力量。
  ——这是天生神力,千年难遇。
  相豫瞬间想起严三娘一脸高深莫测与他说的话——若你知晓了她的本领,莫说是几张饼子,纵然是黄金万两,你也舍得给。
  “阿和,七悦,你们没事吧?!”
  伴随着一阵急促脚步声,上面传来左骞焦急的声音。
  小王八蛋,你大哥还在地上压着呢。
  相豫回神,忍不住在心里破口大骂。
  相蕴和从亲兵后面探出小脑壳,“小叔叔,我们没事呀。”
  “对呀,我们没事。”
  姜七悦跟着相蕴和的动作,一起探出小脑壳。
  两颗小脑壳并排探出,不曾受半点伤害,一路狂奔而来的左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们——”
  “砰——”
  话未说完,便脸朝下摔了个狗啃泥。
  相豫冷笑一声收回脚。
  该!小王八蛋!
  只知道担心俩侄女,你大哥的生死安危你是一点不担心啊!
  周围亲卫见怪不怪。
  左骞揉着脸从地上爬起来,“嘶——好疼。”
  “疼不死你!”
  相豫没有好气地骂了一句。
  “???”
  好不好的骂我干什么?
  左骞一头雾水。
  这弟弟着实不能要,相豫懒得搭理,扶着亲卫的胳膊,一拐一瘸去看两个小姑娘。
  两个小姑娘并未被巨石砸成肉饼,只有矮一点的那个受了点轻伤,此时已被高一点的那个包扎好,晃着手背上用绷带系着的蝴蝶结,眼里满满是欢喜。
  “阿和,你包扎的好漂亮啊,居然还打了蝴蝶结。”
  姜七悦欣喜道。
  相豫瞬间不嫌弃姜七悦吃得多了,更不肉疼自己送出的玉佩,四五成饱就有这种力量,还心思单纯,一片赤诚之心,这种人留在阿和身边是个宝,足以让他以后再也不担心阿和的安危。
  两个小姑娘关系好,相豫乐意见成,大手一挥,让亲卫送来面饼无数,“七悦,你只管吃,大口吃,千万别饿着自己。”
  姜七悦狐疑地看了一眼相豫。
  ——穷得只能送她自己做的的玉佩了,真的能让她吃饱肚子吗?
  但再看看被亲卫送来面饼,扁扁的肚子十分配合地响起一声咕嘟,姜七悦咽了咽口水,立刻拿起一块面饼往嘴里塞。
  算了,不管了,先填饱肚子再说。
  反正马上要去京都了,义父再穷也穷不了几天了。
  “七悦,这次太谢谢你了。”
  方才被巨石拖行,相豫受了颇重的伤,没有再领着亲卫在前面开路,而是与相蕴和姜七悦一起走,“如果没有你,阿和肯定没命了。”
  想起刚才的惊险之处,相豫仍心有余悸,“你救了阿和的命,那就是救了我的命,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义父,还是等打下京都再说吧。”
  姜七悦咽下面饼,摸了摸相豫送给自己的粗糙玉佩,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现在的你,还没三娘有钱呢。”
  “......”
  小孩子家家的,瞎说什么大实话。
  被一个小姑娘当场拂面子,相豫丝毫不生气,更没有半点尴尬,草莽出身的人嘛,主打一个没脸没皮。
  ——只要他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义父现在是没三娘有钱,但义父不会一直这么穷下去的,以后肯定会有钱的。”
  相豫曲拳轻咳,“你放心,义父肯定养得起你,不让你饿肚子。”
  “真的?”
  姜七悦半信半疑。
  相豫立刻点头,“义父从不骗小孩儿。”
  “那我能天天吃这么多吗?”
  姜七悦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四五成饱虽然也能坚持,但是饿着肚子总归有些不好受。” 第93节   相蕴和被她逗笑了,“当然能。”
  “你放心,咱们穿过这片悬崖峭壁,就能到中原之地了,中原之地极为富庶,绝不会再让你饿肚子。”
  “阿和说得对。”
  相豫道,“到那时,不止有面饼子,还有鸡鸭鱼肉任你挑,让你每天都吃得饱饱的。”
  姜七悦眼前一亮,“那感情好!”
  一连吃了十几张面饼子,又吃了一大块腌肉,姜七悦不那么饿了,差不多有八/九成饱,拍了拍自己身上的食物屑,指着前方亲兵们灰头土脸开辟着的险道,两只眼睛亮晶晶,“只要能把这条路打通了,咱们就能到中原?”
  “对呀。”
  相蕴和道。
  姜七悦撸/起衣袖,“让我来!”
  “我力气大,比他们弄得快多了。”
  八/九成饱的姜七悦无所畏惧。
  一个人吃了十几个人的饭,没心没肺如她也不好意思再问阿和要,只能吃个四五成饱,走路都打漂,就连刚才挡石头,手指都是晃的,要不是亲卫及时来帮她,她还真不一定能挡得住那块石头。
  阿和真好啊,石头砸下来的时候还想着抱着她。
  这种本能的反应最打动人,让她更喜欢这个软软糯糯的小姑娘。
  恩,她得好好报答她,快点帮她打通这条道。
  当然,也是为了她自己——谁能拒绝入京之后能随便吃鸡鸭鱼肉呢!
  不等相蕴和回答,姜七悦便冲到了最前面,顺手拿起一把铁铲,与亲卫一起去开路。
  曾经的古道已破旧不堪,长时间不走人,上面已布满荆棘与乱石,若是人多势众,大力出奇迹的情况下倒也能很快把路凿开,但古道窄得很,根本容不下那么多的人,只能一二十人去清理。
  亲卫们开凿得极为困难。
  可有了姜七悦的帮助,便等于一下子多了二十几个人的力气,狭长的小道迅速被清理,进度比之前快了两倍都不止。
  “七悦,你歇一会儿吧。”
  相蕴和看得心惊肉跳。
  姜七悦摇摇头,抬脚把拦路的怪石踹下山崖,“没事儿,吃饱肚子的我没那么容易累的。”
  那块石头四五个人都抬不起来,但在她面前,如同桌椅板凳似的被踹开,呼啦啦砸下深不见底的悬崖峭壁。
  姜七悦虽天生神力,但相蕴和也不把她当牛马使,她开半个时辰的路,便硬拉着她,让她休息半个时辰,不许她劳累。
  这点工作量对于姜七悦来讲根本算不上累,不过是动动手的事情,但相蕴和关心她,相豫更是心疼她,她心里不由得美滋滋的——有家人就是好!
  休息半个时辰后,姜七悦再度去开路,一人能当二十多个人。
  相豫感动得眼泪汪汪,“七悦,你要是早说你天生神力,为父就是饿着肚子也得让你吃饱饭啊。”
  “你那点饭量也喂不饱我啊。”
  姜七悦道。
  “......不是,那不一样。”
  相豫被噎了一下,“要是知道你力气这么大,肯定要先紧着你吃饭。”
  “你应该早点跟为父说你力气这么大的。”
  严三娘不大有心眼,为数不多的心眼还用在这上面,相豫十分嫌弃,“三娘也真是的,为什么把你藏着掖着,不直接告诉我们你的真实力量?”
  姜七悦奇怪看了眼鼻青脸肿的相豫,“我说了呀,你们谁也没信。”
  “......”
  这倒是,谁会相信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姑娘天生神力?
  只有亲眼看到了,才会卧槽,原来世界上竟然真的有这种人。
  相豫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是为父狗眼看人低,为父反思,为父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
  “你说,咱们这位大司马以后还会不会这样?”
  王懋勋手指轻叩案几,问身边亲兵,“让他的人领军功,让咱的人坐冷板凳?”
  “我王家世代公侯,我亦是同辈中的佼佼者。”
  “我此番领天子之命而来,为的不是被他排挤忌惮的!”
  这番话很快传到席拓耳朵里。
  席拓心腹忍不住骂道,“大司马为何不用他,他心里难道不明白?”
  “先不说姜二娘与相豫,只说他们夫妻俩麾下悍将,兰月石都杜满雷鸣与张奎胡青葛越,他王懋勋能打得过哪一个?”
  “上一次若不是大司马即时回援,他的五万人马早就被姜二娘包了饺子,他的项上人头也会被姜二娘割了去,成为叛军士气大涨的东西!”
  “如此废物,竟还想独立领兵?”
  “简直可笑!”
  心腹的破口大骂并未对席拓造成任何影响,身着吞云饕鬄铠的男人眼皮微抬,手指指向盘水之上的应苍山,“点两万人,让他去应苍山堵相豫。”
  这便是席拓比严守忠的高明之处。
  严守忠目下无尘,最看不惯庸才废物,但席拓却能根据庸才贫瘠的才能让他们发挥最大的用处,在自己战功赫赫的同时,也会让权贵们一起领军功。
  权贵们虽极看不上席拓的奴隶出身,但只要跟着他,就有大把的军功拿,所以朝堂之上不会特别针对他。
  ——谁能拒绝白白给自己送军功的人呢?
  席拓招来王懋勋。
  自己刚骂完席拓,就被席拓召见,王懋勋心里直发虚,但到了主帐才发现,席拓并不是要问罪,而是对他委以重任。
  方才骂王懋勋的席拓心腹细细与王懋勋掰扯应苍山的重要性。
  “叛军的兵力力远远低于我们,若想胜我们,便会兵行险招,出其不意——比如说,釜底抽薪,直取京都。”
  心腹道,“应苍山是叛军取胜的关键,更是我们剿灭叛军的关键,王将军,大司马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这可是对你十足的信任啊。”
  这简直是躺着就能挣,王懋勋大喜,瞬间把自己刚才对席拓的埋怨抛之脑后,“大司马放心,我一定不辱使命!取相豫的人头以报大司马的提携之恩。”
  一个智商正常的将军,只需五千人,便能让相豫饮恨应苍山。
  但席拓觉得这些出身世家的庸才脑子大多不正常,便给王懋勋点了两万兵,又让自己的心腹跟在身边提点着,以免庸才庸出了超乎想象,让他形势一片大好的战局被扭转。
  得了将令的王懋勋越发觉得席拓是好人,领着两万兵兴冲冲往应苍山进发,丝毫没留意临行之际席拓的心腹在冲席拓微微点头,仿佛是两人之间私下已瞒着他议定了什么。
  而他们之间的决议,也彻底改变了九州天下的格局。
  让这个纷乱了百年之久的神州大地,终于迎来了久违的统一。
  可惜庸才之所以是庸才,是因为他们平庸且无能,偏又极度自信,以为自己只手能补天,自己若赢不了,那必然是旁人的缘故。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席拓从不做被狗咬的吕洞宾。
  “我们就在这里安营扎寨吧。”
  王懋勋大手一挥,吩咐众军士。
  席拓心腹禄牙眼皮微抬,嘴角扯出一丝嘲讽笑意。
  这委实是个好地方,看似地势极好,敌军无从攻击,但若从上方攻击,则全军荡然无存。
  这种事情禄牙才不会开口提醒。
  打仗嘛,刀剑无眼的,死个人算什么稀奇事?只要这场仗打胜了,天子才不会在乎里面究竟死了多少人,是不是有着权贵。
  对于天子来讲,能与他分厅抗衡的权贵越少越好。
  ——这便是他家大司马一路青云而上的原因之一。
  大司马对外是一把好刀,对内,更是一把见血封喉的利剑。
  禄牙拱手听命,“一切由将军定夺。”
  王懋勋心中一喜。
  还以为禄牙这厮是席拓派来监视自己的,没想到处处以自己马首是瞻,看来是他多虑了,大司马果然是光风霁月的大司马,从不做龌龊之事。
  大司马真是好人啊。
  王懋勋再一次在心里感慨。
  大军就地安营扎寨。
  禄牙以拱卫主帐的理由,另领一部分人在另外一个地方安营扎寨。
  是夜,相豫的斥卫探知盛军一分为二,一个把找死写在脑门上,另一个才是真正要他们性命的尖刀。
  第46章 第
  得知消息的相豫倒吸一口冷气。
  “席拓果然是世之骁将。”
  左骞大惊, “哪怕前营全军覆没,后营的人也能让我们葬身应苍山。”
  “大哥,咱们该怎么办?”
  左骞只觉得生机渺茫, “咱们根本突破不了后营的封锁。”
  相豫沉吟不语。
  捏着相蕴和画的地形图, 拿在面前左看右看。
  严三娘眉头紧锁,“大司马一向及善用兵, 我们能想到的地方, 他如何想不到?”
  “只怕在我们刚刚出发的时候,他便已经有了前来堵截我们的人选。”
  “你还叫他大司马!”
  左骞哀嚎一声,“我们都快死他手里了, 还叫什么大司马?” 第94节   “......”
  这不是叫顺嘴了么?
  她以前跟着父亲打仗时,最敬佩的人除了父亲, 便是大司马席拓了。
  那是一位用兵如神的将军,以奴隶之身爬到大司马之高位, 无论是带兵打仗的能力,还是与朝臣周旋的能力, 都让人叹服不已。
  可惜这位大司马从不结交朝臣, 而父亲也不许她“攀附”权势, 所以哪怕同朝为官多年, 她也不曾与席拓有过往来。
  只在宫宴之际隔着数位武将偷偷瞧过他几眼, 男人端坐天子下首, 眉眼似剑,气质如刀, 一如传闻之中的模样——冷面阎罗。
  他从不与人说笑, 哪怕是天子封赏, 也只是神色淡淡道赏,唯有在某次宫宴之际摆放在他殿内的昙花旁若无人绽开, 他眸光一滞,片刻后笑了起来,说此花甚好。
  让人闻风丧胆的大司马竟然喜欢花儿?
  还是这种花期极其短暂、怒放之后便迅速枯萎的昙花?
  她摇头轻笑,忽而觉得世人畏如鬼神的大司马似乎也没传闻中那么可怕。
  严三娘伸手拍了拍左骞肩膀,“咱们这不是还没死吗?”
  “小骞,你想开点,万一咱们赢了呢?”
  “赢?你可真敢说。”
  左骞垂头丧气,“大哥都没十足的把握能胜他,咱们拿什么赢?”
  “拿这儿赢。”
  相豫放下手里的地形图,抬手指了下自己的脑壳。
  左骞看了下相豫,“你有九个脑袋?不怕盛军来砍?”
  “......”
  这蠢弟弟还是扔了吧。
  相豫抬脚把左骞踹了个狗啃泥,“我说是用脑子,用脑子!”
  “哦。”
  左骞从枯叶之中抬起脸,“用脑子就用脑子,你直接说不就行了?”
  “你闭嘴吧,我不想跟你说话。”
  相豫抬腿又踩一脚。
  原本因盛军堵截而陷入紧张的气氛因兄弟两人相看两厌变得轻松起来。
  “前营的王懋勋不足为惧,麻烦的是后营的人,那才是席拓布下的杀招。”
  相豫收拾完不堪要的弟弟,重新与众人分析。
  前营的领军之人一探便知,后营的主将却不曾被斥卫探知,相豫越发觉得此将是个人才,声音不由得严肃起来,“从安营扎寨的选址与布阵便能看出,此人心思缜密,颇有席拓之风,我们若想入主中原,便要突破他的截杀。”
  相豫看向严三娘,“三娘,你可认识这个人?”
  “此人行军布阵之间有何规律?善用计还是更为骁勇?”
  “席拓自负智谋无双,帐下无军师谋士,只有心腹六将,能力各不相同。”
  严三娘道,“这次过来的,不是勾华蒙西,便是甘乐与禄牙。”
  “呃,可能是禄牙。”
  想了想,严三娘又补上一句,“占尽地形优势来堵截咱们,不至于让勾华蒙西出马,甘乐与禄牙便够了。”
  相豫眼皮跳了跳。
  ——排名最末尾的禄牙便有这种将才,而能力远在甘乐蒙西勾华之上的席拓,又怎样可怖的绝世将才?
  没由来的,相豫担心起来远在盘水的姜贞。
  他们满打满算只有十万人,还被他带走了三万人,而席拓却有二十万之众,后面还有三十万在集结,兵力如此悬殊的情况下,贞儿如何坚持得下去?
  不行,必须尽快突破禄牙的防守,兵临京都城下,让席拓不得不分兵来救。
  相豫虎目轻眯,几乎将地形图盯出洞来。
  他们依靠阿和找到古道又如何?
  借七悦之力重新把古道开辟又怎样?
  古道狭小,大军难行,只需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布上千余兵马,便能将他们牢牢堵死在古道之中。
  绝对的地形压制下,他们再多的努力也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更别提领军之人并非庸才,哪怕有王懋勋这种废物拖后腿,禄牙也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难打。
  难打。
  十分难打。
  但相豫从不是甘于认命之人,他拧眉沉思片刻,缓声对众人道,“席拓的指挥天衣无缝,领军之人亦颇有才干,我们若想从他们的攻势下冲破封锁,不亚于难于上青天。”
  “但是,我们并无全无胜算。”
  众人心头一沉,相豫的声音再度响起,“庸才王懋勋,便是我们的突破口。”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的故事,大家都听说过。”
  “王懋勋,便是能让盛军一败涂地的无能之将。”
  ·
  “阿嚏!”
  主帐之中的王懋勋打了个喷嚏。
  亲卫连忙奉上茶水一盏,“定是侯爷与侯夫人想世子了。”
  “世子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出远门,又是领兵作战,在千里之外的盘水与叛军交战,侯爷与侯夫人哪有不担心的?”
  “儿行千里母担忧,我出征在外,的确让母亲担忧了。”
  王懋勋拿帕子擦了擦脸,接过亲卫递来的茶,只提母亲,对父亲却只字不提。
  亲卫见怪不怪。
  世家大族表面光鲜,实际里面的肮脏事比谁都多。
  比如说这位尊贵无比的侯府世子其实并不得其父的喜欢,其母更是被其父薄待,在府上没有丁点地位,说是宠妾灭妻都侮辱了宠妾灭妻。
  若不是为母亲争口气,让她在府上不至于被父亲的姬妾欺负,锦衣玉食长大的侯府世子哪会冒着生命危险请命来盘水?
  更在旁的权贵之后躺着等军功的时候主动请缨,希望自己立让天子眼前一亮的绝世战功,好让自己懦弱无能的母亲身上有诰命,甚至可以与父亲分府别住,就此脱离侯府的水深火热。
  “等世子凯旋,侯夫人便能放心了。”
  亲卫知晓王懋勋的打算,只捡好听的话来说,“到那时,世子因功封侯,老夫人身上也能得诰命,那些乌七八糟的贱人便不敢再欺负她了。”
  王懋勋长长叹气,“但愿如此。”
  他离府那么久,也不知母亲如何了?
  但愿妹妹能护住母亲,不让她被贱人们欺负。
  这事儿不能细想,越想越让人心焦,王懋勋放下茶盏,忍不住吩咐亲卫,“再让斥卫去探查一番。”
  “这么长时间了,相豫也该到了。”
  ·
  相豫的声音刚落,左骞灵感一现,“大哥的意思是,挑拨王懋勋与禄牙内斗?”
  “他们一旦内斗起来,我们便能渔翁得利?成功突破他们的围堵?”
  “很难。”
  严三娘摇头,“士族家里养出来的公子,把脸面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哪怕王懋勋知晓席拓故意要他死在这儿,他也不会勃然大怒与禄牙内斗。”
  “与禄牙闹开,便是会让咱们趁虚而入,让席拓大败而归,事后追究起来,他便是罪魁祸首。”
  “更别提席拓一向精明,为人做事从不授人把柄,王懋勋根本抓不到他置自己于死地的任何证据,一切都是王懋勋自己蠢,才会被我们一网打尽。”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咱们还能怎么办?”
  好不容易灵感一现却没有任何用处,左骞唉声叹气,“唯一好突破的王懋勋我们都突破不了,这仗还怎么打?”
  “谁说突破不了王懋勋?”
  相豫伸手揉了下相蕴和的发,“阿和,你可曾听说过王懋勋的事情?”
  他把阿和带在身边,除却阿和知晓古道怎么走之外,还有一个颇为重要的原因——阿和当过十几年的鬼,知晓很多不为人知的事情。
  相豫看向相蕴和。
  小姑娘眼睛亮亮的,仿佛正在等着他开口去问她。
  “听过。”
  相蕴和点头,“他与他父亲关系不大好,恩,非常不好的那一种。”
  王懋勋虽其貌不扬,是再常见不过的勋贵之后,但在数年之后,这位平平无奇的世家子弟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因为他亲手弑父。
  这种大逆不道的稀奇事儿自然被前来蹭气的鬼告诉她,而且还添油加醋说了一大堆,什么王懋勋的父亲宠妾灭妻,什么王懋勋的母亲被欺负得很惨,什么王懋勋的母亲不堪受辱投井自尽,什么王懋勋怒发冲冠,提刀弑父。
  听完这个故事的她一头雾水,“王懋勋的母亲是世家女,夫君如此欺负她,她为何不寻求娘家的帮助?”
  “为何不与王懋勋的父亲和离?为什么要白白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
  周围的鬼看傻子似的看着她,“我的公主,世间哪有那么多疼女儿的父母?只要她还是明面上的侯夫人,她的母族便不会干涉她的内宅之事。”
  “若她回家哭得次数多了,母族便会送她几个美貌侍女,让她去笼络男人的心。”
  “至于她的感受?”
  “不,没有人会在乎。”
  “一个嫁出去的女儿,哪有一个高门贵婿来得重要?”
  “再说了,王懋勋已经长大,她就更不用和离了,只需再熬几年,把男人熬死了,她便是府上的老封君。” 第95节   可惜这位夫人没能熬到最后。
  她是人,有自己的感受。
  她在日复一日的妻妾之争中耗尽了心血,在母族的袖手旁观与夫君的厌恶不喜中磨去了所有心性,最后在自己二十多年前嫁人的那一日,结束自己的生命。
  ——若一切苦难以嫁人为开始,那么也以嫁人的日子为结束。
  她的死没有引起两个家族太大的波动。
  两家人为了不伤和气,甚至还瞒着王懋勋,只说她失足落水而死,试图将她的死遮掩下去,是她的女儿不甘母亲死得不明不白,将这件事告诉了被蒙在鼓里的王懋勋。
  之后的事情便与市井流言别无二致,王懋勋提刀弑父,王懋勋的妹妹提剑杀妾,兄妹两人杀红了眼,将父亲与小妾统统送下去给母亲陪葬,而后一把大火,将侯府烧得干干净净。
  相豫眼皮跳了跳,想起同样与父亲关系不好的顾家三郎,这就是姬妾成群的坏处,不仅子女离心,枕边人也与自己不一心。
  还是只娶一人好。
  同甘共苦,生命相托,远比莺莺燕燕一大堆却没有一个知心人强。
  “王懋勋的软肋是他的母亲?这好办啊!”
  左骞一拍大腿,灵感再现,“咱们以他妹妹的名义给他送信,就说他母亲活不下去了,要他赶紧回去。”
  “这样一来,他肯定不甘心再当席拓弃而不用的棋子,肯定要设法救自己。”
  “只要有了自救之心,咱还愁他跟禄牙斗不起来吗?”
  严三娘立刻接话,“我身边有从京都跟过来的兄弟,可以让他们假扮信使。”
  “我可以冒充王懋勋的妹妹来写信。”
  相蕴和举手。
  这位世家女忙于宅斗,琴棋书画一塌糊涂,写出来的字不比她的狗爬字好多少,王懋勋方寸大乱的时候不会仔细甄别妹妹的字究竟是狗刨还鸡挠。
  这计虽有点缺德,但相豫缺德惯了,不差这一次的缺德,更别提这还是目前唯一的突破口,相豫有什么不同意的?于是一锤定音,“好,咱们就借侯夫人一用。”
  “对,借她一用。”
  左骞道,“指不定咱们还能救他一命。”
  相蕴和很快写完信。
  看到自家女儿的笔迹,相豫嘴角微抽,面上有一瞬的扭曲。
  ——不行,等攻入京都之后,第一件事便是给阿和请位名师大家来教习。
  这狗刨似的字,着实有些不好看。
  *
  是夜,“京都”来人,送上一封狗刨似的信。
  这么难看的字一看看就是自己妹妹所写,除了他妹妹,世界上再找不到能把字写得这么难看的人。
  王懋勋当即变了脸色。
  亲卫皱了皱眉,“你怎么看上去有些面生?”
  来人立刻将王懋勋家中之事说得清清楚楚。
  叛军皆是一群草莽,哪里会对京都深宅大院的事情了如指掌?王懋勋当下再不怀疑,心念母亲与弱妹,不免方寸大乱,快步找禄牙辞行。
  王懋勋的父亲宠妾灭妻的事情禄牙也听过几耳朵,“信使”的确是京都口音,又对王家的事了若指掌,禄牙没有多想,只以为的确是王家人前来求救。
  若是在平时,禄牙定能看出信使的端倪,但王懋勋在与不在没什么关系,更影响不到战局,将死之人哪值得他多花心思?
  禄牙略微思索,便答应了王懋勋身为主将却突然离开的要求,好话说满,着人送王懋勋回京,而后算一算时间,相豫也该赶到了,于是重新布阵,翘首以待相豫的到来。
  但他等到的却是愤怒的王懋勋。
  “信使”露出马脚,王懋勋才意识到自己中了叛军的调虎离山之计,这么回去不但没军功,禄牙反口一告,便能让他成逃兵。
  若没有遇到禄牙拍来追杀自己的人,王懋勋还能相信禄牙的话,相信禄牙与大司马替自己遮掩,可这俩人都派人追杀自己了,杀自己灭口的心思昭然若揭,他还能再信这俩人的鬼话?!
  怒火中烧的王懋勋冲回军营,大手一挥,吩咐麾下军士,“此人狼子野心,刺杀本将,来人,快将他给我拿下!”
  哼,不就是堵截相豫吗?
  没了禄牙,他一样能完成!
  等他砍下相豫的人头,再提着禄牙的人头去找席拓复命,看这位冷面阎罗是哭还是笑!
  第47章 第
  当受命擒拿自己的人来到面前, 禄牙眼皮微抬。
  ——王懋勋这厮何时变得这么聪明了?
  当庸才开始变得聪明,这种聪明往往是坏事的聪明。
  但禄牙愿意给王懋勋一个机会,万一呢?万一这位蠢材为数不多的聪明会用在正格上呢?
  于是禄牙并不慌张, 只开口道, “将军,末将愿往。”
  禄牙本就属于智将, 三寸不烂之舌辩解起来, 庸才王懋勋听得一愣一愣的。
  不是,他难道真的冤枉了大司马与禄牙?
  大司马其实是以德报怨的好人?禄牙更是对他忠心耿耿?
  王懋勋贫瘠的智商犯了难。
  半路上“救”王懋勋的“兵士”看到王懋勋如此,心中大骂蠢货, 随随便便就能被人三言两语骗了去,这人的脑袋是被驴踢了吗?怪不得大哥把这位蠢货当成突破口, 就冲这种惊天动地的蠢,大哥也应该把目光放在他身上。
  一号计划失败, 那就只能启动二号计划。
  是夜,王懋勋原本的安营扎寨的真相迅速在军营里蔓延开来——
  “你知道禄牙副将为什么要重新部署阵营吗?是因为按照王将军的布置, 咱们都得死!”
  “王将军原来的阵型看似坚不可摧, 可若是敌人从高处攻击, 我们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不可能吧, 禄牙副将为什么这么做?”
  “他不是对王将军极为忠心, 事事都听王将军的调遣吗?”
  “那都禄牙副将故意装出来的。”
  “禄牙副将贱民出身, 最讨厌的就是王将军这种权贵,怎会对王将军俯首帖耳?”
  “一切都是假象。”
  “一切都是禄牙副将迷惑将军的表象。”
  “禄牙副将之所以这么做, 是为了让王将军放松警惕, 然后把王将军一网打尽!”
  “王将军不是最惨的, 最惨的是我们。”
  “我们明明什么都没做,却成了禄牙副将与王将军内斗的牺牲品。”
  禄牙心思缜密, 事情真相的蔓延很快被他得知,这位临危不惧的席拓的心腹听到消息脸色微变。
  ——一场战役的溃败,并非从上到下,而是从下到上。
  军心已失,士气不振。
  若再出现一些冲突,很容易酿成士兵哗变。
  若是大司马在这儿,以大司马军威之盛,定能压得住军心,更能让兵士信服,他并不是将兵卒当草芥之将,而后将这件事打为相豫霍乱军心的流言,让军士们化愤怒为力量,一鼓作气把叛军剿灭。
  但他不是大司马,他没有赫赫的战功,更没有一呼百应的威望,遇到这种事情,他能做的事情并不多,且更容易激化矛盾,让原本还能维系表面平静的军队彻底沸腾起来。
  “不可妄动。”
  斟酌片刻,禄牙缓声说道,“此事悄悄去查,不可惊动太多人,一旦抓住散播流言之人,不能即刻便要他性命,一定要留他一命,让他在三军面前分说清楚。”
  但他的打算再一次落空。
  又或者说,相豫预判了他的预判,派来的细作抱着必死之心来执行任务,当禄牙的人找到散播流言的细作,细作高呼一声,挣扎逃命。
  “禄牙副将要杀人灭口了!”
  细作一边喊,一边跑,一路上引起的动静极大。
  原本准备休息的军士听到动静,忍不住出来看个究竟。
  刚出营帐,便看到禄牙的亲卫在追着前几日与他们说禄牙副将谋害王将军之事,而他们,就是王将军的陪葬。
  事情的真相再明显不过。
  ——禄牙副将恼羞成怒,要杀人灭口。
  军队的哗变只在一瞬。
  当告诉他们真相的人血溅当场,这群被人愚弄被人当草芥丢弃的军士们再也忍不住,愤怒如火山一样爆发——
  “我们以为副将贱民出身,与士族权贵不一样,会把底层军士的命当命。”
  “我们想错了!”
  “在副将眼里,我们的命根本不是命,是用来掩盖王将军被副将害死的陪葬!”
  来自最底层的愤怒席卷全场,顷刻间便吞噬原本便震荡不安的军心。
  “大哥,成了!”
  斥卫欣喜来报,“盛军哗然,现在打成一团了!”
  相豫面上却没什么喜色,抬手掐了下眉心,吩咐喜出望外的斥卫,“若能找到他的尸首,便尽量找到他的尸首,将他好生安葬,莫让他曝尸荒野。”
  这个“他”,自然是抱着必死之心去执行命令的细作。
  斥卫微微一愣,满面喜色蒙上一层雾霾,“是,我一定会找到他的。”
  “去吧。”
  相豫挥手。
  斥卫应命而去。
  严三娘有些动容。 第96节   ——这便是相豫与其他诸侯将领的最大不同,他真正把每一个人的命当成命,而不是随意调遣丢弃的棋子。
  “豫公,节哀。”
  严三娘低声安慰道。
  相豫长叹一声,“应苍山.....应苍山,果然名不虚传,是应命之山,苍龙之山。”
  “是苍被缚于此,成为一条死龙,还是苍龙入海,腾云而上九万里,皆看自身命数——”
  声音微微一顿,虎目倏地眯了起来,“不,不是看自身命数,而是看天下人心。”
  “人心所指,所向披靡。”
  什么命数不命数?
  他能赢,是因为有无数人心甘情愿追随于他,为了他的信念,愿意放弃一切,乃至自己的生命。
  如果将这些人的牺牲说为命数,那才是对他们最大的亵渎。
  “我之所以计成,是因为公道自在人心。”
  原本苍凉的声音变得威严有力,“得民心者得天下,这个道理所有人都明白,但能做到的,只有我与二娘。”
  相豫站起身来,大手一挥,方才因细作身死而略显颓废的枭雄此时龙行虎步,剑指中原,“传令三军,直取京都!”
  盛军乱成一团,再无人能阻挡他的脚步。
  而疲于内斗的盛军更为他行了方便,相豫的旌旗祭出,无数盛军为之响应——
  “那是......豫公?”
  “横竖都是死,我们还不如投降豫公!”
  “对,投降豫公,反了这大盛天子!”
  王懋勋被愤怒的军士们抓住,献给相豫。
  禄牙倒是警觉,发觉失态不好,便领亲兵立刻撤出。
  没了禄牙统率三军,其他正在观望的盛军也停止骚动,一同归顺相豫。
  三万大军投降过半。
  相豫原本只有三万之众,有了归降的盛军,瞬间扩充到五万。
  盛军的归降不仅仅是增加兵力,更有马匹与辎重,让原本轻装简行走古道的起义军瞬间如虎添翼,以势如破竹的攻势兵出应苍山。
  出了应苍山之后,中原大地再无屏障。
  一望无际的平原在相豫眼前缓缓铺开,剑指中原问鼎天下的宏图霸业就此被书写。
  “传我将令,星夜疾驰,攻打京都!”
  相豫一声令下。
  “喏!”
  诸将心潮澎湃。
  相蕴和与姜七悦同乘一匹马,四只眼睛好奇地看着中原的一切。
  “中原之地真的好繁华。”
  姜七悦再一次惊叹中原的富庶,“当初跟三娘一起离开的时候,我还以为再也回不来了,没想到不过两年时间,我又回来了,还是以这种方式回来。”
  相蕴和笑眯眯,“是呀,谁也想不到,我们会以这样的方式回来。”
  ——以精兵五万,彻底改写九州天下纷争数百年的乱世格局。
  这个战乱百年之久的神州大地,将由他们而终结。
  ·
  “二娘,席拓军中有异动。”
  斥卫紧急来报,“席拓军中似乎少了三万人,他们的方向,好像是应苍山!”
  杜满大惊,“应苍山?!”
  “三万人围堵应苍山,那大哥岂不是——”
  声音戛然而止。
  心直口快如杜满,都能知晓这句话会给军队带来怎样的滔天巨浪。
  雷鸣一掌拍在案几上,“席拓治军极严,我们的斥卫很难探知盛军的消息。”
  “如今大战即将来临,斥卫却发现了这样的事情,不仅知晓军队调动,更知晓军队人数与军队去了哪里,这分明是席拓故意放出来的!”
  “席拓想用叔父的安危来扰乱我们的军心。”
  赵修文眉头微拧。
  石都沉默无语。
  韩行一万年不变的摇羽扇动作此时悄无声息停了下来。
  兰月抿了下唇,吩咐斥卫,“万不能将这个消息告知他人,否则我们必败无疑。”
  “是!”
  斥卫脸上一白,瞬间明白了这件事情的可怕性。
  斥卫退下。
  周围诸将神色悲戚。
  他们费那么大功夫牵扯席拓,去给大哥争取时间,可还是被席拓看出了他们的谋算,以三万兵马去堵截大哥。
  古道年久失修,哪怕阿和找得到在哪,但也需要花费兵力去重新开路,这样行军的大哥若被三万大军守株待兔,几乎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
  席拓果然是当世名将。
  一个从奴隶爬到大司马位置的人,怎会是平庸之辈?
  他远比他们想象得更加厉害,厉害到几乎不可能战胜。
  ——天生将才在排兵布阵上的天赋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诸将后知后觉想起,这位官拜大司马的男人从无败仗,自领兵以来,便以摧枯拉朽的攻势取胜。
  他成名多年,从无敌手,摇摇欲坠如此的大盛能够继续统治中原大地甚至辐射神州大地,全是因为他的存在。
  而他们,在席拓的攻势下能够坚持五个月,已经是足以流传后世的奇迹。
  多么可笑。
  他们浴血奋战到今日,不过是给席拓的传奇故事里再添一笔。
  营帐里的气氛变得低迷。
  军师韩行一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虽声音极轻,但诸将皆为习武之人,那声极轻极轻的叹息,还是落到他们的耳朵里,然后让他们更加悲戚。
  ——连军师都开始叹气了,那说明事情到了坏到不能再坏的程度了。
  也是,大哥都快没命了,事情能不坏么?
  他们的好不容易抽出来的十万大军分给大哥三万,自己只剩下七万,席拓用兵如神,攻势甚急,七万大军如今只剩下五万,而且还在席拓的堵截下节节败退,相信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能下去跟大哥团聚。
  张奎长长叹气。
  “叹什么气?我才不信大哥会这么容易死!”
  雷鸣兀自嘴硬,“之前多少次险境,大哥都死里逃生了,这次也一样!”
  但这话显然说得没什么底气,之前是梁王以及其他盛军的追捕下死里逃生,可这些人能跟席拓相比吗?
  不能,这些人全部绑一块,也不及席拓的一根手指头。
  所以相豫的下场显而易见——被枭首之后送往京都示众。
  “都少说两句。”
  兰月有些不耐烦。
  雷鸣闭了嘴。
  “二娘,豫极善用兵,定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
  兰月走到姜贞面前,双手放在姜贞肩膀,压低声音安慰这位与自己一同长大的至交好友。
  但被她安慰的几乎把寡妇两字挂在脑门上的姜贞,此时却没有太多的悲伤表情,她静静看着沙盘,凌厉凤目此时精光大盛。
  “席拓把我当成了什么?”
  姜贞冷笑,“死了夫君,便寻死觅活之人?”
  “不,我从来不是。”
  姜贞抬头,看向诸将,“你们更不许是。”
  “豫死了,还有我姜二娘,没了豫,我姜二娘一样能带领你们赢了席拓。”
  诸将微微一愣。
  随即,他们反应过来——这才是二娘的作风。
  她从不是依附男人而活的菟丝花,她自己便是一颗参天大树。
  没了夫君如何?痛失主将又如何?
  她一样能只手撑起天下,麾下将士誓死追随的将军,更是九州万民心中敢与天公试比高的神祇!
  这便是姜二娘。
  生于商贾之家,却有吞吐九州万物的胸襟谋略。
  “好!”
  雷鸣大笑,“好一个没了大哥也能带领我们赢了席拓的二娘!”
  “这才是我认识的二娘!”
  “是我舍命追随的二娘!” 第97节   诸将如梦初醒。
  “二娘,咱们该怎么做?我全听你的!”
  杜满当即开口。
  赵修文看向姜二娘,“婶娘若有吩咐,但请开口。”
  “石都誓死追随二娘。”
  石都拱手听命。
  韩行一羽扇微拱,“二娘,以后便靠你了。”
  所有人全部开口,唯有兰月没有说话。
  ——她对姜贞的忠心,从来无人会质疑。
  命运的齿轮再次转动。
  视线缓缓扫过众人,姜贞再度开口,“承蒙军师与众将不弃,二娘感激涕零。”
  “诸位放心,我姜二娘不打无把握之仗,断不会让诸位同我一起赴死。”
  “二娘有何妙策?”
  雷鸣大喜。
  杜满紧跟其后发问,“二娘快说!”
  “第一计,便是竖白旗,为豫举丧事。”
  姜贞凤目轻眯,缓声说道。
  赵修文一惊,“婶娘,叔父之死尚未有定论,婶娘——”
  声音微微一顿。
  转瞬之间,这位从少年逐渐长成男人的人明白了姜贞的打算——哀兵必胜。
  五万军士换白衣。
  旌旗换成白色孝旗,上面上军师龙飞凤舞写的字,一写报仇,二写雪恨。
  消息很快传到盛军大营。
  席拓动作微顿,“姜二娘为相豫举丧?”
  “正是如此。”
  斥卫恭敬答道,“现在叛军的旌旗全部换成了孝旗,上面写着报仇雪恨。”
  得知相豫的消息不仅没有溃散,反而集结起来为相豫举丧?
  甘乐脸色微变,当即便猜到姜二娘的用意,“大司马,姜二娘想与我们决一死战。”
  “决一死战?”
  席拓剑眉微挑,“情绪是一把双刃剑,可所向披靡,亦可一败涂地,端看她的对手如何处之。”
  大司马波澜不惊,便是十拿九稳,勾华拱手问道,“大司马准备怎么做?”
  “不必与她争一时之勇。”
  席拓并起两指,指向姜二娘大军之后的谷城,“先避其锋芒,迷惑她的注意力,而后五万兵马绕后,直取叶城。”
  “姜二娘麾下约有十万兵卒。”
  “此十万,乃是她全部家当。”
  “她倾尽全力与我一战,谷城的防守定然空虚。”
  席拓淡声说道,“取下谷城,切断她与方城之间的联系,粮草辎重供应不上,她的哀兵之计不战自败。”
  诸将大喜,“大司马英明!”
  一道道将令从主帐中发出。
  这场耗时半年之久的战役,也终于缓缓拉下帷幕。
  甘乐牵制起义军主力,勾华领五万大军绕道取谷城。
  盘水河畔,喊杀声震天。
  席拓领亲卫端坐高处,看两军交战,血流成河。
  这显然不是什么好画面,猩红的血迹涂满每一处盔甲与土地,他静静看着喷涌而出的鲜血,突然想起自己的曾经。
  那时的宸妃还不是宸妃,而是明孝太子妃,十二岁的小姑娘提剑而来,一剑刺破他身边人的胸膛,习武的手探到里面,抓出仍在跳动的心脏一枚,然后转身对吓得两股战战的医官说道,“有了人心,你们便能救他,是不是?!”
  那时的她真疯啊,一如现在。
  他更不是被她善待被她温柔教养的奴隶,而是她豢养的一头恶犬。
  恶犬会伤主吗?
  他不知道。
  他唯一知道的是,他要赢了这场战役,不是为她,而是为自己。
  一如姜二娘曾经所说,她的仇,她要自己报,不必旁人来施以援手。
  如果有一日,她需要他出手,那定然是她已身赴黄泉,作为她准备的后手,他会完成她的遗命。
  席拓神色淡淡,看向尸堆如山的战场。
  半息后,这位极其敏锐的绝世悍将剑眉微动,发现不妥。
  不对,姜二娘全无回援谷城的迹象,她想——以命换命,以谷城,来换他这位统率三军的大司马。
  第48章 第
  席拓眼睛慢慢眯了起来。
  ——姜家二娘, 果然名不虚传。
  席拓手指摩挲着马缰,视线落在逐渐挣脱甘乐牵制的叛军之上。
  姜二娘极善用兵,甘乐以五万人马做牵制, 换成旁人, 莫说挣脱了,只怕还会把叛军一网打尽, 但当他遇到姜二娘, 他的一举一动都被她洞知,她永远能先他一步做出部署,反过来将他绕得团团转。
  姜二娘之将才, 不在相豫之下。
  席拓眸色有一瞬的深沉。
  “大司马,不太对劲。”
  一刻钟后, 蒙西亦发觉姜贞的部署,脸色微变, “叛军没打算回援谷城,他们的目标是我们!”
  周围人齐齐变色。
  如果他们的兵力不曾分散, 勾华不曾绕道偷袭谷城, 甘乐不曾牵制叛军做佯攻, 那他们自然不需要怕姜二娘的直捣黄龙。
  但现在, 大司马分兵五万给勾华, 又分兵五万给甘乐, 王懋勋与禄牙带走了三万,再去掉这半年来的死亡人数, 他们现在的兵力不足五万之众。
  姜二娘如今还有多少?
  大概三万多不到四万的样子。
  这个人数来攻打他们, 正常来讲不足为惧, 但可怕的是此时的叛军气势如虹,悍不畏死, 三四万人竟爆发出十万之众的战斗力,让人数不足五万人的他们不敢与之争锋。
  “大司马,要不要暂避叛军锋芒?”
  蒙西拱手请示,“叛军军心极盛,我们没必要与他们争一时长短。”
  席拓面色依旧淡然,唯有那双眼睛深得很,“不必。”
  蒙西心头一跳。
  ——这是大司马来了兴致才会有的眼神。
  这场注定极为惨烈的大战,再也无法避免。
  “喏。”
  蒙西轻叹一声。
  蒙西吩咐旗手,“传令三军,放姜二娘进来!”
  旗手打出旗语。
  大军为之变动。
  尸堆如山的战场逐渐向席拓的地方铺来。
  先锋军如一把锋利无比的尖刀,狠狠插向席拓的大本营。
  白色旗帜书写着猩红的狂草,报仇雪恨的大字直冲云霄。
  而白色旌旗之后,是一面以大篆写着姜的将旗,将旗之下,女将银甲染血,所向披靡。
  席拓视线落在女将身上。
  若叛军是尖刀,势不可挡的女将便是尖刀之上最为锋利的地方,带领麾下将士左冲右突,横扫面前一切盛军。
  世上竟有如此骁勇的女将?
  蒙西看得心头一惊,忍不住问身边亲卫,“那是姜二娘?”
  旌旗之上写着姜字,亲卫答道,“应该是。”
  “叛军之中,唯有姜二娘姓姜。”
  “会不会其他人打着姜二娘的将旗来吸引我们的注意力,然后姜二娘再伺机而动?”
  三军主将带头冲锋的事情极为少见,蒙西斟酌片刻,迟疑说道。
  另一位副将摇了摇头,“姜二娘行兵布阵大开大合,从来不以诡计取胜,应该不会做出这种偷袭的事情来。”
  “不错,姜二娘是坦荡之人。”
  又一位副将道,“若是她那位夫君相豫在此,或许会做出这种事情,但如果领军之人姜二娘,那么她不会。”
  “姜二娘光风霁月,从不屑于耍阴谋诡计。” 第98节   “姜二娘飒踏磊落,为人处世极有准则。”
  “姜二娘君子如风,虽为对手,但也知与之相处必如沐春风。”
  “姜二娘......”
  一道道声音响起,一个又一个溢美之词从这些悍将嘴里蹦出。
  最了解自己的人往往是自己的对手,而现在,这群姜二娘的对手,已完全被姜二娘自身的人格魅力所折服。
  席拓眼皮微抬。
  “咳咳,好了,不必再说了。”
  一群人夸起姜二娘没完没了,蒙西绿了脸,“你们在乱说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不是盛军大营,而是叛军营地。”
  听听,都说的什么话?哪有大敌当前夸起敌将的?
  更别提这位敌将堪称一骑当千,此时正势如破竹攻入他们的营地。
  简直不知所谓!
  蒙西狠狠将周围诸将埋汰一番。
  席拓面无表情。
  周围诸将如梦初醒。
  ——哦,私下夸人夸顺嘴了,这次竟然夸到了大司马面前。
  诸将连忙请罪,“大司马,我们错了。”
  “此战结束之后,各领五十军棍。”
  席拓淡声说道。
  诸将感激涕零,“谢大司马不杀之恩!”
  姜二娘虽好,但他们的大司马也不差。
  他们的这种行为换其他主将来处理,不是被一/撸/到底,便是被杀头,也就大司马心善,对他们高拿轻放,才会让他们挨顿军棍长长教训。
  “大司马,末将前去备战。”
  姜二娘须臾间便冲到阵前,诸将纷纷请命。
  面上一贯没什么表情的席拓却在这一刻有了表情变化,“不必。”
  “取我戟来。”
  男人对亲卫伸出手。
  诸将心头一跳。
  ——大司马这是想亲自动手?!
  他们追随大司马的时候,大司马已功成名就,不需要自己再冲锋陷阵,他们从未见识过大司马的身手,如今能趁姜二娘的东风,能一观让人闻风丧胆的大司马的武艺。
  诸将一脸期待,蒙西却觉得有些不妥,“不过是个叛军罢了,何必劳烦大司马亲自动手?”
  “末将愿领兵五千,砍下姜二娘的人头为大司马佐酒!”
  “她是我有生之年唯一的对手。”
  席拓看着血染银甲的女将,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一向阴郁的眸底却有一丝跃跃欲试。
  人生难逢一知己。
  他这种人知己难求,那么便退而求次,得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也不错。
  此话一出,蒙西不再阻拦。
  亲卫取来席拓的画戟,蒙西单膝跪地,双手奉给席拓。
  “大司马必能旗开得胜,斩姜二娘人头而归!”
  蒙西朗声道。
  周围诸将齐齐跪地,“大司马必能旗开得胜,斩姜二娘人头而归!”
  席拓接过画戟。
  亲卫牵来战马。
  席拓一跃上马,画戟划过长空,铮鸣声破空而起。
  习武之人对这种声音极为熟悉,姜字将旗下的女将眉梢微抬,看向纵马而来的绝世悍将。
  严阵以待的盛军如波浪般裂开。
  身着吞云饕鬄甲的悍将如天神降世,将锐不可当的起义军瞬间撕开一个口子。
  “是席拓!”
  石字将旗下的石都脸色微变。
  杜满砍翻挡在自己面前的盛军,吐了一口血水,“太好了,席拓这小子终于不再做缩头乌龟了!”
  战鼓再次被擂响。
  这场注定被载入史册的战役,以尸山血海的方式碰撞在一起。
  ·
  “盛军来攻?有五万大军?”
  葛越倒吸一口冷气,“何人领兵?打的谁的将旗?”
  斥卫道,“领军之人似乎是席拓帐下的勾华,打的是他的将旗。”
  “勾华?”
  葛越手指一颤,几乎有些不住手里的战报。
  勾华,地位仅次于蒙西,是席拓麾下六悍将的其中之一。
  此人领五万兵马前来攻打谷城,可谓是有备而来,甚至势在必得。
  亲卫顿时头大,“要不,咱们给二娘传信?”
  “让二娘派人前来支援?”
  “此事要急报二娘。”
  另一个亲卫道,“我们兵力不足五千,勾华却有五万之众,他若强攻,谷城必失。”
  “谷城如果失守,便等于切断二娘与方城之间的联系,让二娘彻底陷入盛军的包围圈之中——”
  “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更不能让二娘回援。”
  葛越手指收紧,又慢慢松开,“二娘若分兵来救我们,那才是中了席拓的调虎离山之计。”
  “我们只能靠自己。”
  “以不足五千的兵力,守住咽喉之地的谷城。”
  亲卫亦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可是,我们怎么守?”
  “兵力如此悬殊,我们根本守不住。”
  “我们守得住,也必须守得住!”
  葛越声音陡然拔高,“我们是二娘身后唯一的屏障,怎能让她腹背受敌?!”
  曾经青□□哭在众多兄长们庇佑下长大的少年此时眉眼坚毅,不容置喙,“传我将令,全城戒备,以待盛军!”
  “我们就是死,也要拖着勾华的五万大军一起死!”
  又一场战火蔓延开来。
  将星云集的修罗场,神州大地成为一个又一个绞肉机,将士们全无畏惧,为心中信念慷慨赴死。
  ·
  “唔,又死一个。”
  商溯百无聊赖看着官道上又被老仆射杀的信使,懒懒打了个哈欠。
  这是这个月第十个八百里加急送战报的信使,老仆将人射杀之后,将信使怀里揣着的战报拿给商溯,而后轻车熟路毁尸灭迹。
  一切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无人会留意官道上的一顶湛蓝小轿。
  接连数日休息不好,商溯没甚精神,草草看完战报,便把战报随手扔在一边,“走吧。”
  “不会再有人给大盛天子送战报了。”
  相豫已突破席拓在苍龙山布下的封锁,不日便会抵达京都城下。
  而那位只手擎天支撑着腐朽至此的大盛的统治的大司马,也将会败在姜二娘手下,成为历史上以少胜多的奇迹神话。
  唯一不同的是以少胜多的战役多是世之名将对阵泛泛之将,而姜二娘与席拓,却是顶级名将的生死厮杀,这样的斗将才有意义,足够让后人翻来覆去研究几千年。
  只是对于他来讲,却枯燥得很。
  ——顶级名将的斗阵又如何?翻来覆去左不过那几套,让他多看几眼便犯困。
  所以说兵书不能看太多。
  看得太多,兵法变化便烂熟于心,别人刚出兵,你便已知晓结局。
  着实没意思。
  商溯一唱三叹,“左右无事,往京师大营走一趟。”
  小姑娘没甚兵马,给她骗点兵马来玩玩。
  拱卫京都的京师大营有三十万大军,不能让这些人把相豫的五万大军一网打尽。
  哒哒的马蹄声在官道上响起。
  三日后,一支大军从马车走过的地方经过,无色旌旗遮天蔽日,千军万马的奔腾让地面为之颤抖。
  相豫以马鞭遥指京都的方向,意气风发道,“阿和,等到了京都,阿父便称王,给你封公主!”
  “那我便谢谢阿父了。” 第99节   相蕴和弯眼一笑。
  “谢啥?”
  相豫唏嘘道,“你跟着我们吃了这么多的苦,如今总算熬出头了,阿父一定好好补偿你。”
  姜七悦伸手捏了下相蕴和的小脸,“是要好好补偿阿和,阿和都瘦了。”
  “阿父,还有七悦呢。”
  相蕴和被姜七悦逗得咯咯笑。
  两个小姑娘关系好,相豫哈哈一笑,“也封公主!”
  “还有三娘。”
  “皇帝佬儿不舍得给三娘封侯,我给她封!”
  “封侯拜将,名传青史!”
  相豫豪气万千,而另一边的京都,却是一片凄楚惨景——
  “陛下!大司马败了!大司马败了!”
  小内侍哭哭啼啼而来,哆嗦得连话都说不清,“叛军大败大司马,马上要到京都了!”
  端平帝愣了一下,随即摇头,“不可能。”
  “大司马乃不败之将,世间无人能胜他,叛军怎会攻破他的二十万大军?”
  “陛下,是真的!”
  小内侍嚎啕大哭,“叛军现在离京都只剩二十几里路了,半日时间就能抵达京都!”
  “如果不是大司马败了,叛军不可能来得这么快。”
  端平帝坐了起来,看向哭天抢地的小内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司马......真的败了?”
  “真的败了!真的不能再真了!”
  小内侍大哭道,“陛下,您快快想想办法吧,叛军马上要到了!”
  “想办法想办法——”
  端平帝声音微微一顿,随即勃然大怒,“拱卫京都的三十万大军呢?他们在哪?”
  “叛军都快打过来了,他们为什么不来勤王保驾?!”
  话音刚落,又一个小内侍大哭而来,“陛下,不好了,军队哗变,您派去的将领被杀了!”
  “简直是一群饭桶,竟然连自己手底下的人都管不住!”
  端平帝破口大骂。
  一只手轻抚他后背。
  紧接着,是温柔的声音响起,“陛下,事已至此,动怒无用,您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尽快决断,是战,还是走?”
  女人的声音仿佛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端平帝剧烈起伏的胸口慢慢平息下来,他握着女人的手,忍不住问道,“战怎讲?走又怎讲?”
  宸妃笑了一下,并未回答他的话,而是轻轻把自己的手从他掌心抽开,拿起白玉茶盏,优雅倒下一盏茶。
  “若战,便全城备战,与叛军一决生死。”
  宸妃把茶送到端平帝嘴边,“若走,便要尽快召集羽林卫即刻出城,否则叛军兵临城下,陛下纵然想走,却也无路可走。”
  端平帝饮下宸妃送来的茶。
  因席拓大败叛军攻来拱卫京师的京卫叛乱而嘈乱不堪的心慢慢平定下来。
  战?
  不,战不了。
  连席拓都不是叛军的对手,他更不可能在叛军的攻势下取胜。
  只能走。
  先暂避叛军锋芒,待他召集军队,再驱除叛军,收复京都。
  “走!”
  端平帝一锤定音,“速召羽林卫大将军,护送朕与爱妃南下!”
  宸妃眸光轻转,“陛下,还有太子与皇后娘娘呢。”
  “他们母子二人与朕置气去了北城居住,从宫里到北城一来一回要一个多时辰,哪里耽搁得起?”
  端平帝催促道,“你快把你的细软收拾一下,咱们现在便走。”
  宸妃温柔一笑,“是。”
  是夜,在五千羽林卫的保护下,端平帝领宸妃出逃。
  太子听闻叛军即将攻城的消息,星夜疾驰去找端平帝商量对策,然而迎接他的,却是一座宫人们仓皇逃命的皇城。
  “父皇呢?!”
  太子抓着一个宫人问道。
  宫人哆哆嗦嗦,“跑了,全跑了,陛下与宸妃昨夜便跑了。”
  “父皇......跑了?!”
  太子瞳孔地震,“叛军还在二十里外,父皇竟弃城而逃?!”
  第49章 第
  “太子殿下, 您也快跑吧。”
  宫人努力从太子手里扯回自己的衣袖,“听说叛军有三十多万人,咱们怎么打?”
  “还是赶紧跑, 最起码能捡回一条命。”
  太子微微一愣, “三、三十多万?不是只有十几万吗?”
  他纵马回皇城的功夫,叛军怎么一下子多了二十几万人?!
  急于逃命的宫人没心情与太子器细细掰扯叛军究竟有多少人, 把自己的袖子拽回来, 宫人便抱着自己的包袱连忙逃命。
  “三十万,肯定是三十万!”
  宫人的声音从长廊处飘回来,“如果不是三十万, 天子怎么可能昨夜便跑了?”
  “......”
  那是因为他不堪为一国之君!
  太子气得直哆嗦,在心里骂道。
  “父皇......糊涂啊!”
  有些话只能心里骂, 被天子抛弃的太子器仰面长叹,面上一片悲戚之色。
  长风卷起一地狼藉, 萧瑟冬风如刀子一般刮在太子脸上,太子身体晃了晃, 像是在哭, 又像是在笑, “一国之君面对叛军竟望风而逃, 弃国都与臣民皆不顾......”
  “大司马胜负未知, 京卫哗变之事尚未调查清楚, 梁地更有皇叔的三十万大军,我们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父皇竟如此懦弱, 领着那个贱人趁夜而逃!”
  提及宸妃, 太子器面上的悲戚顷刻间变成滔天怒火, “弃国都朝臣百姓于不顾,这岂是一国之君能做出来的事情?!”
  皇后扶着亲卫的手, 缓缓走下马车,“他已经不是一国之君了。”
  “器儿,大盛如今的国君,是你。”
  太子器愣在原地。
  但很快,这位被当储君培养了数十年的太子反应过来,看了又看自己母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母后的意思是?”
  太子器试探道。
  “器儿,你父皇如此行事,又如何担得起大盛的九州万里?”
  皇后敛袖而立,悲悯看着皇城内的满目疮痍,“你为储君,重整河山驱除叛军的重任,便要落在你身上了。”
  太子器手指微微一紧,“母后的意思我明白了。”
  “母后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待,誓与京都共存亡!”
  太子器深吸一口气,“我不会逃的,我就是死,也要死在京都的城楼之上!”
  “......”
  这孩子,怎么这么轴呢?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是一点不懂啊。
  皇后敦厚面容上出现一丝裂痕。
  她那位好夫君虽心性薄凉,善弄权术,但有一句话是说对了的——子不似父。
  皇后叹了口气,“器儿,我们也要走。”
  “叛军来势汹汹,我们不必与他们争一时长短。”
  “你称帝之后,便领亲卫北上,去梁地寻皇叔。”
  “皇叔尚有二十万之众,我们仍有一战之力。”
  “至于你父皇......呵。”
  皇后敦厚面容上闪过一丝讥讽,“那位宸妃会替我们好好照顾他的。”
  在端平帝仓皇逃命之后,皇后与太子率领百官权贵亦弃城而逃,偌大京都,眨眼间只剩平民百姓与留守京都的兵卒。
  平民百姓无处可逃,在惶恐不安中等待叛军的来到。
  可转念一想相豫素有贤名,不杀降,更不抢掠,他的雷霆手段只对权贵豪强与贪官,对待庶民却是极好的,这样一想,百姓们倒也没那么慌张了,都是穷苦百姓出身,相豫应该不至于拿他们开刀。
  至于留守的士兵,则想得更开了,在确定被上峰选中留守京都之后,他们便清楚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第100节   ——听说叛军有五十万之众,他们只有不到一千人,兵力如此悬殊的情况下,拿什么打?撒豆成兵都不一定赢。
  既然赢不了,不如投降。
  留守的士兵议论纷纷——
  “听说叛军有三十万?”
  “不对吧,我听说有五十万。”
  “五十万?这怎么打?”
  “皇帝太子百官都逃了,咱们还替他们卖命干嘛?投降算了!”
  “对,咱们投降。”
  “听说叛军优待俘虏,不轻易杀降的。”
  守城将士一合集,不等相豫大军赶到,便揣着官印,骑上快马,找尚未兵临京都城下的相豫献降。
  “这......”
  左骞不懂,但左骞大惑不解,一双与相豫颇像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皇帝佬儿这就跑了?太子也跑了?百官权贵更跑了?!”
  “书上不是说文死谏,武死战吗?遇到这种情况,肯定是文官死谏守城,武将悍不畏死为国捐躯。”
  “至于皇帝,更是社稷主,要与国家共存亡。”
  “怎么到了紧要关头,这群人一个比一个跑得更快?”
  这事儿严重超出左骞对皇帝百官的认知,左骞不知所以,看向他们之中唯一一个在大盛当过官的严三娘,“三娘,这就是皇帝跟百官应该做出来的事情吗?”
  扪心自问,左骞这话绝无嘲讽之意,但不同的人听着感受各不同,更别提严三娘这位实实在在在大盛为过官的人了,严三娘被左骞问得面色微尬,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她这一生仰不愧天俯不愧地,为人坦荡,不做亏心之事,更无不被世人所容的龌龊黑点,但出身大盛,与这么一帮虫豸同朝共事,更效忠过这么一位弃国都而逃的君王,却是她一生都抹不去的耻辱。
  严三娘恨不得把头埋在地缝里。
  正藏着,军帐里却又响起相豫的声音,“那什么,三娘,这事儿可不可信?皇帝佬儿就这么跑了?”
  男人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疑惑。
  ——白手起家的枭雄与左骞一样,着实不理解端平帝不战而逃的操作。
  “可信。”
  被人两次三番相问,严三娘不想回答也得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端平帝......就是这种人。”
  “......”
  他们竟然被这种废物统治这么久?
  相蕴和睁大了眼,“席拓真厉害。”
  “有这样的皇帝治理着国家,他竟然还能维持大盛不倒。”
  “我跟这种庸主打了这么久?”
  相豫绷不住了。
  他知道皇帝佬儿是个废物,但没想到会废物到这种程度。
  在他心里,端平帝好歹是杀了自己侄子自己上位的人,怎么都会有几分真才干,要不然压不住底下的权贵是朝臣。
  但端平帝的才干似乎只用在了玩弄权术上,治国理政一塌糊涂,不过十几年,便把其兄长留下的蒸蒸日上的大盛糟蹋得民不聊生。
  文上面不行,武更是差到令人发指,起义军离国都还有二十多里,端平帝便连夜跑路,甚至听士兵所言,仓促到连太子都没顾得上,带上自己的宠妃便匆匆逃命,不像是一国君主,更像是一个只想保命的普通人。
  但普通人尚有气节与脊梁可言,端平帝是半点都没有。
  ——除了善弄权术外,简直一无是处。
  “阿父,您不是跟他打,是跟席拓打。”
  相蕴和纠正相豫的话,“厉害的是席拓,不是端平帝。”
  相豫长叹一声,不在这种事情上与相蕴和争辩,“行行行,厉害的是席拓,端平帝就是一个废物。”
  “明明还有三十万拱卫京都的京卫——”
  “大哥,大哥,京卫来投降咱们了!”
  话未说完,便听斥卫一路小跑来报。
  相豫眼皮一跳,蹭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
  相豫难以置信,一双虎目盯着气喘吁吁冲进主帐的斥卫。
  能当斥卫的人都是心思缜密又临危不惧的人,但此时的斥卫却因过于激动而有些话都说不利索,“京卫!三十万京卫!他们要投降我们!”
  相豫瞳孔微微放大。
  左骞张口结舌。
  严三娘长长叹气。
  相蕴和眨了下眼。
  姜七悦扯了下相蕴和的衣袖,“好奇怪啊,他们竟然直接投降?”
  声音并不大,但却足以让主帐里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
  相蕴和歪头想了一会儿,“大概是因为他们误以为席拓真的被阿娘大败,而阿父也真的有五十万大军?”
  “大司马都输了,阿父的五十万大军又剑指京都,他们难免害怕,会做出一些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来。”
  “哦,这样啊。”
  姜七悦似懂非懂,“看来支撑大盛不倒的是席拓,席拓输了之后,大盛就是被人一踹就倒的茅草屋,稍微来点风,就能让它土崩瓦解了。”
  两个小姑娘交头接耳,相豫慢慢平静下来,抬手倒了一盏茶,塞到斥卫手里,“不要急,慢慢说。”
  “到底什么情况?”
  征战沙场多年的枭雄远比众人想得多,“三十万大军怎会突然哗变?又怎会不战而降?”
  喝了相豫倒的水,斥卫不喘这么厉害了,把自己探听到的事情事无巨细讲给相豫听。“两军交战期间,战报乃三日一送,或者五日一送,若到了紧要关头,一日送数次战报也是有的。”
  “但不知为何,盘水的战报已有两个多月不曾送往京都,而京都送往盘水的信件,更是一去不回,杳无音信。”
  “盘水战报音讯全无?”
  相豫虎目轻眯,声音不由得沉了下来,“席拓心思缜密,做事滴水不漏,断不会出现这种疏漏,必是往来京都的军报被人截取,才会造成两地之间全无消息。”
  说到这,眼皮不由得跳了跳,“完全不知京都消息,竟还能与二娘缠斗这么久,甚至还隐隐占了上风,席拓此人,当真是绝无仅有的惊世将才。”
  “席拓的确是天生将才,更是盛军心中的不败神话。”
  斥卫点头道,“正是因为如此,大哥故意放出席拓在盘水一败涂地的消息之后,京卫才会如此慌张,更因为内部原因产生哗变,最后在一个人的指引下准备投降大哥。”
  相豫剑眉微动,“此人是谁?”
  “好像是阿和的朋友,叫什么三郎?”
  斥卫挠了挠头。
  相蕴和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是顾家三郎!”
  “对对对,就是顾家三郎。”
  斥卫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这次多亏了他,如果不是他,京卫不会那么容易哗变,更不会被听从他的话,说归降就归降咱们。”
  相豫摸着下巴,眼睛却盯着自家女儿看。
  小姑娘黑湛湛的眼睛闪着光,比看到好吃的点心都开心,但也仅仅是比看到点心更开心,眼底的天真稚气毫无半点男女之间的旖旎情绪。
  相豫松了一口气。
  恩,阿和小着呢,对顾家三郎只是玩伴之间的感情,没有其他乱七八糟的。
  ——这样就对了。
  小姑娘家家的,喜欢什么臭男人?
  跟着阿父阿娘一起建功立业不比嫁人相夫教子强?
  那必然强太多。
  等后日到了京都,一定要给阿和找名家大儒来教导。
  什么三从四德女工女德全不教,只教治国理政,任贤举能,万不能让她生出刚过及笄便生出嫁人的念头来。
  相豫心里盘算着,心里又忍不住想起顾家三郎。
  这厮是个厉害角色,目前对他们没有敌意,这样很好,他与二娘皆有容人之量,若顾家三郎愿意效忠他们,他们肯定以国士相待,全一全阿和与顾家三郎的赤诚友情。
  若是顾家三郎以后生出自立山头的想法......啧,以这厮的刻薄性格,断然坐不稳乱世之中的第一把交椅。
  问题不大。
  这厮好收拾得很。
  相豫心情大好,再无顾忌。
  听斥卫讲顾家三郎劝降京卫,姜七悦一脸欣喜,“阿和,你这个朋友真好!”
  “他确实很好,而且超级厉害。”
  相蕴和开心极了,“三郎现在在哪?会跟京卫们一起来找咱们吗?”
  斥卫摇了摇头,“应该不会。”
  “我赶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离开,前来投降咱们的只有京卫。”
  “咦?他怎么走了?”
  姜七悦有些奇怪,“他想做好事不留名?”
  相蕴和想了一会儿,“应该不是。”
  “他这个人脾气有些怪,他不想来见咱们,可能有他不想来的原因吧。”
  但具体是什么原因,她也说不好。
  她与这位三郎虽然要好,但并未到交心的程度,不交心便劝降三十万京卫,为的大概是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 第101节   恩,定然是这样!
  阿父阿娘是难得一遇的明主,三郎投效他们再正常不过。
  相蕴和弯眼一笑,伸手扯了扯相豫的衣袖,“阿父阿父,等我们入了京都,你要三顾茅庐请三郎。”
  “知道。”
  相豫笑眯眯揉了揉相蕴和的发,“放心,阿父肯定比刘皇叔更有诚意。”
  白白送他三十万兵马,别说诚意了,让他认顾家三郎做义父他都做得到。
  ——反正他的便宜父亲死得早,他母亲应该不会介意他多一个模样俊俏又年轻的义父。
  缺德如相豫不觉得认人作父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翘首以盼等着京卫来投降。
  在攻入中原之后,他便放出风声,说自己有二十万兵马,吹牛扯皮嘛,谁不会?主打一个给自己造势,让京卫与守城的士兵先从心里畏惧自己,让他后面的攻城计划能顺利执行。
  万万没想到流言越传越离谱,从二十万传到三十万,从三十万传到五十万,甚至还有人说他是百万大军青面獠牙,一口能吞十万兵,要不然也不可能攻破从无败绩的大司马席拓的防备,从盘水抵达京都,把端平帝吓得连夜逃命,文武百官齐齐弃城,至于前来投降的京卫,除了顾家三郎的运作之外,只怕也有畏惧他五十万甚至百万大军的因素。
  事实上青面獠牙没有,百万大军更没有,只有原来的五万兵马与后来又吸纳的流民,满打满算六万人。
  但现在,他要以六万人做出百万之众,毕竟京卫是实打实的三十万,如果他的兵马太少,原本准备归降他的京卫很容易再出反心,生出直接把他吞并的念头来。
  相豫紧锣密鼓调动三军。
  他极善用兵,不过几日,仅有六万人的起义军便完全变了模样,声势震天,仿佛有三五十万之众。
  而此时,前来归降相豫的京卫也终于抵达相豫的营帐。
  “!!!”
  卧槽,流言竟然是真的,相豫的兵马竟真的有几十万?!
  京卫先被下马威所震慑,再看在一众悍将的簇拥下前来迎接他的相豫。
  男人龙行虎步不怒自威,几乎把老子就是天下主的豪迈写在脸上。
  有长风吹倒三人才能勉强抬起的旌旗杆,男人唤了一声七悦,当即有一个一团孩子气的小姑娘走出来,单手托旗杆,重新把旌旗竖起来。
  “!!!”
  卧槽,一个小姑娘都这么厉害,这还怎么打?!
  顾家三郎真是好人啊,他要是不归降,遇到相豫这帮人还真的没活路。
  京卫当即连心中最后一丝迟疑都没了,纳头便拜,涕泪投降,哭诉自己终于得遇明主。
  相豫微微一笑。
  ——还别说,若论威慑力,无人能及七悦这个小姑娘。
  相豫恩威并施,收京卫三十万于麾下。
  三十万不是三两万,今日归降于他,明日也能杀他,与归降的将领诉完衷肠,相豫立刻飞马传信姜贞,让她尽快赶赴京都,与自己一起统帅大军。
  恩,席拓虽厉害,但贞儿更厉害,这会儿应该已经大破席拓,收拾旧部来京都......了吧?
  相豫心里没底,但面上却没有表露分毫,端的是姜贞以少胜多,是位比他更厉害的将才雄主。
  京卫见此,更加坚信自己投降的举动没有错。
  ——家人们,谁懂啊?雄主还能买一送一,一遇遇到俩!顾家三郎,你合该配享太庙!
  “三郎怎么没有与你们一起过来?”
  相蕴和没有看到顾家三郎,便问了一句,“他回京都了吗?”
  这是豫公视若珍宝的爱女,京卫对相蕴和的态度比对相豫更恭敬,把顾三郎交代自己的话与相蕴和说清楚,“三郎道,女郎曾托付他一件事,如今他去做那件事了。”
  “女郎若想寻他,便去商城好了,他在商城恭候女郎大驾。”
  “商城?”
  相蕴和眸光微微一转,轻轻笑了起来,“原来他去找商溯了。”
  “正好,等京都的事情了结之后,我便去商城找他们两个。”
  两个都是百年难遇的将才,阿父如果能将他们纳于帐下,必是如虎添翼,实力大涨。
  “谢谢你告诉他的消息。”
  相蕴和甜甜一笑,谢过京卫。
  少女眼里有晴空,弯眼笑起来时仿佛又藏了星辰在里面,又剔透又好看,京卫被晃了下眼睛。
  ——怪不得刻薄桀骜的顾家三郎提起女郎便眉眼带笑呢,这样满是晴空的一双眼,任谁见了都喜欢。
  “喂,你在看什么?”
  亲卫的动作引起姜七悦的不满,小姑娘当即鼓了脸,瞪着眼睛看京卫。
  京卫连忙回神,“没什么,没什么。”
  “你最好没什么。”
  姜七悦挥了挥自己的小拳头,“要不然我一拳打扁你!”
  她最讨厌旁人盯着阿和看了,谁都不行。
  ——她都没盯着阿和看呢,其他人更不行!
  京卫连连告饶。
  “七悦,快开饭了,咱们一道去吃饭吧。”
  相蕴和笑着岔开话题,“听说今天的饭很丰盛呢,去晚了就没肉吃啦。”
  ·
  而作为京卫心中素未蒙面的买一送一的另外一位雄主姜贞,此时与席拓的决战也到了最后关头。
  “噗嗤——”
  画戟刺破肩甲,将女将钉在地上。
  鲜血流了满地,如一朵无声盛开在黄泉路上的曼陀罗花。
  席拓掀了下眼皮,俯身去揭女将面甲。
  面甲被卸掉,被鲜血染红的一张脸出现在他面前,凤目凌厉,薄唇紧抿,他瞧着那张脸,万年没甚表情的脸终于有些一丝波动。
  这般歇斯底里的决绝疯狂,与曾经的太子妃有着几分相似。
  ——好眼神,只可惜,马上就会成为一个死人。
  “姜二娘,你的确很厉害,可当我席拓一时的对手。”
  席拓淡声说道,“可惜,只是一时。”
  “一时?”
  姜贞忍着疼,轻声嗤笑,“只怕未必。”
  死到临头仍嘴硬,这种人虽少,但也不是没有,席拓见怪不怪,单手抽画戟,准备斩下姜贞的头颅。
  画戟被抽离姜贞肩甲的那一瞬,有鲜血喷涌而出,他一向厌恶这样的颜色,不由得眯了眯眼,然而变故却生在他眯眼的那一瞬——
  只剩一口气的姜贞手撑地面,翻身而起,早已被他卸去武器的女人不知从何处摸来一柄短刀,瞬间隔开他的甲衣横在他脖颈。
  ——他的画戟尚在姜贞的肩甲处,而姜贞的匕首,已割破他脖颈,只需稍稍用力,便能割下他头颅。
  “杀——”
  原本被他追得四散溃逃的叛军像是得到号令,突然一改颓势,与追击的盛军战在一起。
  紧接着,漫山遍野的盛军如潮水一般涌上来,顷刻间将盛军包围其中。
  战局瞬间被扭转。
  这显然是诱敌深入的佯败,待敌军深入,藏于暗处的野兽才会亮出自己锋利的爪牙,然后一击致命,将历史为之改写。
  “我只能当你一时的对手?”
  鲜血顺着姜贞的肩甲往下淌,但她反手握匕首威胁席拓性命的动作却不曾颤抖分毫,她挑眉看着不可一世的绝世悍将,悠悠一笑,揶揄说道,“大司马神机妙算,你我之间的确如此。”
  “因为此战之后,你便不再是我的对手。”
  “大司马,您的不败神话,被我姜二娘破了。”
  “感谢您的全力以赴,成全我以少胜多的名垂青史之战。”
  第50章 第
  凌厉凤目挑衅看着他。
  仿佛如果他再开口, 她还有一百句话来反驳他。
  姜家二娘,厉害的不仅是手上的功夫,嘴皮子上的功夫一样独步天下。
  “......”
  挺怪异。
  原来有朝一日, 他也会被人杀人诛心。
  席拓慢慢松开手中画戟。
  女人显然比他想象中更警惕, 话说得嚣张,动作却不减分毫, 他的画戟刚脱手, 她便单手卸了他手腕,左右两只手,没有一个逃过她的动作。
  习武之人被卸了手, 便与废人没什么区别,但女人尤嫌不够, 战靴踩在他腿窝,又卸了他脚踝, 手与脚皆被卸,他躺在被鲜血浸染的战场, 睁眼看着哪怕人间已是炼狱一片, 可苍穹却依旧一片蔚蓝的九天。
  天很漂亮, 却从无人与他共赏。
  九州乱象, 却因为他的存在而延长。
  “我输了。”
  席拓闭上眼。
  席拓手脚被卸, 姜贞却警惕性不减, 匕首仍横在席拓脖颈,“这种废话就不必说了, 我知道。”
  “我只想知道我不知道的事情。” 第102节   “席拓, 你也有家国大义, 将帅初心,无论归顺于谁, 都会被人委以重用,成就一世美名。”
  “我想成为那个人。”
  “美好之人才会相互吸引,自甘堕落,只会令人不齿。”
  “席拓,你是百年不遇的绝世将才,你不应该被乱世埋没。”
  姜贞的声音微微一顿,随即再开口,声音虽轻,却如雷霆一样在席拓耳际炸响,“你当——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席拓剑眉微动,忽而想起曾经也有人与自己说过同样的话。
  “席拓,你虽出身低贱,但不许自轻自贱。”
  “我要你成为我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斩乱世,诛奸雄,为我开创一个古之未有的盛世太平。”
  可现在的她已不要太平。
  她亲手毁了原本有希望昌明安稳的九州。
  她一手缔造了中原乱象。
  她早已忘了她曾经有过的万丈豪情。
  席拓嘴角勾起一抹嘲讽,“你们这些人最喜欢把家国大义挂在嘴边。”
  “可若万里江山,从不是你们手中棋子,九州百姓,更非随意践踏的草芥。”
  姜贞眸光微动。
  ——你们这些人?
  “姜二娘,我不信世间真的有明主。”
  席拓睁开眼。
  四目相对,女人凤目凌厉,眸色却很澄明,仿佛是能照见人心的镜子,人性的肮脏与丑陋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席拓面上嘲讽更甚,“我只信我手中的画戟。”
  姜贞眼皮一跳,被她卸了手脚的男人却以胳膊就地一滚,脖颈避开她匕首的威胁。
  马蹄声在她背后响起,战马的嘶鸣带了明显的杀意,她心头一惊,顾不得拿匕首追击席拓,身影一闪,躲过致命的马蹄。
  战马前蹄一击不重,后蹄却又踢来,姜贞肩甲处受了极严重的伤,俯身躲避之际不免有些吃力,只好连退数步,暂时避开几乎通人性的战马的攻击。
  她一下跃出数步,战马不再攻击她,曲起前蹄把地上的席拓拱上马背,而后一路向起义军防守最为薄弱的地方奔去。
  姜贞脸色微变,冲起义军大喊,“拦住席拓!”
  可是已经来不及。
  席拓胯/下战马显然是一匹神驹,一路踏倒无数士兵,防守薄弱的起义军瞬间被撕开一个口气,一人一马绝尘而去。
  姜贞眸色一冷,唤来自己的战马。
  战马马鞍处有弓弩,她取来弓/弩,一路追着席拓而去。
  “嗖——”
  一支支弓/弩/箭去如流星。
  若在寻常时候,以席拓之武功,必能避开姜贞的弩/箭,但现在不同,他的手脚都被姜贞卸掉,行动之间颇为困难,前两支弩/箭被他艰难躲过,最后一支弩/箭却正中他的后背,巨大的惯力瞬间将他冲下马背,重重摔在地上。
  战马马蹄腾空,骤然止步,调转马头,跑到席拓面前,前蹄曲地,试图将男人再次拱上马背。
  席拓笑了笑,染血的手指轻轻抚弄着马鬃。
  “不必了。”
  战无不胜的大司马此时声音很轻,带着极为难得的笑意,“我输了。”
  亲卫追着姜贞而来,须臾间将他团团围住。
  将军受缚,战马亦步亦趋。
  仿佛他们两个才是相依为命的至亲,是一手遮天的大司马,还是沦为阶下囚,他们两个总会在一处。
  姜贞微微侧目。
  ——挺好,还有一匹马陪着他。
  “二娘,大哥拿下京都了!”
  战场打扫得七七八八,斥卫一脸喜色,飞马来报,“不仅拿下了京都,还将拱卫京都的三十万京卫纳于麾下,算上原来的五万人,大哥有三十五万兵了!”
  杜满愣在当场。
  嘴里咬着的包扎胳膊的绷带从嘴里掉了出来。
  雷鸣愣在当场。
  手里拿着的给石都后背上药的药物啪地一声糊在石都背上。
  “嘶——”
  石都疼得一激灵。
  “对不住对不住。”
  雷鸣忙不迭道歉。
  兰月险些打翻刚给姜贞煎好的伤药。
  军师万年不变的摇扇频率瞬间停止。
  姜贞捏着亲卫报上来的损伤数目的手骤然一紧,眼睛看向斥卫。
  斥卫满面春风,一叠声催促,“二娘,你伤得重不重?”
  “若不重,便赶紧去京都,那里有三十万兵马,大哥一个人估计忙不过,让你赶紧过去与他一起统兵呢!”
  “大哥......没死?!”
  前面大哥两字是迟疑,后面两个字却是惊喜,杜满一蹦三尺高,上前去抓斥卫的手,“大哥不仅没死,还打下了京都?把拱卫京都的京卫全部招降?!”
  “我没做梦吧?”
  “这种绝世好事居然能被大哥给遇上?!”
  “快!快打我一巴掌!”
  杜满抓着斥卫的手,往自己身上拍,“打我,让我感受一下疼不疼!”
  这种好事他梦里都不敢想,大哥竟然做到了?!
  兰月把煎好的药放在案几上,抬脚把兴奋得有些癫狂的杜满踹在地上,“疼不疼?”
  “疼疼疼!”
  兰月下脚极重,杜满摔得鼻青脸肿,但他一反常态没有埋怨兰月,从地上爬起来,不住向兰月道谢,“谢谢兰姐,谢谢兰姐,我感觉到疼了。”
  “果然不是做梦,大哥真的拿下京都了。”
  “不仅拿下京都,还让三十万京卫归降!”
  杜满越想越不可思议,抬头忍不住问姜贞,“二娘,你的伤怎么样了?咱们什么时候启程去找大哥?”
  “二娘伤得重,只怕还要再养一段时间。”
  战将受伤是常态,但兰月想让姜贞再养养,于是不等姜贞说话便先开口,“要我说,不如你们几个先去,我跟二娘把盘水谷城的事情处理完之后再过去。”
  杜满看了眼姜贞用绷带挂着的胳膊,“行啊,那二娘再养养。”
  “我跟雷鸣修文先过去?”
  “满叔,我跟婶娘一起走。”
  赵修文有点担心姜贞的伤。
  雷鸣挠了挠头,“我也跟二娘一起走。”
  “也好。”
  姜贞笑了一下,“盘水之后还有几座小城,豫绕道攻打京都的时候把他们绕了过去,你们既跟我一起走,便顺道将那几座小城取了。”
  赵修文颔首,“我全听婶娘的。”
  “我也是。”
  雷鸣跟着道。
  杜满睁大了眼,“我自己去京都?”
  “让军师与石都随你一道去吧。”
  姜贞看向军师韩行一,“豫初得中原之地,无论是军队还是民生,都需要军师来提点。”
  韩行一轻摇羽扇,“既如此,我随杜将军前去便是。”
  “一切便拜托军师了。”
  姜贞向韩行一微微颔首。
  韩行一笑眯眯,“好说。”
  要不然他在这对夫妻俩麾下当军师呢?
  瞧瞧人家的接人待物,一百个梁王楚王端平帝也及不上她的分毫。
  议定前往京都的人选,众人便收拾行囊行动起来。
  怕京卫有二心,姜贞又给韩行一一行人点了两万兵,助他在京都立威。
  至于那位败于她之手的大司马席拓,则被她看守着,等她的伤好上一些,他们再一同去京都。
  ·
  “这就是京都?”
  相蕴和好奇打量着并未遭遇战火的京都,对周围的一切充满好奇。
  京都乃中原腹地最为富庶之地,历经千年仍是帝王们立为国都的不二之选,前世的阿娘与阿父也将国都立在这儿,不同的是作为鬼魂的她离不开的帝陵,只能从别的鬼嘴里听说京都的繁华。
  鬼们说京都城墙巍峨威严,高耸的城墙似乎能直插云霄,上面的马面墙修得极其工整,每一个防御的洞口都是被工匠精心测量的,当敌军来袭时,守城的将士们只需躲在洞口后射箭,便能将攻城的敌军消灭殆尽。
  那时的相蕴和对京都的城墙充满好奇,更对城墙后的热闹街道充满向往,至于京都里壮丽威严的皇城,更是她心中想要一睹风采的存在。 第103节   而现在,她终于抵达她心心念念的京都城下,可这里似乎并没有鬼们说的那么好,城墙虽高,但也没有那么夸张,防御的洞口更不像工匠们细心丈量过的尺寸,时大时小,时高时矮,上面高高插着新换上的阿父的旗帜,与略显古朴厚重的城墙在一起有一种别致的和谐。
  呃......观景不如听景。
  又或者说,未来的京都的城墙是阿父阿娘修建的,如今的大盛城墙远远比不上。
  相蕴和摇头叹息,多少有点失望。
  “豫公!”
  驻守京都的军士们不等相豫来到城楼下,便急忙出城相迎,“我等盼豫公前来,如久旱盼甘霖!”
  相豫心情莫名复杂。
  率先进京都查看情况的左骞曲拳轻咳,“大哥,他们的确诚心相投。”
  “知道。”
  相豫下马,接受众军士的投降献城。
  军士分列两旁,旌旗烈烈生风。
  红色的锦毯从城楼下一路铺到相豫脚下,在相豫榻上锦毯的那一刻,气势恢宏的军乐为之奏响。
  “豫公,请。”
  为首的军士对相豫毕恭毕敬。
  相豫微颔首,视线却看向自己的右手边,“阿和,随为父一起进城。”
  军士狠狠眼皮一跳。
  ——这是身为继承人才会有的待遇,一方诸侯在入城之际与儿子一起走。
  可问题是,豫公邀请的孩子并非儿郎,而是一位小女郎,年龄并不大,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
  十二三岁的小孩儿能知道什么?竟被豫公当成继承人来对待?更别提还是一位女郎?
  必是他多心了。
  豫公只有这么一个孩子,偏宠些也正常,继承人什么的完全是无稽之谈。
  这么一想,军士心里不那么震惊了,但在下一刻,眼前发生的一切却让他瞬间推翻自己的想法。
  “好呀。”
  少女向前一步,与相豫一同踏上锦毯。
  面上仍带着这个年龄特有的稚气青涩,可眼底的神色却骗不了人,那是一种舍我其谁的笃定,与她的父亲如出一辙,她就该是天下主的万丈豪情。
  第51章 第
  军士微微一愣。
  察觉到军士诧异视线, 相蕴和弯眼一笑。
  没关系呀,她现在虽然很小,远远不及父母们的强大, 但总有一日, 她能撑起父母们曾撑过的那一片蔚蓝苍穹。
  相蕴和跟上相豫的脚步。
  两人一同踏在锦毯上,在无数人的注视下缓缓走入京都。
  稍微知道些官场门道的人看到这一幕, 眼睛不由得看直了, 发出与军士一样的惊叹。
  但平民百姓不想那么多,相豫的军队不杀降,不扰民, 百姓们对他们的印象很不错,权贵百官们听到相豫的名字吓得屁滚尿流, 他们却只想一睹相豫的风采。
  豫公与他们一样是庶民出身,却能揭竿而起一呼百应, 在皇帝佬儿的镇压之下非但没有溃散,还能越挫越勇, 最终攻入京都, 豫公的胜利不仅是自己的胜利, 更是天下庶民的胜利, 那些所谓的天授神权世代罔替的皇族权贵, 原来也能被他们眼中的蝼蚁所取代。
  百姓们争相出城, 去看相豫。
  军士眼里看阶级,百姓眼里看人看气势。
  他们看到相豫身材高大魁梧, 行走之间仿佛自带长风, 只觉得读书人说的龙行虎步不怒自威也不过如此。
  再看相豫身旁的小女郎, 年龄不过十二三,个子不算高, 长得也秀气,像是观音座下的龙女,乍一看与相豫不大相似,可不知为何,那种骨子里的气质却是一样的,唯一不同的相豫是舍我其谁的豪迈扑面而来,小姑娘却是温柔笃定的,温雅与坚毅从眉眼之间透出来。
  恩,不愧是父女俩。
  豫公一代雄主,女儿也养得不差。
  围观的百姓交头接耳——
  “你听说了吗?”
  “别看豫公只有一个女儿,但这个女儿厉害着呢!”
  “先前皇帝派了五万人去打方城,豫公不在,方城守备空虚,是这位女郎带着一帮新兵蛋子守住了方城,这才让豫公没有后顾之忧,全力把叶城拿了下来。”
  “知道知道,这种事儿我能不知道?”
  “豫公真是好福气,自己厉害,女儿厉害,夫人姜二娘更厉害,从来没打过败仗的大司马席拓,就是败在姜二娘的手里。”
  “那可是大司马席拓啊!说败就败了!”
  “要不是大司马败了,皇帝佬儿能吓得这么狠,连夜带着宸妃跑了?”
  百姓唏嘘叹息。
  那位他们不曾见过的姜二娘,在他们心里的位置不比相豫低——大司马席拓都是她的手下败将,她肯定很厉害!
  一家三口都很厉害,中原之地稳了。
  不会跟之前一样,战乱之际的中原成为诸侯相争的大型绞肉场。
  围观的百姓们心情大好。
  要不是维持秩序的军士们太多也太凶神恶煞,他们还想喊上几句,几百年了,争王争霸都是权贵世家们的事情,如今终于有了庶民出身的豫公与二娘,他们庶民也算扬眉吐气了!
  更别提这位豫公素有贤名,刀尖只对权贵贪官,从不对底层百姓下手,每占领一座城池,便与当地百姓约法三,不抢掠,不扰民,更不强行征兵,是一位真正把卑贱如蝼蚁一样的庶民放在心里的雄主。
  ——这样一位雄主赶走了只会与宠妃寻欢作乐的皇帝,简直是让他们拍手称快的大喜事!
  “咦?”
  周围百姓情绪高昂,姜七悦有些意外,“他们好像很高兴咱们进城?”
  左骞一脸骄傲,“那当然,大哥对百姓那么好,百姓哪有不喜欢大哥的?”
  “不喜欢大哥的人是权贵跟贪官,他们听到大哥的名字便怕得要死。”
  “主公不需要那些权贵贪官们的喜欢。”
  作为曾被权贵们欺凌过的对象,严三娘提起京都的权贵朝臣便没什么好话。
  相蕴和听着三人的话,忍不住笑了一下。
  “笑什么?”
  相豫拍了下相蕴和脑壳上的小发髻。
  相蕴和眉眼间皆是笑意,“没什么。”
  “只是突然发现,得民心者得天下原来不是一句空话。”
  相豫啧了一声,“百姓又不是傻子,谁好谁坏还是能分得清的。”
  “等我看完京都之地的账目,就把京都百姓们的闲杂苛税全免了,让百姓过两年安生日子。”
  相豫豪气干云。
  然后他的雄心壮志没有维持多久,一个时辰后,当他抵达皇城,当军士们送来城中士兵的账目,当他看到里面的亏空与拖欠的军饷,一代雄主的虎目不由得瞪圆了——京中军士的军饷竟然也被克扣到这种程度?
  “不可能!”
  左骞心思浅,反应比相豫大得多,相豫只是略微震惊,他却已脱口而出,“别的地方被克扣军饷很正常,天高皇帝远,有的是浑水摸鱼捞钱花的贪官污吏,但你们不同,你们是戍守京都的军士,怎么可能也被克扣军饷?”
  这不是自毁长城自掘坟墓么这不是?
  谁说不是呢?
  皇帝若靠谱,他们也不可能二话不说便投降豫公啊。
  军士们尴尬笑了笑。
  但笑完之后,目光热切看向相豫,“豫公,您看?”
  别看了,赶紧发钱吧。
  端平帝这么克扣我们的军饷,您上来就发钱,兄弟们还能不对你死心塌地?
  相豫嘴角微抽。
  ——感情他九死一生入主中原就是为了给端平帝擦屁股的?
  相豫不甘心。
  更准确一点,是他没钱。
  他跟其他诸侯不一样,不是压榨底层人,然后自己作威作福来享乐,且恰恰相反,他麾下军士的待遇很不错,别说克扣军饷了,军士们的碗里少块肉,他都能把军需官的脑袋当球踢。
  庶民出身的他太了解底层人的不易,如今好不容易成一方诸侯,当然要让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将士们过上好日子。
  饭要吃得饱饱的,银子要给得足足的,身上的甲衣与手里的武器都是起义军里最好的,像石都那种从军之后还要自己手搓武器的事情绝对不会发生。
  吃得饱,有钱拿,装备又好,与席拓两军对峙之际,他们的军容军貌不比席拓嫡系差。
  草莽出身的起义军的军容军貌竟能与席拓的嫡系比,可想而知相豫与姜贞有多舍得在军士们身上烧钱。
  这是相豫之所以这么穷的最重要的一个原因。
  ——他可以穷,但军队不能穷,追随他的百姓更不能受穷。
  “岂有此理!”
  相豫抓起军士奉上来的账目,重重摔在地上,“军为国家脊梁,民为国家根本,岂能如此被苛待?!”
  “你们放心,这事儿我管了!”
  “有我相豫在的地方,就不会出现克扣军饷粮草的事情!”
  “豫公真乃明主!”
  “豫公大贤!” 第104节   军士们感动得眼泪汪汪。
  传言什么的果然都是真的,豫公真是一个大好人!连他们被克扣的军饷都会管!
  军士们山呼万岁明主,相豫好言安抚,这一安抚,便到日暮西山才结束。
  金乌西坠,军士们恋恋不舍告别相豫,各领差事去安置。
  偌大宫殿只剩下相豫的人。
  左骞哀怨看着相豫,问出自己憋了一下午的话,“大哥,你哪来的钱给他们补粮饷?”
  “我能有什么钱?还不是先去别的地方借点?”
  相豫搓着手,看向一旁的严三娘,“三娘,我记得你母亲以你父亲的名义问西南诸将借了不少粮食来着,现在那些粮食还剩多少?”
  “......”
  和着我做您的将士还得自备粮草和你的粮草?
  严三娘连连摆手,“豫公,您别看我。”
  “我这次是轻装简行跟您一起来中原的,身上没带那么多粮草。”
  这就尴尬了,唯一的富户粮草也不多,那么问题就来了,欠军士们的粮草拿什么去发?
  相豫长长叹了口气。
  相蕴和眨了下眼,“阿父,快到我生日了呀。”
  相豫眉梢微挑。
  “对哦,快到阿和生日了。”
  左骞挠了挠头,“可惜皇城里值钱的东西被人搬得差不多了,京卫军士又被拖着咱们军饷,咱们想给阿和大办一场都没得办。”
  姜七悦有些遗憾,“这是阿和的十二岁生日,是整岁,按理说是该大办的。”
  “大办,必须大办。”
  相豫虎目放光,“阿和的十二岁生日,哪能不大办?”
  左骞以为相豫想钱想疯了,“没钱,咱们怎么大办?”
  “谁说办生日宴一定要有钱?”
  相豫双目炯炯有神,“只是跑了皇帝跟皇亲国戚和消息灵通的权贵朝臣,还有其他人呢,京都这么大,有的是没来得及跑的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
  “如今我这个反贼入主京都,他们不表示表示?”
  老实人左骞瞪大了眼,“这,这不是巧取豪夺吗?”
  “你这孩子,怎么把话说这么难听?”
  相豫抬脚把左骞踹在地上,“阿和是我与二娘唯一的女儿,又是十二岁整生日,让他们来给阿和祝寿,这是给他们脸了!”
  姜七悦咯咯一笑,拍掌称快,“对,这是他们几世修来的福气!”
  “这样的福气他们能有好几个。”
  相豫眼底精光大盛,“阿和过完生日,便是七悦,七悦之后,是我,我之后,是小骞和三娘——”
  眼看相豫想把敲诈勒索生意做大做强,相蕴和连忙打断相豫的话,“阿父,这样的法子不能用太多。”
  若用得太多,跟剥削百姓的端平帝有什么区别?
  “也是,不能只逮着京都的有钱人薅,咱们得把目光放长远一点。”
  相豫明白这个道理,略微思索,便道,“这样吧,你跟七悦的生日在京都过,我跟小骞三娘的生日换其他地方过。”
  “中原之地这么富庶,咱们一个生日换一个地方,还愁弄不到军饷跟粮草?”
  严三娘肃然起敬。
  果然是游侠出身的豫公,不拘小节,点子极多,这种情况下都能想出弄钱的法子来。
  ——恩,说难听点,就是没皮没脸臭流氓。
  但不管是不拘小节还是没皮没脸,只要在不欺压底层百姓的情况下弄到粮草跟军饷,那就是为民着想的好主公,更是值得军士们誓死追随的一代雄主。
  是夜,相豫的人开始行动起来。
  严老将军虽不结党,但严三娘自幼长于京都,对京都的情况也有一个简单的了解,再召来一些底层百姓问一问,京都的有钱人的名单便被亲卫们整理好,摆在相豫的案头。
  尚未称王称帝,相豫没有住天子居住的紫宸殿,而是在宣政殿处理政务,有了名单,下一步的工作便更加明确,把那些仁善好施的富户筛出来,只留下一些欺压百姓为富不仁的有钱人,然后择日不如撞日,当日便给这些人送去请帖,邀请他们参加相蕴和的生日宴。
  请帖是相豫随手拿的宣纸写的,字迹龙飞凤舞,杀伐凌厉,拿在手里不像是生日宴的帖子,更像是被人下战书,从头到尾透着一个意思——老子看上了你家的钱。
  “......”
  失误了,他们也该跟着端平帝跑的。
  这位庶民出身的豫公的确不扰民不抢掠,堪称一代明君,但他对权贵们动起刀来从来不手软,被他剥皮点天灯的权贵们多不胜数,人送外号权贵的噩梦。
  想起被相豫剥皮抽筋的贪官富户,众权贵们哆嗦着手,继续往下看。
  但下一页的内容,却让他们心中一喜,仿佛看到生还的曙光。
  与之前的扑面而来的杀气腾腾相比,这一页的字堪称温和温柔,甚至让人如沐春风,写字人的字并不好,稚嫩青涩得像是刚学写字的小孩子,但尽管如此,写字人依旧努力写着字,一笔一划都写得很认真,真挚与诚恳从她的横竖撇捺透出来,让人看了便心生欢喜。
  那人认真写着,她十分高兴他们能来参加她的生日宴,并会在父亲面前替他们美言,绝不让京都血流成河尸堆如山。
  京都不是端平帝的京都,不是她父亲的京都,而是他们每个京都人的京都。
  这么好的京都,不应该毁于战乱,更不应饱受战火的摧残,而是应该如定海神针一样耸立在中原大地,以虎视九州的姿态端坐天下之中。
  京都平,天下平。
  京都宁,天下宁。
  盛世昌明的新王朝,在京都归于平静的那一刻,便已悄然来临,顷刻而至。
  权贵们看得热泪盈眶。
  ——不就是钱吗?他们出!
  没有人能够拒绝太平的诱惑。
  他们也一样。
  他们不想朝为大盛人,夕为反贼统。
  王朝更迭的历史车轮碾压而过,荡起的尘埃落在每个人身上都是一座大山,他们不想被压得粉身碎骨,他们也想看一看九州归宁,海晏河清。
  一鲸落,万物生。
  一个王朝的崩塌,往往会伴随着新王朝的崛起,而相豫的入主京都,便是无数人为之侧目的新王朝的诞生。
  应征参加相蕴和生日宴的帖子如小山一般堆在相豫的案头。
  左骞看直了眼,“不是,这群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还有抢着给人送钱的时候?”
  “你们真的没有拿刀架在他们脖子上,逼着他们来送礼?”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亲卫拍胸脯保证,“他们都是自愿的,心甘情愿给阿和添彩头。”
  相豫随手捡起一册回帖,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伸手揉了下相蕴和的发,不怒自威的虎目此时柔软一片。
  “阿和比我聪明。”
  相豫道,“阿和的温柔刀,比我明刀明抢的威胁好用多了。”
  谁说女人不能为继承人?
  杀人不用刀的阿和,一百个男人也及不上。
  第52章 第
  相豫看着面前已有了大人模样的少女, 一时间感慨万千。
  他一直觉得阿和病弱娇怯,着实不像他与贞儿,他需要打下一片大大的家业来, 庇佑阿和不受旁人欺辱。
  但他与贞儿总会老, 护得了阿和一时的安稳,护不了阿和一世的安宁, 所以他与贞儿需再生三两个能干的孩子, 在他们死后替他们护着阿和。
  可现在看来,他似乎想得有点多,他的小阿和做了多年的鬼, 模样还是他所熟悉的娇俏稚气,芯子却已换了一个人, 她不再是依附人而生存的菟丝花,她自己便是参天大树, 不仅能为自己撑起一片天,还能为他与贞儿送来一片绿荫。
  一如现在。
  不动刀与枪, 便能让权贵富人主动送上钱粮。
  这是草莽出身的他尚未学会的东西, 而他的女儿却已炉火纯青, 随手一捏, 便能精准把握权贵富人的命脉, 让他们心甘情愿以他们马首是瞻。
  相豫又欣慰, 又难受。
  ——他的阿和是吃了多少苦,才会如此了解人心?
  相豫垂眸看着面前的小姑娘, 虎目涌出笑意, 但笑意里也含着一分心酸。
  他静静看着自己的掌上明珠, 片刻后,伸出手, 揉了揉小姑娘的柔软发髻。
  “文字是有力量的,能做到刀枪做不到的事情。”
  相豫轻叹一声,“刀枪能让他们表面服从,但文字的力量,却能让他们甘心奉你为主。”
  “阿和,你做得很好。”
  相豫道,“你这般聪慧,我与你阿娘便再无后顾之忧。”
  相蕴和弯眼一笑,“阿父,我很愿意为你们分忧。”
  “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是要一起面对人生中的各种事情呀。”
  前世阿娘阿父虽登顶帝位,可也刀剑相抵,从少年情深走到不死不休。
  而今一切悲剧尚未酿成,一切惨剧尚有挽回的余地,作为女儿的她,更希望阿父阿娘能各退一步,莫与前世一样走到相看两厌。
  相蕴和伸出手,抱住相豫的胳膊,“阿父,您说对不对呀?”
  “对,阿和说什么都对。” 第105节   相豫哈哈一笑,“有你这样的女儿,有你阿娘这样的妻子,阿父此生无憾。”
  左骞一阵牙酸。
  严三娘忍俊不禁。
  姜七悦咯咯笑了起来,“义父,还有我呢。”
  “对,还有七悦。”
  相豫大手一伸,顺手揉了揉另一个女儿的发,“不能忘了七悦,咱们能入主京都,七悦功不可没。”
  一家人和乐融融。
  一行人意气风发,且试天下。
  相豫为相蕴和操办十二岁生日的事情传遍京都的每一个角落。
  “相蕴和的生日?”
  商溯手指转着拇指上的墨玉扳指,眼睛瞧着皇城的方向,“唔,十二岁是整岁,的确该大办一场。”
  八/九岁的小姑娘长成十二岁的少女,刻薄的贵公子亦有了男人的模样,焚香抚琴间,丝丝绕绕的烟气如薄雾般笼罩在他身旁,夜明珠的光辉自廊下倾斜而来,将他衬得如月下仙人一般。
  而曾经戴在指上略显宽松的扳指,此时已能牢牢戴在指间,墨色的玉质将手指衬得修长白皙,指腹间半点薄茧也无,女人似的好看。
  商溯不大满意自己的这双手,脂粉气太重,毫无男儿气概,偏转扳指是自幼养成的习惯,一时半会难改掉,习惯性地转着扳指,与收拾行囊的老仆说着话。
  “你说,我是不是该去贺贺她?”
  商溯问老仆。
  那些让京卫们转达的让相蕴和去商城寻他的话,似乎已被他抛之脑后。
  老仆轻车熟路收拾着东西,没接话。
  商溯便又道,“整岁生日不同其他,我若不到场,不免有些失礼。”
  失礼?
  这个词儿从您嘴里说出来可真稀罕。
  老仆抬起头,瞧了一眼自言自语的商溯。
  商溯的声音仍在继续,“呃,还是去一趟。”
  “小姑娘容易较真,我若不去,她日后必会埋怨我。”
  并没有。
  人家相家女郎大度着呢,肚量能装一百个您。
  老仆嫌弃着收回视线。
  “我送她什么礼物比较好?”
  停止转扳指的商溯此时已在思考礼物的事情,“首饰?衣服?还是奇花异草?又或者古琴古筝?”
  “......”
  没救了,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他家小主人。
  老仆一言难尽,停下收拾行囊,把原来打包好的东西搬回原来的地方。
  ——他这几日收拾的东西算是打了水漂。
  “你怎么不说话?”
  见他不理自己,院子里传来商溯的声音,“你帮我想想,送相蕴和什么礼物比较好?”
  几日工作白费,堆积如山的东西又要一一归位,老仆烦不胜烦,声音沙哑没有好气道,“相家女郎已十二,到了可以相看夫家与夫婿的年龄,三郎若有心,不如替她寻个如意郎君来。”
  这句话似乎是绝杀,商溯的声音瞬间中止,院子里静得几乎能听到孔雀悠闲踩在枯枝上的声音。
  老仆耳朵微动,很满意这种安静。
  恩,这才对。
  自己不干活还整天瞎指挥,三郎这张嘴,就应该牢牢闭着。
  老仆继续收拾东西。
  但下一刻,院子里却传来一声巨响,仿佛是古琴被人重重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的琴体发出一声可怜铮鸣,老仆眼皮微抬,不去回头看,也知此时的古琴已死无全尸。
  “什么相看夫家与夫婿?”
  商溯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她才十二,用不着去相看!”
  “男人是什么好东西吗?她为什么要嫁男人?”
  气得太狠,刻薄的贵公子连自己都骂,“她不用!”
  老仆哦了一声。
  “三郎,您说得很对,男人不是什么好东西,相家女郎也不必嫁人。”
  老仆面无表情道。
  商溯冷哼一声,“这是自然。”
  “三郎,希望您能牢牢记住今日说的话。”
  老仆把苏合香放在金丝楠木的匣子里,匣子合上,他把匣子放在博物架,继续嘱咐自己的蠢主人,“更希望您能得偿所愿——相家女郎永不嫁人。”
  “?”
  这话怎么听着怪怪的?
  怒摔琴的贵公子微抬眉,瞧了眼屋里收拾檀香的老仆。
  老仆仍是一副死人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尽管如此,他还是从老仆那张万年不变的脸上看出了一丝嘲讽。
  嘲讽?
  嘲讽他什么?
  商溯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能被他这种不善于看人脸色的让人看出嘲讽来,老仆心里的嘲弄堪称汹涌难压。
  “你什么意思?”
  商溯冷声道,“你在嘲笑我?”
  老仆不再接话。
  天地良心,三郎蠢不蠢跟他有什么关系?
  人均八百个心眼的顾家到了三郎这里只剩半拉心眼更与他没有分毫牵扯。
  世人常道慧极必伤,三郎就不同了,三郎这种人一看就能长命百岁,富贵无极。
  老仆心平气和接受商溯在某些事情上的迟钝,并对商溯的迟钝不发表任何意见和建议。
  ·
  “军师,你有什么好建议?”
  相豫嬉皮笑脸看着风尘仆仆赶来的军师韩行一。
  刚从马车上下来,便被相豫薅到宣政殿,一路上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仍是那件墨竹色相间的长衫,站在金碧辉煌的宣政殿,格格不入又灰头土脸,让向来喜净的韩行一臭着一张脸。
  韩行一掀了下眼皮,不冷不热道,“此事主公已拿了主意,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军师,你别生气嘛。”
  相豫哈哈一笑。
  韩行一极其厌恶巧取豪夺那一套,原因无他,只因他一无权势二无祖辈庇佑,与虎踞一方的诸侯们同争天下靠的是人心与民心,一旦行巧取豪夺之事,便是失了自己赖以强大的根本。
  他刚刚入京,跟脚尚未站稳,便打着阿和生日的名义恐吓权贵富户来送礼,这种没皮没脸的事情说出去定会让人笑掉大牙,骂他庶民出身不曾读过书,所以鼠目寸光,只知杀鸡取卵。
  但他全然不在乎这种评价。
  没皮没脸的事情他做得多了去了,不差这一件,重要的是这些贺礼钱粮收上来,他捉襟见肘的粮草就有了着落,京卫被贪官污吏克扣得所剩无几的粮草更能得到及时的补充,不至于酿成京卫们因没了粮食而再次发生哗变的事情。
  相豫把权贵富人们送过来的礼单推到韩行一面前,并贴心给韩星一斟茶一盏,亲手塞到他手里,“三娘可以作保,我绝对没有恐吓任何人,这些都是他们心甘情愿送给阿和的。”
  “东西这么多,咱们怎么花......啊,不对,是怎么办生日宴才好?”
  察觉到自己说漏嘴,相豫立刻改口,“毕竟是阿和的十二岁整生日,咱们得好好大办一场。”
  “至于收上来的礼,我都想好了,以阿和的名义分配各个军队。”
  相蕴和眼皮轻轻一跳。
  韩行一翻看礼单的动作微微一顿。
  相豫爽朗笑道,“我活了三十多年,脸皮一向放在地上踩,阿和不能这样。”
  “阿和才十二,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得有一个好名声。”
  有了好名声,后面的继承人的事情多少能顺当点。
  ——毕竟是前所未有的皇太女,哪怕他与贞儿是开国皇帝,想要拥立阿和,遇到的阻力也不会小。
  韩行一放下礼单,看了一眼相豫,意味深长道,“主公爱女儿之心,古之未有。”
  “那是因为阿和值得。”
  相豫拍了怕相蕴和肩膀,“我的阿和这么好,我当然愿意宠着她。”
  相蕴和心头一软。
  是日,权贵富人们送上来的礼物会被相蕴和充作军费的消息不胫而走,在各个军队中掀起一波又一波的热烈讨论——
  “把别人送给她的礼物充作军费?我没听错吧?世界上居然会有这么好心的小女郎?”
  “你当然没有听错,就是有这么好的女郎,不喜奢华不喜享受,跟我们底层军士同甘共苦,同仇敌忾。”
  “不愧是豫公与二娘的女儿,女郎真好!”
  “女郎的好多着呢。”
  “当初盛军攻打方城,豫公二娘都不在,只有五千新兵蛋子跟一座破破烂烂的城池,怎么看怎么守不住。正常守将看盛军来势汹汹,早就屁滚尿流逃跑了,女郎不仅没逃跑,还把盛军吓退了——哦,对了,我就是那时候的盛军,现在投降了豫公。”
  相蕴和守城的事情借着军费的东风,彻底在中原大地传开。 第106节   一时之间,投降相豫的军士们感觉自己的未来一片光明。
  龙生龙,凤生凤,一代雄主的女儿当然是枭雄,有这样的女儿在,九州天下的局势稳了!
  原本还在犹豫的墙头草纷纷向相豫示好,相豫的势力再一次得到极大的扩张。
  得中原之地得天下这句谚语在相豫身上发挥得淋漓尽致,以至于让其他势力纷纷结盟,一同抵御相豫的侵蚀。
  消息传到商溯耳朵里,脾气算不得好的贵公子脸色变了又变,“相豫穷疯了,拿着相蕴和的东西装大方?”
  老仆置若罔闻。
  无人答话,商溯骂了半个多时辰,便闲闲止住话头,“罢了,此事对相蕴和名声有益,充作军费便充作军费吧。”
  刻薄的贵公子在战事上一向敏锐,但在其他的事情上可谓是无比迟钝,他隐隐觉得这是相豫为相蕴和好,但又说出来到底哪里好——行吧,好名声也算一种好。
  只是平白给他添麻烦,原本准备好的礼物不能充军费,还要重新准备一套新的生日贺礼来。
  商溯一边骂相豫穷鬼,一边重新准备生日礼。
  ·
  “军师,还有十日便是阿和的生日。”
  相豫喜气洋洋与韩行一商议,“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咱们在阿和的生日宴便称王?”
  “以后追忆起来,阿和的生日便是我称王的日子,我每年都有理由给阿和大办生日宴。”
  韩行一斜了一眼相豫,十分以及非常确定这位枭雄说的是心里话,更明白这是枭雄在为女儿提前铺路,他自诩博览群书,见识极广,但像这种把立女儿为继承人写在脑门上生怕别人看不见的雄主还是第一次见。
  ——还别说,是挺稀奇,绝对能在史书上留下极其浓重的一笔。
  韩行一放下礼单,真诚发问,“主公若称王,那么二娘呢?”
  “是称后,还是称什么?”
  韩行一声音微微一顿,羽扇已举了起来,遮去半张脸,只露一双狡黠眯起来的狐狸眼,“难道与主公一起称王?”
  “二王临朝?双日同升?”
  第53章 第
  相豫微微一愣。
  ——还别说, 这件事他还真没仔细考虑过。
  倒不是因为觉得自己是男人,便天然压贞儿一头,他为王, 贞儿便该为后, 天下一统,贞儿便该收起兵锋, 为他生儿育女, 掌管后宫,做个名传青史的开国贤后。
  而是因为在他心里自己与贞儿是一样的人,一样的位置, 一样的身份,自己称王, 贞儿当然也为王,就如军师所说, 双王临朝,二日同升, 这样才不辜负与他白手起家打天下的贞儿。
  但这件事具体如何操作, 又该如何昭告天下, 他却没有想过。
  双王临朝的事情对他来讲太过理所当然, 他觉得像是呼吸吃饭一样普遍, 以至于在军师发问的时候愣了愣, 然后抬眉瞧了军师一眼,认真地觉得这厮是在替贞儿试探自己。
  “当然是双王临朝。”
  察觉到韩行一有试探之意, 相豫立刻表忠心, “贞儿与我同甘共苦, 同生共死,联手打下如今的大片疆域, 她不称王谁称王?”
  “我能入主中原,一靠将士浴血奋战,二靠阿和聪明急智,三靠贞儿牵制席拓。”
  提起自己的发妻,相豫一脸骄傲,“这三靠,贞儿尤为重要,她大败席拓于盘水,端平帝才会吓得魂不附体,带着宸妃连夜仓促逃出京都,我才得以顺利入京,与你商议称王之事。”
  相豫与韩行一推心置腹,“如果没有贞儿,就没有我今日的威风。”
  “贞儿为将百年难遇,为主公乃当世雄主,贞儿如此厉害,我怎能委屈贞儿做王后?”
  韩行一悠悠笑了起来。
  “再说了,我也不敢呐。”
  相豫左手指着姜贞的方向,右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压低声音与韩行一道,“我若让她退而求次去封后,她必会连夜赶来剁了我,然后自己称王。”
  韩行一颔首。
  ——这绝对是姜二娘能做出来的事情。
  在争权夺势的这种事情上,相豫对姜贞有着超乎寻常的清楚认知,“贞儿性子刚烈,做不来在旁人手底下讨生活的臣,那人哪怕是她夫君都不行。”
  “主公能这么想,我也就放心了。”
  韩行一轻手里的羽扇摇了起来,“二娘非池中之物,主公若刻意压制,只会反噬自身,倒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与二娘携手与共,开拓盛世太平。”
  “军师说得对,我绝不会压制二娘。”
  相豫唏嘘叹息,“再说了,我也压不住不是?”
  韩行一摇头轻笑,“主公明白便好。”
  “明白,我当然明白。”
  知晓韩行一在担心什么,相豫给自家军师喂下一颗定心丸,“军师放心,梁王未平,楚王虎视眈眈,大盛仍有三十万兵马,与我们有一战之力,我不会在这种节骨眼上与二娘争一时的长短。”
  “当然了,以后也不会。”
  “只有庸碌之人才会忌惮夫人比自己厉害。”
  “而有才之士,只会觉得有这么厉害的夫人是自己几世修来的福气,才不会蠢到把剑对着自己的枕边人。”
  韩行一点头,“主公此言甚是。”
  果然是一代雄主,的确是有大智慧之人。
  “阿和,你觉得是也不是?”
  相豫话锋一转,对着窗柩处荡悠悠的纱幔招手。
  纱幔被掀开一角,露出一张精致小脸来。
  韩行一啧了一声。
  原来存了试探之心的人不止有自己,阿和也在担心主公防备二娘。
  只是他功夫一般,不曾察觉阿和的存在,而主公是能征善战之将,早已知晓阿和躲在纱幔后偷听他说话。
  韩行一笑了笑。
  “阿父,我觉得很是。”
  相豫的话句句说在相蕴和的心坎上,小姑娘心里舒坦极了,弯眼笑了起来,“阿父是聪明人,才不会嫉妒打压阿娘。”
  阿父与阿娘前世的刀剑相抵,应该不会在今生再度上演。
  ——因为有她的存在,所以阿娘与阿父愿意各退一步。
  相豫被相蕴和夸得心里美滋滋,“那当然,阿父才不会做蠢事。”
  “怎么只有你?”
  只有相蕴和露出脸,相豫便问了一句,“七悦呢?还在睡?”
  相蕴和推了下自己身后呼呼大睡的姜七悦,“七悦,醒醒,阿父与军师说完话啦。”
  “啊?说完了?”
  姜七悦揉了下惺忪睡眼,整个人迷迷糊糊的。
  争权夺势与阴谋算计对于她来讲着实晦涩难懂,天书似的让人打瞌睡,她没听几句便睡了过去,被相蕴和推了一把,这才从睡梦中醒来,打着哈欠问相蕴和,“义父都说了什么?你听到你想听的话了吗?”
  “听到啦。”
  相蕴和莞尔一笑。
  姜七悦提着的心这才彻底放回肚子里,口齿不清嘟囔一句,“那就好。”
  “既然你想听的话都听到了,那咱们就回去睡觉吧。”
  入主皇城之后事情多得很,连她这种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已经好几日没有睡个安稳觉,乍一听天书似的谋略,可不就是困意袭来挡都挡不住吗?
  “恩,咱们回去睡觉。”
  相蕴和笑眯眯牵起姜七悦的手,与相豫韩行一道别,“阿父,军师,我们先走啦。”
  姜七悦跟着道,“义父,军师,我们走了。”
  “去吧。”
  韩行一挥挥羽扇。
  相豫还想再说什么,但见姜七悦困得眼睛睁不开,便把自己没有说出口的话咽回肚子里,跟着韩行一一同点头,“回去好好休息。”
  “你才十二,不用着急替阿父分忧。”
  “知道啦。”
  相蕴和笑着点头,跟姜七悦一同走出宣政殿。
  两人身影消失在宫道,相豫收回视线,抬手往自己嘴里喂了一口茶,眼睛看着韩行一的脸,“军师,你觉得阿和如何?”
  韩行一挑了下眉。
  ——来了来了,主公的试探终于来了。
  “阿和很好,年龄虽小,但颇有主公与二娘之风。”
  韩行一给出自己的答案。
  这是盛赞,相豫虎目舒展,稍稍松了口气,但并未全部放心,而是又问了一句,“既有我与二娘之风,想来也能继承我们夫妻俩的家业了。”
  韩行一眼皮轻轻一跳。
  这话不再是试探,而是明晃晃的表态,相豫要立女儿为继承人,态度很坚决,说这话不是试探他的态度,看他支不支持自己,而是通知他一下,你不同意也没关系,我们夫妻俩目前只有这么一个孩子,这孩子还这么优秀,不立她立谁?
  韩行一琢磨了一下,“主公正值壮年,二娘风华正茂,立继承人一事不必操之过急。”
  这话相豫不大爱听。
  韩行一知道他不爱听,但作为纵观全局洞若观火的军师,他不能只说漂亮话哄相豫开心,若是这样,与那些佞臣奸贼有什么区别?
  “阿和若为男子,主公立她,我绝无二话。”
  韩行一道,“但阿和为女子,为人处世之上远比男子艰难,旁的不说,单只说生育之险,古往今来,多少女子命丧生育难关?”
  “若阿和挺不过这一关,主公与二娘的心血岂不是付之东流?” 第107节   相豫的脸色登时变了,“阿和绝不会如此!”
  “我也希望阿和不会如此。”
  韩行一道,“但这种事情谁能说得好?哪怕是当世神医,也不敢保证自己手下的产妇能母子平安。”
  这种事情的确非人力能所能及,相豫眉头拧了起来,虎目闪过一抹戾气。
  ——他最讨厌这种自己无能为力的感觉。
  “主公且缓缓。”
  韩行一抬手给相豫续了半盏茶,把茶水送到相豫手边,“阿和才十二,主公这么着急做什么?”
  “且再等几年。”
  “等阿和定了性子,等天下归于太平,主公担心的事情,或许就能迎刃而解,不攻自破。”
  相豫接了茶,却没喝,随手放在案几上,没有好气问韩行一,“天下太平,便能保阿和生产无忧?”
  “太平盛世时,遇到神医的机会总比乱世之际大一些。”
  韩行一道,“女子年龄大些再生产比少女之际便产子的风险小这种事情,主公不会不知道吧?”
  这种安慰聊胜于无,相豫敷衍应了一声,“知道。”
  “知道就好。”
  韩行一重新摇起羽扇,“既然知道,主公便不必着急立阿和为继承人,更不必着急为阿和选婿,且等个三五年时间,她在乱世之中展露头角,不必主公为她铺路,她自己便成为就一番事业。”
  “至于我们所担心的生育之险,既然担心,便提前准备着。”
  “遍访名医,修建官方医馆,大力提拔人才,让女子生育风险尽可能降到最低。”
  “如此一来,不仅阿和能享受医术上的便利,九州百姓也能跟着沾光。”
  韩行一长长叹息,“天下乱了这么久,白骨露野,赤地千里,百姓民不聊生。”
  “若医术有所提升,这些幸存下来的人们,或许还能看一眼姗姗来迟的盛世太平。”
  相豫拧着的眉头缓缓放平,“你说得对,的确应该多建医馆,提拔医术上的人才。”
  “不仅是医馆,还有太学,书馆,全都要修建起来。”
  韩行一道,“主公,咱们的确入主了京都,但这只是一时的,能不能坐稳中原之地,成为九州霸主,还需看您与二娘接下来的举动。”
  这话如当头一棒,让相豫瞬间清醒过来,入主京都只是一个开始,远没到能让他骄傲自满的程度,更没有能让他兴致勃勃册立继承人的资本。
  ——前有狼后有虎,旁边还有一个磨刀霍霍想要攻打回来的端平帝,他的心有多大,才会觉得大事已定,可以琢磨继承人安排后事了?
  相豫惊出一身冷汗。
  片刻后,他敛袖起身,对着韩行一一鞠到底,“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军师,多谢你为我指点迷津。”
  “主公不必如此。”
  韩行一忙起身,将相豫搀起,“为主公分忧解难,本就是军师之责。”
  相豫叹了一声,“若无军师劝阻,只怕我已飘飘然不知天高地厚。”
  “罢了,册立阿和的事情暂且放一放,咱们先把中原之地坐稳。”
  韩行一颔首。
  但相豫多少有些不甘心,“虽说不册立阿和为继承人,但该做的准备还是要做的。”
  “军师,我给你透个底,我见过贞儿生阿和的惨状,这辈子不想她再遭这种罪,若无意外,我只会有阿和一个孩子。”
  韩行一掀了下眼皮。
  ——恩,是他家主公的作风。
  “主公坦荡相告,行一记下了。”
  韩行一道。
  俩人都是聪明人,这句话的分量彼此都知晓,继承人的事情告一段落,俩人开始忙活相蕴和的生日宴与称王。
  相豫的封号不用想,相蕴和早已与他说过,他建立的王朝是夏朝,所以直接称夏王。
  相姓出自夏朝的一位帝王,上古时期的君主姒相,此君主虽为傀儡,被臣子寒浞弑杀,但到底是相姓的祖先,寻根问祖给自己贴金的情况下,相姓之后称夏王很正常。
  至于姜贞,相豫却有些不好拿主意,便飞马传书问姜贞。
  信使八百里加急,姜贞的回信来得很快,随手抓来的宣纸上洋洋洒洒写了两行字,意思简洁明了——姜王。
  自她而始,自她传承。
  姜姓一脉,由她开创新的史篇。
  相豫哈哈一笑,“不愧是贞儿,与我想到一处了!”
  “贞儿这么厉害,何须拿祖先给自己贴金?她自己便是后人争相沾亲带故的大圣大贤。”
  “对,嫂子就是很厉害。”
  左骞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严三娘极为认同相豫的话,“二娘超凡脱俗,乃超世之杰。”
  韩行一更无二话,连提醒相豫姜贞此举把他压了一头这种事情都懒得说。
  ——当然,说也没用,主公这么喜滋滋,他犯不着在这种无足轻重的事情上触霉头。
  相蕴和笑了起来,“阿娘很衬这个封号。”
  不是王后,不是别人的附庸,阿娘自己便是与阿父平分秋色甚至压阿父一头的王。
  “传令下去,准备双王临朝的册封礼。”
  封王之事一致通过,相豫吩咐亲卫,“我为夏王,贞儿为姜王,阿和为寿昌公主。”
  相蕴和眸光轻转,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大胆念头,抬头看着相豫的眼,轻声问出自的疑惑,“寿昌公主?”
  “对,封号寿昌。”
  相豫伸手揉了下相蕴和的发,爽朗一笑,毫不掩饰自己的小心思,“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意思。”
  第54章 第
  相蕴和心中一喜。
  阿父竟也与阿娘一样, 要将她当做继承人来培养了吗?
  阿娘将她视为自己的继承人她并不意外,阿娘是女人,天生便比男人更能共情女人, 也更容易看到女人的不易。
  同样是白手起家打天下, 阿娘所遭遇的困难远比阿父多得多,而这种磨难也更加坚定阿娘立她为继承人的心, 这意味着阿娘不仅在男人主导的世界打出一片天, 更改写了传承了几千年祖制规矩,对于阿娘来讲,这是比在废墟之上重新建立一个国家更有成就感的事情。
  所以她必须是阿娘的继承人, 也只会是阿娘的继承人。
  ——这意味着阿娘将历史上将相王侯尽数踩在脚下,开创一个全新的时代, 一个完整的属于她的时代。
  但阿父完全不同,乱世之中女人抵抗风险的能力天然比男人低, 生育之险让原本属于女人的优势变成劣势,也让无数想要以女儿传家产的父母们忍不住打起退堂鼓——女儿若折在生孩子的鬼门关里, 那他们的万贯家财又传给谁?
  阿父原本可以规避这一切, 就像无数个开国皇帝一样, 只要自己把王朝的基业打得足够好, 儿子孙子们平庸一些也无妨, 只要不是昏聩到极致, 连晋朝宋朝这种王朝都能苟个几百年。
  可是阿父没有。
  他与阿娘一样,看到她不甘人下的野心, 看到她闪闪发光才能, 然后挣扎犹豫之后, 还是将家国重担交给她。
  女儿又何妨呢?
  世俗规矩自有他们来抗,她的对手只有她自己, 只要她能在乱世之中活下来,她便是他们无可争议的继承人。
  相蕴和手指慢慢攥紧衣袖。
  ——她会活下来的,比谁活得都好。
  “阿父,寿昌封号的寓意很好,我很喜欢。”
  相蕴和抬头,看着面前落拓不羁的雄主,声音虽轻,但也笃定,“阿父,我一定不会辜负你对我的期望。”
  相豫哈哈一笑,“这是自然,阿父对你有信心。”
  “义父对阿和有信心,那对我呢?”
  姜七悦从相蕴和身后探出小脑壳。
  相豫伸手揉了下姜七悦的发,“对你也有信心。”
  “既然有信心,那义父准备封我什么?”
  姜七悦眼前一亮,笑着追问。
  相豫道,“阿和是公主,你当然也是公主。”
  “封号么,军师帮你拟了几个,你喜欢哪个,义父就封你哪个。”
  “原来军师早就拟好了封号,居然还不告诉我。”
  姜七悦立刻转身问军师,“军师,你都帮我拟了什么封号呀?”
  这种讨封赏的行为旁人做起来颇为市侩,偏姜七悦自带娇憨之气,追问起来只让人感觉天真可爱,全无功名利禄之感,军师韩行一向来讨厌蠢人,可见姜七悦眉眼清澈嘴角含笑,难得对这种脑袋不大灵光之人有了几分好脾气。
  “都是一些吉祥如意的好封号。”
  韩行一道,“昌平,取昌盛太平之意;长宁,取长治安宁之意;安乐,取平安快乐之意。”
  这些封号无论从家国政治方面讲,还是从个人期许方面讲,都是极为出挑的封号,让苛刻如姜贞都挑不出什么错,严三娘听得频频点头,“军师果然用心了。”
  “不好不好,我都不喜欢。”
  但姜七悦却直摇头,“军师,还有没有其他的?”
  韩行一虽是起义军头领中年龄最小的,但地位却极高,连相豫与姜贞都要给他几分薄面,甚至看他脸色行事,像今日这种被人全面否定还是第一次,韩行一看了一眼姜七悦,眉头不由得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军师,你也有今日!”
  军师一贯爱多心,相豫嬉皮笑脸打圆场,“果然是小女孩家家的心思不好猜,连你都猜不到她们想什么。”
  “的确不好猜。” 第108节   韩行一敷衍应了一声,眼睛看着姜七悦,“女郎想要什么样的?”
  其实姜七悦也说不准自己想要什么样的封号,一时间被韩行一问住了,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驳军师面子是多么严重的一件事。
  姜七悦挠了挠头,“恩......我也不知道。”
  “军师做事向来妥帖,不会只择三个封号让阿父挑选。”
  相蕴和笑了一下,不着痕迹把事情圆过去,“敢问军师,可还有其他封号备选?”
  这话说得极有水平,既捧了韩行一,又让姜七悦有了再选择的余地,韩行一瞧了眼笑眼弯弯的相蕴和,忽而觉得立她为继承人也不错,最起码继承了主公与二娘的聪明,在她手底下做事不会太难。
  ——他比主公二娘小太多,日后必是辅政托孤的人选,一个好的继承人对他来讲无比重要。
  “有。”
  韩行一轻挥羽扇。
  亲卫会意,取来韩行一之前定下的封号,双手捧到相蕴和与姜七悦面前。
  “太好了,居然有这么多,三娘说得不错,军师果然用心了!”
  姜七悦喜出望外。
  相蕴和刮了下姜七悦鼻梁,“还不快谢谢军师?”
  “多谢军师!”
  姜七悦笑着向韩行一道谢。
  韩行一微颔首。
  姜七悦与相蕴和凑在一起看封号。
  韩行一选出来的封号都是寓意极好的封号,但姜七悦都不喜欢,最后看到韩行一随手写下的草稿,眼睛不由得亮了起来,指着上面龙飞凤舞的几个字的大声道,“阿和,我要这个!”
  “千金公主?”
  字写得有些潦草,相蕴和辨别起来有些吃力。
  “对,就是千金公主!”
  姜七悦重重点头,“这个封号很好,听起来就是父母的掌中宝,我很喜欢。”
  相蕴和笑了起来,伸手捏了下姜七悦的小脸,“恩,那就这个了。”
  韩行一微微侧目。
  这是他想封号之际随手写下的,没有家国重担,更没什么美好寓意,可谓是所有封号里最普通的一个,可就是这么一个封号,却让姜七悦如获至宝,思及原因,不过是小姑娘心思质朴,单纯无暇,荣华富贵对她来讲不过是过眼云烟,家人的疼爱才是她心里最最重要的事情。
  韩行一多看了一眼姜七悦。
  大抵是这段时间在京都吃得好,小姑娘脸上长了一些肉,看上去比在盘水的时候气色好了许多,眉眼虽没有相蕴和那般精致,但也珠圆玉润,娇憨可爱,别有一番英气味道。
  ——恩,是个当千金公主乃至武将封侯的好料子。
  “既然女郎喜欢,便以千金为公主封号。”
  韩行一收回视线。
  姜七悦谢了又谢韩行一。
  两王公主们的封号定好,接下来便是军师韩行一,相豫姜贞称王,他自然是国相,他之后,便是武将们的封号。
  严三娘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武将能自己选封号的场景,还别说,这种事情发生在相豫麾下着实不让人意外。
  “扬威!我要扬威将军的封号!”
  严三娘挑了自己最喜欢的。
  被严三娘耳提面命看了几本书的左骞琢磨了一会儿,也选了自己想要的,“三娘扬威,那我就昭武吧。”
  封号全部定了下来。
  一道道王令自皇城发出,称王入相与出将同步进行。
  王令传至九州,天下又是一番动荡。
  得中原者得天下,占据中原之地的相豫自然成了各方势力的眼中钉肉中刺。
  此时大盛太子已自立为王,北上与皇叔盛元洲合兵一处。
  皇叔盛元洲原本北征梁王,但此时京都被占中原失守,一时间无暇再征讨梁王,与梁王双方罢兵,奉太子为帝,商议光复中原收复京都之事。
  相豫曾经投靠过梁王,在梁王手底下做过事,梁王比谁都清楚相豫的实力,见相豫虎踞中原,不由得心中大惧,权衡利弊之下,果断与皇叔盛元洲议和,双方商讨一同攻打中原之地。
  而此时一统江东的楚王也与两人暗通款曲,言他们若攻打相豫,他必出兵牵制,让相豫首尾难以相顾。
  相豫知晓自己坐镇中原,各方势力必会握手言和一同攻打自己,便实行外紧内松的政策,各个关隘重兵防御,京都则张灯结彩,庆祝相蕴和的十二岁生日,更庆祝自己前所未有的大胜利。
  中原边境的调兵遣将并未引起京都的骚乱,而相豫的大肆庆祝更是让京都百姓吃下一颗定心丸。
  ——若无一统天下的资本,谁敢这般庆祝?这乱了几百年的神州大地,终于要恢复太平了。
  “寿昌公主?”
  整座城市沉浸在喜气洋洋的庆祝之中,商溯遥看京卫们挂出来的封号,颇为赞许点点头,“寓意不错,长寿昌平,是个好封号。相豫还算有点良心,给了她这个封号。”
  再瞧一眼毫无寓意千金公主,刻薄贵公子十分嫌弃,“这个封号定是相豫自己取的,韩行一那厮取不出这种敷衍封号。”
  老仆不置一词。
  “时候不早了,咱们也出发吧。”
  商溯早已习惯老仆的沉默寡言,见天色已至,便吩咐众人出发,与无数为相蕴和贺寿的人群汇聚一处,一同涌入这座他无比熟悉又颇为陌生的皇城。
  双王临朝,公主生日,哪怕外面已两军对阵,但各方势力还是送来贺礼,做一做面子情。
  只是这面子情里保藏祸心,借刀杀人的把戏再次被他们玩得风生水起,一担担贺礼之下藏着见血封喉的箭/弩与利刃,百步之外便能取人性命。
  盛大的庆祝才刚刚开始。
  “七悦,你与阿和一起受封,一会儿你离阿和近一点。”
  相豫笑眯眯地拍了拍姜七悦肩膀。
  姜七悦笑着点头,“知道啦,义父。”
  “这句话你说了好几遍了,我记在心里了。”
  相豫平时并不是爱啰嗦的人,今日一句话却重复好几遍,姜七悦奇怪看了眼相豫,不免有些纳闷,可当她看了一眼后,她心里更纳闷了。
  ——相豫礼服之下穿的是薄甲。
  她是习武之人,穿没穿甲她一眼便能看出来,但相豫今日称王,衣服颇为隆重,一层又一层的锦衣华服下,她并未察觉里面的薄甲,可当现在离得近了,那极难察觉的薄甲的轮廓还是被她看出了端倪,她看了又看相豫的衣着,再瞧瞧相豫的身后,后知后觉发现不对劲来。
  三娘着甲,小叔叔着甲,每一个亲卫都着甲。
  武将们着甲受封很正常,可第一个受封的军师受封之后便没了踪迹便有些不正常了——比阿和还手无缚鸡之力的军师出现在血肉横飞的绞肉场里,是被人动动手指便能捏死的一盘菜。
  姜七悦皱了皱眉,手指从厚重的礼服之下探出来,握住相蕴和的手,“阿和,一会儿你站在我身后,无论什么情况下都别探出头。”
  “好呀。”
  相蕴和回握着姜七悦的手,面上带着浅笑,眼睛便如细碎的星辰一般璀璨,她冲姜七悦眨着眼,安抚着陡然发现不妥的如同炸毛小老虎一样的小姑娘,“七悦,我们不会有事的。”
  姜七悦不大相信相豫的部署。
  她们现在在受封的高台上,是活生生的靶子,一支弩/箭飞过来便能要她们的性命。
  “有事没事要明天才知道。”
  姜七悦幽怨地看了一眼相豫。
  虽说他们父女三人当靶子很合适,但一个弄不好便是被人灭门,义父的脑壳是被军师踢了么?怎么不拿军师当靶子?
  姜七悦心中腹诽。
  弩/箭划破长空,直冲三人而来。
  姜七悦瞳孔微缩,劈手夺下亲卫手中箭,劈开破风而来的弩/箭。
  第55章 第
  弩/箭被姜七悦劈开的那一瞬, 周围亲卫们纷纷跳了出来——
  “保护大哥!”
  “保护王上!”
  “保护公主!”
  称呼虽各不相同,但动作整齐划一,盾牌瞬间被立起来, 如铁桶一般将父女三人护在里面。
  骤变突生, 皇城乱成一团。
  商溯眼皮轻轻一跳,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这不是庆祝生日该有的喧闹。
  “有人行刺?”
  商溯手指微曲, 挑开轿帘。
  轿帘外已是一片狼藉。
  今日前来皇城给相蕴和贺寿的人非富即贵, 个个都是金奴玉婢养大的贵人,哪怕九州战火纷飞,但也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他们在京都安享富贵,大盛皇帝仓皇出逃, 那么效忠相豫也没什么大不了,是以, 相豫才能顺利接手京都,几乎不曾损伤一兵半将。
  富贵锦绣里养出来的贵人们不会亲至战前, 更不曾见过战争的残酷与血肉横飞的场面, 当刺杀陡然开始, 铁与血映入自己的眼眶, 甚至温热的鲜血喷洒在自己脸上之际, 这些贵人们才陡然发现, 原来自己身处乱世,求生本能让他们尖叫着逃命, 让原本便嘈乱不堪的皇城更加兵荒马乱。
  刻薄的贵公子极为讨厌这种人性在生死关头的丑陋, 艳丽凤目急速转着, 寻找着相蕴和的身影,“相蕴和在哪?快去保护相蕴和。”
  他记得那是一个娇怯病弱的小姑娘, 是娇花照水,更是弱不经风,根本经不起这样的惊吓。
  ——至于小姑娘曾在大军压境之际登城楼抚琴的临危不惧,早被他抛之脑后。
  “寿昌公主此时在受封台受封,有亲卫保护,无需我们施以援手。”
  周围乱得厉害,扈从有些犹豫,“倒是您,三郎——”
  商溯声音不耐,“受封台那么高,她在那里就是一个活靶子。”
  “快去保护她,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 第109节   刻薄的贵公子从不是什么礼贤下士的人,此话一出,扈从们不再犹豫,互相对视一眼,应诺向受封台而去。
  商溯看向高高的受封台。
  那里已被立盾的亲卫们围得密不透风,似乎是一个极为安全的所在,暂时不会让相蕴和有生命危险。
  他稍稍松了口气,给自己斟上一盏茶。
  来给相蕴和庆祝生日的权贵极多,此时他刚从宫门而入,尚未抵达宫苑之中,因为仍在马车之上,尚未下车入宫苑。
  宫苑里因为行刺之事乱成一团,他这里因直通宫门而被贵人们当成逃生之路,尖叫着的人群从宫苑之中涌来,挤得他的马车被迫停在宫道角落。
  “砰——”
  不知哪个不长眼的人挤坏了马车的一角,马车剧烈一晃,商溯刚斟的茶尚未送到自己嘴边,便被马车的震/动而尽数洒在案几之上。
  这么下去马车迟早会被挤散架,商溯烦不胜烦,收起茶盏,摘下拇指上的墨玉扳指,放在贴身衣物里,马车上挂的有他偶然把玩的精致佩剑,伸手抓起佩剑,佩剑挑起轿帘,他走出车厢。
  马车外是一片乱象——
  “快!快保护女郎!”
  “二郎呢?二郎去哪了?!”
  “快跑!”
  没有马车的阻挡,尖叫着逃命的人群更加直观闯入商溯视线,在生与死边缘游走的人没有理智可言,他冷眼瞧着拥挤人群,只觉眼前的一切荒唐又真实。
  马车已被挤得不成样子,晃得让人站不住,于是他手握佩剑,准备从马车上跳下来,但宫门是为数不多能逃出生天的出口,求生的本能让这些人不顾一切往宫道的方向冲,以至于他被堵在马车的架子上,无处落脚。
  “......”
  方才扈从们是怎么挤出去的?
  “叮——”
  有弩/箭/射/出,撞在盾牌上,发出一声刺耳轻响。
  商溯心口一跳,呼吸顿了一瞬。
  他抬头,隔着逃命的人群看向宫苑中受封台的方向,那里此时被刺客围攻着,见血封喉的利剑与弓/弩在日头下闪着寒芒,让一个个身着亲卫薄甲的男人无声倒下。
  这显然是精心策划的刺杀。
  拥挤的人群将相豫的人全部隔绝在外,宫苑里只有二十几个亲卫在身边,随着刺客的逼近,亲卫们在逐渐减少,刺客们来到竖着的盾牌面前,一面盾牌倒下,淬了毒的长矛刺了进去,但幸亏里面的人反应极快,长矛被人隔开,盾牌重新立起来。
  被刺客撕开一道口子的盾牌再次围成一片。
  但刺客极多,又是有备而来,盾牌后的亲卫根本支撑不了太久,若无外面的人来救援,里面的人迟早会被刺客斩为两段。
  但问题是逃生的人群堵满了各个宫道,外面的羽林卫根本进不来,至于推倒宫墙让羽林卫进来则更不可能,皇城的每一道宫门都是一处坚不可摧的防御,绝不是三两下便能被人推倒的存在。
  而行雷霆手段,将逃生的人全部杀光,让羽林卫进来救人,则太耽误时间,杀人与清理尸体的时间也足够刺客取了相蕴和的性命。
  商溯眯了眯眼。
  ——眼下只能靠他救相蕴和。
  短暂思考一瞬,商溯吩咐身边仅剩的几个扈从,“进宫苑,捡弓/弩,占领高位,以弩/箭/射/杀刺客。”
  人手不足,便只能偷袭。
  幸好他的扈从个个身手极好,能以一敌十,若他筹划得当,兴许能救下相蕴和。
  扈从们一跃而上,跳进宫苑之中。
  商溯提着剑,踩着拥挤人群的肩膀,跟着扈从们翻进宫苑之中。
  老仆亦步亦趋跟在商溯身后。
  进了宫苑,里面的血流成河更有一个直观的感受,商溯素来讨厌这种血腥场景,不由得皱了皱眉,但眼下不是喜好厌恶的时候,相蕴和的安危更重要,先前进来的宫苑的扈从们见他跟着进来,忙不迭围在他身旁,如此一来他有二十多个人,杀人夺弓/弩的事情便一气呵成。
  手里有了足够多的弓/弩,他便吩咐扈从们占据各个紧要高位。
  ——虽人数远远在刺客之下,但地势与他的谋划足够补齐这些劣势。
  紧要高位被扈从占领。
  商溯看向老仆。
  老仆早已撕了块锦缎裹在长矛上,当成简陋的旗帜,商溯一声令下,他便打起旗语。
  站在各个高位的扈从看到旗语,手中弩/箭瞬间出动。
  刺客们应声而倒。
  宫苑里血流成河。
  习武之人向来感官敏锐,哪怕被盾牌所围,看不到外面的场景,姜七悦也能听到外面的动静。
  弩/箭破风而来,周围刺客倒了大片,攻势稍稍减弱,顶着盾牌的亲卫们的压力顿时小了不少,这大概是羽林卫赶来了,正在收拾刺客,姜七悦没有多想,只觉得相豫兵行险着,分外莽撞。
  姜七悦不悦道,“义父,你太莽撞了。”
  “咱俩也就算了,你怎么能把阿和都牵扯进来?”
  “......这话说的,阿和的命是命,义父的命就不是命了?”
  相豫不满。
  撕拉一声,姜七悦扯开身上繁琐衣服,相豫并未提前告知她会有刺客前来行刺,她身上连甲衣都没有,只甩开身上的宽袍广袖,让自己行动之间不被衣服束缚。
  姜七悦道,“不一样。”
  “阿和不会武功,万一伤到她了怎么办?”
  “我不会成为你们的累赘的。”
  力气远不如姜七悦,身上的衣服又极重极繁琐,相蕴和没有学姜七悦撕开外衫,从亲卫手里拿了剑,劈开繁琐的衣物。
  精致的衣物顷刻间被相蕴和砍得只剩下短短的衣袖,相豫看得直心疼,没舍得毁自己身上的衣服,只小心翼翼脱下来,轻手轻脚叠放在一旁。
  相豫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心里正在奇怪羽林卫怎来得这么快,“你们两个不必太过担心,有军师运筹帷幄,此事必然万无一失。”
  “万无一失?”
  姜七悦看了眼对韩行一无比信任的相豫,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被韩行一下了降头,“如果真的万无一失,那军师怎么先跑了?”
  “轰隆隆——”
  沉重的声音突然响起。
  紧接着,是地面开始下沉。
  周围亲卫立着盾牌,半人高的盾牌将受封台遮得严严实实,连阳光都透不进来,但在受封台开始下移的那一刻,却有烛火从底下透进来。
  像是机关开启,有什么东西被移开,高耸的受封台一寸一寸下移,而底下透着的微弱烛火,也因受封台的下移而越发明亮。
  习武之人站在这种下沉的受封台不受影响,但相蕴和有些站不稳,姜七悦眼疾手快,连忙掺了她一把,她扶着姜七悦手,道了一声谢,疑惑看向自己的父亲。
  相豫眉眼疏朗,丝毫不意外受封台的突然下沉。
  相蕴和悬着的心这才放回肚子里。
  她只会些自保的功夫,听不到外面的动静,但见受封台下沉,便知一切都在阿父掌握之中,既然如此,她有什么好担心的?
  只是可惜了被她毁掉的衣服,她还是第一次穿这么漂亮的衣服呢。
  相蕴和摸了摸身上所剩无几的料子,不免有些心疼。
  “不用心疼。”
  看出她的心思,相豫伸手弹了下她鬂间珠钗,笑眯眯说道,“等抄了那几户给刺客们当内应的世家,有的是料子给你做衣服。”
  如此一来,不仅彻底拔掉大盛安插在京都的暗桩,更能补充国库,相蕴和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冲相豫甜甜一笑,“那便谢谢阿父啦。”
  受封台的声音传到下面,军师韩行一啧了一声,“谁说我先跑了?”
  “我好像听到了军师的声音?”
  习武之人感官敏锐,姜七悦咦了一声。
  姜七悦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往下看。
  下移到一定程度,底下原本微弱的烛火此时已变得灯火通明,把被亲卫用盾牌牢牢罩着的受封台都映得能看到周围人的脸,但烛火能穿过缝隙透进来,人却不能,狭小的空隙不足以支撑她看到底下人的脸,只依稀听到那人似乎在笑。
  “若无我坐镇地宫,主公如何将大盛皇后留在皇城的钉子尽数拔去?”
  那人的笑意很明显,带着胸有成竹的笃定,“端平帝精于玩弄权术,这位皇后亦不承多让,联合有心之人,想在寿昌公主生日之际将我们一网打尽,可惜,她遇到了我,一腔算计只能付之东流。”
  端平皇后在皇城生活数十年,对皇城的构造了若指掌,狭长的宫道被仓皇逃生的人群堵住,羽林卫无法施救,刺客们足以在羽林卫赶来之前将相豫与其心腹们全部猎杀。
  的确是个好计划,可惜韩行一祖上曾参与皇城的建造,更知晓端平皇后不曾知晓的皇城之下的地宫,以身为饵,请君入瓮,足以将端平皇后埋在皇城的暗桩全部拔除,让相豫再无后顾之忧。
  当然,韩行一若出手,定然是一箭双雕,那些做端平皇后内应的世家也会全部折在这件事上,富可敌国的财富足以支撑一个一穷二白的起义军政权在中原之地彻底站稳跟脚。
  韩行一算计得很好,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混乱的人群,突然发难的刺客,甚至受封台的下降时间都在他的算计之中,只是唯独漏算了一个人——商溯。
  此时的商溯正在指挥扈从们射/杀刺客。
  刺客倒了又一片后,他突然发现不太对劲,原本高高的受封台逐渐下沉,似乎是机关被启动,传言中皇城之下有地宫之事竟并非传言,而是真实存在——相蕴和根本不需要他来救。
  但问题是,当受封台消失,找不到行刺目标的刺客们必会调转方向对付他。
  第56章 第
  “???”
  这是谁想的请君入瓮馊主意?!
  无父母教养的贵公子险些破口大骂。
  但眼下不是骂幕后主使者的时间, 而是赶紧琢磨自己如何脱身。
  宫道处被拥挤的人群堵着,他能从外面挤进来,但很难挤出去, 三两步距离跟狭长宫道完全没得比, 挣扎着逃生的人群足以堵死他的逃生路。
  他只剩两条路可走。
  要么被刺杀不成把怒火发泄在他身上的刺客杀死,要么他这二十几个人能撑到羽林卫疏通宫道赶到宫苑, 从刺客手里救下他。
  至于他的扈从干翻刺客成功保全他这种美事, 他连想都不敢想。 第110节   他的扈从训练有素属于扈从里的训练有素,刺客的训练有素是出手即杀招,拿他的扈从去跟刺客斗并斗赢了事情, 比他那名义上的父亲幡然醒悟认他为家主更离谱。
  “三郎,不对劲, 受封台在下沉。”
  身后扈从在这个时候突然开口,“一旦受封台消失, 刺客的目标便会变成我们,三郎, 我们不是刺客的对手, 您快想个办法。”
  “......这么明显的事情我还需要你来提醒?”
  商溯没有好气道。
  但毕竟是未来名震天下的战神, 短短一瞬, 商溯还是想到了办法, “打旗语, 调转方位,咱们也进受封台。”
  “只要能在受封台下沉之前进入受封台, 刺客便奈何不了我们。”
  这显然是一道险棋。
  此刻受封台被刺客们包围, 进入受封台, 便意味着要冲破刺客的包围圈,以二十几个扈从去冲破刺客的封锁, 不亚于难以上青天。
  “刺客以多股势力组合而成,除带头的首领之外,普通刺客相互之间并不认识。”
  商溯敏锐觉察到自己能利用的优势,“刺客左胳膊以绣着牡丹图的红绸缎系着,以牡丹红绸缎来区分自己人还是自己要刺杀之人。”
  商溯立刻吩咐老仆打旗语,“绣着牡丹的红绸缎不好找,暂且找块红绸布系在自己左胳膊上,再以血迹洒在上面,让他们无法分辩红绸布之上到底有没有牡丹图。”
  扈从们看到旗语,纷纷避开刺客去找红绸布。
  若是在寻常街上,红绸布并不好找,但此时的宫苑死了太多人,从身着绫罗绸缎的贵人们身上撕下一块红绸布裹在左胳膊上并不是什么难事,运气好的还能找到刺客的尸首,从刺客胳膊上摘下绣着牡丹图的红绸布,然后系在自己身上,伪装成前来行刺的刺客。
  老仆从刺客尸首上扒下来一块牡丹图红绸布,系在商溯胳膊上。
  所有人的胳膊上全部有了红绸布,商溯吩咐老仆再次打旗语,一群人加入刺客阵营,试图浑水摸鱼。
  得益于他们刚才只是在暗处放冷箭,众刺客并未看到他们的脸,又见他们胳膊上的确有牡丹图红绸布,还以为他们真的是自己的人。
  “怎么来得这么迟?”
  有刺客问商溯。
  商溯声音透着几分不耐烦,“被人安排在末尾,好不容易才从宫道里挤进来。”
  “那你们挺不容易的,快上。”
  虽然这群人的功夫不怎么样,但有人帮自己是好事,刺客们不再生疑,“受封台在下沉,不能让他们下去,一旦他们下去了,咱们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扈从护着商溯冲在最前面。
  这种时刻商溯不忘排兵布阵,“从那个位置破开他的盾!”
  盾牌外一阵叮叮咚咚。
  一下子多了二十几个人,又有人极善用兵,外面的攻击不再杂乱有序,而是着重攻打薄弱的地方。
  顶着盾牌的亲卫们压力剧增,原本还能勉强支撑的战局顷刻间被扭转。
  一个亲卫的盾牌被挑开,有长矛捅进来,姜七悦眼疾手快,隔开淬了毒的长矛,抬手把盾牌顶上。
  “照这么说,你把我们当活靶子,我们还要谢谢你?”
  姜七悦咬牙切齿骂底下的韩行一,“阿和不会武功,万一伤到阿和怎么办?”
  韩行一悠然一笑,“有千金公主在侧,寿昌公主怎会受伤?”
  “哼,有我在身边也不行。”
  姜七悦一拳砸飞扑过来的刺客。
  跌落的刺客险些把商溯撞下去,商溯咬了下后槽牙,身边已有人骂出声,“这是谁的力气这么大?”
  “相豫还是严三娘?”
  “是你姑奶奶姜七悦!”
  盾牌内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少女声音。
  姜七悦?
  姜二娘那边的亲戚?
  商溯眉头微动,不咬后槽牙了。
  ——恩,有这么厉害的人在身边,相蕴和应该不会有事了。
  但这个念头刚起,他便发现自己想得有点多,有姜七悦护着的相蕴和的确不会有危险,可被姜七悦针对的他却是风险极高,涌上盾牌的刺客被姜七悦一拳砸飞,下一个迎面撞上盾牌的人便是他,若姜七悦不出拳改出武器,他死得绝对比刚才的刺客还要惨。
  人在生死关头往往会有两个反应,一个是吓傻了,呆立在原地不敢动。
  另一种是身体爆发无限潜力,反应与速度乃至力气都是平时的数十倍。
  很显然,商溯是第二种,在刺客被姜七悦砸下去的那一瞬,他手中长剑刺在盾牌上,以力借力,努力往左边一滚,左边的盾牌刚被刺客们砸得下陷,盾牌缝隙之间的长矛与剑刃尚未补上,他堪堪避开剑锋,成功在姜七悦的侧边捡回一条命。
  “轰隆隆——砰!”
  下坠的声音仍在继续。
  刺客们的攻势更急。
  原本极高的受封台此时已下沉到比地面还低,烛火越发强烈,姜七悦一边料理着外面的刺客,一边往下看了一眼。
  男人身着墨色广袖儒衫,外面披着绣有墨竹的纱衣,银线简单勾画着仙鹤,仙鹤缀身,越发衬得男人高洁出尘,飘飘然有神仙之姿。
  呸,装腔作势!
  姜七悦心里骂了一句。
  再怎样有神仙之姿又怎样?生了一双爱笑的狐狸眼,气质里的仙便被眼角眉梢的揶揄压下去,怎么看怎么一肚子坏水。
  姜七悦瞪了韩行一一眼,“不管怎么样,你拿阿和当靶子就是不对。”
  “让公主身陷险境,此事的确是我不对。”
  韩行一笑了一下,对着被姜七悦护在身后的相蕴和一鞠到底,认错认得很干脆。
  这人着实很懂审时度势,姜七悦冷哼一声,不想搭理韩行一。
  相蕴和却觉得这种事情很常见。
  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若连这点危险都不敢面对,又如何做得了天下主?
  相蕴和笑了笑,伸手拍了拍姜七悦的手背,示意她不必生气。
  “我就是不想你涉险。”
  姜七悦哼哼唧唧。
  相蕴和柔声道,“我知道。”
  “有你在我身边,我便不算涉险。”
  同样的话从相蕴和嘴里说出来,姜七悦的感受却截然不同,看着那张满是对自己信任的小脸,姜七悦下巴微抬,“那当然,我厉害着呢。”
  “知道你厉害。”
  相蕴和莞尔。
  哄好了姜七悦,相蕴和又俯身与韩行一说话,“一切尽在军师掌握之中,我便不算身陷险境。”
  受封台彻底降落。
  “多谢公主体谅。”
  韩行一微微一笑,看了一眼气呼呼的姜七悦。
  察觉军师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姜七悦哼了一声,把脸扭在一旁。
  “七悦担心阿和安危,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知晓韩行一素来小肚鸡肠,相豫哈哈一笑,给两人打圆场。
  韩行一摇头轻笑,“主公多虑了,我怎会与千金公主置气?”
  抬手一挥儿,身边亲卫打开机关,身后的墙壁被打开,露出一道地宫来。
  地宫许久不曾被使用,墙壁斑驳,地面也不大平整,但在亲卫细心收拾下,那些斑驳与凹凸不平的地面几乎可以让人忽略不看,引人注目的,是里面早已摆好的宴席。
  四时瓜果并着鸡鸭鱼肉错落有致放在食案上,甜香与肉香混合着酒香飘出来,一下子勾起姜七悦肚子里的馋虫。
  姜七悦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姜七悦的细微表情变化落在韩行一眼底,韩行一笑了一下,对着姜七悦与相蕴和做了个请的姿势,“行一略备薄宴,给两位公主压惊,愿两位公主原谅则个,莫将行一今日之事放在心上。”
  “军师客气了。”
  相蕴和弯眼一笑,牵起姜七悦的手,往宴席方向走,“七悦,你不是早就喊饿了吗?快来吃好吃的,不要辜负了军师的一番心意。”
  姜七悦回神。
  美味佳肴在眼前,再看看军师韩行一,一向眼高于顶的军师此时姿态放得很低,对着她与阿和一鞠到底,仿佛真的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恩,有阿和说和,这次就勉为其难原谅他了,如果还有第二次,她便把他的脑壳拧下来当球踢!
  姜七悦心里舒坦不少,别别扭扭应了一声,“哼,别以为拿吃的贿赂我,我就能原谅你把阿和当靶子的事情。”
  “这种事情如果再出现第二次,看我怎么收拾你。”
  姜七悦举起小拳头,冲着韩行一挥了挥。
  这种拳头砸下来要死人,韩行一立刻往一边侧了侧,摇头轻笑道,“公主放心,行一不敢。”
  二娘不日便会抵达京都,他再拿阿和当靶子,怕不是真的嫌自己命太长。
  “知道你不敢。”
  外面的刺客自有赶来的羽林卫来料理,相豫拍了下韩行一的肩膀,哈哈一笑,率先入座。
  相蕴和与姜七悦接连入座。
  韩行一坐在相豫的下首处。
  外面自有韩行一部署,相豫十分放心,夹了口菜送到嘴里,“上面什么情况了?”
  “与此事无关之人被我安排在最外面,算一算时间,他们已夺门而逃,此时正由宫门外的羽林卫看顾。”
  韩行一看了眼与姜七悦说说笑笑的相蕴和,又补上一句,“顾家大房二房虽已逃走,但仍有旁支在京都,此次公主生日,顾家也派了人前来给公主送贺礼。”
  相蕴和眼皮一跳,手里的动作停下了,“顾家来的是谁呀?是三郎吗?”
  世家大族这么富贵的吗? 第111节   一个旁支三郎,便有把天下九州放在脚底下踩的自负派头?
  而此时的“顾家三郎”商溯,见受封台彻底下沉,便再也忍不住,招呼扈从们用尽全身力气将盾牌砸出一个小洞,自己裹起衣袖,准备往小洞里挤。
  有人从盾牌缝隙里挤进来,盾牌下的亲卫纷纷拔剑,但护着商溯的人反应极快,长剑拨开周围剑锋,将艰难挤进盾牌缝隙的商溯推下去。
  虽说底下刀剑如林,但问题不大,只要他们能看到三郎的脸,便不会对三郎下杀手。
  ——三郎帮寿昌公主那么多,也该以功封侯被相豫委以重用了。
  第57章 第
  商溯被人推了下去。
  紧接着是老仆与扈从。
  这个姿势落地通常会以脸先着地, 摔得极为狼狈不堪,极好面子的少年显然不愿意让自己这样出现在相蕴和面前,于是在被推下去的那一瞬超常发挥, 抓了下手边的东西, 让自己有个支撑点,能以飘飘然的姿势落在地上。
  而被他抓住的那个人也极为配合, 以力借力往他掌心一送。
  有了这份力, 商溯不仅不狼狈,还分外潇洒,连落地时的衣摆弧度都透着世家公子的矜贵风流。
  商溯手撑地板, 单膝跪地,衣摆散在身侧, 仿佛是从天而降的游侠。
  ——恩,他现在的样子一定很好看。
  商溯抬头看周围, 寻找相蕴和的身影。
  两年未见,那个娇怯病弱的小姑娘可还能认出他?
  想来应该是能认出来的, 毕竟他们之间有着那么多的牵绊与过往。
  他们曾同一阵线作战过, 让两万多盛军尽归相豫麾下, 让一代雄主终于有了问鼎天下的资本。
  这些兵马不足挂齿, 谈不上什么刻骨铭心, 不过是他动动手指便能做到的事情, 重要的是他教过她弹琴,高山流水的琴音响起, 她捧着小脸看着他, 听得如痴如醉。
  他是她的知己。
  如阴暗的角落会向往阳光, 而温暖的阳光,天生便喜欢降落在阴暗潮湿的地方。
  神爱世人, 阳光爱大地。
  商溯十分满意。
  然而下一个瞬间,他突然听到一声冷喝,“杀了他!”
  “???”
  你知道我是谁吗?你就杀我?!
  男人的声音虽陌生,但极为有用,话刚出口,气恶羣把一四扒仪6酒刘伞·整·理更·多汁源周围亲卫便向他攻来,扈从们急急防御,刀剑相抵间,周围瞬间见血,商溯一下子怒了,“相蕴和,这都什么人?!”
  清冷声音陡然拔高,相蕴和睁大了眼,“三郎?”
  不能怪她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他,少年从落地再到军师韩行一吩咐亲卫杀人发生在短短一瞬,她还未看到来人的脸,军师便以为刺客闯了进来,冷声吩咐亲卫杀人,紧接着便是少年的怒音,让她没看到脸的情况下凭声音认出来了来人——顾家三郎。
  倒不是因为她过耳不忘,哪怕时隔两年之久都能对自己听过的声音一清二楚,而是因为顾家三郎的声线着实让人难忘,刻薄暴烈如一点就炸的火,让人想忽视都难。
  “快停下,他是顾家三郎。”
  相蕴和急忙出声。
  众亲卫是新选上来的,未见过顾三郎,但顾三的彪悍战绩早已传遍起义军,众亲卫如雷贯耳,只恨自己来得太晚,没能结识这样的将才。
  如今忽听相蕴和唤顾家三郎,众人心头一惊,连忙停手,好奇打量着这位从天而降的锦衣少年。
  少年年龄很小,不比阿和大几岁,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身体尚未完全长开,与他们这群身材高大颇为雄壮的人相比,显得有些清瘦。
  当然,清瘦归清瘦,功夫却不俗,居然能冲破刺客的层层围堵来到盾牌前,一边与刺客作战,一边又与举着盾牌的他们作战,两线作战不仅不落下风,还能将盾阵撕开一个口子,带着自己的人来到地宫。
  不愧是兵不刃血便能让盛兵归降的顾家三郎,果然跟传闻中一样厉害!
  最绝的是这人不仅手段厉害,模样更是不俗。
  玉似的脸仿佛被名家大师精心雕琢过,哪哪都是好看的,一双艳丽凤目微微往上挑,眸含薄怒都自带风流。
  啧啧,好一位玉面俏郎君。
  ——就是长得跟女人似的,不大有不怒自威的男子气概,不像是运筹帷幄的绝世悍将,更像是能让女郎们一眼便春心萌动的漂亮情郎。
  周围亲卫纷纷收剑。
  相蕴和已从食案处起来,快步小跑过来。
  亲卫们自动让出一条路。
  相蕴和来到商溯面前,少年锦衣上满是血迹,不知是他的还是刺客的,触目惊心的红闯入相蕴和实现,她不免有些紧张,语气也跟着焦急起来,“你有没有受伤?”
  哼,还算你有点良心,知道关心我。
  相蕴和关切的声音让商溯很受用,少年挑了下眉,心里没有那么生气了。
  “区区几个刺客,如何伤得到我?”
  矜傲的少年下巴微抬,语气不屑。
  ——丝毫不提自己扮成刺客才闯进来的事情,仿佛他能进入地宫,全靠他个人英武,而不是善于用兵。
  相蕴和不疑有他。
  听少年声音如此欠揍,那就是没有受伤,她松了口气,粉面绽开笑意,“你没事呀?太好了。”
  “你不是说让我去商都找你吗?怎么突然参加我的生日宴了?”
  想起京卫曾经告诉自己的话,相蕴和忍不住问道。
  商溯微微一愣,被问住了。
  总不能说他觉得京都动荡不安,等相豫处理好京都之事,派兵保护相蕴和去商都找他最起码要一年之后,他着实不想等,所以给自己找个台阶下,索性参加她的生日宴?
  “哦,我明白了。”
  少年迟迟没回答,相蕴和莞尔一笑,心里明白了,“是你想见我,对不对?”
  韩行一啧了一声,眼睛瞥向一旁的相豫。
  ——这种天然流露的欢喜,比主公招揽人心的手段青出于蓝胜于蓝。
  相豫一脸骄傲。
  阿和是他与二娘的女儿,当然厉害了!
  至于是不是少年人的春心萌动,相豫与韩行一都没往这方面想。
  一来二人年龄太小,一个今天才十二,另一个不比她大几岁,撑死不过十五六,这个年龄讲男女之情,着实有点过于早。
  二么,便是因为两人之间的言谈话语。
  一个是稚气未脱,另一个是明显把人当知音,懵懵懂懂的年龄能得一知己,的确是人生痛快事,将这种事情粗暴归于男女之情,是对知己的一种玷污。
  相豫走南闯北,性格豪爽,落拓不羁,韩行一虽气量不大,但也并非心思龌龊之人,担得起一句光风霁月,恍若谪仙,两人看相蕴和与商溯,皆是大人看小孩儿,怎么看怎么有趣儿,自然不会往男女之情上想。
  商溯也没往男女之情上想,听相蕴和问得直白,他便有些不自然,轻哼一声,别别扭扭开了口,“没有。”
  “我才不是特意参加你的生日宴,只是顺路而为罢了。”
  “好吧,就当你是顺路而为。”
  相蕴和弯眼笑着,“你被军师安排在贺寿末尾处,从逃命的拥挤人群挤到宫苑,再从宫苑里的刺客包围圈中冲上受封台,最后又在刺客与亲卫的夹击下从受封台上攻入地宫,这些寻常人一件都做不到的事情,你全是顺路而为,信手拈来。”
  “.......”
  好好的一个小姑娘,怎么这么牙尖嘴利呢?
  “好啦,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少年被自己噎得说不出话来,相蕴和笑了起来,“你能参加我的生日宴,还冒险来找我,我真的很开心。”
  商溯硬了没多久的心顷刻间软了下来。
  相蕴和笑眼弯弯,“我还以为要很久才能见到你,没想到你会出现在这里。”
  她太了解军师的手段,几乎没人能在军师的筹划下闯进来,可顾家三郎做到了,凭着一往无前的勇气与不顾一切来救她的信念,九死一生来到她面前。
  少年究竟有多厉害?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少年在做出决定的那一刻,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再确切一点,是她的安危在他性命之上。
  不过几面之缘,便让他做到这种程度,这样的热血与热枕,世间再找不到第二个。
  生平第一次,相蕴和开始正视自己面前的少年。
  对她来讲,少年不过是萍水相逢的厉害天才,可对于少年来讲,她或许是他扭曲人生中唯一一个朋友。
  “三郎,谢谢你来找我,也谢谢你来参加我的生日宴。”
  相蕴和认真道,“三郎,我今年生日的最大惊喜,就是你的突然出现。”
  少女的赤诚与直白瞬间击中商溯心脏。
  心脏在这一刻停止跳动,但转瞬之间,又扑通作响,叫嚣着仿佛随时能跃出胸腔。
  喂,小声点,别吵到她了。
  骄矜自负的少年攥了下掌心。
  指尖的疼让他稳了稳心神,他才得以继续站着,没有做出落荒而逃的丢脸事。
  “恩.......你开心就好。”
  虽还能若无其事与相蕴和说话,但一向刻薄的少年此时说话有些磕巴。
  相蕴和只觉得他此时的磕巴格外可爱,忍不住笑了一下,“你能来,我当然很开心。”
  墙壁的烛火在摇曳,映着相蕴和眼底的盈盈笑意,晃得商溯有些睁不开眼,少年眸光顿了顿,片刻后移开视线。
  她的眼睛怎么这么亮?
  像是天上的星星一样。
  恩,真的很好看。 第112节   商溯思绪满天飞。
  “阿和,他就是顾家三郎?”
  姜七悦好奇问道。
  “对呀,他就是三郎。”
  相蕴和点了点头,微微侧开身,把少年介绍给姜七悦。
  商溯瞧了眼从相蕴和身后走出来的姜七悦,看上去跟相蕴和年龄差不多大,只是气质完全不同,相蕴和是温婉内敛,这个小姑娘却是娇憨英气,行动之间像是练家子。
  “是你姑奶奶姜七悦!”
  一道清脆女声出现在商溯脑海。
  商溯眸光微动,心下了然。
  ——姜二娘的亲戚,相蕴和的同龄人。
  功夫这么好,倒也能当相蕴和的玩伴。
  最起码在危险来临之际能保护相蕴和,不至于两人同上黄泉路。
  思及此处,商溯对姜七悦的印象还不错,微颔首,准备与人打招呼。
  但下一刻,小姑娘笑吟吟的一句话让他把友好善意尽数咽回肚子里,教养极差的贵公子差点破口大骂。
  “原来你就是三郎。”
  姜七悦对用兵如神的少年颇有好感,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少年,圆圆的眼睛里满是惊艳,“我还以为你跟满叔一样,是个魁梧的汉子,没想到你长得这么漂亮,跟女人一样漂亮。”
  “......”
  他最讨厌别人说他漂亮,尤其是说他跟女人一样。
  商溯脸色顿时冷了下去。
  姜七悦虽没什么心眼,但也能看得懂别人脸色,见商溯脸色不对,不免有些奇怪,“你怎么了?我哪里说错话了?”
  “不能吧?”
  姜七悦奇怪看商溯,“我夸你好看,夸你漂亮,你还能生气?”
  这话简直是火上浇油,相蕴和拉了下姜七悦衣袖,不着痕迹打圆场,“三郎是世家公子,自然比咱们这些人注重衣着装扮。”
  “对哦,你出身世家,跟我们这些人不一样。”
  姜七悦点点头,颇为认同相蕴和的话,忍不住问了一句,“世家公子都跟你一样厉害吗?”
  “不仅会打仗,还很会穿衣服,还懂琴棋书画?”
  姜七悦好奇极了。
  商溯冷哼一声,不想回答姜七悦的话。
  但见是相蕴和与姜七悦举止亲密,便知两人关系不错,自己若落了姜七悦的面子,相蕴和心里也不会好受,于是轻哼一声,不咸不淡道,“不知道。”
  “七悦,你的问题太多了,三郎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刻薄的贵公子没有当众下人面子,这种情况堪称难得,相蕴和看了一眼商溯,把话题圆过去。
  “咦,这样的吗?我的问题太多了?”
  尽管相蕴和接了话,但姜七悦还是感觉到了商溯冷淡,心里不免有疑惑,这人性格好奇怪,哪有被人夸还生气的?
  难道是嫌她夸得不中听?
  怎么可能!
  在她的认知里,漂亮与厉害是最顶尖的词汇,她都夸他又漂亮又厉害了,他还能生气?!
  第58章 第
  被人用这么好的词汇夸还会生气?
  那这人的脾气也太怪了点。
  姜七悦看了看面前的漂亮少年, 心里迷惑不解。
  “七悦,似三郎这么厉害的世家公子,只怕普天下之下再找不到第二个。”
  正在迷惑间, 身后突然传来相豫的豪爽声音。
  姜七悦回头一看, 相豫大步从食案处走来,军师韩行一紧随其后, 两人一前一后而来, 片刻间便来到她面前,于是她不再疑惑少年的别扭性格,笑着唤了一声, “义父。”
  义父?
  这是相豫收的义女?不是姜二娘那边的亲戚?
  商溯瞧了眼娇憨少女,从善如流接受了少女虽是相豫的义女, 却跟姜二娘姓的事情。
  ——恩,他也随母姓来着。
  军师韩行一亦跟随相豫一同走来。
  此人极善用兵, 若能将他招揽到主公麾下,必能让主公实力大增, 如虎添翼。
  心里想招揽少年, 韩行一对商溯颇为有礼, 手持羽扇, 与商溯相见, “顾家三郎?久仰。”
  商溯挑了下眉。
  “我阿父你见过的, 这位是军师韩行一。”
  旁的武将鲜少得韩行一这样的好态度,相蕴和抿唇一笑, 与商溯介绍韩行一。
  相豫与军师亲自相迎, 放在正常人身上, 早已飘飘然,商溯却反应不大, 冷冷斜了韩行一一眼。
  ——定是这厮谋划的请君入瓮的计划。
  要不是他反应快,只怕这会儿早已成了刺客们的刀下鬼。
  商溯冷淡应了一声,“哦,军师。”
  “当初听闻主公提起三郎,以为是主公夸张,今日一见,方觉传言不虚。”
  少年的心思全写在脸上,韩行一笑了一下,手中羽扇轻轻摇了起来,“三郎不仅能从刺客的包围圈闯进来,还能冲破亲卫们的封锁,果然是少年英才,所向披靡。”
  天生将才得人到哪都是被人捧着,吹捧夸耀的话商溯听了太多,而今又听韩行一夸自己,他掀了下眼皮,面上没有太多表情。
  哼,他什么好听话没听过?用得着韩行一来夸他?
  韩行一差点让他命丧当场,休想用三两句好话便把这件事揭过。
  但下一刻,韩行一的话却让少年眉眼之间的冷意瞬间溶解——
  “果然是阿和看重的人,非一般将才所能比拟。”
  韩行一声音悠悠,狐狸眼笑得狡黠揶揄。
  哦?相蕴和很看重他?
  商溯心中一动,视线被随着韩行一的轻笑转到相蕴和脸上,相蕴和比两年前高了许多,眉眼之间已有了大人模样,此时立在相豫身侧,一双温婉杏眼笑着看着他。
  “这是自然,三郎厉害着呢,我当然很看重他。”
  察觉到他的视线,相蕴和温柔一笑。
  少女眸光似星辰撒开,晃得商溯眼睛轻轻一闪,眉眼间的霜意顷刻间消失不见。
  ——韩行一虽差点害死他,但却说了句大实话,相蕴和的确很看重他。
  商溯的心情好了起来。
  他虽不得父亲所喜,但也出身士族,是会稽顾家养出来的世家公子,自幼接触的都是内敛含蓄高门贵女,每个人不知带了多少层面具,一句话在肚子里绕上不知多少回,才会含而不露说出来。
  与这样的人相处久了,他只觉心累,有什么话不能直白说出来吗?为什么一定要别人去猜?猜来猜去不得其意,最后闹得两人都不欢喜。
  他不喜欢这种人。
  至于他喜欢与哪种人相处,在遇到相蕴和之前,他也不知道。
  时常吹捧他的人,他嫌人家太谄媚。
  不吹捧他的人,他又觉得人家礼数不足苛待了他,多分给这种人半个眼神都属于他善心大发。
  各种性格的人他都不喜。
  无论怎样对他,他都能鸡蛋里挑骨头,挑出那人形形色色的不足。
  但在遇到相蕴和之后,他突然发现了自己的喜好,他喜欢简单直白的人,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
  当然,直率不是口无遮拦,口无遮拦到他这种爱刻薄人的程度他也是不喜的,最好跟相蕴和一样,说话直白但又不会落他面子,每句话都说在他心坎上。
  刻薄少年眉间染上浅浅笑意,别别扭扭开口,“恩,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
  相蕴和笑道,“你是我很重要的朋友,在我心里的分量特别重。”
  这话比刚才更直白,商溯听得有些耳热,声音也跟着磕巴起来,“我、也一样。”
  少年张扬跋扈又刻薄,鲜少有这种不自然的表情,相蕴和有些好笑。
  还别说,这样的三郎挺可爱的,像是对人满心戒备的小兽放下所有防备,对人露出自己柔软的小肚皮,等着人去抚弄。
  真的很可爱。
  天之骄子就该这个模样呀。
  没有戾气,更没有厌世情绪,只有敢与天公试比高的清凌傲气,怎么看怎么让人心生欢喜。
  “我知道你也一样。”
  相蕴和弯眼一笑,问道,“你来了这么久,也该饿了,不如跟我们一道吃?”
  是有点饿,但你们的饭挺难吃的。
  不过那会儿在方城,如今进了皇城,应该比之前好点?
  商溯想起自己在方城时吃过的饭,便往相蕴和的食案处瞧了一眼,只一眼,便让他心如死灰,食案上的饭色香味样样不占,一看便知道是方城的瘸腿厨子跟了来。
  “三郎,快入席。” 第113节   平民出身的相豫觉得自家兄弟做的饭很好吃,十分热情邀请商溯,“今日先委屈三郎跟我们在地宫吃几口,等三娘料理完刺客,石都把勾结刺客的士族一网打尽,我再另摆宫宴,与三郎不醉不归。”
  方才虽被商溯下了面子,但一向小肚鸡肠的军师韩行一却没有把刚才的事情放在心上,相豫的声音刚落,他便跟着说道,“三郎,请。”
  “.....”
  行吧,请就请。
  勉强吃几口应应景,如此也不算拂了相蕴和的面子。
  亲卫已摆好食案。
  商溯入座。
  相豫与韩行一对视一笑。
  ——这位旷世奇才已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
  相豫一行人藏身地宫,外面的严三娘与石都也没闲着。
  此时仓皇逃命的人群大多涌出宫苑,严三娘将他们安置在一早便准备好的宫殿内,待仔细排查他们的确与刺客没有任何关系后,再放他们出宫。
  严三娘安抚慌乱的人群,杜满与石都则领命去抄家。
  行刺之事本是万无一失,谁想得到相豫以身为饵请君入瓮呢?
  权贵们本来在府上看着歌舞吃着小酒,只等宫中相豫身死的喜报传来,自己便是从龙之功,成为大盛第一世家的富贵荣华指日可待,哪曾想,他们不曾等到喜报传来,等到的却是如狼似虎的卫士闯进府来,提着刀剑来抄家。
  杜满身材高大,颇为雄壮,身着盔甲冷着脸,活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阎王,这样的人领着卫士去抄家,当下便把与刺客勾结的权贵们吓得心胆俱裂,魂不附体,稍稍威逼利诱一番,便让那些伙同刺客刺杀相豫的心虚权贵们对自己做下的事情供认不讳。
  行刺执政者无论在哪个朝代都是灭族的大罪,男人午门腰斩,女人充入教坊司。
  但姜贞不喜教坊司,更不喜女人被人当个玩意儿被人玩弄,所以在相豫入主京都的那一日,京都的教坊司便已名存实亡,此时以刺绣制作胭脂水粉等养活自己。
  这种情况下,再让女人们进入教坊司便有些不合适,杜满便大手一挥,把这些女人充入皇城,做些洗衣浆补刷马桶的活儿。
  ——皇城的宫人逃了大半,此时着实有些缺做粗活的宫人。
  杜满抄家抄得风风火火,而彼时被派去清点世家大族田产财务的石都也收获颇丰。
  大盛是典型天子与士族共治天下。
  权贵把持朝政,寒门极难出头,而作为连寒门都算不上的庶民出身的石都,刚从军的时候便没少受权贵门的欺压,如果不是被相蕴和所救,他一生都是权贵门的牛马。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曾经将他踩在脚下的权贵们锒铛入狱,那些广袤无垠的土地与富可敌国的财富全部在他手里过一遍,他看着账目上的惊人数字,忍不住想起自己的曾经。
  白玉为堂金作马,珍珠如土金如铁1。
  世家大族的泼天富贵,建立在庶民们尸堆如山的骸骨之上。
  他们取之于民,如今正好用之于民,有了这些粮食与金银,往后三年的军费都有着落了。
  石都把田产与金银登记入册。
  杜满石都与严三娘各司其职,在抄家敛财与招揽人心的事情上发光发热,而彼时的相蕴和,也在为天下一统尽着自己的一份心。
  ——招揽顾家三郎。
  此人极善用兵,才干不在战神商溯之下,若能让他投效她,必能让乱世更快结束。
  相蕴和笑眯眯看着对面的少年。
  扪心自问,在顾家三郎来来找她之前,他在她心里的形象是恃才傲物的天才,不好相处,仅为利用,但今日之后,相蕴和对少年的印象完全改观。
  ——世上能有几人能为了另一个人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
  顾家三郎做到了,她在三郎心里是比他性命更重要。
  这或许是他少年热血一时上头,待他平静下来,兴许会后悔自己的愚蠢举动,可在她心里,他就是来了,不顾一切来“救”她。
  他对她这样好,她当然以国士相待。
  “三郎,之前我不敢开口留你,是因为那时我阿父偏居一隅,只有一座方城,让你留在我阿父帐下做事,是委屈了你。”
  相蕴和道,“如今不同了。”
  看了眼端坐主位不怒自威的阿父,相蕴和眼底浮现一抹笑意,“如今阿父已入主皇城,虎踞中原之地,有一方诸侯之势,能许你荣华富贵,封侯拜将。”
  商溯眼皮微抬。
  相豫眼底闪过一丝骄傲。
  “三郎,你可愿留在我身边,在我父母帐下做事?”
  相蕴和轻轻问道。
  这话的确是商溯想听的,商溯很是满意,少年眸光微转,挑眉瞧着对自己发出招揽邀请的少女,眼底闪过狭促轻笑。
  “你将我唤做三郎,便是不知我的真实姓名。”
  骄矜自负的少年揶揄轻笑,“若你知晓我的姓名,兴许便不会拿如今的态度来对我。”
  她一心想要寻找的小可怜商溯,其实是他这位嚣张跋扈又刻薄的主儿。
  ——他着实想看她得知他真实身份后的震惊模样。
  相蕴和来了兴致,“你还有隐藏身份?”
  她就知道人均八百个心眼的会稽顾家养不出这样傻白甜的三郎。
  第59章 第
  “你居然到现在都没有把你的真实身份告诉阿和?”
  姜七悦脱口而出, “你这个朋友也太差劲了,哪有一直不告诉朋友自己是谁的。”
  相豫摆摆手,不甚在意这种事情, “不说便不说, 没什么大不了。”
  他从不是看重出身的人,顾三郎是不是顾三郎他根本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这人能不能为自己所用。
  ——很显然, 非常能。
  “七悦,三郎并非有意如此,想来是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韩行一道。
  韩行一比相豫想得多点, 一双狐狸眼盈盈笑着,不动声色打量着锦衣少年。
  少年眉间带着浅笑, 眼底有揶揄狭促之意,仿佛是恶作剧得逞了一般, 正等着看一出好戏。
  看戏?
  这位少年郎有事情瞒了阿和?
  且是阿和意想不到、让阿和大吃一惊的事情?
  韩行一眸光轻转,一种荒唐念头瞬间而起——顾家三郎是商溯。
  这种念头着实荒唐, 刚刚冒出, 韩行一自己便吓了一跳, 可转念一想, 生于锦绣目空一切的自负少年其实是弱小贫穷又可怜的战神商溯, 只有这样的事情, 才会让阿和大吃一惊。
  顾家三郎如此厉害,前世怎会籍籍无名?
  战神商溯在成名之前, 身世经历皆不可考, 两人看似毫无关系, 其实殊路同归。
  再看面前少年。
  眉宇间的清凌傲气里藏着狭促,只等大戏来开场。
  很好, 如果刚才只是怀疑,那么少年此时的神态,便让他无比笃定——顾家三郎便是战神商溯,将自己身上瞒了这么久,其实就想看阿和大吃一惊的模样。
  呵,阿和不是没人护着的小白菜,是他们捧在掌心的明珠,哪能让人这样来糊弄?
  哪怕此人是商溯,也不能在这种事情上看阿和的好戏。
  韩行一极其护短,对着相豫打了个手势。
  两人向来极有默契,相豫视线转向韩行一,韩行一破空写了个商字,相豫眼皮轻轻一跳,剑眉瞬间皱了起来。
  ——这厮是商溯?绝不可能!
  但韩行一从不会无的放矢,若无十全把握,绝不会如此暗示他。
  相豫虎目轻眯,不动声色打量面前的少年。
  “什么苦衷不苦衷的?说白了,就是不把阿和当朋友。”
  姜七悦不曾留意韩行一与相豫之间的暗语,不满嘟囔道,“真正的朋友哪是这样的?真正的朋友是不等别人来问,自己就把事情给说了,哪会耽误到现在,还让阿和去猜。”
  好像还真是。
  这事儿是他做得不太地道,一直把自己的身份隐瞒到现在。
  相蕴和不会生气吧?
  商溯莫名心虚,眼睛去瞧相蕴和。
  对面的少女杏眼明媚,似乎看不出什么怒意,可她一贯脾气好,只会在气得受不了的情况下才会发脾气,就像上次他当众下相豫的面子,她气急了,不想再与他做朋友,可尽管如此,在当着众人的面上时,她还是笑意盈盈的,一点毛病都挑不出。
  在接人待物的事情上,她无可指摘,比士族们养出来的高门贵女更知礼,绝不会刻薄人,更不让人当众下不了台。
  ——所以她现在生气没生气只有她自己知晓,不大会看人脸色的他根本看不出她的脸色是喜还是怒。
  “......”
  就很尴尬。
  再看周围人,以相豫为首的人的视线全部落在他身上,有好奇有打量还有疑惑,当然其中要属姜七悦面上的鄙夷最明显,在她看来,他隐藏身份就是没把相蕴和当朋友。
  商溯莫名心虚。
  倒不是不把相蕴和当朋友,而是先有老仆话赶话把他说成三郎,后有相蕴和拜托他找弱小贫穷又可怜的商溯,他这人性格向来恶劣,这种情况下当然想看相蕴和的乐子,于是故弄玄虚,把相蕴和的胃口吊得高高的,随后自己道破真相,让小姑娘大吃一惊。
  不行,这事儿越想越恶劣,不是没把相蕴和当朋友,而是将人当猴耍。
  尤其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把相蕴和耍得团团转,哪怕相蕴和性子软和不生气,但相豫是出了名的爱女如命,能眼睁睁看着他耍相蕴和?
  是,他确实能打仗,是所有主公都想招揽的绝世将才,可招揽归招揽,招揽之后用完便杀也不是主公们做不出来的事情,史书上那么多的兔死狗烹,多他这条也不多,没了功高盖主的他,皇位宝座上的人才能睡得更安稳。
  短短一瞬,他仿佛看到他助相豫姜二娘一统天下,但九州刚刚归一,他便被黑心夫妻俩联手弄死。
  ——还别说,这的确是相豫与姜二娘能做出来的黑心事。 第114节   而满头珠翠一身华服的相蕴和冷冷瞧着他的尸体,抬起蜀绣玉鞋,踩在他血肉模糊的尸体上,无比厌恶丢下一句话,“顾三郎,你也有今日。”
  “你当初骗我耍弄我之际,可曾想过今日的尸首分离?”
  不不不,他想过的。
  他只是想逗逗她,没想让她记恨他。
  “你怎么不说话?”
  相蕴和的声音突然响起。
  商溯陡然回神,“我——”
  话刚出口,想想自己耍人玩的缺德操作,商溯声音戛然而止。
  我字之后是长长的沉默,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脖颈,后面的字一个也吐不出,相蕴和有些奇怪,看了又看面前脸色阴晴不定的少年,“你现在不想告诉我你的身份?”
  恩,应该就是这样。
  三郎与家人关系不好,父母亲人是他心口的一道疤,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自己的身世说出,对他来讲是一种自揭伤疤。
  “既然不想说,那就不说了。”
  相蕴和十分善解人意,“等你什么时候想说了,什么时候再告诉我。”
  “你放心,我不是看重家世的人,不会因为你的身世而对你改变态度。”
  “无论你是顾家三郎,还是李家三郎王家三郎,你在我心里的位置都不会变,你永远是我的好朋友。”
  爱做亏心事但从来不怕鬼敲门的商溯突然开始亏心。
  与相蕴和的通情达理相比,他人品低劣令人发指,简直不配跟相蕴和做朋友。
  更要命的是他不是李家三郎更不是王家三郎,他是她心中弱小贫穷又可怜的商溯。
  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觉得商溯就该又穷又弱又可怜,但他知道的是自己与她想象中的商溯相差甚远,除了名字相同外,剩下没有一丝相似,让他都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在找另外一个同名同姓的人。
  商溯越想心里越没底。
  而彼时打量商溯的相豫,也得出自己的结论,军师果然是军师,面前的少年郎极有可能是他们正在寻找的战神商溯。
  相豫不是没有怀疑过顾家三郎便是战神商溯,但两者之间相差甚远,一个穷得叮当响,浑身上下透着任人鱼肉的软弱好欺气息,另一个把我穷得只剩下钱写在脸上,嚣张跋扈得见了大盛天子也敢刺几句,家世性格截然不同,他自然没有往深处想。
  可今日被韩行一暗示后,再看看面前少年的反应,那种荒诞又真实的念头再度涌上心头。
  军事天才不是地里长出来的大白菜,能摘了一颗还有一大片,像商溯这种旷世奇才,几百年也难找出第二个,不可能有了一个商溯,还会再出现第二顾家三郎。
  至于性格与家世,倒也好解释。
  阿和前世并不认识商溯,对于商溯的了解也仅限于鬼鬼相传的口径之中,乱世之中三人成虎不是什么稀奇事,世家出身性格桀骜的军事天才被传成任人欺辱的小可怜也不是没可能发生。
  这么一想,相豫越看顾家三郎越觉得他是传闻中的商溯。
  好家伙,这厮挺能藏事儿。
  他这种自诩极有识人之能的人都被他骗了去。
  这叫什么?
  叫常日捉鹰却被鹰啄了眼。
  被鹰啄眼问题不大,他一向有容人之量,不会将这种事情放在心上,问题大的是这只鹰想当着他的面戏耍他的小阿和,这就过分了,这可是他心尖尖的阿和,哪能这样被人戏弄?
  ——除非你让我大敲竹杠。
  相豫给韩行一使了个眼神,阴阳怪气开了口,“三郎放心,我不是那等俗人,只看重身世。”
  “无论你是谁,你都是阿和的好朋友,是我想招揽的将才。”
  “?”
  这话不对劲。
  商溯虽不大会看别人脸色,可相豫的话着实不大对,让不大会看别人的脸色如他都听出了阴阳怪气的味。
  姜七悦不满身为朋友却隐瞒身份,跟着相豫一起讥讽,“就是,义父什么场面没见过?还能被你的家世惊到了?”
  商溯更加心虚了。
  “三郎既有难言之隐,我们便不要问了。”
  两只政治老狐狸在这种事情上从来配合得天衣无缝,收到相豫的暗示,韩行一轻摇羽扇,立刻挖坑,只等性格别扭但有清澈的愚蠢的少年跳进来,“家世身份对主公与阿和来讲不值一提,重要的是,三郎是阿和的朋友,朋友之间隐瞒身世算不得什么。”
  “......”
  如果算不得什么,那你们阴阳怪气做什么?
  周围人的语气不大对,相蕴和有些奇怪,看了看相豫与韩行一,纳闷他们怎么突然变了态度。
  但相蕴和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小姑娘,与相豫与韩行一这种政坛老狐狸相比,她多了几分清白良心,相豫与韩行一联手刺商溯,她便温声安抚,“三郎,你是我的好朋友,朋友之间应该相互理解,你的身份想什么时候告诉我,便什么时候告诉我,我不在乎的。”
  与相豫韩行一的态度相比,相蕴和的态度可谓是真诚到无以复加,商溯微微一愣,心情无比复杂。
  ——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这位娇怯病弱的小姑娘,本就是无比善良又无比通情达理的一个人。
  在她善良品质的衬托下,他的性格恶劣到离谱,甚至不配与她交朋友。
  相豫与韩行一对视一笑,心中一喜。
  很好,阿和不愧是最招人喜欢的阿和,这种不是补刀的补刀比有意的补刀更有效百倍。
  阿和越是温柔善良,商溯便越发内疚自责,接下来不需要他们开口,这位思路清奇与顾家人截然不同的少年郎便会送他们一份惊天大礼。
  相豫与韩行一翘首以盼。
  ——政治家嘛,心哪有不脏的?
  趁人之危敲竹杠这种事情怎么能叫敲竹杠呢?
  这分明是怕商溯与阿和两人之间有隔阂,所以才略施小计让两人之间的隔阂消弭于无形。
  相豫与韩行一毫无心理负担,只等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的少年主动送上门来。
  彼时正在替相豫数钱的商溯愧疚不安。
  抬头看看一脸善意的相蕴和,越看她面上的温柔笑意,越发觉得自己恶劣无耻。
  不行,他得赶紧想办法补救。
  相豫与相蕴和父女俩此时最缺什么来着?
  很快,他想到了——粮食!
  当然,不止粮食,还有紧要的关隘。
  中原之地虽富庶,但无险可守,历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若无进可攻退可守的军事重镇,相豫这位中原主根本坐不稳。
  这不就巧了么这不是?
  顾家大房二房走得急,只带了金银细软,囤积的粮食根本没来得及带走,正好能让他借花献佛,送给相蕴和解燃眉之急。
  京卫被克扣军饷的事情不是稀奇事,要不然他也不会那么顺利便能劝降京卫。
  有了顾家的粮食,京卫们的军饷便有了着落,短时间内不会生出反叛之心,能让相豫稳坐京都之地。
  至于长时间?
  呵,相豫不比端平帝那位废物强得多?见识过明主,谁还会追随庸主?
  军饷的问题解决,三十万京卫便能成为相豫的人,足够让他傲视群雄,不再像之前被盛军追得没处躲。
  而紧要的关隘,则可以让相豫立足中原,横扫天下,彻底赢下群雄逐鹿的乱世局。
  思及此处,商溯不慌了,端起茶盏往自己嘴里送了口茶,稳了稳心里的忐忑不安,尽量以平时骄矜自负的态度开了口,“相蕴和,你放心,我的真实身份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三郎,家世什么的说不说的都不重要的。”
  相蕴和笑了一下,对这种事情毫不在意。
  她越是这样,商溯越发内疚,于是清澈愚蠢的少年一头扎进相豫与韩行一布下的坑,栽得义无反顾无怨无悔,“在你知道我身份之前,我想送你一份生日礼。”
  第60章 第
  “咦, 你还给我准备了生日礼物?”
  相蕴和有些惊喜。
  商溯点头,“你的十二岁整生日,自然要送你礼物。”
  更别提他做了亏心事在前, 怎能不好好补偿她一番?
  相豫与韩行一对视一眼, 会心一笑。
  ——今日果然是黄道吉日,不仅把刺客内应一网打尽, 还发了一笔横财。
  “还算你有点良心, 知道给阿和准备礼物。”
  姜七悦对少年的不满这才少一点,“你给阿和准备了什么礼物?快拿出来看看。”
  自然是相豫此时最需要的粮食。
  有了这些粮食,戍守京都的三十万京卫便不再是不稳定因素, 而是彻底被相豫收服。
  商溯道,“我送她的生日礼物不在身上, 需要她自己去拿。”
  “???”
  这是给人送礼物的态度?
  姜七悦刚刚对商溯冒出来的好感瞬间跌得一点不剩。
  相蕴和却很好奇,“不能被你带在身上的礼物, 那应该不是珠宝首饰,而是不方便携带的东西?”
  商溯微颔首, “不错。”
  “不是珠宝俗物, 是你最需要的东西。”
  “我最需要的?”
  相蕴和这下猜不出来了。
  之前缺地缺人缺地盘, 如丧家之犬一样被盛军追杀, 但现在完全不同, 阿父入主中原, 阿娘大胜席拓,追捕端平帝, 两人已有一方霸主的气象, 再不是之前人人都能踩上一脚的反贼。 第115节   阿父初入京都之际, 三十万京卫虽归降阿父,但粮草不足, 京卫们随时会有再次哗变的可能,现在不会了,阿父以自己为饵,引刺客行刺,满叔与石都在外面抄家敛财,弄来的粮食足够支撑三十万京卫的军饷,她无需为粮食发愁。
  她什么都不缺。
  若非要鸡蛋里挑骨头说缺,那便是战神商溯。
  不过这件事好解决,她下月带人去商都,不难把商溯找出来,所以这件事也算不上缺。
  蹙眉想了一会儿,相蕴和着实想不到,摇头说道,“三郎,我好像什么都不缺。”
  “不,你缺。”
  商溯信心满满,“你与你父亲轻装简行入京,辎重粮草之物只够你们自己用,哪还有多余的军饷分给京卫?”
  相蕴和睁大了眼。
  我阿父都以身作饵了,你觉得什么代价才值得我阿父拉着我做诱饵?必然是我们最缺的粮食呀!
  相豫啧了一声。
  韩行一轻摇羽扇。
  确认过眼神,这是位军事天花板,政治刨地坑的存在。
  ——他们的用意连七悦都猜得出来,顾家三郎却全然不知,这种堪称迟钝的政治素养真的是人均八百个心眼的顾家养出来的人吗?
  太完美容易遭天妒,这厮带兵打仗的能力如此厉害,却活到一十五岁还没英年早逝,绝对是靠在地上刨坑的政治素养。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
  不狠狠宰这位政治奇才一把,简直是对不起他的政治素养。
  相豫立刻给韩行一使了个眼神。
  韩行一会意,对身侧亲卫打了个手势。
  亲卫领命而去。
  反应过来的姜七悦一言难尽。
  ——你醒醒,现在的我们怎么可能缺粮食?!
  相蕴和眼睛放大,相豫与韩行一神色古怪,姜七悦欲言又止,在座的每一人的神色都堪称极为精彩,商溯会心一笑,知道以为自己的礼物不仅送到相蕴和的心坎上,更让相豫一行人为之惊叹,所以他们的神色才会如此精彩绝伦。
  这就对了,送礼就要送在人的心坎上,否则送出去的东西便毫无意义。
  “看来我这份礼物送对了,你与你阿父都很喜欢。”
  商溯笑了一下,“既如此,待你的亲卫解决了外面的刺客,我便带你们去取粮食。”
  相蕴和是个厚道人,有着清白良心的厚道人,面前少年几乎把人傻钱多速来写在脸上,厚道如她受到了良心的谴责。
  “呃,你送我的生日礼物是粮食?”
  厚道人相蕴和摇了摇头,“三郎,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现在不缺粮食的。”
  相豫简直想拍大腿。
  对,就是这种温柔神态与善良言语,比精心的算计更能一击必杀!
  这样的话一出,顾家三郎好意思拿百十斤粮食来糊弄人吗?必然不能!
  他肯定会把自己的全部家当拱手相送,如果粮食不够,他还会顺路坑一把其他世家。
  沉浸在相蕴和的温柔善良之中的商溯心中一暖,越发觉得相蕴和是一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善良小姑娘。
  “你跟我客气什么?”
  骄矜自负的少年丝毫没有察觉哪里不对,送礼送得很开心。
  但下一刻,从地宫长廊处传来的狂喜声音让他瞬间发现自己送的东西格外多余——
  “大哥,妥了!满哥与石哥办妥了!”
  亲卫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喜气洋洋,将同样喜气洋洋的商溯淋了个透心凉,“满哥与石哥抄出来的粮食足够咱们用上大半年,咱们再也不用担心发不起京卫的军饷了!”
  “???”
  相豫从哪弄来的粮食?!
  矜傲自负的少年面上的笑意瞬间凝滞,未说完的话尽数咽回肚子里,脸色比方才的众人更加精彩。
  “三郎,不是阿和跟你客气,着实是因为我们真的不缺粮食。”
  敲竹杠嘛,那便要照着最大的竹杠敲,相豫调子拉得老长,一唱三叹道。
  韩行一跟着开口,“三郎,你大概不知道吧?”
  “今日我们主公与阿和险些遇险,是因为我们想把皇后安插在京都的暗桩一网打尽。京都世家心系大盛,协助刺客刺杀主公的世家不在少数,我便趁此机会,将他们一并抄家,而抄出来的财宝与粮草,足够支撑京卫的军饷。”
  “三郎,有阿父与军师在,京卫怎么可能缺粮食?”
  相蕴和笑眯眯。
  “......”
  所以他送的粮食相蕴和是真的不需要,而不是跟他客气?!
  沉默。
  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地宫。
  前来传信的亲卫没见过商溯,自然不知他是谁,听众人一口一个三郎唤得极为熟稔,便觉得这是自己人,再听这人似是有意要送他们粮食,那就不止是自己人,而是他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大哥,三郎若想送,那便让他送呗,哪有嫌粮食多的?”
  亲卫道,“虽说满哥与石哥抄出来的粮食多,够咱们用上大半年的,但如果有了三郎的粮食,咱们一年后的军饷也有着落了。”
  不是补刀的补刀最为致命。
  ——听听,他送的东西他们根本用不上,满打满算要一年后才能派上用场。
  商溯面无表情。
  “小声点,你大哥我还没聋。”
  亲卫的声音有点大,相豫抬手掏了下耳朵,“三郎的粮食又不是大风刮来的,哪能送咱们这么多?”
  “再说了,咱们又不缺粮食,要他的粮食做什么?”
  相蕴和跟着点头,“对呀,我们不缺粮食,不用要三郎的粮食。”
  会心一击。
  “你们有粮食是你们的,管我送你粮食什么事儿?”
  相蕴和的声音刚落,商溯便开口道,“你若不需要粮食,我再送你其他礼物好了,不必不收我的粮食。”
  相豫差点笑出声。
  他可太喜欢这种出手阔绰的少年郎了。
  相蕴和比相豫多几分良心,“可是——”
  “没有可是。”
  商溯打断相蕴和的话,固执说道,“送你的就是送你的,哪还有再收回去的道理?”
  姜七悦咂舌。
  这就是世家公子吗?好阔气。
  韩行一摇扇轻笑。
  很好,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
  相豫此时已在惦记周围紧要的关隘之地。
  “好吧,那我便收下粮食。”
  想想少年往日的作风,相蕴和只好点头。
  罢了,以后再想其他法子把粮食补给三郎。
  ——对于需要养着三十几万兵的阿父来讲,多屯点粮食不会错。
  相蕴和收下粮食,商溯这才松了口气。
  可收归收了,这东西不是她紧要的东西,他需再送她其他生日礼物。
  不通政治但军事天赋极高的少年略微思索,心里有了主意——城池。
  中原之地虽富庶,但无险可守,西有梁王虎视眈眈,北有郑王三十万大军随时南下,南有楚王虎踞江东之地,只需横渡长江便能直取京都。
  这种情况下,进可攻退可守的城池便尤为重要,不仅能防御周围诸侯,更能让自己兵锋所指,诸侯莫不臣服。
  这些诸侯里,梁王不足为惧,郑王略施小计便能擒拿,楚王倒有些棘手,所以防备江东最为重要。
  济宁是扼守中原的咽喉之地,商都更是中原之地的门户,无论是江东的楚王想图谋中原之地,还是相豫想南下与楚王一决雌雄,都要把这两个地方抓在手里,彼时这两个地方不在相豫手里,更不在楚王手里,而是在朱穆手里。
  朱穆在楚王的攻势下,尽失江东之地,只剩下济宁与商都两座城池,也正因为只剩下这两个地方,所以朱穆看得比自己的眼珠子更重要,每次楚王来攻打,他都亲临城楼,与将士们一同作战,一次又一次逼退楚王的进攻。
  虽说哀兵必胜穷寇莫追,但问题不大,朱穆这种人,他一个月便能拿下。
  “相蕴和,我这次送你的礼物,仍需要你自己来取。”
  商溯展颜一笑,“你来商都找我,咱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我不仅会送你生日礼物,还会将我的身世全盘托出。”
  “相蕴和,你来吗?”
  ·
  “此人乃百年难得一遇的将才,若能让他归降,梁王楚王与郑王便不是我们的对手。”
  隔着篝火,兰月看了眼囚禁着席拓的营帐,压低声音向姜贞道。
  姜贞道,“我知道。”
  “但他愿不愿意归降,关键不在我们身上,在那位宸妃娘娘身上。”
  兰月蹙了下眉,“那位宸妃娘娘可不是什么能任人摆布的性子,让她劝席拓归降,只怕比登天还难。”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行不行?” 第116节   姜贞笑了一下,“世人骂宸妃是祸水,我却觉得她是旷世奇才,竟养出席拓这种绝世之将。”
  “至于挑唆端平帝弑兄夺位之事,呵,以端平帝的性子,哪怕没有她的挑唆,他也会杀兄逼嫂,自己坐大盛江山。”
  “他与其兄截然不同,善弄权术之人,全天下都是他的棋子,他怎会让自己居人之下?”
  马蹄声由远及近。
  兰月抬头去瞧。
  火把映着马背上男人的脸,男人冲她点头示意,“兰姨。”
  “修文回来了?”
  兰月笑了起来,“快过来,二娘等你很久了。”
  赵修文微颔首,将手中马缰丢给身后亲卫,三步并两步来到姜贞面前,“婶娘,我回来了。”
  姜贞微颔首。
  大破席拓之后,她并没有着急去京都找相豫,而是绕路而行,寻找端平帝的下落。
  如今的大盛虽四分五裂,到处都是起义军,但各地的郡守仍在,有兵有粮,各自为政镇压起义军,已形成一支支不可小觑的军事力量,这种情况下,他们若再得了端平帝,行挟天子以令诸侯之事,必然会拉长她统一天下的时间线。
  最好的办法是端平帝在她手里。
  大盛天子被她所擒,各地郡守才能彻底死心,又或者图穷匕见,与她或战或降,让乱了百年之久的神州大地早日恢复太平。
  姜贞凤目轻眯。
  她必须抓到端平帝,解决各地郡守,尽快与豫合兵一处,提防各地诸侯的进攻。
  ——得中原者得天下,此时的豫已是众矢之的,又无险地可守,若梁王楚王郑王他们趁机来攻,后果不堪设想。
  很显然,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第61章 第
  赵修文翻身下马, 将缰绳递给身后亲卫,快步向姜贞走来。
  “果然不出婶娘所料,端平帝没有北上与郑王盛元洲汇合, 而是选择南下入蜀, 远遁锦城。”
  赵修文一边走,一边道。
  男人风尘仆仆而来, 嘴唇干得起皮, 姜贞从亲卫手里拿了水壶,抬手递给赵修文,“不着急, 慢点说。”
  一路上紧赶慢赶,赵修文连水都没喝几口, 嗓子干得冒烟,姜贞递来水, 他心中一暖,笑着道了声谢。
  “多谢婶娘。”
  道完谢, 赵修文快速喝了几口水, 又继续说自己刚才没有说完的话, “婶娘, 我的人已埋伏在他入蜀的必经之路, 不出十日, 必能擒拿端平帝。”
  担心多日的事情被男人解决,兰月松了口气, “我与二娘方才还在担心被端平帝跑掉, 可巧你就回来了。”
  “正好, 我与你婶娘今夜能睡一个安稳觉了。”
  “婶娘这几日没有休息好?”
  赵修文抬头看姜贞。
  此时已是入夜时分,虽有篝火在燃, 但光线依旧不算好,幸好习武之人眼力好,赵修文看到姜贞眼下有着淡淡的乌青,典型的连夜不曾安眠才会有的略显憔悴。
  赵修文皱了皱眉,“我做事,婶娘难道还不放心吗?”
  “正是因为是你做事,二娘才格外挂心。”
  兰月道,“一个你,一个小骞,你俩是豫为数不多的亲人,你若出了意外,叫二娘怎么跟豫交代?”
  赵修文抿了下唇,“知道婶娘对我好。”
  “知道就好。”
  兰月道,“你婶娘把你带大不容易,不求你感恩回报,只求你日后去了京都,莫学没心肝的人来针对你婶娘。”
  相豫与姜贞成婚多年,膝下只有相蕴和一个女儿,早年振臂一呼起义时,便有人打趣儿相豫,让他认赵修文当嗣子,省得膝下没儿子,日后做王之后万里江山白白便宜其他人。
  如今相豫真的做了王,虎踞中原,入主京都,膝下却依旧没有儿子,只有相蕴和一个女儿,那些曾经别人打趣儿他的话,这些年又被人反复提起,让赵修文做他的嗣子。
  一来国赖长君,乱世之际幼主坐不稳江山,前朝皇帝便是很好的例子,相豫不能再走他的老路。
  二来么,在外人看来,赵修文是相豫与姜贞带大的,本就与他们夫妻俩极亲,将万里江山传给他,与传给自己儿子也没甚区别。
  既如此,还不如早早确定了赵修文的嗣子身份,继承人一旦确定了,下面跟着相豫与姜贞的人也能早早安心。
  ——百年来第一明君的前朝皇帝的万里江山亡在皇帝英年早逝后继无人上,他们可不想自己追随的人再来第二遍。
  这样的说法多了,兰月便无比厌烦。
  扪心自问,她挺喜欢修文这孩子的,敦厚温和又聪明,远比豫的那帮游侠兄弟强得多,可喜欢归喜欢,二娘还有亲生女儿阿和呢,哪里就到了一定要将家业传给他的份上?
  女子做继承人的事情虽没有先例,可女子打江山的事情也没有先例,身为女人的二娘能打江山,凭什么身为女人的阿和不能坐江山呢?
  她更希望看到阿和接过二娘与豫肩上的担子,把未来的九州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而不是二娘戎马半生,到头来要将天下交给一个与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
  ——虽然她待赵修文极其亲厚,与自己亲生孩子没什么区别。
  兰月从不是玲珑心肠之人,她性子泼辣直率,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说这话也并非敲打赵修文,而是让赵修文念着姜贞的好,别被那些狂言狂语说动了心,真的跟阿和去争继承人的位置,若是那样,才是辜负了姜贞对赵修文的一番教导心。
  赵修文笑了一下。
  “兰姨放心,我赵修文终其一生,绝不背叛婶娘。”
  赵修文道。
  他没有指天发誓去起誓,而是极其平静说出这句话,仿佛在他的世界里,做叔父与婶娘的追随者本就是他该做的事情,他不需要起誓,因为他本就如此。
  赵修文温和看向姜贞,眼底笑意映着满天星河。
  姜贞眼皮微抬。
  ——唔,有几分像豫年轻时的样子,只是少了几分豫的豪气与落拓不羁。
  兰月没有敲打之意,方才的话只是话赶话说到这儿,赵修文既做出保证,她便不再往下说,“兰姨知道你是善良宽厚的好孩子,必不会做出让二娘失望的事情。”
  “修文一向稳妥,有修文盯着端平帝,倒能让我省心不少。”
  题外话到此终止,姜贞把话题拉回政事上,“修文已派人守在端平帝的必经之路,端平帝又善弄权术,不知兵法,仓促逃命之际不足为惧。”
  “端平帝虽不足为惧,但我们要提防他身边的人。”
  姜贞道,“世人皆道宸妃是妖妃,可我却觉得她的才干远在端平帝之上。她监过国,理过政,又颇通兵法,若她拿到军队指挥权,必会成为我们的大麻烦。”
  赵修文有些意外,“她懂兵法?”
  “若她不懂兵法,又怎会养得出大司马这样的将才?”
  姜贞往篝火里添了把柴,“名震天下的大司马,其实出自她之手,是她豢养的一头恶犬。”
  恶犬席拓闭目而躺,面上没甚表情。
  习武之人感官敏锐,姜贞的营帐与他极近,说话又不曾避着他,那些好话坏话便一字不落传进他耳朵,裹挟着回忆汹涌而来,让他恍然发现,原来已过了这么多年。
  从他被她带出角斗场,从他成为她手中最为锋利的一把刀,从前朝覆灭大盛崛起,从她一跃成为宠妃,从她毒杀大盛开国皇帝,扶持如今的端平帝登基,时间如越想抓便越抓不住的沙子,在他尚未察觉的时候,已悄然溜走许多年。
  他果然如她所想,声名远扬,是大盛的守护神,有他在,大盛便不会崩塌。
  而她已臭名昭著,是人人唾骂的祸国妖妃,世人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可世人不会知道的是,他们奉若神祇的守护神其实是妖妃一手所调/教,世人赞他而骂妖妃,实在是骂错了人。
  “前朝天子乃百年来第一明君,更是百年来最能打的将才,他的一身本领,全部教给了宸妃。”
  姜贞道,“可惜他死得太早,他死时宸妃年龄也着实太小,小小女郎威信不足,自然难以掌兵,若他再活两年,若宸妃年龄再大些,只怕这天下九州未必是今日的乱境。”
  兰月长眉轻蹙。
  赵修文斟酌片刻,“宸妃当年难以掌兵,如今端平帝虽宠她,但也对她严防死守,她更加难掌兵。”
  “只要我们不把端平帝逼到绝路,端平帝便不会松开对她的桎梏。”
  姜贞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土,站起身来,“走吧,咱们去会一会这位传闻中可兴天下可亡天下的宸妃娘娘。”
  赵修文接过亲卫手中的头盔,伸手递给姜贞,“我与婶娘一道去。”
  “行,你俩去吧,我去接应雷鸣。”
  兰月打了个哈欠,“这个地方的郡守咬得有点紧,他领那点兵做疑兵,时间久了,郡守肯定生疑。”
  天下乱了百年之久,各地的郡守其实是一郡之地的皇帝,军政大权尽抓于手,麾下屯兵数十万,遇到这种郡守当然不能硬碰硬,更别提姜贞本意是抓端平帝,而不是打郡守,所以让雷鸣领了两千多人做疑兵,自己绕路抓端平帝。
  “去吧。”
  姜贞颔首,“若是时机好,倒也不用只做疑兵,此地郡守非能征善战之将,你与雷鸣若配合得当,未必没有将他擒拿的机会。”
  兰月瞬间不困了,附耳过来,听姜贞排兵布阵。
  “好,好极了!”
  兰月眸中精光大盛,“二娘,你这一计,可抵十万雄兵!”
  姜贞笑着捏了下兰月的脸,“早去早回,我等你好消息。”
  战场上刀剑无眼,今日追随你的人,明日便被人割去头颅领赏。
  身边人死了无数,她的话也从我等你凯旋变成了早去早回,仿佛她们不是兵分两路去打仗,而是踏春赏玩一般,过几日便会回来。
  兰月披甲上马。
  姜贞目送她领军出征,身影消失在夜幕之中。
  夜幕中再看不到兰月的身影,姜贞收回视线,一声令下,三军出动。
  ·
  姜贞追捕端平帝顺便将郡地的兵力收于麾下,而此时的相豫与相蕴和父女俩也没有闲着,正在进行诱/杀刺客与世家的结尾工作。
  世家们供认不讳,刺客们死得七七八八,皇城血流成河,其他没有涉事的世家在严三娘的安抚下回到自己的府邸,对这位平民出身的夏王的手腕有了一个清楚认知。
  ——确认过眼神,这不是他们能招惹的狠人。
  白手起家攻入皇城的枭雄与宫变上位的端平帝完全不同。
  前者靠自己便能坐江山,不需要看别人脸色,更不会向任何人任何事妥协,而后者得位不正,在世家权贵们的扶持下才能坐得稳天子之位,执政之后自然要与世家权贵共治天下,不敢自己独大。 第117节   是以,他们敢在端平帝执政期间对朝政指手画脚,在朝中安插自己的子侄后辈,可如今是相豫当家,他们把持朝政让是寒门庶人无晋升之日的好日子便到了头,从今以后,是能者居之,而不是看家世与出身。
  世家权贵们为自己的眼瞎看错人痛恨不已,但痛恨之后还得老老实实做事,前几位想要刺杀相豫的世家们的尸体还没凉呢,他们着实不做下一个。
  相豫恩威并施,皇城风气焕然一新,帮着相豫处理内乱的相蕴和终于能腾出手,带着人马去商城找顾家三郎。
  “恩,让三娘跟你一起去。”
  相豫亲自为相蕴和点了三千精兵,“对了,还有石都,石都也跟着你。”
  兵要精,将领更要文武双全做事稳妥,若不是实在抽不开身,相豫都想自己跟过去。
  “阿父,你放心好啦,我很快便会回来的。”
  看着面前颇为紧张的相豫,相蕴和忍不住笑道。
  相豫道,“知道你很快回来,阿父这不是舍不得你吗?”
  从京都到济宁一路都是相豫的势力范围,山贼流寇早已被相豫一边平内乱一边收拾了,与战乱四起的其他地方相比,此时的中原之地可谓是一片净土。
  可饶是如此,相豫依旧不放心,哪怕一路畅通无阻,哪怕接应人是商溯,他还是不放心相蕴和独自上路。
  ——万一呢?万一他的小阿和遇到意外了怎么办?
  这种事情不能想,一想便让他坐立不安,连饭都吃不好。
  “不行,为父得跟你一块去。”
  相豫越想越害怕,“你才多大?哪能一个人独自带兵?还是阿父跟着你,这样才更稳妥。”
  “......”
  她就知道会是这样的后果。
  相蕴和长长叹气。
  石都摇头轻笑。
  严三娘笑而不语。
  姜七悦睁大了眼睛。
  ——义父怎么说话不算话?说好让阿和独立领兵的,临到出发了又反悔?
  相豫转身回头,握着军师韩行一的手,郑重其事交代,“军师,京都的一切便交给你了,我跟阿和去去就回。”
  “去吧去吧。”
  韩行一不胜其烦,抽回自己的手。
  得到韩行一的首肯,相豫立刻翻身上马,领着相蕴和雄赳赳气昂昂向商城进发。
  而此时刚把济宁据为己有的商溯,也得到了父女俩出发的消息,艳丽凤目微微一勾,笑意便从眼角漫了出来,“唔,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把人叫过来,让他给相蕴和送一份大礼。”
  第62章 第
  扈从嘴角微抽, “三郎,您刚取了他的济宁之地,此时再让他送寿昌公主一份大礼, 是否不大合适?”
  言外之意是您干点人事吧。
  ——哪有占了人家地盘还叫人拱手送礼的?周围的山贼都不敢这么豪横。
  “我觉得合适便够了。”
  做过山贼的商溯丝毫不讲武德。
  “......”
  行吧, 天王老子都没您大。
  扈从叹了口气,认命去叫人。
  逐鹿中原各凭本事, 有夫妻联手白手起家的相豫与姜贞, 有落魄贵族但一统江东的楚王,有坐领西北之地的梁王,自然便有父亲早逝幼年便被迫支撑门楣的朱穆。
  若以世人眼光来看, 朱穆也是一代传奇,父亲早逝, 宗族欺辱,可尽管如此, 他还是长大之后借助母族的力量夺回属于自己的财产,并成功谋到官职, 是庇佑一方的郡守。
  天下大乱, 战火四起, 朱穆亦趁势而起, 成为称王的诸侯中的其中一个, 在楚王不曾崛起之前, 他是江东最有仁主之相的明主,而姜贞的投奔, 更让他实力大增, 短短数月, 便将领土扩张到商城与济宁,一度威胁中原之地, 是端平帝的心腹大患。
  可当姜贞离开,战无不胜的女将去寻找她的郎君与女儿,朱穆的扩张之势便为之中止,而楚王的迅速崛起,更让他江东之主的位置拱手让人,曾经几乎入主中原的雄主,在楚王的攻势之下节节败退,如今只剩下两座城池,扼守中原之地的济宁与商城。
  麾下城池尽失,朱穆不敢再任用外人为将,自己守商城,让族弟朱通守济宁,人在绝境之时往往会迸发出远超平时的力量,朱穆便是如此,竟一次次打退楚王的攻击,在楚王剑锋所指下守住了商城与济宁,把看似摇摇欲坠的两座城池守得固若金汤,一只苍蝇都别想飞进来。
  然后商溯回来了。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济宁,在朱穆与朱通兄弟俩尚未反应过来便成了济宁之主,而曾经驻守济宁的朱通,此时已是他的阶下囚,还要听从他的安排,去给即将到来的相蕴和送上一份大礼。
  简直欺人太甚!
  朱通气得直哆嗦,“士可杀不可辱!”
  明晃晃的刀架在朱通脖子上。
  扈从稍稍用力,刀锋刮过肌肤,红色血迹顷刻间漫了出来。
  “别!有话好好说!”
  士可杀不可辱的朱通立刻改了主意,“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是日,济宁城披红挂彩,郡守府焕然一新。
  军士们自郡守府门前列阵以待,长长的队伍直排到济宁城外,翘首以盼等待相蕴和的到来。
  ·
  而彼时的姜贞与赵修文,也在等待端平帝的自投罗网。
  月沉星河,万籁皆寂。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的响起突然打破夜的宁静,急促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赵修文眼前一亮,“婶娘,他们来了。”
  声音刚落,一队骑兵护送着的马车闯入众人视线。
  那辆马车看似虽普通,但处处透着讲究,轿帘上的绣花暗纹映着篝火与月色,时不时在夜里闪着奢靡的暗光。
  这是以金银线交织绣在寸缕寸金的云锦上才会有的质地,这样的一匹缎子,一个郡县里也没有几户人家能用得起。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平民百姓在赤地千里的乱世中挣扎求生,执政者却嫌装饰马车的布匹不够华丽。
  乱世的苦难,从来与上位者无关。
  姜贞眯了眯眼。
  “动手。”
  姜贞声音低沉,一声令下。
  是夜,端平帝遇伏。
  来人并不多,虽把端平帝吓得不轻,但并未威胁性命,摆脱追兵之后,端平帝稍稍松了口气,暂时打消让宸妃掌兵的想法。
  再往前走,便能出中原,入蜀道。
  蜀地易守难攻,哪怕他失了皇帝位,也能在蜀地做个富贵王。
  端平帝打算得很好,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第一波埋伏只是让他放松警惕,后面的伏兵才是杀招——
  “陛下,姜二娘,是姜二娘来了!”
  小内侍连爬带带滚,声音哆嗦得不成样子,“姜二娘亲自带兵来了,咱们完了!”
  端平帝脸色微变,“怎么是她?!不是赵修文吗?!”
  “她跟赵修文一起来了!”
  小内侍哭天抢地,“陛下,快弃车骑马逃命吧!她若追上来了,您哪里还留得性命?”
  亲卫牵马过来,“陛下,快上马!”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端平帝立刻跳下马车,扶着亲卫的手翻身上马。
  “快,快扶宸妃上马!”
  端平帝吩咐亲卫。
  亲卫焦急道,“陛下,此时如何还顾得了宸妃?”
  “您快走吧,再晚便来不及了!”
  端平帝张了张嘴。
  他想说不,但此时他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抬头看刚才的马车,马车里的女人安静坐在轿帘后,没有挑开轿帘,更没有哀声祈求他,让他带她走,她仿佛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祸国妖姬便该死在乱世中。
  端平帝喉咙发紧。
  “杀——”
  喊杀声隐约从后方传来。
  端平帝心头一跳,脱口而出,“快走!”
  男人一夹马腹,调转马头,率先冲进夜幕之中。
  亲卫紧跟其后,顷刻间便没了身影。
  夜风撩起轿帘。
  在喊杀声直冲霄汉的嘈杂中,轿帘后响起一声轻叹,但周围太乱,那声轻叹无人听见。
  东方亮起鱼肚白,战乱逐渐平息。
  但尽管乱了一夜,却没有军士冲到马车前造次,安静的马车与血流成河的战乱仿佛是两个世界,被一双无形的手安置在同一块地的两端。
  哒哒的马蹄声响起。
  亲卫护着姜贞与赵修文,缓缓来到马车前。
  马车上的人便是臭名昭著的祸国妖姬,但众人对她的态度却并不是嗤之以鼻,他们端看着马车,仿佛马车上的只是一个普通女人,九州的纷争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第118节   “宸妃娘娘安好?”
  姜贞对宸妃颇为推崇,赵修文亦对这位宸妃娘娘颇为尊敬,翻身下马,拱手向马车上的人见礼,“在下赵修文,姜王与夏王的侄子,昨夜冒犯之处,请宸妃娘娘原谅则个。”
  长风卷起枯叶,沙沙作响。
  而新的枝叶已从树干上吐出绿色,一片生机盎然。
  旧的秩序已崩塌,新的世界在建立。
  马车里传来一声轻笑,“将军说笑了,大盛已亡,又何来宸妃娘娘?”
  被端平帝抛弃的小内侍哆嗦着手,挑开轿帘。
  清晨的阳光自轿帘处倾斜,碎了满轿的霞光盈在女人身上,仿佛给她镀上一层浅浅金光,她抬眼看轿外,眉间之间尽是圣洁与悲悯。
  众人微微一愣。
  ——她不像是传闻中人人得而诛之的祸国妖姬,更像是坠入凡间来渡劫的神女。
  姜贞眉头微动,眼底闪过一抹惊艳。
  宸妃手指微抬。
  小内侍颤着胳膊伸出手。
  宸妃的手指搭在小内侍的手背。
  扶着小内侍的手背,缓缓走出马车。
  金乌自云层跳出。
  大片大片的金光晕染过来,落在她的裙角与眉梢,她轻轻抬眉,细碎的光盈在她眼底,将那双秋水般潋滟的眸再添三分绝色。
  旌旗在烈烈风中长扬,千军万马,却无人发出半点声响。
  所有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心中只剩一个念头——
  她怎会是祸国妖姬呢?她不是。
  她是天山的一捧雪,是夜里的一汪月,更是合该被人顶礼膜拜的降世神女。
  姜贞挑了下眉。
  “妾,顾见微,拜见姜王殿下。”
  女人盈盈下拜。
  姜贞眯了眯眼。
  宠冠六宫的宸妃身份,仿佛随着大盛的覆灭而一同消失,如今站在她面前的,是顾家女,顾辞,字见微。
  “免。”
  姜贞道。
  顾见微扶着小内侍的手,敛袖起身。
  “你是聪明人,而我喜欢聪明人。”
  姜贞看着生于乱世去不染纤尘的女人,声音没甚起伏,“顾见微,莫再做别人掌中刀,你的才情与才华,应大白于天下,让青史永留芳。”
  顾见微轻轻一笑,“多谢姜王殿下宽宏大量,留妾一条性命。”
  “我很想见识一番,乱世第一明君教出来的人的治国之能。”
  姜贞道。
  顾见微没有接话,只有面上的笑意恰到好处。
  姜贞笑了一下,“走吧,去见一见你豢养的恶犬。”
  “在没有见到你之前,他没有吐露一个字。”
  “谨遵姜王殿下之命。”
  顾见微欠身听命。
  赵修文的眉头拧了起来。
  明明那么谦卑,那么有礼,浑身上下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儿,可他却总觉得,这位宸妃娘娘将他们放在眼中,又或者说,这天下没有能入她法眼之人。
  ·
  相豫虎目微缩。
  “阿和,这位顾家三郎好厉害,竟然能让济宁城的郡守挂印献降!”
  姜七悦惊讶出声。
  严三娘与石都对视一眼,从彼此眼底看到震惊。
  ——只带十几个扈从便能让济宁郡守开城献降,这根本不是正常人能做到的事情。
  可顾家三郎做到了。
  不仅做到了,还让对朱通马首是瞻的军士们全部倒戈相向,奉相蕴和为主。
  相蕴和慢慢从震惊中回神,“恩......三郎一向很厉害的。”
  朱通拱手奉上官印,“夏王,寿昌公主,通愿归降。”
  “行,归降就行。”
  相豫啧了一声。
  亲卫收下官印。
  相豫左顾右盼,“顾家三郎呢?他怎么不在?”
  “三郎已去商都劝说我兄长,此时不在城中。”
  朱通眼底闪过一丝怨毒。
  相豫敏锐捕捉到一闪即逝的恨意,虎目转了又转。
  论打仗,商溯的确是一把好手,可若论做人,这位战无不胜的战神便十分欠奉了,堪称平等瞧不起世间每一人。
  挺好。
  商溯若太会做人,他未必会如此放心。
  相豫笑了笑,领着相蕴和一同进城。
  身家性命被人捏在手里,朱通对相豫一行人极为用心。
  但用心不代表心里不恨,尤其在商溯这般折辱自己的情况下,他若不在商溯与相蕴和之间生点幺蛾子,还真对不起他那出身世家善于算计的心。
  “寿昌公主可是在找一位名唤商溯的少年?”
  酒过三巡,朱通徐徐开口,“此时三郎也曾交代过,让下官留心公主所说之人,纵是将济宁商都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公主口中的商溯。”
  相蕴和看了看几乎把算计写在脸上的朱通,“那你找到了吗?”
  “天命在公主,下官怎会找不到?”
  朱通笑道,“不瞒公主,此时的商溯便在济宁与商都交界的地方,以乞讨为生,日子过得分外艰难。”
  相蕴和的眉头一下子拧了起来。
  ——她就知道此时的商溯弱小贫穷又可怜。
  相豫挑了下眉,“以乞讨为生?”
  “不错。”
  朱通颔首,“在下官没有找到商溯之前,商溯沿途乞讨,以此为生。”
  相豫一唱三叹,调子拉得老长,“好生可怜的一个少年郎。”
  这话听着怪怪的,但相豫这个人本就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处处都透着落拓不羁的古怪,朱通没有多想,只是道,“王上放心,下官找到商溯之后,便将商溯好生安置起来,如今他就在济宁与商都的交界处,等待公主的到来。”
  “济宁与商都的交界处?”
  相豫摸着下巴,“那里是清风寨的势力范围。”
  不曾踏足济宁却对济宁周围的情况了若指掌,朱通心头一跳,顿时觉得自己的计划要泡汤,但下一刻,主位上的相豫却哈哈一笑,不甚在意,“我南征北战近十年,怎会怕些许山贼?”
  “阿和,收拾一下,咱们入夜便出发。”
  相豫眸中精光微闪,“去会一会以乞讨为生、弱小贫穷又可怜的商溯。”
  第63章 第
  史书上的商溯十分可怜, 什么年少失怙,什么漂泊半生,史官们仿佛生怕后人不知道他的惨似的, 每一个描写他的词汇都透着凄风苦雨与处境艰难, 让看完他传记的人都会为他拘一把同情泪。
  ——好好的一位绝世天才,幼年之际的经历怎就这么惨呢?
  更惨的这位天才英年早逝, 死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
  像是天际一闪即逝的流星, 在乱世之中大放异彩之后便早早退场,给后人留下一场又一场的传奇战役。
  而现在,这位充满传奇性的战神被朱通安置在城外三十里地方, 只等她去拜访,相蕴和当下再也坐不住, 把手头上的事情全部放下,略微收拾行囊, 在朱通的带领下与父亲一同去找商溯。
  “对了,三郎呢?”
  只是这一路都没见顾家三郎, 相蕴和忍不住问了一句。
  朱通的眼睛滴溜溜地转, “回公主的话, 三郎去了商城, 劝下官兄长归降夏王。”
  假的。
  他的归降是性命被顾三捏在手里的迫不得已, 他的兄长又怎会归降?根本不会。
  兄长听到他“投降”的消息, 此时已派出兵马前来济宁解围,而顾三, 便在沿途布防兵力, 提防兄长的攻打。
  他虽不知顾三与相蕴和父女俩的关系如何, 但看顾三如今的行事作风,他也能推断出一二。
  多半是顾三在相蕴和父女俩面前夸下海口, 让他与兄长拱手献城,于是顾三到了济宁没有为难他,只要他投降,一切都好说,他如此,他的兄长也如此。
  既然如此,那么兄长的派兵攻打自然不能让相蕴和父女俩知晓了,所以顾三自己偷偷带了人,先把兄长派来的人解决掉,再故技重施潜入商城,逼迫他兄长投降。
  计是好计,顾三这厮也的确有兵不刃血便能取城的能力,他的计划只会成功不会失败。 第119节   但这厮未被政治玷污的清澈愚蠢足以让他在顾三不在的时候略动手脚,哪怕坏不了顾三的计划,也能让顾三在相蕴和父女俩面前颜面扫地。
  “下官与姜王曾并肩作战,乃是生死相交的战友,哪怕三郎不开口,我也要归降姜王的。”
  朱通把开城献降的功劳揽在自己身上,不动声色把顾三的能力降到最低,“但兄长与我不同,姜王在他帐下做事时,他曾与姜王有过不快,不免有些担心自己归降之后会被姜王报复,这才犹豫不决,需要三郎亲自走一趟。”
  什么性命被顾三捏在手里的不得不归降,他不说,顾三不说,有谁会知道?
  左右都是投降,他主动投降和被迫投降的意义大了去了,他当然要把这份功劳留给自己。
  至于会不会被揭穿,他则不大担心。
  就凭顾三那种未被政治玷污过的清澈愚蠢,哪会把事情想得那么深?
  在顾三看来,开城献降了,顾三的任务便完成了,便可以把献城的事情留给他,然后顾三继续去做下一件事情。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顾三都把这么大的功劳“让”给他了,他干嘛还跟顾三客气?当然是怎么吹捧自己怎么来了。
  相蕴和看了一眼朱通,没有揭露他的自吹自擂。
  若真是有心归降,那为什么早不降晚不降,偏偏等三郎来了济宁,他便迫不及待投降了?
  ——还不是因为他着实不是三郎的对手的原因?
  打又打不过,跑又没得跑,权衡利弊下,投降他们是最好的结果,所以他便听从了三郎的劝告,开城献降献官印,把姿态放得很低,希望他们看在自己足够有眼色足够恭谦的份上,日后让他做个富家翁。
  这就是世家养出来的公子的一贯作风。
  风骨是吹出来的,能力是冒领的,贪生怕死与见风使舵才是他们一贯的作风。
  相蕴和不大喜欢这种人,略微敷衍几句,便收回视线。
  相豫对这种人见怪不怪,爽朗一笑,接了朱通的话,“你兄长多虑了,二娘心胸豁达,岂是睚眦必报的小人?”
  “你与你兄长只管放心,我与二娘绝不会苛待你们。”
  “多谢夏王。”
  朱通心中一喜,拍马屁的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冒,直把相豫逗得笑声不断。
  姜七悦翻了个白眼。
  哼,溜须拍马什么的最讨厌了。
  严三娘面上闪过一抹不耐。
  石都早年在杨成周手下讨生活的时候见过太多朱通这种人,三年之后再见朱通这种人,莫名有种经年改世的恍惚感,有一搭没一搭接着朱通的话,心中越发感慨相豫着实是一代明主。
  若是庸才,此刻已被朱通骗了去,将献城的功劳全部记在朱通身上,而真正出大力的顾家三郎,则被抛之脑后,捡芝麻丢西瓜还沾沾自喜,未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幸好,相豫不是那种人,这位雄主明辨是非,落拓不羁,不会被人三言两语所蒙蔽,更不会让有才之士蒙尘。
  自古以来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能在这种雄主手底下做事,着实是他上辈子积了大德。
  石都无比感激地看了一眼相蕴和。
  ——寿昌公主简直是他的再生父母!
  察觉到石都的视线,相蕴和有些奇怪。
  好不好的,这么看她做什么?
  但很快,她明白了,石都遇到朱通,难免会想起自己被权贵们当牛马的日子,与不把底层人当人的权贵们相比,她与她阿父简直是每个有才之士做梦都想遇到的明主,她不仅救了石都性命,还让阿父对石都委以重用,是如今地位仅在军师之下的第一人,连满叔与雷叔都要在他之下,两相对比下,石都怎会不对自己感恩戴德?
  相蕴和眸光微微一转,对石都报以甜甜微笑。
  恩,石都可以,商溯肯定也可以!
  只要在商溯艰难之际治愈他,温暖他,庇佑他,必能让他跟石都一样为她所用!
  相蕴和心情大好。
  “朱郡守,咱们离商溯住的地方还有多远呀?”
  纵马又走一会儿,仍未看到朱通所说的房屋,相蕴和忍不住问道。
  朱通道,“大概还有十里路,咱们很快便能到了。”
  十里路不算远,相蕴和还能坚持,便催马继续前行。
  “公主殿下,按照咱们现在的速度,大概要子时才能抵达商溯所住的地方。”
  朱通眼珠滴溜溜转着,“您看这样行不行?咱们原地休息,下官派人将商溯带过来,让他来见您?”
  “一个沿途乞讨为生的小乞丐,哪里值得您风尘仆仆去见他?”
  朱通道,“应是您在这儿等着,让他快马加鞭来见您。”
  相蕴和摇了摇头,“不,我要去找他。”
  “深夜便深夜,等到了他居住的地方,咱们略作休整,待天亮之后,再登门拜访。”
  “古有刘皇叔三顾茅庐,今有公主跋山涉水寻乞儿,公主的礼贤下士之心,不在刘皇叔之下。”
  相蕴和态度坚决,朱通立刻改口,吹捧的话说来便来,“百年之后,公主必会与刘皇叔一样青史留芳,万世传颂。”
  “郡守谬赞了。”
  相蕴和不大喜欢溜须拍马之人,淡淡应了一声。
  朱通眼皮跳了跳。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位寿昌公主似乎不大喜欢他?
  但下一刻,相豫热情爽朗的声音接着响起,“朱郡守所言甚是,我的阿和必能青史留芳。”
  朱通疑惑尽消。
  小姑娘家家的,腼腆害羞是正常的,更别提这位被相豫捧在掌心的寿昌公主是位出了名的病秧子,病得久了,性子自然比别人淡然疏冷些。
  再说了,哪怕寿昌公主不喜欢他也无妨,不过是个公主罢了,又不是继承人,喜不喜欢他有什么重要的?只要相豫看重他便够了。
  这么一想,朱通心里好受很多,殷勤引着路,往自己提前安排好的方向走。
  ·
  “三郎,就是这个方向。”
  扈从指着山下小道,尽职尽责向商溯道,“朱穆听闻济宁失守,心中大震,哪怕商城的兵力所剩不多,但还是派出精兵五千前来帮助朱通夺城。”
  “斥卫来报,朱穆的人走的便是这条路,按照他们的行军速度,夜深之际便会抵达此处。”
  商溯微颔首,“不必杀他们。”
  “将他们掳去山寨,他们自会归降。”
  “到底是三郎,不伤一兵一卒便能取济宁商都两城。”
  扈从笑道。
  商溯不甚在意。
  姜二娘曾在朱穆帐下做事,极得朱穆麾下将士之心,只要打出姜二娘的旗号,便不难招降这些人。
  既然能将这些人收为己用,又何必对他们赶尽杀绝?他又没有嗜血好杀的爱好,没事儿便爱杀个人玩玩。
  扈从领着山贼前去布防。
  商溯刚走时,清风寨的山贼们听从商溯的计策,顺利夺了济宁城,从山贼摇身一变有了城池,还是中原之地的兵甲必争之地的城池,山贼们不免有些飘飘然,觉得问鼎天下指日可待,便不再把商溯留给他们的计谋看在眼里。
  山贼们本就不具备逐鹿中原的实力,是商溯用兵如神,强行把他们送到夺取天下的高度,当他们不再用商溯的计谋时,便原形毕露,成为别人眼中的一块肥肉。
  朱穆排兵布阵的能力虽远远不及相豫姜二娘与楚王,但对付山贼绰绰有余,不过几月时间,便把济宁打了下来,山贼们九死一生逃出济宁,重新回到清风寨安家。
  经此一事,山贼们再不质疑商溯的能力,在商溯重新找上门的那一刻,他们仿佛迎来神祇,激动得手舞足蹈,对商都就差顶礼膜拜,如今商溯吩咐他们什么,他们便做什么,生怕商溯再把他们抛下,让他们沦为诸侯们相互为战的牺牲品。
  山贼布防完毕。
  万事俱备,只待朱穆的人马经过小道。
  五千人马不足为惧,商溯将事情交给扈从与清风寨的两位当家,便回营地休息。
  算一算时间,此时的相蕴和应该在朱通的带领下赏玩济宁,待他收拾完朱穆的人,再潜入商城逼朱穆投降,便能给相蕴和传信,让她来商城寻他。
  那么多的粮草再加上扼守中原之地的济宁与商城两城,大抵是能平息他不曾将身世告诉她、甚至有意戏耍她的事情。
  思及此处,商溯忍不住笑了笑。
  此事怎能怪他?
  若不是她口中的商溯与他相差甚远,他怎会生了逗弄她之心,把身世瞒到现在?想要看一看她得知他身份后的精彩表情?
  此事虽缺德,但的确有意思。
  若不然,不会让他现在都很好奇相蕴和得知他身份后的反应。
  当然,身世能告诉相蕴和,之前做山贼什么的事情便不要告诉了。
  这种经历着实不光彩,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他不太想让相蕴和知道他的这一段过往。
  至于他麾下的山贼们如何安置,他也想好了。
  济宁城有两万余人的新降将士,山贼们打散编入降兵之中,便能把他当山贼的事情遮掩过去。
  商溯打算得很好。
  他自负用兵如神,从不会在打仗的事情上出任何纰漏,所以此事万无一失。
  迎接相蕴和的,是一个因生母之死而与父亲决裂叛出家门的世家公子,虽与相蕴和想象里的贫穷弱小又可怜的商溯有些许差池,但也殊路同归,是个可怜人,很能激起相蕴和的保护欲,足以让善良的小姑娘将他隐瞒身份的事情抛之脑后。
  他计划的很好,但他忘了自己感人的政治敏感度,他在战事上有多所向披靡,他在官场上便有多一塌糊涂,刻薄缺德的上峰从来不得人心,哪怕真的投降相豫了,朱通也气恼商溯对自己的折辱,虽然着实打不过,不敢行叛乱之事,但给人添添堵还是可以的嘛。
  朱通领着相蕴和一行人来到小道。
  他可以指天发誓,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带着相蕴和父女俩走进商溯的包围圈。
  他只是想恶心商溯一把,弄个乞丐来分相蕴和的心,顺便让相蕴和父女俩看看顾家三郎其实没那么神,他投降是因为他深明大义,但他兄长不想投降,商溯便毫无办法,只能硬打。
  “公主,前面便是商溯居住的地方。”
  朱通指着不远处的房屋,向相蕴和说道。
  相蕴和虽不是超一流战将,但在耳濡目染下也略知兵,朱通领的路怎么看怎么像是埋伏人的好地方,走了一半她便生了疑心,回头瞧阿父,阿父冲她挤眉弄眼,于是她便明白了,一切都在阿父的掌控之中,她只需扮演好寻找商溯的伯乐便好。
  “天色已晚,咱们明日再去登门造访。”
  相蕴和道。 第120节   相豫大手一挥,“就地安营扎寨。”
  兵士们开始安营扎寨。
  布防的山贼们等的就是这一刻,手中号旗一摇,便准备发动偷袭。
  扈从拉住二当家的手,“天太黑,看不清对面人的将旗,要不咱们问一问三郎再行动?”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除了朱穆的人还会有谁?”
  山贼出身的二当家没那么多的缜密心思,又立功心切,便道,“再说了,三郎已经睡下了,干嘛因为这种小事再把他喊起来?”
  说完话,大手一挥,号旗摇动。
  扈从连夺下号旗的机会都没捞到,便眼睁睁看着无数山贼冲下山峰。
  此时的相蕴和正在与姜七悦说话。
  虽察觉朱通有些不妥,此事多半有诈,但相蕴和对明日的事情还是存了一丢丢的期待。
  万一呢?万一真的能见到商溯呢?
  于是她与姜七悦叽叽喳喳讨论着拜访商溯的开场白。
  “不不不,还是这样说:”
  相蕴和道,“请问,你们这里最穷、最惨、最可怜的商溯在哪?”
  但下一刻,是喊杀声震天,山贼们汹涌而来。
  第64章 第
  山贼们来得太快, 也来得太多,不一会儿便将相蕴和带的人包围起来,火把在夜幕里烈烈而燃烧, 大当家与二当家的面容格外凶神恶煞。
  “放下武器投降者不杀!”
  山贼们叫嚣的声音响彻营帐。
  相蕴和眼皮跳了跳。
  姜七悦瞬间提起剑, 安慰相蕴和道,“阿和, 你别怕, 这里有我呢。”
  “我不怕的。”
  相蕴和摇了摇头,笑着说道。
  这就是阿父的打算?
  对朱通听之任之,然后将计就计, 看他究竟打的是什么注意?
  相蕴和拢起外衫,不动声色听着外面的动静。
  “投降者不杀!”
  营帐外, 山贼们们的声音此起彼伏,“快投降!只要投降, 便饶你们不死!”
  “列阵防御!”
  卫士们的声音有条不紊,丝毫不见被劫营的慌乱。
  相蕴和心下了然。
  一切都在阿父的掌握之中, 她只需要待在营帐里等结果便好了。
  尽管如此, 她还是长长叹了口气。
  她早怀疑商溯是朱通的诱饵, 她找到商溯的事情未必会进展得如此顺利, 可万一呢?万一商溯真的在朱通手里呢?哪怕希望渺茫, 她还是会忍不住去想, 万一朱通真的找到了商溯,那么在阿父料理完朱通之后, 她还是有可能见到商溯的。
  哪位明主能拒绝用兵如神的战神?
  更别提此时的战神弱小贫穷又可怜, 只需自己庇佑他温暖他, 他便对自己誓死效忠。
  她一直眼馋着这样的战神,尤其在阿父入主中原, 而阿娘活捉端平帝并且把蜀地尽收麾下的情况下,与梁王楚王决一死战的时间便即将到来,在这种时候,多一个百战百胜的战神便变得尤为重要。
  哪怕知道阿娘阿父打仗颇为厉害,梁王与楚王未必是他们的对手,可她还是想给他们再加一层保障。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她希望阿娘阿父能平安凯旋。
  可朱通的劫营却打破了她的幻想,朱通敢如此明目张胆劫营,便说明商溯一事是他一手捏造,他没有找到商溯,又或者说他连商溯是谁都不知道,只是打着商溯的名号把她与阿父“骗”过来,杀了她与阿父,然后图谋中原。
  真讨厌。
  害她白高兴一场。
  相蕴和撇了撇嘴,抬手摘掉自己的护甲。
  她平时不大带护甲,觉得这东西着实累赘,也不大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富丽堂皇的,觉得穿什么衣物都一样,只要干净整洁便好了,不必刻意求奢靡。
  但这次不同,这次是寻找商溯,把商溯招揽到麾下,供自己驱使,那么第一印象便很重要。
  她要给商溯留一个好印象,兵强马壮,自己又颇为阔气,这样才会在小可怜战神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这人一看便有钱又有权,定能护住我。
  有了能护住商溯的资本,把商溯招揽麾下便不是什么困难事。
  水磨工夫做足了,不难把这位性格别扭如小刺猬一样的战神收拾得服服帖帖。
  战神为她掌中剑,神州大□□分五裂的乱世便能很快结束。
  乱世到此终结,盛世太平指日可待,阿父阿娘仍如旧时恩爱,她也不枉重活这一世。
  只可惜没有商溯,只有朱通的诱杀她与她阿父。
  她花团锦簇的装扮与手上的护甲、鬂间的硕大明珠,都成了一种无用功,白白浪费她的钱与时间。
  哼,朱通真讨厌。
  等阿父擒下他,她一定要好好惩罚他,看他还敢不敢拿商溯来骗她。
  相蕴和心里腹诽着,把指上带着的护甲一只一只摘下来。
  相蕴和心里骂着朱通,姜七悦心里琢磨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山贼们敢来,她就敢让他们回不去。
  京都叛乱平息之后,她便再没有人提起刀剑,今夜是个好机会,能让她畅快淋漓与人大战一场。
  “阿和,你在营帐里待着,哪都不要去,我出去看看外面什么情况。”
  姜七悦提着剑,准备出帐看外面的情况。
  严三娘挑帘而入。
  虽有一众亲卫与姜七悦守着相蕴和,但相豫还是不放心,又把她派过来守着,省得相蕴和这里出了乱子。
  她有些好笑相豫的谨慎,但还是听命过来了,刚进来,便看到姜七悦佩着剑准备往外走,一副想酣畅淋漓与人打一场的模样。
  “......”
  果然主公就是主公,主公的担心都是有道理的。
  “你出去做什么?”
  严三娘瞬间冷了脸。
  姜七悦摩拳擦掌,“我出去——”
  声音戛然而止。
  抬手一拍额头,恍然想起自己最重要的任务是保护相蕴和,“你瞧我这脑子,听见外面的动静便想往外面跑。”
  “外面这么乱,我的任务应该是守着阿和。”
  姜七悦恋恋不舍看了眼外面的兵荒马乱。
  ——自从京都的叛乱被镇压,她已经很久都没有与人战个痛快了。
  虽有些心动,但姜七悦只看了一眼收回视线,转身回头,三步并两步来到相蕴和面前,提剑守在她身边。
  “阿和,对不起哦,我差点把你给丢下了。”
  姜七悦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相蕴和笑了一下,“没事的。”
  “亲卫们都是阿父精挑细选的,我不会有危险的。”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严三娘道,“今夜之事虽在王上的意料之中,公主不会有任何危险,但以稳妥来看,还是让千金公主守着公主才更加妥当。”
  姜七悦点头,“对,我守着阿和,绝不让阿和被人欺负了去。”
  “那就辛苦七悦啦。”
  相蕴和笑眯眯。
  外面的嘈杂仍在继续。
  虽有冲杀声,但并没有刀剑相撞的铿锵声,很显然,用兵之人似乎只想擒拿他们,并不想伤害他们的性命。
  “朱通弄这么大的阵仗,居然不是为了杀阿父?”
  相蕴和有些疑惑。
  姜七悦更加疑惑,“朱通不是投降义父了吗?怎么会杀义父?”
  姜七悦的政治敏感度不比顾家三郎高多少,直到现在她都以为山贼只是山贼,而不是朱通派人扮成的。
  严三娘看她这副模样,眉头不由得拧在一起。
  ——七悦日日与公主在一起,怎没学到公主半点的聪明与敏锐?
  “七悦,朱通是诈降。”
  严三娘半桶水晃荡的政治敏感度不足以让她把这件事与姜七悦掰扯清楚,相蕴和便向姜七悦解释道,“阿父对他的信任,是为了迷惑他,看他心里究竟在盘算什么。”
  相蕴和的话说得极其直白,姜七悦恍然大悟,“哦,所以朱通上钩了?有了今夜的事情?”
  “对。”
  相蕴和笑着点头,“七悦很聪明,一下子便猜中了。”
  姜七悦一脸骄傲,“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整日与你在一起,当然学了你的聪明。”
  严三娘抬手扶额。 第121节   ——你真是一点不谦虚。
  “那些山贼真的是朱通假扮的吗?”
  外面的呐喊声仍在继续,作为习武之人的姜七悦察觉到来人并无杀意,“我怎么听着他们好像并不想杀咱们?只是想让咱们投降?”
  严三娘道,“朱通若能活捉主公与公主,这中原之地岂不是他的囊中物?”
  “他敢!”
  姜七悦拍案而起,“他敢来捉阿和,我便敢来把他剁成肉泥!”
  ·
  朱通还真没有这个胆子。
  世家之所以是世家,是因为他们无论在风起云涌的朝堂,还是战火纷飞的乱世中都能屹立不倒,繁荣昌盛百年之久。
  ——换言之是见风使舵的本领强,只要主子换得足够快,他们就能代代朝朝都吃香。
  岁月史书是个好东西,只要活得时间足够长,原本讽刺他们的话都能被他们吹捧成赞颂他们的话。
  比如说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这话原本是讽刺他们朝三暮四背主求荣,但现在已成为称颂他们比皇帝更强大的意思,皇帝换了那么多,他们却还能巍然不动,可不就是他们比皇帝更厉害么?
  恩,他们不当皇帝一定是因为他们不想当,才不是势不如人只能给人当走狗。
  作为典型的世家里养出来的典型的世家公子,朱通把世家的这个主子不行我就换的八面玲珑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没有争夺天下的实力,他兄长么,从曾经的江东之主到现在只剩下两城,可见也望之不似人君,既如此,那就只剩投降这条路。
  梁王太远,且能力平庸,楚王太狠,动不动屠城,姜二娘倒是一个好选择,礼贤下士颇有才干,还与他有同袍之情,怎么看怎么都是一个好去处。
  这种情况下,他当然要投降了。
  ——可惜顾家三郎折辱他太甚,否则他定是相豫夫妇最好用的马前卒。
  然而与相豫相处了这些时日,他忽而觉得顾家三郎折辱他的事情也不是那么不能接受,因为相豫委实是个好主子,为人宽厚,心性豁达,虽有上位者的不怒自威,但从不摆架子,拉着他抵足而眠就是一个很好证明。
  怪不得严三娘那群人对相豫死心塌地,像他这样的明主,打着灯笼也难找。
  恩,投降相豫挺好的。
  投降谁不是投降呢?投降一位明主,自己以后的日子也好过些。
  至于顾家三郎折辱他的那些事,他使些手段报复回去不就行了吗?
  就凭顾家三郎一穷二白的政治素养,他能让他死都不知道死在谁手里。
  这么一想,朱通对相豫越发满意,只盼着相豫快点一统天下,自己封妻荫子,得一个从龙之功。
  哪曾想,他的黄粱梦刚蒸到一半,营帐外面便传来山贼们的喊杀声,他脸色微微一变,心中暗道不好,这条路是他领着相豫过来,这个时候出现山贼,怎么看怎么像是他领着相豫走进山贼们的包围圈。
  朱通惊得差点从床榻上跳起来,忙不迭撇清自己与山贼们的关系,“主公,我不认识这些人!”
  “朱郡守果真不认识这些人?”
  相豫似笑非笑。
  朱通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抬头看相豫,男人掀开盖在身上的被褥,动作施施然,人也闲适,丝毫没有被山贼劫营的惊慌失措。
  ——很显然,相豫知道自己会被劫营,甚至有意让自己被劫营。
  他与他兄长不仅是相豫最讨厌的世家出身,更是深度参与逐鹿中原的诸侯,有过问鼎天下的野心与实力,虽没有学梁王楚王去称王,但也是虎踞一方的诸侯,无论归降于谁,都会被谁所忌惮,相豫也一样。
  相豫素有贤名,从不杀降,更别提他这种开城献降的人,如果杀了他,必会寒了天下人的心,让以后的人不敢再投降相豫,所以相豫不会杀他,只会让他自寻死路。
  比如说诈降。
  表面投降,实则想取相豫的性命,如此一来,相豫再杀他便是师出有名,不仅除去两大威胁,还能彻底吞下济宁与商城,实在是一箭双雕,名利尽收。
  将计就计,引蛇出洞。
  这位看似宽厚待人的雄主从不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武夫,而是一位运筹帷幄城府极深的枭雄。
  朱通瘫软在地,悬着的心彻底死了。
  相豫从不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武夫,而是一位运筹帷幄城府极深的枭雄,这种将计就计引蛇出洞的谋算,再给端平帝一百年,他也想不出这样的好主意。
  守在营帐外的相豫的亲卫冲了进来,三步并两步来到朱通面前,揪着他的领口将他从塌上揪起来。
  “朱通,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勾结山贼加害大哥!”
  亲卫破口大骂。
  朱通被亲卫惯在地上,摔得鼻青脸肿。
  被亲卫这么一摔,朱通反而清醒起来。
  不行,他不能这么死,他没有做过的事情他凭什么要认?相豫是明主,定能查清他的冤屈,还他一个清白!
  “主公,我对您忠心耿耿日月可鉴,怎会与山贼勾结害您性命?!”
  朱通手脚并用爬到床榻前,抓着相豫的衣服放声大哭。
  不过相处月余时间,这位自小被养得八面玲珑的世家子弟已对相豫的圣明深信不疑,对着相豫便是一阵哭天抢地,“我若想害您,还会等到今日?”
  “在您入城的那一日,我在您的饭菜里动些手脚便能取您的性命啊!”
  “可是我没有!”
  “不仅没有,还好酒好肉招待您,给公主奉上那么多的绫罗绸缎与金银珠宝,生怕怠慢了您与公主。”
  “主公,我对您委实是一片冰心在玉壶啊!”
  朱通悲痛欲绝,哭声震天,一时间把营帐外的山贼们的喊杀声都压了下去。
  “???”
  不是,这厮真不知道山贼的事?
  揪着朱通的亲卫傻了眼。
  相豫狐疑瞧了瞧哭得比死了亲爹都凄惨的朱通,再听听营帐外只想活捉不想杀人的山贼,不怒自威的虎目眯了眯。
  “主公,臣冤枉,臣冤枉啊!”
  朱通悲恸大哭,“臣可以指天发誓,臣与这些山贼毫无干系啊主公!”
  “......”
  难道是真的冤枉了他?
  相豫眉头微拧。
  “朱郡守,男子汉大丈夫,如何能这般哭哭啼啼?”
  相豫伸手将朱通搀起,“起来说话。”
  朱通不敢起,扯着相豫的衣袖表忠心,“主公,臣真的不认识这些山贼!”
  ·
  不止朱通不认识山贼,山贼也不认识朱通。
  他们认识的是朱通的兄长,劫的也是朱通的兄长,为的是切断朱通与兄长朱穆的联系,给朱穆一个下马威,为以后的劝降朱穆做准备。
  可当他们冲到营帐外,将安营扎寨的人团团包围之后,这些原本以为他们的夜袭而陷入慌乱的军士却并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慌乱,甚至还有条不紊列阵防御,仿佛早就知道他们的到来一般。
  “???”
  事情不对,中计了!
  大当家见势不妙,立刻派人传信给商溯的扈从。
  ——趁夜劫营却被人守株待兔,若再耽搁下去,他们怕不是全部要死在这儿!
  接到消息的扈从险些破口大骂。
  一群蠢货!
  让你们看清来人再劫营,你们偏不听,现在好了,夜袭不成反被埋伏,若无三郎坐镇,只怕这些人会全部折进去!
  扈从忍了又忍,到底没在众人面前大骂出声。
  ——稳住,他虽跟在三郎身边做事,但不能像三郎一样没教养。
  扪心自问,扈从的气度比自家三郎多了不知多少个老仆,大手一挥让斥卫原地等着,自己着急忙慌进商溯的营帐。
  “三郎,大事不好了,山贼劫错了人,底下的人不是朱穆的兵马!”
  扈从对着熟睡中的商溯便是一阵哭天抢地,“您赶紧想想办法,要是去晚一点,山贼们怕不是全部折里面!”
  商溯被摇醒了。
  养尊处优的少年有着极其严重的起床气,又加上没有父母教养,他的教养显然远远不及扈从,睡得正香却无端被人吵醒,吵醒他的原因还是如此的可笑,他烦不胜烦,低低骂了一句,“蠢货。”
  “三郎说得极是,这群山贼就是一群蠢货!”
  扈从连声附和商溯的话,“哪怕有三郎提点指挥,他们也是一盘散沙,上不得台面。”
  话虽这样说,但另几个扈从却各自忙活开来,一个手脚麻利把商溯的衣物与盔甲取过来,另一个打来水,几人三步并两步来到商溯床榻前,随时准备伺候商溯洗漱着甲。
  商溯此时仍躺在床榻上,漂亮凤目紧闭着,秀气眉头微拧着,不耐烦便从他眼角眉梢透出来。
  来报信的扈从道,“山贼就是山贼,不听指挥不听调遣,没得把三郎的计划全部打乱了。”
  “要我说,三郎便该让他们自生自灭,省得他们给三郎捅娄子,坏了三郎的计划。”
  商溯紧闭的凤目微微一动。
  扈从眼观鼻,鼻观心,继续说道,“三郎身子弱,哪能由他们这般折腾?”
  “夜已深,三郎早些睡吧。我这便将报信的斥卫赶出去,省得他来打扰三郎的休息。”
  说完话,扈从转身离开。
  扈从的脚步声响起,商溯的眼睛缓缓睁开。
  “滚回来。”
  一身起床气的少年语气算不得好。
  扈从立刻止住脚步,转身回头,故作惊讶问道,“三郎?”
  “山贼上不得台面?” 第122节   商溯抬手掐了下太阳穴,声音冷冷似腊月寒风,“只要有我在,他们便能所向披靡。”
  “这是自然。”
  扈从连忙拍马屁,“三郎这么厉害,莫说是山贼们,底下纵是一群疯狗来打仗,三郎也能让它们赢得漂漂亮亮。”
  这样的溢美之词商溯不知听了多少,如今再听,只觉得格外聒噪。
  “闭嘴。”
  商溯骂道。
  扈从瞬间闭嘴。
  营帐内恢复安静,商溯走下床榻。
  打水的扈从捧来水盆与锦帕。
  商溯就着水盆净了面。
  扈从先后递来三方锦帕,养尊处优的贵公子擦干面上与手上的水珠。
  另有扈从捧着香膏若干,商溯随意抹在面上与手上,任由另几位扈从给他束发着甲。
  “三郎,朱穆的人马大概还有三个时辰抵达。”
  打探朱穆消息的斥卫前来报信。
  商溯微颔首。
  扈从皱了皱眉,“朱穆来得这般快,也就是说,我们要在三个时辰内把现在这群人解决掉。”
  “很棘手。”
  另一个扈从分析道,“朱穆少说也有五千兵马,现在这群人虽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但以营帐来看,也有三五千之众,与朱穆的人马加在一起,大约有一万人,而我们只有不到三千人。”
  “三千人对一万,不能杀,只能捉,这场仗很难打。”
  扈从们达成共识,齐齐看向穿戴整齐的商溯,“三郎,不如咱们换个策略,全杀了?”
  杀人比活捉来得容易。
  尤其在这种己方兵力远远不及对方的情况下,一味活捉降兵,不亚于自掘坟墓。
  商溯冷笑出声,“难打又如何?”
  “我打的便是难打之仗。”
  “......”
  行,您牛。
  三千活捉一万人,天亡老子也做不到。
  扈从们闭口不语,端看商溯如何指挥。
  商溯走上高台,看山下的两军乱象。
  天太黑,来人又没打主旗,很难分辨出这支军队是由谁来率领,只能从营地的排兵布阵来推断。
  这支军队被劫营,却不见任何慌乱,可见主将有大才,远不是朱穆朱通两兄弟麾下的庸才。
  不是朱穆朱通两兄弟,那便是楚王?
  他的斥卫之前便探查到,楚王近日有异动,似是想在相豫大部队赶来之前将济宁商城两城吞并。
  只要占据这两城,楚王便是进可攻,退可守,时刻威胁中原之地,让相豫夫妇寝食难安。
  “来人可是楚王麾下之兵?”
  商溯问斥卫。
  斥卫头大如斗,“三郎,敌军主将没有挂帅旗,没有自报家门,我们无法从帅旗营帐上分辨他们的身份。”
  “而且敌军主将治军极严,军士们颇为警惕,我们根本没办法混入军营打探消息。”
  商溯凤目轻眯。
  周围的势力分布很简单,能有如此兵力的人,无非有三人,商都的朱穆,江东的楚王,以及领着五千兵马前来济宁的相蕴和父女俩。
  朱穆没有这么大的本事,能避开斥卫的探查,悄无声息潜伏到这里。
  相蕴和父女俩新得济宁,此时应该在城内安插人手,培养自己的势力,提防朱通的突然反水,不会丢下一个新投降的城池来这里。
  不是朱穆,不是相蕴和父女俩,那就是楚王。
  楚王善用兵,麾下将领个个一骑当千,能避开他的斥卫来到这里不是什么稀罕事。
  而熟知兵法的将才,在夜间休息时也不会放松警惕,山贼们夜袭却被他们瓮中捉鳖,更是一件常见到不能更常见的事情。
  商溯道,“这群人是楚王的人。”
  “楚王早有夺商城之心,如今趁乱来到这里,打的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主意。”
  “可惜他们遇到了我。”
  商溯扬眉一笑,志在必得。
  一道道军令发出。
  前军变后军,左右翼退守,后军改前军,变换阵型突围。
  原本如无头苍蝇一样的山贼们有了主心骨,井然有序按照商溯下达的命令去突围。
  战局瞬间被扭转。
  “他们来得正是时候。”
  商溯凤目轻眯,看向跟随山贼变换阵型的敌军,“长江天险何其难渡?有了这群人,咱们便能破了长江的天险。”
  ·
  相豫打的也是这样的主意。
  朱通没有害他之心,朱穆没有这么大的本事,顾家三郎虽厉害,但手底下只有一个老仆和二十几个扈从,弄不来这么大的阵仗,今夜来劫营的,必然是楚王,想趁他的大部队还没赶到济宁,便先把商城吞到肚子里,作为日后与他对峙的桥头堡。
  但偏偏,他来得早,楚王没能捏到软柿子朱穆,而是踢到了他这块硬板,一击不中,只能立刻撤退,免得一会儿遇到朱穆的兵马,导致腹背受敌。
  想走?
  那也要看他让不让他走。
  南下江东之地有长江天险相隔,强渡长江必会损兵折将,战损极高。
  可若有了这群人,那么长江天险便也不能不能渡,甚至还能悄无声息便能打着楚王的旗号去偷袭江都的渡口。
  这么好的机会,相豫当然不会放过,见偷袭之人有撤退之意,便立刻亲提兵马去追击。
  “三娘,守好阿和。”
  相豫跃上马背,吩咐众将,“石都,随我追击敌军,不能放走一个楚军!”
  “喏!”
  严三娘与石都各自领命。
  五千人马兵分两路。
  两千追敌军,三千守着相蕴和。
  商溯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三郎,此时留守营地的军士约有三千人。”
  斥卫飞马来报。
  商溯微颔首,“叫上所有军士,随我一起劫营。”
  “???”
  还劫营?!
  方才劫营遭了埋伏,要不是撤退得及时,现在这会儿早就尸堆如山血流成河。
  一次劫营不成还来第二次,这嫌刚才有惊无险,所以一定要再次冒险才甘心?
  扈从们大眼瞪小眼。
  但商溯的话就是军令,虽离谱,但的确能带着他们打胜仗,半息后,扈从们从震惊中回神,招呼留在营地的所有人,随着商溯一同冲锋。
  说是跟随商溯一同冲锋,其实是众人将商溯护在中间,以左右两翼为包抄,再次深入敌营。
  ——骑射虽为君子六艺的其中两艺,三郎出身世家也会习骑射,但小心点总没错,三郎若是出了意外,谁还能带领他们仗仗不败?
  众人将商溯保护得极好。
  而主帐内,严三娘与姜七悦也把相蕴和保护得极好。
  “领兵之人究竟是谁?竟然如此阴险狡诈。”
  姜七悦气鼓鼓看向再度被夜袭的营地。
  严三娘心有余悸,“还好主公提前交代了,要提防敌军再次劫营,要不然我们疏于防范,后果不堪设想。”
  “这种调虎离山的雕虫小技自然瞒不过阿父的眼睛。”
  相蕴和拢着衣袖,眼底透着几分担忧,“楚王麾下之将便如此厉害,远不是朱穆之流所能比拟,而统帅如此之将的楚王,又是怎样的旷世奇才?”
  严三娘叹了口气,“我们与楚王之间有一场硬仗要打。”
  “不止有硬仗,还有长江天险。”
  姜七悦道,“我们都是北人,不善水战,如果在水上交战,只怕我们不是楚王的对手。”
  前世的阿父阿娘没有在水上与楚王交战。
  那时的楚王兵锋极盛,已将势力扩张到中原,有称王称霸问鼎天下之态。
  兵多将广,又占据着重要城池,让楚王与阿父的交战胜多败少,最后是阿父阿娘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才终于转败为胜,射杀楚王,让一代雄主饮恨中原,梦断江水河畔。
  在中原之地交战,阿父阿娘尚如此吃力,若到了楚王最擅长的水战,阿父阿娘又有几分胜算?
  相蕴和越想越忧心。
  不行,她必须尽快找到商溯,让水战陆战皆是天花板的商溯来对付楚王。
  ——虽然阿父阿娘也很厉害,可战场上刀剑无眼,她舍不得他们去冒险,打仗这种事情,还是交给商溯来,商溯没了便没了,还有三郎能顶上,可阿父阿娘若没了,那便是她的天塌了。 第123节   相蕴和心下一沉,盘算着如何寻找商溯。
  然而就在这时,嘈杂声却由远及近,伴随着闷沉的马蹄声,仿佛是山压海倒——
  “严将军,我们的阵型被敌军破了,快带公主走!”
  亲卫浴血而来,急声催促。
  严三娘脸色微变。
  姜七悦大吃一惊,“不可能!”
  “这是阿和亲自排演的防御阵型,义父都要花半日时间才能破解,怎会被敌军这么轻易便破了?!”
  相蕴和眼皮狠狠一跳。
  这种阵型的确很厉害,让世之骁将阿父都花了大力气才能破阵,可若遇到真正排演阵型的正主,破阵只在片刻间。
  ——来人是商溯。
  这是她从商溯的兵法里学来的,只有商溯才会破阵破得如此之快。
  相蕴和如坠冰窟。
  商溯竟被楚王招揽了去?!
  她紧赶慢赶,还是慢了一步,让这位用兵如神的战神成了她的对手?
  这简直是她重生之后遇到的最坏的消息,相蕴和脸色变了又变。
  不行,她必须改变这种局面。
  商溯是她看上的人,谁都不能把他招揽了去。
  相蕴和大脑飞速运转。
  “打开营门,放敌军主将进来。”
  短短一瞬,相蕴和想到了主意,“咱们假意抵挡不过,让他们冲进主帐,而后趁其不备,擒拿敌军主将。”
  “......”
  不愧是主公的女儿,用计风格与主公如出一辙的缺德。
  严三娘肃然起敬。
  ——缺德就缺德吧,能赢就行。
  相蕴和看向姜七悦,“七悦,我要活的。”
  “简单,包在我身上,我给你抓活的!”
  姜七悦冲相蕴和甜甜一笑,露出尖尖小虎牙。
  ·
  在众人密不透风的保护下,商溯继续往里冲。
  越冲阵,越觉得奇怪。
  ——这不是他琢磨出来的防御阵型么?怎么他自己还没用,便被楚人用上了?
  看来守阵之人是位将才。
  更难得可贵的是与他心有灵犀一点通,想到了同样的战术与阵型。
  这种人当然要活的,商溯啧了一声,“抓活的。”
  “喏。”
  扈从们听令行事。
  众人护着商溯继续冲阵。
  守阵之人虽厉害,但阵型被破,便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此时骑了快马,在一队亲卫的护送下仓促逃窜。
  “调虎离山之计的障眼法,马上之人不是主将。”
  商溯一眼便看破着急逃命的一行人,手中长枪一指,指向搁置辎重处缓缓移动的一行人,“他在那。”
  扈从们立刻上前,将人围得水泄不通。
  一切尽在自己掌握,商溯打马而来,闲闲提着手中长枪,不紧不慢走近敌将。
  那人背对着他,身上虽着甲,但纤细瘦弱,看上去像女人。
  很正常,楚人大多是南人,推崇儒将与玉面郎君,鲜少膀大腰圆的虎将。
  商溯不甚在意,以手中长枪挑起主将头盔。
  此举欺人太甚,但商溯一向如此,性子恶劣又刻薄,折辱人的事情做得不知有多少,自然不缺这一回,主将头盔在他枪尖上晃悠悠,上面缀着的明珠于夜色之中流光溢彩,越发衬得戏珠的双龙栩栩如生,仿佛腾云驾雾一般。
  “啧,有钱人。”
  商溯眯眼瞧着价值不菲的明珠,悠然啧了一声,“十万黄金买平安,否则撕票。”
  商溯揶揄笑着,视线落在没了头盔的敌将身上。
  只一眼,便让他的眼皮跟着跳了跳——怪事,这背影怎么这么熟悉?
  第65章 第
  商溯眉头微动。
  他生性薄凉, 对谁都是淡淡的,为数不多的情绪大波动,是生母撒手西去的那一日, 他怀揣着一把刀, 险些把姗姗来迟的父亲一同送走。
  子弑父是为大逆不道。
  他就此叛出顾家,浪迹天下。
  不知是知道自己对他们母子做的事情着实亏心, 还是子弑父的事情传出去着实不好听, 顾家在震怒之后又满世界找他,派来寻他的仆从们好话说尽,劝他回家, 让他向父亲认错,还说只要他认了错, 低了头,他便还是顾家的好儿郎, 未来继承顾家满门荣耀的世家子。
  他不屑一顾,冷笑着让人将劝他的仆从轰出去。
  他没错, 凭什么要认错?
  他不是在弑父, 而是在替母亲报仇, 所以他没错, 更没必要认错。
  顾家的好儿郎?
  继承顾家满门荣耀的世家子?
  呵, 这些是什么很了不得的东西吗?
  没了顾家与顾家的那帮老不死, 他一样能建功立业,名垂青史。
  所以世间再无顾家三郎, 只有出身商城的随母姓的商溯。
  当然, 他性子虽别扭, 但从不矫情,做缺德事儿的时候还是会打着顾家三郎的名号——
  比如说落草为寇, 比如说将顾家因着急出京都而来不及带走的粮草珠宝打劫一空,再比如说,大张旗鼓与朱通朱穆两兄弟为难,把朱顾两家的表面亲戚情分消磨得一分不剩。
  他的性子如此薄凉狠辣,自然没什么朋友,更没什么熟悉的背影。
  ——相蕴和是个例外。
  但这位小姑娘此时正在济宁,与她那粗枝大叶的父亲在一处。
  济宁新降,等待他们处理的事情极多,她断不会放下济宁的事情来到这里,还做这副打扮。
  商溯瞧了又瞧略显瘦弱却莫名熟悉的背影,心里把相蕴和排除在外。
  不是相蕴和,那他怎么做都无所谓。
  他本就不是什么好人,更不会为了一个好名声便让自己委屈求全。
  商溯手指微松,长枪顺着他的掌心滑落,而被他挑在枪尖上的头盔,便落在他手里。
  他拿着头盔,指腹摩挲着头盔上二龙戏珠的明珠。
  珠子质地触手温润,光泽皎皎似月,明显不是市面上流动的明珠,而是世家大族们才会有的东西。
  恩,敌将果然是楚王的人。
  楚王贵族出身,麾下将领也多为世家子,的确能做出将这么好的明珠镶嵌在头盔上的事情。
  商溯把头盔丢到身旁扈从怀里。
  扈从会意,立刻抽出腰侧佩剑,去剜头盔上的明珠。
  而另一个扈从,则奉上锦帕一方,仿佛被商溯拿在手里的头盔极脏,哪怕只是稍微碰了下,也会脏了商溯的手。
  商溯接过帕子,慢条斯理擦拭着手。
  虽未大吼大叫,当街强抢民女,但举手投足间的气度却将世家子弟的目中无人发挥得淋漓尽致。
  “十万两黄金,十日之内送到。”
  商溯身边的扈从恰时开口,“若是迟一日,便剁你一根指头,迟两日,便将你的整只手剁下来。”
  “???”
  这厮真的是商溯?而商溯就是盛气凌人又刻薄的顾家三郎?!
  相蕴和脑袋嗡嗡响。
  分不清弱小可怜的商溯其实是拦路打劫的山贼给自己的冲击大,还是一贫如洗父母双亡的商溯是世家出身一身傲骨的顾家三郎给自己的冲击大。
  两件事情凑在一起,不亚于烟花和着惊雷在祥云很脑海轰然炸起。
  相蕴和被这种无比离谱又异常契合的事情冲击得大脑一片空白,僵硬转过身,面无表情看向山贼偷偷顾三......不对,是山贼头头商溯。
  此时的商溯正在用帕子擦拭着自己的手指。
  那是一双很好看的手,女人似的修长如玉,没有半分薄茧伤痕,是花了大把金银与时间才能养护出来的手。
  而现在,他拿着锦帕,细致擦拭着,上面明明没有任何尘埃,他却擦得很认真,仿佛她的头盔有着剧毒,拿过她头盔的手要擦得一尘不染才不会让毒液沾染自己。
  可问题是,她虽平民出身,但也向来喜洁,哪怕在行军之中,都分外注意自己的个人卫生,她的头盔不可能脏,更不可能被人如瘟疫般嫌弃。
  “......”
  确认过眼神,这是世家子的骄奢劣根。 第124节   ——除了自己的东西,旁人的东西都上不得台面,拿一下都会脏了自己的手。
  相蕴和深吸一口气。
  方才还在震惊商溯是山贼,商溯是顾三,而现在,她不震惊了。
  少年的倨傲举动精准踩在她雷区,让她现在只想抓把泥巴糊在他脸上,而不是惊讶商溯的真实身份。
  相蕴和转身回头。
  精致小脸转过来,周围扈从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这不是、这不是三郎唯一的朋友相蕴和吗!
  不仅是三郎的朋友,更是三郎如今在这里的最大原因。
  为了弥补自己隐瞒身世戏弄她的过失,三郎既送粮食又送城,好让这位唯一的朋友不计较自己性子的恶劣。
  但现在,这位唯一的朋友被三郎袭营打劫,开口便是十万两黄金,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狮子大张口,这不是本着谋求相蕴和的谅解去的,而是本着俩人老死不相往来的路子去的!
  很好,三郎唯一的朋友到此割袍断义。
  今日之后,三郎还是孑然一身的三郎,再无心心念念要哄人开心的好朋友。
  这可真是——太好了!
  刻薄恶劣的贵公子也有今日!
  扈从们喜从中来,看热闹不嫌事大,只当自己没有认出相蕴和,杵在相蕴和身边当柱子。
  当然,也有那种有丁点良心的扈从,看到被自己打劫的人是相蕴和,便连忙咳嗽,拼命向商溯挤眉弄眼。
  ——三郎啊,您可长点心吧!您打劫的人是相蕴和啊啊啊啊啊!
  “?”
  挤眉弄眼做什么?
  大水冲了龙王庙,他打劫的人原是自家人?
  还别说,真的有这种可能。
  顾家不止与朱家联姻,江东的楚王也是顾家的联姻对象,如今楚王虎踞江东之地,麾下有顾家的儿郎为将着实正常。
  若他打劫的果真是自家人,那可真是太好了。
  商溯挑眉一笑,声音更加恶劣,“你世家出身,十万两黄金对你来讲不过是九牛一毛。”
  “既如此,我便涨涨价,再从你身上讨点其他东西来。”
  大约没想到他不仅喜欢折辱人,还这般明目张胆打劫,敌将肩膀微微一颤,似是被他惊人的无耻所震惊。
  这就震惊了?
  哼,他还没开始呢。
  商溯懒洋洋抬头,声音慢悠悠,“怎么?舍不得?”
  “命都没了,还舍不得钱财?”
  说话间,少年抬起头,隽秀面容上满是嘲弄,只差把我折腾的就是你写在脑门上。
  但在下一个瞬间,他看到“敌将”的脸,未说完的嘲讽话尽数咽回肚子里——“敌将”是相蕴和。
  相蕴和?!
  商溯瞳孔地震。
  老仆啧了一声。
  ——活该!
  扈从们的目光整齐划一看向面无表情的相蕴和,再顺着相蕴和的视线看向因太过震惊而失去表情管理的商溯,心头生起与老仆一样的念头——活该!
  以老仆为首的扈从们幸灾乐祸看着商溯,一时间看热闹不嫌事大。
  ·
  “二娘,大事不妙。”
  兰月纵马追上姜贞,压低声音与姜贞耳语,“军师送来消息,檀娘不日便会抵达京都。”
  遇事不惊的姜贞手上动作一顿,哒哒的马蹄声瞬间停止。
  檀娘,小她十二岁的表妹,一位风吹吹就倒的菟丝花,正儿八经的纸糊的美人灯。
  她刚揭竿而起的时候,这位娇弱的麻烦精没少扯她后腿,不是暴露她的行军路线,便是引得盛军来追杀她的主力军,若不是她在打仗的事情上着实有天分,只怕自己早就死在战乱中。
  有这样的恩怨在,她对檀娘能有什么好脸色?
  若不是念在母亲的面子上,她早就提剑把这个延误军机的小表妹送上西天。
  “让军士把她送走。”
  待人颇为亲厚的姜贞声音里透着几分不耐烦。
  兰月摇头,“怕是来不及了。”
  “杜满听说是你的表妹,唯恐把人怠慢了,亲自出城接的人,算一算时间,这会儿已经接到了。”
  “......”
  不,这种亲戚不要也罢。
  姜贞抬手掐了下眉心,“既是杜满接的人,那便交给杜满来处理。”
  “在我入京之前,我不想看到这个人。”
  ·
  “什么?二娘不想见檀娘?”
  杜满眼睛瞪得像铜铃,“这怎么可能?檀娘可是二娘的嫡亲表妹!”
  斥卫赔笑道,“此话乃二娘亲口所说,断然不会有假。”
  杜满当然知道斥卫不会传假话,他纳闷的是二娘怎会对檀娘这般无情。
  ——姜贞秉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心理,将檀娘做的事情压了下来,杜满一行人并不知道她与檀娘的恩怨。
  杜满挠了挠头,“行吧,我接来的人便由我来安置,不叫二娘心烦。”
  是日,杜满去寻檀娘。
  “看来二姐姐仍在生我的气,连书信都不肯给我一封。”
  刚拜访完姜老夫人与相老夫人从宫里回来的檀娘轻摇团扇,声音温和如三月春风,“姐姐无情,我却不能无义,我这次来寻姐姐,是有大事要告诉姐姐的。”
  身边接触的女人不是姜贞便是兰月,再要么是杀人不用刀的宋梨,乍然接温柔小意的檀娘,杜满有些不习惯,声音也磕磕巴巴,“什、什么大事?”
  “二娘还未回来,你、你与我说也是一样的。”
  “我夫君如今在梁王帐下做事,颇得梁王的信任。”
  檀娘抿唇一笑,“若我们里应外合,不难大破梁王,尽收梁王土地城池。”
  这话不亚于平地起惊雷,杜满为之一惊,“你有夫君?!”
  话刚出口,便觉此言甚是不妥,又连忙改了说辞,“不对,你夫君如何愿意帮我们?梁王不是很信任他吗?”
  “他效忠梁王,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个臣子。”
  檀娘对杜满的反应见怪不怪,“可若是姐姐与姐夫得了天下,他便是皇亲国戚,岂不比为人臣子强?”
  “哦。”
  理是这个理,杜满哦了一声,“所以,他传来什么消息?”
  是日,杜满把消息转告军师韩行一。
  韩行一处理政务的动作微微一顿,一双狐狸眼慢慢转了起来,“若果真如此,檀娘夫妇便是二娘与主公的大功臣。”
  “八字还没有一撇,怎么就是大功臣了?”
  夫妇俩字让杜满听得怪怪的,不由得嘟囔了一句。
  韩行一眸中笑意微深,“你既不想让他们两个当这个大功臣,不如便自己来做。”
  “怎么当?”
  杜满耳朵微动。
  姜贞与相豫皆不在,韩行一便是京都的一把手,军事政治全由他来管,“梁王近日有异动,你领五万兵马,前去边境探个虚实,若无意外,可立大功一见。”
  “遵命。”
  杜满正不想在京都待,二话不说领了军令,亲率五万大军浩浩荡荡出了京都城。
  檀娘目送杜满出京都,立刻给夫君送上书信一封,让他尽快举事,好与杜满里应外合拿下城池。
  姜贞回到京都,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面,杜满领人去攻城,檀娘信心满满等自己夫君来跳反,军师摇着羽扇笑而不语,端的是山人自有妙计。
  “......”
  妙计个鬼!当心把杜满折进去!
  韩行一却不甚在意,羽扇掩面,只露一双狐狸眼,眼底盛着明晃晃的笑意,“二娘,我放出风声,说杜满亲提三十万大军去攻梁王。”
  “消息一出,天下人皆以为京都缺兵少将,防备空虚。”
  “这种情况下,你猜郑王与大盛那位新登基的小皇帝会不会趁机攻打京都?夺回他们的京师?”
  韩行一问姜贞。
  这话一出,姜贞瞬间不在意杜满的死活。
  ——以杜满为疑兵引郑王来攻打,哪怕杜满折在里面,这场战役也是划算的。
  “小满乃豫麾下第一悍将。”
  姜贞极其肯定杜满的能力,“区区梁王罢了,他定能牵制得住。”
  韩行一重重点头,“二娘英明。”
  兰月比俩人多了几分清白良心,“梁王虎踞西北,非一般雄主,小满只有五万人,只怕未必能抵挡得住。”
  “那便让胡青与葛越各领两万人马去接应他。” 第125节   姜贞大手一挥,“三路兵马共有九万人,只需牵制梁王六月时间,便能让我拿下郑王与小皇帝。”
  是日,胡青与葛越又领两路兵马,大张旗鼓出京都。
  消息传到大盛小皇帝耳朵里,小皇帝登时坐不住了,去寻皇叔盛元洲。
  盛元洲是端平帝最小的弟弟,早年封郑王,镇守北方之地。
  燕赵之地多勇士,盛元洲的三十万大军,足以改变九州天下的结局。
  “皇叔,当初杜满领兵攻打梁地,您说此事恐有诈,让朕再等等。”
  小皇帝单刀直入,“如今胡青葛越又增兵梁地,旌旗遮天蔽日,军士不计其数。”
  “先有杜满,再有胡青葛越两军领兵出京都,如今的京都,可算守备空虚?”
  小皇帝问盛元洲。
  盛元洲剑眉微拧,“若果真是这样,的确算京都无人。”
  “既然京都无重兵把守,那么皇叔还在等什么?”
  小皇帝到底年少,失了国都龟缩郑地的耻辱让他做梦都想把京都打回来,“在等朕出了意外,皇叔好做这天下之主?!”
  小内侍脸色微变。
  ——我的陛下啊,这话也是能说的?!
  皇叔若果真有反心,您还能待在郑地做天子么?!
  盛元洲虽忠心,但也不是任人猜忌的软柿子,小皇帝的声音刚落,男人面上笑意便淡了,抬眉看了焦躁的小皇帝一眼,淡声吩咐小内侍,“陛下病了,送陛下回房休息。”
  “我没病!”
  气急败坏之下,小皇帝连自称都变成了我,“我只想把京都打回来!”
  “那是我们的国都,不是反贼们的享受所!”
  盛元洲攥着茶盏的手指微微一紧。
  “元洲,皇帝年少气盛,你莫与他一般见识。”
  太后的声音突然响起。
  在皇帝身边近身伺候的小内侍都是人精,见势不妙,立刻去请太后,让太后来缓解皇帝与皇叔之间的矛盾。
  女声从廊下传来,盛元洲微拧眉头舒展开来,面上重新挂上恰到好处的微笑,“皇嫂这是哪里话?”
  “天子为君,我为臣,我怎会与天子置气?”
  “元洲果然深明大义。”
  太后快步走来。
  又一次被太后打圆场,小皇帝有些无奈,不再咄咄逼人“母后,您怎么过来了?”
  “我来看看你与元洲。”
  太后含笑看着盛元洲,“我与皇帝皆不知兵,攻打京都一事,全凭元洲做主。”
  盛元洲眸光微微一滞。
  小皇帝一惊,“母后!”
  “皇帝,若无元洲,哪有我们母子的现在?”
  太后拍了拍小皇帝手背,继续说道,“做人不能忘本,我们怎能把元洲当一般臣子看待?”
  温柔刀杀起人来更诛心。
  盛元洲无奈摇头,“皇嫂此话将元洲置于何地?”
  “自然是将元洲视为我们母子的恩人。”
  太后笑了起来,“若无元洲,我们母子早已丧命战乱之中,元洲对我们有大恩,我们又怎会质疑元洲的忠心?”
  太后笑眯眯,“元洲放心,朝堂之事,当然由元洲做主。”
  “至于出兵京都,也由元洲拿主意。”
  “何时出兵,何人领兵,只要元洲开口,我们母子绝无二话。”
  太后亲手给盛元洲斟上茶水一盏,双手捧到盛元洲面前,“元洲放心,我们母子对元洲深信不疑。”
  这话简直是把盛元洲架在火上烤,更别提一朝太后却给臣子斟茶的举动,更是做实盛元洲不仅是权臣更是佞臣的事实。
  盛元洲深吸一口气,“一别经年,皇嫂还是这般厉害。”
  她的锋芒从未被宫廷磨去半分,绵里藏针让人防不胜防。
  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看到曾经的少女站在他面前,不动声色便将小小的他刺得辩无可辩。
  “皇叔谬赞。”
  太后轻轻笑着,“厉害两字,我不敢当。”
  “皇嫂当得起。”
  盛元洲笑了一下。
  男人接过太后手里的茶,抬手一送,将盏中茶一饮而尽。
  小皇帝几乎压不住心头怒火。
  ——身为臣子怎能让太后斟茶?!
  太后面上依旧含笑。
  盛元洲饮完茶,将茶盏放在太后手边的案几上。
  茶盏落于案几之上,发出一声轻响,而男人也退后半步,一撩衣摆,单膝跪地。
  “皇嫂不必再说,臣弟这便出兵。”
  盛元洲道,“三十万大军兵发京都,定将国都从反贼手中夺回来。”
  小皇帝愣在当场。
  不是,死活不出兵的皇叔怎么就突然愿意出兵了?
  早说啊,要是上位者斟茶皇叔才愿意出兵,他斟的茶能把中原之地淹了去。
  ·
  九州各地调兵频频,而相蕴和与商溯这里,是另一种形式的兵荒马乱。
  众人落井下石的心思太明显,以至于自己眼前突然闪过一物这种事情都没来得及做反应。
  但老仆反应极快,那身影刚过,老仆眼皮一跳,苍老身体如鬼魅一般去阻拦少女的动作。
  不过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儿,他有十足的把握能拦下这个人,但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少女的力气极大,大到近乎恐怖,不曾出鞘的剑被她单手捏变形,让自己的攻击再无阻拦,紧接着,身影一闪,已来到商溯面前。
  “三郎,退后!”
  老仆冷声提醒。
  商溯纹丝不动。
  更确切地说,他不信有人能绕开老仆攻击他,他之所以到处惹是生非还能活到现在,全靠老仆独步天下的保护。
  恩,问题不大,没有人是老仆的对手,他只需要站在这儿看戏就好。
  本着这种心理,商溯一动不动,然后下一个瞬间,自己手里拿着的长枪被人劈手夺去,寒芒一闪,冰冷触感便已来到自己脖颈间。
  “十万黄金买平安?”
  少女的声音脆生生,带着明显的怒意,“行,你拿十万黄金来,我便饶你不死!”
  “???”
  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人能破了老仆的防备?!还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商溯瞳孔再次地震。
  “我倒不知,三郎何时做起了打家劫舍的生意?”
  相蕴和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声音响起。
  商溯心头一跳,瞬间不震惊姜七悦的功夫了。
  ——他背着相蕴和当山贼的这种事情该怎么解释啊啊啊啊!
  抬头看相蕴和,小姑娘面上此时一点表情也无,一双精致杏眼静静瞧着他,里面没有一丝情绪,只有深不见底的墨色。
  “......”
  那什么,他现在说自己是走投无路才当的山贼还来得及吗?
  显然来不及。
  ——走投无路的山贼哪会像他这么嚣张?开口便是十万两黄金?
  他方才狮子大开口的熟稔,一听便是常年拦路抢劫的老山贼。
  商溯万念俱灰。
  “三郎怎么不说话?”
  相蕴和气笑了。
  见过豪横的,没见过自己隐瞒身份打家劫舍劫到自己朋友身上还豪横得不置一词的人。
  “你、你想让我说什么?”
  商溯弱弱问道。
  相蕴和道,“我想让你说什么?”
  “三郎也太看得起我,我何时能左右三郎的意志,让三郎听我号令?”
  商溯悬着的心彻底死了。
  枪尖横在自己脖颈处,他其实不太害怕,他害怕的是相蕴和的态度。
  小姑娘明显动了怒,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有的是气急反笑,仿佛下一刻便能与他割袍断义。
  他不想这样。 第126节   他想再挣扎一下。
  人生得一知己不容易,他不想因为自己的失误便痛失知己。
  “相、相蕴和,你别这样。”
  商溯说道。
  一向说话不过脑子的耿直少年此时说话有些磕巴,但尽管如此,他还是看着面前气呼呼的少女,努力组织着自己的语言,“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
  “顾三郎,事到如今你还想骗阿和!”
  他的话音刚落,姜七悦的声音便跟着响起。
  横在脖颈处的枪尖往里面送了送。
  锋利的利器险些割破他肌肤,他条件反射般往后退了下。
  姜七悦从不是细致入微的人,并未察觉到他的细微动作,不知是因为情绪太激动,还是因为故意为之,她手里的枪尖直往商溯脖颈送,若不是商溯提防着躲得快,这会儿已被她戳出好几个血窟窿。
  老仆本意还想救一救。
  毕竟是主人临死之前托孤的小主人,哪能眼睁睁瞧着他被危及性命?
  但看姜七悦的举动,并没有伤他的意思,只是想吓他一吓,让他长长教训,以后莫再这般行事。
  既如此,他还救什么?
  他这小主人的性子,早该被人收拾了。
  思及此处,老仆理直气壮站在扈从堆里,心安理得看着自己的小主人被人用枪指着。
  ——恩,画面绝美,是顾家人盼星星盼月亮盼得看的场景。
  姜七悦拿枪指着商溯,“我早就说过,你不把阿和当朋友,阿和偏不信,说你很好,这下好了,你竟然率领山贼来劫我们的营地,把阿和的计划全部打乱了!”
  “我不是,我没有,我怎么会打乱阿和的计划?”
  商溯想也不想便否认三连。
  怪事。
  在面对相蕴和的指责时,他磕磕巴巴,感觉舌头不是自己的,一句话在肚子里过了不知多少遍,但就是说不出来。
  可当面对不是相蕴和而是其他人的气急败坏时,他的牙尖嘴利便再一次上演,自己没理也能说出三分理——
  “我什么时候不把相蕴和当朋友了?”
  商溯立刻反驳,“我若不把她当朋友,会帮她守方城?”
  “会送她那么多的粮食,让她父亲在中原之地彻底站稳跟脚?”
  “会不远千里来到济宁与商城,绞尽脑汁把这两座城池从朱穆兄弟手里夺回来送给她?”
  “不是朋友会为她做这些事情?”
  “我对她,就差肝脑涂地把心剖出来送给她了!”
  姜七悦听得一愣。
  ——还真是。
  若仔细掰扯起来,这位性格古怪的顾家三郎对阿和确实没话说,又守城又送粮又送城的,打着灯笼也难找到第二个。
  可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不大对。
  对阿和好,便能欺骗阿和了吗?便能劫阿和的营地了吗?
  对一个人好,难道不是盼着她更好吗?
  哪有一边打着对她好的名义一边欺骗她伤害她?
  姜七悦越想越糊涂。
  但她是个直爽性子,想不明白,便不去想,梗着脖子道,“那、那你也不应该骗她,更不该来劫我们的营地!”
  商溯瞬间闭嘴。
  ——这事儿的确是他理亏来着。
  抬头看相蕴和,小姑娘面上仍没什么表情,一双眸子黑湛湛,一眨不眨看着他,几乎把我在生气刻在眼睛里。
  “......”
  就很难办。
  但商溯从不是会被困难压垮的人,相蕴和不开心,他便继续哄,本就是他有错在先,哪能去怪相蕴和对他没有好脸色?
  “那什么,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
  商溯曲拳轻咳,磕巴着向相蕴和解释,“我有想过把身份告诉你,但是,但是怕你生气,就没敢告诉你。”
  相蕴和面无表情。
  狡辩,接着狡辩。
  不想告诉她是假,想看她因他的身份揭露而震惊时的精彩面容才是真。
  她太了解这位性格恶劣的贵公子,她敢打包票,他最初打的就是戏弄她的主意。
  ——当然,相处久了,处出了感情,他那点戏弄变成了忐忑也是真。
  商溯看了一眼相蕴和,又飞快收回视线,低头瞧着指着自己脖颈的枪尖的纹路,无比懊悔自己的幼稚举动。
  “我在京都的时候便想把身份告诉你了,真的。”
  商溯别别扭扭道,“可你身边有那么多人,我若说了,没得叫叫别人看你的笑话。”
  “看你待我这么好,我却连我是谁都不告诉你。”
  “不仅不告诉你,还把这件事瞒了这么久,瞒到着实瞒不下去,才不情不愿说给你听。”
  “我不想让旁人看你笑话。”
  商溯慢慢抬起眼,看着面前小姑娘,“我就是,就是想让你好好的,开开心心做新朝的小公主。”
  这是一种什么感情呢?
  大概是深渊向往月光,希望月色永远皎洁,永远熠熠生辉,永远高悬九天之上。
  那是深渊终其一生也无法做到的事情,便只好让自己心头的那一抹月色做到。
  月儿皎皎,有些许光亮落在他身上。
  他抬手看着指尖的月光,便觉得深渊地狱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相蕴和沉寂面容上有了一丝波动。
  商溯看不太懂,只以为她还在生气,便抿了下唇,声音比方才低了几分,“于是我便想着,多为你做几件事,等你知道我身份之后,看在我为你做的事情的面子上,或许就不那么生气了。”
  “如果你还是在生气,那,那我再为你做些其他事情?”
  商溯拧眉想了一会儿,问相蕴和,“你还想要什么?”
  “钱?”
  “权?”
  “还是土地与城池?”
  “只要你想要,我便都送给你。”
  商溯认真说道,“只要你不要生气便好了。”
  相蕴和眼皮轻轻一跳。
  恍惚间,她想起商溯前世的死法。
  一代战神没有死在战场上,更不是被人兔死狗烹,而是只身赴死,为救一人。
  他从来如此。
  政治素养低到令人发指,言辞刻薄让人想跳起来打他,浑身上下透着一种未被阴谋算计浸染的清澈单纯,别人对他好一分,他恨不得把整颗心送出去。
  ——他从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好人,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却是一把好刀。
  相蕴和静了一瞬。
  “可我就是很生气。”
  相蕴和说道。
  假的。
  在他坦诚相待,把一切告诉她的时候,她已经没那么生气了。
  “阿父入主中原,阿娘尽收蜀地,我怎会缺钱与权?”
  相蕴和声音淡淡。
  这句话也是假的。
  中原与蜀地虽被阿父阿娘收于麾下,可北有梁王,南有楚王,阿父与阿娘的夏王姜王的王位其实坐得并不是那么稳当。
  “至于土地与城池......”
  相蕴和声音微微一顿,抬头看着商溯的脸,继续说道,“阿父阿娘麾下猛将如云谋臣如雨,怎会打不下土地与城池?”
  好像的确如此。
  这位小姑娘早已不是被人追杀的反贼,而是夏王姜王唯一的子嗣,是众星捧月的小公主,她不需要她为她做任何事情——再说直白一点,是她根本不需要他。
  商溯一下子垮了脸。
  “哦,这样啊。”
  商溯语气落寞,“那对不起哦,我不是故意瞒着你,更不是有意打劫你的。”
  虽然知道相蕴和在生气,还有可能不会原谅自己,但商溯还是想把事情解释清楚,他不希望相蕴和误会自己,哪怕他本就不是什么好,误不误会都不会影响他刻薄恶劣的性格。
  商溯说道,“我以为你们是楚王的人马,所以才过来的。”
  “江东与中原之地隔着长江天险,你父亲的人不善水战,如果能擒拿楚王千余人,那么与楚王的仗便会好打些。”
  “你们不是楚王的人,我再想其他办法。”
  商溯垂眼,吩咐身边扈从,“散开,退下。” 第127节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扈从们呼啦啦散开。
  相蕴和眼皮微抬。
  所以,商溯是因为想要擒拿楚王的人,才会误打误撞来劫营?
  他要送她的不止有济宁商都两城,甚至江东之地也在他的计划之中?
  相蕴和手指微紧。
  “我知道了。”
  相蕴和慢慢说着话,“谢谢你的好意,但我还是很生气。”
  严三娘简直想拍手称快。
  对,就是这个味,太有主公不动声色便能掌控人心的风范!
  唯一不同的是主公更加枭雄,而阿和则是天然流露,她本意不想掌控人心,但拿捏人心是她与生俱来的本事,举手投足间,便能将人拿捏得死死的。
  严三娘为商溯鞠了一把同情泪。
  ——顾家三郎,遇到阿和是你的福气!
  商溯挺喜欢这种福气,听相蕴和开口,便忍不住问道,“那你怎样才会消气?”
  “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善解人意的小姑娘生气起来也是轻声细语的。
  商溯垂了垂眼,“好。”
  “你自己待一会儿,我在外面守着你,等你消气了,你便让人来唤我。”
  相蕴和轻轻点头。
  商溯领着扈从退守营帐。
  “阿和,你怎么了?”
  姜七悦问相蕴和。
  她有一种预感,阿和不是单纯生顾家三郎的气。
  事实上,相蕴和也的确不是在生商溯的气,而是商溯的情意太重,她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商溯是除了父母之外对她最好的人,毫无保留,热诚直白。
  他的好让她很有压力,因为她对他的好并不纯粹,更多的是利用。
  “没什么。”
  相蕴和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如果是阿父阿娘遇到我们今日的事情,他们会怎么处理。”
  他们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
  搞政治的,心哪有不脏的?
  诚然,她对商溯是利用居多,可她付出的东西的确是商溯想要的,温暖的知己情本就是容易让人上头的东西,否则也不会有士为知己者死那句话。
  既然她给了商溯他想要的东西,那她为什么还要有心理压力?
  她不需要的。
  她需要做的是继续将所谓的知己情继续扩大。
  商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良将,她便是继阿父阿娘之后的明主,良将遇明主,怎么就不是千古佳话了?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她是让商溯能力发挥到最大的伯乐,有利用,但更是名将们梦寐以求的明主。
  相蕴和不纠结了。
  恩,她明日一早便与商溯说清楚。
  而彼时的商溯,正一脸郁气与扈从们商议如何能让相蕴和消气。
  扈从们看热闹不嫌事大,满嘴跑火车,争先恐后出主意——
  “三郎,送金银首饰,没有女人不喜欢金银首饰。”
  “金银首饰多俗,要送就送特别的,最好是风雅的琴棋书画。”
  “你们把公主看轻了,公主心怀天下,怎会在意金银首饰与琴棋书画?”
  “要我说,还不如辅佐公主登基,让公主做前所未有的女皇帝!”
  “公主登基,三郎便是从龙之功,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岂不比现在当个山贼强?”
  这本是扈从们信口胡诌的一句话,却让浑身上下写着不高兴的商溯眼前一亮。
  ——女皇帝好,相蕴和肯定喜欢!
  第66章 第
  商溯认真想了一会儿。
  自己为人一塌糊涂, 家世更不必提,能为相蕴和做的,也仅仅是开疆扩土, 助相蕴和一统天下。
  但是问题来了, 万里江山已被相蕴和父母打下四分之一,中原之地与蜀地尽归相豫夫妇, 他若再不抓紧点, 不用他出手,相豫夫妇便能让相蕴和做九州之主。
  ——相蕴和是相豫夫妇唯一的孩子,又颇为聪明, 她若有心做天下主,未必不能做国之重器的东宫储君。
  所以他得尽快行动。
  雪中送炭是从龙之功, 锦上添花是趋炎附势。
  而今雪中送炭已来不及,那便努努力, 不让自己成为趋炎附势的人。
  事实上,他也成为不了。
  像他这种言辞刻薄性子别扭的人, 怎么看怎么像是天下一统后被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狗与弓。
  可若结束乱世的人是相蕴和, 那他便不会。
  相蕴和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断然不会让他成为冤死的武安君。
  思及此处, 商溯越发觉得此事可行。
  一为缓和他与相蕴和之间的关系。
  二么, 是为了他不会成为又一个武安君。
  他对自己的性格有太清楚的认知, 无论是梁王还是楚王又或者郑王,都不可能容下他的目下无尘。
  当然, 哪怕是相蕴和的父母, 相豫与姜贞, 他们虽是一代雄主,有容人之量, 但他们自身便是用兵如神的战将,有他没他意义不大,自然不会拿出水磨的功夫来容忍他桀骜不驯。
  普天之下,唯有相蕴和容得下他,而他也只有在相蕴和麾下能得善终。
  虽说他看淡生死与名利,功名富贵对他来讲不过是过眼云烟,权势地位于他而言更是不值一提,可若是,若能青史留芳,谁又愿意被千夫所指?
  那些曾经被按下的念头悄无声息冒了出来,在他心头抽根发芽,刹那间一发不可收拾。
  他也想以一个正常人的身份被史官记载。
  青史几行,写的是他的战功赫赫,而不是他的弑父悖逆。
  烛火在商溯眸底跳跃不定。
  清晨的暖阳斜斜探进营帐,浅浅的金色一寸一寸灌进帐篷,一点一点铺在少年的眼角眉梢,少年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之下,隽秀的面容仿佛在发光。
  “集结人马,出兵商城。”
  思度良久的人突然开口,艳丽凤目是舍我其谁的跃跃欲试,“十日之内,我要商城城门大开,百姓军士夹道相迎相蕴和。”
  劝什么降?磨磨唧唧太慢了。
  他就该直接把朱穆的脑袋拧下来,然后把商城据为己有,而后借助商城强渡长江,将所谓的江东之主一波送走。
  江东之地尽收麾下,九州天下便得大半,剩下的梁王郑王不足为惧,略施手段便能让他们从世上消失,九州平定,相蕴和登基的日子便指日可待。
  登基好,登基了,他便是从龙之功,相蕴和麾下第一功臣。
  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他与相蕴和的名字都会永远绑定。君不疑臣,臣不叛军,君臣相和的千里马遇伯乐。
  想起后世人提起相蕴和便会说起他,从不在意世人言论的他突然隐隐开始期待。
  ——相蕴和很好,他也不能太坏,他要做一个千古一帝身边的人臣典范。
  商溯对自己的能力很有信心。
  对自己的性格......哼,有才之士有点脾气怎么了?他又不做千古贤相的诸葛亮,道德水准没必要这么高。
  骄矜的贵公子在我性格恶劣需要改与有能力就该有脾气之间反复横跳。
  然后还是收敛一二,在大军开拔前去找相蕴和,把自己的想法好好说给她听。
  恩,他与相蕴和之间不能有误会。
  若真有了误会,一定要在三天之内解开,不能横在两人之间拧成疙瘩。
  商溯去寻相蕴和。
  “劳烦通传公主,我家三郎求见。”
  扈从相蕴和的亲卫道。
  亲卫看了眼锦衣金甲的少年郎,知晓这是主公与公主极力拉拢的人,倒也没有拿架子,“三郎稍候,我这便为三郎通传。”
  从反贼到跟随相豫入主京都,草莽出身的亲卫们此时也学了几分规矩,一个亲卫去通传,另一个亲卫引着商溯去吃茶,礼数周到,让人无可指摘。
  只是茶不是什么好茶,相豫与相蕴和两人又不是在这种小事上下功夫的人,亲卫捧来茶,商溯闻着味道便觉不大妙,但他又不是来吃茶的,哪能跟以前一样去挑茶的错儿?
  极为挑剔吃喝的少年郎在亲卫的注视下饮了茶。
  以老仆为首的扈从们顿时觉得今日的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很好,这种茶都能入肚,看来三郎是真的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希望这位寿昌公主能再接再厉,继续把他家三郎的道德水准往上提一提。
  他们整日跟在这样的主子手底下做事,道德水准与性格的好坏直接关系到他们的日子好过还是不好过。
  众人翘首以盼等着寿昌公主的到来。 第128节   然而他们的三郎在让他们失望的事情上从不让他们失望——
  “此茶甚劣。”
  极重口腹之欲的少年忍了又忍,但到底还是没忍住,一杯茶下肚,便忍不住吐槽,“茶色不佳,香味劣质,味道更是难以下咽,你们如何能拿这种茶来招待人?”
  “......”
  您可闭嘴吧!
  商溯在外人面前从不闭嘴,能活到现在没被人打死,全靠众人舍命相护。
  “我与相蕴和关系好,不会说什么,可若换了旁人,定然会觉得你们招待不周,有意敷衍。”
  商溯觉得自己极为大度。
  亲卫嘴角微抽。
  ——您这还没说什么?您就差把这茶狗屎都不如写在脸上了!
  商溯的确很嫌弃茶,“以后这茶不必再用,没得让相蕴和得罪人。”
  放下茶盏,少年手指轻扣案几。
  一扈从拱手向前,“三郎?”
  “命人送些我的茶叶来。”
  商溯吩咐道,“阳羡茶,云雾茶,白露茶与雀舌茶各来一些,送到相蕴和面前让她挑选,看她喜欢什么,再多多送些她喜欢的茶。”
  “!!!”
  好家伙,原来是位财神爷!
  亲卫瞬间不觉得锦衣少年言辞刻薄了。
  人家嫌弃归嫌弃,但却是实实在在送东西的,出手这般阔绰,让人说几句怎么了!
  亲卫不仅不觉得少年言辞刻薄,还深感少年心思单纯性子直率,是位不可多得的妙人。
  ——能打还有钱,别说主公与公主了,连他都想让这样的人留在身边。
  底层出身的亲卫是石头缝里野蛮生长的草,听惯太多难听话,更遇到不知多少的恶人,与那些人那些话相比,商溯的优点一抓一大把,优点着实多,言辞刻薄这种事情便不值一提。
  再说了,人家都送东西了,让人家说两句怎么了?
  亲卫丝毫不扭捏,大大方方接受财神爷的馈赠,“如此,便多谢三郎了。”
  “客气。”
  毕竟是相蕴和的亲卫,商溯难得没有摆架子。
  两人对话被严三娘一字不落听了去,严三娘笑了一下,从外面走进来。
  “三郎寻公主所为何事?”
  严三娘问商溯。
  来人是严三娘,商溯有些失望。
  相蕴和没过来,来人是严三娘,说明小姑娘还在生气,不想见他。
  事实根本不是这样,严三娘拦了消息,没让亲卫把商溯来寻相蕴和的消息告诉相蕴和。
  小公主心肠软,面皮也薄,性子更是好得没话说,心里从不记仇,在旁人看起来是天塌地陷的大事,在她那不值一提,根本不必放在心上。
  这种情况下,商溯隐瞒身份又闹出劫营的事情也不是不能原谅,少年伏低做小说三五句好话,便能哄得小公主不计前嫌,与他重归于好。
  这样的性格不是不好,而是太好。
  好到会让人觉得她性子好没脾气,以后不把她的感受放在心里。
  这样不行。
  公主深得两位主公的重视,未来极有可能继承大统,哪能做个针扎在身上不知道喊疼的软柿子?
  当然,公主哪怕真的做了,她也得在外面把公主的威信竖起来。
  ——比如说,不能那么快原谅商溯。
  本着这种心理,严三娘在商溯面前落座。
  来人是严三娘,自然没什么好看的,商溯收回视线,眸色有些黯然,“我是来向她道别的。”
  “道别?”
  严三娘眼皮一跳,一下子有理由不喝亲卫捧过来的劣质的茶,抬手把茶盏搁在案几,眼睛看着商溯,“三郎要走?”
  商溯微颔首,“对,我要去商城。”
  严三娘虽是降臣,但与相蕴和关系极好,商溯没有瞒她,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商城是扼守中原之地的咽喉,更是一把插向江东之地的利刃,若能将此城拿下,日后攻打江东便会容易很多。”
  哦,原来是这样,她还是以为眼高于顶的少年经此一事后要一蹶不振,要与阿和分道扬镳了呢,不曾想少年一片冰心在玉壶,为的是把商都打下来。
  虚惊一场,严三娘松了口气。
  “也好。”
  严三娘道,“三郎若能拿下商城,公主或许便能消气了。”
  这话刚出,便觉得哪里有些不对,活脱脱把顾家三郎当成攻城略地的工具人,仿佛他与相蕴和之间毫无感情,全是利益。
  这不成。
  这不是拿人当傻子看么?
  严三娘立刻改口,“其实——”
  “只要我拿下商城,相蕴和真的不会再生气?”
  她的话尚未说完,坐她对面的少年便已开了口,一双漂亮眸子拢着清晨的阳光变得亮晶晶,仿佛在等待她的点头。
  “......”
  这人脑回路是不是不太对?
  仔细一想也颇为正常,唯一的朋友被自己得罪了彻底,可不就要拿东西来哄人开心么?
  阿和不喜欢花儿粉的,对金银珠宝也是淡淡的,唯一能让她欢喜的,也只有城池与土地了,这种情况下,顾家三郎当然要往建功立业上想。
  “应该会消气。”
  琢磨明白商溯的心理,严三娘便道,“虽说三郎做得有些过分,但公主是宽宏大量之人,不会因这些事情对三郎紧追不放。”
  商溯放心了,“既如此,我便即刻启程,将商城打下来。”
  少年说干就干,起身向严三娘告辞。
  “呃,三郎要不要等一下公主?”
  严三娘被商溯的执行力惊了一下。
  商溯摇了摇头,“她昨夜受惊了,今日让她好好休息。”
  “我不会耽搁太久,快则五日,慢则十日,便会来请她入商城,到那时,我再好好向她赔礼道歉。”
  “也......行吧。”
  棒打商溯与相蕴和的严三娘磕巴了一下。
  不是,商溯与公主到底谁更傻白甜啊?
  她怎么瞅着商溯比公主更好哄呢?
  严三娘心情复杂,目送商溯离开营帐。
  ·
  “商溯走了?”
  听到消息的相蕴和有些意外,转过身去看严三娘,“他怎么不等等我?”
  严三娘当然不会说自己有意拖延了消息,只是迎着相蕴和的目光,她多少有些心虚,不由得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
  “我也是这样说的,让三郎等等公主。”
  严三娘道,“但三郎内疚异常,言公主昨夜受惊,今日便该好好休息,不必因为他的离开而起身相送。”
  相蕴和哦了一声。
  这的确是商溯能做出来的事情。
  桀骜的少年虽言辞刻薄,从不在意旁人的感受,但在她的事情上,他总是出乎意料的耐心与细心。
  “他还说了什么?”
  相蕴和问道。
  严三娘看了一眼相蕴和,道,“他还说,慢则十日,快则五日,他必会将商城打下来,让公主入主商都。”
  “五日十日便能打下商城?”
  姜七悦微微一惊,“商城易守难攻,别说十日了,正常人三五个月也不一定能打得下来。”
  谁说不是呢?
  但那人是商溯,便一切皆有可能。
  被历代史官大书特书的最强之将,打的就是不可能。
  相蕴和站起身来,“他既然这样说,便有破城之法,否则不会在三娘这般说话。”
  “不错,此人并非自吹自擂之辈,而是的确有真才实学。”
  严三娘点头,极为认同相蕴和的话。
  岂止是真才实学?那简直是经天纬地之才!
  ——当然,仅限于带兵打仗。
  此人性子极端,才干更极端,打仗有多厉害,政治素养便有多一塌糊涂,可以说是用百世的情商与政治换一世的将帅之才。
  这种极端人才也只有公主能容得下。
  若换成别人,一旦得了天下,便会因他言行无状而让他成为新朝杀的第一位功臣。
  姜七悦挠了挠头,“好吧,咱们就等他的好消息。” 第129节   “他出发多久了?”
  相蕴和起身往外走,“我去送送他。”
  严三娘跟着相蕴和一同走出营帐,“约有半个时辰。”
  相蕴和蹙了蹙眉。
  半个时辰的急行军,足以让商溯一行人彻底与她拉开距离,她此时去送,只怕连他的马蹄印都看不到。
  但尽管如此,相蕴和还是走出营帐,登上高台,看向商溯行军的方向。
  商溯一行人的速度太快,此时已看不到他们的身影,只有在天与地的交界线有着一堆小黑点,那是山贼们的甲胄的颜色,不同于任何势力,是墨色融为一体的玄色,能让他们悄无声息便潜入敌营与敌城。
  相蕴和冲着黑点挥了挥手。
  姜七悦道,“阿和,他看不到的。”
  这时候说这种扫兴话做什么?
  严三娘拿手肘撞了一下姜七悦。
  姜七悦奇怪看了眼严三娘。
  撞我做什么?
  我又说错话了?
  不能吧?
  这多正常的一句话,哪里出错了?
  姜七悦一头雾水。
  相蕴和收回视线,“我知道他看不到。”
  “他看不到便看不到吧,送送他,我心里好受些。”
  商溯虽隐瞒身世,又阴错阳差劫了她的营地,可对于她,他从来一片热诚。
  与他的真诚相比,她更多的是利用,两相对比下,她多少有些亏心,心既亏,便想做些事情来描补,好让自己心里好受些。
  但仅仅是描补,而不是改正。
  ——搞政治的心都黑,她黑着黑着就习惯了。
  再说了,她虽利用了商溯,但对商溯也不错。
  他有将帅之才,她有容人之量,他们两个无比契合,若无意外,当是后世颇为推崇的君臣相和。
  战功赫赫又能得以善终,还被后人所传颂,这种结局不比他前世英年早逝强得多?
  思及此处,相蕴和不那么亏心了。
  “走吧,咱们回去。”
  相蕴和道。
  ·
  而被相蕴和遥遥相送的商溯,此时也在扈从的提醒下回了头,“三郎,寿昌公主心里还是挂念您的。”
  “快看,她来送您的。”
  商溯在马背上转身回头。
  隔着极远的距离,他看到一个小人影在几个小人影的簇拥下登上高台,阳光照在她甲衣上,她的甲衣晃着一团耀眼的阳光,似乎在冲他招手。
  商溯心中一喜。
  ——他就知道相蕴和不会因为这件事而与他割袍断义。
  小人在高台上站了好一会儿,才在其他小人的簇拥下走下高台。
  高高的山顶没了小人,只剩下蔚蓝的天与洁白的云,仿佛是颜色倾倒才有的澄明如洗。
  商溯收回视线。
  “传令下去,十日内.....不,五日!”
  商溯声音微顿,立刻改口,声音里有着明显的喜意,“五日内拿下商城,请相蕴和前来接手军政!”
  “喏!”
  扈从们齐声应下。
  ·
  商城剑拔弩张,而彼时的京都,更是一片刀光剑影,战事频频。
  胡青与葛越增兵杜满不过月余时间,皇叔盛元洲的三十万大军便向京都进发。
  盛元洲在北地经营多年,极得人心,此时又是打着天子讨逆贼的名义出兵京都,一路上引得无数盛军相投。
  他们知道相豫与姜二娘的厉害,更知道大盛摇摇欲坠,朝不保夕,可这座如今腐朽不堪的大盛是他们父辈们浴血奋战才打下的,怎能不过数十年便拱手相送?
  ——他们当与大盛共存亡。
  有舍生取义之人,自然也有投机取巧之辈。
  相豫与姜二娘是平民出身,对豪强世家没什么好脸色,士族出身的权贵们当然不愿意见相豫夫妇得了天下,若真是这样,哪还会有他们的好果子吃?
  所以大盛危如累卵也好,岌岌可危也罢,他们都会支撑着这个腐朽的王朝继续前行,直到山穷水尽,他们再难以支撑,他们才会转投相豫与姜二娘,为新朝出谋划策。
  千军万马心思各异,但彼此都达成共识——不能让相豫夫妇得天下,这九州万里,还是大盛皇帝来坐为好。
  盛元洲的大军开拔,一路连下数座城池,消息传到京都,原本被相豫的雷霆手段所镇压得不敢生事的世家们的心思又活络起来。
  眼下是个好机会,若能帮助皇叔夺回京都,他们便是大盛的一等功臣,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岂不比跟着相豫姜二娘做个备受忌惮的世家强?
  一时间,心怀鬼胎的众人闻风而动。
  打听消息的打听消息,暗送情报的暗送情报,只盼着皇叔入主京都,让他们过上以前在平民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好日子。
  这种异动自然瞒不过姜贞一行人。
  皇城内,雷鸣急得抓耳挠腮,“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
  “盛元洲的大军少说也有三十万,若再有京都的人给他通风报信,咱们怕不是守不住京都。”
  “守不住便守不住,大盛皇帝能弃城,咱们难道不能弃?”
  韩行一轻摇羽扇,面上不见半点慌乱。
  雷鸣瞪大了眼,“军师,你这是什么话?”
  “大盛皇帝是什么人?咱们是什么人?拿他跟咱们比,这不是侮辱咱吗?”
  一个丢下臣民自己望风而逃的昏君也配与他们白手起家越挫越勇的人比?
  ——呸!提端平帝一嘴,他都觉得自己沾上了晦气!
  姜贞却觉得韩行一的法子可行,“端平帝做得,咱们也做得。”
  赵修文抿了抿唇,对姜贞的话不置一词。
  婶娘虽狠辣果决,但从不是薄凉之人,此时赞同军师的提议,必然有她自己的考量。
  “二娘!”
  雷鸣惊得一蹦三尺高,“军师疯了,你难道也疯了?!”
  “咱们把士族豪强收拾得这么惨,把他们的土地与钱财分给京都的贫苦人家,咱们在时,他们不敢怎么样,咱们若是走了,他们不把拿了他们土地与钱财的百姓生吃活剥?!”
  想想豪强士族们报复百姓的血腥画面,雷鸣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往头上涌,“要走你们走,我不走。”
  “我打仗是为了让跟我一样的贫苦百姓过上好日子的,不是为了劳什子的功名利禄!”
  姜贞笑了一下。
  “雷叔,我们还是先听听婶娘的想法。”
  赵修文安抚道,“婶娘这样做,定然有她的道理。”
  雷鸣冷声道,“什么道理都不行!”
  “在我这儿,咱们说什么都不能抛弃百姓!”
  “谁说要抛弃百姓了?”
  韩行一眸中精光微闪,“弃城归弃城,百姓是不能抛弃的。”
  雷鸣冷笑,“弃城不抛弃百姓?”
  “军师难道想学刘皇叔携民渡江——”
  雷鸣声音微微一顿。
  他虽心直口快,是典型的虎将而非智将,但也是一场仗一场仗打下来的将军威名,哪怕家中贫穷没有读过兵法,但也在战争中历练多年,知晓兵者诡道的道理——城可以弃,但百姓的确也可以不弃。
  “二娘的意思,是假意弃城?”
  想了又想,雷鸣斟酌开口。
  姜贞微颔首,“不错。”
  “雷将军果然善战之人。”
  韩行一悠悠一笑,将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皇叔盛元洲与端平帝不同,是位勤政爱民的好藩王,又能征善战,护一方平安,他此时对京都用兵,必然会引无数人前去相投。”
  “盛元洲兵锋极盛,我们不妨避其锋芒,待士气大泄之后,我们再一鼓作气,将其擒拿。”
  韩行一声音不紧不慢,“如此一来,我们不但能赢,还能保存实力,不至于在与楚王的决战中在兵力与粮草上落于下风。”
  虎踞江东的那一位是位极其棘手的雄主,又擅长水战,他们若连兵力粮草都不能占上风,这九州天下的格局怕不是会再度改写。
  “好主意!”
  听完韩行一的计划,雷鸣眼前一亮,“盛元洲虽来势汹汹,又得豪强士族襄助,但底层兵士依旧是平民百姓出身,只要抓住了他们的心理,咱们就不难赢盛元洲。”
  “当然,赢了盛元洲还不算,还有楚王跟梁王,咱们要留点兵力跟他们打!”
  雷鸣信心满满。
  赵修文看向姜贞,眼底满满是崇拜之意。
  果然是婶娘。 第130节   她看的从来不是一时的得失,而是天下大势。
  是日,姜贞准备弃城的消息从皇城内传出,不过几日便传遍京都的大街小巷。
  “姜王要弃城?”
  “不能吧?她不是最看重咱们百姓吗?怎么会丢下咱们不管?”
  “姜王倒是想管,可怎么管?”
  “杜满与胡青葛越三位将军出兵梁地,京都现在哪还有多少人马?哪里守得住京都?”
  “姜王若是再不走,被皇叔盛元洲抓到了怕不是千刀万剐。”
  “可是,她走之后咱们怎么办?”
  “咱们瓜分了豪强的土地与钱财,若没姜王护着咱们,豪强士族会不会把咱们生吞活剥?”
  会,非常会。
  在豪强士族眼里,他们根本不算人,而是他们随意践踏的牛马,牛马夺了他们的土地与财产,他们怎么可能会不把牛马抽筋剥皮?
  一时间,百姓们极为害怕。
  恐惧的情绪在蔓延,而另外一种情绪,也在心中滋长——
  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生生世世当牛做马?子孙后代永不得翻身?
  同样是人,难道只要投了个好胎,便能站在他们的尸骨上坐享富贵?
  凭什么,死的人是他们?
  而不是趴在他们身上吸血吃肉的权贵?!
  他们不服。
  这样的日子他们早就过够了!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当底层百姓不愿再当牛马时,那些所谓的权贵眼里的蝼蚁也能掀起滔天巨浪。
  一场场自发的护城运动开始进行。
  这些手中只有镰刀榔头的平民百姓,此时的战斗力比盛元洲的嫡系精锐还要强——
  盛元洲的斥卫刚潜入中原之地,便被世代居住中原的百姓们发现端倪,众人齐心协力抓了斥卫,送到雷鸣部下手里,让他们反向拷问盛元洲的消息。
  世家们想给盛元洲传递消息,送消息的人出了世家的门,在城中绕了一绕,来到赵修文的军营里,双手把书信奉上。
  ——在当狗还是当人的事情上,正常人都会选择当人。
  派出的斥卫石沉大海,世家们送出来的消息常常自相矛盾,盛元洲虽有三十万之众,但用兵谨慎,从不轻急冒进,这种性格导致他越往京都走,心里越没底。
  这种没底的情绪持续到一个斥卫冒死回来,传回来一个消息——姜贞准备弃城。
  “姜二娘要弃城?太好了!”
  小皇帝大喜,“她若弃城,咱们便能不费一兵一卒夺回京都了!”
  随军而行的太后亦颔首,“皇叔果然厉害。”
  “尚未抵达京都城下,便吓得乱臣贼子落荒而逃。”
  “......”
  这哪是落荒而逃?这分明是以退为进,让所有百姓自发抵制他!
  中原之地的百姓有多少?
  几千?几万?还是十几二十万甚至更多?
  当这些人不拿镰刀拿刀枪,再怎样所向披靡的战将也要为之折腰。
  盛元洲抬手掐了下眉心,“传令下去,若我们取回京都,姜二娘颁布的所有政令不会被废黜,而是继续执行。”
  “皇叔,您这是做什么?”
  小皇帝大吃一惊,“姜贞把权贵的土地分给穷人的政令岂能继续执行?”
  太后亦为之一愣。
  大盛是政变夺位,靠的是豪强士族,稳住了豪强士族,便能稳住大盛江山。
  所以无论是她的夫君端平帝,还是前面的那一位帝王,执行的政策都是让利士族,与士族共治天下,而不是提拔寒门,分士族的权柄。
  可盛元洲此时的行为,却与之前的政令截然不同,执行姜贞的国策,便是背弃士族,争取天下民心。
  ——那群目不识丁一生庸庸碌碌的百姓,哪里值得他们花这么大的力气来拉拢?
  太后斟酌片刻,迟疑开口,“皇叔是否有难言之隐?”
  “皇嫂,我们身居高位,鲜少看到百姓疾苦,更难对奉养我们的九州庶民感同身受。”
  盛元洲声音缓缓,“姜二娘不同,她平民出身,知晓百姓之苦,更能理解百姓不易,是以,她振臂一呼,便能让万民为她赴汤蹈火,百死无悔。”
  “这是我们做不到的事情。”
  盛元洲叹了口气,“剿匪剿匪,却越剿越多,最后连京都都失了。”
  小皇帝面上有些不好看。
  太后眼皮轻轻一跳。
  盛元洲的声音仍在继续,“我们失去的不是京都,而是天下民心。”
  “得民心者得天下,这句话从来不是一句空话,而是大势所趋,民心所向,明主得到世人推崇,一统九州,问鼎帝位。”
  “皇嫂,我们若再不做出改变,这天下九州,便真的要易主了。”
  盛元洲一声长叹。
  小皇帝不悦皱眉,“可——”
  “一切全由皇叔做主。”
  太后打断小皇帝的话。
  太后如此通情达理,盛元洲长舒一口气,“多谢皇嫂体谅。”
  “皇叔这是哪里话?”
  太后温婉一笑,“皇叔为国尽忠,我岂有阻拦之理?”
  抛开被端平帝害死的那几位藩王,单只说开国皇帝端平帝与皇叔盛元洲兄弟三人,开国皇帝龙行虎步,气吞山河,虽有欺负孤儿寡母上位的不光彩事迹,但也的确是一代雄主,执政不过数年,便将纷乱百年之久的天下九州治理得海晏河清。
  郑王盛元洲虽小,但镇守边疆,能征善战,是边疆百姓的保护神。
  更为难得是他并非一味勇武好战的莽夫,在治理民生的事情上也颇有见地,假以时日,不难成为开国皇帝那样的雄主。
  一兄一弟皆出色,端平帝自然不承多让,在阴谋算计的事情上独步天下。
  ——可也仅限于阴谋算计的弄权。
  端平帝也有识人之能,更有任人之心,可又一次的得位不正让他不敢触碰权贵们的利益,只能眼睁睁看着大盛积重难返,在风雨飘摇中走向灭亡。
  太后凝视着盛元洲的脸,素来平和的她此时心绪起伏不定。
  她忍不住地想,若当年端平帝没有害死兄长,让兄长继续执政大盛,又或者说登基为帝的是盛元洲,那么现在的天下九州,会不会完全不同?
  会不会百姓也如推崇姜二娘一样,推崇他们的大盛?
  可是没有如果。
  哪怕重来一万次,她依旧会帮助端平帝毒杀先帝——她要做的是皇后太后,而不是籍籍无名的王妃。
  大盛灭亡如何?九州战乱又如何?
  她是大盛的皇后,是太后,这便够了。
  她清楚知道大盛为何而衰败,但她永远不会阻拦。
  ——这大概是姜贞曾经说过的,世家出身之人的劣根,在他们眼里,个人的利益永远在天下之上。
  太后收回视线,“一切便拜托皇叔了。”
  一道道政令从盛元洲营帐里发出。
  消息传到百姓耳朵里,百姓们的心情格外复杂。
  分土地,分钱财,原来高高在上的权贵,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也会让利于民。
  可是,被逼无奈的让利,如何能比得上姜王本来便想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事关自己,百姓们只会用脚投票。
  盛元洲的政策的确会拉拢到一些人,但更多的人依旧选择姜贞,原因无他,只因姜贞的确把他们放在心里。
  百姓们做出选择,权贵世家们却深夜破大防。
  ——感情他们就是蛀虫,无论在姜贞还是在盛元洲那里都不受待见。
  既如此,那姜贞得天下与盛元洲得天下有什么分别?
  他们还为什么要冒着杀头的风险给盛元洲传递消息?
  为盛元洲左右奔走的权贵世家们纷纷停了下来,两不相帮,隔岸观火。
  姜贞防备世家极严,世家们传递出来的消息本就没什么用处,还会扰乱盛元洲的判断,如今他们不再传消息,盛元洲倒也不惋惜,他不是善弄权术的皇兄,靠世家们才能坐稳帝位,战场上的刀剑无眼,赫赫战功靠得从来是自己的真本事。
  盛元洲继续行军。
  而彼时的姜贞,也领兵十万,与盛元洲一决生死。
  消息传到相豫耳朵里,相豫担心得茶饭不思。
  “虽说你阿娘很厉害,可杜满他们带走了那么多人,你阿娘兵力那么少,如何能跟盛元洲打?”
  相豫忧心忡忡。
  相蕴和双手托腮,眼里透着浓浓的担忧,“阿父,要不你回去帮阿娘?”
  “......那哪行!”
  相豫道,“江东的楚王犹在盛元洲之上,我若走了,他趁机来袭怎么办?” 第131节   相豫连连摇头,“咱们要相信你阿娘,她一定会有办法的。”
  话虽如此,但还是把自己为数不多的兵力分出去两千,让他们去给姜贞打下手。
  姜贞收到人,二话不说,往两千人里又添三千人,组成五千精骑,让人绕后,直捣盛元洲的封地。
  “二娘,这个任务交给我!”
  雷鸣拍胸脯保证,“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任务完成得漂漂亮亮!”
  赵修文亦据理力争,“婶娘,你身边不能没有雷叔,奇袭任务还是交给我吧。”
  姜贞挑眉一笑,两个都没选,“若论千里奔袭,世人谁能抵得上大司马?”
  大司马席拓的一战成名,便是急行军以少胜多,自此之后名声大噪,一路问鼎大司马之位。
  雷鸣大吃一惊,“二娘,这么重要的任务怎能交给席拓?”
  别的不说,他还没打算投降咱们呢!
  “这个任务只能交给他。”
  姜贞道,“盛元洲在封地经营多年,极得民心,非一般战将所能攻取,世间除了我与豫,便只有楚王席拓与顾家三郎能做到。”
  当然,石都或许也能做到,但此时他跟随豫出征,不在营地,攻打盛元洲封地的任务,便只能落在席拓头上。
  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尚未投降的席拓,怎么看怎么像给盛元洲送兵,但姜贞却信心满满,声音笃定,“咱们的大司马虽是顾见微豢养的一头恶犬,但她能养,我亦能养。”
  她从不比任何人差,又为何做不得天下战将之主?
  ——不止战将,她要的还有九州天下,山河万里。
  “传我将令,请席拓。”
  姜贞声音清越,眸光凌厉。
  第67章 第
  赵修文眉头微动。
  ——婶娘怎会将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席拓?
  可转念一想, 这件事也只有席拓能做。
  无论是他,还是雷叔,在面对皇叔盛元洲的根据地时, 都没有必胜的把握, 有把握的人是席拓。
  不仅在盛元洲的封地时有必胜把握,在面对盛元洲的三十万大军时, 席拓依旧有把握。
  以奴隶之身爬到大司马位置的人, 他的每一次晋升都是累累战功为台阶,送他登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
  赵修文抿了下唇,目送亲卫去寻席拓。
  虽是俘虏, 但席拓的待遇却极好,单独的营帐, 可口的饭菜,点心与茶水更不会少, 还有姜贞时不时派人送来的市面上时兴的话本子,才子佳人, 又或者乱世枭雄, 端的是生怕这位威震天下的大司马独在营帐心中无趣儿。
  若不是他身上带着重重的铁链与枷锁, 若不是营帐外有着重兵把守, 打眼一瞧, 他还是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司马。
  ——姜贞对席拓的确没话说。
  只是席拓对这些超然待遇并不感兴趣, 事实上,他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
  无论是杜满领兵征讨梁王, 还是皇叔盛元洲引兵来攻, 消息被卫士们讲给席拓听, 这位曾经战无不胜的大司马却是一点表情也无,或闭目而躺, 或静静打坐,仿佛外面的风起云涌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这是万念俱灰?
  还是无动于衷?
  看守席拓的卫士们说不准。
  他们只知道,这位波澜不惊的大司马唯有顾见微来看望他时他才会有些许表情变化,万年不变的死人脸会微微转暖,冰山一般的眸会有丁点光彩,话虽依旧不多,但看上去却终于有了活人气息,而不是与一具尸体无异。
  但顾见微来得并不多。
  两位主公新得中原之地,此时正是用人之际,又要清点豪强士族的财产,又要将土地与钱财分给平民百姓,略微认识几个字的人都忙得不可开交,更别提顾见微这种对朝政颇有见地的人。
  顾见微被二娘提拔,在军师手底下做事,帮着军师处理民生政务。
  军师手底下的人个个忙得脚不沾地,顾见微自然难以忙里偷闲来看席拓,除却最开始看席拓的那一次外,她来找席拓的次数屈指可数,而席拓也从最初的每日清晨都会眺望顾见微的方向外,变得不再看向远方,而是更加沉默,像是被主人抛弃的小兽,麻木而被动地接受着一切。
  卫士们被自己的这种想法吓了一跳。
  ——大司马席拓是何等人物?怎会被人抛弃?更不会让自己陷入被抛弃被背叛的自苦。
  大盛腐朽不堪,百姓怨声载道,但大司马席拓,却是无数百姓心中的神祇。
  他在,所以大盛在,所以战火不曾蔓延在他庇佑的地方。大盛早该崩塌,但大司马席拓,却永垂不朽。
  这样的一个人,怎会是凄风苦雨的小可怜?
  当然不会。
  卫士们压下心中荒唐念头,继续看守席拓。
  然后他们等来了姜贞的将令,大敌当前,姜贞准备启用席拓。
  “席将军,您的好日子要来了,二娘要重用您。”
  大盛名存实亡,大司马的称呼当然不能再叫,看守席拓的卫士们将他唤做席将军,真心实意为他高兴,“二娘是厚道人,比端平帝好了不知道多少倍,您若愿意归顺她,她定然不会亏待于您。”
  关于席拓归降后的官职,卫士们也曾摆开几碟花生米就着烈酒讨论过。
  若以带兵打仗的能力看,席拓不在两位主公之下,且性子谨慎稳妥,非惹是生非之辈,若天下一统,他当是武将中的第一人,不比跟着端平帝差,更比现在被人看守的日子好了不知多少倍。
  但这样的好前程对于席拓来讲却是可有可无。
  更准确一点,是毫无反应——什么好前程,什么被委以重用,对他来讲,与今日是吃饭还是喝汤没甚区别。
  “......”
  好的,大司马席拓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从不摧眉折腰事权贵,尽管“权贵”是二娘。
  卫士们一声长叹,打开席拓身上的枷锁。
  亲卫在前方领路,“大司马,请。”
  久违的称呼让男人眼皮微抬,冰冷眸色转动半分,视线落在亲卫身上,亲卫温和一笑,并不觉得自己的大司马称呼是一种逾越。
  席拓收回视线。
  ——在邀买人心的事情上,姜二娘的确一骑绝尘,无人能出其左右。
  席拓一哂,跟随亲卫走出关着自己的营帐。
  行军之际带着俘虏并不是一个好选择,尤其是他这种需要派重兵把守的俘虏,既要担心敌军随时来攻打,又要分心他会不会越狱,可谓是劳心劳力,委实费神。
  可尽管如此,姜贞还是带上他,哪怕是俘虏,也将他奉为上宾。
  ——姜贞的心思昭然若揭。
  席拓来到三军主帐。
  养在姜贞膝下的相豫的亲侄子赵修文亲自来领路,“大司马,请。”
  席拓微颔首,跟随赵修文上前落座。
  “哼。”
  雷鸣双手环胸,冷哼一声。
  明晃晃的不悦与愤慨。
  赵修文笑了一下,温声打圆场,“雷叔这几日偶感风寒,嗓子不大舒服,大司马勿怪。”
  席拓不甚在意。
  雷鸣恶狠狠瞪着席拓。
  他哪里是偶感风寒?
  他分明是不愿意二娘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席拓。
  世上哪会有人这般对待降将?
  更别提席拓压根没想过归顺他们,被俘虏了那么长时间,说过的话屈指可数,几乎把老子不想投降你有种杀了老子写在脑门上。
  让这样一个人领五千精兵攻打皇叔盛元洲的封地,真的不是另一种形式的给盛元洲送兵么?
  雷鸣不服。
  雷鸣的反应落在姜贞眼底。
  姜贞看了眼愤愤不平的雷鸣,淡声开口,“雷鸣,不得无礼。”
  “......”
  他哪里无礼了!
  他只是瞪席拓两眼!
  但姜贞说无礼,那就是无礼,他这人谁都不服,就服姜贞跟相豫。
  雷鸣憋憋屈屈拱手,“见过大司马。”
  席拓神色淡淡,端坐小秤,神态自若受了他的全礼。
  雷鸣气结。
  ——无礼的人分明是这厮!二娘与大哥都不会这样受他的礼!
  雷鸣气不打一处来,但主帐内的众人却对席拓的这种行为见怪不怪,有才之士多傲骨,席拓这么厉害的人有脾气很正常,哪能人人都跟姜贞相豫一样,不仅能打能抗,还能平易近人待人宽和?
  遇到姜贞相豫的几率比在端平帝的治理下寒门却能一飞冲天还要难。
  做人要知足,不能把席拓当姜贞夫妇看。
  席拓桀骜很正常,像姜贞夫妇这种才不正常。
  以赵修文为首的诸多将士心平气和接受了席拓的行为。
  “这些时日委屈大司马了。”
  主位上的姜贞微笑开口。
  席拓淡声道,“你想让我为你攻打盛元洲的封地?” 第132节   开门见山的话让众人为之一惊。
  姜贞虽有意启用席拓,但具体让席拓去做什么事情却瞒得死死的,席拓是怎么知道攻打郑地的事情的?
  还是说,这是绝世悍将的敏锐?
  只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明白对方战将的打算?
  众人心头一凛。
  ——名震天下的大司马席拓果然名不虚传。
  “不错,我的确想让大司马领兵。”
  席拓单刀直入,姜贞便直言不讳,“不知道大司马愿意与否?”
  万年不变死人脸的席拓嘴角勾起一抹嘲讽,“我凭什么要为你做事?”
  “凭我能结束战乱,凭我让利于民,惠于百姓。”
  姜贞眉梢微挑,声音清越,“凭我能让九州一统,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
  席拓掀了下眼皮。
  姜贞的声音仍在继续,“大司马,您半生为他人掌中刀,虽攻城略地,建立不世功勋,但却从未有一日为自己而活。”
  “既为刀,为何不做自己掌中刀?”
  “天下在你刀下一统,四海在你掌中安宁。”
  “千百年后,世人提起你席拓之名,是战神,是庇佑锦绣山河的神祇,而不是一闪即逝的战将,虽有赫赫之功,却过早死于战乱之中。”
  席拓抬头看姜贞。
  女人凤眸凌厉,眼角眉梢尽是舍我其谁的笃定,她笃定着他会被她所说动,去做一个只手擎天的栋梁之材,而不是无力回天的盛朝大司马。
  “掌建邦国之九法,佐王平邦国是为大司马。”
  姜贞看着席拓,清越声音蓦地放低,“当初见微让你坐上大司马一职时,或许她的心里,是真的想让你安邦定国,平叛天下。”
  “可惜后来造化弄人,又或者说,仇恨迷失了她的双眼,本该刑掌天下的大司马,变成了她手中最为锋利的一把刀......”
  姜贞一声轻叹,“不该这样的。”
  “见微与你,不应该这样。”
  席拓眸光微微一滞。
  他想起自己初见顾见微的模样,那时她是骄傲明艳的太子妃,手刃父亲并未对她造成任何影响,反而让她在鲜血的浸染下更加明艳。
  “从今以后,你便叫席拓。”
  她对他伸出手,眸光璀璨如天边星辰,“席拓,过来我身边。襄助我结束乱世,开创盛世太平。”
  那时的她,是真的本着救万民于水火而去。
  而被她带出角斗场的他,当是她的肱骨重臣,而非她的掌中刀。
  席拓垂眸。
  睫毛敛着他的眼睑落在他脸上,剪出来的阴影如刀痕。
  “见微是百年难逢的奇女子,你是所向披靡的战将。”
  姜贞看着席拓的脸,缓缓说出自己的话,“你们本该一个定江山,一个开太平,青史留芳,万世传颂。”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个声名狼藉,另一个心如死灰。”
  席拓闭眼。
  他忽而想起,顾见微最后与自己说的话——你自由了,席拓。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为自己而活。
  ·
  “若你阿娘能招降席拓,我们在面对盛元洲时便有一战之力。”
  商城与济宁城交界处的营帐内,相豫与相蕴和分析,“若不能让席拓归顺,这仗便难打了。”
  相蕴和迟疑出声,“可是,席拓会归降阿娘吗?”
  “不知道。”
  相豫道,“我要是知道席拓能不能投降,我早就给你阿娘写信了,还用跟你长吁短叹吗?”
  “......”
  这话是大实话。
  别说阿父知不知道席拓会不会归降了,就连重活一世的她也不知道席拓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前世的席拓归降的是楚王。
  那时的席拓并非现在的俘虏,而是有着三十万的精锐,若他一力主战,大盛根本不会崩塌得那么快。
  可是他没有。
  他只是率领三十万大军投降楚王,被楚王列土封王,一时间炙手可热。
  他在楚王麾下身居高位,而那些跟随他南征北战的将士们的结果却并不好,楚王与大盛之间有灭族血仇,三十万盛军更是一个不稳定的因素,是以,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三十万盛军被楚王下令坑杀。
  三十万条生命,就这么活活断送。
  江水成赤,尸堆如山,让原本在席拓投降后濒临灭亡的大盛竟死灰复燃,在皇叔盛元洲的带领下对抗楚王。
  值得一提的是那时候的皇叔并非现在的拥立天子的权臣,而是被端平帝迫害,锒铛入狱,三十万盛军被楚王坑杀的消息传来,看守他的兵士将他放了出来,拥他为王,以他为尊,与楚王不死不休。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乱世中另投他人的举动虽会为人诟病,但也不是让人不能接受,所以世人对席拓突然投降楚王的事情虽有些震惊,但也没有过多苛责,毕竟端平帝的确不是什么明主,席拓放弃他投降楚王,是再正常不过的行为。
  让席拓风评急转而下的,是楚王杀降。
  将士们的血流成河换来席拓在楚王麾下的身居高位,这血迹斑斑的列土封王让这位大盛曾经的庇护神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哪怕在几十年后的阿父阿娘的新朝建立,史官们对席拓的行为依旧口讨笔伐。
  “我们不能用正常人的眼光来看待席拓。”
  想了想又想,相蕴和开口说道,“此人不重功名利禄,更不在乎世人的眼光,他想要的——”
  声音微微一顿,一枚染血的凤钗突然出现在她脑海。
  ——席拓是用顾见微的凤钗自杀的。
  那时的顾见微已完成对端平帝的复仇,大仇得报的她本该终于能享受人生,可善于弄权的端平帝在阴谋诡计的事情上从来天赋过人,一场大火,让顾见微与他一同赴黄泉,让这位曾经背负无数盛名但后来又声名狼藉的奇女子彻底消失在这个世间。
  她死之后,便是席拓投降楚王,三十万大军被楚王坑杀。
  一代将星不再是将星,在她生命终止的那一刻,将星也随之陨落,背负无数骂名,以她的凤钗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似乎是为她而死。
  为她而生,为她而死,战无不胜的大司马的威名建立在她希望他成功?
  相蕴和蹙了蹙眉。
  她总觉得事情的真相并非如此。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那是跟随他浴血奋战的将士,他怎么对他们的死无动于衷?
  大盛没了,顾见微没了,跟随他的将士也没了,他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一种多余,所以以凤钗自裁,是他最好的归宿。
  相蕴和眼皮轻轻一跳,“阿父,席拓一定会归降我们的。”
  “威震天下的大司马也曾心怀家国,庇护一方百姓,所以他不会眼睁睁看着乱世再继续,看九州天下战火纷飞。”
  前世的席拓自尽时,大盛已亡,周围诸侯不成气候,楚王问鼎天下,是肉眼可见的山河之主。
  所以哪怕三十万性命横在席拓与楚王之间,席拓也没有找楚王复仇,那位让世人敬若鬼神又不屑一顾的大司马,他的心里装过天下苍生。
  “你怎么知道?”
  相豫来了兴致。
  相蕴和下巴微抬,“我就是知道。”
  “......”
  行吧,有前世记忆的人就是了不起。
  相豫伸手揉了下相蕴和的发,没有提前世的话题。
  他想他是懦弱的,那些他的小阿和死于乱世之中的前世,他从来不想提。
  “阿父信你。”
  相豫道,“你说他会降,他便会投降。”
  “席拓若能归降你阿娘,中原之危便能迎刃而解。”
  “杜满攻打梁地,中原有你阿娘坐镇......”
  声音微微一顿,相豫笑了起来,温和看着面前逐渐长大成人的小姑娘,“阿和,咱们不能落后他们。”
  相蕴和笑着点头,“自然。”
  自己追的人不是楚王的人,而是商溯麾下的山贼,这种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堪称相豫不大光彩人生中又一笔笑资,但相豫心性豁达,从不将这种事情放在心上,他关注的是另外一件事——
  “算一算时间,商城此时已被商溯所得。”
  相豫眸光轻闪,“走,咱们去商城!”
  “商城是扼守中原之地的咽喉,更是能让咱们横渡长江的桥头堡。”
  “有了商城,咱们便能挥师南下,一统江东!”
  是日,相豫向商城进发。
  而彼时的商城,已被商溯占领。
  拒不投降的朱穆拔剑自刎,却被顾老夫人拼命拦下,这位鬓发皆白的老夫人夺了朱穆的佩剑,一巴掌把朱穆扇得眼冒金星,站立不稳。
  “胜败乃兵家常事,岂能因一时得失而妄送性命?”
  温婉贤良了一辈子的顾老夫人破口大骂,“若人人都与你一样,这九州天下岂不是人人寻死?不求活命?!”
  “我的儿,我生你养你数十载,为的不是让你遇到些许挫折便寻短见的。” 第133节   “功名利禄固然重要,可这些东西,远不值得你用生命来换。”
  朱穆愣了愣。
  顾老夫人轻轻一叹,“若二娘与你又或者与你那好杀的表兄一般,你寻死觅活,我绝不会劝你。”
  “可二娘是厚道人,绝不会因你苛待她而去报复你,况九州未定,她需要安抚人心,招揽诸侯,你作为第一个归降于她诸侯,她纵是做给天下人看,也会让你做个富贵贤王,安稳一生。”
  “穆儿,降了吧。”
  顾老夫人轻抚着朱穆的发,将那些散乱的鬓发重新梳得工整光滑,一边梳,一边哽咽着说话,眼泪在她眼眶中打转,“为娘早年丧父,中年丧夫,不想晚年再丧子。”
  朱穆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母亲!孩儿不孝!”
  “大兄!伯娘!”
  朱通抱着两人痛哭出声。
  商溯面无表情看着眼前的一切。
  半息后,他收回视线,带着护甲的手指微抬,周围扈从尽皆收刀。
  商溯转身离开。
  听到动静的顾老夫人抬眉。
  入秋之后的阳光已不似夏日那般烈,柔和的金乌之光洒在世间,仿佛能将一切温暖。
  温暖的光徐徐落在少年的金甲锦衣上,金银线交织绣出的暗纹拢着细碎的光,将少年略显清瘦身影包裹其中,他似乎正在逆光而行,但最终又走入光源之中。
  “多谢三郎留我儿性命。”
  顾老夫人道。
  少年并未回头,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一般。
  但周围扈从却纷纷起身,前去搀扶顾老夫人,“老夫人,快起来。”
  顾老夫人的顾是会稽顾家的顾,是商溯嫡亲的姑奶奶。
  顾老夫人在众人的搀扶下站起来。
  “多年不见,三郎已这般大了。”
  看着少年远去的背影,顾老夫人一声长叹,“可惜他母亲走得早,不能见他如今的威风八面。”
  “......”
  您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这会儿提三郎生母,是嫌您儿子的命太长吗?
  扈从立刻道,“老夫人受惊了,先去后院休息吧。”
  “三郎与朱郡守有要事相商,朱郡守仍需随我们走一趟。”
  这话明显是岔开话题,身为朱家的当家主母岂会听不出扈从的话外之音?
  顾老夫人点点头,示意自己身边的大侍女往扈从手里塞了一包银子。
  “穆儿性子刚直,劳烦你们多看顾些。”
  顾老夫人道。
  扈从们收下银子,“好说。”
  收下的银子转头被扈从们交给商溯。
  白花花的银子摆在案几上,商溯瞧也未瞧一眼,“既是老夫人赏你们的,那便收着吧。”
  “多谢三郎。”
  扈从们喜笑颜开收起银子。
  收好银子,扈从们引朱穆来见。
  方才被顾老夫人重重打了一巴掌,朱穆的脸此时肿得老高,五个手指印在上面,看上去有些滑稽。
  商溯挑眉瞧了一眼,心情忽而没那么坏了。
  ——虽有母亲护着你,但也挨打了不是?
  还是他这种状态好。
  虽无父母管教,但也不会受父母的责骂。
  商溯从不是心思深沉之人,心情好,面上便带了出来,朱穆瞧了瞧,知晓这厮在幸灾乐祸自己挨打。
  “......”
  果然是没有爹妈管教的孩子少教养。
  朱穆懒得与这种人掰扯有母亲的好,被扈从带进来,便单刀直入问商溯的打算。
  既然归降,那就是自己人,商溯没打算瞒着朱穆,把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
  “派一队人请相蕴和,其他军士备战江城。”
  商溯道。
  朱穆险些把眼睛瞪出来。
  既然投降,那么开城迎接相蕴和父女俩这种事情便是铁板钉钉,他没什么好扭捏的,能接受得了,他诧异的是备战江城。
  他虽然在楚王的攻势下守住了商城与济宁,不代表他是大胜,让楚王损兵折将而归。
  事实上他是惨胜,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他的军士损伤得七七八八,如今只有两万多兵马,若非如此,怎会轻易被顾三夺了商城?
  恩,他当然不愿意承认是自己技不如人,才会败得这么快,这么猝不及防。
  “三郎,江城乃江东重镇,易守难攻,若无数倍于楚军的人马,只怕难以攻下。”
  朱通试探开口,说出朱穆的疑惑,“更何况,如今已入秋,再过三两个月,江水便会结冰,更加不利于我们作战。”
  朱穆重重点头。
  ——两万兵马攻打江城是痴人说梦!
  商溯声音懒懒,“所以我们需要在江水结冰之下攻下江城。”
  “???”
  你怕不是在做梦!
  朱穆对这位出身顾家的好外甥不太熟悉,只差把你在做白日梦写在脸上。
  这种质疑的表情商溯见多了,如今再见,也没甚好稀奇的,不急,看他用战术让朱穆发现自己质疑他的行为是多么的愚不可及。
  商溯走到沙盘前。
  “以两万兵马攻打江城,的确是难以取胜。”
  商溯推演沙盘,“可若是诈降之后再夺城呢?”
  朱穆微微一愣。
  朱通恍然大悟,“三郎的意思是让我去诈降?”
  朱穆与楚王早已撕破脸,俩人此时的关系说句不共戴天都侮辱了不共戴天,朱穆前去诈降,楚王怕不是提刀将他碎尸万段,所以诈降这种事情,由朱通来做更合适。
  商溯摇头,“不,让朱穆麾下的将士去诈降。”
  “???”
  这不是把楚王当成傻子吗?
  朱穆麾下的将士如果愿意投降,楚王还能打商城打得这么艰难?连自己最看重的一名大将都折在攻城战里?
  朱穆抬头看商溯。
  不是,这厮的排兵布阵也就这回事,是怎么让他来不及反应便拿下他的商城的?!
  但下一刻,商溯的话却让朱穆瞬间推倒自己刚才的结论——
  “若遣一万兵马诈降,则商城守备定然空虚。”
  商溯的声音不急不缓,“楚王乃能征善战之人,必会一边拖着降军,一边遣人攻取商城。楚王对商城出兵之际,便是我们拿下江城之时。”
  “!!!”
  这仗还能这么打?!
  朱通瞪大了眼。
  朱穆如遭雷劈。
  好家伙,怪不得这厮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商城,原来这厮带兵打仗的能力与他根本不在一个水平线,对方甚至不需要多动脑子,只需动动手指,便能让他溃不成军。
  明晃晃的降维打击。
  他终其一生,不可能在顾三面前走半招。
  巨大的挫折笼罩着朱穆。
  但很快,他不那么挫折了,原因非常简单,商溯不是对他一人是降维打击,而是对所有人,换言之,他是这个时代所有战将的噩梦。
  天生将才,所向披靡。
  “再给相蕴和的父亲传个信,让他组织人马,在楚军攻取商城失败后拦截他的人马,尽量不要走漏一个楚人。”
  商溯道,“待擒拿了这些楚人,便将他们的衣甲剥下来,让咱们的将士扮成楚军,派捷报传于楚王,言商城大捷,让他引兵入主商城。”
  “!!!”
  原来刚才的战术只是一个开始?重头戏在后面?!
  朱通变了脸色,朱穆晃晃然窥见九天神祇。
  兄弟两人呆呆看着面前的少年,心中升起无穷恐惧——这个人,天生便是所有将才的克星。
  梁王也好,皇叔盛元洲也罢,甚至一统江东之地的楚王,也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他信手拈来的一场战役,便是无数战将穷其一生也无法企及的高度。
  他真的是人吗?
  还是九天的神祇终于开了眼? 第134节   见天下纷乱百年,所以亲自降世,以摧枯拉朽的攻势让天下一统,九州恢复太平?
  商溯的声音仍在继续。
  他的声音并非这个时代战将的声若洪钟,清亮众略带清冷,不像是弹指间城墙灰飞烟灭的战将,更像是世家娇养的贵公子,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三两句话便能将江东安排得明明白白。
  朱穆两兄弟呆若木鸡,久久不能回神。
  “?”
  很难吗?
  这不是是个人都能做到的事情吗?
  商溯有些不喜两兄弟的反应,不耐出声,“你们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知、知道了!”
  朱通率先回神,看向商溯的视线里满是敬佩。
  朱穆亦很快反应过来,心中直骂自己方才的蠢。
  ——他究竟有多瞎,才会觉得顾三不过如此?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朱穆拱手,向商溯深鞠一躬,“夏王姜王得三郎襄助,一统四海指日可待。”
  商溯挑了下眉。
  啧,他还是更喜欢两兄弟桀骜不驯的模样。
  没意思。
  商溯道,“滚吧。”
  话都听完了,还杵在他面前做什么?
  该忙什么忙什么去,他才不想对着两根朽木讨论战术。
  “???”
  这厮在排兵布阵之外是一点人话都不说啊!
  发自肺腑的钦佩之语得了滚吧两字,朱穆两兄弟对商溯的敬佩之心瞬间回落。
  果然是没有爹妈的孩子少教养,为人这么刻薄,天不收来人来收,迟早有人会教他重新做人!
  两兄弟心里腹诽着,退出房间。
  各自领了差事,兄弟两人谁也没有闲着,一个点兵点将派人去诈降,另一个着急忙慌去接相蕴和父女俩,总之心里虽唾弃商溯的为人,但对于他交代的事情却不敢马虎。
  ——两人对楚王恨之入骨,若商溯能赢了楚王,那么商溯言辞之间的刻薄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而此时被朱通迎接的相蕴和与相豫,此时已在路上,两路人马在官道相逢,略微寒暄之后,便往商城进发。
  “顾三果然是百年难遇的将才。”
  从朱通嘴里听完商溯的部署,相豫赞叹出声,“此计一出,楚王必败。”
  相豫亦是能征善战之辈,他这般评价商溯的战术,那么这场仗便是稳了,相蕴和悬了多日的心终于放下,一双眼睛盈盈亮,看向越来越近的商城。
  相豫埋伏楚王之事是机密,故而相豫并未入城,只率领本部兵马在埋伏地住下,只等楚王率兵攻打商城,自己瓮中捉鳖。
  楚王骁勇善战,商城之战必是一场硬仗,相豫不想让相蕴和赴险,便也不许她入城,派严三娘与姜七悦近身保护她,不许她离开营地半步。
  相蕴和忍俊不禁,“阿父越发小心了。”
  “有阿父与三郎坐镇,我能有什么意外?”
  “话不能说这么满。”
  相豫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已丢失你一次,哪能再丢第二次?”
  “阿和,你好好的,便是为父征战天下最大的动力。”
  相豫看着面前已有大人模样的女儿,一时间感慨万千,“否则天下打下来了,却没了你,叫阿父这个皇帝当得有什么意思?”
  相蕴和心中一软,“阿父,不会的。”
  前世的悲剧,再也不会上演。
  今生的她,一定会在乱世之中活下来,看阿父阿娘登基为帝,看天下承平,海晏河清。
  是夜,朱穆麾下将士送信楚王,言朱穆丢失江东之后性子越发怪异,对麾下将士动辄打骂,他不胜其烦,愿率本部兵马投降楚王,恳请楚王接纳于他。
  “这定是诈降。”
  消息传到楚王营地,楚王麾下将士们便议论纷纷,“他若有心投降,又怎会追随朱穆到现在?”
  “只怕投降是假,诈降才是真。”
  楚王眸中精光微闪,“他既有投降之心,本王又岂会无容人之量?”
  “大王不可!”
  将士们大惊失色,“此人诈降之心昭然若揭,大王怎能接受他的投降?”
  楚王朗声一笑,“他若不诈降,本王又怎会有机会攻下商城?”
  众将恍然大悟。
  ——大王在将计就计,以纳降来攻取商城。
  “众将士听命。”
  楚王意气风发,俊朗面容上满是对商城的志在必得,“点兵五万,待降兵即将抵达的那一刻便出发商城,一举夺下扼守中原的咽喉之地!”
  “喏!”
  将士们朗声应诺。
  是夜,江东调兵遣将频频,而彼时的商城,亦在备战楚军的攻打。
  这场名垂青史的战役,在世人尚未察觉的这一刻缓缓拉开帷幕,彻底改写九州天下的格局。
  第68章 第
  江东商城剑拔弩张,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姜贞的营地此时也波涛暗涌,蓄势待发。
  只是与江东商城的情况不大一样,所有战将的目光看的不是随时前来攻打他们的皇叔盛元洲, 而是被姜贞俘虏又委以重用的席拓。
  这位沉寂数年的大司马再一次着甲领兵, 只是这一次,他不是盛朝的大司马, 而是兵锋直指皇叔盛元洲的封地, 千军万马在他身后站定,他抬头,看着前来送行的英姿飒爽女将。
  “在遇到我之前, 大司马从来战必胜,攻必取, 小小的郑地,想来对大司马来讲不过是信手拈来, 不足为惧。”
  秋风烈烈,姜贞的猩红披风扬在空中, 她斟酒一盏, 送到席拓面前, “大司马一路保重, 我在此静候大司马的佳音。”
  这些都是送行的客套话, 席拓不知征战多年, 不知听了多少遍,如今从姜贞嘴里说出来, 倒与旁人有些不同。
  ——在姜贞之前, 他的确从无败绩。
  但这点不同并未让他有太多反应, 他的神色依旧淡淡,只是当视线看向姜贞时, 那双素来冷冰冰的眸子比寻常时候深了一分,像是飞龙在天时溅出来的一点墨色,无端带着些警告味道。
  席拓瞧了眼姜贞递来的送行酒,并未接,“姜二娘,我并非你的部将。”
  “这是自然。”
  姜贞含笑道,“大司马与我只是交易一场,待郑地平定,我便放大司马自由。”
  奴隶出身不代表敏感自卑,且恰恰相反,这位奴隶出身的大司马有着一身傲骨,若不是她的话打动了他的心,他纵然引颈就戮,也不会为她做事。
  当然,哪怕此时他愿意领兵出征,也并非归降于她,而是与她做了一笔交易,他替她拿下郑地,她放他自由,让他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
  若以这个交易来看,这位大司马心中毫无家国,只有个人荣辱,可若再听听他的其他话,便不难明白,他冷峻面容之下的胸腔里,有着一颗火热而赤诚的心。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他颠沛流离半生,贫贱富贵半生,终不过一句话便能概括。
  “大司马,愿您斩将夺旗,再现当初战无不胜大司马的风采。”
  姜贞说道。
  席拓眯了眯眼。
  “大司马大可放心,与君一诺,必守一生。”
  姜贞朗声一笑,“大司马助我天下一统,我会还大司马海晏河清。”
  女人清越的声音散在空中,萧瑟的秋日气息似乎变得浓烈起来,阳光开始晃眼,秋风开始张扬,他们都受着她的影响,在她的慷慨激昂中涌出无限力量。
  半息后,席拓收回视线。
  手指微抬,掠过姜贞送来的酒盏,抬手一送,酒盏中的酒被他一饮而尽。
  “砰——”
  空着的酒盏被席拓搁置在亲卫捧着的案几上,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声响。
  姜贞笑了笑,“大司马好酒量。”
  席拓没有再答话。
  他转身上马,玄色的披风在他身后翻滚如夜幕,金银线交织着绣着饕鬄与奇穷凶兽,在秋日稀薄的阳光下张牙舞爪着。
  “出发。”
  席拓一声令下。
  军士缓缓而动。
  从缓慢到急行军,大地最早做出反应,随着马蹄声与军士们的脚步声轻轻颤动。
  毫无疑问,这是一支极其精锐的部队,一把插在盛元洲心脏的尖刀。
  而现在,他们兵发郑地,利刃出鞘,让这座摇摇欲坠的大盛王朝彻底消失于历史长河。
  彼时的盛元洲并不知道这一切。
  彼时的盛元洲,正在看中原之地的地形图,与麾下诸将制定下一次的进攻目标。
  盛元洲颇有长兄之风,乃能征善战之将,烂熟于心的地形图在他面前铺开,他便有了破敌之法,只是破敌之法需要大量的情报作为支撑,而他派出去的斥卫,却十有九不回。 第135节   “斥卫可曾递消息回来?”
  盛元洲问副将。
  副将面有难色,“王爷,这次派出去的人,只有两人递来了消息。”
  两军交战之际虽互派斥卫打探军情,但在中原百姓同仇敌忾的情况下,他们派出的斥卫很难打探到什么有价值的情报,往往是刚潜入姜贞的势力范围,便被世代居住中原之地的百姓们发现端倪,百姓们奉姜贞犹如神祇,发现他们的斥卫,自然是能抓便抓,不能抓便举报,弄得他们折了许多斥卫,却什么都打探不到。
  这次也一样。
  他一下子派出五十多个斥卫,想着派出的人那么多,这次总能打听到姜贞的消息,不曾想这次并没有比上次好多少,直到昨夜,只有两人回来,还是身受重伤命悬一线,强撑着精神才说了几句有用的话。
  “斥卫言道,姜二娘军中有异动,似是想绕后,对我们形成包围之势。”
  副将道。
  周围诸将顿时开始紧张起来。
  天下战将,当推大司马席拓,别的不说,单只说他在权贵把持朝政的大声朝堂以奴隶之身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司马一职,便足以说明他的战功究竟有多卓越,让世间武将难以企及。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却在盘水河畔被姜贞打败,二十万人马败了个干干净净,连他自己都被姜贞俘虏了去,一世英名成了姜贞的踏脚石。
  如此厉害的席拓尚且不是姜贞的对手,那么姜贞排兵布阵的能力,又是怎样一种恐怖?
  这种心理一旦占了上风,便很容形成仗尚未打起来,便对姜贞有了畏惧之意。
  打仗打的是士气,若士气低落,便是难以取胜,更别提姜贞还有意绕后,让断绝他们的粮草,让他们不战自败。
  诸将心中忐忑不安。
  盛元洲将周围诸将的表情尽收眼底。
  “姜贞想绕后?”
  一位将军忍不住问副将。
  “不错。”
  副将点头,“斥卫发现了大量的马蹄印与军士的脚印,以斥卫多年经验来推断,人数应在三千以上。”
  盛元洲眼睛轻眯。
  “三千人便想绕后?”
  将军怀疑自己听错了。
  别说这位将军,连副将在听到斥卫的话时都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他们满打满算有三十万兵马,若想绕后对他们形成包围之势,那么绕后的军队必须在他们的人数这样,这样才能顺利合围,将他们瓮中捉鳖。
  可姜贞别说有三十万了,她甚至连十万都没有,用了三千多人,便想攻打他们的后方。
  哪怕他们的后方防守薄弱,主要是辎重与粮草,但也没有薄弱到让三千多人能威胁的程度。
  诸将怀疑人生。
  副将却在诸将怀疑人生中的视线里点了点头,一脸的他也不知道姜贞是怎么想的疑惑。
  “你们没有听错,姜二娘的确只派了三千多人。”
  副将道,“这三千多人去的地方的确是咱们的大后方,目标是咱们的辎重与粮草。”
  “这、这简直是痴人说梦!”
  “三千人马包围三十万人马,姜二娘莫不是犯了痴心疯?”
  “是啊,这么点人便想打咱们的辎重粮草的主意,姜二娘把王爷当成了什么?”
  诸将交头接耳,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一向精明的姜二娘怎会出次昏招。
  若不是大司马的确败在姜贞手里,若不是姜贞的确有两把刷子,他们几乎怀疑自己对阵的是位庸才,而不是用兵如神的姜二娘。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着姜二娘这步棋到底是怎么走。
  而彼时的盛元洲,他的眸光却越来越深,他死死盯着面前的地形图,几乎把羊皮图纸盯出一个洞来。
  “姜二娘不是想劫我们的粮草与辎重,她的目标是郑地。”
  盛元洲缓声出口,打断主帐里的议论纷纷。
  嘈杂声音瞬间停止,偌大主帐寂静无声,静得几乎能听到针落在地上的声音。
  ——这简直是比劫掠他们的粮草辎重更加昏聩的主意。
  王爷在郑地经营多年,抵御匈奴,防备外患,麾下城池座座易守难攻,皆是兵家重镇。
  攻城之际,要数倍于守城兵力才有可能取胜,以三千兵马便想将这些城池纳入囊中,姜二娘怕不是在做梦!
  这件事比刚才更让人震惊,诸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再说话。
  皇天在上,原谅他们正常人真的不懂旷世奇才是怎么想的,这种不亚于送死的战术他们着实看不懂。
  诸将看不懂,但有人看得懂,副将乃盛元洲之下第一人,盛元洲神情肃穆,他也跟着紧张,凭借着追随盛元洲多年的经验,以盛元洲的思维去推断姜二娘的行为。
  半息后,他推断出来了——
  这的确是姜二娘一贯的作风,兵行险招,剑走偏锋,虽风险极大,但收获更大,一旦将郑地纳入囊中,那么王爷的三十万大军便不攻自破。三十万人马的供养是个大数字,没了郑地源源不断送来的粮草伤药与棉衣盔甲,三十万大军根本撑不过一个月。
  “......”
  艹,不愧是姜贞,这种九死一生的主意也敢打!
  副将当即便拱手请命,“王爷,末将愿亲率一万兵马,杀姜贞奇袭之兵于郑地!”
  一万对三千,怎么看怎么都是他赢。
  副将信心满满,只等盛元洲一声令下,自己便能踩着姜贞的名声名传青史。
  ——大司马席拓败于姜贞之手,姜贞败在他之下,那么四舍五入,就是大司马席拓都不是他的对手!
  然鹅下一刻,盛元洲的一句话却让他跃跃欲试的念头瞬间消散大半——
  “你确定?”
  盛元洲抬眉看副将,“攻取郑地之事关系到此战胜败,姜贞必会派能独当一面的心腹之人领军。”
  声音微微一顿,盛元洲的眸色沉了下来,“又或者说,领军之人是姜贞。”
  “......”
  我错了!我不该有能赢姜贞的荒唐念头!
  哪怕只带着三千兵马的姜贞也不是我这种人能打的啊!
  副将立刻认怂,“末将愚昧。”
  盛元洲见怪不怪。
  能打败席拓的人岂是好相与的角色?副将畏惧于她,着实不让人意外。
  若是不畏惧,知道领军之人是姜贞还迎难而上,那便不是在他麾下做副将了,而是在席拓手下大杀四方。
  思及此处,盛元洲为席拓鞠了一把同情泪。
  可叹一生英明从无败绩的大司马席拓,竟这样折在姜贞手里。
  若他还在,若他不曾败给姜贞,大盛又怎会崩塌得如此之快又如此彻底?
  盛元洲抬手掐了下眉心。
  罢了,败了便败了。
  对于席拓来讲,败给姜贞或许是一种解脱,他再也不用一边征战四方,一边平衡朝堂的势力,一边看帝王表面对他恩宠有加,一边又要提防帝王对他下杀手。
  百年难遇的将才不应该是这样的待遇。
  他值得更好明主,更政治清明的朝堂,而不是拖着一艘烂船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里航行。
  盛元洲轻叹一声。
  席拓能就此罢手,在世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却不可以。
  他身为盛氏子弟,裂土封王的郑王,他注定要为大盛战至最后一滴血,纵然前面是万丈悬崖,抽身便能富贵安稳,但他依旧会选择向死而生,誓与大盛共存亡。
  长兄虽为大盛开国皇帝,却是欺负孤儿寡母得的皇帝位,为此颇受世人诟病。
  二兄端平帝更不必提,一生的聪明都用在玩弄权术的事情上,将长兄留下的盛世太平治得战乱四起,国不将国,是人人唾弃的亡国昏君。
  两位兄长皆如此,身为幼弟的他怎能不好好描补一番?
  就当为兄长们赎罪,就当向世人证明——腐朽不堪的大盛王朝,也有一位顶天立地的好儿郎。
  盛元洲缓缓抬眉,“姜二娘虽厉害,但我们也不差,我大盛儿郎何时怕了乱臣贼子?”
  掷地有声的一句话听得众将心头一震。
  是啊,仗还未开打,他们怎就怕成了这个模样?
  他们是将军,大盛的将军,将军就该马革裹尸,为自己誓死效忠的王朝肝脑涂地。
  既然如此,他们有什么好怕的?
  左不过一死罢了,他们何时怕了死?
  “王爷,末将不怕!”
  一位将军朗声开口,“为大盛死,为王爷死,是末将的荣耀!”
  他的声音刚落,另一位将军的声音便慷慨响起,“末将誓死追随王爷左右,百死无悔,万死不辞!”
  “末将愿为王爷死!”
  “末将亦如此!”
  一声又一声的誓死追随,一声又一声的热血沸腾。
  这群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将军们,义无反顾追随着自己的明主踏上不归路。
  “好,很好。”
  盛元洲眼眶一热,扶起周围众将,“这才是我大盛儿郎的铮铮铁骨!”
  帝王弃城而逃,储君仓皇北上,两人行径让原本风评便不好的大盛王朝更加声名狼藉。
  体统,气度?
  不,大盛从来没有。
  大盛有的是昏聩的帝王,有的是懦弱但自我感觉良好的储君,在历史长河中,再寻不到第二个将尊严与骨气尽踩脚下的王朝。 第136节   可是,那又何妨?
  大盛还有他。
  他会撑起大盛的脊梁,担起大盛的体统,纵然这个王朝千疮百孔,但在他战死之前,他会将它修补成勉强能入眼的长袍,让后人在提起大盛之际,不至于满篇恶语,不屑一顾。
  最起码还有他,有他这么一位郑王,在大盛崩塌之际,他以自己性命为代价,当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体面退场。
  是的,他早已做好了必死的心理准备。
  他没有经天纬地之才,他唯一能做的,是将大盛好生安葬。
  他是大盛的守墓人。
  盛元洲道,“虽是姜二娘领兵,但我们不必太过担忧,郑地易守难攻,纵然姜二娘有通天之能,也不可能凭借三千兵马便能尽收郑地于掌中。”
  “王爷说得极是。”
  诸将纷纷附和。
  “姜二娘剑走偏锋,我们便稳扎稳打。”
  盛元洲竖手一指,指向自己的郑地,“传令元菱,让她全城戒严,以待姜二娘。”
  盛元菱,盛元洲的胞妹,也是与盛元洲最像的人,一手陌刀耍得虎虎生风,早年与盛元洲并肩作战,一同抵御匈奴。
  多年的征战沙场误了她的婚嫁,如今再嫁,不是给人做填房,便是嫁给远不及自己的小郎君,靠她自己支撑门楣。
  两兄妹自幼相依为命,盛元洲当然不愿意让她在这种事情上让人挑拣委屈,前几年便谢绝了前来说亲的官媒私媒,并大手一挥,在军营中给她挑了数十个年轻力壮的俊郎君在她身边伺候着,还言道只要是她的孩子,便都是盛家儿郎,日后他定会上书天子,许她封地与食邑,绝不让她余生荒凉。
  盛元洲待盛元菱一片赤诚,盛元菱亦投桃报李,外可领兵镇压匈奴羌族,内可治理封地民生,是个极为难得的文武全才,有妹如此,盛元洲才能放心出征,亲领三十万大军攻取中原之地。
  如今姜贞有意釜底抽薪,绕道攻打郑地,那么他的妹妹便正好能派上用场。
  斥卫飞马传信盛元菱。
  “县君,姜二娘虽兵力不多,但不可不防,您需多加小心,万不能被她趁虚而入。”
  斥卫拱手送信。
  阳光溢进窗台,盈在女将的脸上,女将微颔首,点漆似的眸子透着一股儿凌厉,不像是养尊处优的县君,更像是一位征战沙场的女将。
  ——事实上,她也的确是。
  认真掰扯起来,严三娘能被端平帝破例封为将军,还是占了她的光。
  因为有她的先例,所以端平帝在严三娘的事情上愿意网开一面,认下一位女将军。
  而盛元菱之所以没有被封将,原因再正常不过——她是宗室女,是盛元洲的嫡亲妹妹,更是端平帝登基以来封的唯一一位县君,她的赛道在宗室那,晋升方式是县君郡君,而不是以人臣来论封将军。
  “阿兄身体可好?”
  看完书信,盛元菱问斥卫。
  没有问战况,而是问身体,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在她心里,兄长的性命远比战场的胜负来得重要。
  斥卫笑了一下,“县君放心,王爷一切安好。”
  “王爷彼时已抵达中原之地,与姜二娘两军对峙,互有试探。”
  盛元菱不问战局胜负,斥卫便不说,只捡盛元菱爱听的话来说,盛元菱听了一会儿,眼角眉梢的凌厉迫人之气散去大半,日光盈在她眉头,她拿着书信笑了起来。
  “既如此,我便也放心了。”
  盛元菱笑道。
  盛元菱手指轻叩案几。
  亲卫大步而入,拱手听命,“县君。”
  “我命你准备的东西眼下如何了?”
  盛元菱问道。
  亲卫道,“回县君的话,此时已准备妥当,停在王府后院之中。”
  “很好。”
  盛元菱微颔首,眼睛依旧在笑,只是此时多了些其他味道,“既已准备妥当,你便与斥卫一同走一趟,将这个礼物亲自送到阿兄面前。”
  “喏。”
  亲卫拱手应下。
  盛元菱与兄长盛元洲的关系极好,如今盛元洲出征在外,盛元菱送些东西再正常不过,斥卫习以为常,送完盛元洲的书信,便与亲卫一同去取盛元菱送给盛元洲的礼物,准备今夜便出发,尽快送到盛元洲面前。
  但当他来到后院,来到盛元菱准备的礼物前,见多识广从尸山血海里活下来的斥卫双腿一软,险些跪在礼物面前。
  ——那哪里是礼物?而是用上好的金丝楠木打造的棺材!
  给正在打仗的人送棺材,这简直是咒那人去死,更别提那人是皇叔盛元洲,是大盛最后一颗擎天柱,给这样的人送棺材,是盼着擎天柱战死沙场,然后大盛灭亡吗?
  盛元洲不在郑地,盛元菱便是郑地的主子,这样的话斥卫哪敢问?
  只惊悚看着面前做工精致又华美的棺材,磕磕巴巴问一旁的亲卫,“呃,你是不是带我走错了地方?县君送给王爷的礼物另在他处?”
  “没有,这具棺材的确是县君给王爷准备的。”
  斥卫一脸惊恐,亲卫笑了一下,伸手拍了拍斥卫的肩膀,“县君道,她已做好王爷为国捐躯的准备,若王爷去了,她便来替他,断不会让王爷有后顾之忧。”
  斥卫微微一愣。
  他忽而想起,从他送信到出来,县君不曾问过一句王爷的战况如何,他以为县君是关心王爷更甚战况,所以只问王爷的安危,而不在意战局如何。
  可如今来看,这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幼跟随王爷南征北战的县君从不是困于个人得失之人,更不在乎富贵是否能够长久,她眼里看的,耳里听的,是与王爷一样的山河万里,家国情怀。
  斥卫静了一瞬。
  半息后,斥卫缓缓转过身,向盛元菱所在的庭院一鞠到底。
  “县君,属下一生最眼拙之际,便是将您看轻。”
  斥卫低声说道,“您与王爷一样,都是大盛的肱骨之臣,国之栋梁。”
  王朝如行船。
  在王朝即将崩塌之际,会有无数人想尽办法逃离这艘破船,可也有一种人会逆天而行,死而后已。
  两种行为没有谁比谁高贵,但后者的行为,哪怕在助纣为虐,也会在青史上留下浓重一笔。
  ——顺势而为是人性使然,可逆流而上,却是摒弃了人性的所有劣根,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人性的璀璨夺目。
  ·
  虽已过了盛夏,但秋老虎的日头依旧毒辣,席拓一路急行军,将士们累得满头大汉,映着明晃晃的日头,他们几乎有些睁不开眼。
  “原地休整一刻钟。”
  敏锐察觉到将士们的辛苦,席拓勒马,一声令下。
  副将与亲卫对视一眼,从彼此眼里看到疑惑。
  ——这位有冷面阎罗之称的大司马竟是一位仁义的主儿?
  副将亲卫心中虽纳闷,但还是遵命而行,下马休息。
  原因再正常不过,一来席拓是主将,他们会无条件服从席拓的命令,二来么,他们也累得够呛,千里奔袭这种事简直是拿自己的寿命来打仗,一般人根本撑不下来。
  怪不得汉朝的霍去病死得这么早,卫青也不是长寿之人,经年累月急行军,能活到四十岁便是一个奇迹。
  ......等等!大司马今年多大了?
  副将眸光微微一滞,视线落在席拓脸上。
  男人约莫三十岁出头,身材高大,眉眼锐利,是典型的冲锋陷的悍将,一身的杀伐凌厉之气。
  只是与其他将军不同的是,这位大司马不太爱说笑,眉宇之间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郁之气。
  说是阴郁之气,其实也不大准确,认真打量起来,那种情绪应该是极淡极淡的薄愁,好似这个世界上没有能让他开心的事情,好似他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一种煎熬折磨。
  “......”
  完犊子了。
  擅长千里奔袭,气质里又带着一股子的厌世情绪,这明显是奔着英年早逝去的啊。
  副将想劝劝。
  这么惊才绝艳的一个人,怎么说也得多活两年,不能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不是?
  副将递上水壶,努力拉家常套近乎,“将军打下郑地之后有什么打算?”
  “没有打算。”
  满脸写着生人勿近的席拓却意外好说话,手微抬,谢绝他的水,甚至还对他道了一声谢,“多谢,我有水。”
  副将被这句谢砸得晕晕乎乎。
  家人们,谁懂啊?传闻中的大司马不是青面獠牙,更不吃人,他与二娘大哥一样礼贤下士,是个难得的好人!
  副将还想再说两句。
  但男人似乎有心事,目光看向远方,原本便略显墨色的眸色此时比刚才更深了一分。
  席拓如此,倒让副将不敢再乱说话,忍了又忍,才忍不住问了一句,“大司马有心事?”
  “姜二娘的法子行不通。”
  男人并未瞒着他,“盛元菱虽悬心盛元洲,但并不会因为盛元洲的安危而方寸大乱,仓皇献城。”
  副将一惊,“这可怎么办?”
  “咱们只有这点兵力,如果硬碰硬,根本就不是盛元菱的对手。”
  “不急。”
  席拓转过脸,面上没有丝毫表情,语气也极其平静,“可让我单骑入城,由内破城。”
  “???”
  这真的不是您的金蝉脱壳之计吗?
  副将张大了嘴,半日没找到自己的声音。
  席拓一晒,“罢了,只当我没有说过。”
  “别,别啊。” 第137节   想起姜贞的交代,副将期期艾艾开口,“二娘说了,您是三军主将,让我们一切全听您的,您说怎么打,我们便怎么做,决不能违逆您的命令。”
  席拓面上没什么表情。
  这仗本来就没得打,全靠席拓逆风翻盘,副将咬了下牙,豁了出去,“大司马,您准备什么时候单骑入城?需要我们配合您做什么?”
  “?”
  真的敢放他走?
  席拓掀了下眼皮,目光落在副将脸上。
  这是一个很年轻的副将,充其量不过二十出头,一脸的青涩与稚气,几乎把新兵蛋子写在脸上。
  这样一个人,若在盛军里,纵然得上峰提拔,也要二三十年才能做到副将的位置,可现在,他就是副将,是主将之下的统帅全军。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姜贞的确做到了她揭竿而起时对世人说过的话——不拘一格降人才。
  “不需要你们配合我。”
  席拓收回视线,淡声说道,“你们只需要做好准备,十日后前来接手城池便好。”
  “???”
  大司马莫不是在说笑?您一个人便能让全城将士束手就擒?!
  副将眼睛瞪得像铜铃,但到底没有问出心里的这句话。
  ——如果这人是席拓的话,那么一切皆有可能。
  奴隶出身却能刑掌天下,官拜大司马,他的辉煌战功足以让所有看重家世出身的权贵们哑口无言。
  副将遵命行事。
  十日后,郑地最边缘的那座城池果然如约打开城门,象征大盛的旌旗被人拔下扔在地上,新插上的旌旗,是代表起义军的旗。
  副将瞳孔微微放大。
  果然是大司马,攻打郑地的事情稳了!
  二娘到底是二娘,连大司马这种将才都能驾驭!
  一时间,副将对席拓与姜贞的敬佩不分高低,同时达到顶峰。
  盛军不战而降的消息传到盛元洲营帐。
  与消息一同传来的,还有盛元菱派人送来的棺材。
  棺材抵达营地,诸将脸色微微一变。
  县君简直荒唐,怎能做这种不吉利的事情来?
  诸将觉得不吉利,盛元洲却很喜欢,他绕着棺材走了一圈,手指轻抚着棺木上面的精致纹路,笑意便从他眼底漫了出来。
  “元菱做得很好,我很喜欢。”
  盛元洲吩咐周围亲卫,“去,将这口棺材安置在我的营帐前,以后我每次出征,都要抬着这口棺材。”
  “???”
  王爷,您这种行为与咒自己死有什么区别?!
  亲卫与诸将们还想再说什么,但盛元洲大手一挥,拒绝所有人的劝诫。
  ——他以这口棺材告诉所有人,他没有打算活着回去。
  棺材摆在自己营帐前,只需抬头便能看到,盛元洲很是满意,连带着对丢失一座城池的事情都不甚在意了。
  “往而不来非礼也。”
  盛元洲声音清朗,“姜二娘既送我这份大礼,我自然要双倍还她。”
  是日,盛军再次调动。
  运送粮草的赵修文很快察觉到不对。
  可惜的是,他发现的时间已太晚,当盛军的旗帜从周围冒出来,他知道自己已成为盛元洲拿捏婶娘与叔父的软肋。
  但他不会成为婶娘与叔父的软肋。
  一如阿和当年所说,他应该是婶娘与叔父的盔甲。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赵修文焚烧所有粮草。
  粮草既然送不到婶娘手里,那便索性毁掉也不能进入盛军的肚子里。
  冲天而起的火光为赵修文的撤退争取了时间,他与剩下的人兵分两路,将士们往生,他只身赴死。
  当箭匣里的弩|箭消耗殆尽,当周围全是盛军,他看着姜贞的方向笑了一下,而后毫不犹豫拔剑自刎。
  “叮——”
  破风而来的弩|箭撞开他手中佩剑,剑锋擦着他的脖颈而过,让那节暴露在盔甲之外的脖颈迅速染上一抹红。
  “本王以两万人来追捕你,为的不是换一具尸体。”
  盛元洲的声音响起。
  赵修文抬头,入目的是盛元洲懒懒放下弓弩。
  原来皇叔盛元洲真的有百步穿杨之箭术。
  赵修文自嘲一笑。
  如狼似虎的盛军冲上来,顷刻间将赵修文绑得结结实实。
  盛元洲声音朗朗,“传信姜二娘与豫公,言本王与修文一见如故,特邀修文在本王帐下小住几日,二娘与豫公不必挂心。”
  *
  “不必挂心个鬼!”
  左骞破口大骂,“盛元洲这个时候抓修文能安什么好心?肯定是借修文来威胁大哥与嫂嫂!”
  谁说不是呢?
  在这个节骨眼把修文哥哥抓走,为的便是牵制阿娘与阿父。
  相蕴和眉头紧锁,看向相豫。
  大抵不敢相信自己最看重的侄子就这么被盛元洲抓了去,相豫拿着盛元洲的书信翻来覆去地看,唯恐自己漏下什么关键信息。
  看相豫这般紧张赵修文,被盛元洲拍来送信的斥卫微微一笑,“左将军这话便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我家王爷光风霁月,怎么作出那种小人之事?”
  “豫公放心,我家王爷不过是与赵将军一见如故,故而设宴相请罢了。”
  斥卫声音不急不缓,“豫公若是不放心,大可亲赴王爷营帐一观。到那时,豫公便能明白我家王爷待赵将军之心。”
  左骞脸上一白。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威胁,让大哥去换修文。
  但相豫从来不是会受人威胁的人。
  他听到声音,放下手中书信,挑眉瞧了瞧面前因有修文在手而趾高气昂的斥卫,然后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第69章 第
  使者突然有种不好预感。
  别说使者了, 连左骞这会儿都感觉不太对,没由来的,他想起自己跟随兄长起义前一夜时兄长交代自己的话:
  “小骞, 一旦造了反, 便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那时的兄长还没现在这般圆滑, 也曾有过一身的傲骨, 抬手拍着他肩膀,对着他不住长吁短叹,“若有一日被抓了去, 别奢望兄长能用旁人性命去换你,自己寻根绳或者寻个刀, 自行了断算了。”
  听到这话的左骞愣了一下,差点没破口大骂。
  ——不能骂, 这厮跟他一个娘,骂他就是骂自己。
  左骞忍了又忍, 才堪堪忍住想要问候相豫祖宗十八代的心, 憋憋屈屈吐出来一句话, “大哥, 这是你身为兄长该说的话?”
  “这不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吗?”
  这话着实亏心, 相豫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你的命是命,旁人的命也是命, 都是爹娘生养的, 凭什么要用别人的命来换你的命?”
  话是大实话。
  相豫与姜贞揭竿而起打的就是陈胜吴广当初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旗, 自然不会在起义后再将人分个三六九等,否则便是与他们的初心背道而驰, 自己背弃了自己被活不下去的百姓们拥立的根本。
  左骞明白这个道理,但不妨碍他觉得相豫的话极其刺耳,他嫌弃扒开相豫拍在他肩膀的手,没有好气道,“你放心,要是真有那一天,我绝对不会成为你的累赘。”
  “我会不等别人狮子大开口,便先去找我那短命的死鬼爹!”
  而现在,他还在大哥身边,被抓的是赵修文,与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大哥的继兄的儿子。
  赵修文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但却是大哥同父异母兄长的最后一点骨血,大哥的父亲去得早,早年是被继兄拉扯着长大的,否则大哥也不会待修文这么好,几乎把修文当儿子看待,以至于流传出修文才是大哥认定的继承人这种让人啼笑皆非的流言蜚语。
  修文在大哥心里的位置这么重,大哥会对他见死不救吗?
  还是说,大哥从来初心不改,哪怕盛元洲当着他的面把修文千刀万剐,大哥也不会把眼睛眨一眨?
  左骞思绪翻涌,认真想了好一会儿,然后发自内心地觉得应该是后者——大哥不会救修文。
  相蕴和手指紧紧攥着衣袖,黑湛湛的眼睛里满是紧张神色。
  石都察觉她的忐忑,斟了盏茶,送到小姑娘手边。
  “公主,吃茶。”
  石都温和开口。
  突然间的奉茶的确将相蕴和的思绪岔开,相蕴和接了茶,感激地看了石都一眼,“多谢。”
  “公主客气。”
  石都笑了一下。
  相蕴和捧着茶盏,小口小口饮着茶。 第138节   思绪虽因茶水而短暂被岔开,但赵修文的事情横在她面前,她着实有些无心饮茶。
  姜七悦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不等她开口,肩膀上便落上一只手,她感受到手的重量,转身回头,入目的是严三娘神色严肃,缓缓摇了摇头。
  ——这是让她不要插嘴的意思。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相豫身上,等待着这位乱世枭雄开口说话。
  相豫的性格说好听点是落拓不羁,说难听点是道德底线极低,在这种大哥唯一的孩子被盛元洲抓了去,而且这孩子还是自己一手带大的、自己视如亲子的人的情况下,一代雄主挣扎犹豫短短一息后,便做出了选择。
  “大哥,豫没本事,护不住修文。”
  相豫朝着自己兄长坟头的方向一鞠到底。
  这话是明摆着要放弃赵修文,斥卫眼皮狠狠一跳,沉声开口提醒,“豫公,少将军是您嫡亲的侄子,更是您兄长唯一的骨血,您难道就这样将他舍了去?”
  “豫公,您这般举动,如何对得起您死去的兄长与父亲?!”
  使者疾言厉色,就差指着相豫的鼻子骂他没道德。
  但在没道德的这种事情上,相豫比所有人想象得都更加没道德,面对斥卫的指责,相豫频频点头,很是认同斥卫的话。
  “你说得很是,我的确对不起我死去的兄长与父亲。”
  相豫一声长叹。
  这话似有峰回路转之意,斥卫心中一喜,“豫公明白便好。”
  “少将军乃是豫公的嫡亲侄子,更自幼长于豫公膝下,与豫公有父子之情恩养之意,豫公怎能这般弃少将军于不顾?”
  “豫公,血缘亲情您还是要顾一顾的。”
  使者语重心长道。
  左骞心情格外复杂。
  他这位在道德标准上从来没有道德的兄长居然今日能良心发现?决定要救修文?
  不能吧?
  当初是谁掷地有声说普通兵士的命也是命,断然不会拿成百上千个普通将士们的安危去换亲人的性命?
  还是说随着年龄的增长,兄长那颗冷硬的心竟也变得软起来?
  年少气盛时能果断放弃亲人,而三十多岁的兄长却再也舍不得?要牺牲普通人的利益换一个亲人的平平安安?
  思及此处,左骞心里如打翻了调料盘,一时间五味成杂。
  他说不准这种改变是好是坏,但对于与修文一同长大的小叔叔来讲,他还是希望修文能活下来的。
  左骞试探开口,“大哥,此事之后,修文定然会吸取教训,不会再让你陷入两难之地,您就想办法救一救修文吧。”
  “主公,修文是稳妥之人,此战失利被擒并非他一人过失,而是盛元洲花重兵故意针对他所致,纵然论功过是非,也罪不至死。”
  左骞声音刚落,严三娘便跟着劝道,“主公,修文值得一救。”
  其他将士纷纷附和。
  你一言我一语,恳请相豫出手救赵修文。
  相豫虎目微动,似乎被众人的话所触动。
  使者眼底闪过一丝得色。
  ——到底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相豫哪能真的眼睁睁看着赵修文去死?
  既然舍不得,那便是任由王爷开价了。
  或将城池拱手送上,或退兵数里让王爷在战事上占尽便宜,总之是任由王爷拿捏,再不复之前与王爷两军对垒之际的耀武扬威。
  相蕴和秀眉微蹙。
  不,不是这样的。
  阿父从不是这种人,阿父不可能把将士们浴血奋战才打下来的城池因为亲人的被擒而拱手相送,正如他当初揭竿而起的宣言一样,普通将士的命也是命,他永远不会做出背弃将士们的事情。
  相蕴和慢慢垂下眼。
  ——阿父不会救修文哥哥。
  “敢问贵使,郑王要怎样才会放了少将军?”
  石都眼观鼻,鼻观心,问出众人想问但没敢问的话。
  上道!
  这才是想要赎人的态度嘛!
  使者捋须轻笑,“什么放不放的?石将军这般说,便是把我家王爷看扁了。”
  看扁?
  你以为你家王爷是什么好人?
  说什么光风霁月刚正不阿,结果抓修文为质,逼迫大哥让步?
  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大哥都没好意思用,你家王爷倒用得风生水起,一看就没少干缺德事,与世人眼中的光风霁月刚正不阿没有一文钱的关系!
  左骞冷笑出声,“你家主子行事这么下作,还担心被人看扁?”
  “哼,既然有这种担心,那就别做让人瞧不起的事情!”
  “兵者,诡道也。”
  使者一笑置之。
  无能狂怒的话理他做甚?
  尽快让相豫割让城池与土地,才是他今日过来的目的。
  “什么诡道不诡道?”
  左骞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破口大骂道,“你们擒拿修文威胁大哥,就是不择手段,就是无耻!”
  长子相豫是个混不吝,相老夫人在对待自己小儿子的时候便格外用心,唯恐小儿子再跟相豫一样不着调。
  是以,左骞比相豫的道德底线高,也比相豫要脸,在骂人的事情上远不及相豫,哪怕气急了,翻来覆去骂的还是那几句话,使者听得不痛不痒,只觉得相老夫人是位妙人。
  ——要是相老夫人把左骞养得跟相豫一样,骂人的话拈手就来,他还真不知道如何招架。
  乱世中做人使者的都不容易,重则丢脑袋,轻则被打骂,能全须全尾回去都是祖坟冒青烟。
  可是这并不代表使者们能心无芥蒂接受自己被打骂被丢脑袋的事情,如果能毫发无损完成任务,谁愿意遭人埋汰呢?
  使者对左骞骂不出花的性子很是满意,“少将军消消气。”
  “事已至此,您再骂也是无用,没得又急又气,反倒弄坏了您的身体。”
  一边说,一边还斟上茶水一盏,双手奉到左骞面前,“小将军,吃茶。”
  ——赵修文是晚辈,称为少将军,这位相豫的幼弟,自然便是小将军了。
  “......”
  吃个鬼的茶!
  别以为你这么殷勤我就能不骂你!
  左骞骂骂咧咧接过茶,抬手把茶水送到嘴边。
  骂了半日,嗓子干得冒火,这盏茶正好能润润喉咙。
  喝完茶润完喉咙,左骞放下茶盏,继续开始自己的骂街。
  左骞颠来倒去还是那几句话,连使者的祖上十八代都没有波及,使者心态极好,拢着衣袖,笑眯眯看左骞骂街。
  端方持重的石都不忍直视。
  ——少将军实在词穷的话,换他来也可以的。他虽不大会骂人,但好歹比少将军强点,会顺道问候一下使者的祖上十八代与未来的十八代。
  “小骞,闭嘴。”
  相豫十分嫌弃,瞪了左骞一眼。
  连骂人都不会,这人是他的亲弟弟吗?
  你自持身份连骂都没骂,还好意思嫌弃我?
  左骞比相豫更嫌弃。
  两兄弟相看两厌。
  “幼弟顽劣,贵使莫放在心上。”
  赵修文在盛元洲手里,相豫没拿出之前的混不吝,而是对使者颇为客气。
  使者笑道,“豫公这是哪里话?”
  “少将军天真烂漫,着实让人喜欢,怎可以顽劣论之?”
  骂人都不会,可不就是让人喜欢?
  与那位临危不惧三番五次险些逃脱的豫公的大侄子赵修文相比,这位少将军被人一激就怒的气度显然远远不及赵修文。
  相豫同样是这样想的,“我这位弟弟不及修文的万分之一。”
  “那您便更该尽快接少将军回来了。”
  这话虽有埋汰左骞之意,但使者还是要说,“王爷虽待少将军极为亲厚,但少将军到底人生地不熟,在王爷那里住得并不安稳,您早一日将少将军接回来,便是让少将军早一日安稳。”
  石都眼皮微抬。
  ——这话是不着痕迹的威胁。
  相豫虎目轻眯。
  ——他最讨厌别人来威胁他。
  “您们若不曾将哥哥捉走,哥哥又怎会日夜不曾安稳?”
  察觉相豫的细微表情变化,相蕴和秀眉微动,缓声开口,“虽说兵者诡道,可你们的手段也着实下作,誉满天下的皇叔,世人交口称赞的郑王,竟是这种货色?”
  这话虽不带一个脏字,但却比左骞骂了半天骂不到正格上的话毒辣多了,使者瞧了又瞧面前这位看上去颇为温柔娴静的小姑娘,心中颇为纳闷,一个女孩子家家的,说话怎这般辣?
  使者心里腹诽着。
  不曾想,更加毒辣的话在后面—— 第139节   “还是说,皇叔本就是这种人,之前的行径不过是沽名钓誉罢了,而今大盛天子在他手中,朝政军政皆由他来做主,所以他便不需要再邀买人心,而是原形毕露?”
  相蕴和抬眉看着使者,讥讽的话一针见血,“既如此,我便提前恭喜皇叔了,恭喜皇叔位尊九五指日可待,将大盛兄死弟及的优良传统发扬光大。”
  使者面上一白。
  这话不仅是骂王爷人面兽心,更将大盛的前两位皇帝一起骂了进去——什么兄死弟及?分明是欺负孤儿寡母得了位!
  大盛开国皇帝如此,端平帝如此,而今的王爷更如此,兄弟三人个个手段下作落井下石,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哈哈哈哈,阿和说得极是!”
  左骞简直想拍手称快。
  相蕴和这一骂,让怎么都骂不到正格上的左骞恍然大悟,对对对,就是这样骂!
  “大盛开国皇帝以臣弑君得了江山万里,端平帝有样学样,弑杀自己的侄子,毒杀自己的长嫂,很有开国皇帝之风。”
  相蕴和开口,姜七悦跟着出声,“到了盛元洲这里,自然要继承两位兄长的毒辣狠绝,今日擒杀修文,明日便是弑杀你们的皇帝跟太后,后日便是龙袍加身,做了这大盛之主。”
  “盛元洲之心昭然若揭,你还留在我们这做什么?”
  姜七悦讥讽之语比相蕴和更甚,“我看你还是早些回去,给你家王爷准备黄袍跟天子冠冕吧!”
  左骞一拍大腿,“对!快滚回去,给你家王爷准备谋逆登基的东西!”
  如果说相蕴和是绵里藏针,姜七悦便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左骞是毫无法一通乱杀,使者听得面上青一阵白一阵,顿时不复刚才的嚣张气焰。
  ——王爷有没有黄袍加身的想法他不知道,但底下的将士们是有让王爷自立为帝的念头的。
  国赖长君,更别提是现在的乱世,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天子,哪里比得上军事政治皆拔尖的王爷?
  可这样一来,便是如相蕴和三人所讲,欺负孤儿寡母上位,彻底做实大盛得位不正的传言,让大盛原本便声名狼藉的名声更加臭不可闻。
  使者脸色变了变。
  被人精准拿捏着七寸,使者的能言善辩在这一刻失去优势,尴尬笑了笑,努力把话题重新转到赵修文身上,“小将军消消气,我若是走了,谁还能给您带来少将军的消息?”
  “您与少将军自幼一起长大,情谊极深,如今少将军独自在外,您难道不挂念少将军吗?”
  “……”
  狗东西,就会拿修文来拿捏他!
  左骞梗了一瞬,“你少拿修文来威胁我!”
  “我告诉你,我大哥跟嫂子厉害着呢,肯定会把修文救出来的!”
  “这是自然。”
  使者微颔首,很是认同左骞的话,“豫公与夫人视少将军如子,当然会想办法救少将军的。”
  说话间,从衣袖里取出来一张羊皮地图,双手奉给主位上的相豫,“豫公请看。”
  亲卫接过使者手上的地图,拿给相豫。
  相豫打开地图平铺在案几上。
  相蕴和离得近,站起身走到相豫身边,与相豫一同看地图。
  姜七悦跟在相蕴和身后。
  左骞大步一跨,立刻凑过来。
  石都与严三娘亦频频看向案几上的地图。
  说是地图,更像是盛元洲的狮子大开口,但凡是中原之地的紧要城池,全被盛元洲用朱色毛笔圈了起来,只等相豫为了救赵修文而让步,双手把这些城池全部奉上。
  相豫眸色微冷。
  “郑王爷怎好意思只要这些城池?”
  看到被盛元洲圈起来的城池,饶是相蕴和的脾气好,此时也变了脸色,“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将中原之地全部讨了去。”
  左骞拍案而起,“你们这跟明抢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
  相蕴和冷笑出声,“山贼们拦路抢劫不会标榜自己是救世之人,郑王爷便不一样了,堂堂大盛天子的皇叔,端平帝亲封的郑王,名满天下华盖京都,满口仁义道德与体统规矩,可做起事来,却还不如山贼流寇光明正大,专做一些让人瞧不上眼的下作事!”
  下作不下作有什么重要的?
  重要的是赵修文对于相豫一行人来讲很重要,为了赵修文的安危,相豫必须让步。
  这就够了。
  打仗嘛,手段脏点很正常。
  仁智礼仪信是儒家们才讲究的东西,兵家不讲究这个,只讲究胜者为王败者寇。
  使者拢着手,“女郎切勿动怒。”
  “您是豫公的独女,若为这件事气坏了身子,那便是不值当了。”
  石都眼底闪过一丝不悦之色。
  使者的话一语双关,独女两字指相豫没有儿子,打下的偌大家业需要旁人来继承,要么是弟弟,要么是侄子,弟弟莽撞些,侄子更稳妥,继承人的上上选自然是侄子。
  既然侄子是继承人,那么不计成本也要把侄子的性命保下来,否则百年之后后继无人,一生心血付之东流。
  石都眯了眯眼。
  ——他不喜欢这种话。
  相豫眸色沉了沉。
  “正是因为公主是夏王独女,公主在这件事情上才更有发言权。”
  石都凉凉出声,“少将军若出了意外,便是断公主一只臂膀,公主如何不为少将军左右奔走?”
  使者微微一讶。
  石都虽是降将,但也是相豫的嫡系,如果没有得到相豫的暗示,他怎么说出这样的话?
  难道市井传言真的是真的?相豫有意把这个是有十三四岁的小女郎立为继承人?
  如果真是这样,那可真是——太好了!
  国赖长君,尤其在乱世的情况下,相豫立一个半大孩子当继承人,与自掘坟墓没什么区别。
  ——更别提这个半大孩子还是个女孩儿,能不能过得了生育的鬼门关都是两可。
  使者春风满面,向相蕴和一鞠到底,“多谢石将军提醒,方才是我思虑不周,胡言乱语,万望女郎切莫放在心上。”
  “?”
  又一个把她看扁的人。
  “我当然不会放在心上。”
  相蕴和黑湛湛的眼睛看着使者,“祸从口出,病从口入,贵使比我更明白这样的道理。”
  使者眼皮跳了跳。
  怪事,相蕴和的话明明说得温温柔柔,话里更不见丝毫威胁之意,但他还是觉得一股寒气自脚底而起,顷刻间便冲向他的头顶,哪怕此时秋老虎余威尤盛,周围一派暖洋洋之意,可处在这种环境下的他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如同置身冰窟之中。
  “阿和说得极是。”
  相豫伸手拍了下相蕴和的肩膀,“人不止要为自己的话负责,更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
  使者呼吸一顿,心中突然有种不妙预感。
  “豫公这是何意?”
  使者抬头发问。
  相豫上前半步,将自己的小姑娘护在身后,常年掌兵的手抓起被亲卫拿过来的羊皮地图,抬手一掷,砸在使者怀里。
  “回去告诉你家王爷,修文的命是命,但跟随豫征战天下的将士们的性命更是命,豫做不出拿他们浴血奋战打下来的城池去换修文一条命。”
  相豫沉声开口。
  使者脸色微变,“豫公?!”
  相蕴和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阿父果然不会救哥哥。
  严三娘轻叹一声。
  石都抬手掐了下眉心。
  左骞冷哼一声,没有接话。
  因为他知道,此时无论说什么,都无法改变兄长的主意。
  所有人因相豫的话陷入沉默,姜七悦看看这个,瞧瞧那个,跟着众人一起沉默。
  “你这人虽滑头,但有一句话说对了。”
  迎着使者震惊目光,相豫自嘲一笑,“我放弃修文之事,的确对不起我死去的兄长与父亲。”
  使者如同抓到救命稻草,“既如此,豫公便该——”
  “噌——”
  相豫佩剑出鞘。
  寒芒在相蕴和眼前闪过,她尚未反应过来,便被相豫反手推开。
  脚步向前跄踉的那一瞬,她清楚看到突然拔尖的父亲干脆利落把佩剑往上送。
  使者彻底傻眼。
  不是,相豫不是出了名的混不吝吗?怎会因为他的三两句话便寻短见?
  这种场景别说使者没见过,以相蕴和为首的众人更没见过,一时间阻拦的阻拦,劝说的劝说——
  “主公三思!”
  “阿父!”
  “义父你做什么?”
  房间里乱成一团。
  相蕴和虽不精于武功,但石都与严三娘却是好手,两人一左一右抱着相豫的胳膊,阻止相豫的动作。 第140节   “主公心怀天下,岂能因这点小事便拔剑自刎?!”
  严三娘急声说道。
  老成持重的石都的声音此时不比严三娘好多少,“主公纵不为自己想,也该为公主与姜王想一想,您若是去了,姜王与公主——”
  石都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到一缕青丝晃晃悠悠落下,仿佛在无声嘲弄,他们此时的动作有多滑稽。
  “你们想到哪去了?”
  相豫一言难尽,“我是那种一言不合便自尽的人吗?”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像他这种缺德到家的人,一看就是能长命百岁的主儿。
  相豫甩开一左一右的两个人,俯身捡起自己削下来的发丝,随手割了块衣袖缠着,递到使者怀里。
  “?”
  您闹成这个样子是想做什么?
  人的想象力到底有限,使者抬头看了又看佩剑还鞘的相豫,没有想明白他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
  “唉,放弃修文的确是我不对,我也的确对不起大哥与父亲。”
  相豫一声长叹,“既如此,我便割发代首,与我那短命鬼的兄长父亲一刀两断,再没他们这样的兄长与父亲。”
  “????”
  您这是大逆不道!!!
  相豫一唱三叹,“既然没有了兄长与父亲,那么修文便与我没有任何干系,既然没有干系,那我凭什么要拿那么多的城池来换他?”
  “????”
  您说的这是人话吗?!
  “哦,对了,帮我给修文捎句话。”
  相豫道,“就说我没本事,救不了他,这以城池换他性命的赔本买卖,让他另请高明吧!”
  “......”
  确认过眼神,这位枭雄是位比狠人多一点的人——简直是个狼灭!
  “石都,送客。”
  相豫吩咐石都送瘟神。
  相豫的这么一波操作下来,别说使者难以接受,此时的石都也有点发懵。
  但毕竟是在盛军中备受霸凌的人,在应变能力的这种事情上石都一骑绝尘,听到相豫叫自己名字,石都很快反应过来,嘴角微微抽着,对原本机警善变此时呆若木鸡的使者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贵使,请。”
  石都道。
  使者回神,但没有完全回神,走路像是踩在棉花上,整个人都晕乎乎的,找不到自己的方向。
  我在哪?
  我是谁?
  我在干什么?
  哦,我是使者,来谈判,但相豫这厮不仅不接受谈判,还直接把桌子掀了——当场跟赵修文恩断义绝这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情?!
  使者深深为赵修文感到不值。
  “豫公,您当真如此?!”
  使者悲愤开口。
  这一刻,他仿佛不是盛元洲派来的使者,而是被相豫放弃的赵修文本人。
  相豫没搭理使者的哀怨发问,只对身旁的严三娘道,“回头写信告诉贞儿,让她写家谱的时候把父亲大哥和修文全部剔除出去,就说母亲感而有孕,所以有了我。”
  “喏。”
  严三娘神色复杂点了头。
  “......”
  简直是一群疯子!
  有这群群疯子当对手,绝对是王爷一生之耻!
  使者骂骂咧咧走出房间。
  “石都,七悦,你们两个跟着使者走一趟,把我的话说给修文听一听。”
  怕使者不把自己的话说到位,相豫不忘安排人,“就说我没本事救他,让他自己想办法吧。”
  “……”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
  使者拔腿就走,生怕慢一步,就被这群没道德没底线的人玷污了自己为数不多的道德底线。
  “义父,我知道了,我这就跟使者一起去见兄长。”
  姜七悦脆生生应了下来,与相蕴和一行人简单道别后,便去追使者。
  两人身影彻底消失在长廊,相豫再不端着虎踞一方的王者风范,屈膝盘腿,一身匪气,“盛元洲这位王爷做事这么不讲究,咱们还跟他讲究什么?”
  “传我将令,全力搜捕盛元洲亲近之人,剁了手脚割去耳鼻送到盛元洲面前。”
  相豫笑眯眯道,“他既想打不择手段的仗,咱们便奉陪到底。”
  论没有底线,他还没怕过谁。
  *
  “相豫果真是这样说的?”
  消息传到盛军主帐,盛元洲写信动作微微一顿,从案几前抬起头来,“相豫竟不认赵修文这个侄子?”
  使者连连点头,把相豫割断的头发抬手奉上,“王爷,有相豫断发为证。”
  亲卫取下断发,快步送到盛元洲面前。
  盛元洲放下狼毫,手指捡起断发。
  这的确是习武人的头发,而且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精壮男人。
  “王爷,相豫派来义女姜七悦与赵修文断绝关系。”
  想起这件事,使者便替赵修文委屈,“赵修文为姜二娘出生入死,竟换来这样一个结果,属下为他不值。”
  盛元洲掀了下眼皮,倒不觉得太过意外,白手起家走到这一步的人哪会是仁义敦厚的人?不择手段与薄凉狠辣,才是这位枭雄的底色。
  正是因为知晓这位枭雄会对赵修文见死不救,所以他的计划里根本就没有相豫会拿城池换赵修文的举动,他的计划是声东击西,以赵修文为诱饵,将姜贞与相豫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在他身上,从而放松对其他地方的防御,如此一来,西北的梁王与江东的楚王便有可趁之机。
  不错,他已私下许了这两位乱臣贼子的王位,只要能合力绞杀相豫的势力,便对他们裂土封王。
  当然,这只是权宜之计,相豫身死兵败的那一日,便是他对梁王楚王动手的黄道吉日。
  梁王楚王也知他的用意,但此时相豫夫妇声势浩大,他们三家若不联起手来,这九州天下定会成为相豫的囊中之物。
  故而他们摒弃前嫌,暂时结盟,待杀了相豫,夺了中原之地,他们三方势力再一决雌雄。
  只是赵修文虽是一个引子,但也不能疏忽大意,被相豫救走,听使者对相豫大骂特骂,盛元洲淡淡一笑,只问自己关心的事情,“石都有将帅之才,不可不防。姜七悦的本事又如何?”
  “此女是相豫收的义女,食量极大,心思单纯,除却力气渐长外,剩下不足为奇。”
  使者本就是人精,与姜七悦一路而来,足以让他把姜七悦的底细摸清楚,“她之所以被相豫收为义女,是因为相豫的女儿相蕴和喜欢她,故而相豫爱屋及乌,抬了她的身份,充作义女养在膝下。”
  听上去平平无奇,但盛元洲还是交代了一句,“看牢些,莫让她生事。”
  “王爷放心,他们两个翻不起风浪。”
  使者一口应下。
  是夜,石都与姜七悦被人带去见赵修文,盛元洲的卫士们寸步不离跟在他们身边,生怕他们多说一句话。
  听完石都得转述,赵修文摇头苦笑,叹了一声,“此话的确是我叔父能说出来的。”
  “义父已经不是你叔父了。”
  姜七悦甜甜一笑,好心提醒,“义父说了,从今以后与你再无关系,他不是你的叔父,他也不是你的侄子。”
  “......”
  倒也不用说得如此直白。
  赵修文摇头苦笑。
  相豫派来的人竟这般没心机,卫士们松了一口气。
  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不足为虑,他们只需要把石都看好,赵修文这里便出不了乱子。
  然后,他们很快被打脸——
  小姑娘一巴掌拍晕看守她与赵修文的卫士,卫士倒地的时候她又抬脚勾了一下,不至于发出太大声音,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堪称让人叹为观止,哪怕是叔父与婶娘来做只怕都没她这么悄无声息又干脆利落。
  “......”
  失策了,原来只以为是叔父给阿和找了个小伙伴,不曾想却是给阿和找了个宝藏臂膀。
  这种天生神力的人比军师那种千年老狐狸都稀少,三娘是从哪挖出来送到叔父面前的?
  赵修文看了又看面前风风火火忙碌着的小姑娘,心里又震惊,又疑惑。
  “大哥,你愣着干嘛?”
  姜七悦三两下扯下卫士身上的甲衣,丢到赵修文怀里,“快换上,咱们要走了。”
  赵修文回神了。
  ——看来石都只是一个吸引盛元洲注意的幌子,真正来救他的人是七悦。
  “多谢。”
  赵修文道了一声谢,迅速去穿卫士的甲衣。 第141节   作为是盛元洲威胁姜贞与相豫的人质,赵修文的待遇并不差,除了没有自由外,剩下衣食住都很被优待,身上衣服的料子比他在姜贞手底下做事时穿得还要好,一看就是盛元洲让人拿自己的衣料裁制的衣服。
  这种料子赵修文不大喜欢,不耐穿,而且质地格外滑,外面套上卫士的甲衣时,要将甲衣绑得紧紧的,才不至于甲衣滑不溜秋不贴身。
  绑得紧,自然便有些耽误时间,姜七悦见他低头绑甲绑了好一会儿,不免有些焦急,“大哥,你别磨磨蹭蹭了,咱们的时间不多,得赶紧走。”
  “......好了。”
  赵修文道。
  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说磨蹭,赵修文有些好笑,但此时的确不能耽搁时间,他将上面的甲衣系好,下面的甲衣便没再管,甲衣的作用是保护身体的紧要部位,只要胸口护住了,其他问题都不大。
  姜七悦看了赵修文一眼。
  恩,甲衣穿好了,头盔也带上了,外面光线暗的情况下,很容易被人当成盛军的卫士。
  而赵修文方才穿的外衫,已被她换在卫士身上,把穿好衣服的卫士丢在赵修文床上,再把被子盖在他身上,远远一瞧,还真以为是赵修文在床榻上熟睡。
  一切准备妥当,只欠一把火。
  放火是个细致活儿,既要艺高人胆大,还要心细如发,应变能力极为敏锐,扪心自问,艺高人胆大姜七悦能做到,心细如发与见风使舵便与她没什么关系,所以这件事自然交给石都,让他来完成。
  姜七悦把被子盖在卫士身上。
  “走水了,快救火!”
  焦急声音突然响起。
  紧接着,是火光冲天而起,让置身于营帐中的姜七悦与赵修文都感觉到一股热浪。
  “成了!”
  姜七悦心中一喜,展颜笑了起来,“大哥,咱们走!”
  赵修文微颔首。
  “看好赵修文,万不能让他趁乱跑了!”
  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卫士们的声音紧接着传了进来。
  姜七悦与赵修文对视一眼,立刻做出选择——一个坐在案几旁吃宵夜点心,另一个按剑而立,低头垂眉。
  帘子被人掀开,一队卫士走了进来。
  卫士们看也不看吃东西的姜七悦与杵在一旁装木头的“卫士”,径直走向赵修文的床畔。
  “我大哥还在睡呢,你们小声点。”
  嘴里的东西塞得满当当,姜七悦说话有点含糊。
  盛元洲待赵修文如上宾,卫士们虽有严密监视任务,但对赵修文却极为有礼,听姜七悦说赵修文还在睡,便放轻了脚步,轻手轻脚往床榻处走。
  床榻上的人背靠众人而躺,从发髻与衣服来看,的确是赵修文。
  但卫士们仍不放心,继续往前走,要看到赵修文的脸才放心。
  扮卫士装木头的赵修文眼皮轻轻一跳。
  ——果然是盛元洲的嫡系卫士,行事缜密,从无疏忽,连这种细节都能注意得到。
  姜七悦亦察觉了卫士们的用心,抬手拍了拍手上的点心屑,面上笑盈盈,神态一团孩子气,眼睛却一眨不眨盯着卫士们的动作。
  “石都,你怎么来了?”
  姜七悦突然开口。
  众亲卫一惊,连忙回头。
  石都这个时候过来,定然是为了救赵修文的。
  看守石都的是那支卫士?怎这般无能,竟将石都放了出来?
  卫士心中腹诽,右手已按上腰侧佩剑,身体呈进攻姿态。
  ——王爷要赵修文好好活着,但却没说不能杀石都,这种紧要情况下,将石都斩于剑下是最好的选择。
  可当他们转过身,却发现营帐里并没有石都的身影,只有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一手托着腮,另一只手拿着点心往嘴里送,神态娇憨,举止可爱。
  “石都叔叔居然这么厉害的吗?”
  小姑娘笑眯眯问他们,“我只是叫一下他的名字,便把你们吓成这样?”
  “......”
  相豫是怎么教孩子的?这样的话也能说?
  卫士们虚惊一场,腰侧佩剑还鞘。
  “七悦姑娘,您是孩子,我不跟您一般计较。”
  为首的卫士面冷话更冷,处处透着威胁之意,“但方才那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若再说,便不是现在的结果。”
  姜七悦轻哼一声,“哼,什么结果不结果的?你们就会欺负人。”
  “不许我大哥出门,还把我一起困在这儿,当心这件事被我义父阿娘知道了,把你们扒皮抽筋,剁碎了喂狗!”
  “七悦姑娘慎言。”
  卫士面上闪过一抹不耐之色。
  小姑娘做事胆大妄为,几乎把天不怕地不怕写在脸上,但一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孩子能掀起什么风浪?
  只要他们看好赵修文,防备好石都,便能让王爷拿捏住相豫与姜二娘的软肋,从而让王爷在这场中原之地的争夺战中脱颖而出,让摇摇欲坠的大盛再一次迎来昌盛。
  世人眼底腐朽不堪、早该被踢进历史垃圾桶里的大盛,曾是他们的父辈们浴血奋战打下来的,他们怎会让父辈们的鲜血付之东流?
  他们一定会赢,赢得漂漂亮亮。
  卫士们不再理会姜七悦,转身回头,去看床榻上的赵修文的脸。
  “石都叔叔,你终于来了!”
  身后又传来姜七悦的声音。
  又是小孩儿在逗人,卫士们没有把姜七悦的话放在心上,但尽管如此,还是有两人回头瞧了一眼,唯恐这次是石都真的来了。
  可他们只觉得眼前一花,后脖颈处便挨了狠狠的一下,剧痛让他们瞬间失去意识,悄无声息倒在地上,而领头的卫士尚未发现身后的异样,此时已走到床榻前,抬手去掀“赵修文”身上的被褥。
  一记手刀落在卫士后脖颈。
  掀着“赵修文”身上被褥的动作微微一顿,卫士倒在床榻上。
  姜七悦拍了拍手,声音里带着小骄傲,“石都叔叔虽没在,可是我在啊,我的功夫不比石都叔叔的差。”
  “是,我们七悦最棒了。”
  赵修文忍俊不禁。
  姜七悦下巴微抬,“那当然。”
  营帐内的卫士们全部被放倒,营帐外的火光越来越烈,这时不走更待何时?
  三日后,火光冲天而起,瞬间将盛军营地点燃。
  “走水了,快救火!”
  “不要乱,保护王爷!看好赵修文!”
  短暂慌乱一瞬后,盛军答应很快恢复秩序,有条不紊地组织救火与防备。
  这种情况下,在盛军手里救人不亚于天方夜谭,可就在所有盛军都从张皇失措中逐渐平息下来时,一个个头还没长枪高的小姑娘纵马挺枪,在固若金汤的盛军营地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挡我者死!”
  马背上的人声音脆生生,却无人质疑她的话——因为真的会死。
  第70章 第
  姜七悦天生神力的事情被相豫刻意压了下来。
  这种天赋当然要藏着掖着, 这样才能在突如其来的情况下发挥到最大用处,比如说,在救赵修文的事情上。
  相豫把姜七悦的能力藏得太好, 以至于连赵修文对姜七悦的力气都知之甚少, 只知道她饭量大,力气比旁人大些, 但具体大多少, 他却没心思留意,但很快,他知道了——
  迎面冲来一队卫士, 她身体后仰,避开剑锋, 脚却微微一勾,踹在卫士腰间, 卫士被她一脚踹出数步外,攥着的长矛脱了手, 她凭空一抓, 将长矛抓在手里。
  猛虎出山, 蛟龙入海。
  这个让所有人都不曾留意的小姑娘, 硬生生凭着自己的本事把赵修文带出盛军大营。
  “大哥, 我之前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姜七悦一边冲阵, 一边与赵修文道,“义父才没有那么狠心, 他很挂念你的, 得知你被盛军抓走后, 他担心得连饭都不怎么吃了,人都瘦了一圈。”
  赵修文心中一暖, 愧疚涌了上来,“都是我不好,让叔父担心了。”
  “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姜七悦劈开拦路的卫士,声音里透着几分豪气洒脱,“你要是这样说的话,那就是不把义父当叔父了。”
  赵修文莞尔一笑。
  “石都叔叔,这里!”
  看到刚放完火且战且走的石都,姜七悦冲石都大声喊道,“我和大哥在这里!”
  “......”
  这是生怕招不来盛军吗?
  石都长长叹气。
  提剑砍翻当着他的盛军,石都与姜七悦赵修文汇合,“盛军人多势众,拖延下去我们不是对手,往南边走。”
  姜七悦点头。
  “南边?”
  赵修文抬头看向石都指着的方向。
  那里是婶娘曾经与他说过的,若想破盛元洲的攻势,西南方向是最佳选择。
  赵修文沉静眼底燃起光亮,“敢问石将军,那个方向可是婶娘派人接应的方向?” 第142节   “不错,姜王怕你出意外,亲自带兵前来。”
  石都看了一眼翘首以盼的赵修文,“少将军,姜王与夏王还有公主都很担心你。”
  赵修文欣喜面容上蒙上一抹愧疚,“都是我不好。”
  “大哥,你已经很好啦!”
  姜七悦战至酣处,身上满是血迹,声音却越发透亮,“盛元洲派那么多人过来,无论是谁都跑不掉的。”
  “再说了,你虽然被抓住了,其他将士却活了下来。”
  “如果不是你反应快,以自己为饵让他们逃脱,否则他们早就被盛元洲杀了,根本活不到现在。”
  这话是大实话,盛元洲只想抓活的赵修文,其他军士的命是草芥,他一个都不会留。
  姜七悦天真烂漫,语气真诚,听得赵修文心里暖洋洋,这才不感觉自己罪孽深重,拖了姜贞的后腿,两只眼睛盯着不远处的山丘,眼底尽是渴望之色。
  ——再坚持一下,他就能回去了,回到婶娘身边,做婶娘的左膀右臂。
  可变故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发生。
  当盛元洲半夜被惊醒,当他看到在姜七悦的带领下三人势如破竹冲破他的营门,这位征战沙场的宿将拢了下被亲卫披在肩头的猩红披风,淡淡下达自己的命令。
  “杀。”
  盛元洲道。
  棋子若无用,便是一步废棋,既如此,便该让这步废棋发挥自己最大的用处——牵制姜贞。
  一声将令,万箭齐发。
  无论是追捕赵修文三人的盛军,还是前来接应赵修文的起义军,此时全被箭羽所笼罩,箭羽所到之处,升起一片猩红色的雨雾。
  战马被流/矢射/中,发出一声哀鸣,石都就势一滚,才没有被战马甩出去。
  “七悦,修文,快找掩体!”
  生死一线间,石都夺了一块盾牌丢给姜七悦,自己躲在石头后面避箭羽。
  武功再高,也怕菜刀。
  万箭齐发的情况下,饶是姜七悦也有点撑不住,幸好石都丢过来一块盾牌,她年龄小,身体尚未完全长成,正好能藏身在盾牌下,将第一轮的箭羽避过去。
  但另一边的赵修文就没这么幸运了,他的体型与相豫颇为相似,人高马大,手长腿长,哪怕练了缩骨功,也未必能跟姜七悦一样躲在盾牌下,战马中箭倒地不起,他反应极快,在地上滚了几滚,藏身在战马尸体之后,堪堪躲过擦着他肩膀过去的弩/箭。
  “七悦,石将军,你们没事吧?”
  赵修文大声问道。
  “我没事!”
  不远处传来石都得声音。
  “我也没事。”
  另一边是姜七悦的声音。
  两人都还活着,赵修文松了口气。
  若两人为了救他而死,他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婶娘与叔父?
  眼下虽还活着,但也不能掉以轻心,盛元洲的目的很明确,他知道婶娘前来救自己,所以万箭齐发,让婶娘的人不能上前,更让婶娘眼睁睁看着他死在婶娘面前,所谓诛心,不过如此。
  赵修文抿了下唇。
  他不能死。
  最起码,不能这样死在婶娘面前。
  赵修文小心翼翼移动着。
  盛元洲在郑地经营数年,兵强马壮,武器精良,就连随军佩戴的弩/箭都是七连弩,一次能射七支弩/箭,七支弩/箭射/完之后,会有一个短暂的加装弩/箭的时间。
  这个时间虽短,但在战场上却能让对方军队抓住时间反攻,所以盛元洲的军士通常以三队军士为一组,第一队加装弩/箭,第二队便补上第一队的空缺,第三队随时待命,三队卫士们配合无间,几乎让人找不到任何破绽。
  赵修文眉头紧锁。
  姜贞手指轻叩马缰。
  盛元洲想让她眼睁睁看着修文七悦石都死在她面前?
  不,盛元洲是在拖延,牵制住了她,便能让梁王那边的攻势更加肆无忌惮。
  这位素有贤名的王爷并非一味的骁勇好战,在谋算与心机之上亦不输任何人。
  姜贞凤目轻眯。
  半息后,女将调转马头,发号施令,“传我将令,突击梁军。”
  “可是,修文七悦和石都怎么办?”
  雷鸣傻眼,“我们现在走了,不是让他们重新落在盛元洲手里吗?”
  姜贞抬手,“修文部下将士何在?”
  在赵修文的掩护下死里逃生的将士们纷纷出列。
  “若无修文,你们已身赴黄泉。”
  姜贞凤目流转,缓缓扫过这些曾经与赵修文并肩作战的将士们,“修文救了你们,你们可愿等一等修文?”
  “我们愿意!”
  众将士声音朗朗。
  姜贞微颔首,“很好,不枉修文救你们一场。”
  “你们只需要等修文四个时辰。”
  姜贞竖手一指,指向赵修文战马跌落的位置,“如果在明日晨时,修文他们还没有冲出盛元洲的箭阵之下,你们便自行离开,与我一同袭击梁军。”
  只让他们在这里等?而不是冲进去救修文?
  若等不到修文,便离开这里,去与梁军作战?
  将士们心里莫名异样。
  ——二娘做到了她的承诺,底层将士们的命也是命。
  “喏!”
  将士们纷纷应下。
  交代好一切,姜贞策马出征,她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时间。
  杜满三人虽去西北攻打梁地,但盛元洲老谋深算,早与梁王结盟,梁王表面坚守不出,但实际上却派出大军绕道郑地,从郑地斜插中原之地,如同一把尖刀逼近她胸口,让她十分难受。
  这显然是一场硬仗,关乎着中原之地的安危,更左右着天下九州的归属。
  ——所以她绝对不会输。
  姜贞凤目轻眯,驱动战马。
  ·
  杜满得知梁王派人绕后,惊得几乎在营帐里蹦起来,盛元洲亲率三十万大军剑指中原,梁王却在这个时候出动二十万大军前来帮忙,这不是合力围剿二娘么这不是?!
  正当杜满在营帐里急得团团转的时候,江东又传来一个噩耗,楚王蠢蠢欲动,似乎也与盛元洲眉来眼去,只等盛元洲在中原之地与姜贞一绝死战,江东的楚王便趁虚而入,夺取中原这块肥肉。
  自古以来得中原者得天下,占据中原之地的姜贞与相豫已是各方势力的眼中钉肉中刺,不择手段也要把这根刺从中原之地拔除。
  情况坏到这种程度,原本急得跳脚的杜满反而不慌了,一拍大腿,骂了句脏话,“口口口的!咱们现在回去只会被这三路大军包了饺子,还不如一鼓作气把梁王的西北之地攻下来,要是二娘真败了,咱们好歹还有块地方重头再来!”
  胡青葛越傻眼。
  这不是对二娘见死不救吗?!
  “不行,咱们得回去救二娘。”
  胡青急得抓耳挠腮,“大哥满打满算只有五千人,帮不了二娘什么忙,能帮二娘的只有咱们,咱们好歹有七万兵马,足够拖延住梁王郑王与楚王一段时间。”
  “只要咱们拖住了,二娘就有希望赢。”
  “连战无不胜的席拓都是二娘手下败将,三王的合围定然也难不倒二娘!”
  胡青对姜贞很有信心,“二娘一定会有办法的,咱们得回去。”
  “满哥,我觉得阿青说得对。”
  葛越亦赞同胡青的提议,“虽说咱们哪怕回去了,在兵力上也不占任何优势,但是咱们有二娘有大哥啊,只要有他们两个在,咱们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哦,对了,还有小阿和。”
  想起以五千老弱病残守住方城的相蕴和,葛越又补上一句,“阿和也很厉害,万一她有办法呢?”
  杜满比胡青葛越更清楚他们两人的提议意味着什么,“正是因为这样,咱们才更不能回去。”
  “梁王的大军已与盛元洲合兵一处,我们现在班师回去,少说也要一个月的时间,两军交战期间战机瞬间万变,谁能保证一个月后的战局跟现在一模一样?”
  “最稳妥的办法是尽快把西北之地的梁地打下来。”
  杜满焦躁不安的心慢慢平定下来,“这招叫围魏救赵,一旦咱们攻势甚急,梁王必然军心大乱,急行军回援,如此一来,便能减轻二娘的压力,让她不需要分心对付梁军,只需要把心思用在盛元洲身上便好了。”
  “待梁王星夜回援,必然人困马乏,疲惫异常。”
  “这个时候,咱们只需要在他回城路上设下伏兵,便能重击于他,让他丢盔弃甲大败而归。”
  作为跟最受相豫器重的将军,杜满当然有两把刷子,打仗靠的不是一味的勇武,紧急关头,他那平时不怎么用的脑子便迅速运转起来,排兵布阵的能力直逼石都。
  杜满越说越觉得自己的法子可行,“梁王逃,咱们就追,追得太急的情况下,他未必敢让守城将士开城门。”
  “因为一旦开城门,咱们便会咬住他的军队与他们一同进城,连攻城的事情都省了。”
  “可若不开城门,他就不是咱们的对手,活生生被咱们斩杀在荒野。”
  说到这,杜满灵机一动,一拍大腿,“梁王要是死了,他那些儿子们为了新梁王的位置还不打得头破血流?”
  “到时候指不定不用咱们去攻城,就有人来给咱们开城献降!”
  葛越豁然开朗。
  胡青醍醐灌顶。
  两人对视一眼,从彼此眼底看到惊喜——这个法子绝对可行!
  既然可行,那就去执行。 第143节   那么问题来了,在中原之地被三路大军包围的情况下,他们作为战斗力最强的一支部队,如何去写一封自己不去回援京都的信?
  他们这种不回援的行为,如果放在其他朝代,那就是藩王拥兵自重,坐看京都失守,怎么看怎么把乱臣贼子写在脑门上。
  “......”
  这封信如何能写?
  胡青推葛越,“小越,你来写。”
  “我的字哪有你好看?”
  葛越才不上当,“你来,你来写。”
  两人推三阻四谁都不肯写,最后齐齐把目光放在杜满身上。
  “满哥,要不你来?”
  胡青试探出声。
  葛越大手一挥,让亲卫准备笔墨纸砚。
  “满哥,这个主意是你出的,这封信肯定你来写。”
  亲卫呈上笔墨纸砚,葛越把毛笔塞到杜满手里,“满哥,写吧。”
  “......写就写!”
  杜满道。
  虽有被赶鸭子上架的嫌疑,但葛越的话不无道理,不回援的主意本就是他拿的,那么写信的事情自然就落在他头上,他推脱不得。
  杜满手持毛笔,洋洋洒洒开始写信。
  其用词之讲究,态度之诚恳,比他以前见过的婚书还要好上千百倍。
  半柱香的功夫后,杜满写好了信,把毛笔搁在笔山上。
  站在他身旁的葛越把信拿了起来,迎面大口一吹,将上面尚未完全干的笔墨吹干。
  “满哥的字越发好了。”
  葛越赞道。
  杜满挠了挠头,“这是二娘军师要求的。”
  “说是二娘大哥称了王,咱们就是正儿八经的将军了,得多读书多写字,不能再跟以前一样做个大老粗。”
  “别墨迹了,快给二娘送过去。”
  胡青站在杜满的另一侧,自然看到了上面写了什么,见葛越与杜满两人攀谈起来,便忍不住催促道。
  葛越把信整齐叠起来,“知道了,这就好了。”
  亲卫递来信奉,葛越把叠好的信纸塞到信奉里,用火漆一盖,便让斥卫送到姜贞手里。
  哪曾想,斥卫刚拿到杜满写给姜贞的信,姜贞写给杜满的信便被另一个斥卫八百里加急送了过来。
  从中原之地赶来的斥卫一路上跑死了不知几匹马,整个人风尘仆仆,像是在风沙里打过滚,看上去颇为狼狈。
  但尽管如此,他却顾不得去梳洗,而是在亲卫们的带领下跌跌撞撞来到三军主帐,手脚发软把姜贞的信送出去。
  亲卫接过信件,快步呈给杜满三人。
  杜满三人一看这架势,还以为中原之地出了意外,一边吩咐亲卫给斥卫看座斟茶,一边忙不迭打开姜贞写给他们的信。
  盖着火漆的信封被撕开,斥卫气喘吁吁的声音跟着响起来,“满哥,二娘急信,让你不许回援,直取梁地!”
  “?”
  “???”
  三人不急了。
  三个脑袋整齐划一抬起头,齐刷刷落在斥卫身上。
  斥卫彼时刚饮了一盏茶,干得冒烟的嗓子得了茶水的滋润,说话已不像刚才那样屯刀片,于是他便放下茶盏,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三颗脑袋的主人肃然起敬,看狼狈不堪的斥卫仿若神祇。
  ——不愧是二娘,连这种事情都想到了,不仅不让他们在这件事情上为难,还杜绝了日后文官们拿这件事作筏子攻讦他们。
  他们何德何能,竟能遇到这样的雄主?
  不仅为他们考虑了当下,还为他们考虑了几十年后的朝堂甚至百千年的身后名,让他们不必背上拥兵自立的骂名,更不至于被后人怀疑他们的忠心耿耿。
  “我就知道二娘不会叫咱们难做的!”
  葛越激动不已。
  胡青瞪了一眼葛越,“刚才怂了吧唧不敢写信的人是谁?”
  “又是谁把笔墨纸砚准备上,赶鸭子上架让满哥来写?”
  “这不是不知道二娘会这么贴心么?”
  葛越嘿嘿一笑。
  杜满攥着书信的手指微微一紧。
  这么为下面的人着想的人,别说在这个时代打着灯笼难找了,纵观历史前朝,也找不出几个来。
  杜满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可按在信纸上的手却越发坚定有力。
  以前他不明白报君黄金台上意的意思,更不明白提携玉龙为君死说的是什么,任由二娘与军师请来的大儒被他气得直骂朽木不可雕也,自己却没皮没脸笑着,毫不把大儒们的话放在心上。
  可现在,他明白了,报君黄金台上意是二娘仁厚他无以为报,提携玉龙为君死是他百死无悔,纵然挫骨扬灰,也不会改变他分毫意志——他会永远效忠姜二娘与相豫,直到自己生命的终结。
  “传我将令,即刻攻城!”
  杜满一声令下。
  起义军如潮水一般涌来,再一次冲向这座让他们无功而返数次的西北的兵家必争之地。
  但这一次,杜满不再是蛮攻,而是开始用策略。
  既然是围魏救赵,就不能让守城的将士们有休息的时间,要不然他们感觉自己还能守得住,自然不会给梁王传信,让梁王回援。
  为了给守城将士们施加压力,他把自己麾下的军士们分成三组,霹雳车与强弩昼夜不停歇,让守城将士们压力倍增。
  如此攻了数日,守城将士们终于扛不住,派出一队人在刀枪箭羽中冲出城,八百里加急速报梁王——您要是再不回来,您的家就真的没了!!!
  这种事情杜满当然配合,故意放走送信之人,又故意让送信之人伤得极重,大有九死一生才冲出重围的既视感,让梁王只要看上一眼便心慌一眼。
  事实上梁王也的确很心慌。
  当斥卫拖着一条瘸腿来到他面前,当原本百余人的斥卫队死得只剩这一个,梁王便知道,他的梁地要完了。
  “回去,快回去!”
  梁王张皇失措,歇斯底里。
  是夜,梁王仓促撤兵,星夜赶赴西北之地。
  这么多的军队调动自然瞒不过起义军的斥卫。
  兰月闻之大喜,“太好了,梁王若走,我们的困局顷刻间便能解除。”
  “梁王既然为咱们解决了困境,咱们便尽一下地主之谊,送他一份大礼。”
  姜贞轻轻一笑,吩咐亲卫,“点五千兵马,打着盛军的旗号围堵梁王。”
  盛元洲好不容易说动梁王用兵,怎会轻易让他撤军?
  倒不如她帮他一把,他们的表面盟友关系彻底被撕破,盛元洲才会肆无忌惮对梁王下黑手。
  只要下了黑手,便是西北之地大定,天下九州,她独得五州。
  ·
  而彼时被是盛元洲的箭羽困在原地不能动弹的赵修文此时也颇为心慌。
  七悦与石都是为救他而来,他不能让他们两个陪他一起死在这儿,他必须冲出去,哪怕是为了他们。
  赵修文闭了闭眼。
  “少将军,三组箭羽之后会有片刻时间的空隙,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不远处传来石都的声音,“我们各自找好掩体,借着这点时间冲出箭阵。”
  这显然是极其大胆甚至自寻死路的提议。
  三组箭羽之后的确会有片刻的时间空隙,可那个空隙仅能让人走上三五步,如果找不到掩体,或者反应不够快,便会葬身在箭羽之下。
  但赵修文却毫不犹豫答应了下来,“好,就依石将军之言。”
  三组箭羽顷刻而过。
  “走!”
  石都急声道。
  姜七悦立刻起身,拖着盾牌往西南的方向走。
  赵修文疾步快走,寻找下一个藏身地。
  “停!”
  箭羽瞬间而来,石都制止两人动作。
  弩/箭贴着赵修文的头盔擦过,骤然而来的力度震得他脑袋嗡嗡响,他深呼吸调整气息,才堪堪压下身体的强烈不适。
  “少将军,你没事吧?”
  石都关切问道。
  赵修文缩着身体躲着箭羽,“没事!”
  “没事儿就好,咱们等下一波。”
  石都松了一口气。
  赵修文是主公的亲侄子,更是两位主公除却公主之外最为看重的人,他既然领命来救他,便不能让他死在盛元洲的手里,否则他还有何面目去见两位主公与小公主?
  三人一点点移动。
  当东方亮起启明星,当金乌跳出云层,清晨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他们灰头土脸感受着暖暖的阳光,那种时刻紧绷着的心终于舒展一瞬。 第144节   “我们很快便能成功了。”
  石都不忘嘱咐两人,“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不能掉以轻心,而是要比刚才更加谨慎百倍。”
  姜七悦笑道,“石都叔叔,我知道的。”
  “石将军,你放心。”
  赵修文跟着道。
  又一轮箭羽呼啸而过。
  待箭羽停下,三人以极快的速度往后撤。
  但变故只在一瞬,当负责督战的盛军将领看到三人的身影即将撤出他们的弩/箭射程范围,盛军将领嘴角勾起一抹嘲讽。
  逗弄蝼蚁的乐趣不是一下子把蝼蚁踩死,而是在它们自以为看到生路之际,以极快的速度送他们上西天,他们脸上还带着重获新生的喜悦,但生命的流逝却无声告诉他们——他们不配。
  蝼蚁就是蝼蚁,怎能与日月争辉?
  更妄想着去推翻大盛,建立一个全新的秩序?
  分明在自寻死路!
  只要王爷还在,只要他们还活着,他们便不会让任何人染指他们父辈们九死一生才建立的大盛王朝!
  “放!”
  将军一声令下。
  弩/箭破风而来。
  赵修文瞳孔微缩。
  “小心!”
  几乎是瞬间的反应,石都一把将姜七悦拽到自己身后。
  “噗嗤——”
  弩箭穿破盔甲,深深陷入石都身体里。
  这一次不是寻常的弩箭,而是强弩,强弩穿透石都胸口,弩头从他背后透出,几乎将他整个人钉在姜七悦身上。
  “石都叔叔!”
  姜七悦大惊。
  石都推开姜七悦,鲜血顺着他的甲衣往下淌。
  “快走!”
  石都强撑着身体道。
  可是已经来不及,又一轮弩箭破风而来,顷刻间便笼罩在他们头顶。
  ——没有人能在这样的箭羽下活下来。
  但石都不想让赵修文与姜七悦与自己一同死在这儿。
  他们两个一个是阿和最好的朋友,一个二娘豫公最看重的侄子,假以时日,必是那位小姑娘的左膀右臂,帮助她平定江山,帮助她荡清朝野。
  他们会出将入相,他们会青史留名,而不是与他一样,在这里送了性命。
  石都闭了闭眼。
  人在绝望之际往往会迸发出无穷的力量,石都也一样,武将的身体素质让他在这一刻发挥得淋漓尽致,他左手抓起姜七悦,右手抓起赵修文,拼尽全部力量,将两人扔出强/弩的攻击范围。
  第71章 第
  弩/箭越来越近。
  近到他几乎能够感觉到弩/箭的锋利, 那种破开皮肉的感觉像是在凌迟,就像他曾经经历过的一样。
  那年他仍是盛军的兵卒,因做事妥当被选在杨成周身边当扈从, 能在郡守的侄子麾下做事, 在外人看来,这显然是一条青云路, 只要哄好了杨成周, 荣华富贵便享用不尽。
  可纨绔子弟哪是那么好哄的?
  尽管他谨小慎微,但一条良心未泯,便能让他做不到对杨成周言听计从, 纵然为杨成周立下无数功劳,帮助杨成周拿了校尉一职, 却依旧被杨成周弃如敞篷,要将他剁碎了喂野狗才舒心。
  他做错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有做错。
  他唯一错的是出身庶民, 没有一个高高在上的身份。
  他错的是平民出身却还想要一颗清白的良心,他无法做杨成周手中没有人性的刀, 将刀锋对向与他一样的可怜人。
  所以他被杨成周报复, 被绑在马后拖行, 身上被崎岖不平的道路磨得没有一块好肉, 骨头更不知道断了多少块, 当拖行他的扈从停下, 他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如同一具死尸。
  他已人不人鬼不鬼, 杨成周却尤嫌不够, 看向他的视线越发厌恶, 一边享受着扈从们伺候,一边吩咐扈从将他剁碎喂野兽。
  ——卑贱的蝼蚁也配当人?不过是上位者随手便能残杀的东西。
  可是, 凭什么呢?
  凭什么出身卑贱便一世卑贱?凭什么他终其一生都逃不过权贵的戏弄?
  凭什么,死的人是他?而不是杨成周?!
  他逃了,用尽一切力气逃了。
  哪怕山上野兽颇多,还有山贼,但他还是不计后果跑到山上,他不放过任何一点可以活下去的机会,他如石缝里挣扎出来的野草一样,拼命吸取着能够活下去的养分。
  相蕴和救了他。
  那时候的相蕴和才多大?
  八/九岁的小姑娘,因常年颠沛流离而长得瘦瘦弱弱,一张小脸没有二两肉,越发衬得那双眼睛大得有些突兀,她用那双黑湛湛的眼睛看着他,神色悲悯而复杂。
  那时候的她在想什么?
  在想明明前几日还在追杀她的人,今日竟成了这副模样?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祸福旦夕。
  他们这种平民出身的人,意外永远比明天先来。
  相蕴和将他带回山洞,咬着牙用尽力气给他接骨,轻手轻脚给他清洗伤口,小心翼翼给他上药。
  他明明追杀过她,她身边的兰月至今命悬一线便是他的杰作,是他们让她们的逃亡充满艰辛,更是他让她们在杨成周面前备受折磨,可尽管如此,相蕴和还是救了他,不是顺手而为,而是在自己的伤药都捉襟见肘的情况下救了他,以德报怨,雪中送炭,她的善良比他跟在杨成周身边见过的所有珍珠宝石都璀璨。
  这样的救命之恩,他何以为报?
  唯有将一身本事与性命相托,才能报答她的万分之一。
  他在小姑娘的照顾下逐渐恢复健康,看着她用瘦弱的手指削着弩/箭,一边与他说笑,一边说自己一定要报仇。
  娇怯病弱与坚韧顽强就这么融合在一起,东出的金乌刺破山林的枝叶降在她身上,仿佛在她身上镀上一层金光,而她也配得上这样的金光,是礼乐崩坏人命贱如草芥的乱世里的唯一一点光亮。
  对于这样一人,哪怕她的父母没那么圣明,更不是一代雄主,他也会尽心尽力辅佐他们,在这个乱世中为他们挣下一片属于自己的疆域。
  但他终究是幸运的,又或者说,他用前半生的苦难换来了后半生的安稳祥和,她的父母是能够一统天下的明主,无论在带兵打仗的事情上,还是在治理民生的事情上,都无人能出其左右,假以时日,必是传颂千古的英明君主。
  他太幸运了。
  遇到相蕴和,遇到姜二娘夫妇,与这样的人并肩作战,开创盛世太平。
  只是可惜,他的运气仍差了那么一点点,这遮天蔽日的箭雨,便是他的归宿。
  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他最终还是没有逃过这样的魔咒,在胜利的曙光到来之前,便长眠在这片焦土泥泞。
  石都轻声一叹。
  ——其实,他也想看一看,相蕴和曾经与他说过的昌明天下。
  强弩打着旋冲过来,力度之大足以穿透胸甲,又一次深深陷在他胸膛,他闷哼一声,鲜血从他身上喷涌而来。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箭雨之所以是箭雨,是因为弩/箭的密度几乎能够与雨水媲美,一支强弩冲过来,后面便是无数支,足以让他万箭穿心,死状如同一只刺猬。
  石都笑了一下。
  刺猬就刺猬吧。
  他这条命本就是相蕴和从阎王那里偷来的,如今为救相蕴和的兄长与姐妹而死,也算死得其所,恰如其分。
  赵修文会是一个好兄长,姜七悦更是一个好姐妹,他们是相蕴和的左膀右臂,未来辅佐她端坐皇位,君临天下。
  他的任务完成了。
  他对得起两位主公,更对得起曾在他最为艰难之际救他护他的小姑娘。
  石都缓缓闭眼。
  “嗖——”
  弩箭如雨落下。
  痛感在不断加深。
  破风而来的强弩几乎将他活生生钉在地上。
  石都的意识越来越浅。
  盛元洲的弩军真厉害啊。
  如果相蕴和也有这样一支军队,那该有多好?
  “石将军!”
  “石都叔叔!”
  似乎有人在撕心裂肺喊着他的名字。
  但他已动弹不得,回应不了他们的呼喊。
  他拼劲全部力气,也不过是动了动手指,这么小幅度的动作,他们应当看不见。
  看不见便看不见吧,他们平安便好。 第145节   剧烈的疼撕扯着石都残留的意识,黑夜似乎压了下来。
  极淡极淡的微笑漫上石都的嘴角。
  他死之后,他们便是他的眼睛,替他看一看九州何时一统?天下何时太平?
  他寄以厚望的小姑娘,是否如愿以偿位尊九五,被黎民百姓顶礼膜拜,是不输于她父母的千古一帝?
  高大的身影倒了下去。
  血雾荡起来,将他周围的土地染成刺目的红。
  “石都叔叔!”
  姜七悦瞳孔骤然收缩。
  赵修文跪倒在地,“石将军......”
  盛元洲要的不止是三人的命,更是姜贞的命。
  西南方向的薄弱点的确薄弱,但更是请君入瓮的一击必杀,只等姜贞来到,便送这位起义军的首领上西天。
  庆幸的是姜贞早已识破盛元洲的计谋,她清楚知道自己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亲率二十万大军的梁王攻击她缺兵少将的左翼,她必须尽快赶回去主持大局,否则左翼一旦被梁王攻破,后面的便是兵败如山倒,一路溃散到京都。
  姜贞昨夜便离开了,如今留下来的,是当初被赵修文救下来的将士们。
  他们被赵修文所救,今日心甘情愿为赵修文拼出一条生路来,潮水一般涌来的盛军不仅没有让他们心生惧意,反而让他们越战越勇。
  “我好像听到修文跟七悦的声音,你们几个过去看看!”
  副将吩咐身边亲卫。
  亲卫立刻杀出一条血路,奔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七悦?”
  “修文?”
  “你们没事?真是太好了!”
  众人欣喜若狂。
  有眼尖的人注意到不远处的血雾下倒着一个人,而他们这边,似乎少了一个人——石都。
  亲卫们脸色大变,“石将军!”
  箭雨仍在继续。
  一支又一支,深深陷在地上,也深深钉在姜七悦心里。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姜七悦从军士手里夺了两块盾牌。
  “七悦!”
  赵修文想阻止她,但她速度极快,他甚至连她的衣角都没有抓住,便见她顶着两块盾牌冲进遮天蔽日的箭雨中,他跌跌撞撞去追她,却被周围亲卫死死拉住胳膊。
  “修文,别冲动。”
  众亲卫生拖硬拽,把赵修文拽回来。
  盛元洲的强弩独步天下,他们的盾牌根本抵挡不了盛元洲的强弩,否则他们早就撑着盾牌冲进去救人,而不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却什么都做不了。
  ——七悦这般冲进去,与送死没什么区别。
  众人冲着姜七悦的背影急声大喊,“七悦,快回来!”
  可小小的身影并未回头,凭着一腔孤勇,冲进一条不归路。
  强弩带来的巨大惯性震得盾牌脆弱得如同一张薄纸,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被贯穿,这样下去根本不是办法,只会让盾牌下的人与石都一同赴死。
  可尽管如此,顶着盾牌的人依旧艰难向前走着,一边走,一边不住对倒在地上的男人喊着,“石都叔叔,不要睡,我来了,我带你回去。”
  “我答应过阿和的,一定会带大哥和你一起回去,我不能失信于她。”
  赵修文呼吸陡然一紧。
  论功夫,论力气,他远远不是七悦的对手。
  可功夫力气不足,便只能眼睁睁看着七悦送死,什么都做不了吗?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的头脑还能用,他还能在这种必死的绝境下找到一条生路。
  姜七悦的声音传来,众人眼圈一红,有性子急躁的亲卫,登时便拿起身边的盾牌,准备随着姜七悦一同冲进箭羽。
  “你不行,换个子小一点的人来。”
  亲卫的动作被赵修文制止,“我们的盾牌不够大,遮不住个子高的人。”
  赵修文慢慢恢复平静,点了几个个头矮一点的亲卫,“一层盾牌不够,我们带三层盾牌。”
  “喏。”
  众亲卫应诺而动。
  赵修文叠起三层盾牌。
  亲卫见此,立刻组织他,“修文,你个子太高——”
  “总要有人搬运石将军。”
  赵修文打断亲卫的话,头也不回带着盾牌冲进箭羽。
  其他亲卫见此,只好随着他一同冲进去。
  打着旋儿的强弩飞驰而来,叮叮当当落在盾牌上,震得众人手腕发麻。
  有力气不足的亲卫被震得膝盖一软,单膝跪在地上,被他举着的盾牌顷刻间陷下来,将周围亲卫暴露在外。
  赵修文眼疾手快,立刻用肩膀顶上盾牌,巨大的惯性震得他肩胛崩裂,有液体顺着他的胳膊淌下来,他咬牙闷哼一声,却没有松开盾牌。
  有了他的支撑,空出一个大洞的缝隙被堵上,强弩又一次如雨落下,却没有弩箭冲破缝隙射/在亲卫们身上。
  “多谢修文。”
  亲卫惊出一身冷汗。
  “没事。”
  赵修文吃力顶着盾牌,“当心点,盛元洲的弩/军很厉害。”
  亲卫点点头,在另一人的搀扶下站起身,补上自己的位置。
  一行人继续前进。
  他们彼此帮扶,还险些葬身在箭羽下,而只有自己一人的七悦,此时又是怎样的光景?
  这样的问题不能细想,一旦细想,便是恐惧从心底漫出,顷刻间便占领整个身体。
  ——这种恐惧不是畏惧死亡,而是畏惧身边人的死亡。
  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他们是生死与共同甘共苦的同袍。
  众人艰难往前走。
  近了,近了,更近了,近到他们几乎听得到姜七悦呼唤石都的声音。
  小姑娘原本脆生生的声音此时哑得厉害,还隐约带着哭腔,焦急着想把没有回应她的人唤醒。
  众人听得心头一颤,身上忽而生出无穷力气来,缓慢的步伐被加快,他们终于来到姜七悦身边。
  姜七悦拿的两块盾牌此时已破烂不堪,小姑娘一只手艰难撑着,一只手把石都揽在怀里,以自己的身体为遮挡,想要为石都挡住源源不断的强弩。
  可强弩如此厉害,她如何挡得住?
  如果最后一层盾牌被强弩震碎,那么等待她的,是与石都一起被强弩贯穿,死在这片被鲜血染红的土壤。
  “七悦,咱们走。”
  赵修文眼眶一红,对姜七悦伸出手。
  姜七悦迷茫抬头,“大哥,你们怎么来了?”
  “大哥来接你回去。”
  赵修文温和笑着,声音却有着不易察觉的哽咽,“阿和在等你,还有婶娘与叔父。”
  姜七悦鼻子一酸,险些哭出声,“我答应过阿和,要好好把你们带回去,可是,可是......”
  视线落在一身是血的石都身上,她再也说不下去,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从那张略显稚嫩的脸上滑落下来。
  “七悦,虽天生神力,可还是个孩子,不要把事情全部揽在自己身上。”
  赵修文叹了一声,将人搀起来,温柔擦拭着小姑娘脸上的泪,“保护你和石将军,是大哥的责任,不是你的。”
  “不哭了,咱们走。”
  赵修文温声说道,“阿和婶娘叔父他们还在等咱们,咱们一定要回去。”
  姜七悦吸了吸鼻子,胡乱擦了下脸上的泪与血,声音还带着小哭腔,“恩,咱们一定要回去!”
  队伍重新出发。
  石都伤得太重,让原本便行动缓慢的队伍走得更加慢。
  “修文,我这边只剩下一层盾牌了!”
  一个亲卫焦急说道。
  一个盾牌,便意味着随时会被强弩穿透。
  赵修文背着石都,大脑飞速运转。
  一块的巨大石头突然闯进他视线。
  说是石头,但更像是放大版的磨盘,扁而宽,大而长,堪称石块版的盾牌。
  赵修文眼皮一跳,目光看向姜七悦,“七悦,你可以吗?”
  “我可以。”
  姜七悦显然也看到了那块石块,赵修文刚开口,她便点了头。 第146节   “走!”
  赵修文道。
  众人来到石块前,姜七悦搬起石块,周围举着盾牌的亲卫们护在她周围,将她的胳膊与手保护得严严实实。
  有了石块做阻挡,众人的速度比之前快了很多,但赵修文却越发忧心,因为他清楚看到有血液从姜七悦的甲衣里流了出来,那是被巨大的惯性震的,皮肉崩裂,甚至骨头折断。
  赵修文一阵心疼。
  “再快点。”
  赵修文背着石都,步子比刚才更快了。
  而彼时被盛军们围剿的起义军,此时也终于将盛军消灭,副将见赵修文一行人艰难走在箭羽中,立刻遣人举着三层盾牌去营救。
  起义军施以援手,赵修文松了一口气,与其他人一起连忙帮着姜七悦把石块取下来,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腕与肩胛,还好,骨头没有断,刚才的血只是皮肉崩裂的流的血。
  赵修文悬着的心终于暂时放下。
  一行人历尽千辛万苦,终于从箭羽中闯了出来。
  虽逃出生天,但众人却不敢马虎大意,略将身中数箭的石都的伤势处理一下,便连忙去找姜贞。
  ——他们的人并不多,如果盛军发现围剿他们的人全部死了,必会再派人来杀他们,所以眼下最好的办法是与姜贞会和。
  而此时的姜贞,已派出五千军士,打着盛元洲的名义阻截梁王的撤军。
  大部队先行,彼时的梁王在后面,正在与盛元洲道别。
  梁王回援西北之地,盛元洲前来送行,一双星眸看着梁王身后一眼望不到头的军士,声音不辨喜怒,“梁兄果真要走?”
  “郑王爷,不是我非要走,而是西北之地的战况实在是耽误不起了!”
  与气定神闲的盛元洲相比,梁王此时长吁短叹,面上尽是慌乱之色,“我若再不回去,西北之地怕是要易主了!”
  盛元洲轻轻一笑,“既如此,我便不多留梁兄了。”
  “梁兄不远万里前来中原之地为我助阵,而今梁兄有难,我怎能袖手旁观?”
  盛元洲大手一挥,唤来一名将军,“懋林,过来。”
  这人梁王认得,出身太原王家,是盛元洲最为心腹之人,在镇压起义军的事情上履立军功,在面对姜贞的兵马时也丝毫不怯场,与雷鸣打得有来有回,是如今盛军大营里的二号人物。
  叫盛军大营里的二号人物出来做什么?
  如果是送行的话,送到现在已经非常给他面子了,不需要再往前面送了。
  梁王有些疑惑,“王爷这是?”
  “懋林乃我心腹爱将,随我南征北战,战功累累,军功卓著,堪称栋梁之材,擎天之将。”
  盛元洲温和笑道,“本王欲让懋林领五万人马,为梁兄杀敌压阵,梁兄意下如何?”
  “???”
  世界上还有这种好事?!
  梁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手指指王懋林,又转过来指指自己,“敢问王爷,我是否听错了?”
  “您让懋林将军率领五万兵马来帮我?”
  “梁兄没有听错,本王确有此意。”
  盛元洲含笑点头,“只是不知梁兄意下如何?可愿让懋林随梁兄一同前行?”
  梁王大喜,生怕盛元洲反悔,“我愿意,我太愿意了!”
  有王懋林来帮他,什么杜满葛越与胡青,统统不足为虑!
  ——与有常胜将军之称的王懋林相较,他麾下的将军们简直是一群酒囊饭袋!
  见梁王如此喜欢王懋林,梁王麾下众将面上闪过一抹不耐。
  王懋林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拱手向梁王见礼,“末将懋林,见过王爷。”
  “懋林将军请起。”
  梁王连忙搀起王懋林,“西北苦寒,反贼猖獗,日后劳烦懋林将军多多费心了。”
  王懋林浅浅一笑,“为王爷做事,不敢言辛苦。”
  “王爷,咱们该出发了。”
  梁王麾下众将再也忍不住,打破梁王与王懋林之间的君臣相和。
  亲卫奉上酒水。
  盛元洲端起酒盏,送给梁王,“梁兄,请。”
  盛元洲素有贤名,断不会在酒水里面动手脚,梁王不疑有他,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郑王爷,告辞。”
  梁王放下酒盏,拱手向盛元洲辞行。
  盛元洲微颔首。
  梁王美滋滋上路。
  他过来一趟不仅没有帮上什么忙,还在这种紧要撤军,换成其他人,只怕早就恨他入骨,可郑王爷不紧不生气,还送他五万兵马帮他退敌,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胸怀?这是宰相肚里能撑船,给个皇帝都能当的胸怀!
  好人啊,跟前头那两位皇帝完全不一样。
  ——要是郑王爷做了天下主,他哪里会走到揭竿而起这一步?
  梁王感动得眼泪汪汪,一步三回头,不断向盛元洲挥手。
  盛元洲嘴角噙笑,目送梁王身影消失在山野之中。
  “梁兄,一路好走。”
  盛元洲含笑说道。
  这个一路好走,不是回西北之地的梁地,而是黄泉路。
  西北的肥沃之地,西北的铮铮儿郎,若不能成为他的助力,便该被他收于麾下,成为他剿灭叛军的中坚力量。
  可惜彼时的梁王并不知道,此时的他仍在感谢着盛元洲的宽容大度,与副将们诉说着自己心中的感激之情,“郑王爷果然名不虚传,是个难得的仁厚之人。”
  “王上说得是,郑王爷宽宏大量,待人真诚,是名不虚传的贤王。”
  副将们纷纷附和。
  梁王听了频频点头,“郑王爷对咱们这么好,咱们得投桃报李,对郑王爷也要好。”
  “等解了西北之地的围,咱们便立刻回援郑王爷,绝不让郑王爷在与姜二娘的对阵中落了下风。”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最先落下风的人是自己,当他刚刚辞别盛元洲,夜里便有无数人打着盛元洲的名义前来劫营,黑暗中他根本看不清究竟来了多少人,只感觉铺天盖地都是喊杀声,他在亲卫的保护下仓皇逃生,身上的甲衣都没来得及穿好。
  “王上,盛元洲当面一套,背面一套,实在不折不扣的小人!”
  灰头土脸跟着梁王一起逃生的副将咬牙切齿,破口大骂。
  梁王却连连摇头,觉得事情并非如此,“如果郑王爷真的有将我赶尽杀绝之意,那他为什么要送我五万兵马?”
  ......听听,还叫着郑王爷呢!
  盛元洲这是给您灌了什么迷魂汤,让您这么信任他?
  副将们的鼻子险些气歪。
  “此事绝不是郑王爷所为。”
  梁王与部下们细细分析,“郑王爷待我恩重如山,绝不会趁此机会对我下手,此事定然是姜贞使的奸计,让我与郑王爷反目成仇,她好坐拥渔翁之利!”
  梁王越想越是这个道理,“对,一定是姜贞的奸计,这些人是姜贞派来的!”
  “......”
  行吧,您说什么便是什么,谁叫您是梁王,而我们只是部下呢?
  副将们不再劝诫,接受梁王的说辞。
  “梁王殿下安好?”
  黑暗里突然传来王懋伦的声音。
  听到他的声音,因被劫营而颓废不堪的梁王一下子来了精神,“我没事。懋林,你怎么样?”
  “敌人着实厉害,我的部下损失惨重,方才粗略一计,只怕折了万余人。”
  王懋林的声音有些沉重。
  梁王一惊,“啊,这么严重?”
  “......”
  您还有心情心疼人家?咱们的损失更严重好吗!
  副将们极其不满,“王上,咱们的将士也伤亡极多。”
  “咱们伤亡多少人?”
  梁王瞬间顾不得心疼王懋林了。
  副将们被问住了。
  他们方才只顾护着梁王冲出来,哪里有心思去查看人数?损伤当然是惨重的,但具体损伤了多少,他们还真不知道。
  副将们含糊不清,“三四万?或许更多?”
  “......一群废物!”
  梁王有些绷不住,破口大骂自己的部下。
  看看人家王懋林,伤亡多少张口就来,再看看自己的部下,一口一个伤亡极重,却连究竟死了多少人都不知道,与王懋林相比,他的将军简直不能称之为将军,而是合该丢进辎重营里当个做饭的伙夫!
  当着王懋林的面被梁王骂得狗血淋头,众将们面上有些难看。
  “梁王息怒。”
  王懋林恰时出声,“将军们方才紧张王上的安危,这才没有统计伤亡人数,此事并非将军们之过,而是袭营的叛军所致。”
  此话一出,将军们的心情格外复杂。
  因着梁王分外喜欢王懋林,他们便处处排挤王懋伦,对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可王懋林非但记恨他们,还以德报怨,替他们求情,这样的胸襟与气度,也怪不得能成为皇叔盛元洲的心腹爱将,更怪不得他们的王爷对他也另眼相待,这样一个人,无论走到哪,都是受人喜欢的。 第147节   王懋林的话很有技巧性,既全了将军们的面子,还让梁王的心也跟着舒坦,将军们毕竟是他的部下,做事如此粗心大意,丢的是他的脸。
  “唉,懋林说得极是,都怪叛军。”
  王懋林递来台阶,梁王立刻下台阶,“如果不是他们,本王何至于损兵折将这般狼狈?”
  王懋林道:“叛军们知道王上回援西北之地,自然要出兵阻拦,否则王爷一旦回到西北梁地,哪里还有叛军们的生路?”
  “哼,本王若是回去,定然要将叛军们抽筋剥皮,挫骨扬灰的。”
  这话把梁王的兵败如山倒说成叛军畏惧梁王回梁地,梁王听得心里美滋滋,不那么悲伤自己损兵折将四五万的事情了。
  王懋林笑了一下,“这是自然。”
  “只是叛军畏惧王上兵锋,定会全力阻挠王上回西北之地,今夜只是一个开始,未来的一路上,叛军都会前来劫营,王上要做好心理准备。”
  “他们敢!”
  梁王吓了一跳,心里不那么美了。
  不仅不那么美,一路上还十分警惕,可叛军正如王懋林所说,杀也杀不尽,逃也逃不掉,阴魂不散追在他身后,让他饱受煎熬。
  一路溃败,一路损兵折将,一路有将士们脱离军队当逃兵,他不过出发月余时间,原本的二十万大军却连十万人都凑不够了,这种情况下,哪怕有王懋林的帮助,只怕他也受不住西北梁地。
  梁王越想越灰心。
  这日“叛军”又来劫营,梁王被流矢所中,命悬一线,幸亏王懋林舍命相救,才把梁王从阎王手里抢了回来。
  虽保住了性命,可伤得极重,不能再急行军,只能细细将养着,否则箭伤崩裂,大罗神仙来了也难救。
  梁地频频传来战报,叛军今日下一城,明日又得一城,坏消息一个接着自己,这种情况下,自己又病病歪歪,连马都上不了,梁王急得茶饭不思,夜里连觉都睡不着。
  不行,这么下去不是事。
  不仅会丢了梁地,还会连自己的所剩不多的将士们都会被姜贞的叛军吞并。
  梁王想了又想,把身边的将军们扒拉一遍,终于找到既对自己忠心耿耿,又能力颇为出众的将军,让他率兵与王懋林先回去,解梁地之急,至于他,便慢慢行军,化整为零回梁地。
  是日,梁王一声令下,将军领兵出征。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位他自以为的心腹爱将早就被王懋林策反,只等他交出兵权,便与王懋林一同投奔盛元洲。
  若论明主,谁还及得上皇叔盛元洲?
  跟着盛元洲能挣从龙之功,跟着梁王?哼,只能落一个兔死狗烹!
  将军叛变叛得毫无悔意。
  有忠于梁王的人反对他的背主举动,被他当即斩杀,就地掩埋,八万大军成了他的一言堂,被他胁迫着投奔盛元洲。
  盛元洲实力大增。
  那么多人的临时改道不是一个小动静,消息传到梁王耳朵里,梁王怒极攻心,险些命丧当场。
  他后知后觉想明白,第一次来劫营的人的确是姜贞的军队,但后面的人,绝对王懋林的人。
  王懋林冒充叛军让他军心大乱,然后再趁虚而入,诱他的部下们投降盛元洲,是以,他的军队里才会出现那么多的逃兵,每日偷偷离开的军士数以千计,最后再重伤于他,让他不得不交出兵权,让自己信任的人领兵,将八万兵马拱手相送。
  梁王气得吐血,“王懋林,你,你奸佞小人,不得好死!”
  但事实上,他却比王懋林死得要早。
  作为盛元洲最为得用之人,王懋林当然明白斩草要除根的道理,在八万兵马尽归于手的那一日,便派出嫡系部队,前来追杀病得奄奄一息的梁王,梁王骂王懋林的声音刚落,周围便是铺天盖地的喊杀声。
  梁王心中大惧,“不,本王不想死。”
  “本王纵然死,也要拉王懋林一起下地狱!”
  或许是他的碎碎念惊动了神祇,又或许是苍天终于开眼,当淬了毒的剑锋即将劈在他身上时,一支突如其来的弩箭却射穿追杀他的人的胳膊,巨大的惯性将那人射落马背,钉在地上,喷涌而出的鲜血洒了他满脸。
  “梁承望?”
  来人是个女将,英姿飒爽,所向披靡,“二娘让我来救你。”
  “你若不想死,便跟我走,找盛元洲报仇。”
  尽管知道自己落到如此田地绝对有姜贞的手笔,甚至姜贞才是导致这一切的元凶,但梁王还是在女将的注视下重重点头,涕泪横流道:“我愿意,我愿意跟你走!”
  “只要能报仇,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西北之地尽归姜二娘。
  原本与盛元洲结盟一起攻打姜贞的梁王梁承望,此时成为姜贞的麾下将,尽起西北诸将,浩浩荡荡兵指中原,与盛元洲决一死战。
  先捉赵修文,又让石都险些死于万箭齐发,起义军对盛元洲的恨意到达顶峰,如今有了梁王的帮助,更是如虎添翼,连战连捷,占领盛元洲数座城池,一度把原本占尽优势的盛元洲逼出中原之地。
  又一次大败,王懋林解衣卸甲,身背荆棘,长跪中军营帐前。
  今日已是第三日,盛元洲从营帐里走出,随手拿起一支王懋林背着的荆棘,刷地一下抽在王懋林身上。
  盛元洲乃习武之人,使足力气抽下去,王懋林当即便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但盛元洲却没有停手,荆棘被他抽断好几根,王懋林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周围副将亲卫们连声劝阻,他才停下手来,丢开手里的荆棘。
  亲卫奉上锦帕。
  盛元洲以帕子擦着手,淡淡看着近乎昏厥的王懋林,“你一时的疏忽大意,让本王的形势大好顷刻间被扭转。”
  “末将该死!”
  王懋林以头叩地请罪。
  盛元洲擦去手上血污,俯身将人搀起来,“起来吧。”
  “今日之败,非战之罪,是天要亡我大盛。”
  盛元洲轻声一叹。
  王懋林脸色微变,“王爷!”
  “本王已为你请了军医,好好养伤,莫再叫本王失望。”
  盛元洲却不再提刚才的话题,而是淡声嘱咐王懋林。
  王懋林悲痛欲绝,“多谢王爷。”
  若果真是天亡大盛,那为何会有王爷这样的贤才?
  不,他不接受大盛气数已尽,更不接受他誓死效忠的王爷走到穷途末路。
  王懋林深吸一口气,缓缓退出中军大帐。
  亲卫们前来搀扶,送他回自己的营帐。
  众人皆在关心他的伤,无人在意的是,他那双疏朗的眸子此刻彻底黑了下去,如同化不开的墨,又像是深渊地狱投射进来,能将世间所有东西都吞噬。
  他不接受这样的结果。
  他要王爷旗开得胜,要王爷位尊九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王爷连战连败,以至于心生颓念,说出天亡大盛的荒唐话。
  为了王爷与王爷未来的皇帝宝座,他可以做任何事情。
  ——哪怕身败名裂,千夫所指。
  ·
  世间骁将愿望各不相同,但忠心却殊路同归,如王懋林效忠盛元洲,雷鸣对姜贞与相豫的忠心亦毫无保留。
  赵修文一行人杀头重围,他带着奄奄一息被军医吊着命的石都奔赴方城,去寻找相蕴和曾与姜贞说过的以蛊为毒以毒攻毒的方城巫医。
  消息传到商城,商溯掀了下眼皮,“若以巫医来救,石都纵然能活,身体也废了。”
  “身为世之骁将,余生却瘫痪在床,再碰不得刀枪,这种活着只怕让他生不如死。”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相蕴和愁眉紧锁,“不让巫医救他,难道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谁说要他死了?”
  商溯声音不满。
  相蕴和心中一喜,连忙发问,“你有办法救他?”
  还别说,真有这种可能。
  这些世家们最喜欢藏些稀奇古怪的古书与秘籍,指不定商溯的藏书里就有一本能治石都的书。
  相蕴和抬头看商溯。
  方才转着拇指上墨玉扳指的商溯此时已停下动作,手指微曲,取下扳指,食指指腹在扳指里轻轻一按,水头极好的玉质扳指竟从里面被打开。
  小小的扳指里竟有着小小的空隙,空隙里面装着几只蚊虫似的小东西,大抵是许久不见阳光,当冬日的阳光铺进来,小东西们颤了颤翅膀,似乎有着受不住。
  “?”
  这是什么东西?
  似乎是蛊虫?
  世家大族居然会养苗疆之地的蛊虫?
  相蕴和心头一跳,满面疑惑。
  商溯手指轻叩扳指,小东西便震了震翅膀,从里面飞出来,落在商溯掌心。
  “左右都要用蛊,你不如我用我这一只。”
  商溯把蛊虫递给相蕴和,“此蛊名唤同心蛊,我母亲留给我的,可让两人性命连在一起,同生共死,绝不负心。”
  只要能救石都性命,那就是好蛊虫。
  相蕴和心中大喜,连忙伸手接下蛊虫,准备让亲卫八百里加急给石都送过去。
  只是在送走之前,她想起商溯刚才的话,便随口问了一句,“绝不负心?”
  “不错。”
  商溯微颔首,丝毫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这蛊有一个副作用,蛊虫进入身体之后,用蛊之人醒来时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他一生所爱,若有一日变心,他会七窍流血而死。”
  “????”
  虽然但是,护送石都去方城的是满脸络腮胡体型似小山的雷鸣啊!
  模样俊朗接人待物让人如沐春风的石都对雷鸣一见钟情且矢志不渝?
  不行,画面太美,她不敢想。 第148节   第72章 第
  扈从呈上笔墨纸砚, 小心翼翼将墨锭研开。
  另外两个扈从取来刻画着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图的银质水盆,伺候商溯净手。
  商溯净了手,一张又一张的锦帕递过来, 他将手上的水分擦干净之后, 是清香怡人的香膏被扈从送过来,他略微在手上涂上薄薄一层, 便接过另一个扈从递来的狼毫, 在洒金宣纸上提笔落字,把蛊虫的使用方法写得很详细。
  老仆取来一块巴掌大的玉匣子,准备去装蛊虫。
  但在装蛊虫之前, 他瞧了一眼对自己生母留给自己的蛊虫颇为大方的商溯,摸了摸自己为数不多的良心, 决定还是不开口提醒。
  当然,提醒也无用。
  这位脑回路异于常人的小主人在相蕴和的事情上向来大方, 莫说只是一只同心蛊,起死回生的凤凰蛊他也舍得给。
  老仆收回视线, 把蛊虫放在玉匣子里, 啪嗒一声盖上匣子。
  商溯很快把蛊虫的使用方法与注意事项写完。
  他写完之后, 扈从将他写完的宣纸拿起来, 迅速誊抄四份。
  一份送到相蕴和面前, 让她知晓里面的内容。
  一份送给因大决战即将来临而奔赴前线的相豫, 让他作为主公明白自己麾下战将即将会经历什么。
  另两份让人快马加鞭送给千里之外的石都——之所以是两份,是提防信件破损, 延误了蛊虫的使用。
  蛊虫与信件被扈从们送出, 八百里加急送向各处。
  相蕴和从震惊中回神。
  此时的她, 不知是惊叹商溯扈从们的办事效率之快,还是惊叹石都身上即将发生的一切。
  “可是、可是……”
  相蕴和欲言又止, “如今护送石都叔叔的,是雷叔。”
  商溯奇怪问道,“那又如何?”
  “雷叔是男人。”
  相蕴和止又欲言。
  商溯颔首,“我知道。”
  ——都叫叔了,肯定是男人。
  “……”
  都是男人了,你难道还没意识到问题吗?
  但以商溯某方面的迟钝,他可能是真的意识不到。
  在领兵打仗的事情上,商溯一骑绝尘,无人能出其左右。
  但在某些事情上,商溯感人的迟钝依旧傲视群雄,独领风骚。
  面对这样一个人,要把三分的话说到十分的明白才可以。
  相蕴和长长叹了口气,“乱世之际民风彪悍,风气开放,前朝的思想禁锢如今已不适用如今的时代。”
  “龙阳之风与磨镜之气在前朝被人视为洪水猛兽,可放在现在,不过是旁人自有旁人的缘法,别人干涉不得。”
  商溯微微睁大了眼。
  不是,你才几岁?怎么对龙阳与磨镜如此熟悉?
  相蕴和当然不会说这是自己做鬼时听到太多风流韵事,所以才对这种取向如此熟悉,见商溯视线透着几分打量,才发觉自己方才说的话已经超过了如今十四五岁小女郎的见闻。
  ——正常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连情窦初开都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呢,怎会知晓龙阳之好与磨镜欢好?
  问题不大。
  以商溯只在军事上的敏锐,她很轻松便能把这件事情遮掩过去。
  相蕴和抬手拿起一盏茶,轻啜一口茶,装作不甚在意道,“你出身世家,礼仪周全,规矩严苛,自然不知道我们乡下是什么模样。”
  “在我们乡下,龙阳之好与磨镜欢好是不需要避着人的,而是跟普通夫妻一样过日子。”
  商溯恍然大悟。
  果然是民风彪悍的乡下,玩的就是野。
  哪跟虚伪至极的世家似的,装模作样遮遮掩掩?
  他要不是被人算计,撞破堂兄与乐人的好事,只怕他至今都不知道什么叫龙阳之好。
  至于磨镜之事,则更是叫人匪夷所思。
  他名义上的父亲姬妾众多,其中便有两位姬妾关系颇为亲密,年幼之际的他只以为是两位苦命女子互相帮扶,直到某一日,父亲雷霆大怒,将两人活活打死丢去乱葬岗,他才知道原来女人之间也可以有情爱。
  他觉得她们两个很好,干得很漂亮。
  名义上的父亲三妻四妾左拥右抱,凭什么要求女人们为他守身如玉?
  只是可惜,在这个男人就是天的顾家,她们两个的下场并不算好。
  但若从另外一个角度想,都死在一处了,也算另一种圆满,最起码不用再跟以前一样,还要强忍着恶心去应付一个自己讨厌的男人。
  龙阳与磨镜不被世家所容,让原本被寄以厚望的堂兄就此被族人厌弃,更让父亲的两个姬妾丢了性命,直到现在,在会稽顾家都是谈之色变的事情,但在相蕴和的家乡,却可以与普通人一样做夫妻?
  商溯看了又看相蕴和,忽而觉得长于乡下也不错,最起码自由自在,不被任何事情所约束。
  “你的家乡真好。”
  商溯有感而发,真诚说道,“能容人所不能容,谅人所不能谅。”
  那位被他撞破“丑事”的堂兄是为数不多对他不错的顾家人,那两个姬妾更是待人宽和,从不与他母亲为难,他们都是很不错的人,却因为世人的偏见丢了仕途与性命。
  “......”
  倒也没有那么好,取向异于常人的人在乡下也遭人白眼的。
  只是她的父母性格豁达疏朗,从不觉得她们有病,言传身教下,她自然也不觉得她们是怪胎。
  相蕴和说道:“自己问心无愧,又何必在乎旁人的眼光?”
  “是这个道理。”
  商溯赞同点头。
  商溯此时刚写完信,扈从们再次伺候商溯净手。
  跑着花瓣的水,一张又一张的锦帕,以及香得很好闻的香膏再次被扈从们送过来。
  “......”
  世家子弟的规矩真多。
  相蕴和叹为观止,一时间,连因石都在用完蛊虫之后会对雷鸣一见钟情的震惊都少了几分。
  商溯接过香膏,均匀抹在自己手上。
  这一次不用写信,他便抹得很均匀,甚至见相蕴和坐在自己对面,在自己用完香膏之后,还颇为体贴把香膏递了过来。
  “你也来点?”
  商溯问相蕴和。
  “......谢谢,不用了。”
  相蕴和哭笑不得。
  跟整个人被香膏香薰腌入味的商溯相比,她像是野蛮生长的草,浑身上下没有被精心雕琢的痕迹。
  商溯抬眼瞧了瞧相蕴和拢着小暖炉的手。
  商城靠近江水,冬日时比寻常地方更冷些,凌冽的东风刮着江水的寒,能将厚厚的棉衣透了去。
  这种情况下,若不烧地龙,哪怕不出门,整日待在房间里,身上也没有几分热气,只能靠捧着小暖炉来取暖。
  小暖炉虽能带来热气,但用得久了,也会让肌肤干裂,一寸一寸的疼。
  相蕴和年龄小,皮肤生得嫩,是那种旁人求也求不来的天生好皮肤,哪怕没有任何修饰保养,也是肌肤如玉,指若削葱。
  ——越是这样,便越不能糟蹋。
  商溯把香膏又往相蕴和手边递了递,“我母亲留下的,很好用的。”
  “咦?你阿娘研制的香膏?”
  相蕴和这才把香膏接了过来。
  商溯微颔首,“我母亲闲来无事时,便喜欢琢磨这些小东西。”
  “她与你母亲不一样,半生被困在高宅大院,若不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如何熬得过漫长的日日夜夜?”
  提起自己早逝的生母,商溯已没了最初的愤慨,相蕴和身上有一种神奇力量,岁月静好,温暖治愈,再怎样不堪回首的往事,只要在她身边,便能心平气和娓娓道来。
  相蕴和抹着香膏的动作微微一顿。
  商溯从不在外人面前提过他父母,只有在她面前说过几句,寥寥几句里大多是问候父亲的祖上十八代,对于母亲,他却是三缄其口,避而不谈,认真算起来,今日是他第一次正式在她面前说起他母亲。
  “你阿娘虽困在高墙之内,可也做了很多事情来。”
  相蕴和温柔一笑,“这么好用的香膏,还有这么厉害的蛊虫,都是你阿娘研制出来的,比外面的医官们厉害多了。”
  商溯不置可否,“真是难得,你是第一个夸她厉害的人。”
  相蕴和眼皮微微一跳。
  ——这么厉害的人居然从来没有被夸过?
  相蕴和抬眼看一直跟在商溯身边的老仆,老仆面色如旧,丝毫不意外商溯的话,仿佛他说的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优秀出色如商溯的母亲,在会稽顾家也不过以色侍人,她在其他事情上的天分,远不如她如何琢磨着留住商溯父亲的心来得重要。
  相蕴和蹙了蹙眉。
  ——她不喜欢这样的顾家。
  可顾家养出来的扈从们做事细致又妥帖,让人哪怕是鸡蛋挑骨头,也挑不出半丝错儿。
  这些扈从长随的接人待物的八面玲珑与滴水不漏,是因为世家大族的规矩多到严苛,如果没有这样的顾家,也养不出这样的扈从们。 第149节   如果是阿父手底下的人来做事,大抵是没有这么细致周全的,只有阿娘身边的人,才能与商溯身边的扈从平分秋色。
  当然,与阿父的不拘小节相比,阿娘虽待人宽厚,但也御下极严,故而她身边的人极为有规矩,画风与草莽出身的阿父截然不同。
  相蕴和思绪乱飞。
  “既然你不歧视龙阳之好,又何必在意我的蛊虫被石都使用?”
  商溯突然又提起刚才的话题。
  相蕴和笑了一下。
  不歧视归不歧视,当这种事情发生在她亲近的人身上时,她的心情便格外复杂了。
  ——尤其是发生在石都与雷鸣身上。
  想想那种画面,相蕴和便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只是,只是石都叔叔相貌堂堂,英气逼人,而雷叔络腮胡须,面容黝黑.......”
  讲到这,相蕴和声音微微一顿,后面的话有些不知怎么说。
  ——她总不能直白对商溯讲,雷鸣没有石都好看,所以她觉得两人不大相配?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谢天谢地,这一次不用她把话说得分外明白,商溯便明白了她想表达的意思,把扳指合拢之后重新带上拇指上,抬眼看向相蕴和,“你觉得石都丰神俊朗,而雷鸣面黑如碳,两人从相貌来看,彼此并不适配?”
  这话说得颇为婉转,没有商溯一贯的刻薄,相蕴和点头,暂时认同商溯的话。
  她的点头让面前少年眼前一亮,“所以你觉得面黑如碳又有胡须并不好看?”
  这个问题有些奇怪,相蕴和看了商溯一眼,有些不明白商溯为何突然问这样的问题。
  但商溯似乎对这件事情很是好奇,一双对于男人来讲过于艳丽的凤目潋滟看着她,仿佛在等待她的回答。
  相蕴和忍不住笑了一下。
  哪怕与雷鸣颇为亲近,雷鸣在她心里的位置不亚于小叔叔左骞,但她还是要摸着良心说一句,面黑如碳又有着络腮胡哪里好看了?像商溯这种白白净净漂亮少年郎才好看呀。
  “也不是说面黑如碳长着胡须不好看,这要分人。”
  相蕴和没有把话说太死,“有人喜欢唇红齿白,有人喜欢皮肤黝黑,这是个人审美,没什么高低贵贱之分。”
  大抵是乱世的缘故,时下对男人的审美是身材高大,面容俊朗又兼英武逼人,落拓不羁如她阿父,相貌堂堂如石都,都是这个时代备受推崇的审美。
  有人喜欢这一种,自然便有人喜欢更加雄壮一点的男人,比如雷鸣。
  雷鸣人如其名,极其雄壮,声若雷霆,哪怕什么都不做,只纵马提刀往那一站,也会让人觉得此人必是绝世悍将,悍勇之气一览无余。
  “那你呢?”
  商溯看着相蕴和,继续问道,“你更喜欢什么样的模样?如石都那种英武的?还是唇红齿白的?”
  这个问题似乎对他来讲极为重要,原本拿在手里写蛊虫用法的手都停下了,上好的狼毫被他搁置在水头极好的玉质笔山上,微微上挑的凤目瞧着她,眸子里隐约透着几分紧张。
  紧张?
  这有什么好紧张的?
  相蕴和有些纳闷,便道:“都好看。”
  “无论是英气俊朗还是面如冠玉,对于我来讲都好看。”
  “......”
  你还不如不说。
  哪有人这么博爱,两种类型都喜欢?
  “你怎么什么都喜欢?”
  没有听到自己想要的回答,商溯轻哼一声。
  相蕴和忍俊不禁,“当然都喜欢。”
  “许你们男人喜欢温柔漂亮又喜欢泼辣风情,就不许我们女人喜欢英气逼人又喜欢温柔小意?”
  “我才没有既喜欢温柔小意,又喜欢泼辣风情。”
  商溯听到声音转过脸。
  相蕴和笑着问道,“那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温柔漂亮的。”
  商溯脱口而出,“就像你这样的。”
  话刚出口,商溯被自己吓了一跳。
  这是什么话?登徒子似的轻浮。
  相蕴和不会生气吧?
  女郎们最讨厌登徒子了。
  思及此处,商溯侧眉抬眼,去看相蕴和的反应。
  少女非但没有生气,还被他逗得笑了,花枝乱颤似的,衬得一双眼睛盈盈亮,声音都带着明显的笑意。
  “恩,谢谢你的喜欢,我也很喜欢自己。”
  相蕴和笑道。
  商溯的脸瞬间红了起来,看向相蕴和的视线立刻收回,“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
  相蕴和乐不可支。
  此话一出,商溯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
  到底是相蕴和,远比旁人聪明多了,知晓他的话并非轻浮轻佻,而是话赶话说了出来。
  恩,真好,她没有误会自己。
  商溯松了口气。
  手指摸到案几上的茶盏,往嘴里松了一口,掩饰着自己此时的略显不自然。
  “你知道就好。”
  商溯说道。
  怪事,明明相蕴和没有误会自己是件好事,可是为什么,他心里却隐隐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情绪?
  商溯有些纳闷。
  相蕴和一手托腮,笑眯眯看着面前的商溯。
  这种反应真可爱。
  尤其是商溯生得白,面上白里透红,眉眼间的艳丽便越发明显,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真好看。
  可爱又好看。
  “你看我做什么?”
  商溯被她看得更加不自然。
  相蕴和笑了起来,“看你好看呀。”
  “你觉得我好看?”
  商溯有些意外——你不是更喜欢如石都那种丰神俊朗又不失英气锐利的男人么?
  相蕴和瞪大了眼。
  不是吧?不是吧?
  母亲那么厉害,没被人夸过一句,儿子这么好看,也没被人夸过好看?这是怎样一种的凄风苦雨!
  怪不得商溯的性格这么别扭,无论是谁长在这样的环境下,都很难长出健全的心智。
  “你当然好看了,是我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男人。”
  相蕴和义正言辞,极其认真,生怕商溯走上跟他母亲一样英年早逝的路。
  商溯微微一愣,随即笑了起来。
  他喜欢这样的评价,更喜欢这样的话从相蕴和嘴里说出来。
  时下对男人的审美是石都或者相豫,再不济是席拓,虽过于阴郁了些,气质也过于锋利,但男人么,就该眉眼似剑气质如刀的,哪跟他似的,从小到大听得最多的就是长得跟女人似的,以至于让他听到这样话的便恨不得去拔刀,然后说话的人迎面劈成两半。
  “你是那种非常少见的、几乎与女人一样漂亮的男人。”
  下一刻,他听到相蕴和的声音仍在继续。
  “?”
  耳朵出问题了?
  这样的话不可能从相蕴和的嘴巴里说出来。
  商溯捏了下自己耳朵,宁愿怀疑自己的耳朵,也绝不怀疑相蕴和的话。
  想想商溯母亲过的日子,再看看商溯的别扭刻薄性子,相蕴和心中怜意大起,忍不住又补了几句,“真的,我没有骗你,你真的跟女人一样漂亮。”
  “???”
  “......”
  商溯如遭雷击。
  啊,这,不过是夸了几句,怎么还把人给夸得没反应了?
  相蕴和颇为疑惑,以为自己夸得不够真诚不够走心,便搜肠刮肚又想了夸人的词汇,又一次极为认真开了口,“你特别特别漂亮——”
  “好的,我知道了。”
  但她刚开口,商溯便急声打断她的话,少年面红耳赤,不仅面上不自然,声音也透着不自然,“我知道我好看了,你不用再说了。”
  相蕴和明白了。
  哦,原来是不好意思,不是因为她没有夸到他心坎上。
  相蕴和笑了一下,有这种想捏商溯脸的冲动,但她已十四五,早已不是懵懵懂懂的小姑娘,商溯比她长几岁,此时更是玉树临风少年郎,这种捏脸动作对于他们两个显然不适合,于是她压了压自己蠢蠢欲动的心,对商溯绽开一张笑脸。 第150节   被她夸得差点扣出一座京都皇城的商溯微微一愣,绯色迅速从他耳后升腾,顷刻间在他脸上蔓延开来。
  咦?商溯的脸怎么又红了起来?
  相蕴和有些奇怪。
  但不等她细看,对面的少年也察觉自己的不对劲,曲拳轻咳,掩饰着自己的不自然。
  “我去研究布防图。”
  言辞犀利又刻薄的少年彼时说话又磕巴了一下。
  相蕴和更加奇怪了,“不是刚与将军们商议过吗?”
  若不是刚定下作战计划,她哪来那么多的时间与商溯在这里闲谈?
  “我想到了更好的战术。”
  商溯别别扭扭道。
  “哦,这样啊。”
  相蕴和哦了一声,不奇怪了。
  商溯本就是军事天才,如今想出更好的战术实在不足为奇,于是略整衣袖,从座位上站起来。
  “走吧。”
  相蕴和对商溯道。
  商溯迟钝了一下,“走?去哪?”
  “去与朱郡守与将军们重新商议作战计划呀。”
  相蕴和看了一眼商溯,“你不是说你又想到新办法了吗?”
  “......哦。”
  容他现想一个。
  商溯跟着相蕴和站起身,慢吞吞往郡守府的书房走。
  如同济宁与商城是扼守中原之地的咽喉一样,江城与夏城也是扼守江东之地的咽喉,两者只要得其一,便是让江东之地门户大开,极难防守。
  江城与夏城如此重要,是千百年来的兵家必争之地,楚王乃知兵之人,自然在这两座城市布下重兵,提防起义军前来攻打。
  易守难攻又有重兵布防,如果正面强攻,必会损失惨重,是以,商溯定下诈降的计谋,以朱穆部下将士假意投降来迷惑楚王,引楚王前来攻打商溯。
  为求速战速决,楚王不会从其他地方调兵,而是用江城与夏城的兵,如此一来,江城夏城的兵力便会锐减许多,为他们后面的攻打江城夏城做铺垫。
  楚王来攻打商城,只要他们能拖住楚王,诈降的计划便成功了一半。
  之后便是用疑兵,打着楚王的名义再次去江城夏城调兵,待楚兵出城,便在半路截杀,截杀了楚军,便换成楚军的衣服进入江城,不用强攻,更不用损兵折将,便能把江城据为己有。
  这个计谋好用得很,以少胜多,让成名以来鲜少有败绩的楚王败得颇为惨烈,不仅丢了江城,还折了麾下一位悍将,听江东的斥卫传来的消息,回到江都的楚王歃血起誓,定要把商溯千刀万剐才能泄愤。
  听到消息的商溯眉梢微挑,“啧,那要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
  对手是虎踞江东之地的楚王,却还赢得这么漂亮,更难得可贵的是这是商溯正式出场第一战,一战成名,赫赫威威,这九州天下的乱世场,战神商溯正式登场。
  隆冬送走秋的凉爽,寒冬腊日的季节在江水上作战不亚于自寻死路,更何况又拿了楚王的江城,让江东门户大开,一时间不敢再进攻,而是忙于防守与琢磨怎么把江城打下来,江东与中原局势被改写,攻守异势的情况下,相豫终于松了口气,把兵权交给相蕴和,自己便北上帮助姜贞。
  江东虽平,可中原之地仍是岌岌可危,更别提赵修文还被盛元洲所擒,成为威胁姜贞的软肋,相豫自然不愿意见到这种场面,对相蕴和千叮咛万嘱咐后,便带着亲卫们火急火燎迎战盛元洲与梁王。
  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显然是多虑了,等他赶到中原之地时,梁王已被兰月所救,终于识破盛元洲真面目的梁王怒火攻心,尽起西北名将与军师,浩浩荡荡与姜贞结盟,一同对付盛元洲。
  盛元洲一败再败,退守河北之地。
  强敌一败再败,相豫却没有那么兴奋,曾经在盛军三军主帐前负荆请罪的事情在起义军的三军主帐前也再度上演,不同的是负荆请罪的对象从王懋林换成了赵修文。
  请罪的人换了,请罪的对象也换了,相豫没有盛元洲那么好的涵养,能在打人之前还提前让军医在赵修文营帐里等着,他听到亲卫说赵修文在外面请罪,心头的火一下子冒了出来。
  ——石都现在生死不知,赵修文这小子居然还敢来见他?!
  相豫蹭地一下站起来,一路上紧赶慢赶的他忙得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便怒气冲冲掀起帘子,来到赵修文面前。
  “很好,你还敢来见我!”
  相豫抬脚把赵修文踹在地上,劈头盖脸便是一顿骂,“石都要是有了意外,你赵修文的十条命也给他抵不了!”
  赵修文被相豫迎面踹在地上,胸前一阵刺疼,头上一阵阵发懵,有腥咸的东西从他嘴角溢出,他来不及分辩那东西是不是鲜血,又被相豫揪着衣领揪起来。
  “砰——”
  相豫一拳砸在赵修文脸上。
  “废物!”
  相豫怒不可遏,“你哪一点像我?!”
  相豫以前看三国演义时,总觉得皇叔刘备假仁假义,尤其是为了招揽人心当着赵云的面怒摔阿斗的事情,更是堪称枭雄的极致,一代雄主的天花板。
  可当这样的事情落在自己身上,相豫突然便悟了,什么招揽人心的苦肉计?分明是由心而发,身体比理智更快做了决定。
  ——十个赵修文也比不上石都!
  相豫破口大骂,“你婶娘平日里都是怎么教你的?”
  “谨慎佣兵谨慎用兵是听不懂吗?听不懂不会问别人?别人是不告诉你还是怎么回事?”
  赵修文一言不发,唯有血迹长流。
  在相豫的拳打脚踢下,赵修文原本颇为俊朗的脸此时肿得像猪头,看得周围人一阵心惊。
  ——这是照死里打啊。
  这样下去不是事儿,钢铁也能被相豫打废了,更别提赵修文。
  周围人看不下去,纷纷前来阻拦,“大哥别骂了,这事儿不能全怪修文,是盛元洲那老小子故意针对修文,要不然修文怎么可能会被盛军抓到?”
  “你们少替他说话!”
  相豫骂道,“如果不是他兵败被擒,石都怎么会伤成那个样子?!”
  那可是他手下文武双全的将军啊,说一句他麾下第一将都不为过,悍勇无比又谨慎稳妥,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第二个,如今竟为了救他侄子险些丧命,这叫他如何能接受?
  而周围人的劝阻,更是给他火上浇油,哦,他侄子的命是命,石都的命就不是命了?
  今日为了救他侄子搭上了石都,明日他侄子又被擒了,是不是要十万兵马才能救?
  简直荒唐!
  见识过姜贞的带兵打仗能力后,梁王对姜贞佩服得五体投地,世界上居然有这么厉害的女人?这么厉害的女人怎么就瞎了眼嫁给了相豫!
  果然老天都是公平的,给了你才干,便会拿你其他的东西来补,姜贞活到三十多岁仍没有英年早逝,其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她着实眼瞎,选了相豫当夫君。
  梁王埋汰着姜贞的眼光,但当听到离自己不远的起义军答应里传来相豫又打又骂的声音时,梁王精神一震,立刻扶着亲卫的手瘸着一条腿出来看热闹。
  啧啧,为了收买人心而怒打侄子,这事儿多稀罕啊。
  梁王看得津津有味。
  相豫越想越生气。
  拳打脚踢太废自己,相豫抄起周围劝阻的人腰侧佩剑,长剑出鞘,便要杀侄子。
  “!!!”
  不是,倒也没必要作戏做到这种程度。
  梁王吓了一跳,一边喊相豫,一边瘸着腿来劝人。
  “???”
  这如何使得?!
  相豫拔剑,周围人大惊失色,连忙齐上阵,抱胳膊的抱胳膊,抱腿的抱腿,死命拽着相豫,不让他手里的剑通向赵修文。
  当然,还有那种反应快的,从地上爬起来便往主帐跑,一边跑,一边喊,“二娘,你快出来看看,大哥要杀修文!”
  姜贞眼皮微抬,放下茶盏,从营帐里走出。
  此时主帐外相豫杀侄子的事情已闹得不可开交,兰月死命拽着相豫拿着剑的右手,瘸着腿的梁王抱着相豫的左胳膊,因为腿脚不麻利,在拉扯过程中还被相豫踩了脚,撞了脸,一拐一瘸的,看上去不比被打得鼻血长流的赵修文好多少。
  梁王御下刻薄寡恩,但对待与自己实力相同的人还颇为厚道,拉扯过程中被伤成这样,还不忘大声劝着相豫,“豫公冷静!豫公冷静啊!”
  “修文这孩子多好,你要是不想要,可以送给我当儿子,这孩子不比我那群废物儿子好得多?”
  “......你想得美!”
  相豫火冒三丈,“我就是一剑宰了他,我也不会送给你当儿子!”
  姜贞眼皮跳了跳,“既如此,那便杀。”
  “???”
  二娘你清醒一点,请你来是让你劝架的,不是让你火上浇油的!
  众人被姜贞的话吓了一跳。
  但更吓人的,是姜贞接下来的动作,女将扯开抱着相豫右胳膊的兰月,拽开此时鼻青脸肿的梁王,三下五除二将围在相豫身边的人清理干净,而后解下自己腰侧佩剑,伸手塞到相豫手里。
  “杀。”
  姜贞面无表情道。
  “......”
  这可是我大哥唯一的孩子,还能真杀?
  相豫有些绷不住。
  “不敢杀?我来。”
  姜贞劈手夺了相豫手里的佩剑,抬手送到赵修文胸膛。
  周围人别说阻拦了,连一句剑下留人的话都没捞到,便见姜贞手中长剑刺穿赵修文胸口,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姜贞的甲衣与衣裳,而被她佩剑贯穿的男人,此时已缓缓倒在地上。
  “???”
  真杀啊?!
  周围人如遭雷劈。
  梁王瞳孔地震。
  那什么,他现在对姜贞半点想法都没有了,一个说杀人就杀人的女人,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起的。 第151节   梁王无比同情看向相豫,“那啥,豫公,节哀。”
  姜贞是习武之人,出手又快准狠,这么一剑刺进去,相豫可以给自己侄子准备后事了。
  此时的相豫还未从震惊中回神。
  他呆呆看着面前倒在地上的男人,眼底满是不可置信。
  人已杀,姜贞抽回佩剑,随手拿帕子擦了剑身上的血迹,将佩剑送还剑鞘。
  “修文!”
  相豫终于回神,惊喝出声。
  这声音着实悲怆,成功把梁王后面的安慰话噎了回去。
  ——面对如今的相豫,他着实有些说不出你再节节哀的场面话。
  相豫跌跌撞撞扑向赵修文,一双手颤得不成样子,捧起赵修文满是血迹的脸,“修文,你别吓叔父。”
  “叔父刚才的话都是气话,叔父给石都抵命也不能让你去抵命啊。”
  “叔、叔父,我知道。”
  赵修文艰难出声,“我,我对不起.......”
  一句话尚未说完,被鲜血染红的手便无力垂了下去。
  相豫愣在原地。
  像是有些不敢置信,他轻轻拍了拍赵修文的脸,一声又一声小声唤着,“修文?修文?”
  男人没有回应他的话,只是安静闭着眼,像是入睡了一般。
  相豫如梦初醒。
  手指哆嗦着,想去试赵修文的鼻息,但手刚抬到赵修文脸前,他便不敢再往前面送,他真的害怕自己试出来的是毫无声息。
  “姜二娘,你疯了?!”
  相豫回头爆喝。
  此时的姜贞已佩剑还鞘,迎风立于营帐前,静静看着他的反应。
  “一命抵一命。”
  姜贞别开眼,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的悲痛,“今日修文受我一剑,便是给石都与众将士一个交代,我姜二娘麾下不存在需要将士们舍命去换的人质。”
  清越声音响起,众人心头一震。
  是啊,不存在,无论那人是赵修文又或者其他人,都不值得将士们舍命去换。
  ——将士们的命也是命。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她揭竿而起时,曾学着陈胜吴广喊出这句话,她受够了权贵的压迫与凌辱,所以她不允许与她一样的苦命人被权贵们踩在脚下,哪怕那个权贵是她自己,是她寄以厚望的赵修文,她依旧不允许。
  屠龙少年终成恶龙,掌权之后的执政人往往会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模样,但她没有,她还是曾经的姜二娘,那个振臂一呼万人响应的姜贞,曾对追随她的人许诺过要让他们过上好日子的姜贞姜二娘。
  所有人都会变,她不会。
  永远不会。
  周围陷入死一般的安静。
  相豫如同被人扼住脖颈,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听着姜贞的话,却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点,只能木然转过身,擦了擦赵修文脸上的血。
  手指掠过赵修文的脸,微弱的气息拂过他指腹,他微微一愣,有些不敢相信,手指在赵修文鼻子探了探。
  的确有气息!
  不是他的错觉!
  相豫大喜过望,“快,快传军医!”
  “军医,军医在哪!”
  周围人连忙喊军医。
  周围人慌不择路请军医,相豫忽而又想起什么,怀里抱着赵修文,警惕去看姜贞,“姜二娘,修文命大没死,你不能再往他身上补一剑了!”
  姜贞轻嗤一笑,转身回营帐。
  “?”
  笑什么?
  他知道自己现在眼泪鼻涕一大把,但有什么好笑的?
  如果这会儿躺在地上的是她姜二娘的亲侄子,她绝对比自己哭得丑。
  相豫冷哼一声,抬手去捂赵修文不断往外流血的胸口,好让自己不那么好的侄子不至于失血过多而死。
  可手刚捂着伤口,便觉得哪里不大对。
  ——这伤看着吓人,但好像是不是致命伤。
  相豫愣了愣,有些不敢相信,低头仔细去看赵修文的伤。
  这一次他看得很仔细,也看得很认真,伤的确不是致命伤,而是避开心脏与肋骨,刺在右胸下,这个位置肉比较多,所以血流得也多,血流满地的情况下,根本不会有人去甄别究竟有没有刺在心脏上。
  “?”
  “......”
  艹,姜二娘这女人绝对是故意吓他!!!
  第73章 第
  相豫气笑了。
  要不是他现在怀里还抱着奄奄一息的赵修文, 要不是他现在在等军医,否则他现在便能抽剑跟姜贞决斗!
  下一刻,众人风风火火把军医请过来, 把他怀里的赵修文接走。
  相豫怀里空荡荡, 却没有拔剑跟姜贞决斗,顾不得拍自己身上的土, 便跟在众人身后, 一叠声问着军医,“军医,修文怎么样?”
  “嘶, 伤得太重了。”
  军医看了直摇头,也不知是姜贞提前安排好的, 还是伤势真的着实重。
  众人眼泪汪汪,“军医, 伤得重也得治啊。”
  “大哥只有这么一个侄子,他要是去了, 大哥怎么向死去的大哥和父亲交代啊?”
  “王上不是说与死去的大哥父亲断绝关系吗?连族谱都从自己写, 还有什么大哥跟父亲?”
  军医手脚麻利给赵修文简单处理了下伤口, 指挥众人把赵修文抬到自己的营帐。
  相豫挠了挠头, 面上没有丝毫尴尬, “这不是情非得已么?”
  “处境艰难之际说的话, 想来大哥与父亲一定能谅解的,要是不能谅解, 那这样的兄长与父亲不如不要。”
  “......”
  不愧是大哥, 看问题就是一针见血!
  众人肃然起敬。
  赵修文被一行人小心翼翼搬到床榻上。
  亲卫们此时已烧好水, 一盆又一盆热水送到营帐,被军医拿来清洗伤口。
  清洗完伤口之后, 军医取出伤药与绷带若干,以极快也极轻的速度给赵修文止血上药。
  相豫有点看明白了。
  赵修文身边都是一帮大老粗,哪有那么多的细腻心思去给赵修文提前烧好水?
  更别提现在过来的军医是颇为擅长剑伤外伤的,冬日打仗时,伤员要比往常多很多,军医们整日忙着给军士们看病上药,众人的运气哪有那么好,正好请到的是擅长外伤的军医,而不是擅长冻伤的?
  这一切多半是姜贞提前安排好的。
  从军士煮好的水,到她捅赵修文的这一剑,再到早早给军医打了招呼,只等众人来喊,军医便提着自己的小小药箱随着众人马不停蹄赶过来,几件事情合在一起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让他一根筋的侄子能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
  相豫心里没这么气了。
  ——二娘挺好的,真的。
  梁王探头探脑在外面看热闹。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有得有失,福祸相抵,他虽没能继续跟随盛元洲,在郑王爷手底下做事,可跟随姜贞也不错,最起码,天天有热闹看,姜贞怒杀相豫侄子这种事情,打着灯笼在郑王爷营帐里也看不到啊!
  精彩,真精彩。
  精彩到他瘸着腿都想凑热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思被他明晃晃写在脸上。
  “修文情况如何了?”
  梁王关切问守在外面的葛越。
  葛越长吁短叹,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流,“军医说伤得太重,怕是要不好了。”
  “嘶,这么严重?”
  梁王倒吸一口冷气,“二娘下手也忒狠了些,毕竟是豫公的亲侄子,哪能真的打杀了?”
  相豫也是,亲侄子被当着自己的面被姜二娘捅了一剑,他却连个屁都不敢放,当真是男人中的败类,惧内惧到极致。
  葛越瞪了梁王一眼,“二娘做事自然有二娘的道理,哪有你来置喙的份儿?”
  “???”
  不是,姜二娘都这样了,你们还念着姜二娘的好呢?
  梁王的眼睛瞪得比葛越还大。
  当然念着,像二娘这么好的人,别说现在这个时代,纵观前朝也寻不到几个来。 第152节   葛越说道:“二娘为什么杀修文?还不是为了我们?”
  “要是对修文轻拿轻放,指不定盛元洲那老混蛋还会抓修文当人质,这次是石都以命相救,下一次是谁?满哥兰姐?还是十万大军或者几座城池?”
  “二娘是把盛元洲的歪主意扼杀在摇篮之中!是让我们以后不用再以身犯险!”
  葛越感动得眼泪汪汪,只恨自己对姜贞不够忠心,“二娘杀修文不是为了邀买人心,二娘根本不需要,二娘是为了我们,我们!你懂吗?”
  “我挺不懂的。”
  同为上位者的梁王对这种行为多少有点一言难尽。
  哪有那么多能为下位者考虑的上位者?
  姜贞这么做,其实还是为了招揽人心。
  要知道现在是跟盛元洲打仗的关键点,将士们能不能万众一心关系到能不能赢盛元洲,所以姜贞才会这么做,捅赵修文捅得干脆利落毫无悔意。
  如果换成他来做,他也能......不,他真不能,这种大义灭亲当着自家夫君杀夫君侄子的事情,没点东西真干不出这种事情,有点东西也干不出,只有姜贞这种狠人才能干得出。
  葛越眼泪汪汪的眼立刻怒目而视,杀气腾腾。
  梁王瞬间改了口,“懂,我懂,二娘百年难寻万年不见,实在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明主。”
  “那当然。”
  葛越杀气腾腾的脸色这才和缓一二,对着梁王唏嘘叹息,“可惜老天对二娘着实不公平,这么好的二娘却跟着大哥白手起家吃了这么多的苦,二娘当初如果嫁的是其他人,不是大哥,或许就不会这么苦了。”
  “??????”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你是相豫的人还是姜二娘的人?怎么还替姜二娘嫌弃上相豫了?
  梁王眼睛瞪得像铜铃。
  葛越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点失言,“唉,不说了,嫁都嫁了,阿和都这么大了,现在后悔也晚了。”
  “大哥就大哥吧,好歹大哥也相貌堂堂,有人主之相,虽有些辱没二娘,但总比某些歪瓜裂枣强。”
  “......”
  你还不如不说,这句话比刚才那句更失言。
  一向极瞧不上相豫的梁王此时分外为相豫鸣不平,自动忽略葛越话里的歪瓜裂枣不是自己,“你这是什么话?二娘虽好,但豫公也不差。”
  “若换成其他人,谁能眼睁睁看着二娘杀自己侄子还能无动于衷?”
  “不眼睁睁看着,还能跟二娘动起手来?”
  葛越白了梁王一眼,“大哥要是因为这件事跟二娘动起手来,我们这帮兄弟不等二娘开口,便能替二娘要了大哥的命。”
  “???”
  醒醒!你们是相豫的人,是相豫的过命兄弟!
  梁王张了张嘴,只觉得这个世界无比荒诞。
  ——自家兄弟都能帮着自家夫人剁自己了,相豫这位大哥做得真失败!
  而彼时的相豫不仅觉得自己不失败,还颇为沾沾自喜,二娘还是那个二娘,让他一见钟情的二娘。
  曾经的二娘一身嫁衣提剑杀贪官污吏,鲜血喷了她满身满脸,她眼角眉梢的杀气让人看一眼便哆嗦一眼,他那帮兄弟看完之后吓得腿发软,手里的长剑有些提不住,他却像是见了天上的神女,一眼惊艳,二眼倾心,第三眼便非她不娶,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肝刨出来送给她。
  娶妻当如是,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
  万一乱世之中他先噶,她还能捋起袖子把周围枭雄全部收拾个遍,荡平乱世重塑九州,问鼎帝位山呼万岁。
  若她那为数不多的良心还能念着旧情,指不定还会追封他这个死鬼前夫当当皇帝。
  千百年后,因着他是她早死的便宜夫君,吝啬笔墨如史官在他身上都要多扣几个字眼,绞尽脑汁给他上好的形容词——毕竟是开国女帝亲自挑选的男人,哪怕他一无是处,史官也要为尊者讳,对着他大夸特夸。
  这种美好生活单是想想便让人觉得心潮澎湃,以至于相豫再看亲侄子赵修文的伤势时都觉得不是那么不能接受了。
  “你们好好照顾修文,我去看看贞儿。”
  相豫交代周围亲卫。
  亲卫颔首,丝毫不觉得相豫这种抛下亲侄子去看杀人凶手的行为有什么不对,“大哥是该去看看二娘。”
  “盛元洲大军压境,二娘殚心竭力,昼夜难安,如今却还要为修文的事情分心,真是太辛苦了。”
  “是啊,贞儿委实不易。”
  相豫叹了一声。
  亲卫道:“前几日斥卫在打探消息的时候猎了几只野鸡,这东西在冬日配着冬笋极为滋养,大哥让庖厨给二娘炖上一只,补补身体。”
  “有野鸡?那我现在便去交代庖厨。”
  相豫来了兴致。
  姜贞治军极严,哪怕是三军主将也没有小厨房,而是与将士们一个锅里吃饭。
  这样一来表示自己不忘初心,哪怕成了上位者,也不会对着底下的人作威作福,二来能最大限度让庖厨不敢克扣将士们的粮食,不至于让将士们饿着肚子上战场。
  姜贞的第二条担心显然是多余的,上行下效,上面的人作风清明,下面的人自然不敢贪污,起义军的伙食是天下所有势力中伙食最好的,没有之一,哪怕是皇叔盛元洲与江东的楚王都远远比不上。
  相豫来到庖厨,细细交代给姜二娘炖鸡汤。
  “好嘞。”
  庖厨手脚利索把野鸡脱毛处理内脏,“野鸡还剩两只,一只给二娘,一只给修文补身体?”
  起义军中从来不缺肉,只是毕竟是行军,带的肉多半是风干的腊肉或者腌肉之类的东西,斥卫打来的野味倒是稀奇些,刚送庖厨没几天,便被军士们瓜分得所剩无几,这最后两只,还是庖厨特意给姜贞留下的。
  相豫点了点头,“行,那给修文留一只。”
  “修文伤得重,是需要补补。”
  庖厨是跟着相豫的老人,按照辈分,相豫应该喊他叔,早年受了重伤,年龄又大了,这才从前线退下来,当了庖厨。
  因着是老人,又与相豫的本家叔父,庖厨与相豫说话便比旁人随意些,一边生火煲汤,一边向相豫絮絮叨叨,“豫,修文这事儿你别怨二娘。”
  “二娘看修文看得比你还重,要不是出了这档子事,二娘怎么舍得伤修文?”
  相豫大手一挥,“我知道。”
  “放心,我不会因为这件事跟二娘生分的。”
  “那就好。”
  得了相豫的保证,庖厨这才松了口气,“眼下是跟盛军决战的关键时候,你千万别跟二娘闹矛盾。二娘是有大能耐的人,嫁给你是亏了,你能娶到二娘 ,那是老相家跟老赵家祖坟集体冒青烟。”
  “知道知道,这事还需要你来跟我啰嗦?”
  相豫嬉皮笑脸。
  两人说话间,鸡汤已煲得差不多,咕嘟咕嘟冒着气,鸡肉的香透过营帐飘得老远 把相豫肚子里的馋虫都给勾了出来。
  相豫撸起袖子,拿勺子去盛鸡汤,“我先替二娘尝尝味道——”
  “啪嗒——”
  勺子还未伸进锅里,便被庖厨敲了手指,“又贪嘴,这是给二娘煲的汤。”
  “我就不能尝一口吗?”
  相豫不服。
  庖厨三下五除二把鸡汤盛进汤碗里,指了指锅里的鸡爪鸡头并一些鸡肉的杂碎,“能,这是你的。”
  “......”
  凭什么贞儿吃肉他吃鸡的杂碎?
  庖厨道:“吃不吃?不吃我喊别人了。”
  “吃!”
  相豫立马道,“有得吃总比没有强。”
  庖厨便把鸡爪鸡头与杂碎盛出来,“你先把鸡汤给二娘送过去,等二娘吃完你再回来吃。鸡汤要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对了,别偷吃,商城是出了名的富庶,你刚从商城回来,吃得比二娘好多了,用得着跟二娘抢这点吃的?”
  “......知道了,啰嗦。”
  相豫端起鸡汤往外走。
  哪曾想刚走没几步,便迎面撞上让亲卫们提着野味来找庖厨开小灶的梁王。
  ——庖厨做饭的手艺好,连梁王这种吃惯山珍海味的人都时不时带着食材找上门。
  “豫公这是要去哪?”
  看到相豫捧着鸡汤,梁王轻嗅着鸡汤的香,问了一句。
  梁王之前害过自己,相豫不大想搭理他,“去给二娘送饭。”
  “什么饭啊?还需要你亲自送?”
  鸡汤着实香,梁王忍不住又问了一句,眼睛直往相豫捧着的鸡汤瞄,该说不说,庖厨做饭是真的香。
  他的话已经说得这么明显了,相豫这厮的下一句话应当是邀请他一同进食,相豫既然邀请,他便赏脸去一趟,左右相豫这厮不在的时候他经常与姜贞一道吃,如今再吃一顿也无妨。
  梁王略整衣袖,只等相豫来邀请。
  “什么饭管你什么事儿?”
  哪曾想,下一刻,他听到的是相豫不耐烦的声音,“让开,别挡道,耽误了我给贞儿送饭你担当不起。”
  “???”
  这是你跟盟友能说的话?
  虽然我之前确实害过你,但现在咱们俩已经是盟友了,二娘都说了,一笑泯恩仇,你怎么还计较着之前的事情呢?
  一代雄主该有的体面你是一点都没有啊!
  ——连碗鸡汤都不邀请他一起用。
  梁王被噎了一下。
  梁王站在原地没有动,相豫有些不耐烦,要不是看在贞儿的面子上,他早就一剑砍了梁王这个老王八蛋。
  相豫不再搭理梁王,端着鸡汤绕过梁王,往姜贞的营帐走去。
  “呸,谁稀罕你的东西!” 第153节   相豫对自己爱答不理,气量与姜贞完全没得比,梁王十分嫌弃,“要不二娘邀请我,我才不会来跟你当盟友。”
  话音刚落,忽而想起相豫小心翼翼端着鸡汤生怕别人碰到的模样,再想想清晨时姜贞一剑捅赵修文的模样,梁王虎躯一震,脸色大变。
  ——相豫这厮该不是想毒死姜二娘吧?!
  还别说,真有这种可能。
  如果鸡汤没问题,相豫为何不让亲卫来端?相豫已是一方诸侯,哪里需要自己亲自动手?
  鸡汤里有毒!
  相豫想毒死姜二娘!
  相豫在他手底下做过事,他太了解相豫的能力,哪怕没有姜二娘,他也有一统天下的实力,而现在,姜二娘在起义军中的威望尤在他之上,杀他亲侄子都没人敢阻拦,这种情况如何不让人心惊?
  今日能杀他亲侄子,明日便敢对他动手,以相豫的心思手段,当然是在姜贞对他动手之前先下手为强。
  简直疯了!
  在这个时候对姜贞下手,这不是自寻死路给盛元洲递刀子吗!
  梁王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瘸着一条腿便去追相豫,“豫公等等!”
  又来做什么?
  这厮怎么阴魂不散的?
  梁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相豫却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加快速度,只当听不见。
  他的这种行为落在梁王眼底,梁王悬着的心彻底死了,完了完了,这种做贼心虚落荒而逃的模样不是下毒是什么!
  梁王跑得更快了。
  “豫公三思!”
  梁王一边跑,一边喊,“二娘虽杀伐果决,雷霆手腕,但却有王佐之才,帝后之相,豫公怎能因修文的事情与她生分了?”
  相豫一头雾水。
  什么跟什么?他什么时候跟贞儿生分了?
  “你闭嘴!”
  虽不大明白梁王的话,但梁王说贞儿不好却是实打实的,相豫扭头便回了一句,“你一个被姬妾抓得满脸疤的人有什么资格说二娘雷霆手段!”
  “????”
  我劝你别下毒,你扯我姬妾做什么?
  但好在相豫的速度慢了下来,梁王扶着亲卫的手快步追上相豫,夺过相豫手里的鸡汤便往地上摔。
  相豫完全没有防备梁王来夺碗,砰地一声,汤碗摔得粉碎,鸡肉与鸡汤散了一地。
  “???”
  梁承望你是不是有病?!
  有毒的东西被自己毁了,梁王这才松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对相豫道,“豫公,听为兄一句劝,好好跟二娘过日子吧,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彼时是咱们与盛元洲作战的关键点,你万万不能——”
  话未说完,便被相豫抓住领口,沙包似的拳头被相豫挥到自己面前,却又在自己鼻尖前停下。
  “梁承望,你给我滚!”
  想起姜贞交代自己的话,相豫忍了又忍,堪堪忍住自己想暴揍梁王的冲动,“我跟贞儿好着呢,不用你来当好人!”
  梁王吞了吞口水。
  这叫好?
  下毒被他发现,所以气急败坏想杀他灭口?
  众目睽睽之下相豫不会对自己下手,梁王壮着胆子捏起相豫袖口,把他的拳头移得离自己远一点。
  “行,你们好着呢。”
  梁王识时务者为俊杰,“是我自作多情多管闲事,我给你赔个不是?”
  火速挪开相豫的手,梁王瘸着一条腿便往姜贞的营帐跑,“姜二娘,大事不好,有人要对你下毒!”
  “下毒?谁?!”
  事关姜贞,相豫立刻紧张起来。
  刚抬头,便看到梁王瘸着腿躲瘟疫似的躲着自己的模样。
  不对啊,这厮平时没事便找自己拉关系套近乎,生怕他对以前的事情怀恨在心,问鼎帝位之后报复于他,于是对自己百般讨好,试图挽救,绝不会突然之间绕着他走路。
  怪事。
  梁承望发什么疯?
  疑惑间,余光撇到被梁承望摔碎的汤碗,鸡汤混着鸡肉洒了满地,怎么看怎么可惜。
  “?”
  “……”
  破案了——梁承望口中下毒的人竟是他自己!
  爹的,梁王这种脑子怎么没被盛元洲坑死!
  这厮能活到现在,绝对是贞儿力挽狂澜救他的缘故。
  相豫快步追上梁王,抬脚踹在他的断腿上,“你才下毒,你全家都下毒!”
  这下换成梁王没有防备,被相豫一脚踹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不说,伤腿处还被相豫恶意踩了一下,疼得他嗷得一声叫出声,冲着不远处的姜贞的营帐直招手。
  “姜二娘,快来救我,相豫要杀我灭口!”
  梁王大喊道。
  姜贞听到声音从营帐里走出,“相豫,你闹什么?”
  “我没闹。”
  姜贞走出来,相豫立刻住手,快步走到姜贞面前,指着不远处被梁王摔碎的汤碗,端的是打人但先告状,“我想着你近日辛苦,让庖厨给你做了鸡汤补身体,谁知道这厮不资道发了什么疯,我还没把鸡汤给你送过来,便被他夺走摔了。”
  “一碗鸡汤而已,摔了就摔了。”
  姜贞不甚在意,走到梁王面前,将人掺起来,“梁王殿下,你没事吧?”
  梁王感动得眼泪汪汪。
  还是姜贞好啊,相豫这厮恶人先告状她都不听信谗言。
  ——怪不得起义军跟姜贞一条心,换他他也死心塌地。
  梁王接过亲卫递来的帕子,擦着自己脸上的土,“二娘,你别听相豫胡说,我才不是故意摔的,是因为他想对你下毒,所以我才阻止的。”
  姜二娘在身边,梁王什么都不怕,把事情全盘脱出。
  相豫一言难尽。
  怎么想的?他家二娘会相信这种离谱没脑子的话吗?肯定不能。
  说这种话除了自取其辱外,没有任何作用。
  相豫嫌弃地看着向姜二娘告状的梁王,深感与这种人同在一片天空下都是一种智商被侮辱。
  然后下一刻,他听到姜贞的话响起,“多谢梁王告知。”
  “若非梁王,只怕我已被相豫害了性命。”
  “???”
  你清醒一点,在起义军里,谁能害你性命?!
  相豫猛抬头,看到姜贞狭长凤目递来的眼色,夫妻十几年,他太清楚她眼里的意思是什么——反间计。
  “哼,姜二娘,我忍你很久了!”
  相豫立刻跳起来,“这个世界上哪有女人骑在男人头上的道理?像你这种只知道跟我争权夺势的女人,早就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
  周围亲卫齐齐变色,“大哥,你清醒一点!”
  “我很清醒,我就是因为太清醒,所以才更要杀了她!”
  相豫拔剑出手,“她今日敢杀修文,明日便敢杀我,既如此,我还不如先下手为强,省得以后做了她的刀下鬼!”
  “将士们听令,给我杀了姜二娘!”
  相豫一声令下。
  姜贞彻底冷了脸,“相豫,你果真不可理喻,朽木不可雕。”
  是夜,相豫与姜贞因为赵修文的事情彻底决裂,起义军分裂成两股势力,互相讨伐,各自为战。
  消息传到盛军大营,盛元洲眼皮微抬,不置可否,“相豫与姜二娘少年夫妻,感情甚笃,绝不会因为赵修文之事刀剑相抵。”
  “王爷,相豫当然不会因为赵修文的事情与姜二娘决裂,但若是因为争夺起义军的话语权呢?”
  谋臣上前半步,拱手说道:“九五至尊的位置只有一个,但叛军却是两王并立,相豫与姜贞之间迟早会有一战,而姜贞杀赵修文之事,便是一个引子。”
  王懋林眼底闪过一丝不耐。
  “正如相豫所说,姜贞今日杀赵修文,明日便敢杀他,相豫如何不慌?”
  谋臣分析利弊,“更别提姜贞此时在叛军之中的威望在他之上,动手杀赵修文时,竟无一人敢出手阻拦,以此推论,未来姜贞杀相豫,只怕也不会有太多人阻拦,相豫乃极枭雄之人,遇到这种事情,怎会不未雨绸缪?”
  盛元洲却依旧觉得不可能,“相豫宽宏豁达,非一般人,若他容不下姜二娘,又怎会眼睁睁看着姜二娘身居高位,一呼百应?”
  “此事定然是姜二娘与相豫行的反间计。”
  斟酌片刻,盛元洲说道:“他们假装决裂,引我军来攻,若我军果真出手,便是中了他们的圈套,轻则大败而归,重则郑地不保,整个北方与中原之地尽数落于他手。”
  话及此处,盛元洲眯了眯眼,“他行反间计,本王可行将计就计。”
  “传令下去,冬日苦寒,本王体恤将士们不易,命全军后退三十里,撤回郑地,待来年开春之后再南下征讨中原。”
  “王爷英明!”
  将军们齐声称喏。
  冬日打仗本就不好打,粮草军费的开支不是一个小数字,近日王爷与叛军决战互有胜负,拉扯不清,这种情况下,冬日的中原之地已是一块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倒不如就此退兵,待来年开春之后重整旗鼓再出征。 第154节   王爷撤军,便是狠狠嘲讽相豫与姜二娘计谋的拙劣,他们一计不成便会又生一计,咬着王爷的后军不放,他们只要追击王爷的后军,便是进入了王爷的包围圈,郑地强弩独步天下,足以让不甘心的叛军们大败而归,甚至吐出大片土地。
  是日,盛军收拾行囊,准备退兵。
  所有将军们都在安排自己麾下的将士们,如何退兵又如何改后军为先锋,争取在叛军们追来的时候再立战功,但唯有一位将军把这些琐碎事情交给副将来安排,自己带了极心腹之人,去郑水的上游看水势。
  郑水是活水,寒冬腊月不结冰,汹涌翻滚的郑水仿佛来自于九天,咆哮着冲向下游。
  “将军,水攻有伤人和,纵然取胜,只怕也会留万载骂名。”
  心腹欲言又止。
  王懋林微颔首,视线却未从郑水离开,“我知道,所以王爷永远不会知道这件事。”
  “此计若成,叛军尽消,中原之地唾手可得,王爷便能废天子,自立为帝,成为大盛的中兴之君。”
  王懋林笑了一下,甘之如饴,“至于我?我这个历史罪人,自然自裁谢罪于天下,堵九州悠悠之口,绝不损害王爷半点清名。”
  那是他一生追随的明主,他怎会让王爷沾染半点污名?
  所以他绝对不会让世人有机会指责王爷,永远不会。
  心腹长长叹气,“将军,您这是何必?”
  “王爷以国士待我,我自然以国士报之。”
  王懋林道:“如此,方不负王爷对我的知遇之恩。”
  那一年的王家乱到他的族弟王懋勋与父亲拔刀相向,是泥潭一般的深渊地狱,但他终究是幸运的,他遇到了王爷,所以他不用走族弟的那些血泪路,以一身将军清名立足于天下。
  而现在,到了他该回报王爷的时候,纵然前路荆棘遍布,刀山火海,他亦百死无悔,舍身取义。
  “动手。”
  王懋林道,“我要三十万叛军葬身在郑水之下,永远不能成为王爷的心腹大患。”
  ·
  “石将军身上的余毒已清,应该很快便能醒来了。”
  随行的军医把完脉,一脸欣喜向雷鸣道,“雷将军,您现在可以准备一下石将军醒来之后的事情了。”
  “......没什么好准备的。”
  明明是石都死里逃生的大喜事,雷鸣却眉头紧锁,不见多少喜气,“随行的人都是一群大老爷们,有什么可准备的?”
  军医一想也是。
  雷鸣带的这群人都是一群虎背熊腰或络腮胡或刀疤脸的大老爷们,看到络腮胡与刀疤脸没什么区别,无论哪一个都很辣眼睛,所以准备个什么?听天由命吧。
  但是不能看到他。
  他去年刚成的婚,新婚妻子还在京都等着他呢,他可不想被迫断袖。
  “雷将军,属下去看看石将军的药。”
  军医借口开溜。
  “去吧。”
  雷鸣点头。
  军医跑路,其他人也纷纷开始找借口:
  “雷哥,我去喂马。”
  “雷哥,我去洗衣服。”
  “雷哥,院子里的金鱼快生了,我去添把食。”
  “......都给我滚回来!”
  雷鸣道,“石都是咱们生死与共的兄弟,兄弟有难咱们能躲吗?不能!”
  “给我排成排站好,石都醒来之后看到谁就是谁——”
  “这是哪儿?”
  身后突然响起石都虚弱的声音。
  雷鸣大喜,条件反射般转身回头,“石都兄弟,你终于醒了?”
  话刚出口,顿时发现哪里不对——石都第一个看到的人是他!
  雷鸣虎躯一震。
  但彼时勉强睁开眼的石都微微一愣,比他更震惊,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
  完犊子了,石都看上了他。
  雷鸣如遭雷劈。
  “那啥,雷哥,你去呗。”
  方才争先恐后借口跑路的亲卫们强忍笑意,手肘撞了下雷鸣。
  雷鸣一脸悲愤。
  ——那么多人,怎么偏偏就是他!
  但毕竟是出生入死的将军,雷鸣什么场面没见过?不就是跟同生共死的兄弟断袖吗?他能!他死都不怕,他怕这个?
  雷鸣深吸一口气,缓步走上前,三两步路被他走得像是负重跑了几十里,他走到床榻前,挨着床榻的边坐下,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抗拒,但他凭着顽强的意志压了下去,哆嗦着手,拿起案几上的茶,送到石都面前。
  “昏迷了这么久,渴了吧?”
  雷鸣艰难开口,“来,喝口水润润喉咙。”
  躺在床榻上的石都沉默点头,就着雷鸣的手,喝着茶盏中的隔夜茶。
  一边喝茶,一边用眼睛直勾勾看着他,仿佛他脸上有什么东西似的。
  雷鸣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声音哆嗦得更厉害了,“你看什么?”
  不是,兄弟,你现在养病更重要,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我害怕。
  ——哪怕是为兄弟两肋插刀去断袖,你也得让我有个心理准备的时间啊!
  床榻上的人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以一种更加复杂的眼神看着他,雷鸣被看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恨不得找块石头去碰死。
  ——皇天在上,这断袖真不是想断就能断。
  “兰、兰月?”
  正当雷鸣快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他终于听到石都的声音,大病初醒的男人声音很虚弱,话里话外都是小心翼翼的试探,“你怎么长胡子了?”
  第74章 第
  “???”
  什么玩意儿?石都刚才叫他什么?
  兰月?
  他哪里像兰月了?!
  虽说兰月性格彪悍不在二娘之下, 但模样是没得挑的,哪怕揍起他们毫不手软,打断胳膊打断腿都是常有的事情, 但他们依旧要摸着良心说上一句, 兰月确实漂亮,英姿飒爽, 干练果决, 是让人眼前一亮的女将。
  兰月泼辣漂亮,而他面黑如碳络腮胡,虎背熊腰似小山, 怎么看怎么跟兰月没有任何关系。
  ——石都能把这样的他认成兰月,眼睛是瞎到了哪种程度啊?
  难道是这蛊虫不仅有让人短袖的作用, 还会让人的眼睛一起跟着出毛病?
  要真是这样,那问题就大了, 石都是冲锋陷阵的战将,眼睛若是出了问题, 冲杀之际便会多了不知多少倍的风险, 长此以往, 怕不是连战线都不能去, 只能做个军需官或者文臣来安顿后方。
  从赫赫有名的战将变成不得不留守后方的文官, 对于将军们来讲, 这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断袖龙阳能接受,但是不能当将军, 那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雷鸣眼睛瞪得像铜铃, 只这一瞬间, 他的声音比石都还迟疑,“兄、兄弟, 你刚才叫我什么?”
  兄弟?
  兰月何时又对他换了称呼?
  以前不都是直接喊他名字的吗?
  石都有些纳闷,看了看面前的“兰月”,只一眼,便叫他俊朗面容上有一瞬的扭曲,连呼吸都跟着不顺畅起来——
  “兰月”的络腮胡从下巴长到脸颊处,几乎占满一整张脸,与雷鸣杜满有一拼,而原本颇为健康的麦色皮肤,此时也变得黝黑如碳,若是身在黑暗里,必然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自问从不是以貌取人之徒,可当他看到这样的兰月,心理多少还是有些接受不了,男人的络腮胡长在女人脸上这种事情,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怪异。
  “呃,唤你兰月。”
  石都强压着心头的怪异与违和感,艰难说道。
  雷鸣的眼睛瞪得比刚才更大了,“兄弟,我不是兰月。”
  “?”
  怎么可能不是兰月?
  他只是伤得太重,又不是瞎了,这张脸别说长满络腮胡了,化成灰他都认得。
  石都奇怪抬头,“你不是兰月?”
  “对,我不是。”
  雷鸣点头,“我是雷鸣。”
  自家兄弟虽醒但瞎,雷鸣有些紧张,在石都面前坐直身体,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脸,“你再仔细看看,我是雷鸣啊。”
  “……”
  我真的不瞎。
  若是床榻上躺的人是杜满,杜满必然一拍床塌,大喝而起,说什么我不瞎,你少来糊弄我之类的话。
  但躺在床塌上的人是石都,谨慎稳妥综合素质在起义军中排第一的石都,所以在面对“兰月”的指自己为雷鸣时,石都心中虽震惊,但面上还努力保持着平静,看了又看一脸认真给自己安插新身份的“兰月”,在“兰月”的注视下缓缓点头。 第155节   点头时什么意思?
  雷鸣一头雾水。
  石都缓慢而平静说道:“嗯,你不是兰月。”
  “我方才刚醒,看东西不大清楚,如今仔细瞧了,才发觉你果然是雷鸣。”
  “这才对嘛!”
  雷鸣这才松了一口气,“兰月多漂亮一个人,哪会跟我长得一样?”
  “这样的话千万别让兰月听到了,否则她肯定跟你没完。”
  “……”
  该说不说,这种口气很雷鸣。
  难不成真的是雷鸣?
  石都掀了下眼皮,面前人的脸着实熟悉,熟悉到他无法对着这张脸喊雷鸣的程度,可偏偏,这人一口一个雷鸣的自称。
  细细思度片刻,石都不动声色来套话,“雷兄弟,我昏迷的这段时日里都发生了什么?”
  “我记得我重伤难救,命悬一线,你们是怎么把我救回来的?”
  那是真正的万箭穿心,那么多的强/弩/射过来,一支又一支地贯穿着他的身体,他清楚感觉到身上的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他的甲衣与衣袖。
  身上的衣服因为血迹而变得粘稠,让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变得分外艰难,甚至于呼吸都是一种奢望,因为每一次的呼吸都会拉扯到伤口,让皮肉绽开的箭伤越发严重。
  人命在死亡面前脆弱如纸,他感受着生命的流逝,心中只剩惋惜。
  惋惜自己没能看到天下一统,惋惜自己没能看一看盛世太平,他生于乱世,却也过早死于乱世,至死不曾看到九州归一的海晏河清。
  多么可惜。
  只是可惜这些么?
  不,还有其他东西,那些自己都不曾留意过的情愫悸动,原来早已在他心间长成参天大树,让他在濒死之际努力睁着眼,妄想能在看她最后一面。
  妄想自然只是妄想,他不曾看到她,只有无穷无尽的黑夜压了下来,让他永远安睡在黑夜之中。
  但是他没有,他终究还是幸运的,他竟然又活了过来,而他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她的脸,他欣喜若狂着,几乎按着床畔坐起来,可是下一刻,她脸上的异样却让他的眉头顷刻间拧了起来——她竟然长了胡子?!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石都百思不得其解,便不着痕迹套话。
  雷鸣是典型的粗中有细,况对刚刚重伤昏迷醒来的石都没有任何防备,石都问,他便说,“这要多亏了三郎……不对,是商溯,商溯你知道是谁吧?就是跟咱们小阿和关系很好的那个漂亮少年郎,嘴巴很毒的哪一个。”
  “知道。”
  石都微颔首。
  谁能不认识原来的顾三郎此时的商溯?
  战事上所向披靡,嘴巴的毒辣亦无人能出其左右。
  “你知道就好。”
  雷鸣把蛊虫的事情和盘托出,“你伤得太重,军医们只能吊住你的命,然后让我火速把你送到方城,让方城的巫医们试一下。”
  “得到军令,便急忙送你回方城,哪曾想,刚走到,便被阿和派来的斥卫拦了下来。”
  想起那日的场景,雷鸣仍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恍惚,“斥卫们说,商溯母亲给他留了一种蛊虫,名唤同心蛊,有肉白骨起死回生之效。”
  石都眼皮轻轻一跳。
  ——所以他才会把雷鸣认成兰月?
  石都斟酌问道:“我身上的异样,便是蛊虫的原因?”
  “什么异样?你哪里不舒服?”
  想到同心蛊的另一个作用,雷鸣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全部竖了起来,声音不似刚才欢快。
  彼时的石都有些确定眼前的人不是兰月,而是被姜二娘派来护送他回方城的雷鸣,“我把你看成了另一个人。”
  “哦?兰月?”
  雷鸣有些奇怪,抬手挠了挠头,“不应该啊,斥卫没说蛊虫还有这种作用。”
  这种眼瞎到极致的作用可太可怕了。
  近日把他认成兰月,明日便能把二娘认成盛元洲,之后提刀砍过去,他们这帮起义军不用真正的盛元洲出马,便能损兵折将自断臂膀。
  雷鸣一下子紧张起来,连忙唤军医与斥卫,“来人,快请军医斥卫过来!”
  听到消息的军医与斥卫吓了一跳,忙不迭往石都的房间赶。
  ——对于战将来说,眼瞎已经很可怕了,更可怕的是无差别认错人,这种敌我不分的瞎简直是天然大杀器,比盛军派过来的细作还好使。
  军医来到石都床塌旁,对着刚刚醒来此时仍颇为虚弱的男人便是一阵望闻问切。
  不对啊,脉息很好,面色也颇为正常,不像是因为蛊虫年份久了便产生奇奇怪怪后果的模样啊。
  “石都将军可认得我是谁?”
  思度再三,军医试探开口。
  石都微颔首,准确叫出军医的名字。
  没有认错自己,军医便指向另一人,“他呢?石都将军是否认得?”
  “认得。”
  石都再次准确无误唤出斥卫的名字。
  军医有些纳闷,“这、石都将军的眼睛不像是有问题的样子。”
  “……不像有问题?那他怎么认不出我?”
  这军医不大行,雷鸣抬手把军医揪起来,而后手指一伸,指向自己身后的一群亲卫,“石都兄弟,这些人你认得么?”
  当然认得,他又不瞎。
  石都一口气叫出所有人的名字。
  出了因为刚刚醒来声音略显虚弱外,他看上去与听上去没有任何异样。
  “……”
  没有异样才是最大的异样!
  认出所有人,但认不出雷鸣,把雷鸣认成兰月,而被石都认成兰月的雷鸣,是石都第一个看见的人……哦豁,他们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众人互相对视一眼,心理有了一个极其荒诞但又无比合理的推测——石都兄弟居然喜欢兰月!喜欢出手便能要人性命的兰姐!
  勇啊,石都。
  不愧是阿和亲自挑选出来的将才,连眼光都这般独到。
  “那啥,石兄弟,你这种反应是正常的。”
  雷鸣曲拳轻咳,努力做出一副自己大惑不解但自己尽量理解的模样,“商溯说了,同心蛊虽然能救人性命,但也有一个其他的作用,便是会对自己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人一见钟情,至死不渝,若中途改变了主意,便会七窍流血而死。”
  “???”
  这跟他把雷鸣看成兰月有什么关系?
  雷鸣认真地眨了下眼。
  ——兄弟,我都说这么明白了,你要是还不明白,那你这辈子对自己感情的事情都闹不明白了。
  皮肤黝黑又长着络腮胡的兰月对自己眨眼,眉目流转之间仿佛在抛媚眼,这显然不是“她”擅长做的事情,动作僵硬,毫无风情,但却让石都微微一愣,脸上瞬间烧了起来。
  血气方刚的亲卫们看热闹不嫌事大,打趣儿石都的声音此起彼伏:
  “咦?石将军,你的脸怎么红了?”
  “就是啊,石将军,你的脸红得厉害,跟兰姐涂了胭脂似的。”
  “你少说混话,兰姐怎么可能涂胭脂?兰姐只会拿敌军的血来当胭脂。”
  “?”
  “……”
  好的,他明白了——因为他早对兰月早留心,所以才会把第一个看到的雷鸣当成了兰月。
  石都静了一瞬。
  病榻上的男人没有被闹得羞愤脸红,更没有被揶揄得恼羞成怒,而是极为冷静地沉静下来,这倒让想看他热闹的亲卫们有些不知所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不觉便停止了打闹。
  “多谢众位兄弟们的好意,你们的意思我明白了。”
  周围亲卫静了下来,石都这才开口,“只是兰姑娘心高志远,非一般人所能比拟,我怎能以一己之私而让她纠结难做?”
  喜欢便是喜欢,光风霁月,坦荡磊落,没有什么不敢承认。
  但他的喜欢不应该成为阻挡她追随理想的绊脚石,这样的喜欢不是喜欢,而是拉她入深渊地狱。
  喜欢应该是如虎添翼的翅膀,是相辅相成的水到渠成,是襄王有意神女有情的心意相通。
  ——很显然,他与兰月不是这样。
  石都扶着床塌坐起身,俯身对众人深鞠一躬。
  众人吓了一跳。
  雷鸣连忙去扶石都,“石兄弟,你这是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求兄弟们帮个忙。”
  石都笑了一下。
  雷鸣扶着石都坐下,“帮忙就帮忙,干嘛行这么大的礼?”
  “你说,什么忙?”
  “我心悦兰姑娘之事,希望众兄弟不要走漏风声风声,让兰姑娘知晓。”
  石都轻轻一笑,眼底尽是豁达之色,“更不要让兰姑娘难做,因为我而左右为难。”
  雷鸣微微一愣,“不是,就这儿?”
  “只是这件事。” 第156节   石都点头,态度诚恳。
  雷鸣一想也对,二娘跟大哥虽然占了中原之地,梁王也俯首称臣,但北有盛元洲,江东有楚王,未来是什么情况,谁也说不好。
  这种朝不保夕的情况下,谈论儿女情长是给彼此找麻烦,还不如当什么都没有发生,只当同袍战友,待日后二娘大哥坐了天下,再去把心意去说通。
  雷鸣很能理解石都瞒着兰月的心理,“多大点事?还需要你因为这件事对我们行大礼?”
  “你放心,不就是你喜欢兰姐但是不想让兰姐知道的事情吗?我们肯定不会说出去,更不会让兰姐知道。”
  雷鸣信誓旦旦向石都保证。
  “多谢。”
  石都笑笑了。
  雷鸣回头警告亲卫们,“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今天的事谁要是在外面说了一句,我就把你们的舌头剁碎了喂狗。”
  “雷哥放心,我们绝对不说。”
  亲卫们拍胸脯保证。
  ·
  亲卫们虽不说,但架不住姜二娘与相豫都是人精,石都醒了,身体并无异样,第一个看到的人是雷鸣,但石都并未断袖,反应极为平淡,而雷鸣与亲卫们更是三缄其口,对石都醒来那日发生的事情只字不提,这种风平浪静比波涛汹涌更引人关注,以至于姜二娘与相豫一边闹决裂,一边琢磨着石都身上的蛊虫。
  很快,他们琢磨出来了——醒来之际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喜欢之人,石都看到了兰月。
  他们又不瞎,看不出石都对兰月的关注,可兰月一心只想荡平乱世重塑九州,哪里会留意石都对她的关注?
  兰月如此,石都怎会表明心意?自然是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待大势已定,再把窗户纸挑开,到那时,是两情相悦还是孑然一人,便看石都自己的本事了。
  夫妻俩在这种事情上极有默契,不用互通消息也知道该怎么做,吃瓜吃得津津有味的同时不忘极力配合石都,把这件事瞒得密不透风。
  而彼时被石都早留心的兰月,丝毫没有察觉这件事,她此时被姜贞派去盯着王懋林,防备王懋林突生奸计。
  *
  “石都是不是傻?”
  以商溯在某些事情上的迟钝,不需要相蕴和刻意去瞒,商溯也猜不到石都喜欢谁,虽然猜不到,但不妨碍他因为这件事而埋汰石都,“石都心里定然有人,大可趁着蛊虫的机会将心意表明,而不是继续把事情闷在心里。”
  商溯往嘴里送了一口茶,着实猜不懂石都的心思,“石都倒好,瞒得密不透风,生怕别人知道似的,他的喜欢又不是阴沟里的老鼠,何至于这般见不得人?”
  “石都叔叔有自己的想法,咱们就不要干涉啦。”
  相蕴和笑眯眯把亲卫送来的点心往商溯面前推了推,“快吃吧,再不吃就凉了,凉了就不好吃了。”
  商溯其实不是很喜欢吃亲卫们做的东西,做工粗糙,味道也一般,但不知为何,相蕴和总以为他喜欢吃,每次见他,总要亲卫们送来一份,时不时提醒他来吃。
  “唔,知道了,我在吃。”
  商溯不知相蕴和是为了堵他的嘴,听相蕴和催促他吃点心,便夹起一块点心送到嘴里。
  从少年长成男人的人嘴里吃着点心,便没有多余的心思埋汰石都,相蕴和满意笑了笑,又与商溯道:“说起来,斥卫传来军报,说盛元洲识破了我阿娘阿父的计谋,如今已退守郑地,准备撤军。”
  “他若撤军,开春之前便再无战事了,将士们与百姓们也能过个好年。”
  “会不会再起战事,盛元洲撤不撤兵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父母的态度。”
  商溯咽下点头,分析说道:“你父母若追击,盛元洲必再战,你父母若不追击,郑地与中原之地便能在开春之前不起刀兵。”
  相蕴和微颔首,“这是自然。”
  “盛元洲何等人物?怎么看不出我阿娘阿父的反间计?我阿娘阿父如此行事,并非要盛元洲上当受骗,而是让盛元洲尽快退兵。”
  “寒冬腊月,将士们受伤之后若再受冻,只怕性命难保。”
  相蕴和声音温柔,把姜二娘的心思娓娓道来,“乱世之中战死之人不计其数,阿娘不会因为这些人的死而改变自己的战略,可若是,他们原本可以不死的,而是因为阿娘的战略问题无端死在冬日里,以阿娘之心,自然是要极力避免这种事情的发生。”
  商溯微微侧目。
  这大概便是世间将才与天下百姓求之不得的明主?
  善用兵,多城府,是圣人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视人命如草芥,可当然这样的事情能够避免,她会毫不犹豫改变自己的策略。
  民轻如鸿毛,但民重亦如泰山。
  商溯手指转着拇指上的扳指,忽而觉得与相蕴和在一起也不错,最起码,她的父母有一统天下的实力与野心,而现在,他需要在给她父母添上一道筹码——
  “王懋勋的族兄王懋林乃盛元洲麾下第一将,此人看似端和,实则不择手段,若能帮助盛元洲夺取天下,他不会顾息任何人的性命。”
  商溯说道:“盛元洲乃世间少见的君子,虽用兵诡谲,但从不伤人和,故而不必太过提防他,他麾下的王懋林,才是你父母重点关注的对象。”
  作为重活一世的人,相蕴和当然知道这个道理,早在盛元洲南下时,她便把盛元洲与王懋林的情况写信告诉了父母,而此时的她的父母,此时也多半在严密关注着王懋林的动静,避免自己在王懋林身上跌跟头。
  相蕴和看了商溯一眼,“你怎么知道王懋林的为人?”
  “早年王家与顾家互相往来之际,我被他陷害过。”
  商溯面上闪过一抹不耐之色,“此人阴险狡诈,乃十足的小人。”
  相蕴和扑哧一笑,“看来你被他陷害得很惨。”
  “没有,我才不是不是能任人欺辱的人。”
  那些都是不堪回首的往事,商溯不太想提起,起身来到沙盘前,拿起旗帜调换位置,并起两指指向横在中原之地与郑地之间的郑水,只与相蕴和说战事,“若我所料不差,王懋林会用水攻。”
  “水攻?王懋林疯了?”
  相蕴和心头一惊,瞬间无心关注商溯的往事,“郑水若决堤,莫说中原之地,就连盛元洲的郑地都会被波及,让数以百万计的百姓流离失所甚至葬身郑水,他怎么能行如此有伤人和的毒计?”
  商溯掀了下眼皮,看着相蕴和的眼睛,“此计虽毒,但能彻底消灭你父母的三十万大军,更能帮助盛元洲一举攻下中原之地。”
  “所以,他一定会做。”
  相蕴和如同被人扼住脖颈,瞬间无法呼吸,待反应过来,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吩咐斥卫,“快给阿娘传信,绝不能让王懋林做出这种疯狂举动。”
  她知晓以阿娘阿父的心思缜密,必然早早派人时刻留意王懋林的动静,但她还是不放心,那可是近乎有百万之众的人命啊,她怎能掉以轻心?
  ·
  事实上,王懋林从不觉得自己疯了,他只是觉得自己在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当盛元洲的大军撤到足够远,当郑水不足以威胁到盛元洲的大军,这位毒辣的将军一声令下,开凿郑水。
  他的行动很快被兰月察觉到不对劲。
  “不对,这不像是加固郑水,而是要放水!”
  兰月瞳孔微缩,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王懋林疯了!
  兰月惊悚看着在河堤上忙碌着的盛军,寒意从脚底升起,顷刻间便蔓延全身。
  她看着翻滚咆哮着的郑水,仿佛看到未来水灾泛滥,国将不国的惨烈画面。
  不,不可以。
  这是她们好不容易才安稳下来的中原之地,她不允许就这么毁于王懋林手中。
  几乎是瞬间的反应,兰月一声令下,“着一队人通知二娘与豫,剩下的人与我杀了王懋林!”
  “可是我们的人马远远不及王懋林——”
  “来不及搬救兵了,咱们只能靠自己。”
  兰月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手中长枪,眼里死死盯着河堤上的男人,“将士们,王懋林毁堤放水,遗祸天下,咱们就是拼上性命,也绝不能让他得逞!”
  第75章 第
  对于将士们来讲, 儿女情长是最不重要的事情,明日吃饭还是喝稀汤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比感情来得重要。
  毕竟能不能吃饱饭的事情关系到自己有没有力气提得起手里的刀枪,而儿女情长哪怕两情相悦都会让人茶饭不思, 更别提单相思的钝刀子割肉杀人不见血, 两者相较,当然是明日吃什么更重要。
  石都也是这样想的。
  更何况, 乱世之中人命贱如草芥, 身为将军也不能避免,若与兰月表明心意后他战死疆场,岂不是让兰月徒留遗憾悲伤?
  所以还是现在的状态好, 不远不近处着,待天下大定后, 他们再无后顾之忧,再与兰月把心思说开为好。
  若上天眷顾于他, 他能与兰月修成正果那是最好不过,若他运气不佳, 兰月心中另有他人, 他也能含笑祝福, 奉上自己多年来存下来的并不算多的家财, 给兰月添妆。
  ——那些东西本就是为娶兰月存下的, 既无福娶她, 便送给她添妆,总归都是她的, 不会因为她嫁的人不是他而改变。
  这些都是藏在石都心里最深的秘密, 他藏得很好, 也奉行着这样的秘密,若不是蛊虫的缘故让他的秘密大白于天下, 只怕他心里究竟有谁直到兰月嫁人的那一刻才会被世人所知。
  可当前线战事的消息传到京都,王懋林开闸放水,郑水决堤,前线将士损伤无数,而兰月的消息却迟迟没有传来时,正在京都修养的石都微微一愣,大脑一片空白。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兰月功夫极好,又是二娘的心腹,她断然不会出事的。
  可正因为她是二娘的心腹,所以交给她的事情往往比旁人的更凶险,盛军撤兵之后,防备王懋林的重担便落在她身上,她若带的人太多,会被王懋林察觉出端倪,她若带的人太少,便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
  ——她在悬崖峭壁走钢丝,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石都,你看,中原之地的天真蓝,与外面的天完全不一样。”
  初入京都时,兰月曾指着京都城楼之上的蔚蓝苍穹,面上满是向往,“九州尽起刀兵,可京都还是一片安然,仿佛没有被战乱所影响。”
  “真好。”
  “如果每个地方都是京都的太平安稳模样,那该有多好。”
  海晏河清,盛世安宁,不仅是姜贞与相豫的梦想,更是兰月一生之中最大的追求。
  生于乱世的人,总是向往太平的。
  向往那个自他们出生便从未见过的昌平繁荣的时代,九州蒸蒸日上的大国气象。
  而现在,兰月的声音尤言在耳,兰月的人却杳无音讯,石都从震惊中缓缓回神,手指扶着摇椅的栏杆,一点一点从软垫上坐起身。
  这是抄家时世家大族们的宅院,如今被军师拨给石都来养伤,院子很大,长廊与假山互相穿插,精致的亭子周围种着稀奇古怪的各种花与草,只是里面伺候的人并不多,只有十几个跟在石都身边的亲卫,奇花异草少了匠人的精心侍弄,只剩下颓废与衰败,而那些被一次次修剪的草,却野蛮生长起来,占据了一片又一片的绿色。
  高高在上的世家被草莽所取代,意外总比明天要先来。
  石都静了静,从摇椅处起身,漫无目的往前走。
  走了没几步,他突然发现这是一条死胡同,朱色的墙拦着他的路,刚下过雨的天气,朱墙上面仿佛有血痕。
  “将军?”
  身后传来亲卫的小心翼翼的试探,“将军,您怎么了?”
  石都停下脚步,面上一片茫然,他有些听不清亲卫在问什么,但多年的经历让他大致猜得出亲卫在问什么,于是他顿了顿,回答亲卫,“没什么。” 第157节   “没事就好。”
  男人的声音很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亲卫松了一口气,“蛊虫虽然救了您的命,但您的身体尚未完全康复,仍需多加休养——”
  “备马,去见军师。”
  但他的话尚未说完,便被石都打断。
  亲卫有些意外,“可是军师说了,您需要多加休息。”
  一抬头,便见这位往日里总时风轻云淡的将军此时面沉如水,一双星眸里有着紧张。
  ——悍不畏死的将军在害怕。
  他怕郑水决堤后的浮尸千里,血流成河,也在怕自此阴阳两隔,千里孤坟话凄凉。
  亲卫眼皮狠狠一跳。
  这是他第一次在石都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面前的男人不再是胸有成竹的常胜将军,而是彷徨着,急促着,仿佛是风雨中摇曳着的孤舟。
  亲卫静了一瞬。
  半息后,亲卫什么都没问,立刻去备马,与石都一起奔赴皇城。
  皇城里的军师韩行一忙得焦头烂额。
  郑水决堤不是一件小事,若彻底决堤,整个中原之地都会葬身水患,幸好兰月发现得早,又及时通报姜贞与相豫,让得知消息的姜贞相豫及时调兵遣将,才不至于让郑水汹涌而来。
  可尽管如此,被王懋林挖出一个缺口的郑水的伤害力依旧可怕,滚滚而来的郑水卷走无数前去救灾的将士们,三十万大军顷刻间少了几万人,而下游的百姓们更是伤亡惨重,家园尽失,良田沃土沦为一片沼泽,若不能及时派人救援,只怕这片土地的百姓没人能活下来。
  盛军还在虎视眈眈,姜贞相豫不可能把重心放在救援救灾的事情上,这些事情全部要韩行一来调遣,每日吃的粮食,冬日取暖的棉衣,灾后预防瘟疫的草药汤药,还有灾后重建的木料与石料也要全部备上。
  “石将军,你来得正好。”
  见石都走进来,韩行一从小山似的政务军情的信件后抬起头,“你若不来,我便要遣人去寻你了,”
  石都声色微沉,“军师有何吩咐?”
  “可是因为郑水之事?”
  “不错,正是因为郑水。”
  韩行一微颔首。
  姜贞与相豫是人精,韩行一更是千年的狐狸,没道理他们两个猜到的事情他猜不到,猜到石都对兰月的心思后,他并不觉得意外,反而觉得极为正常,兰月泼辣强势,飒爽英姿,石都被她吸引再正常不过。
  “兰月发现王懋林的意图之时,王懋林已将郑水的河堤挖出一道口子,为了阻拦王懋林,她带着身边几十个亲兵冲了上去,如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韩行一三两句话把兰月的事情说清楚。
  石都呼吸微微一紧,心跳顿时乱了起来,“兰将军吉人自有天相,她不会有事的。”
  “我也希望她没事儿,否则谁也不知道二娘会做出什么。”
  韩行一抬手掐了下眉心,只觉得头大如斗。
  “不幸中的万幸是兰月发现得早,拦截得及时,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姜贞会做出什么他不敢细想,只能把这件事尽量往好处想,“石将军,辛苦你往受灾严重的地方走一遭,把物资送到那里,组织百姓们抗洪救灾,帮助他们度过这一次的无妄之灾。”
  “当然,还有兰月的下落,也拜托石将军找一找。”
  韩行一叹了口气,“她是为了救整个中原之地才会遭此劫难,我们总归要让她——”
  说到这,韩行一声音微微一顿,有些说不下去。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样的话,他无法说出口。
  石都抿了下唇,“兰月不会有事的。”
  “但愿如此。”
  韩行一抬手掐了下眉心,“石将军,你收拾一下,下午便出发,待此事了结之后,你再好生休养一番。”
  石都拱手听令,“末将领命。”
  是日,石都带着物资,星夜赶赴郑水下游,一边赈灾救民,一边派人打听兰月的下落。
  “个子高高的,单眼皮,皮肤不太白,长得很漂亮。”
  身边人都在休息,而他还在与周围灾民描述兰月的模样,“你们有没有见过她?她被冲下来的时候穿的是甲胄,是位女将军。”
  “没见过。”
  “不知道。”
  “郑水那么可怕,从上游冲到这儿,哪还能留得命来?”
  好不容易从郑水里捡回一条命的百姓提起郑水便心有余悸,“石将军,您是个好人,但是您要找的这个人,怕是已经不在世了,您节哀吧。”
  石都眸色有一瞬的黯然,“多谢,但我觉得她应该还活着。”
  她怎么能死呢?
  她没看到九州一统,天下归一,更没有见到姜二娘高坐帝位,龙袍加身,她那么多的心愿没有达成,她舍不得死的。
  石都继续找兰月。
  发放物资的时候会问灾民,发放棉衣的时候也会问灾民,迁移灾民的时候会与灾民说起兰月的坐骑与盔甲模样,修建灾民房屋时更会与灾民聊起兰月最大的心愿便是一统天下,过上太平日子,不过月余时间,幸存下来的灾民们便都知道了兰月的事情。
  “石将军是个好人,兰将军更是一个大好人啊。”
  “是啊,要不是她阻止王懋林,只怕受灾的便不止咱们了,而是整个中原。”
  “唉,这么好的一个人却下落不明,老天真是不开眼。”
  “如果没有兰将军,咱们谁也活不了,咱们不能让兰将军就这么失踪了。”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咱们得让兰将军入土为安。”
  人心总是肉长的。
  当失去的家园被重建,当幸存的家人得到很好的救助,闲暇时间的灾民们开始自发组织起来,寻找那个他们素未蒙面但如雷贯耳的兰月兰将军。
  阻止王懋林的兰月不知所踪,但开闸放水的王懋林却被亲卫们救了上来,此时被压到盛元洲面前,由盛元洲处置。
  “王懋林,你当真疯了!”
  想想郑水决堤的场景,这位宽厚仁和的贤王勃然大怒,当即便拔剑送王懋林上西天,“为了消灭叛军,你竟然想让整个中原之地甚至包括郑地都变成一片沼泽!”
  “王爷息怒!”
  将军们连忙阻拦,“王将军虽鬼迷心窍对郑水起了念头,但所做一切事情都是为了王爷,求王爷念在他一片忠心的面子上,就绕过他这一次吧!”
  “是啊,王爷,王将军都是为了您啊!”
  “此计虽毒,可的确能帮助王爷消灭叛军。”
  将军们的声音此起彼伏。
  盛元洲的胸口也剧烈起伏,“疯了,你们简直疯了。”
  “本王虽想平叛中原,但从不行有伤人和之计,本王要赢,便堂堂正正的赢,何须——”
  “正是因为王爷如此,所以叛军才如此猖獗!”
  王懋林再也听不下去,一脸悲愤打断盛元洲的话,“兵者诡道,王爷太过正直,便是坐看叛军势大,九州战火纷飞,大盛江山岌岌可危!”
  盛元洲微微一愣。
  “王爷是将军,是庇佑一方百姓的郑王,更是大盛最后的希望!”
  王懋林抬头看向盛元洲,眼底满是歇斯底里的疯狂,“只要能赢,只要能消灭叛军,王爷何须在乎手段是否肮脏?”
  盛元洲有些不敢相信王懋林的话。
  像是第一次认识眼前的人一样,他上下打量着王懋林,眼底满是不可置信——他不敢相信,自己一手培养的心腹爱将竟是这样不择手段的人。
  “本王必须在乎。”
  盛元洲缓缓开口,一字一顿说道:“正如你所说,因为本王是将军,是庇佑一方的郑王,所以本王必须在乎。”
  王懋林自嘲一笑。
  果然又是如此,他们的王爷开口是将军,闭口是郑王,被大盛两位皇帝抛弃的礼智仁义信,被王爷一人捡了起来,他捡起来,重重戴在自己的身上,哪怕这是让他束手束脚的沉重枷锁,他也甘之如饴。
  王懋林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
  何必呢?
  何必这么累呢?
  他明明,有一条更加宽阔的路。
  “因为本王,是大盛最后的脊梁。”
  盛元洲看着王懋林眼睛,微抬手,指着自己的胸膛,“本王纵然战死沙场,纵然守不住大盛的万里江山,本王也不会行如此恶毒之事!”
  将军们陡然安静下来。
  “王爷,您真是……”
  王懋林轻轻笑着,不断摇头。
  他似乎有些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是颓然摇着头,像是自己的信仰突然间崩塌,他仓皇无助着,仿佛被整个世界所抛弃。
  盛元洲叹了口气。
  这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将军,更是他寄予厚望的将军,他是他的王爷,更是他的父兄,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他的前途光明,青史留名。
  但是不能。
  他终究还是辜负了他的苦心,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此事虽被本王压了下来,但你既做出这种事情,本王便留不得你。”
  盛元洲别开眼,狠下心来,“放心,本王会善待你的家人,你安心上路吧。”
  王懋林苍凉一笑,“好,王爷叫我死,我便去死。”
  “我为王爷不怕千夫所指,又何惜一条性命?”
  盛元洲心如刀割,背过身,不去看王懋林。
  盛元洲只给自己留一个背影,王懋林自嘲一笑,心中尽是悲凉,他缓缓从地上站起来,突然却上前半步,劈手夺过盛元洲腰侧佩剑,反手一转,将长剑送入自己胸膛。
  他的速度太快,周围人尚未反应过来,便被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甲衣,盛元洲离得近,甚至还有温热的血迹喷在他耳际,他惊了一瞬,猛然回头,入目的是王懋林以他的佩剑自裁,高大身影摇摇欲坠。 第158节   “懋林!”
  盛元洲心头一紧,伸手去扶王懋林。
  王懋林紧紧抓住盛元洲的胳膊,“王爷,您的心太善,您做得了贤王,却做不了天下主。”
  “可是,可是末将愿意为您做任何事,愿意将您奉上皇位宝座。”
  “你——”
  盛元洲声音无端暗哑。
  “王爷,别怪末将。”
  鲜血流了满地,而原本抓着盛元洲胳膊的手,此时的力气越来越小,“末将,末将只是想让您赢……仅此而已。”
  盛元洲眼睛一酸,声音低沉,“本王知道。”
  王懋林笑了一下,吃力说道,“不,您不知道。”
  声音刚落,那只抓着盛元洲胳膊的手便无力地滑了下来。
  “懋林?”
  盛元洲呼吸一紧。
  王懋林死了。
  死于他的剑下,被他亲手逼上绝路。
  “懋林!”
  盛元洲悲怆出声,“军医,快请军医!”
  一切已来不及。
  是日,盛军三军降将旗,换丧旗。
  这位盛元洲最为看重的将军,在他“死”后获得了极大的哀荣,三军服丧,是诸侯王才能有的待遇。
  然而讽刺的是,王懋林并没有死,他还活着,继续着自己丧心病狂的事情,正如他自己所说,盛元洲永远不知道他能为盛元洲做到什么地步。
  “此举虽然能帮王爷夺取天下,但这样的天下,王爷坐得稳吗?”
  被他劝说的副将有些犹豫,“天下百姓会尊崇这样的天子吗?”
  王懋林嗤笑出声,“成者为王败者寇,一旦王爷成为天下主,这开闸放水的事情怎会落在王爷头上?”
  “是叛军为了对抗王爷,才会丧心病狂打起了郑水的主意,可惜他们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才会被郑水淹没,让王爷得了天下。”
  副将心中一动。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每一个上位者都会粉饰太平,美化自己,就连大盛开国皇帝都是如此。
  大盛开国皇帝明明是欺负孤儿寡母得了天下,但偏偏记载成天子戕害忠臣,他实在活不下去,才“被迫”黄袍加身,做了天下主。
  大盛皇帝如此,其他皇帝亦如此。
  史书是由胜利者所书写,只要胜利了,之前的事情便能一笔勾销,千百年后的岁月史书,便尽是溢美吹捧之词。
  “更何况,郑水一旦决堤,危险的便不止有中原之地,更有王爷的郑地,从郑地百姓来看,王爷待百姓们极好,怎会做出放水淹他们的事情来?”
  王懋林的声音仍在继续,“所以这定然是叛军对王爷的栽赃陷害,在战场上打不赢王爷,便从其他地方下手,或泼脏水,或以水攻,总之定要将王爷弄得臭名昭著,才方便他们颠覆大盛的江山。”
  “你若实在不放心,可换个位置,将郑水往咱们那边引一引,把戏做得足足的,自然便不会有人把事情怀疑到王爷头上。”
  绑着绷带吊着胳膊的王懋林艰难给副将斟了茶,亲手送到副将手边,“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更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机不可失,失不再得。”
  王懋林抬眸问副将,“你想好再来回答我。”
  副将面上明明暗暗,浑浊不清。
  他清楚知道王懋林的法子有多伤天害理,但更清楚知道,这的确是王爷最后的机会——王爷太过正直,不可能从正面战场上赢过姜二娘与相豫,否则他们不会想这样的主意。
  “我做。”
  副将缓缓抬头,“我与你一样,愿意为王爷做任何事情。”
  是夜,一支盛军悄悄出军营,星夜奔赴郑水上游。
  有了王懋林开闸放水的事情,此时的姜贞与相豫对郑水防守极严,普通人根本无从下手,但王懋林不是普通人,他打了太久的郑水的主意,太清楚哪里有可乘之机,他带着副将来到另一个地方,然后从这里下手,又一次复制自己之前做过的事情——水攻。
  这是他们唯一能赢姜贞的机会,他们只能放手一搏,不惜代价。
  ·
  但彼时的姜贞,却早就对盛军有了防备,哪怕王懋林死了,盛军在为他服丧,姜贞也没有掉以轻心,反而越发紧张郑水,果然不出她所料,在盛军为王懋林服丧的半月后,一支盛军悄悄潜入郑水上游,再一次对郑水的河堤动了手脚。
  姜贞静静站在夜风中,“我们的情况如何了?”
  “已全部完成。”
  亲卫拱手答道,“只要盛军把这里的河堤挖断,这些郑水便会沿着我们提前挖好的水位冲向郑地。”
  “你们做得很好。”
  姜贞微颔首,面上却没有任何笑意,只眯眼看着天边的冷月,眼底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相豫从夜幕中走出,上前揽住姜贞肩膀,“贞儿,你不必自责,这是他们多行不义必自毙,我们是在替天行道,是在做好事。”
  姜贞没有接话。
  夫妻两人并肩而站,藏身夜色之中,隔着汹涌翻滚的郑水,眺望着努力挖着河堤的盛军将士们。
  “轰——”
  有什么东西在咆哮,似乎是郑水的声音。
  姜贞嘴角微抿。
  “他们还会挖多久?”
  姜贞突然问道。
  亲卫看了看,“大概两个时辰。”
  姜贞静了静,“既如此,便提前半个时辰通知盛军。”
  她虽为政治家,可也想有一颗清白良心。
  第76章 第
  身为政治家, 却还想拥有一颗清白良心,这显然是一种奢望。
  姜贞太清楚这样的道理,所以她的良心并不多, 也算不得清白, 仅仅提前半个时辰通知盛军。
  盛军若相信,半个时辰足以让他们放弃一切站到高处, 躲过这次的无妄之灾。
  若不信, 那便是他们命数如此,由不得她,她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到, 在未来的日子里,她不会再想起这次战争便饱受良心的谴责。
  亲卫如释重负, “喏!”
  这声喏格外清亮,带着明显的惊喜, 姜贞笑了一下,“去吧, 早去早回。”
  亲卫应喏而去。
  消息传到盛军大营。
  “这定然是叛军故意放出来的消息, 用来扰乱军心的。”
  一个斥卫道, “要知道, 一旦我们退守高位, 便意味着我们现在的地形优势完全消失, 让整个郑地都暴露在叛军的兵锋之下!”
  另一个斥卫却有不同的想法,“可如果这件事是真的呢?”
  “我们若不撤退, 便是二十万大军尽数葬身水患, 郑地再无可以阻拦叛军兵马的实力, 叛军同样能轻而易举占领郑地。”
  “当然,这是最好的结果。”
  持不同意见的斥卫缓缓抬头, “另一种结果是郑水彻底决堤,淹没所有郑地。”
  “我们冒不起这样的风险。”
  “我们必须把这件事告诉王爷。”
  听到消息的盛元洲微微一愣,脸色微变。
  “撤军!”
  这位永远气定神闲的贤王来不及披上甲衣,便指挥盛军迅速撤离。
  一位将军欲言又止,“王爷,这会不会是叛军故意放出来的假消息?”
  “我们杀了叛军多少人?哪个叛军不恨我们入骨?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一举把我们彻底消灭的法子,他们怎会——”
  “啪!”
  一声清脆的马鞭声打断将军的话。
  马鞭落在将军脸上,将军的脸顷刻间肿了起来,将军不可思议摸了摸被马鞭抽过的脸,难以置信抬起头。
  马背上的盛元洲声音冷冷,神色鄙夷,“你以为叛军都是什么人?以为姜二娘又是什么人?”
  “故意让郑水决堤以灭敌军的事情,懋林做得出来,姜二娘做不出。”
  “此人虽极枭雄,但素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连梁王这种货色她都容得下。”
  “像她这种人,若不是懋林又生事端,她怎会以牙还牙,行如此毒辣之策?”
  “王爷息怒。”
  将军面色微尬,“是末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末将知错。”
  盛元洲收回视线,“既然知错,便去将功补过。”
  “你领五千人往郑水上游走一遭,阻止王懋林挖郑水河堤。”
  “喏。”
  这是两手准备的意思,将军连忙应下。 第159节   盛元洲一声令下,二十万盛军连夜开拔,退守高地。
  “快点跑,再快点!”
  将军们亲自骑马催促,“郑水马上来了,再不跑快点,你们都得死!”
  可二十万盛军不是一个小数字,而是二十万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头的庞然军队,半个时辰,并不足以让他们全部撤离,当前锋军抵达高地之际,汹涌咆哮着的郑水便铺天盖地而来,顷刻间将队伍末端的军士们卷入洪水之中。
  “洪水来了,快跑啊!”
  将士们仓促逃窜。
  但是已经来不及,呼啸而来的郑水像是能吞噬一切的巨大怪物,在将士们挣扎着逃生的那一刻,便彻底浇灭他们求生的希望。
  水,哪里都是水。
  这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水与浮尸,在天地之间荡涤着乱世的罪恶。
  相豫闭了闭眼。
  姜贞面无表情,静静听着斥卫的战报。
  斥卫道:“二娘所料不错,二十万人,只活了不足五万人。”
  这样的胜利似乎来得很容易,不费一兵一卒,便让盛军再无可战之力,可尽管如此,这样的战报却让周围所有人都陷入沉默,他们抬眼看着一河相隔的郑地,那里已变了模样,曾经刀枪如林,曾经的寒甲如霜,如今已变成漂浮在洪水之上的一具具尸体,浓烈的尸臭味隔着郑水飘过来,几乎能让人把隔夜饭吐出来。
  在这种环境下说战报,对个人的心理素质是一个不小的挑战,饶是斥卫见惯尸山血海的场景,乍见浮尸千里,面色也有些不大好看,皱了皱眉,往一边侧了侧身,才继续说道:“如今这五万人困在高地,粮草只够用五天,五天之后,若不投降,便是死路一条。”
  “那便给他们五天时间。”
  姜贞声色淡淡。
  兴亦苦,亡亦苦,对于百姓们来讲,无论他们生在盛世还是乱世,都是一样的苦。
  太平盛世时,他们是被高官权贵们践踏的牛马,盛世江山图下面是累累白骨。
  而天下大乱时,他们更是人命贱如草芥,上位者一个不计后果的决策,便能让他们再也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姜贞凤目轻眯,看着面前的惨剧。
  ——这样的日子,她真的过够了。
  她会结束这一切。
  肮脏的世道,不公的待遇,视底层百姓如草芥的权贵与执政者,一切的一切,都会被她打碎重建。
  “我们会在这座废墟上建立一个全新的世界。”
  身后突然响起相豫的声音,“一个属于所有人的世界,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
  姜贞眸光微动,身上的肃杀之气陡然尽消。
  “二娘,我们会做到的。”
  相豫对姜贞说道。
  姜贞轻轻一笑,“我知道。”
  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前,她一直知道,他们能做到。
  但尽管如此,在看到数以万计的人无端送命时,她还是会不可避免被触动。
  ·
  同样被触动的还有盛元洲,山丘下是连绵不断的浮尸,山上是饿得拿不起刀剑的将士,他从将士们面前走过,能清楚听到他们肚子里咕咕叫的声音从强烈到渐渐无声——他们已被饿到极致,连肚子咕咕叫的力气都是一种奢望。
  他失败了。
  败得如此惨烈,如此狼狈不堪,与他设想的败亡完全南辕北辙。
  自从他踏出郑地的那一刻,他便从未想过再活着回去,他会战死疆场,与大盛共存亡,以自己的宁死不降撑起大盛最后的脊梁,他的死当是壮烈的,可歌可泣的,哪怕是个失败者,他的精神与气节也会流传千古,为后人唱诵。
  但是没有,他没有那么体面的退场,更不会有宁死不降的气节,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一个连自己的心腹爱将都无法约束的失败者。
  “王爷,我们纵然是活活饿死,也不会投降叛军。”
  将军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声音虚弱道:“为王爷死,是我们的荣耀,更是我们的宿命。”
  盛元洲笑了一下,“死不是荣耀,是懦夫。”
  “你们这么年轻,怎能去做懦夫?”
  将军微微一愣,“王爷,您的意思是?”
  “降了吧。”
  盛元洲环视着周围饥寒交迫的将士们,声音缓慢而沉静,“你们是本王最出色的将士,将士的宿命是荡平乱世,重塑九州,而不是为一个腐朽不堪的王朝陪葬。”
  将军的眼睛瞬间瞪大了,“王爷,您这是什么话?”
  “大盛开拓盛世,威加四海,怎会是——”
  “降了。”
  但他的话并未说完,便被盛元洲打断,往日里永远虚怀若谷气定神闲的贤王微抬眉,眼底满是疲惫之色,“本王说,本王想让你们投降。”
  将军脸色骤变,“王爷,末将誓死不降!”
  “王爷,末将是被您捡回来的孤儿,末将的这条命都是您给的,怎会为了活命去投降?!”
  “末将也一样!”
  “末将愿为王爷死!”
  “末将誓死不降!”
  将军们的声音此起彼伏。
  盛元洲静静看着他们,听着他们一句又一句宁折不弯的豪言壮语,疲惫双眼缓缓转动着,想要将他们的模样一一印在脑海。
  这些都是与他朝夕相伴的将士们,他们的忠心无可置疑,哪怕他叫他们去死,他们也会毫不犹豫。
  ——可是,他只想让他们活着。
  “让你们投降,是本王最后一道军令。”
  盛元洲道。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让喧闹声音突然停止,所有人如遭雷劈,一脸呆滞看着他,他们在质疑,在震惊,在不可思议他怎会叫他们投降?!
  “姜二娘与相豫是一代明主,他们会还天下一个太平。”
  盛元洲平静说道:“你们跟着他,去看一眼你们从未见过的昌宁盛世。”
  至于他,才该宁死不降,为大盛陪葬。
  ——他是大盛的王,他便该与大盛共存亡。
  长剑陡然出鞘,鲜血喷涌而出。
  众将瞳孔微缩,去抢那柄被盛元洲用来自刎的佩剑,可是已经来不及,他不曾把长剑送入胸膛,而是自己的脖颈,他没有给自己留半点后路,他要自己死得彻彻底底,毫无可救之机。
  有人死死捂住盛元洲的脖颈,想让那鲜血不要再流出,可是没用,献血仍从他指缝里流出来,顷刻间将他身上染得血红一片。
  “王爷!”
  “王爷,您不要吓我们!”
  众将跪倒在地。
  盛元洲闭了闭眼,意识越来越浅。
  他是习武之人,怎会不知长剑入胸不一定会死?
  他知道的。
  是他舍不得懋林死,是他自己有私心,那是他带在身边视如己出的将军,他做不到诸葛亮挥泪斩马谡那样要懋林自刎他面前。
  他希望懋林经此一事后痛改前非,隐姓埋名好好过日子,而不是与之前那样,为了虚无缥缈的胜利,将中原之地乃至郑地的百姓都不放在眼里。
  可是懋林没有,懋林义无反顾走在祸国殃民之路,至死没有悔改。
  ——终究是他执念太深,才会导致懋林如此,倘若他不曾把平叛中原挽救大盛的话时刻挂在嘴边,懋林怎会走上这样的一条路?
  懋林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将军,懋林之过,便是他之过,抵赖不得。
  想要挽救万民于水火的人最终却让将士与百姓葬身水患,这何尝不是对他的一种嘲讽?
  他从来不是挽大厦于将倾,扶狂澜于既倒的擎天将才,他清楚知道自己誓死效忠的大盛有多腐朽不堪,执政者昏聩,从政者庸碌,狼心狗肺者纷纷秉政,可尽管如此,他还是会这样的大盛付出生命。
  他是大盛的郑王,天子的皇叔,没有人比他更有资格去殉国。
  “懋林……之过,由本王一人承担。”
  盛元洲自嘲一笑,声音越来越低,“你们……莫学懋林。“
  “本王教出来的将军,当……心怀天下——”
  声音戛然而止。
  男人的话尚未说完,染血的手慢慢已滑落下来。
  “王爷——”
  “王爷!”
  将士们绝望大喊。
  然而他已听不到,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钟,他交代着后事,眼睛看得却是郑地的方向,元菱已有月余时间不曾给他送信,可是郑地有了麻烦?
  想来大抵是的。
  天子岁年少,但太后极善弄权,元菱心思单纯,只怕未必是太后的对手。
  元菱……
  他这一生仰不愧天,俯不愧地,纵然死后见了长兄,也能说一句自己问心无愧,然而对自己的这个亲妹妹,他却亏欠良多,纵然在九泉之下,也需睁着眼看她当世如何。
  盛元洲艰难睁着眼,想再看一眼郑地的方向,但是已经不能,生命的流逝让他的瞳孔迅速在扩散,他尚未看到郑地的天空,瞳孔内已是一片灰白颜色。
  ·
  “大哥,盛元洲死了。”
  斥卫来报,“他死之后麾下将军大半随他而去,只有三个将军没有自尽,如今已向我们递降书,准备投降。”
  相豫眉梢微挑,“他的人倒是忠心耿耿。” 第160节   “盛元洲既死,便送食物上山,接纳盛军投降。”
  姜贞声音淡淡。
  无辜枉死的将士与百姓需要一个交代,盛元洲的死,便是把所有罪责担在自己身上,让她心无芥蒂接受幸存下来的军士们的投降。
  这位大盛王朝的最后一位王爷,的确做到了为大盛战至最后一刻钟,至死都在为麾下将士考虑,对于誓死追随他的人来讲,他是一个好王爷,一个好将军,值得他们赴汤蹈火,可对于九州百姓来讲,他的存在,亦是一场劫难。
  他曾让郑地百姓活于桃源之中,在大争之世,刀锋与战火从不曾波及郑地,可郑地最大的灾难,也是他带来的,他让大片郑地变成汪洋泽国,百姓们流离失所,将士们没有死在疆场上,却死在自己人的开闸放水上。
  她不会评价他的任何事情,他的功过是非,自有后人来评说。
  姜贞闭了闭眼。
  “盛元菱送来的棺木可还在?”
  姜贞问亲卫:“若还在,便以这口棺木给盛元洲收尸,让他入土为安。”
  亲卫点了点头,“在。”
  “盛元菱准备的棺木木质极好,又经过特别的处理,制成之后遇水不腐,遇火不燃,虽在洪水中泡了许多时日,但被我们打捞上来简单处理之后仍光洁如镜,华美精致,用来安葬盛元洲最好不过。”
  “那就好,省得我们再给他备棺木了。”
  相豫松了口气,不那么肉疼了,“总归是大盛的郑王,后事不能太寒酸,有了棺木,咱们就能省下不少钱。”
  起义军一边赈灾救人,一边着手准备盛元洲的后事。
  盛元洲既死,郑地便不足为惧,被席拓纳入起义军版图不过是时间问题,不需要再对郑地用重兵。
  天下九州,姜贞相豫夫妇独占七州,只剩下江东三州在楚王之手,只要再击败楚王,这个乱了百年之久的神州大地便能迎来久违的太平。
  起义军备战渡江与楚王决一死战。
  而彼时的楚王,也在磨刀霍霍,准备对商城再用兵。
  第77章 第
  被洪水困在山丘上的五万盛军得到救援, 在起义军的帮助下活了下来,想从军的人打散编入起义军,不愿意追随起义军的, 便按照起义军的标准, 给他们发半年军饷,让他们回到自己的故乡。
  盛元洲在军中威望极高, 他自杀后有不少将士追随他而去, 五万盛军只有两万多军士愿意投降起义军,剩下的三万多人更想回家。
  起义军一一将他们安顿好。
  消息传到郑地陵平,围困陵平的席拓掀了下眼皮, 让兵士射羽信入陵平。
  陵平是郑地的国都,更是彼时席拓为数不多没有拿下来的城池, 兵多将广,易守难攻。
  此城乃盛元洲的妹妹盛元菱镇守, 在席拓引兵前来之际,她还把大盛天子与太后一并迁入陵平。
  羽信入城, 整个陵平为之哗然——
  “王爷殉国?!”
  “王爷死了?”
  “不, 这不可能, 王爷怎会败?”
  “他不会败, 更不会自尽, 他会平叛中原, 匡扶大盛,成为大盛的中兴之君。”
  “这定然是叛军故意放出来的消息, 用来扰乱军心的。”
  “可是, 如果王爷没有败, 如果王爷还活着,那为什么不来救我们?”
  “叛军围城已经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 如果王爷活着,他定然会来驰援我们的。”
  “可是王爷没有来。”
  “别说派军队来,连送信的斥卫都没来一个。”
  “王爷死了,王爷真的死了。”
  “王爷死了,我们怎么办?”
  “王爷怎能把我们丢下了?”
  军心不稳,民心惶然。
  对于陵平的将士与百姓们来讲,盛元洲自刎郑水不亚于晴天霹雳,让他们在听到消息的那一瞬陷入极大惶恐之中,甚至就连被盛元菱接到陵平的小皇帝与太后此时都慌不择路去寻盛元菱。
  “姑姑,姑姑!”
  小皇帝一路从长廊疾步而来,冲入此时盛元菱所在的议政厅,“姑姑,大事不好了,皇叔薨了!”
  盛元菱拢上军报,从堆积如山的政务信件中抬起头,年轻的天子一路小跑而来,额间沁出细密的汗珠,养尊处优的面皮因而白里透红,显得气色格外的好,很有万人之上的天子的细皮嫩肉。
  这位天子被她养得很好。
  而天子的母亲太后娘娘,亦被她养得珠圆玉润,凤仪万千,很有摄政太后的雍容风华。
  可是为什么呢?
  她把他们养得这么好,她的兄长却在郑水河畔送了命,凭什么她的兄长死了,他们母子俩还能安享富贵,哪怕做了亡国之君,在未来还会被相豫夫妇善待荣养?
  凭什么?
  凭什么死的不是他们,而是她兄长?!
  盛元菱慢慢站起来,一双眼睛看着一前一后疾步入议事厅的母子两人。
  “姑姑,你怎么了?”
  小皇帝被盛元菱的脸色吓了一跳。
  太后秀眉微蹙,将小皇帝拉在自己身后。
  “元菱?”
  太后试探出声,“皇叔走了,以后的军政大事,便由你来拿主意。”
  她不懂打仗,但她懂审时度势,以她和器儿不掌兵的能力,离开盛元菱,便只有死路一条,所以给盛元菱一些尊荣也无妨,让他们母子俩做傀儡更无妨。
  ——只要器儿还是皇帝,只要她还是太后,谁做权臣对她来讲根本不重要,是盛元洲也好,是盛元菱也罢,甚至梁王楚王她都能接受。
  她要的是器儿的天子之位,她的太后之尊,仅此而已。
  “你放心,皇嫂不会因为你是女人,便不许你掌兵掌权。”
  与尚未被时间打磨得圆滑的小皇帝相比,太后显然极善人情世故,她走上前,拉着盛元菱的手,温声安抚道:“无论皇叔在与不在,你的位置都不会受任何影响——”
  “你以为我能掌兵掌权是因为我兄长?”
  但太后的话尚未说完,便被盛元菱冷声打断,“你以为我能坐镇陵平,是因为我是盛元洲的妹妹?”
  “真是可笑。”
  “你们这些深宫高墙里养出来的人,睁眼身份,闭眼家世,仿佛有了家室与身份,便能所向披靡,坐稳江山。”
  小皇帝不悦皱眉,“姑姑,你这是什么话?”
  太后眼皮微抬。
  盛元菱慢慢笑了起来,“可是能决定天下九州命运的,从来不是所谓的家世。”
  “元菱,你今日心情不好,皇嫂改日再来寻你。”
  盛元菱的话越说越离谱,太后岔开话题,吩咐左右,“好好照顾你们县君。”
  与这样的人争执起来显然没有任何意义,太后准备起身,然而她刚转过身,身后便有劲风袭来,少年习武的肌肉反应让她立刻侧身闪过,鬓间凤钗衔着的璎珞晃动不安,她清楚看到长剑几乎贴着她刺过来。
  ——盛元菱要杀她。
  “姑姑,你疯了?!”
  小皇帝惊恐出声,“护驾,快护驾!”
  却没有亲卫响应他的话,只有几个一路跟随他们而来的小内侍扑过去,想要阻止盛元菱的动作,但他们尚未冲过来,便被亲卫们揪住衣领,按在地上。
  小皇帝为之一惊,“你们,你们是想谋逆吗?!”
  “谋逆?”
  一击不中,盛元菱抬头看太后,眼底闪过一抹意外,“不,我只是送你们去你们该去的地方。”
  “兄长为大盛郑王,以身殉国,你们是大盛的天子与太后,你们怎么还能活着?”
  盛元菱笑道:“你们都得死。”
  小皇帝瞳孔微缩,“盛元菱,你疯了!”
  太后围拢衣袖,眼底的惊讶此时已经沉静下来。
  ——这的确是盛元菱能做出来的事情。
  盛元洲坦荡磊落,乃一代贤王,但身边养出来的全是一群疯子。
  心腹爱将开闸放水淹中原与郑地,嫡亲妹妹在他死后便敢公然弑君,宽厚仁和的性子仿佛是偏执乖张的诱捕器,围在他身边的人没有一个拥有健全的人格。
  他在时,他们尚会披上一张人皮来伪装,他不在了,他们便换上一身禽兽衣裳,肆无忌惮暴露在阳光之下。
  “去吧,去陪我兄长。”
  盛元菱收剑,“这可笑的身世束缚了他一生,让他至死不能自由,凭什么他死了,你们还能好好活着?”
  享郑地供养的郑王死了,凭什么享天下奉养的天子与太后还能独活?
  “你们——都得死。”
  盛元菱声音骤冷。
  亲卫们纷纷拔剑,“请天子太后崩天。”
  小皇帝脸色微变,“你们敢!”
  “朕是天子!”
  亲卫们缓步上前。
  “疯子!全是一群疯子!”
  小皇帝拔出腰侧佩剑,护在太后身前,“母后,你快走,我来对付他们。”
  话刚出口,手中佩剑已被人夺了去,往日里永远雍容端庄的太后抬手一挥,割去繁琐衣袍,拆掉精致凤钗,翻挽剑花,刺进第一个冲上来的亲卫胸膛。 第161节   “盛元菱,你兄长的剑术是与我父亲学的。”
  鲜血喷了太后满脸,太后的眼睛却不曾眨一下,亲卫中剑倒下,她拢手收剑,抬头看向盛元菱,“可惜父亲只当我是闺阁女儿,不曾教我排兵布阵,否则今日的大盛天下,哪里需要你兄长来匡扶?”
  “殉国?”
  “不,该殉国的人从不是我。”
  “我不曾坐过一日的皇帝宝座,凭什么要给这个腐朽不堪的大盛王朝来殉葬?!
  是日,郑王府乱成一团。
  这个时候攻打陵平是最好的选择,但席拓却没有立刻用兵,他抬眸看着城楼上孤零零的盛字旌旗,曾经张牙舞爪的瑞兽纹路此时在春日的暖阳下被柔和,只剩下一抹旌旗的红色,焰焰殷殷,像极了血的颜色。
  席拓收回视线。
  “收兵。”
  席拓一声令下。
  盛元洲已死,整个郑地唾手可得,已经没有再动刀兵的必要。
  *
  “盛元洲自刎?”
  同样的消息传到江东之地,虎踞一方的楚王却脸色微变,“盛元洲既死,郑地便尽入姜二娘与相豫之手。”
  “天下九州,他们夫妻俩独占七州,而今只剩江东三州不曾被他们所得。”
  楚王眼皮微抬,狭长凤目凌厉迫人,“本王的江东不是那么好取的。”
  是日,楚王发兵五万,直取江城。
  “公主,江城告急!”
  斥卫星夜来报。
  相蕴和有些意外,“来得这么快?”
  “楚王果然善用兵,比我想象中来得还要快。”
  睡梦中被叫醒,商溯此时哈欠连天,面上没什么好脸色,“楚王来得如此之快,攻势又如此之急,江城只怕守不住了。”
  姜七悦瞪大了眼,“可是,没有了江城,我们怎么攻打江东?”
  “不急,三郎肯定有办法的。”
  相蕴和拉了下姜七悦的衣袖,温和说道。
  其实她也很着急,江城太重要,是扼守江东之地的咽喉,此地若失,再想攻打江东便是难以上青天。
  但这种事情不是着急便能解决的,更何况在排兵布阵的事情上,她对商溯有着盲目的信任,她笃定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从战场上击败商溯,就像没有人能是商溯令人发指的政治敏感度的对手一样,在军事上,商溯同样没有对手。
  第78章 第
  商溯丝毫不知道自己在相蕴和心里是这种形象, 此时的他刚接过亲卫双手奉过来的茶,茶水清香宜人,提神醒脑, 是有茶中黄金之称的雀舌茶, 这茶是他送给相蕴和的,现在被相蕴和用来招待他。
  商溯接受良好。
  嗯, 别人若来找相蕴和, 一般情况下吃不上相蕴和的雀舌茶,但只要他过来,亲卫必泡雀舌茶。
  ——这是对他的一种优待。
  商溯轻啜一口茶, 半睡半醒间的迷迷糊糊的脑子总算清醒了点。
  “丢了便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略微清醒些的商溯一开口便是险些让姜七悦咬掉舌头的话。
  “???”
  听听, 这是什么话?!
  江城是江东之地的门户,这个地方若是被楚王攻下了, 他们还怎么打楚王?
  郑地与中原之地只是隔着一条郑水,便让盛元洲打得如此艰难, 甚至还把命给送了, 郑地如此, 江东就更可怕了——江东与中原隔的是长江, 能让无数偏居一隅的王朝安稳传承的天然屏障, 如果没有江城这个桥头堡, 便不可能横渡长江,攻取江东。
  “顾三, 你醒醒神再说话。”
  姜七悦剜了一眼商溯。
  怪事, 在遇到商溯之前, 她对这种军事天才有无限度的好感,没有武将能拒绝商溯这种用兵如神的战神。
  但在遇到商溯之后, 她的那些好感随着日渐相处而消失得无影无踪,再怎样战无不胜的排兵布阵能力都拉不回她对商溯的好感度。
  真的很奇怪。
  仔细想想,大概是因为阿和的缘故,她讨厌别人黏着阿和,商溯也不行,阿和是她一个人。
  “七悦,你又着急了。”
  身侧响起相蕴和的轻笑声。
  姜七悦鼓了鼓脸。
  听听,听听,阿和对商溯的这种态度,让她怎么可能不讨厌商溯?
  “阿和,我才没有着急,我是觉得他的话太离谱。”
  姜七悦轻哼一声。
  相蕴和笑了笑,微侧脸,拉了拉姜七悦衣袖,凑到她耳侧压低声音与她耳语,“三郎说话喜欢卖关子,咱们不跟他一般见识。”
  对,不理他!
  姜七悦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独独与她耳语,阿和还是与她更要好一些!
  什么商溯顾三郎,通通都要排在她之后。
  姜七悦心情大好,不再例会商溯的故意卖关子。
  商溯却觉得这种举动分外孩子气。
  ——什么好不好的?相蕴和当然与他最要好,给他喝雀舌茶,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姜七悦让着他,不是与他要好是什么?
  是的,用他茶来招待他是看重他,让姜七悦别理他是让着他,相蕴和的每一个举动在他看来都是对他的一种袒护与偏爱。
  “三郎,你是不是提前在江城做了部署?”
  相蕴和的声音再度响起。
  商溯眉眼间漫上些许笑意。
  这就是对比。
  一个性烈如火,只知道咄咄逼人,另一个温声软语,每句话都说在别人心坎上,两相对比下,相蕴和在商溯心里仿佛在发光。
  “当然。”
  商溯微颔首,“我之前便交代过江城的守城将士,若楚王强攻,倒也不必与他们争一时之长短,略守个三五日,便弃城而逃,保存实力。”
  左骞险些一口气上不来,“打都不打,便弃城跑路?”
  “三郎,这不是你往日的作风。”
  相蕴和却觉得这很商溯。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用兵如神的战神之所以是战神,是因为他的思路永远快人一步,敌军的兵法被他看得一清二楚,而他的排兵布阵,却无人能追上他的脚步。
  “三郎,你要他们去攻打江东的哪座城池?”
  略微思索,相蕴和问道。
  不错,到底是他欣赏的小姑娘,比其他人好多了,商溯赞许地看了一眼相蕴和,“我让他们打夏城。”
  “夏城?”
  左骞顿觉眼前一黑,“夏城与江城同为江东之地的咽喉,楚王在那里留守的兵力绝对不会比攻打江城的少,我们的人怎么打?”
  商溯听得也眼前一黑。
  相蕴和与相豫皆是聪明人,怎左骞这人却仿佛失了智?脑干缺失得完全不像相蕴和父女俩的亲人。
  商溯抬眉看左骞,艳丽的凤目里满满是疑惑。
  “?”
  看他干嘛?
  他只是问出了他们几个都想问的话。
  都想问但并不代表现在便能问啊,严三娘多少有点一言难尽,拿手肘撞了下左骞,提醒一根筋的男人别再乱说话,“别着急,咱们听听三郎怎么打。”
  “对,他既然说了,那便是有主意的,绝不会让咱们的人白白去送死。”
  姜七悦此时也反应过来,严三娘的声音刚落,她便勉为其难跟着说道。
  哼,阿和都与她那么要好了,她帮着不是那么要好的商溯说上一两句话也不是那么不能接受的事情。
  被两人先后说教,左骞挠了挠头,“是我太心急了。”
  “三郎,你先说。”
  “长江是江东之地的天然屏障,夏城与江城便是江东之地的人工堡垒。”
  众人视线全部落在商溯身上,商溯端起茶盏,轻啜一口茶,声音不急不慢道,“此二城见证江东兴衰,历经无数枭雄明主,被执政者修建得固若金汤,浑然天成,让无数想要踏足江东之地的将领望而生畏,铩羽而归。”
  左骞听得直心急。
  这些事情他都知道,他不知道的是怎么打。
  夏城比江城还要易守难攻,江城都守不住,又如何去攻打夏城?
  “夏城看似坚不可摧,但却有一个致命的缺点。”
  商溯继续说道:“最初修建夏城的君主是一位暴君,夏城建成之日,便是修建夏城的工匠们的殉城之时,工匠们为了躲避被殉城的命运,便秘密在夏城城下修建了一条水道,借着水道逃出生天。”
  “……”
  不是,这个传闻他也听说过,但这只是传说,那些修建夏城的工匠早已死了上千年,哪怕真的从秘密修建的水道里水道逃脱,他们现在也找不到人问。这种不是办法的办法怎么可能是办法?而且还搭上这么多将士的性命? 第162节   左骞只觉得商溯分外莽撞荒唐。
  但想想刚才三娘与七悦说自己的话,他忍了又忍,到底没有反驳商溯的话。
  相蕴和眸光微动。
  ——的确有这个密道。
  前世她在漫长岁月里当鬼的时候,便有江东的鬼前去蹭她的帝陵龙气,作为交换,自然便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她,其中便包括夏城的事情。
  夏城的确有这个密道,她也清楚知道在哪,但沧海桑田的变迁让水位不断上升,曾经能让人逃生的密道,此时已被江水淹没,别说从密道中逃生了,只怕还会在密道里淹死,所以哪怕知道这个密道在哪,她也没有想过通过密道去攻打夏城。
  起义军大多是北人,擅长水性的人并不多,更别提从狭长密道游出来的事情,纵然是自幼在江边长大的南人也未必能做得到。
  ——从密道攻入夏城,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密道究竟能不能攻入夏城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让楚人知道,咱们能顺着密道悄无声息潜入夏城,让他们在睡梦中便丢了扼守江东之地的城池。”
  商溯抬眼看相蕴和。
  四目相对,相蕴和瞬间明白商溯的打算,抿唇轻轻一笑,顺着商溯的话继续往下说,“我们消息放出之后,楚人军心必乱,而咱们轻易放弃江城的举动,会让他们更加惶恐不安。”
  “守城将士一旦没了士气,便与败军之将没什么区别,是以,咱们便可声东击西,轻而易举拿下夏城。”
  严三娘眼前一亮。
  好主意!
  夏城军心若乱,便能让他们趁虚而入,事半功倍便能取下夏城。
  左骞张了张嘴。
  这个消息还有这种用处?
  还别说,真的很绝,绝到他这种人都为之叹为观止。
  姜七悦瞪大了眼。
  该说不说,商溯这人有时候真的很烦人,但在打仗的时候脑子的确非常好用。
  一个似是而非的消息,便能让楚军自乱阵脚,接下来便是引出他们故意放弃江城的事情,一环扣一环,让楚军深陷他的圈套而不自知。
  很聪明,很会打仗,怪不得阿和对他有三分好脸色。
  哼,那又如何?
  只是三分好脸色而已,哪里比得上她在阿和心里的地位?
  思及此处,姜七悦心里舒服很多,连夸赞商溯的话都愿意说了,“果然是个好法子。”
  “如果咱们能拿下夏城,你当居首功。”
  “首功?”
  商溯轻嗤一笑,谁在乎那种东西?
  ——他在乎的是相蕴和对他的态度。
  商溯微抬眉,艳丽凤目看向相蕴和,面上虽是骄矜一片,可眼底却有着期盼,仿佛是在等待主人抚弄诱哄的小兽。
  相蕴和忍不住笑了起来,“三郎真厉害。”
  “楚王派重兵把守的夏城,在三郎面前仿佛是纸糊的一般。有三郎这样的绝世将才襄助,阿父阿娘何愁大事难定?”
  这话夸得诚恳又认真,听得商溯心里暖洋洋的,像是冬日里晒着太阳的猫儿,舒服的把肚皮露了出来,一扫往日的骄纵与懒洋洋。
  “你父母是一代明主,纵然没有我,他们也能得天下。”
  相蕴和夸自己,商溯眉梢微挑,投桃报李,回夸了一下相蕴和的父母。
  “……”
  这孩子真好哄。
  左骞不忍直视。
  严三娘强忍笑意。
  姜七悦彻底放心——很好,这厮会被阿和拿捏得死死的,绝不会有欺负阿和的机会。
  当然,谅他也不敢,她的拳头可不是吃素的。
  三人在心里或多或少为商溯掬一把同情泪,然后毫无心理负担用起商溯的计策。
  是夜,夏城有密道的消息被楚军的斥卫打探了去,迅速在夏城掀起轩然大波。
  “相军果然有诈!”
  同是起义军,楚军与相蕴和的军队谁也不嫌弃谁,只以领军之人的名字来称呼对方,“怪不得他们这么轻易便放弃江城,原来打的是夏城的主意。”
  “夏城若有密道,我们断然守不住,快速报王上,让王上拿个程。”
  斥卫星夜赶赴江城。
  但相军早有准备,斥卫刚走一半,便被商溯的人捉了去。
  派去求援的斥卫石沉大海,夏城将士们更加惶恐不安,稍微有点风吹草动,便能让他们精神再一次高度紧张,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备受煎熬。
  如此几日后,楚军军心涣散,士气低迷,相军看准机会,将旗竖起,大举进攻。
  “相军来了,相军真的来了!”
  “我们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快跑啊!”
  埋伏在夏城各处的细作们纷纷出动——攻心战,要的是刀未出鞘便杀人诛心。
  第79章 第
  这显然又是一场足以载入青史的漂亮攻城战。
  从对人心军心的把控到战术的制定, 从战术的制定到将士的执行,从将士们的执行又到与细作们的配合,都堪称天衣无缝, 一气呵成。
  无论在当下的时代, 还是纵观前朝,这样的配合都是极其罕见的。
  夏城攻防战不仅代表了制定战术的将军的惊才绝艳的军事能力, 更彰显着执政者对制定战术的将军的信任, 是将不背主,更是主不负将,在乱了百年之久的大争之世显得尤为可贵。
  在这样的筹算进攻下, 楚军除了败亡,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楚军一败涂地, 相军攻入夏城,这座被楚军占领了数年的城池, 在这一刻改旗易帜,成为一柄被相军插入楚军心口的尖刀。
  消息传到相豫与姜贞那里, 让夫妻俩在救援郑地将士与安抚郑地百姓之际感到一丝安慰, 他们的女儿已经长大了, 已经可以熟练调动将士, 更能精准把控人心, 有这样的女儿坐镇商城, 能让他们毫无后顾之忧。
  “阿和长大了。”
  相豫合上政务信件,自斟自饮, 一唱三叹, “当初她与我说前尘往事, 我只觉得心疼,恨不得拿刀把心刨出来才好。”
  时隔多年, 他依旧能记起那日的场景,以及那一日自己的痛彻心扉。
  不敢深思的血淋淋事实像是在对他抽筋扒皮,将他寸寸凌迟,他强压着自己心头翻涌不止的情绪,才能勉强站在她面前,听她平淡说着往事。
  “那时我在想,我视若珍宝的小阿和,在前世究竟吃了多少苦,才会被世事磨得这般懂事知进退,甚至连军事兵法都远超常人?”
  相豫抬手掐了下眉心,“那时的我不要她这么聪明,更不求她如此厉害,我只心疼她吃过的苦,如果可以,我宁愿她还说曾经那个娇怯病弱需要人保护的小阿和,而不是现在的模样。”
  声音微微一顿,男人唏嘘不已,“可现在再看,若她果真手无缚鸡之力,只怕难以镇守商城,替我们防备楚王。”
  “楚王乃当世雄主,非一般人所能抵抗,十企讹羣扒以似把衣刘9流仨,整里若无阿和,我们必要分心来对付他,哪还能跟现在一样,还能有闲心来安抚郑地?”
  姜贞把处理好的信件递给亲卫。
  亲卫接过信件,立刻奔赴受灾严重的地方。
  “人心易变,沧海桑田。”
  姜贞轻啜一口相豫方才给她倒的茶,面上闪过一瞬的怀缅,但反应却没有相豫那么大“让七年前的我来选择,我定然是要不谙世事的女儿,没有受过苦难与折磨的小阿和,可让现在的我再去做选择,我却是犹豫的。”
  这就是人心的复杂之处,又或者说政客的权衡利弊,当初的她与相豫一无所有,是被盛军追捕悬赏的叛军,但现在,他们坐拥七分天下,已有问鼎九州之势,再让他们回到过去的朝不保夕,他们自然是踌躇犹豫的。
  在这种事情上相豫从来与姜贞心意相通,“做什么选择?我们不需要做选择。”
  “无论是弱不禁风的阿和,还是现在运筹帷幄的阿和,都是我们的女儿,既然是我们的女儿,那我们便不需要做选择。”
  “这是老天在弥补我们。”
  “前世的阿和过早夭亡在乱世里,这一世的阿和带着记忆回到我们的身边,来补偿前世我们的痛失爱女。”
  “错了,你怎知之前的阿和一定是弱不禁风的?”
  姜贞摇头,凤目有一瞬的悠远,“没有人能在一瞬间成长,而能够吸取教训迅速长大的人,也绝非不可雕的朽木。”
  回头看相豫,两人视线相撞,姜贞笑了起来,“阿和能有今日,是因为那些苦难,但更是因为她本身就很聪明,有大将之风,人主之相。”
  “只是过去我们一直把她当成小孩子,从不曾培养她,教育她,才会误以为她娇怯病弱,不堪一击,是需要人来保护的菟丝花。”
  相豫极为认同姜贞的话,“就是这个道理。”
  “你我如此聪明,怎会生出庸才蠢蛋?”
  话音刚落,忍不住想起阿和曾与他说过的前世的事情。
  在阿和死后,他与贞儿又生了一个孩子,那孩子显然是十足的蠢蛋,让从不说人坏话的阿和在提起他时都颇为一言难尽,明明半句他的不是都没说,但提起他便陷入沉默的反应却胜过千言万语——此子草包至极,完全不类他与贞儿。
  “……”
  这样的蠢货才不是他孩子!
  他才不会生出这样的蠢人来给自己与贞儿添堵。
  相豫心有余悸,忍不住添了一句,“阿和如此聪明能干,便是像了你我。”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们能得这么优秀的女儿,还有什么不满足?”
  姜贞眉头微动,眸光意味深长,“你果真满足?”
  “当然。”
  相豫走上前,在姜贞身边坐下,执起姜贞的手,放在自己掌心轻轻握着,“我有阿和便够了。”
  “古来女子生育,便是在鬼门关中走一遭,我舍不得你再吃这样的苦。”
  姜贞心中一软,笑意便从眉眼间漫了出来,“你能这样想,那便是再好不过。”
  “你我既然都不想再要孩子,便要尽快做准备。” 第163节   姜贞眸光轻闪,“军师曾在古书中看到一个方子,服之能让男子再无生育之能。”
  “???”
  这跟割了那物当宦官有什么区别?
  事关男人尊严,相豫的脸一下子拉得比驴还要长,“我不同意。”
  “我还不到四十,你别琢磨稀奇古怪的东西。”
  “想什么呢?不是让你当宦官。”
  姜贞忍俊不禁。
  ”那也不行。“
  身为男人,总是对这种事情敏感的很,相豫不满说道,“我知道你想养小白脸的心思都快藏不住了,身边亲卫个顶个的漂亮,但是你好歹再等等,等我咽气再养成么?”
  “等我咽了气,你爱养多少养多少,我眼不见心不烦。”
  “但现在我还活着,你好歹收敛一点,别把自己的心思摆在明面上——连让夫君当不成男人这种主意都想得出。”
  相豫想起这种事便觉得后背发凉,“这个方子是军师偶然看到的么?”
  “他再怎么阴损缺德,也不能缺德到这种程度。”
  “这分明是你给他下了命令,他才不得不遵从,一边处理着政务,一边还要翻古书给你找方子。”
  “你消停会儿吧,军师也不容易。”
  夫妻两个一边吵吵闹闹,一边处理政务,一点一点重新建设洪水过后的满目疮痍的土地。
  被郑水淹过的郑地实在太惨太惨,若无十年八年,这片土地绝对不可能恢复以前的繁荣。
  幸好夫妻俩有个好女儿在商城备战楚王,才能让他们有喘息之机,亲自在郑地盯上三两个月,让流离失所的百姓有房可住,有饭可吃,不至于好不容易熬过了洪水,却没有熬过洪水过后的恶劣生活环境。
  待将这批灾民安顿好,夫妻两人便会挥师南下,与楚王一决胜负,让乱了百年之久的神州大地恢复太平。
  而彼时夫妻俩讨论的重心相蕴和,此时正在与商溯商议下一步的作战方式。
  夏城失守,楚王雷霆震怒,守城将士若不是得众将士一起求情,只怕连性命都保不住。
  消息传到商城,众人颇为诧异——
  “消息准么?”
  率先说话的人依旧是左骞,男人看了又看前来送情报的斥卫,面上满是怀疑,“虽说夏城是比江城更重要的战略要地,但楚王待麾下将士一向亲厚,怎会为这件事便要动怒杀人?”
  斥卫拱手答道,“将军放心,消息绝对准确。”
  可以质疑他在打探消息的时候私下昧了钱,但不能质疑他的专业性,要不是他的消息这么准又这么及时,他们的仗能打得这么漂亮吗?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的消息足够灵通又足够快速,昧点经费当私房钱也算不得什么,谁能不爱小钱钱呢?
  又不是人人都是商溯,家大业大不差钱。
  思及此处,斥卫心安理得多拿钱,连与左骞回话时都极有底气,“若属下的消息不准,那么这个世界上便没有准确的消息。”
  “我当然知道你的消息不会出问题。”
  左遣也明白这个道理,“我这不是奇怪么?楚王一向待底下的人极好,怎么会突然对下面的人喊打喊杀?”
  相蕴和眸光微动。
  左骞想了一会儿,想到了,“他们是不是想行苦肉计?”
  “对,肯定是苦肉计!”
  左骞一拍大腿,深感如此,“如果麾下将军没有在楚王那受委屈,他也没有理由来咱们这诈降,只有受了委屈,他才能名正言顺诈降。”
  严三娘微颔首,“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有道理。”
  姜七悦手托下巴,想得很认真,“咱们行过那么多次的诈降了,也该让别人来对咱们行一次苦肉计诈降。”
  商溯眼皮微抬。
  ——的确有这种可能。
  在所有人都极为认同左骞的情况下,相蕴和却缓缓摇头,“楚王虽勇,但好大喜功,外宽内严,纵得贤将,但待之不如自己亲眷亲厚,是以,他有将帅之才,却无仁主之相。”
  前世的楚王死于她父母之手,但更死于自己的众叛亲离。
  明明他也曾猛将如云,谋臣如雨,可他猛将不用,谋臣不听,让那些原本对他忠心耿耿的人心生怨怼,弃他而去。
  到最后一战时,他只有几个亲眷战将陪在他身边,而原本的其他将军,已被她的父母收于麾下。
  且楚王极其刚愎自用,似反间计苦肉计之类的计谋,他从来瞧不上,一味相信要战就要战得堂堂正正,要赢便要赢得明明白白,耍阴谋诡计绝不是良将之位,与善用计而个人勇武一般的商溯是两个极端。
  当然,无论是楚王还是商溯,他们都是典型的绝世将才,能打天下,却不懂如何治理。
  楚王若得天下,会将九州拖入一个新的乱世,战火会持续蔓延,海晏河清的世界永远与神州大地无关。
  而商溯若做帝王,则更是一场灾难,会任小人,远贤能,将废墟之上建立起来的王朝治理得国将不国。
  所以最后是她父母做了江山,是名垂青史的开国帝后。
  纵然后来的阿娘毒杀阿父,自己做了皇帝,成了毁誉参半的千古妖后,但也比这两位将才坐江山来得好。
  “你觉得卢阳会真心投靠我们?”
  被相蕴和认定为将帅之才的商溯突然开口。
  相蕴和笑了一下,“是的,我信他。”
  前世的卢阳便是第一个背叛楚王投靠她父母的人。
  ——当然,在阿父称帝之后卢阳自立为王判出大夏的事情便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只是不可否认的是,在阿父阿娘与楚王交战期间,卢阳是的的确确背弃楚王,尊她父母为主。
  商溯眉头微拧,陷入沉思。
  周围人颇为诧异。
  左骞一脸疑惑,“阿和,你从未与楚王打过交道,连他的面都没有见过,你怎么知道他的为人?”
  “阿和,你是不是听了什么小道消息?”
  姜七悦有些奇怪。
  严三娘斟酌出声,“卢阳颇受楚王信任,他若来降,公主还是甚之再甚为好。”
  “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
  相蕴和温声开口,“但我的判断绝不会有误,卢阳若来降,绝不是行苦肉计诈降,他的的确确是想投靠我们,而不是为了骗取我们的信任,从而为楚王拿下夏城甚至商城。”
  第80章 第
  相蕴和向来温柔娴静, 甚少有这般强势的时候,似今日这样笃定到让人不可置疑的话,他们还是第一次听到, 众人有些不解, 互相对视一眼,从彼此眼底到疑惑。
  难不成阿和真的有他们不知道的内幕消息?
  卢阳看似对楚王忠心耿耿, 实则早生异心, 只差一个机会便能改旗易帜?
  嗯,必然是这样。
  如果不是这样,阿和怎会这般肯定卢阳会归顺他们?
  只是楚王阴险, 卢阳狡诈,对于他们两个人的情报, 还是谨慎些为好。
  众人斟酌片刻,严三娘迟疑开口, “公主为何这般笃定,卢阳一定会归顺我们?”
  “楚王尚未是楚王之际, 卢阳便追随他左右, 是他的心腹爱将, 更是他的左膀右臂, 怎会因为夏城失守便弃他而去?”
  “正是因为在楚王身边待久了, 所以才能明白楚王待他之心并不亲厚。”
  相蕴和明白众人的顾虑, 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娓娓道来,“以卢阳之功, 纵不为楚王之下第一人, 在楚军也应是说一不二的人物, 可事实并非如此,卢阳在楚军连四五号人物都算不上, 甚至还因为夏城失守的事情被楚王重重责罚,险些丢掉性命。”
  楚王骁勇善战,在商溯没有进入逐鹿中原前,没有人能抵挡他的刀锋,他几乎以所向披靡的攻势一统江东,待江东平定,他势如破竹入主中原,是无可争议的天下之主。
  ——若不是她的父母百折不挠,屡败屡战,楚王便真的会问鼎帝位,位尊九五。
  似这样一个几乎没有遇到过对手的人,他显然是极为刚愎自用的,他笃信自己举世无双,百战百胜,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便能一同九州大地,结束乱了百年之久的大争之世。
  所以卢阳也好,其他人也罢,在他心里都是无足轻重,他麾下的武将的确厉害,但还能厉害过他?没了便没了,难道还会因为没了一个武将,而阻挡他入主中原的脚步?
  他这种性格是一把双刃剑,通过个人的勇武把武将们聚在自己麾下,武将们畏惧于他,只能听命于他。
  可当有了其他选择时,那些被他压制得死死的武将绝对会另寻出路,给自己找一个好前程,而不是继续追随于他。
  相蕴和问周围众人,“夏城虽重要,但武将难道就不重要了吗?”
  “此事若放在阿父阿娘身上,阿父阿娘绝不会因为丢失一城而对武将喊打喊杀。”
  众人心头一凛。
  还别说,姜贞与相豫的确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不仅做不出,还会安抚打了败仗的将军们,让他们感怀在心,愧疚不能自己,然后在下一次的战场上拼了命也把自己曾经丢失的东西夺回来。
  虽然姜贞与相豫的行为在很多人眼里有邀买人心之嫌,在作为属下,他们显然更喜欢相豫夫妇的做法,而不是打了败仗,便要被人喊打喊杀。
  “至于你们所说的这会不会是楚王与卢阳行的苦肉计,我觉得不会。”
  相蕴和道:“我们与楚王交战将近一年时间,双方各有胜负,一年的时间,足以让人摸清楚一个人的用兵方式。”
  言及此处,相蕴和声音微微一顿,看了商溯一眼,“楚王向来自负,排兵布阵大开大合,嫌少以兵法诡计取胜。”
  “匹夫之勇罢了,不足为奇。”
  商溯啧了一声,对自己的对手做出评价,“像他这种人,若遇到一般的庸才将军,楚王的确能所向披靡,战无不胜,但若遇到善用兵法之人,他便举步维艰,难以取胜。”
  “???”
  楚王还是匹夫之勇?!
  众人齐齐看向商溯,男人的话说得坦坦荡单,毫无修饰描补之意,所谓的不可战胜的楚王,所谓的年少便坐领江东的楚王,在他眼里不过是空有匹夫之勇的莽夫,不足为虑。
  “……”
  天才的世界他们的确不太懂。 第164节   “所以,你也觉得这不是楚王在行苦肉计?”
  想了想,左骞试探出声。
  商溯微颔首,“阿和看人很准。”
  “从战术上来看,楚王的确是不善于用阴谋诡计之人。”
  左骞哦了一声,“那我没问题了。”
  商溯都开口了,这事儿还聊什么?
  打仗这种事情,听商溯的就对了,再离谱的事情在他面前都变得极为正常。
  相蕴和秀眉微蹙。
  ——她不喜欢这种因为商溯的肯定而别人也对她肯定的事情。
  仿佛她的决定,她的能力,全建立在商溯之上。
  只要商溯点头,她做得便是对的,倘若商溯不点头,那么她的政令便执行不下去。
  不该是这样。
  但此时的确是这样。
  商溯的性子哪怕再怎样别扭,言语再怎样刻薄,但军中就是推崇战功,能带领大家打胜仗,那么大家都服你,愿意捧着你,敬着你,一如现在大家对待商溯的态度。
  相蕴和抿了抿唇。
  ——这种行为叫做功高震主。
  无能之辈遇到功高震主会戕害功臣,阻止别人把自己取而代之。
  但还有一种人,会用自己的能力告诉周围人,他很好,但我亦不差。
  很显然,她是后者。
  相蕴和对自己很有信心。
  严三娘半信半疑,“我们或许可以一试。”
  “我还是坚持我刚才的决定,我觉得此事有诈,咱们应该三思而行。”
  姜七悦看看相蕴和,再看看完全支持相蕴和的商溯,说出自己的看法,“但是我又觉得,阿和的判断不会错,能让阿和分外坚持的事情,一定是正确的事情。”
  “我听阿和的。”
  姜七悦说道。
  相蕴和眼皮轻轻一跳,心脏蓦然一软。
  其实七悦并不觉得她的决策是正确的,但因为做出决定的人是她,所以七悦无条件信任她,愿意执行她的任何命令。
  相蕴和温柔笑了起来,“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是日,盛军向卢阳伸出橄榄枝。
  卢阳犹豫不决。
  “将军,今日若是楚王亲近之人丢了夏城,楚王可会当众责罚,甚至要取他的性命?”
  亲卫苦口婆心,“不会!”
  “因为丢了夏城的人是将军,因为将军不是最为亲近之人,所以将军才会遭此劫难!”
  卢阳沉默不语,眼底闪过一丝愤慨。
  亲卫愤愤不平:“将军为楚王南征北战这么多年,其战功远在他身边诸将之上,可将军的地位呢?可曾对得起将军的战功?”
  “在楚王心里,将军永远是个外人,是他可以随意丢弃的棋子!”
  卢阳抬手掐了下眉心,“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但楚王这些年来待我也算亲厚,我怎能为了这件事便背叛他?”
  “将盛军派来之人全部赶走。”
  卢阳摆了摆手,“以后若来,也不必再见,我卢阳断然不会背弃楚王。”
  消息传到商城,相蕴和不以为忧,反而为喜,“他这样说,我也就放心了。”
  “他若被我们一劝便心动,那才是叫人不得不防。”
  “继续找卢阳。”
  相蕴和眸光轻闪,“要避讳人,但不必太避讳,让楚王不经意间知道,我们的人在与卢阳接触。”
  左骞几乎想拍手称快,“楚王本就因为卢阳丢失夏城的事情对卢阳极为不满,一旦得知卢阳与我们的人交往过密,必会重责卢阳,甚至会要了他的性命!”
  “如此一来,卢阳为求活命,便会投靠我们!”
  严三娘微微侧目。
  ——公主虽温柔娴静,但骨子里像极了两位主公,洞察人心,聪明敏锐。
  若两位主公用兵是单刀直入,大开大合,那么公主便是绵里藏针,让人防不胜防。
  “阿和真聪明!”
  姜七悦眼睛亮晶晶。
  商溯赞许点头。
  的确是个好法子,与他想到了一处。
  破裂的关系是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疤,稍稍挑唆,便能让人不战自降。
  但相蕴和要的不仅仅是卢阳的不战自降,而是他的心甘情愿归降——
  “你们再找卢阳一趟,一定要见到卢阳的面,然后一五一十告诉他,我是如何算计他,让楚王与他离心。”
  相蕴和缓声说道。
  商溯眉梢微挑,有些诧异,“你这是多此一举。”
  “不,杀人若不诛心,又怎能让他彻底归降?”
  相蕴和摇头。
  温柔的声音虽然说着诛心之语,但却有一种神奇的安抚人心的力量,“卢阳得到这个消息,便会找楚王,楚王若信任他,我的计划不攻自破,楚王若对他起疑,他必死无疑。你们便在他濒死之际救下他,把他带到我面前。”
  另一种形式的杀人诛心。
  我会告诉你我如何算计你,还会教你如何躲过我的算计,但是你誓死追随的人,却不会听你的任何辩解,你的忠心耿耿,你的九死一生,于他而言不过是将军的本分,你本该如此。
  你本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本该在他想杀你的那一刻把头颅递过去,你本该无怨无悔替他赴汤蹈火,你本该没有任何私心与怨言。
  ——因为他的你的主公。
  可是你,真的要誓死效忠这样的人吗?
  值得吗?
  你的将才,你的性命,你的一切,都心甘情愿奉献给这样的人吗?
  卢阳心有不甘。
  当楚王派来的亲卫出手便是杀招,但弩/箭刺破他胸口,几乎将他钉死在地上,当亲卫们要割下他的头颅去领功,他自嘲一笑,终于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他一腔热血效忠的人,原来不过尔尔。
  “带我……”
  卢阳挣扎出声,“带我去见相蕴和。”
  他知道她的人一定在附近,就像此时的她端坐高位,等待着他去投降一般。
  第81章 第
  相蕴和没有太意外卢阳的投降。
  有着前世的经历, 她知道卢阳必然会归降,但她要的不仅仅是卢阳的归降,更是归降之后的永不反叛, 不要在天下大定之后又叛出大夏, 再起刀兵。
  而现在,她知道自己成功了一半, 她的确算计了卢阳, 但她所有算计摆在明面上,她给了卢阳选择,更给了楚王选择, 是他们君臣之间出了问题,是他们君要臣死, 臣不想死,所以才有现在的卢阳归降于她。
  这样的卢阳是走投无路, 更是心如死灰,只要未来的她做得不是太过分, 卢阳便不会再度反叛。
  ——很显然, 她不是那种人, 所以卢阳会一直是她的人。
  思及此处, 相蕴和心下稍安, 她喜欢太平的世道, 更喜欢九州一统后没有再起战乱的昌平,所以卢阳这种未来会反复反叛的事情还是掐灭在萌芽之中, 让好不容易过上太平日子的百姓们多享几年来之不易的海晏河清。
  细作把卢阳送回商城。
  相蕴和并不着急见卢阳, 只让医官们好好照顾卢阳的身体。
  前段时间刚受了军棍, 如今又死里逃生被细作们救出来,卢阳现在的身体状况不是奄奄一息, 也属于半死不活,这种情况下,还是先让他养好身体,待他康复之后,再说楚军的事情。
  相蕴和虽然没有着急见卢阳,但其他的事情却是一点没耽误,卢阳被她的人救走的事情在江东之地传得沸沸扬扬,让很多对楚王原本忠心耿耿的将士们在心里打了个问号——若论军功,他们如何比得上卢阳?卢阳丢失夏城尚且如此,如果做错事情的人是他们,他们哪里还能活命?
  惶恐在蔓延,楚军军心再次不稳。
  所谓攻心战,打的便是让你人心惶惶,士气低落。
  楚王并非庸才,很快发现相军在攻心,短暂迟疑半日后,这位年少之际便坐领江东的雄主迅速拿出自己的应对措施——先立威,再收心。
  是日,相军攻势甚急。
  夏城已被相军所得,有了夏城作为跳板的相军更是如虎添翼,让同为江东咽喉之地的江城岌岌可危。
  “不行,我们根本守不住!”
  “快,快让人传信王上,让王上发兵支援!”
  “王上会支援我们吗?”
  “如果夏城被相军攻打之时,王上肯及时发兵救援,夏城怎会那么容易就被相军所得?”
  他们的王上是何等倨傲的一个人?
  他自己能做到的事情,便觉得他们也应该做得到,殊不知天赋这种事情从无道理可言,有人天生将才,有人终其一生也不过碌碌无为,靠着十分的努力也不及旁人的万分之一。
  “王上不会支援的。”
  “王上只会觉得我们是废物,连一个江城都守不住。”
  “丢失夏城的卢将军险些送命,我们连卢将军的战功都没有,我们会被王上千刀万剐的!” 第165节   相军尚未攻入江城,江城已是悲观情绪在蔓延。
  横竖都是死,要么战死,要么丢失江城之后被楚王处死,乱世之中人命贱如草芥,哪怕身为守城之将的他们也不能避免。
  众将仿佛看到自己的未来。
  可就在这时,攻城的相军却如波浪般裂开,猩红色的旌旗如同一把尖刀将相军破为两半,提戟而来的男人是尖刀最为锋利的刀刃,所到之处血流成河,尸堆如山。
  没有人能是他的对手,甚至连他一合之力都不能抵挡,他冲阵而来,生生将固若金汤的相军破成不堪一击的碎纸。
  天生将才,恍若神祇。
  文锦绣的地方,竟也有这样的绝世悍将。
  “来人,是……王上?!”
  守城将士微微一愣。
  城楼下遥遥传来男人的清朗声音,“此乃我楚地之城,楚人之兵,何时轮到你们这些宵小前来放肆?”
  绝对的自负,绝对的轻蔑。
  他兵锋之下的地方,容不得旁人来耀武扬威。
  萎靡不振的楚军仿佛看到九天之上降下神祇,只为庇佑他们而来。
  “儿郎们,随我破阵杀敌,扬我楚人军威!”
  男人一声令下。
  这是他们效忠的王!是带领他们一统江东的雄主!
  他注定要在万人之上身负万千荣光,带领他们反败为胜,重塑楚人军威!
  “杀!”
  “杀——”
  楚军慷慨激昂。
  方才的军心不稳,方才的士气低落,此时因楚王的突然到来而陡然升起,士气军心抵达顶峰。
  他们的王来了!
  他们会反败为胜,所向披靡!
  是日,楚军成功守住夏城,相军退守江城。
  庆功宴上,楚王并未卸甲,身上的甲胄仅让亲卫稍稍擦拭,便落座主位,与众将痛饮。
  “本王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
  甲胄上的刀剑划痕映着浅浅的血迹,楚王的视线划过众将,“你们在害怕,你们成为下一个卢阳。”
  众将面色微尬。
  “你们觉得本王嗜血好杀,觉得本王不体恤麾下将士,觉得本王只有一将之才,却无一统天下之仁心手段。”
  楚王的声音缓慢而低沉,“可本王要告诉你们的是,本王的嗜血好杀只针对敌人,本王杀降,是因为那些人手上沾满了楚人的血,本王没有那么大度,能容忍杀害楚人之人在本王麾下身居高位。”
  众将心头一凛。
  是啊,谁能接受得了曾经杀害过自己战友的人突然有一日成了自己的同僚?
  与自己同朝为官,与自己朝夕相处?
  他们接受不了。
  他们只信奉血债血偿。
  “至于你们觉得本王不体恤将士……”
  楚王声音微微一顿,眉梢懒懒挑了起来,束手一指,指向自己的胸口,“扪心自问,本王的确不如姜二娘与相豫那般会邀买人心,做那些假模假式的样子来。”
  “但是,在本王心中,你们都是本王生死与共的兄弟,是值得本王将性命相托的江东儿郎。”
  “本王待你们之心,从不比旁人少上分毫,只是本王不会说漂亮话,所以才会让你们觉得本王苛待你们。”
  众将心头一软。
  谁说不是呢?
  他们的王上的确是直爽性子,心中没甚城府可言,错便是错,对便是对,心里若有事情,便不会把话放到明日再说。
  让这样的王上去与相豫姜二娘拼怀柔之策,的确是对王上的不公平。
  “本王心中若无你们,又怎会亲自冲阵,来解江城之危?”
  楚王环视着周围诸将,低沉声线蓦地和缓,“本王虽看重江城,但更挂念你们。”
  最怕圆滑者突然真诚,最怕浪荡者陡然纯情。
  但更怕的,是百炼钢突然化成绕骨柔,丝丝绕绕的柔能精准缠上你心口,让你从此以后为他赴汤蹈火,纵然百死亦无悔。
  “王上!”
  一位将军走出食案,扑通跪在地上,“王上,末将错了,末将不该质疑您!”
  “您是末将亲自选定的明主,末将怎能质疑您对末将的感情?!”
  将军痛哭流涕。
  有第一个,便有第二个。
  有第二个,便有第三个。
  不过片刻功夫,所有将军便都跪倒在地,向楚王诉说自己曾经有过的不臣之心。
  王上对他们这么好,他们怎能觉得王上嗜杀残暴,甚至对他们也是雷霆手段?
  他们真该死。
  竟然质疑过王上对他们的一片肺腑之心!
  将军们声泪俱下。
  楚王哈哈一笑,不甚在意,“快起来。”
  “你们身上有伤,不必跪本王。”
  话音刚落,楚王便从食案处起身,大步绕过食案,将跪在地上忏悔自己的将军们一一搀起。
  “起来,都起来。”
  楚王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相军的细作如此之厉害,你们一时被他们哄骗也是有的。”
  “重要的是你们要仔细甄别他们的算计,莫做了第二个卢阳。”
  “卢阳追随本王数年,乃本王最为倚重之将,若非他与相军勾结,要做这江东之主,本王怎会舍得杀他性命?”
  楚王轻声一叹,“可惜他与本王的这么多年的情分,终究抵挡不住相军细作的三言两语的挑唆。”
  诸将义愤填胸,“王上,似卢阳那种人,您不必为他伤心!”
  “王上放心,末将绝不会行卢阳之事!”
  “末将指天发誓,一生对您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若违此誓,叫末将万箭穿心而死!”
  一时间,众将对楚王的忠心到达顶峰。
  相蕴和对这样的结果不是太意外,楚王若真是单纯的武夫,又怎会做得了江东之主?
  能一统江东剑指中原的人,本就不是庸碌之人,若不是遇到了她的父母,楚王绝对可以成为新的天下主。
  英雄辈出的时代,总要有人当黯然收场的鬼雄,否则这九州天下的战火永远不会熄灭,百姓们永远会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大争之世已乱了太久太久,而她只想让乱世早些结束。
  相蕴和看向商溯,“水师练得如何了?”
  相军大多是北人,北人不善水战,但若想对江东大举用兵,水军便是绕不开的。
  是以,在拿下商城的那一日,相蕴和便让商溯训练水军,建造战船,为以后的决战江东做准备。
  “水师有精兵五万,能上船者有十万众。”
  商溯道,“但这些人并不足以让我们对楚军形成碾压状态,楚人极善水,若在水上决战,他们能以一当十。”
  相蕴和微颔首,“我知道,水上决战是下策。”
  “中策是强渡长江,在江东之地决战。”
  两人在这种事情上越来越有默契,相蕴和的声音刚落,商溯便开口接道,“而上策,是引楚军强渡长江,在中原之地与我们决战。”
  第82章 第
  众人脸色微微一变。
  引楚王强渡长江是什么概念呢?
  是在楚王的攻势下接连丢掉商城与济宁, 让丢失扼守兵家必争之地的中原彻底暴露在楚王的兵锋之下,楚王一声令下,千军万马攻向中原的一马平川。
  没有山川地形的天然屏障, 没有商城与济宁的层层把守, 中原之地的平坦能让楚王长驱直入,直指中原之地的心脏——京都。
  此计太险。
  稍有不慎, 便是九州天下的命运彻底被改写。
  众人面面相觑, 心中极不认同。
  “公主,当初我们能大败盛军,攻取京都, 便是因为夏王兵行险招的缘故。”
  严三娘斟酌开口,“当初我们与大司马席拓两军对峙之际, 我们的兵力并不占优势,是以, 夏王不得不绕过扼守中原之地的屏障,三万大军走悬崖峭壁, 九死一生才抵达中原。”
  左骞点头, “那段时间的确很危险, 如果不是有七悦, 只怕我们根本走不出盘龙山。”
  “也没那么危险了。”
  姜七悦挠了挠头, “就是突发事件多点, 需要反应快,力气大。” 第166节   “像你这种反应快又力气大的人能有几个?只怕世间再寻不到第二个。”
  思及往事, 严三娘仍觉得心有余悸, “我们有你, 仍走得如此艰难,如果没有你, 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但支撑我们走过盘龙山的悬崖峭壁的是中原之地的无险可守。”
  严三娘抬眸看向相蕴和,“只要我们能成功抵达盘龙山山脚下,我们的大军便能兵临京都城下。”
  相蕴和温柔一笑,“这是自然。”
  商溯面上闪过一丝不耐烦。
  ——身为将军有作战经验是好事,但以前的作战经验也会左右你的思维判断,让你斟酌犹豫,错失作战良机。
  察觉到商溯面上的犹豫,但严三娘还是要说,事关中原之地的安危与京都的防守,她怎能因为主将的个人喜好而选择沉默?
  严三娘继续说道:“我们不过三万大军,便能把端平帝吓得弃国都而逃,楚王坐领江东数年之久,他的兵力远在当初的我们之上,十万,二十万,三十万,甚至五十万也有可能,他若大举兴兵攻入中原,我们又当如何?”
  左骞担心的也是这件事儿,“是啊,现在的楚王,可不是当初的我们。”
  “他麾下猛将如云,谋臣如雨,他若能横渡长江,无险可守的我们只怕不是他的对手。”
  “如果不在中原决战,那就是在水上与楚军决战。”
  商溯最讨厌尚未开战便犹豫,“我们的水师训练时间不过两年,能打仗的人只有五万,让五万对阵号称百万水师的楚军,你们觉得胜算如何?”
  “……”
  这种事情根本不能想,一旦细想起来,人生便只有举手投降一条路。
  “我怕水。”
  姜七悦愁眉苦脸,“虽然三娘找了人教我凫水,但我还是很怕,这么多天了,我还是没能学会凫水。”
  姜七悦年幼之际险些被人按着脖子在水坑里淹死,直至今日,她都极为怕水,莫说跟人学凫水了,水刚没膝盖,她便吓得打哆嗦。
  能把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看到水坑便害怕,可想而知当初的小姜七悦究竟经历了什么。
  相蕴和看到这样的七悦便觉得心疼,走上前,执起姜七悦的手,轻轻拍了拍她手背,“不怕的,咱们未必要与楚军在水上交战。”
  “但是让楚军攻入中原更危险。”
  姜七悦心中一暖,反握着相蕴和的手,“阿和,你还是想清楚之后再做决定。”
  “但是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姜七悦笑眼弯弯,露出尖尖小虎牙,“如果在水上决战,我便努力适应战船,不拖你的后腿。如果在中原决战,我便为你斩将夺旗,助你擒拿楚王,荡平乱世。”
  商溯眉头微动。
  ——这个个头矮矮的小姑娘很会哄相蕴和。
  相蕴和笑了起来,“放心,我不会辜负你对我的期待。”
  这种被人全心信任着的感觉真的很好。
  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是对,是错,还是大逆不道,又或者匪夷所思,她都会永远站在你身后,为你摇旗呐喊,为你所向披靡。
  相蕴和牵着姜七悦的手,走到沙盘前。
  中原之地的平坦在沙盘上更加能彰显,只要丢了商城与济宁,中原便再无屏障,如同是楚军手中待宰的羔羊,毫无反抗能力。
  此计太险,并非说说而已,而是真正的不成功便成仁,不是她死,便是楚王亡。
  “我们在水上不是楚军的对手。”
  相蕴和分析说道:“三国时期,曹孟德兴兵百万,不料却被孙刘联军以少胜多,大败而归,彻底断绝一统天下的希望。”
  “赤壁之战虽有周郎的妙计在,但北人不善水性亦占极大原因,与南人在水上决战,便是以我之短攻敌之长。”
  相蕴和声音缓缓,将敌我优势说得很明白,“可若失引楚王入中原,便是我们占尽优势,天时与人和,我们独占两种,哪怕没有地形优势,但以三郎之善用兵,未必不能在中原之地也占出地形优势。
  赤壁之战太有名,连左骞这种少读书的人都知道,众人心头一凛,为自己捏一把冷汗。
  曹操占尽优势仍被孙刘联军所败,他们呢?
  他们没有曹操的一统北方,更没有后方安宁,他们有的是郑水之地的满目疮痍,灾后重建的钱粮与人力。
  钱与粮不要钱似的撒下去,才勉强将灾民安顿下来,可这只是一个开始,后面花钱的地方会更多,灾后的重建,灾民的迁徙,这些都需要人力,更需要数不清的钱与粮,这么重的担子压下来,让他们原本便捉襟见肘的经济更加雪上加霜。
  如果两位主公是寻常诸侯,他们还可以苦一苦百姓,大肆征收赋税,来补上这个巨大的窟窿。
  又或者说对受灾的地方视而不见,让灾民们自生自灭,左右不是自己做出来的事情,凭什么要自己来替盛元洲收底?
  可两位主公不是,他们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仁主明君,他们见不得百姓们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更见不得郑水之上的浮尸千里,所以他们不仅免了百姓们的赋税,更调用一切力量来赈灾救民,让这片饱受苦难的土地与人民早些恢复安宁。
  这样后方不稳财政艰难的他们,如何能与占尽优势的曹操相比?
  而楚王更不是各有异心的孙刘联军,如今的江东之地只有楚王一个王,他的将令便是圣旨,不会有人质疑他的任何决定。
  江东之地上下一心,楚王又骁勇善战,与这样的人在他们极为擅长的水战上决战,几乎是将自己不善水性的将士们送给他们杀。
  引楚王入中原似乎是唯一的办法。
  但这个办法太险太险,险到要么楚王死,要么他们亡,绝对不会有第三个结果。
  众人你望望我,我看看你,谁也拿不了这个主意。
  严三娘看向左骞。
  ——这种时候,左骞比她更适合开口。
  察觉到严三娘的视线,左骞挠了挠头,“阿和,这件事儿太大,咱们得跟大哥和嫂子说一下,看他们有什么意见。”
  “这是自然。”
  相蕴和微颔首,“兹事体大,自然要与阿父阿娘商议的。”
  商溯不置可否。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相蕴和这种思维,永远当不了大将军。
  相蕴和压根不想当大将军,她要当的是掌权天下的执政者。
  作为执政者的她,知兵便可,不必当天下第一的大将军,在用兵与用人的事情上,显然是如何用人更重要。
  很显然,知人善用是她的最擅长的事情,否则她身边不会围着一群武将,更不会以十五六岁的年龄便让他们死心塌地。
  当然,撤出商城与济宁的事情太大,所以他们才会犹豫不决,让她父母拿主意,除了这件事情之外,她的命令便是将令,他们赴汤蹈火也会执行。
  信件被斥卫八百里加急送到相豫与姜贞手中。
  “放弃商城与济宁,在中原之地与楚王决战?”
  姜贞眉梢微挑,凤目凌厉,“豫,你的女儿胆量不小。”
  相豫哈哈一笑,“这不是你生得好养得好么?”
  “如果换成其他人,她哪来这么胆大包天的主意?”
  这话是大实话,姜贞笑了一下,大有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
  ——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的确像她。
  “勇气可嘉,但此计太险,稍有不慎,我们的政权便有覆灭的危险。”
  虽欣赏相蕴和的性子,但姜贞对她的行为持保留意见,“楚王不仅善水军,攻城略地更是他的拿手好戏,若引他到中原之地决战,咱们未必能占上风。”
  相豫点头,“是这个道理。”
  “所以,你并不赞同阿和的主意?”
  相豫看向姜贞,一双虎目似笑非笑。
  夫妻两人在这种事情上太有默契,姜贞眸光微闪,声音清越,“不,我赞同。”
  “我也赞同。”
  相豫笑了起来。
  “咱们的女儿虽不善骑射功夫,但却从不是手无缚鸡之力需要别人来保护的娇娇女。”
  相豫牵着姜贞的手,低头吻着她手背,“她是我与你的女儿,未来的江山万里要交到她手里,若没有能让天下人都信服的赫赫战功,如何能以女子之身问鼎九五?”
  “贞儿,女子生来便比男人艰难。”
  “男人若为帝,可继承,可受禅,可女人若想为帝,便只能从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
  “皇位就在这儿,她需自己拿。”
  第83章 第
  他们的女儿终究会长大, 长成振翅翱翔的鹰,苍穹任她翱翔,大地尽她俯瞅, 世间的一切都会在她眼眸。
  但在这之前, 她需要学会自己飞翔,长出自己的翅膀。
  只有这样, 她才能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去拿自己的想要的东西。
  继承人的位置,九州天下的执掌,那些她所看重的, 她所期许的,都需要她自己去拿, 去抢,他们给不到她手里。
  姜贞展颜一笑, “她会做到的。”
  “这是当然。”
  相豫伸手把姜贞揽在怀里,下巴抵在她额头, “做不到也无妨, 还有我们呢。”
  “我们还没老, 还打得动江山, 收拾得了烂摊子。”
  “她若真闯下塌天大祸, 我们替她收场便是。”
  相豫低头亲了亲姜贞额头, “没道理收了盛元洲的烂摊子,却不帮自己女儿处理祸事。”
  温暖的吻落在自己额头上, 姜贞眸光微动, 抬头看相豫。
  四目相对, 她看到男人目光悠远,带着些温柔与依恋, 一如初见时的模样。
  年少时眉目清澈是年龄优势,要赞一句少年人的意气风发是欺骄阳的清凌傲气。
  待时光荏苒,三十七/八岁时仍有这样的神态,那便是初心不改,还是曾经欲与天公试比高的宁折不弯。
  姜贞笑了起来。
  微抬手,手指拂过相豫俊朗眉眼。 第167节   那双眼如今已有了岁月的痕迹,却不曾被岁月磨得世故颓废,反而因有了时间的酝酿,变得醇厚与沉稳,是虚怀若谷的让人安心。
  她的指腹划过相豫的眉眼,相豫便也伸出手,与她十指交扣。
  中年夫妻做起这种动作是左手牵右手,他们是幸运的,年少的激/情与爱意仍在眼眸。
  “世界破破烂烂,咱们缝缝补补。”
  男人轻笑着看着她,眉间有千山暮雪,也有缱绻温柔,“且等着吧,阿和不会让咱们失望的。”
  姜贞莞尔,“自然。”
  那是从尸山血海里淬炼出来的骄阳,当她一步一步爬上山巅,当她从山巅跃出到云层,当她从云层中探出,当她俯视大地,将光芒尽洒,将野心昭然若揭——这个世界是她的。
  她如此笃定,如此迫不及待。
  带着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在群雄逐鹿的中原大地跃跃欲试。
  那就试吧,他们在她身后。
  相豫与姜贞的书信被斥卫星夜送到商城。
  来时八百里加急,去时仍是八百里加急,书信送到相蕴和手里时,距她写信之日不过相差十几日。
  如此短暂的时间,只有斥卫往来两城的时间,没有任何他们思考犹豫的耽搁,他们几乎是在拿到相蕴和书信时便做出了决定——他们相信她。
  相信她对时局的掌控,相信她的用人用将能力,更相信她可以独当一面,足以应对坐领江东的楚王。
  绝对的信任,绝对的重视。
  纵观前朝,没有人在还是继承人之际便能拥有如此信任与重视。
  相蕴和心头一热,笑意从她眼眸慢慢溢了出来。
  雷鸣,杜满,葛越,方梨,除了下落不明的兰月与处理灾后重建的石都外,相军所有将领放下手中事物,星夜兼程奔赴商城,听从这位年轻的执政者的决定。
  “拜见公主。”
  众将齐齐拜下。
  相蕴和身着戎装,从案几后走出,附身把将军们一一搀起。
  “江东之地,便拜托诸位将军了。”
  相蕴和温和说道。
  她身上没有咄咄逼人的凌厉,只有春风化雨的柔和,在铁与血的世界里,她有些格格不入,但奇怪的是,她又无比契合这个世界,仿佛她生来便该如此,是战火连天的血腥世界里的唯一一抹亮色。
  商溯眉头微动,艳丽凤目亮晶晶,看着世间最绚烂的颜色。
  那是闯入他灰暗人生的亮色,如旭日东升,光亮所到之处,将他心头的阴暗照得无所遁形。
  他很喜欢这种感觉。
  很温暖,很舒服,很想再靠近一点。
  “相蕴和。”
  商溯突然开口。
  相蕴和微侧脸,“嗯?”
  温柔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孤高桀骜的男人的嘴角便忍不住翘了起来。
  ——她在看自己,真好。
  “你一定会赢的。”
  迎着春风拂面的视线,商溯笑了起来,“无论是楚王,又或者是其他人,他们都不是你的对手。”
  包括我。
  我永远是你的手下败将。
  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
  “你会赢。”
  商溯道,“一直赢。”
  相蕴和弯眼一笑,“借你吉言。”
  “希望我能一直赢下去,从现在,到九州一统,天下太平。”
  这是她除却父母外最大的心愿。
  她生于乱世,死于乱世,从生到死,不曾过一日的安稳日子。
  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格外渴望太平的日子,百姓们安居乐业,孩子们得父母依靠,而不是在乱世中挣扎求生,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她所期待的日子终有一日会到来。
  乱世终将平定,海晏河清终将降临,那些铁与血的世界,会远离这片饱受苦难的神州大地。
  “出发。”
  相蕴和一声令下。
  六军齐出。
  无数盛军强渡长江,借助夏城为桥头堡,攻向楚王占据的江东之地。
  这显然不是一个好选择,北人善平原会战与攻城拔寨,水战却是他们的短板,短暂的训练并不足以让他们能在水战上与楚军相抗,战鼓在擂响,他们却没能像往常一样势如破竹攻入江城。
  战争打得异常艰难。
  难到让骁勇如相军都忍不住萌生退却之心——在水上交战,他们的确不是楚军的对手。
  “到底是年少气盛,不过一点甜头,便能让她居功自傲,竟敢与我军在水上交战。”
  副将看向不远处的战火纷飞,面上闪过一抹嘲讽,“王上,相军必败。”
  楚王眉梢微挑,“相蕴和年龄虽小,但行事极有其父母之风,绝不会如此贸然行事。”
  “王上的意思是,她是故意为之?”
  副将有些纳闷,“耗费如此之多的兵力,她图什么?”
  楚王凤目轻眯,“本王说不准。”
  “但本王有一种预感,相蕴和志不在此。”
  副将眼皮蓦地一跳,“王上?”
  “不急,且再看看。”
  楚王微抬手,制止副将的动作,“相蕴和虽有些手段,但本王倒也不至于怕了他。”
  副将稍稍松了一口气。
  ——王上如此说话,便意味着心里已有了对策。
  “王上英明。”
  副将道。
  楚王声音微沉:“传令下去,全军戒严,不可对相军掉以轻心。”
  “喏。”
  副将应诺。
  “尤其是石城与陵城,更要严密监视。”
  顿了顿,楚王又补上一句,“本王怀疑她声东击西,意在石城陵城两城。”
  副将心头一惊,“石城与陵城是江东重镇,我们有数十万兵力把守,她怎么敢对这两个地方有想法?”
  “这个世界有她不敢做的事情吗?”
  楚王眯眼看着不远处的尸山血海,心中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若只是石城与陵城,那便是江东之幸,可若是其他主意……”
  楚王声音微微一顿,凤目骤然阴冷,“本王谅她不敢。”
  “莫说是她,纵然是姜二娘与相豫来了,也未必有这种胆量。”
  “王上,相蕴和究竟想做什么?”
  副将有些心慌。
  楚王收回视线,“她想要天下一统,九州归一。”
  “但前提是,她能让本王成为她的手下败将。”
  ·
  “楚王极善用兵,一般的计谋根本瞒不住他。”
  相蕴和与众将商议,“我们需要更加天衣无缝的计划,才能将他从江东之地引出来。”
  杜满点头,“这是当然。”
  “大哥说了,楚王排兵布阵的能力不在他之下,让咱们千万小心点,咱们在应对他的时候一定要谨慎再谨慎。”
  “带兵打仗哪有不谨慎的?”
  姜七悦看向相蕴和,“阿和用兵最谨慎了,如果没有十成的把握,她才不会轻易用兵。”
  雷鸣很是认同姜七悦的话,“阿和像二娘,聪明又机警,打着灯笼也难找。”
  “不止像二娘,还像大哥。”
  杜满强调道:“大哥落拓不羁,阿和心怀天下,不是像大哥像什么?”
  大敌当前,气氛异常紧张,杜满与雷鸣的争执引人发笑,让紧张的气氛缓和不少。
  相蕴和轻酌一口茶,“好啦,我是父母的女儿,自然是像父母的。”
  “就是。”
  年龄最小的姜七悦觉得俩人分外幼稚。
  题外话到此为止,相蕴和重新开口,“我们先以五万兵力牵制住楚军,随后再遣兵八万,直取石城陵城两城。”
  如果说江城与夏城是扼守江东之地的咽喉,那么石城与陵城便是江东之地的脏腑,这两城若被他们所得,便意味着江东之地的大门彻底向他们敞开。
  但既然是江东之地的脏腑,便意味着楚王在这两个城市里的防守绝对不会少,千年来的兵家必争之地,哪有不放重兵把守的道理? 第168节   更别提商溯用兵一向出人意料,兵行险招,天生将才的楚王必然把石城与陵城时时挂在心上,提防着商溯灵感一现的突然攻打,这种情况下,攻打石城与陵城绝对不是一个好选择,而相蕴和与商溯的选择,也并非石城与陵城,他们真正的目的,是引楚王出江东,在中原之地与他们决一死战。
  此计虽险,但有商溯,便不算险。
  只要商溯在,诱敌深入付出的代价便远比血战石城陵城小得多。
  相蕴和看向商溯。
  四目相对,商溯微抬眉,“此事交给我来布置。”
  这是他很早之前便与相蕴和敲定的战术,声东击西,引蛇出洞,只要楚王敢出兵中原,他便能让他有去无回。
  是日,相军对石城与陵城用兵。
  八万大军一起出动,战船与战马两路齐发,顷刻间点燃江东之地的战火。
  “王上,相蕴和竟真的敢攻打石城与陵城!”
  斥卫飞马来报,副将脸色微变,“王上,她是疯了吗?!”
  第84章 第
  楚王并没有回答副将的话, 只以手指轻叩案几。
  指腹与案几相撞,发出极轻极轻的声响,而他的目光也在此时变得悠远深邃, 仿佛透过面前的副将与斥卫, 看到一水相隔的小姑娘。
  以相蕴和此时的年龄,再说一句小姑娘已有些不合适, 但他比她年长太多, 与她父母算是一代人,所以唤她一声小姑娘也无妨,小自己这么多, 却在用兵之事上有如此造诣,可见姜二娘的确生了个好女儿。
  若他输给这对母女……动作微微一顿, 楚王嗤笑出声——那他还有什么脸面苟活于世?
  “此乃声东击西引蛇出洞之计。”
  楚王收起手指,接过亲卫递来的帕子, “相蕴和志不在此,石城与陵城不过是她的虚晃一枪, 她真正的目的, 是引本王渡江, 在中原之地与她决一死战。”
  副将微微一愣, “引王上渡江?”
  “可是, 中原之地无险可守, 若他们失了商城与济宁,便等于失去中原之地的门户, 一马平川的中原能让我们长驱直入, 直取京都。”
  当初的相豫便是这样拿下的京都, 失去盘龙山的屏障,吓破胆子的端平帝根本不敢与之相抗, 几乎是想都没想便抛下国都,弃城而逃。
  如今的姜二娘与相豫当然不是曾经的端平帝,也做不出这种不战自降的事情来,但门户大开的中原之地如何挡得住楚军的铁骑?
  他们纵然死战京都,也不过只得片刻的喘息之机,待王上一声令下,这座兵家必争之地的京都便会再度易主,成为王上的城池。
  思及此处,副将大喜,“王上,相蕴和若引咱们渡江,咱们渡江便是。”
  “北人不善水战,想在地势平坦之地发挥他们的优势,但咱们楚军不是只会水战的南人,哪怕到了他们擅长的平原会战,咱们亦能压他们一头。”
  “王上,咱们渡江吧!”
  这条路怎么看怎么对他们有利,其他将军纷纷请命,“长江对相军是天险,对我们亦然,如今有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横渡长江的机会,我们怎能轻易放弃?”
  “王上,我们在中原之地与相军决一死战,让他们见识一下我们楚人的军威!”
  “王上,我们兵发中原,直取京都!”
  将士们的声音慷慨激昂,楚王眉头微动,眸色有一瞬被触动。
  兵发中原直取京都的诱惑的确大,大到他都有片刻的心动。
  他从不是偏居一隅的王,他与相蕴和一样,有着一统天下问鼎九五的野心。
  但天上从不会掉馅饼,只会掉铁饼。
  看似便宜占尽的东西,往往会让你血本无归。
  楚王凤目轻眯,缓声开口,“不急,再等等。”
  “本王想看一下,姜二娘的女儿究竟能做到哪种地步。”
  ·
  “楚王好像没有上当。”
  三军主帐中,左骞愁眉苦脸,“如果他一直不上钩,我们就一直打石城与陵城吗?”
  “阿和,这两个地方比江城夏城还要易守难攻,如果继续下去,我们的伤亡只怕不可估量。”
  想想攻城将士的伤亡惨烈,左骞面上蒙上一层暗色,“我们虽在陆战上略占优势,但石城与陵城环水而建,我们的人很容易被他们的水鬼所牵制,刚刚占上风,便被他们拉下来,很难一鼓作气攻上城楼。”
  战事打得艰难,相蕴和心里也颇为焦灼,但作为三军主帅,她在面上仍保持着胸有成竹的模样,听刚被严三娘从站前换来的左骞向她诉苦,她便微颔首,温声安抚左骞,“小叔叔,楚王乃旷世奇才,一般的诱惑不足以让他动心。”
  “我们付出怎样的代价才会让他动心?”
  左骞叹了口气,“阿和,我从不怯战,更不怕死,我只怕将士们撑不下去。”
  “他们必须撑下去。”
  商溯斜了一眼垂头丧气的左骞,声音凌然,“如果连这种仗都打不了,又如何能与楚军在中原之地决战?”
  左骞微微一愣,声音苦涩,“我,我不知道。”
  大敌当前,最忌讳为将者士气低落,若统帅兵士们的将军都没有必胜之心,又如何能带领将士走向胜利?
  商溯冷哼一声,收回视线,清泠泠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刻薄,“此战乃小试牛刀,中原之战才是生死一战。”
  “若撑不下去,便去投降楚军,楚军杀降杀俘,定能给你的人一个痛快。”
  “……”
  这人的嘴怎还这般毒辣?
  左骞被噎了一下,顿时得说不出话。
  “三郎,你这话便是曲解小叔叔的意思了。”
  相蕴和笑了一下,温声打圆场,“小叔叔只是心疼前线将士罢了,并非怯战畏战。若小叔叔果真怕死,又怎会一路追随阿父到现在?”
  前世的小叔叔受尽折磨,却至死没有向盛军求饶,拖着残破不堪的身体挣脱盛军的严密监视,从城楼上一跃而下,宁死不愿让自己成为盛军拿捏阿父阿娘的软肋。
  这样连死都不怕的一个人,又怎会怯战畏战?
  ——他是真的心疼将士们。
  相蕴和也心疼。
  死战不退的尸山血海,任谁见了都心生不忍。
  可心疼解决不了任何事情,楚王并非庸才,而是能与她父母媲美的绝世战将,与这样的将才交战,便意味着所打之仗皆是硬仗,他们无路可退,无人可依,只能靠自己打败楚王,在废墟之上重塑九州。
  这显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否则他们不会打得如此艰难,可只要能打败楚王,天下一统的日子便指日可待,所以前面是刀山火海也好,是荆棘遍布也罢,他们都要咬着牙蹚过去。
  他们输不起。
  更不会输。
  相蕴和打圆场,商溯冷笑一声,不再咄咄逼人刺左骞,“但愿你的小叔叔不会辜负你的期望。”
  “我当然不会。”
  左骞情绪虽低落,但声音却很坚定。
  话题重新回到战局。
  相蕴和站在沙盘前,沙盘之上,是营帐外的调兵遣将。
  “三郎,时间差不多了。”
  相蕴和对商溯说道。
  商溯微颔首。
  为将者不仅懂排兵布阵,星象亦要精通,只有这样,才能配合天象地形战无不胜。
  商溯夜观天象,知晓明日起东风,便向相蕴和说道:“明日午后起东风,东风既起,战局便为之扭转,我们的机会便也到了。”
  在已方士兵不擅长的战役上,利用天气与地形是最好的选择。
  ——很显然,商溯是这种事情的佼佼者。
  次日,东风骤起。
  水上交战,天气的因素比将士的勇武更重要,楚军的船头刚刚调转,便撞上让人措不及防的东风,无数战船拥挤到一起,让原本极为擅长水战的楚军完全发挥不了自己的优势。
  而相军却早有提防,东风未起,他们已调转船头,当东风将楚军的战船吹得挤到一块时,他们已借着东风飞速行驶,在楚军尚未来得及回防之计,他们的战船已迅速抵达江岸。
  “将士们,抢滩登陆!”
  杜满一声令下。
  战船撞上江岸,相军迫不及待从战船上跳出,奔上这片他们渴求了数年之久的江东之地。
  江东,天下九州中最后一块没有被他们平定的领土。
  只要将这片土地纳入囊中,这片饱受战乱的神州大地便会迎来久违的太平。
  这是一场硬仗。
  无论是相军,还是楚军,都在这次战役中投入自己最为精锐的部队,孤注一掷,不计后果。
  “相军果然非同小可。”
  站在高处看战局的楚王轻声一叹。
  副将眉头紧锁,“王上,相军已抢滩登陆,若我们的人不能及时阻止他们,只怕石城难以坚守。”
  石城不能坚守,便意味着陵城亦有失守的危险。
  这两城若被相军所得,江东之地便是门户大开,无险可守——这是比相军丢失商城济宁更为恐怖的存在。
  “楚军乃本王亲手带出来的军队,个个以一当十,悍不畏死,怎会在不足两万余人的攻势下丢失石城?”
  楚王手指轻抚剑柄,声音缓慢而平静,“告诉他们,本王会增兵五万,助他们死守石陵两城。”
  副将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王上英明。”
  “相军借助东风强渡长江,我们水上的优势便不复存在,可一边增兵守城,一边派兵切段他们与夏城的联络,让他们成为一支孤军。”
  “孤军深入乃兵家大忌,我们能让他们有来无回。”
  副将拱手进言,“王上,末将愿领兵一万,围夏城,断粮草,让他们不战自降。”
  楚王眸光微闪,“此等小事,不需你来费心,本王有更重要的事情交给你来做。” 第169节   “王上但请吩咐。”
  副将有些好奇。
  楚王收回视线,看向自己最为信任的将军,“本王要你领兵五万,攻取相军的商城济宁之地。”
  “王上要强渡长江,出兵中原?”
  副将微微一惊,“王上不可,此计——”
  “本王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本王并不觉得相蕴和能赢得了本王。”
  楚王打断副将的话,“引本王出兵中原,的确是他们最好的机会,但本王完全有能力取而代之,让这个机会助我们一臂之力。”
  睥睨天下,笃定自负。
  这位坐领江东之地的楚王意气风发,誓将中原之地纳入囊中。
  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主将,他注定青史留名,万世传颂。
  副将静了一瞬。
  半息后,他拱手听命,义无反顾。
  “喏。”
  副将声音朗朗,应喏而去。
  是日,楚军开始大规模调动。
  他们不再备战相军的攻击,而是兵锋直指商城与济宁。
  *
  “鱼儿上钩了。”
  三军主帐中,商溯放下茶盏,邀功似的看向相蕴和。
  第85章 第
  没有一只公孔雀能控制自己想要开屏的行为。
  跃跃欲试, 展现自己的实力与美丽,一如此时的商溯,骄傲自矜, 光灿夺目。
  相蕴和忍不住笑了起来, “三郎做得很好。”
  “大概只有三郎这种人,才能赢得了天下无双的楚王。”
  这话显然说在商溯的心坎上, 男人眉梢微挑, 眼底笑意更深。
  “天下无双?”
  商溯啧了一声,不置可否。
  大抵是与相蕴和相处的时间久了,男人后面没有再跟刻薄话, 可尽管如此,他的不屑一顾还是从眼角眉梢溢出来, 让不说话的效果比说话还要好——什么天下无双?世间只有他一个商溯。
  相蕴和忍俊不禁。
  似商溯这种人,的确有让人兔死狗烹的本事。
  “楚王自然是厉害的, 只可惜,他的对手是三郎。”
  相蕴和哄小孩似的开口, “接下来的事情, 便拜托三郎了。”
  被人哄得很开心的商溯微颔首, 眼底是艳艳骄色, “放心, 此战必胜。”
  当然能胜。
  用兵如神的商溯在此, 再怎样厉害的战将也是他的手下败将。
  相蕴和对商溯很有信心。
  又或者说,商溯过于辉煌的战绩足以让人打消任何疑虑, 他的存在就是为了告诉世人, 原来真的有战无不胜的将军。
  军令一道道发出。
  相军有条不紊地执行着来自三军主将的命令, 惨烈的战况再一次被更改,历史的结局在这一刻被书写。
  ·
  “王上, 相军坚持不下去了。”
  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将军疾步进书房,将熏着水沉香的书房染上一股独属于战场的血腥铁锈味,“末将保守估计,我们只需再坚持三日,他们便会退兵。”
  这个时候的退兵不是退兵,而是明晃晃告诉你,我想撤兵,你敢追吗?
  副将按着佩剑的手指微微一紧,抬头看向主位上的楚王。
  楚王剑眉微动,看向因战况改变而被亲卫调整的沙盘。
  午后的阳光自冰裂梅花纹的窗柩处闯进来,将他俊朗面容剪得细碎而斑驳。
  眉眼藏于暗色,而眉峰却是抢眼的亮色,像是折着光的剑锋,当他垂眸看沙盘,剑锋便如利剑出鞘,凛冽寒光指向两军交战的沙盘。
  “相军不是退兵,是在诱敌深入。”
  楚王沉声开口。
  将军们心头一跳。
  ——一般来讲,诱敌深入的结果是有去无回。
  副将乃楚王之下第一人,比将军们更明白这个道理,正是因为明白,所以此时的他眉头紧锁,斟酌开口,“王上,虽说咱们楚人的骑射决不弱于相军,但也没必要在骑射的事情上硬碰硬。”
  “相军多北人,而北人不擅长水战,我们若能在水上决战,便是将我们的优势发挥到最大,事半功倍便能击败相军。”
  “王上,短时间内,相军的水师无法与我们抗衡,我们没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奔赴中原,在他们的地盘上与他们一决高下。”
  副将拱手再劝,“王上,出兵中原之事,望您再思量一番。”
  这显然是肺腑之言,副将虽绝不会违抗楚王的将令,但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是会表达自己的态度,劝说楚王不要兵行险招。
  众将神色各异。
  有人不屑一顾,有人若有所思,也有左右为难,不知如何做决断,但唯一相同的是,众将的目光齐齐看向楚王,等待他们的王上来拿这个主意。
  楚王微抬眉,视线落在副将身上,“本王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本王可以告诉你的是,本王绝不会输。”
  副将手指微微一紧,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不再做任何挣扎。
  “王上圣明,末将谨遵王上之命。”
  副将拱手听命。
  楚王凌厉凤目映着昭昭日头,微抬手,手指落在副将肩膀,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
  “要相信你们的王。”
  楚王声音极为平静,“你们的王能一统江东,便能踏平四海,让九州归一。”
  副将低头一笑,“末将从不质疑王上的任何决定。”
  “王上在末将心里,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神祇。”
  若非如此,又怎会哪怕知晓前路坎坷不平,甚至是刀山火海,他也义无反顾?
  ——王上是他唯一信仰。
  短暂的小插曲并未影响楚军的调兵遣将。
  当相军久攻不下,在楚军的反攻下节节败退时,当楚军夺下相军曾经占领的高地与城池时,原本只在备战并未参战的楚军精锐开始出动。
  滚滚江水一望无际,但在波涛之上,战船突然骤起,一搜搜战船驶过或湍急或波涛汹涌的江水,直冲中原之地而来。
  首当其冲的是夏城。
  作为可取中原可攻江东之地的军事重镇,这座城池成为相蕴和与楚王的拉扯地,不计后果也要将这座城池归属自己。
  “王上有命,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攻取夏城!”
  楚军接到命令。
  而彼时的夏城,斥卫也在送相蕴和与商溯的命令——
  “公主与将军有命,死守夏城,绝不后退,让前来攻城的楚军有来无回!”
  两支军队再次碰撞在一起,掀起一场极其惨烈的攻防战。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是商城,是济宁,这些扼守中原之地的咽喉城池,都是楚军誓要争夺的肥肉,哪怕死得只剩最后一个楚军,也要把这些城池据为己有。
  “公主,楚军攻势太急,商城不能待了,我们护送您去宁平。”
  严三娘领着亲卫快步走进来。
  杜满雷鸣皆世之名将,悍不畏死,贸然攻打他们的地方,必会付出血的代价。
  相比之下,左骞的名气便没那么大,且又是相豫同母异父的亲弟弟,有这么一层关系,战斗力又要打一个折扣,如此下来,左骞所率领的军队自然成了楚军眼中的软柿子,投入大量的兵力与左骞进行攻防拉扯。
  让人意外的是这位只要商讨战术便唉声叹气的关系户左骞,竟能扛过楚军一波又一波的进攻,直至今日都没有露出半分破绽。
  他的坚守引发楚军更大的重视,源源不断的楚军再次涌来,甚至领军之人是楚王的心腹爱将,几乎将不破左骞终不还的心思写在脸上。
  这种情况下,便没必要再死守。
  左骞的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的事情是给相军留下足够的时间来撤退。
  “他倒比我想象中要强些,竟能撑到现在。”
  商溯眉梢微挑,难得没有刻薄左骞。
  相蕴和看了商溯一眼,“小叔叔是刚烈之人。”
  “近日的确刚烈。”
  商溯没有反驳相蕴和的话,一反常态肯定左骞的作战能力。
  亲卫们牵来战马。
  在制定战术的那一日,亲卫们便已收拾好相蕴和的行李,准备随时撤出商城,如今严三娘送信而来,他们便保护相蕴和退守宁平。
  “告诉小叔叔,他可以撤了。”
  相蕴和翻身上马,吩咐斥卫。 第170节   商溯眸光微动,看了眼左骞所在的地方。
  ——左骞不会撤。
  总要有人留下的,总要有人死战不退。
  倒不是因为付出的代价足够惨烈才会让楚王动心去中原,而是拖得时间越久,中原之地会更安全。第一道防线便让楚军打得异常吃力,伤亡惨重的楚军便不能拿出十二分的战斗力来威胁中原之地的京师。
  “喏。”
  亲卫应诺而去。
  金乌西坠,霞光满天。
  茜红色霞光铺在相蕴和脸上,将她眼底都染上一抹淡淡的红。
  商溯瞧了瞧,莫名觉得她像是刚哭过。
  但这显然是一种错觉,这几日她忙得脚不沾地,连小憩的时间都没有,又哪来的时间去背着他们偷偷哭泣?
  商溯眯了眯眼,身体已先他一步做出反应,战马被调整,他来到相蕴和身边,伸手拢了下相蕴和身后翻滚着的猩红披风。
  披风在他掌心乖乖落在马背上,隔着披风,他感觉到相蕴和盔甲的冰冷。
  他记得相蕴和最初是不喜欢战甲与武器的,而现在,穿得竟也很熟练,英姿飒爽的模样活脱脱又一位女将。
  “我们该出发了。”
  触及到相蕴和冰冷盔甲,商溯收回手,抬头看向相蕴和眼眸。
  这位情绪并不稳定的男人在战事上的情绪却极为稳定,甚至于连声音都没有太多的情绪起伏,“倘若我们的速度足够快,或许你的小叔叔便不会死。”
  相蕴和眸光微微一滞。
  “呸呸呸!”
  姜七悦怒目而视,“你这是什么话?简直晦气!”
  “小叔叔当然会平安归来!”
  姜七悦强调道。
  姜七悦的口气极为不好,但商溯却难得没有与她起争执,只微颔首,不甚在意道,“恩,他会平安回来。”
  答着姜七悦的话,视线却落在相蕴和身上,看少女似乎被他的话所触动,原本有些悲伤的眼眸此时闭了闭,再睁眼,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乱世之后的大治之世,小叔叔一定能看得到。”
  相蕴和声音缓缓,“不仅他,还有我们,我们都会看得到。”
  商溯眉眼轻抬,忽而有些好奇相蕴和口中的太平盛世。
  那个时代的相蕴和应该不着甲,而是盛装华服,琉璃宝石做成的流苏垂落在她鬂间,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她迎着自九天而来的日头,眼底盛满阳光,嘴角会轻轻瞧着,朱唇轻启,笑意便从她嘴角溢出来。
  那样的她一定很美。
  她不是盛世江山的点缀,是昌明繁华的缔造者,如创世神一样,将她心中的世界一点一点勾画,最后拿出自己最完美的作品,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商溯指腹摩挲着拇指上的墨玉扳指,忽而发现一件事——原来闪闪发光的不止是她般般入画的皮相,她的灵魂同样熠熠生辉。
  “出发。”
  相蕴和一声令下。
  是日,相军陆续撤出商城。
  扼守中原之地的咽喉,彼时只剩下左骞一支军队在坚守。
  “将军,楚军马上又要来了,咱们走不走?”
  浑身是血的亲卫牵来问左骞。
  “不走。”
  左骞毫不迟疑道。
  声音刚落,他便丢掉手里砍得卷刃的刀,从死人堆里又刨出来一柄来,抬手往衣甲上刮了刮上面的血迹斑斑,拿在手里试着轻重。
  “三郎说了,这是咱们最关键的一战,也是阿和能否稳定帝位的一战,只能胜,不能败。”
  长时间的超负荷作战,让他此时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尽管沙哑,他还是努力把自己的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
  “我这一生,不是在嫂子的庇佑下逃命,便是阿和的回护下积攒军功。”
  左骞自嘲一笑,“与兰姐石哥三娘满哥雷哥相比,我活得像是一个废物,甚至连七悦都比不上。”
  “您不是!”
  亲卫急声开口。
  左骞却并未辩解,只自顾自说着自话,“可是,我也有一颗结束乱世重塑九州的心,更有一颗想要保护阿和的心。”
  “阿和那么乖,那么好,是大哥与嫂子唯一的孩子,大哥与嫂子打下的江山万里,终究是要交到她手里的。”
  “我想.......送她去那个位置。”
  左骞轻轻笑着。
  亲卫心头一酸,霎时无声。
  远处似乎又传来楚军的喊杀声,刺得左骞的耳膜一阵阵发疼,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眯眼看着无限好的阳光。
  阿和很喜欢这样的太阳,照在身上暖暖的。
  阿和会一直晒着这样的太阳,从尸山血海的乱世,到百姓安居乐业的太平盛世。
  真好,阿和会做他的眼睛。
  “投降者不杀——”
  楚军在叫嚷。
  左骞笑了一下,翻身上马。
  “竖将旗!”
  亲卫大声喊道。
  左字旌旗高高扬在风里。
  “临台左骞,宁死不降!”
  左骞朗声大笑。
  第86章 第
  左骞死战不退, 而彼时的相军大部队,此时陆续已退守宁平,在宁平周围布下天罗地网等待楚军。
  商城是中原之地的第一道防线, 济宁是第二道, 宁平便是第三道。
  这三道防线一道比一道弱,商城易守难攻, 济宁是兵家必争之地, 到了宁平,便只能拿人命去填。
  这是一场恶战,将无数兵士们的性命卷入血海。
  从他们拿起手中的武器, 再到他们冲上战场,他们存活的时间可能不到一刻钟。
  左骞希望这样的战役少一点, 再少一点。
  可太平盛世哪是那么好来的?
  海晏河清的底色是白骨累累来书画。
  生在这样的时代,除了以杀止杀, 剩下没有任何办法。
  左骞选择杀。
  血色的残阳染红天际,盈满相蕴和的脸侧与眼际。
  她抬眸看着商城的方向, 那个地方已太远, 城池的轮廓已消失不见, 只剩下烽火与狼烟, 还有血一般的残阳染在上面。
  “阿和, 吃茶。”
  身侧突然响起姜七悦的声音。
  相蕴和回神。
  收回视线看向自己身侧, 不大擅长做琐事的姜七悦此时捧了一盏茶,以因常年习武而有着厚厚老茧的手递到自己面前。
  这是在分她的心, 不让她去想小叔叔的事儿。
  相蕴和笑了一下, 伸手接过姜七悦递来的茶。
  “谢谢你, 七悦。”
  相蕴和轻声道。
  姜七悦绽开灿烂笑脸,“这有什么好谢的?”
  “阿和, 你不要太担心了,小叔叔一定不会有事的。”
  这话姜七悦自己都不大相信,心里不信,说出来便没什么底气,但好在她言谈之间素来中气十足,倒也不显得那么心虚,只是眼神有些躲闪,在灿烂笑意里的格格不入。
  “吃茶,你吃茶。”
  知晓自己的不自然从来瞒不过相蕴和的眼睛,姜七悦便岔开话题,催着相蕴和去吃茶,“这是商溯新送来的茶,你尝尝。”
  相蕴和便轻啜一口茶,“既是三郎送来的,那自然是好的。”
  茶香在唇齿之间散开,清香怡人,安魂凝神。
  这的确是好茶,在这个动荡不安的世界,哪怕是养尊处优的商溯,弄到这样的茶也需要花费一番功夫。
  商溯搜集茶,七悦来送她,两个互相看不上的人彼时竟能达成合作,用自己的方式来分散她对商城对小叔叔的注意力。
  相蕴和笑了起来。
  她其实没有那么脆弱,不需要旁人来小心翼翼照顾她的心情。
  只是看到七悦与商溯待自己如此,她忽而又感觉,自己好像也没有那么坚强。
  前世的她是极为坚强的。
  坚强到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第171节   前世的小叔叔从城楼上一跃而下,碰地一声摔落在地,将原本残破不堪的身体摔得更加支离破碎时,她就站在城楼下,立在他摔下来的位置旁,温热的鲜血溅在她脸上,她眼皮跳了跳,却没有悲恸大喊,只从衣袖里抽出一方洗得发白的素色帕子,慢慢将自己脸上的血迹擦干净。
  难受吗?
  肯定是难受的。
  那是自她记事起便带着她玩乐的小叔叔,陪伴她的时间比阿父阿娘还要长,是占据她回忆里最多的人,没有之一。
  小时候的她长得瘦瘦弱弱,容易受同龄人的欺负,小叔叔便挥舞着自己并不强壮的拳头,将那些欺负她的孩童揍得抱头痛哭。
  孩童们都散了,小叔叔身上也会挂上不少彩,鼻青脸肿的,比哭哭啼啼回家找父母告状的孩童们看上去更要严重,她看得心疼极了,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小叔叔,我以后不跟他们玩了,你以后不要打架了。”
  小小的她哭着对左骞道。
  但这个时候的小叔叔却从来不喊疼,肿着一张乌青脸,笑眯眯揉着她的小脑壳,“这不叫打架,这叫教训别人。”
  “阿和这么乖,不能被别人欺负了去。”
  “阿和不哭。”
  “有小叔叔在,谁也欺负不了你。”
  那时的左骞如是说着。
  笨手笨脚擦着她的泪,牵着她的手一起回家。
  可这样的小叔叔,却这么死在她面前。
  骨头尽碎,身上没有一块好肉,死对他来讲,似乎是一种解脱。
  他经历了怎样的非人折磨?
  她猜不到。
  她只知道,小叔叔与她阿父完全不像。
  小叔叔没有刚烈坚强的性子,更不会审时度势招揽人心;
  小叔叔没有兰姨雷叔与满叔的大将之风,能独当一面所向披靡;
  小叔叔远及不上修文哥哥的稳妥谨慎,能让人放心出征,把处理庶务的事情全部交给他;
  小叔叔甚至算不上精明,在军事韩行一与石都叔叔这种聪明人面前显得格外笨拙,接人待物时处处透着清澈的愚蠢。
  可就是这样一个小叔叔,一个性子不刚强不聪明也不理智的小叔叔,他前世选择宁折不弯,从城楼一跃而下,结束自己有可能成为兄嫂软肋的性命,这一世,他选择宁死不退,以自己的血肉之躯,为中原之地建筑一道血的防线。
  相蕴和吸了吸鼻子,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七悦,我想小叔叔了。”
  “我也想小叔叔。”
  软软的声音听得七悦眼睛一酸,瞬间忘了自己是来安慰相蕴和的。
  “义父认我当女儿那一年,小叔叔嫌义父送给我的见面礼不好,便把自己身上最贵重的东西解下来送给我。”
  姜七悦摩挲着被自己常年带在身上的玉佩,原本来安慰相蕴和的人此时比相蕴和更想哭,“小叔叔说,从今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他会像保护你一样保护我。”
  相蕴和微抬头,视线落在姜七悦身上。
  “我不需要他的保护的。”
  姜七悦的眼泪啪嗒落在玉佩上,“他虽生得高大,力气却没有我大,我动动手指,便能捏碎他的肩膀。”
  相蕴和心中一软。
  “我哪里需要他保护?”
  被盘得包浆的玉佩聚着水,姜七悦声音低低说着话,“可是,我还是喜欢听他说他会保护我的话。”
  “就像我真的有了家人,从此再也不会受别人欺负一样。”
  “七悦,你没有说错,你的确有了家人,再也不会受旁人欺负。”
  相蕴和轻声说着话,把姜七悦揽在自己怀里。
  只是曾经说过要保护她们的人,以后再不能为她们遮风挡雨。
  他会以另外一种方式看着她们,看她们踏平乱世,在废墟之中建立一个新的王朝。
  泥泞中挣扎出来的一抹嫩绿,在他鲜血的灌溉下抽纸发芽,顷刻间长成参天大树,伸着自己的枝丫,庇佑他心心念想要保护着的人。
  两个小姑娘互相偎依着,时间在这一刻过得很慢。
  院子里的商溯有一搭没一搭与严三娘说着话,视线时不时往相蕴和所在的书房瞟。
  商溯骑射一般,视力远不如严三娘雷鸣这些典型的武将好,隔着重重树荫与窗柩,他只看到两个小姑娘偎依在一起,似乎在说悄悄话。
  虽看不清脸,但相蕴和与姜七悦的气质截然不同,两人凑在一起,很容易分辨出来,把人揽在怀里的人是相蕴和,被人揽着安抚着的人是姜七悦,怎么回事?姜七悦不是过去安慰人的么?怎么变成自己被相蕴和安慰了?
  果然是四肢发达的人头脑都简单,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好。
  同样头脑简单的人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连过于发达的四肢都没有,心里埋怨着姜七悦不堪重用。
  “三郎在担心公主?”
  察觉到商溯的心不在焉,严三娘往书房的方向也瞧了一眼,“公主看似柔弱,实则坚韧机敏,左将军之事不会成为她的心魔。”
  商溯收回视线,“她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坚强。”
  哪有那么多的百毒不侵?
  不过是无枝可依,不得不被迫长大罢了。
  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还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身后跟着左骞一群人,却没有一个能主事,左骞被他三言两语气得要拔刀,她拉着左骞的手,笑眼弯弯迎着暖阳,替左骞与他打着圆场。
  当时只觉得小姑娘芙蓉面桃花眼,嘴巴甜,招人喜欢,可如今再看,却替她觉得心酸,明明只是一个孩子,却以自己稚嫩的肩膀撑起身边人的一片天。
  这仿佛是她该做的事情,龙生龙,凤生凤,枭雄女儿的天生便该是明主。
  ——可那时候的她,明明是个刚刚到大人腰窝高的孩子。
  “她是两位主公的女儿,她必须如此。”
  严三娘目光悠远。
  她怎会不心疼公主?
  但公主的出身注定让她一生不会安稳,不想做乱臣贼子,便要赤脚走过荆棘,亲手摘下九五之尊的冠冕。
  商溯不置可否。
  抬手微拢衣袖,从楠竹亭里站起来,往书房的方向走。
  斥卫又送来战报,身后老仆接下送给他,他略扫一眼,是关于左骞的事情,左骞的确阻挡了楚军的脚步,但自己同样付出异常惨烈的代价,一句下落不明,头盔却被楚军所得的话,便隐晦点明他的现状——非死即伤。
  这样的消息对于相蕴和来讲着实不算好,商溯道了一声知道了,把战报还给老仆,只当自己没看到,继续往相蕴和的书房走。
  守在书房门口的亲卫们隔着老远便看到商溯走过来,一人去通报一人快步走下台阶,去迎性格算不得好的将军。
  “商将军,七悦将军在里面陪公主说话。”
  亲卫拱手说道。
  商溯微颔首,在相蕴和书房前停下停下脚步。
  亲卫眉头微动。
  这位将军虽言辞刻薄极难相处,但在公主面前却极为守礼,如果没有得到公主的首肯,绝不会与雷将军杜将军一样大大咧咧往里面闯。
  “将军,公主请您进去。”
  前去通报的亲卫快步折回来,对商溯做了个请的姿势。
  商溯这才继续往里走。
  姜七悦从相蕴和怀里坐起身,“你怎么过来了?”
  “是有小叔叔的消息了吗?”
  这个时候有消息绝对不是好消息,相蕴和眸光暗了一瞬,但面上仍维持着平和的微笑,伸手拢了拢姜七悦因窝在她怀里而有些散乱的发,对着商溯浅浅笑着。
  “三郎,商城战况如何?”
  相蕴和问道。
  字字没问左骞,却句句都在说左骞。
  商溯眼观鼻,鼻观心,“商城战事惨烈,但无论是我军还是楚军伤亡都极为惨重。”
  “商城乃扼守中原之地的咽喉,古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商城之战,哪有不损失惨重的?”
  相蕴和面上的平和笑意有些勉强。
  商溯凤目轻眯。
  他不喜欢这样的相蕴和。
  他十二岁时遇到的小姑娘,当眼底永远是清空,清澈眸光如天际星辰。
  “我有一计,可让商城之战不那么惨烈。”
  商溯缓声开口,“不止商城,还有未来的济宁与宁平,都不会再出现像商城这样的战况。”
  相蕴和微微一怔,眼底神采瞬间活泛起来。
  “所以你不必如此。”
  商溯抬眸,看着那双映着午后阳光的眼,“相蕴和,不要不开心,从今以后,你不会再失去身边人。”
  第87章 第
  相蕴和眼皮轻轻一跳。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她总觉得商溯的这句话有别的意思在里面。
  但眼下不是细思商溯的话究竟有几层意思的时候,这个念头刚在她心中起来,便被另一个想法所取代——商溯的法子到底是怎样的法子?能让他如此笃定她以后不会再失去身边人?
  “你有何计?”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 相蕴和瞬间开口。
  这样鲜活的模样才是商溯认识的小姑娘, 商溯眉梢微挑,笑了起来, “算不上多精妙的计, 不过依旧是攻心为上,让楚军不战自败。” 第172节   “这支楚军是楚王亲自率领的军队,不同于普通军队, 他们士气更盛,也更能征善战, 哪能那么容易让咱们行攻心计?让他们军心大乱,不战自退?”
  姜七悦瞪大了眼。
  “楚王亲自指挥的军队又如何?”
  商溯一哂, “楚王虽极善用兵,但并非没有弱点, 只要找到他的弱点, 便不难将他打败。”
  姜七悦一下子来了兴致, 快步来到商溯面前, 一双眼睛兴奋盯着商溯, “他的弱点是什么?”
  这个距离有点近, 但姜七悦素来大大咧咧,从来不会注意这些细节, 商溯便往后退了半步, 待退到安全距离, 他才回答姜七悦的话。
  “刚愎自用,骄傲自满。此乃兵家大忌。”
  商溯道。
  “?”
  我觉得你仿佛在说你自己。
  姜七悦眼底的兴奋变得有些复杂, “你不也一样?”
  “......楚王如何能与我相较?”
  商溯如同被人踩着尾巴的猫儿。
  姜七悦眼睛瞪得大大的,“如何不能了?”
  姜七悦与商溯两人天上八字不合,凑在一起总会闹别扭,哪怕在这种时候俩人也会冲突,相蕴和摇头轻笑,连忙过来打圆场。
  “七悦,三郎与楚王不一样。”
  相蕴和走到两人中间站定,笑着对姜七悦说道。
  得了相蕴和这句话,商溯轻哼一声,不再计较姜七悦方才的话。
  若有若无的花香萦绕在他周围。
  那是他送给相蕴和的香膏的味道,因她一直在用,所以便带了些淡淡的香味在身上。
  商溯鼻翼微动,忽而感觉这个香仿佛比往日里好闻些。
  很奇怪,当姜七悦离他近时,他会觉得很别扭,会自动拉远与姜七悦的距离。
  可当身边人是相蕴和时,他的感受便完全不同,不仅不别扭,还会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很合适,合适到再近一些也无妨。
  “虽说恃才傲物是绝世将才们的通病,但三郎与旁人完全不一样。”
  悦耳的女声在他身侧响起,声音里带着几分温柔笑意,“三郎是天性如此,并非后天养成,自然与他人不同。”
  商溯眉梢翘了翘。
  不能怪他喜欢与相蕴和相处。
  生得这般好看,说话又如此好听,谁能拒绝与她说笑谈天?
  相蕴和眸光轻转,视线徐徐落在商溯身上,仿佛裹挟三月暖阳而来,让商溯整个人变得暖洋洋,“三郎的确有些小性子,但这些小性子只在接人待物上,从不会在战事上发作。”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三郎是极度理智的人,他从不会被自己的情绪左右,失去对战场的判断。”
  “不错,我的确如此。”
  商溯下巴微抬,眼底满是骄矜之色,丝毫没有半点谦虚推辞之意。
  “......”
  这是谁家的开屏公孔雀放出来了?
  姜七悦有些绷不住,伸手扯了下相蕴和的衣袖,“阿和,你少夸他。”
  “你看看他的样子,跟只开了屏的孔雀似的。”
  “哪有那么夸张?三郎一向如此。”
  相蕴和忍俊不禁,拍了拍姜七悦的手背。
  相蕴和完全护着自己,商溯心中受用得很,一双艳丽凤目去瞧姜七悦,四目相对,他挑眉一笑,眼底满满是惬意。
  姜七悦一言难尽。
  有什么好惬意的?
  如果不是因为你打仗厉害,就你那烂脾气,阿和多瞧一眼都是因为你的脸。
  姜七悦扭过头,不去瞧商溯。
  相蕴和被两人逗笑了,“好啦,七悦,我们还是听听三郎的良策吧。”
  “既然阿和说话了,那我就听听。”
  姜七悦这才不情不愿把脸扭过来,勉为其难问道:“你说你有法子,你有什么法子?能让由楚王亲自率领的军队军心大乱?丧失战斗力?”
  战术与战事是商溯最擅长的事情,聊起这种事情,他便极为大度原谅姜七悦对他无礼的话与行为,长腿一跨,走到沙盘前,并起两指,指向一江之隔的江东之地。
  “江东是楚王得以逐鹿中原的根本,但也会成为他争夺天下的软肋。”
  商溯声音缓缓,“只要他渡江,江东之地便会成为他的软肋,让他进退不得,左右为难。”
  姜七悦挠了挠头,听懂了,又仿佛没有听懂,“那咱们应该怎么做?”
  “放楚军入中原?”
  姜七悦疑惑开口,“楚军的先锋部队已经抢滩登岸了,商城损失惨重,便是因为他们攻上来的缘故。”
  “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们还不死战,中原之地就真的危险了。”
  姜七悦叹了口气,“商溯,中原之地不是其他地方,它无险可守,无人可依,一旦我们后撤,便等于不战自退,把中原之地拱手相送。”
  商溯不甚在意,“既行诱敌深入之计,便不必瞻前顾后。”
  “中原之地虽一马平川,但只要用兵得当,一样能瓮中捉鳖,让楚王有去无回。”
  谈起自己擅长的事情,商溯运筹帷幄,胸有成竹,并起的手指拢起沙盘上的势力旌旗,修长的手指在墨玉扳指的衬托下仿佛在发光。
  相蕴和眸光轻轻一闪,视线停留在商溯身上。
  “至于江东之地,则由夏城出兵夺取。”
  商溯的声音再度想起。
  夏城是他一早便布下的钉子,牢牢嵌在江东之地,只待时机成熟,便能帮他夺取江东之地。
  商溯拿起夏城的相军旌旗,轻轻一推,推到石城与陵城的面前,“我军攻势甚急,石城陵城两城苦苦支撑,却迟迟等不来楚军的回援,必然军心涣散,士气不稳。”
  “在他们将士们即将崩溃的那一日,我们便放出风声,言楚王兵败身死,故而不能回援,彻底打消他们的斗志,让他们除却投降外,再无第二条路可走。”
  “好主意!”
  姜七悦眼前一亮。
  该说不说,商溯这人讨厌是讨厌了点,但脑子是真的好使,战术信手拈来,再怎么难打的战役到他面前都是小菜一碟,他挥挥手,便能迎刃而解所有难题。
  相蕴和面上绽开笑意。
  ——果然是所向披靡的战神,在排兵布阵的事情上,的确可以赞一句用兵如神。
  “若诱敌深入,便不能只丢商城一城。”
  但这个战术有些问题,相蕴和抬眸看向商溯,“三郎,你准备还放弃哪些城池?”
  只有一个商城当然不够,商溯说道:“济宁,宁平。”
  “这、这两个地方如果被楚军所得,中原之地便是门户大开啊。”
  姜七悦张了张嘴。
  商溯看着相蕴和的眼睛,“只有这样,才能让楚王放心出兵。”
  相蕴和手指微微一紧。
  以她对商溯的了解,商溯想用什么战术,她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知晓了他的战术,便也做过放弃济宁与宁平的心理准备,可做心理准备与真的放弃是两码事,当事情真的来到这一日,当她站在天下棋局的十字路口,她还是不可避免犹豫了一瞬。
  楚王杀降,屠城。
  一旦她们放弃济宁与宁平,那么等待这两地百姓的,将会是灭顶之灾。
  她的愿望是天下一统,让九州百姓再不受战火的摧残。
  可现在完全本末倒置,为了能统一天下,将无辜的百姓置于战火之上。
  商城是江边第一军事要地,重要的军事位置让这个地方的人几乎全民皆兵,没什么百姓住在里面,并且在大战来临之前,她已组织让为数不多的百姓撤离商城,所以最后留在商城的,都是相军将士,换言之,死在楚军手里的,也都是相军将士。
  两军交战,死伤在所难免,相蕴和会心疼战争的惨烈与将士们的伤亡,可无论重来多少次,她都不会后悔自己在商城的决定。
  但济宁宁平与商城不一样,这两个地方不仅有兵,更有民。
  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在楚军到来之际没有任何自保能力,是楚军刀下待宰的羔羊,如果因为她的撤离而让他们死于楚军的屠杀,那这样的她视人命如草芥的诸侯们有何区别?
  人不能忘了自己是谁。
  她是无数百姓的其中一个。
  生于乱世,死于乱世,所以她最大的心愿是天下一统,让与她一样惨死于乱世之中的人过上好日子。
  她是来为挣扎在战火之中的人遮风挡雨的,不是给他们带来风雨的。
  相蕴和嘴角微抿,久久没有说话。
  这个选择很艰难,尤其是对相蕴和来讲,商溯并不着急相蕴和尽快做决定,只轻啜一口茶,眼睛有一搭没一搭看着她,静静等着她的回答。
  “我们可以放弃济宁与宁平。”
  不知道过了多久,沉默的少女终于开口,她轻轻抬头,眼睛看着商溯艳丽凤目,“但我有一个要求,要带百姓撤离。”
  “楚军杀降,我们不能把他们留给楚军。”
  相蕴和一字一顿道。
  这个回答丝毫不让商溯意外,男人凤目微挑,笑了一下,“知道了。”
  “你又知道了。”
  姜七悦长长叹了口气,“如果带着百姓一起走,势必会拖慢我们的速度,楚军的战马那么快,很容易就会追到我们的。”
  “如果楚军追上我们,我们还怎么行诱敌深入之计?”
  姜七悦问商溯。 第173节   商溯胸有成竹,“诱敌深入不一定需要地势来配合,有时候只要有人和,便能让人愿者上钩,自缚双手。”
  “???”
  你把话说清楚一点!到底该怎么做?!
  姜七悦一头雾水。
  相蕴和眸光轻轻一转,知晓了商溯的打算。
  ——混乱不堪的军队会让楚王更加掉以轻心。
  “既如此,一切便拜托三郎。”
  相蕴和向商溯道。
  这样闲雅温柔的少女才是他曾经认识的小姑娘模样,商溯凤眸潋滟,眼底聚着轻轻浅浅的笑意,“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她看重的天下,她看重的百姓,她看重的家人,都会在这个时代活下来,然后一直陪着她,在废墟之上建立她的王朝天下。
  是日,相军再次出现调动。
  无数相军走上街头,帮助百姓们搬家撤退。
  “楚军有屠城的习惯,你们如果不走,很有可能会被他们屠戮。”
  面对百姓们的疑惑,相军们耐心解释,“放心,你们搬家的损失由公主贴补,不会叫你们折腾这一遭的。”
  一江之隔的江东之地的发生过的事情百姓们也略有耳闻,楚王的确雄才伟略,但也雷霆手段,曾经与他作对的,已是一具具尸体,而那些追随他死敌的人,不是被他坑杀,便是被他屠戮,一个活口不曾留。
  是被屠杀还是搬家,百姓们毫不犹豫选择后者,在相军的帮助下排成长长的队伍,沿着官道向京都进发。
  京都的韩行一早已接到相蕴和的信件。
  看完信件的他头大如斗,只觉得相蕴和太过妇人之仁,打仗哪有不死人的?若因为迁移百姓而误了军机,那才是得不偿失。
  可转念一想,小姑娘的确是女人,妇人之仁这种词汇在她身上只会是褒义词。
  她本就是如此善良又如此心软的人,因为自己曾死于乱世,所以想救更多与自己一样的人。
  她想做前行的灯,她想为后来者撑伞,她想用她并不宽阔的肩膀,撑起乱世中的一片天,让这个原本腥风血雨的时代,因为她的存在而有了一丝的温暖。
  “罢了,这绝对是我最后一次跟着她胡闹。”
  韩行一一边碎碎念,一边吩咐下去。
  大抵是年龄大了,心肠会越来越软,如今的他竟也受了相蕴和的感染,想为那些乱世中流亡的人撑起一把伞。
  “征用全城劳力,月钱五百,于西市搭建房屋,供迁徙而来的百姓们居住。”
  韩行一道:“还有,快入秋了,棉衣棉被也要准备上。他们是南人,不一定能适应咱们京都的气候。”
  韩行一一一吩咐下去。
  衣食住行全部安排好,药物与土地也要尽快分配下去。
  那么多的人如果不能在京都安居乐业,便很容易形成不稳定因素,威胁京都的安全,所以一切都要尽善尽美,不能有任何差池。
  韩行一一边准备安置百姓的地方,一边派出军士,免得百姓们被山贼流寇滋扰。
  百姓们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和善的军官将士,一时间颇为稀奇,无比配合地往京都而行。
  济宁与宁平的搬家行动进行得如火如荼。
  而在几十里开外的商城,伪装成楚军的商溯的老仆从死人堆里刨出一具半死不活的尸体来。
  “喂,还活着吗?”
  老仆拍了拍几乎辨别不出面目的脸,瓮声瓮气道,“若还活着,便吱一声,我带你去见你家小公主。”
  那是他家小主人心尖尖上的人。
  她略微皱眉,便能让他家小主人整颗心都揪起来。
  所以这是他冒死前来的原因,拼着这条老命,也得把这位不大英勇却敢英勇赴死的将军带回去。
  “吱——”
  几乎没有气息的人迷迷糊糊吐出半个音节。
  老仆满意点头,“能吱就行。”
  “撑着点,我带你回去。”
  老仆把血肉模糊的人背在自己肩头。
  左骞找到了,还有谁来着?
  还有那位看似精明实则与他家小主人一样憨憨的将军的心上人——将军兰月。
  恩,不着急,失踪这么久了,能找到就行,不拘死活。
  他家小主人说的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实在找不到人与尸,找到她穿过的盔甲也能带回去复命,总之不能让这位女将一直是消失状态,要让她入土为安。
  老仆如是想着,背着半死不活的左骞,一边避开楚军的行军与斥卫探查的路线,一边沿着郑水决堤的方向逆流而上,寻找兰月的下落。
  或许是这位女将命不该绝,又或许是以身护苍生之人终会得苍生庇佑,他走了不过月余时间,便让他遇到了兰月,只是这位曾经的女将与以前英姿飒爽的模样大不相同,哭哭啼啼娇娇弱弱,仿佛是风吹吹就倒的美人灯——
  “六郎,你好狠的心。”
  美人灯梨花带雨,手指翘着兰花指,颤巍巍指着被她控诉的负心汉。
  第88章 第
  女将一身红妆, 梨花带雨,像极了被负心人抛弃仍痴心不改的痴情女。
  痴情女被她的母亲领着,哭哭啼啼控诉着负心人, “你当真要为了荣华富贵抛弃你指腹为婚的糟糠妻吗?”
  “我......”
  周围人指指点点, 负心人着实有些遭不住,“什么指腹为婚?不过是父母们的玩笑话罢了, 你何必当真?”
  “罢了罢了, 遇到你算我倒霉。”
  负心汉解下腰间锦囊,将装着碎银的香囊丢到女人怀里,“拿了钱好好过日子, 以后莫再来缠我。”
  说完话,给完钱, 负心汉落荒而逃,仿佛身后站的不是我见犹怜的未婚妻, 而是前来索命的女鬼。
  长风卷起荒叶与枯枝,刮着女人的衣裙往后飘, 女人摇摇欲坠, 柔弱可怜得像是风雨中摇曳的小白花。
  “?”
  瞧了瞧, 老仆有些不敢认。
  他记得兰月是一位孔武有力的女将, 英姿飒爽, 威风凛凛, 一手亮银枪如盘龙出动,杀得敌军望风而逃肝胆欲裂, 是常年在盛军楚军悬赏榜的女将军, 排名比雷鸣杜满这些名扬天下的男将还要高, 这样一个人竟成了被负心人抛弃仍痴心不改的痴情女?
  郑水果然厉害,能把威威赫赫的女将的脑子冲刷成这样。
  老仆对郑水肃然起敬。
  但问题不大, 只要人对了,那就带回去。
  至于脑子里的水?荣养着控控就行了。
  哪怕她后半生神志不清,也是被相蕴和奉为上宾的女将军,身份地位摆在那,养几个俊俏郎君取取乐,开解一下自己的烦闷,身边的莺莺燕燕多了,谁还会在乎一个只略微平头正脸的负心汉?
  老仆迟疑上前,准备将兰月带走。
  但下一刻,他听到周围的声音此起彼伏——
  “快把钱收起来,人不在了,钱在也行。”
  “是啊,钱比男人重要多了。”
  “人一辈子能遇到无数个狗男人,但能挣到几个钱?”
  “有了钱,还在乎狗男人做什么?”
  大抵是被相豫统治久了,这片土地的百姓有着与相蕴和如出一辙的质朴,替女人骂走了负心汉,还将负心汉丢下来的钱塞回女人手里,好生安抚着女人的泪水涟涟,让她没有男人也要记得好好过日子。
  老仆眼皮轻轻一跳,古井无波的眼眸里终于有了些许颜色。
  ——挺好,相豫夫妇将这片土地治理得很好,哪怕在其他世代如待宰羔羊的女人,在这里也能得到善待。
  老仆踏出去的脚步收了回去。
  再等等。
  等周围人散了,他再与兰月相认。
  老仆如是想着。
  但当周围人散尽,梨花带雨的柔弱女人顷刻间换了一副面孔,提着裙摆与她“母亲”快步走进偏僻小巷,环顾左右,觉得周围没人跟上来时,两个人便凑在一起,细数着负心汉丢给她的银两。
  “一两、二两、三两......”
  女人眼中精光大盛,连声音都带着明显的惊喜,“居然有五两之多!世家大族的偏支也这么有钱的吗?”
  “早知道他们有钱,咱们就盯着他们骗好了!”
  柔弱不能自理的女人一拍大腿,活脱脱又是让雷鸣杜满之人都闻风丧胆的彪悍女将,“骗十个穷鬼还没骗一个世家子弟的钱来得多,咱们以前的买卖做亏了!”
  年长的妇人重重点头,很是认同她的话,“是啊,闺女,咱们早该改变策略了。”
  “穷鬼能有几个钱?哪有世家子弟给钱痛快?”
  “.....”
  看来郑水的水还是不够厉害,连这位女将的土匪本性都没改变。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古人诚我不欺。
  老仆嘴角微抽,手指叩响墙壁,“打扰一下。”
  “谁在说话?!”
  欢天喜地数钱分赃的母女俩吓了一跳,警惕看向周围。
  虽然失忆了,但习武之人的本能仍在,兰月很快顺着声音传来的地方找到了说话的人,那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看上去没几天好活,能被她一棍子解决掉。
  隐患并不大,兰月松了口气,把手里的钱塞到母亲手里,起身向老仆欠了欠身,笑盈盈问道,“这位老翁,您有何贵干?”
  “奴家在乱世求生不易,还望您高抬贵手,莫把刚才您听到的话说出去。” 第174节   要是敢说出去,那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她虽是世人眼中的弱女子,但也有的是手段与力气。
  老仆耳朵微动。
  这声奴家从兰月嘴里说出来委实别扭。
  娇声软语的两个字被她说得杀气腾腾,锋芒毕露,仿佛他若不答应她的“请求”,她下一刻便敢取他项上人头一样。
  还别说,这种行为很兰月。
  能被姜贞引为心腹的人,性子里都带着点彪悍与毒辣。
  “兰月将军,您该回去了。”
  老仆并非健谈之人,懒得与兰月兜圈子,单刀直入道:“你不是乱世求生的弱女子,你是姜王与夏王一直在寻找的女将兰月。”
  妇人愣在原地。
  ——她随手捡到的女郎竟然是兰月将军?!
  皇天在上,她若是知晓自己捡了兰月将军,打死她她也不敢让兰月将军跟着她坑蒙拐骗啊!
  “老翁莫要说笑。”
  兰月险些嗤笑出声,“兰月将军何等威风,岂是我能攀附的?”
  现在坑蒙拐骗行业的门槛这么低的吗?
  连看着命不久矣的老翁都开始跟她们抢生意?
  天上只会掉铁饼,不会掉馅饼,兰月坚决不信自己就是一代传奇的女将。
  老仆丝毫不意外。
  失忆的人都这样,把证据甩在她面前就好了。
  老仆团吧团吧,把不知道从哪撕下来的一张兰月的悬赏图团吧出来,抬手一荡,拿在兰月面前。
  新政权财务吃紧,从两王公主到最底下的官吏都是极其节约的,寻找兰月的悬赏图在大一点的地方尚用得起绢布,到了乡村里,便只能以纸张代替,纸张遇到湿气又被人团吧,纸的质地开始变形,而画在之上的人像,也因为纸的变形而分外扭曲。
  “???”
  这画上的玩意儿能是威名赫赫的女将?
  老翁,你都出来行骗了,就不能走走心搞点能糊弄人的东西吗?
  兰月一言难尽。
  “行了,你别折腾了。”
  兰月道:“咱们都是同行,同行就别骗同行了。”
  兰月回身从妇人手里拿出一两银子,塞到老仆手里,极为大度说道:“你也不容易,一把年龄还来行骗。”
  “这一两银子送给你,以后出来骗人走走心,装得像一点。”
  “......”
  他看起来像缺钱到来行骗的人?
  老仆盯着被兰月塞到手里的银子,万年不变的死人脸出现一丝裂痕。
  塞完钱,兰月去拉妇人的胳膊,“阿娘,咱们走。”
  没拉动。
  妇人反而拽了拽她的手,让她停在原地不要走。
  “阿娘?”
  兰月有些奇怪。
  妇人抬手指着老仆手里的皱巴巴的画像,上面的人像扭曲不堪,但脖颈上的一颗小痣却没有因为纸张的变形而改变,反而因为纸张的缘故,越发彰显出来。
  “你......”
  妇人结结巴巴,“你脖子上也有小痣。”
  “你、您是兰月将军!”
  妇人磕磕巴巴说着话,用词从你变成您,震惊的神色仿佛是凡人看到神祇,除却顶礼膜拜外,再找不到其他情绪。
  兰月愣了一下。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她抬手摸向自己的脖颈,那里的确有着一颗小痣,与画像上的人如出一辙。
  所以,她的确是以身赴死阻止郑水决堤救了中原百姓的女将兰月?
  兰月瞳孔微微放大,大脑一片空白。
  老仆走过来,把兰月塞给自己的银子塞到妇人手里,把画像塞到兰月手里,瞧了瞧如遭雷击的兰月,以沙哑的声音再度开口,“您现在相信了?兰月将军。”
  “跟我走吧,小公主很想您。”
  ·
  大争之世人命贱如草芥,死于战争的将士们甚至得不到草席一张,一个巨大的深坑,人叠人推进去,便是敌军心存仁慈,对他们的身后事做了妥当的安葬。
  楚军显然不是这种人。
  被楚王精心训练后的他们更像是杀戮的武器,锐不可当,悍不畏死,如同出鞘的利刃,剑刃之上要鲜血淋漓才能彰显他们的赫赫军威。
  这些的军队不会对敌军有任何的仁慈与怜悯,打扫战场的军士们将火把燃起,丢进尸堆如山的战后惨境里。
  大火遇上烈酒,顷刻间蔓延开来,火光里隐约传来没死透的人的尖叫呻/吟,像是地狱里发出来的声音,刺得人的耳膜一阵阵的疼。
  这种声音楚军听了太多,如今已有些麻木,抬手捏捏自己的耳朵,便准备奔赴下一场的战争绞肉场。
  他们与相军不一样,相军身后是家国,是肉眼可见的美好生活,他们身后什么都没有,只为自己的王而战,至死方休。
  所以相军不会杀俘,更不会屠城,他们会善待自己打下来的每一片土地。
  因为这是他们未来安居乐业的根本,他们如同热爱自己的故乡一样热爱自己九死一生才勉强占据的土地。
  这样很好,可惜他们不会。
  天子一怒,伏尸万里。
  三十年前的血屠江东,让他们这些南人与一江之隔的人与土地永远不会和解。
  楚军开拔,老仆背着左骞,带着兰月与救了兰月的孟婆婆,避开楚军的行军路线,去找相蕴和的大军。
  左骞伤得太重,几乎没有能救活的可能性,兰月虽不大记得他是谁,但瞧着面熟,看他奄奄一息,心里也跟着难受,孟婆婆见了直咂舌,忍不住拉着兰月偷偷问话,“兰月将军,他是不是你的相好?”
  “你是姜王的人,左骞将军是夏王的人,你们门当户对,很是般配。”
  骗婚这行干得久了,孟婆婆看谁都像一对,“虽说您的年龄大他些,但您的本事您的名气也比他大,您看上他是他的福气,他不会在年龄上瞧不上您。”
  兰月看了看生死不知但颇为俊俏的脸,再想想自己的心疼,迟疑着回答了孟婆婆的话,“这......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毕竟这人长得确实好看来着,
  “咳咳咳咳!”
  正准备喝水的老仆差点被水呛死。
  但谁跟谁是一对跟他没关系,他的任务是把人带回去。
  只要人带回去了,他的任务就算完成,理这些乱七八糟的关系做什么?
  老仆艰难咽下差点把自己呛死的水,保持着自己一贯的沉默。
  这种沉默直到持续到接到消息飞速赶来的石都与他们汇合,风尘仆仆的将军看到兰月轻手轻脚给左骞擦拭着脸,面上满是温柔与缱绻,将军眼睛微微睁大,不能说是瞳孔地震,那也是如遭雷劈的程度。
  兰月姑娘四字被将军硬生生咽回肚子里。
  守在外面饮茶吃瓜的老仆掀了下眼皮。
  啧,他仿佛听到了什么碎掉了的声音。
  第89章 第
  但这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只是一个听从主人之命的老仆罢了。
  别人的悲欢离合他置身之外, 只看一个热闹。
  老仆心安理得地看着年轻的将军手扶门框,却不敢走入房间,俊朗面容如打翻了调料瓶, 一时间极为精彩。
  “石都将军, 吃瓜吗?”
  老仆为数不多的良心让他把手里的瓜往石都面前送了下。
  石都恍恍然回神,“多谢......我不吃。”
  “可惜了, 这瓜很甜的。”
  老仆有些惋惜。
  石都不止惋惜, 心中更有痛惜,攥着门框的手指收紧放松又收紧,点漆般明亮的星眸如碎了一地的琉璃, 片片都折射着不敢置信。
  ——他不过与兰月分离一年多时间,兰月怎就对左骞了?
  石都想不明白。
  更想不明白的是兰月。
  “母亲, 这位石都将军怎么怪怪的?”
  察觉到石都时不时以幽怨目光看着自己,四下无人时, 兰月拉着孟婆婆问道。
  孟婆婆两眼望天,“这、这我怎么知道呢?”
  不是, 她乱点鸳鸯谱的时候也没想到石都将军对兰月将军有意啊。
  但问题不大, 现在还能拯救, 生死不明的左骞与石都相比就是一个弟弟, 无论从军功还是从能力还是从身体健康来看, 左骞将军都是弟弟, 放着哥哥不要,去要一个个, 这绝对不是以骗婚为生的人的思维三观。
  “兰月将军, 石都将军多半对您有意。”
  孟婆婆斟酌再三, 温声开口。 第175节   兰月微微一怔,“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过来人孟婆婆在这种事情上很有经验, “虽说石都将军身上有伤,不易冲锋陷阵,所以现在没有追随公主左右,可都到您这个级别了,哪还用得着您亲自上阵杀敌?不都是您下达将令,让底下的军士来执行吗?”
  兰月点点头,“应该是这样。”
  “所以石都将军没有上战场,不一定只是身体的缘故,还有您的缘故。”
  孟婆婆拉着兰月的手细细分析,“战事虽吃紧,但公主身边有商将军这种绝世将才,尚能应对楚军,没有到全民皆兵人人执剑的地步,所以石都将军便趁此机会,请命奔赴灾地,一边赈灾救民,一边寻找您的下落。”
  兰月眉头微动,迟疑出声,“不至于。”
  “石都将军乃当世宿将,不应因男女私情而抛弃军政之事。”
  “当世宿将就不是人了吗?就不能有自己的生活了吗?”
  这话孟婆婆不爱听,“再说了,如今的将军里,除了一鸣惊人的商将军,还有哪位将军的战功能与石都将军相较?”
  “石都将军性子稳妥,内敛谨慎,明白树大招风的道理,更知道功高盖主只会落一个兔死狗烹。”
  孟婆婆循循善诱,“所以他才急流勇退,在这个时候选择去救灾,而不是继续立军功。”
  “?”
  姜王与夏王才不是会兔死狗烹的人!
  如果真做出这种事情了,那绝对是被兔死狗烹的人的原因,而不是姜王的缘故!
  兰月虽对过往事情没甚记忆,但维护姜贞仿佛是刻在她骨子里的事情,孟婆婆的声音刚落,她便开了口,“不,姜王绝不是这种人。”
  “只有无能之辈才会行鸟尽弓藏之事,姜王雄才伟略,气吞山河,断然不会如此行事。”
  孟婆婆有些意外。
  兰月将军的脾气虽不大好,但自从自己捡了她,她便将她当做母亲来尊重,何时这般疾言厉色与她说话过?今日竟为了一个她想不起来的姜王,便全面否否她的话?
  看来市井传言并非虚假,兰月将军与姜王的确交好。
  交好到哪怕忘了姜王是谁,但潜意识里依旧会回护她,反驳任何说她不好的言辞。
  孟婆婆有些动容。
  ——能让兰月将军如此相待的人,必是极好极好的人。
  “是,姜王绝对不会是这种人。”
  孟婆婆笑了一下,对这位传闻中的姜王充满期待,“姜王宽厚,石都将军才会请命赈灾,否则以他商将军之下第一人的身份,怎会终日在灾地打转?”
  “兰月将军,石都将军没有追随公主左右,多半是您的缘故。”
  孟婆婆唏嘘叹息,“您若对也他有心,不妨试探一二,莫辜负了他对您的一片苦心。”
  兰月半信半疑。
  那位将军果真对她有意?
  不能吧?她怎么觉得自己这种彪悍性格不会是他这种人所能欣赏的性子?
  兰月不太信。
  但石都的目光着实有些幽怨,让她不得不反复揣摩孟婆婆的话——万一呢?万一这位将军眼瞎呢?不爱温柔缱绻的美人,偏爱她这种一言不合便拔剑的女将呢?
  都是万人之上的将军了,有些特殊癖好很正常。
  兰月说服了自己。
  既说服了自己,那便去问石都的心思。
  杀伐果决的女将,在这种事情上也是斩钉截铁,从不拖泥带水。
  兰月选了一个好时间。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兰月决定去找石都。
  彼时的石都正在左骞的房间。
  昏迷不醒的男人艳福不浅,连案几上的水都是兰月倒的,他盯着那盏水足足看了半柱香的功夫,最后实在忍不住,自己端起茶盏,将盏中茶水一饮而尽。
  有一说一,这是他第一次喝兰月倒的茶,茶叶不大好,茶水的温度也是半热不凉的,喝在肚子里不大舒服,但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这个茶颇为不错,连上面的浮沫都透着俏皮可爱,像极了曾经的兰月一巴掌把左骞拍在地上的泼辣。
  这样的兰月委实好看,威风凛凛,不怒自威,有着让人一眼万年的别味风情。
  只可惜,这已是曾经,现在的兰月性子与过去不大相同,对他横眉竖眼,但对左骞却分外温柔,每次来看左骞时,眼底是化不开的关切与温柔,让站在旁边的他心脏骤停,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
  唯一的知情人老仆沉默寡言,每每问他时,他只会把自己手里的瓜递过来,至于其他,休想从他嘴里撬出半个字。
  ——怪不得商溯如此将军,性子却如此别扭,跟着这种老仆长大,哪有不疯的?
  石都觉得自己游走在疯的边缘。
  喝完兰月给左骞倒的水,他还得憋憋屈屈给左骞倒上,放在左骞伸伸手就能摸到的位置,省得他突然醒来之后却找不到茶吃。
  石都放好茶盏。
  左骞身上的被褥滑落下来,他颇为细心地把被褥重新掖在左骞身/下,一边掖,一边叹了口气,感叹自己的生不逢时。
  “小骞,你如能听得到,便早些醒来吧。”
  石都抚平被褥上的褶皱,像是不得不给自家夫君纳妾的正妻,明明心里堵得厉害,此时还在装着贤良大度,“兰姑娘很担心你,你若能醒来,她定然很开心。”
  彼时刚刚走到廊下的兰月听到石都的话,极为认同地点了点头,不错,如果左骞能早日醒来,她的确会很开心。
  “石都将军果然是好人。”
  兰月对石都的好感升了不少,站在廊下隔着窗柩向房间里的石都道,“这么晚了,还在照顾小骞。”
  石都方才只顾着喝兰月倒的茶,完全没留意习武之人会习惯性压低的脚步声,待兰月的声音传来,他才发觉兰月已经走到廊下,心下一慌,抚着被褥的手顷刻间收了回来。
  “兰姑娘这是哪里话?”
  石都立刻站起来,转身看向兰月的方向。
  今日的夜色算不得好,乌云遮月,完全看不到月色与星光,漆黑如许的环境下,只有几盏灯亮着微弱的光,豆大的烛火斑驳着,将隔窗而立的女人照得明明暗暗。
  扪心自问,这从来不是什么人约黄昏下的美景美辰,配上兰月眉宇间的英气,莫名像突然出现的一剑封喉的杀手,可尽管如此,石都还是有些紧张,拇指捻了下食指,不动声色调整着气息,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不安。
  “我与小骞有同袍之情,这是我应该做的,谈不上好人不好人。”
  石都的视线在兰月脸上停留,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这话说得四平八稳,配合着石都那张英俊面容,着实让人挑不出一丝儿错,可兰月挑了挑眉,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石都与小骞是同袍,与她也是,犯不着对她这般拘谨又这般客气的。
  兰月皱了皱眉,有些疑惑。
  难不成母亲真的说对了?
  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反应?
  不能吧?
  石都都三十好几了,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至于看到她便有些不大自在吗?
  兰月疑惑着,从廊下走进来。
  兰月从不用香,更不爱花啊粉的,常年领军作战的将军永远素面朝天,素着一张脸迎接每日的朝阳与落日。
  经年累月下,皮肤自然没有精心养护的女子细腻,甚至算不得白,是健康又充满爆发性的麦色皮肤,只是这段时间没有上战场,跟在孟婆婆身边坑蒙拐骗,那张麦色的皮肤便被养回来了些,盈盈的,隐约透着点粉光,像是精心打造的武器点缀了宝石,明明有着见血封喉的危险,却还是让人忍不住沉醉在它的美丽之中。
  石都偷偷瞧向兰月。
  四目相对,星眸撞进杏眼,里面盛着的疑惑与迷茫,直直撞在他心口,他呼吸为之一短,顷刻间移开视线。
  军师说得对,情字一事最是磨人。
  喜欢了一个人,便等于将刀剑送到那人手里,然后剖开自己的胸膛,让她拿着刀剑随意在心口刺画。
  这种感觉简直要命,但他或许天生就爱这一口,以至于他觉得哪怕兰月拿着剑捅他,持剑的姿势都闪闪发光到让人移不开眼睛。
  石都收起视线,但余光还是忍不住往兰月身上瞄。
  他看着她穿着靛蓝色的衣裳,这样的衣服很衬她,显得她挺拔高挑,与娇弱的女子大不一样,怎么看怎么璀璨。
  都道时势造英雄,英雄如群星闪烁,让人难以分出高低。
  但他的偏爱却毫无道理,他觉得她是天边最亮眼的那颗星,与姜贞相蕴和相比亦毫不逊色。
  石都眸光轻转,余光随着兰月的走动而不着痕迹轻动着。
  习武之人的肌肉反应是把脚步声放低,低到让人几乎察觉不到,但是很奇怪,他却听得到,他感觉她的脚步声有些重,每一脚都踩在他心上,让他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心绪再度翻涌波动。
  兰月走到房间。
  习武之人的敏锐让她察觉石都仿佛在看她,但问题不大,这个人怪怪的,不是对着小骞长吁短叹,便是装作不经意间悄悄瞄她,这大概是病,得治,所以她来了。
  兰月在石都面前停下。
  这个距离不近也不远,却让石都莫名紧张起来,捏着自己的手指,才试探性问出口,“兰姑娘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总不能要为小骞守夜吧?
  虽说时下民风开放,男女大防并不严重,尤其对于他们这种随时会战死的将军来讲,性别已经变成一个很模糊的符号,为病重之人守夜擦身是每一个人都会为异性做出来的事情。
  可不知为什么,往日很正常的事情,今夜却让石都觉得有些别扭,张了张嘴,声音里带了几分落寞,“兰姑娘大可放心,这里有我守着,不会让小骞在需要时却找不到人。”
  兰月挑了下眉。
  ——小骞半死不活的,能有什么需要?
  但出于同袍之情,兰月还是象征性地问了几句小骞的情况,石都回答得很细心,兰月满意点头,然后话锋一转,问出自己的问题——
  “我知道你与小骞有同袍之情,我今夜过来不是问你这个问题。”
  兰月抬头看着石都的眼睛,“我想问的是,你是不是喜欢我?”
  第90章 第
  墨色眸光落在自己身上, 石都清楚感觉到一道电光劈在自己身上,以她视线为焦点,然后迅速在他身上蔓延开来, 让他整个人晕乎乎的, 仿佛身在云端。
  这种感觉太丢人,一个问题便让见惯疆场厮杀的人不知如何回答。 第176节   于是他掐了下自己掌心, 深吸一口气, 努力平复着自己难以自制的心跳,迟疑着找到自己的声音,像是有些不敢置信, 问着她方才的话——
  “你......你问我什么?”
  石都的声音有些紧张。
  兰月掀了下眼皮。
  ——这人好像有点傻。
  但作为早期的姜王夏王麾下第一将,智商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要不然哪来的赫赫战功与百战百胜的将军威名?
  科举选仕还能作弊, 但战场上却作弊不了,靠的都是真本事。
  如果是一个脑子不大正常的人, 别说成就一番伟业了,只怕刚跨马提枪, 便被人一枪戳死在战场上, 连个全尸都未必能留下。
  所以毫无疑问, 石都是个聪明且极有能力的正常人, 两面逢源, 还能得军师韩行一的重用, 连武将做不来的细致活儿都会特意交代他来做,是两王一军师最为满意也最为信任的人。
  文武双全无短板, 性格没有任何缺陷, 这么一个为夫可托终身为臣可寄万里的一个人, 到了她面前却支支吾吾,连耳朵都透着可疑的红, 兰月瞧了瞧,有些相信孟婆婆的话——石都的确喜欢她。
  喜欢就喜欢,说出来不就行了?
  都是冲锋陷阵的将军,今日活明日死的,不知自己的寿命有几何,所以为什么要去学文人墨客那一套,把喜欢藏在心里面,伤春感秋写几首酸诗,纪念自己从未争取过的爱情?
  兰月瞧不上这一套,石都问,她便直接说,单刀直入,干脆利路,感情的推拉试探从来与她无关。
  兰月道:“我问你,你是不是喜欢我?”
  “如果你听不到,我声音可以再大一点。”
  考虑到石都多次死里逃生的情况,这位将军能活着已经是一种奇迹,身体上可能有什么难言之隐,听力不大好,听不清她的话,于是她又提高嗓门,对着石都大声道:“石都将军,你是不是喜欢我?”
  石都这一次听清了,听得可太清了,兰月说话声音极大,大到震得他耳膜一阵疼。
  他甚至忍不住怀疑,若不是此时他们借住的地方是战乱过后的乡下,周围的百姓全部被相蕴和迁走,否则左邻右舍的人会全部被兰月的声音吵醒。
  还好还好,周围没什么人,只有几个跟着他一起过来的亲卫,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老仆,所以不至于太扰民,让他喜欢兰月的事情的传得沸沸扬扬。
  事实上,他喜欢兰月的事情也并非秘密,在兰月失踪后,他便再也没有隐瞒过自己的感情,若不是姜王不允许,他甚至还想在自己家里竖起亡妻兰月的牌位。
  当然,这种行为遭到姜王的强烈反对——他喜欢兰月是他自己的事情,兰月又没说喜欢他,凭什么他能不经过兰月的同意,便把兰月当成自己的妻?
  诚然,他名扬天下,乃绝世悍将,但兰月亦不差。
  她是威威赫赫的一代传奇,更是让敌军闻风丧胆的飒爽女将,百年之后,她定会在史书上留下极为浓重的一笔,而不是作为他的附庸被记载,一句石兰氏,便是她的一生,连个名字事迹都不能留下,仿佛她只为他而活,唯一的事迹便是嫁给他。
  姜王不允许这样。
  那是与她一起长大的女郎,与她出生入死,与她建功立业。
  她为反贼,她便是流寇,她为姜王,她便为女将,有朝一日她登基为帝,她便是为她庇佑一方平安的封疆大吏。
  她如此倚重如此信赖的人,怎能在她死后以别人妻子的身份下葬?
  必然不能。
  她会为她写书立传,让她青史永传,万世传颂。
  她还会为她修建衣冠冢,让她配享太庙,陪葬她的皇陵。
  百年之后,后世皇帝前来祭拜她,便免不了也要为她上一炷香火。
  哪怕她没有子嗣,但为她上香的皇帝们,便是她的子孙后辈,代代相传祭祀她。
  这一个被姜王放在心尖尖上的人,他凭什么将她视为自己的妻?甚至还妄自菲薄,想要为她竖起亡妻的牌位?
  石都思绪乱飞,心里有很多话要说,可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得张了张嘴,干巴巴回答兰月的话。
  “是。”
  石都听到自己的声音,低低响在静谧的夜里,“我喜欢你。”
  兰月抬了抬眼,丝毫不觉得意外。
  喜欢这种东西藏不住,能藏得住的便不是喜欢。
  石都的所作所为她都看在眼里,饶是不通情事如她,都觉得此人甚是古怪,不是对她情根深种,便是与她不共戴天。
  ——事实证明,是。
  “恩,我知道了。”
  兰月微颔首,“你喜欢我,挺好。”
  石都呼吸一紧,如同被人攥住了心脏,脸上红得厉害,嘴唇却微微泛着白。
  ——那是太紧张才会有的反应,浑身的血液往头上涌,涌上去之后又不知如何反应,只能那里充血,这里空白,怎么看怎么透着不自然。
  石都攥着掌心,眼睛看着兰月的眼,女人的眼很亮,亮得让他有些不敢看。
  但这种时候再退缩显然不合时宜,是比战场当逃兵还令人不齿,于是他掐着自己的掌心,掌心传来的刺痛让他勉强稳了稳心神,与兰月四目相对着,没有临阵而逃。
  石都试探出声,“那你——”
  “我不喜欢你。”
  兰月回答得干脆利落。
  石都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点漆似的眼睛像是蒙上一层阴霾,顷刻间失去所有光彩。
  “这样啊。”
  石都笑了一下,声音发苦。
  丰神俊朗的将军彼时如落水的小狗,眼角眉梢都泛着落寞与酸涩,兰月眉头微动,伸手拍了拍石都肩膀。
  “别丧气。”
  兰月难得温和开口。
  石都眸光微动,顷刻间抬起头来,如同溺水之中终于抓到了救命稻草,他侧目看着兰月拍在他肩膀的手,忽而发现死灰原来是真的可以复燃的,一如他对兰月的心。
  石都喉结微滚,再次试探,“呃,不丧气?”
  “对,不要那么丧气。”
  兰月点头,声音里透着几分欣赏,“你是名扬天下的石大将军,哪能为了这种事情灰心丧意?”
  石都灰暗眼眸顷刻间亮了起来。
  原来死灰不仅能复活,还能瞬间蔓延开来,将他整个人都烧着。
  他感觉自己像是置身在火海里,连气息都是焦灼的,呼吸之间的热气几乎能把自己灼伤。
  石都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灼灼眼眸看着兰月,只等她说下一句。
  无精打采的男人彼时眼里终于有了神采,兰月很是满意,拍男人肩膀时顺便抚平了男人肩头的衣服褶皱,大大咧咧开口,声音十分诚恳,“谁说喜欢了,便一定要做夫妻?”
  “做兄弟做同袍也一样的。”
  “?”
  石都愣在原地。
  “......”
  这不叫安慰,这叫杀人诛心。
  半息后,石都慢慢回神。
  ——好家伙,原来你只想与我做兄弟。
  石都长长叹了口气。
  饶是他性子素来平和,听到这种扎心的话也有些遭不住,抬起手,拿掉兰月拍在他肩膀的手。
  皇天在上,他真的不缺兰月这个兄弟。
  “你说得对,做兄弟做同袍也是一样的。”
  但当话开口,他还是退了步,甚至连怨怼的音色都没有,只叹息着开了口,“兰月姑娘,从今以后,你还是我的好兄弟。”
  这种反应才对嘛。
  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大将军,就该有这种拿得起放得下的气魄。
  兰月欣慰道:“对,石都兄弟,你永远是我的好兄弟。”
  “......恩,兰月姑娘也一样。”
  石都嘴角微抽,接了兰月的话。
  月黑风高夜是不通情为何物,杀人放火天是没甚旖旎可言,他偏向瞎子抛媚眼,合该得此扎心之言。
  “天色已晚,兰月姑娘,你早些休息吧,小骞这里有我在。”
  石都说道。
  自己想问的事情已经问到,没有再继续待下去的必要,兰月便点点头,“辛苦你了,石都兄弟。”
  “......自家兄弟,有什么可辛苦的?”
  兄弟两字再次精准扎在石都心脏,一针见血还要在上面磋磨着,石都捂了捂胸口,深吸一口气,尽量以平静的口气说道。
  兰月素来不在小事上留心,没在意彼时的石都面色并不自然。
  在她看来,这种黏黏糊糊的感情太碍事,只会阻挡人的成功,早日把话说明白,才是对彼此的好交代。
  兰月如此想着。
  次日,姜贞放下事务奔赴而来。
  马背上的女人飒爽英姿,在看到兰月的那一瞬凤目顷刻间红了起来。
  “兰月!”
  女人跃下马背,向她奔来。
  兰月眼皮狠狠一跳,那些被人遗忘的时光碎片似乎在这一刻被人收集起来,折射着五光十色的颜色,每一片的颜色,似乎都在写着这个女人的名字——姜贞。
  “二娘?”
  兰月脱口而出。
  她不太记得往事,过往事物只剩下极为模糊的轮廓,可当她看到女人的脸,看到女人飞奔而来,将她拥入怀中,她嘴里突然蹦出一个极为熟悉的名字,她明明不知道她是谁,她却精准叫出她的名字。 第177节   这不是最奇怪的,最奇怪的是她的身体的肌肉反应。
  如同习武之人哪怕忘却前尘,但在走路之际也会将脚步声压低一样,在女人扑过来的那一刻,她紧紧回抱着拥着女人,仿佛她们生来便该如此,是血浓于水的亲人。
  “兰月,真的是你?”
  姜贞捧着兰月的脸,手指有着微微的颤抖,一遍遍向自己手里的人确认着,“你还活着?太好了。”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如同七年前她的阿和失而复得,她的兰月,也终于回到她身边。
  兰月握着姜贞手腕,任由她抚摸着自己的脸。
  明明不记得她,身体的熟悉却骗不了人,她对她完全的信任,信任到可以把心脏送到她面前。
  “二娘?”
  兰月迟疑出声,“姜王?”
  她听孟婆婆说过,她与这位姜王自幼一同长大,关系极好。
  好到倘若敌军同时抓了她与夏王做人质,让姜王二选一,姜王会毫不犹豫选择她。
  “我是二娘。”
  姜贞点着头,眼睛酸得厉害,“姜王是别人叫的,我是你的二娘。”
  兰月歪了歪头,慢慢笑了起来。
  ——她喜欢这个回答。
  相豫跟在后面紧赶慢赶,累得半死才终于追上来,趴在马背上还未喘口气,便听到那句我是你的二娘,原本累得只剩下半口气的身体瞬间支棱起来,恨不得现在便上前把俩人分开。
  ——二娘是他的!他的!
  抬头看石都,石都与兰月并肩而立,距离不远不近,虽亲密但不是那种亲密,是典型的军队的走路姿势,相豫看得火起,心中直骂那啥不可扶,那啥不可雕。
  他提前把消息泄露给石都,让石都赶来与兰月培养感情,想着兰月若能与石都看对眼,那么贞儿便不会日夜与兰月在一起,留出一部分的时间来给他,结果石都这厮着实没用,还是没能与兰月培养出来感情!
  不,是培养出来了——肝胆相照的兄弟情。
  相豫比石都更郁卒。
  要不是他知道贞儿心里的确有他,他简直会怀疑自己就是一个同夫!
  相豫下马走上前,使出九牛二虎的力气将两人分开,拉着还想去牵兰月的姜贞的手,用力与姜贞十指相扣。
  “外面风太大,咱们进屋说。”
  相豫拽着姜贞的手,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大度些。
  石都心里瞬间舒服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三媒六聘把二娘娶进门的主公也没有比他好到哪去。
  ——兰月与二娘是真爱,他与主公纯属意外。
  当然,这种意外不包括相蕴和,作为姜贞与相豫的独女,她清楚知道自己是两人心尖尖上的人。
  不止是相豫夫妇,还有许多人,七悦商溯,兰月三娘石都与杜满,雷鸣方梨还有葛越胡青,都是把她捧在掌心的人。
  被偏爱之人没有养成骄纵刁蛮的性子,反而温柔和煦,神爱世人。
  “百姓们走得太慢了,会被楚军追上的。”
  严三娘一脸担忧,拱手向相蕴和道。
  相蕴和秀眉微蹙,“我知道。”
  “所以咱们不能把楚军引到这里来,百姓们手无寸铁,遇到楚军只有死路一条。”
  相蕴和环顾四周,百姓们拖家带口,在一望无际的平原艰难行走。
  身后明明是家乡,他们却不能回转,只能按照她制定的行走路线,走向一个自己并不知道也不了解的地方。
  京都容得下他们吗?
  他们真的会分得到土地吗?
  他们的背井离乡,会换来子孙后代的一个安稳未来吗?
  相蕴和黑湛湛的眸子泛起涟漪,悲悯与不忍齐齐涌上来,让她眼睛微微泛着红。
  察觉到相蕴和的情绪异动,商溯微抬眉,视线落在相蕴和脸上。
  少女已收回视线。
  “打出我的将旗,将楚军引到宁平来。”
  垂眸再抬眸,相蕴和眼底已是一片清明,长风鼓动着她的披风,盔甲之下的她的身体远不如寻常将军那样健硕,她只抬着眼,温柔的话说着杀人的刀,“我们已让商城济宁,将战线拉至中原,宁平之地,便是楚军的葬身之地。”
  这个该死的乱世,早就该结束了。
  第91章 第
  商溯掀了下眼皮。
  ——他喜欢这样的相蕴和, 说着最温柔的话,下着最狠最黑的手。
  “宁平行吗?”
  雷鸣挠了挠头,“这个地方无险可守, 楚军若冒死冲阵, 我们只怕很难抵挡。”
  商溯懒懒出声,“宁平虽无地势可借, 但可借天时与人和。”
  “天时人和?”
  雷鸣有些疑惑, “这个地方哪有什么天时人和?不过是——”
  声音微微一顿,眼睛瞪得滚圆,不敢置信地看着胸有成竹的男人, 深深怀疑他怎么敢。
  “宁平乃前朝天子尽诛江东士族之地。”
  商溯不仅敢,还胸有成竹, 气定神闲,“天子一怒, 伏尸百万,自此之后, 宁平之地成为江东人的噩梦, 有止小儿夜啼之威。”
  手指捻起一只旌旗, 落在两军对峙的沙盘上, “三十年后, 此地将再次成为江东人挥之不去的恐惧。”
  笃定自负, 悠然自得。
  仿佛他说的不是利用人心的恐惧将楚军尽诛宁平的战役,而是在闲话家常。
  “你......”
  雷鸣从震惊中回神, “你难道不怕遭到反噬吗?”
  “有道是哀兵必胜, 如果南人上下一心, 立志要洗刷过去的屈辱,那么宁平之地便极有可能是激起他们死战不退的契机。”
  想想那种画面, 雷鸣便觉心惊肉跳,“楚军素来悍勇,如果再气势如虹——”
  “那便折了他们的军心,灭了他们的士气,让所谓天下无敌的楚军在宁平之地一败涂地。”
  商溯眉梢微挑,打断雷鸣的话,“悍不畏死的楚军都不是我们的对手,那么普天之下,哪方势力敢与相军争锋?”
  男人眸光轻轻一转,视线落在相蕴和脸上。
  少女彼时也正看向他,视线相撞,他清楚看到她黑湛湛眼眸有着欣赏。
  将帅之才,国士之态,身为上位者的她怎会不欣赏。
  商溯眉眼飞扬,悠悠笑了起来,“楚军败亡之日,便是天下归一之时。”
  相蕴和心头微动,笑意染上眼眸。
  ——这是她听过的世界上最动听的一句话。
  一道道将令发出,三军开始调动。
  这场奠定九州一统的战役,在这一刻缓缓拉开帷幕。
  得益于相豫与姜贞的精心治理,前线战事虽剑拔弩张,但不曾被战火波及的乡下彼时还能保持安静宁和,可惜周围的百姓已被相军迁走,否则此地已是太平昌明之相。
  再见兰月,相豫百感交集,悬了一年多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若不是兰月是女将,他还想上前给兰月一个大大的拥抱,庆祝兰月死里逃生,在绝地的洪水之下都能留得性命。
  可也正因为兰月是女将,还是姜贞的心腹爱将,在姜贞心里的分量远比他重得多,只要她们两个凑在一块,他就感觉自己是个多余的,哪怕他才是三媒六聘与姜贞大婚的夫。
  相豫用力牵着姜贞的手,姿态摆得很足。
  ——恩,他才不是多余的,贞儿是他的,他的!
  这种行为极其孩子气,姜贞没好气地白了相豫一眼,甩开相豫的手。
  “多大的人了,还来这一套?”
  姜贞嫌弃推开相豫。
  兰月顺着姜贞的话点头,眼睛瞧了瞧相豫。
  这位夏王不是一方雄主么?怎么跟个孩子似的来争宠?
  两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倒衬得自己像是无理也要闹三分的人,相豫摸了摸鼻子,只得松开手。
  “那,你俩先说会儿话,我去给你俩弄点吃的?”
  相豫觉得自己像极了宽容大度的正妻。
  姜贞微颔首,“去吧。”
  “那便辛苦夏王了。”
  记忆仍未找回,兰月对相豫颇为尊敬。
  姜贞忍俊不禁,拢了拢兰月被风吹乱的发丝,“什么辛苦不辛苦的?”
  “那是他应当做的。”
  “......对,都是我应当做的。”
  相豫撇了撇嘴。
  只要贞儿与兰月凑到一起,他绝对是被忽略的那个人,不是端茶倒水,就是催促饭菜,总之处处都透着多余。
  更别提现在兰月死里逃生,劫后重逢的欣喜让贞儿的眼里心里只能看见她一人,哪里还会有心思去留意他的存在? 第178节   特殊时间特殊对待,他才是姜贞三媒六聘的夫,没必要在这个时间段跟兰月争贞儿。
  相豫努力劝说自己。
  姜贞去牵兰月的手,“听军师说,在水中死里逃生的人容易落下病根,不能见风,更不能着凉,否则连骨头缝都是疼的。”
  “我没那么娇气。”
  虽不大记得姜贞,但兰月与姜贞相处起来却极为自在,“阴雨天的时候身体会有些不舒服,但其他时间还好。”
  姜贞眉头微蹙,“好也得注意点。”
  “你现在年轻,还能用身体抗,等以后年龄大了,疼痛便一起来找你了。”
  身上是相豫亲手给她系的披风,她抬手解开,披在兰月肩头,“以后要注意保暖。”
  “知道了。”
  兰月含笑说道,“你越来越啰嗦了。”
  姜贞伸手戳了下兰月的额头,眼睛仍微微泛着红,“你应该庆幸还能听得到我的啰嗦。”
  “恩,庆幸。”
  兰月抬手握着姜贞的手指。
  俩人有说有笑回了房间,只留下相豫与石都并着一众亲卫在外面。
  相豫想跟上去,但又被姜贞伸手推出来,最后只能留在外面,隔着窗户与姜贞说了句话。
  “你饿不饿?我让人给你弄点吃的?”
  相豫问道。
  连着几个昼夜的急行军,哪有不饿的?
  但他声音刚落,姜贞的话便从里面递出来,“不饿,你与石都先玩吧。”
  “......”
  玩?玩什么?玩泥巴吗?他又不是小孩!
  相豫嘴角微抽,有些绷不住。
  石都瞧了瞧仿佛被人抢了媳妇的主公,心里莫名舒坦了。
  ——主公在她们两人面前都只是这种待遇,他又有什么可伤怀的?
  石都曲拳轻咳,忍笑说道:“主公,吃茶吗?”
  “......吃你个大头鬼!”
  相豫恨铁不成钢,“你提前来了半个月,怎么连兰月的心思都没摸清?”
  若不是眼前这个人着实不中用,兰月哪里还会这么黏他的贞儿?
  “你在别的事情上这么聪明,怎么在兰月的事情上泛起糊涂了?”
  相豫越想越郁卒,“白瞎了军师夸你机敏稳妥,遇到这种事情一样抓瞎!”
  石都笑了一下,全盘接受相豫的说辞。
  “主公,感情一事,勉强不来。”
  石都摇头轻笑。
  抬手给相豫斟了一盏茶,俯身送到相豫手边,“正如主公与姜王,纵然结发为夫妻,不一样及不上兰月姑娘在姜王心中的地位。”
  “......”
  瞎说什么大实话!
  相豫接了茶,脸拉得比他的马的脸还要长,“你这是悖论,悖论!”
  “在贞儿心里,我绝对是最重要,比任何事情任何人都重要!”
  相豫说话很快,堪称斩钉截铁,仿佛生怕自己的话若慢上一点,连自己都会质疑自己话的真实性。
  ——在姜贞心里,他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
  也不是没有那么重要,而是排在江山女儿乃至兰月之后。
  她与他的确是少年夫妻,伉俪情深,可若到了紧要关头,她依旧会毫不犹豫放弃他。
  如此清醒又如此理智,该死的让人着迷。
  相豫长长叹气。
  “石都,你努努力,争取在兰月心里有这么点位置,成么?”
  相豫伸出小尾指,掐出尾指上丁点位置,“让兰月别在整天与贞儿凑在一起,成么?”
  石都哑然失笑,“主公放心,末将会努力的。”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在被兰月这种女将吸引之后,眼里又怎会容得下世间的其他女子?
  “这才对嘛。”
  得到石都的保证,相豫的心情这才好了点,伸手揽着石都肩膀,与他勾肩搭背说着掏心窝子的话,“兰月是贞儿最好的朋友,也是贞儿最看重的人,寻常男人哪里能入得了她们两个的眼睛?”
  “你若是雷鸣阿满那种人,我便不催你了。”
  平日里极不正经的人此时极为郑重其事,明明是话着家常,却不亚于交代战事的肃容,“但你不同,你文武双全,进退有度,性格与兰月颇为互补,若能与兰月修成良缘,也算了却我与贞儿的一桩心事。”
  “倒不是觉得兰月一定要嫁人。”
  “我与贞儿在这种事情上素来看得很开,嫁与不嫁没什么重要的。”
  “只是是觉得她若嫁,定要嫁世上最好的男子,如此才不算辜负她的将帅之才。”
  石都眼皮轻轻一跳,“主公——”
  “你便是那个男子。”
  相豫侧目看石都,打断石都的话,“允文允武,虚怀若谷。聪明但不世故,悍勇但不鲁莽,是我能为兰月挑选的最为合适的夫婿。”
  石都呼吸微紧,心绪顿时澎湃起来。
  四目相对,他清楚看到相豫眼底是满满的欣赏与信任——在这一众将军谋臣里,唯有他能与兰月相配。
  石都心头一热,仿佛混沌之中窥见天光。
  “主公放心,我定然不会辜负主公对我的期望。”
  几乎是瞬间反应,石都倒头下拜。
  相豫结结实实受了他的礼。
  “兰月虽与贞儿没有血缘关系,但自幼与贞儿一同长大,情同姐妹,关系极好。”
  相豫挑眉瞧着拜在自己面前的男人,“石都,你若负了她,贞儿必会将你抽筋扒皮,挫骨扬灰。”
  石都额头抵在地面上,“石都不敢。”
  他怎会负她呢?
  他与她多说一句话,便比打了打胜仗还要开心。
  “知道不敢就好。”
  相豫俯身,将石都搀起。
  “对了,还有我。”
  相豫把人扶起来,拍着石都身上沾上的土,瞧着男人英气面容,笑眯眯说着话,“你若对不起兰月,你就不必当男人了,割了家伙什进宫当内侍吧。”
  “至于兰月那里,我会送上多多的俊俏郎君,保证让她连你姓甚名谁都想不起。”
  “......”
  这可真是杀人诛心。
  石都长长叹气,“主公,您放心,你不会有机会送兰月俊俏郎君的。”
  “那可不一样。”
  相豫道:“万一兰月嫌你老,嫌你一身伤病呢?”
  “从战场上活下来的将军,不死也是半残废,哪能与年轻又俊朗的小郎君相比?”
  相豫唏嘘叹息,“别说兰月了,连贞儿都格外偏爱那些隽秀的小文官们。”
  “......主公,您还是吃茶的。”
  石都急急斟了一盏茶,送到相豫手边。
  好好的一位雄主,怎么就长了张嘴呢?
  有这种想法的不止有石都,雷鸣葛越一帮人在面对商溯时也颇有同感——好好的一位绝世将才,怎么就长了张能把人气死的嘴呢?
  “唔,的确有些难。”
  在面对与楚军的硬碰硬时,这位桀骜自负的将军微颔首,似乎颇为理解将士们的处境,然后话锋一转,说出来的话能把人原地送走,“难是难了点,但只要脑子正常的人,大抵都能做得到。”
  葛越差点跳起来,“商溯,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话里的意思。”
  商溯瞧了眼年轻气盛的小将军,“你的意思是,你不正常?你做不到?”
  “......”
  你才不正常!你全家都不正常!
  葛越恨不得拔剑戳了商溯的舌头。
  相蕴和摇头轻笑。
  到底是相处的时间短,若是相处久了,雷鸣葛越便能知晓商溯的绝世将才,到那时,莫说会质疑他的话了,只怕会将他的话奉为圣旨,生怕自己做得不够快,不够好。
  相蕴和出来打圆场,“葛越叔叔,三郎不是那个意思。”
  手指拿起旌旗,推到她与商溯一早便议定的位置,“若从这个位置出兵,便能将我军布成口袋阵型,楚军若来攻打,我们便可瓮中捉鳖,全歼楚军。”
  葛越微微一愣。 第179节   ——世上还有这种战法?!
  世上的确有这种打法。
  当楚军重新踏上宁平,这座曾经让南人痛不欲生的城池,这里每一寸的土地上都浸满了他们先辈的鲜血,血流成河的惨状让这里的土地至今都泛着微微的红,与江东之地的土壤大不相同。
  “宁平......”
  楚王凤目轻眯,指腹摩挲着腰侧佩剑。
  他的家人全都死在这儿,死在所谓的圣明天子的刀下。
  经此一事,江东士族一夜坍塌,至今难以形成与北地抗衡的势力,若不是他年少英勇,一统江东,只怕现在的江东之地早已被北人驱使。
  楚王佩剑缓缓出鞘,“儿郎们,以相军之血,来祭奠我们祖辈之英魂!”
  第92章 第
  恨意被点燃, 军心被激起。
  当楚军时隔多年踏上这座曾被他们祖辈们的鲜血浸染的土地时,他们心中只生下一个念头——杀!
  杀光曾经的刽子手。
  杀光刽子手的子孙后代。
  杀光这片土地上的一切活物!
  这座城市既然曾经血流成河,那么便该继续书写它的使命, 让那些刽子手的鲜血再次铺满这里的每一寸土地!
  冲锋的号角被吹起。
  恨意直冲云霄的楚军们如踏碎世间一切的修罗鬼神, 不过三日,便冲散相军的阵型。
  将军们血染征袍, 大胜还营。
  楚王按功封赏。
  众将推杯换盏, 三军主帐热闹异常。
  楚王手指捏着酒盏,看帐内将军们的豪饮喧闹,透过烛光与酒光, 忽而想起这次的战役并没有姜贞的参与。
  她似乎被郑水决堤的事情绊住了脚,并没有参加南下攻打江东的事情, 而今他北上反攻,兵至宁平, 危及中原之地,那位两王并立的姜王, 也该放下赈灾救民之事, 前来帮助她的独女对付他。
  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 如何能是他的对手?
  真正能与他决一死战的, 唯有姜贞相豫夫妇罢了。
  楚王抬手,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辛辣酒水入腹, 让他有一瞬的恍惚。
  或许是白日里的冲锋太累,又或者是方才的酒水喝得太急, 烛火在他眼眸中跳跃, 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在他脑海里响起——
  “姜二娘, 你来送我一程,我才能安心上路。”
  那是很久之前他做的一个梦, 梦到自己兵败如山倒,不可战胜的江东之主一夕之间成了丧家犬,将士们拼死准备了战船,要送他回江东。
  “王上,大争之世,怎能以一战定输赢?”
  副将苦劝他,“只要王上能活着回到江东,咱们就能重整旗鼓,血今日之耻!”
  他却轻摇头,拍了拍副将手背,“不必。”
  “本王自成名以来,攻必克,克必下,从未有过败绩,今日竟败于宵小之手,让我楚军将士血流成河,溃不成军......”
  声音微微一顿,他有些说不下去,只看着满目疮痍的战场,一双凤目慢慢聚起了水光。
  但到底杀伐果决的楚王,他闭眼再睁开,水光已消失不见,只有眼眸凛凛,不怒自威。
  “请姜二娘来。”
  他对亲卫道:“若她肯来送我一程,我便安心上路。”
  这似乎是一个梦,所以姜二娘来了。
  梦里的姜二娘比他记忆中更凌厉,也更冷硬,像是失了剑鞘的剑,连眼角眉梢都透着杀人不见血的寒芒。
  “你要我做什么?”
  姜二娘问他。
  他们之间似乎有什么约定,在彼此反目成仇不死不休的情况下依旧作数,于是他写下一个地址,两指夹起绢纸,抬手递给与他保持着距离的姜二娘。
  “这是我阿姐的孩子。”
  他看着姜二娘的眼睛,缓声说道:“如果可以的话,请你善待他。”
  女人锋利眉眼有一瞬的柔软,“阿若的孩子?”
  微抬手,接下绢纸。
  绢纸上的字迹潇洒飘逸,写着一个地址,与一个孩子的生辰八字。
  看到生辰八字,姜贞眼皮轻轻一跳,视线再度抬起,落在他身上。
  他便迎着她的打量目光,轻轻笑了起来。
  “姜二娘,你赢了。”
  他对姜二娘道:“可惜相豫并非良人,你纵然助他一统天下,也未必能落个富贵荣华的后半生。”
  “且等着吧,你与他之间早晚会有一战。”
  “你们会与我与你一样,刀剑相抵,不死不休。”
  “姜二娘,你选择的路并不好走。”
  明明将死之人是他,他看向姜贞的眼眸却充满怜悯,仿佛她比众叛亲离自刎江水的他更可怜。
  姜贞嗤笑,“那又如何?”
  “我这一生,从未有过好走的路。”
  笑意里带着苍凉,但更多的是无所畏惧,她的软肋被这个世道一一剔除,只剩下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自己。
  “楚王,当年得您庇佑,今日送您上路。”
  她收好绢纸,取下他的画戟,凌冽寒光指向他的脖颈,“一路好走。”
  梦境到此中止。
  他一败涂地,死于姜贞之手。
  楚王眸色微沉。
  这似乎的确是个梦。
  梦里的他与姜贞关系匪浅,从志趣相投,到恩怨两忘。
  而现实世界的他,却与姜贞并无太多交集。
  当初江东之地的遥遥相望,有心相交,却因敌对关系而浅尝即止,直至今日,都只是萍水相逢的敌对势力。
  仅此而已。
  可心里却有一个声音不断告诉他,不对,不是这样的,他与姜贞绝非如此。
  有什么地方出错了,他要拨乱反正,让一切重回正轨,哪怕最后自己兵败身死,也比现在只是陌路来得痛快。
  那是一种无关风月的感情,是人生在世竟得一知己,畅快淋漓笑谈天下大势,对酒当歌诗酒花茶。
  而现在,姜贞对他的印象只停留在江东之主,他的抱负,他的雄心壮志,她一无所知。
  纵然有一日,他与她在战场相见,当她看向她,她的眼里只有陌生,再无其他。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让他与姜贞走上一条完全平行的线?没有相交相接,没有渐行渐远,只有永永远远的陌路。
  楚王凤目轻眯,指腹捏在酒盏上。
  “啪——”
  一声轻响,酒盏碎成几片。
  碎片划破楚王指腹,殷红血液一滴一滴砸在案几上,亲卫与将军们齐齐侧目,他才缓缓回神,慢慢松开掌中碎片。
  “本王醉了。”
  楚王声色淡淡。
  的确是醉了,竟因为一个荒诞梦境,而将思维发散到这种程度。
  楚王退席。
  亲卫打来热水,伺候他沐浴更衣,他微阖眼,任由亲卫擦拭着自己的湿发。
  两军交战中鲜少能有这种放松时刻,他的思维却没有此刻的放松而放松,反而在亲卫的侍弄下越发紧绷。
  “唤诸将前来议事。”
  他手指轻扣案几,凤目缓缓睁开。
  是夜,楚军突然出现大规模调动。
  ·
  “不对劲。”
  商溯眼睛轻眯,看向因斥卫战报而重新调整的沙盘图,“楚王此次调兵,似乎并不求胜,而是为了——”
  声音微微一顿,视线落在相蕴和身上。
  那双杏眼此时也因他的话而轻轻转动着,投向他的脸上。
  视线相撞,他清楚看到那双眼睛里有着与他一样的疑惑。
  “为了我。”
  相蕴和接下商溯的话。
  姜七悦道:“楚王想擒贼先擒王?” 第180节   “我军虽以公主为饵,但对公主的保护极为严密,莫说只是十万大军,纵然二十万,三十万,只怕也伤不了公主分毫。”
  严三娘双手撑案几,俯身看向沙盘图,“楚王若为公主而来,那便是打错了主意。”
  谁说不是呢?
  明明可以再进一步,将宁平周围的地方一口吞下,进一步威胁中原之地。可偏偏却突然停止北上,将相蕴和所在的宁平围了起来,此种举动,不可谓不愚蠢。
  相蕴和与商溯对视一眼,“将计就计?”
  “不可。”
  商溯摇头,“楚军悍勇闻名天下,断不可让他们有任何可趁之机。”
  姜七悦单手托腮,“他既然敢来,咱们就敢迎战。”
  “我就不相信了,楚军是三头六臂还是神兵天将,能让咱们的军队没有一战之力?”
  “咱们当然有一战之力,只是这样硬碰硬实在不划算。”
  严三娘抬手掐了下眉心。
  楚王乃超世之杰,排兵布阵的能力远在他们之上,普天之下,唯有两王席拓死了的皇叔盛元洲以及眼前这一位与他有一战之力,剩下的将军里,哪怕石都兰月这样的名将也不是楚王的对手。
  至于公主相蕴和,她与老谋深算的楚王相比,还是略显稚嫩,在左右天下一统的战役里,她需在商溯的辅佐下才能压楚王一头。
  彼时两王赈灾救民,席拓北击匈奴,盛元洲已死,眼下便只有商溯能压制楚王。
  严三娘抬头看向商溯,“三郎有何良策?”
  “良策没有,歪主意倒有一个。”
  商溯手指驱动沙盘上的旌旗,“我不信楚王会如此愚蠢,留这么大的破绽给我们,他的用意并非相蕴和,而是另有其人。”
  相蕴和眉头轻轻拧了起来。
  旌旗落在姜贞相豫所在的地方,商溯余光瞥向相蕴和,“主少国疑,乱世尤甚。”
  “若这两人被楚军所杀,相蕴和,你还坐得稳天下九州么?”
  相蕴和呼吸陡然一紧。
  明孝公主何其厉害,但在前朝天子死后,不一样做了乱世人?
  国破家亡,身死族灭,连自己的血仇都报得如此艰难。
  她呢?
  如果没有父母为她坐镇中原,她压得住哪一个武将?御得了哪一位谋臣?
  “你这是什么话?”
  姜七悦的声音不悦响起,“阿和就是阿和,哪怕没有父母,阿和也是独一无二的阿和。”
  “阿和要天下,我便替她打。
  束手一指,指向房间诸将,“他们也一样。”
  “我们不会因为阿和无人庇佑而欺辱阿和。”
  姜七悦声音脆生生,带着不可置疑的笃定。
  严三娘含笑点头,“七悦所言甚是。”
  “这是当然。”
  雷鸣声若雷霆,“阿和聪明着呢,不比二娘差。”
  葛越瞪了商溯一眼,“商将军,你少挑拨离间。”
  “我这条命是阿和救的,不管未来发生什么事,我都以阿和马首是瞻。”
  相蕴和微微一愣。
  商溯眼底闪过一丝诧异。
  “主少国疑?那是因为下面的人居心叵测。”
  姜七悦走上前,揽着相蕴和的胳膊,“我们不会,因为我们是阿和的家人,不是想取而代之的臣子。”
  声音并不大,带着十五六岁少女独有的清脆悦耳,清凌凌响在书房,让商溯耳朵微微一动,眼底素有的讥讽薄凉顷刻间淡了下去。
  “很好,记住你们自己今日说过的话。”
  商溯收回视线,手指再次驱动沙盘上的旌旗,“我欲与两王为饵,引楚军主力前去攻取。”
  雷鸣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商溯,你玩真的?!”
  “我何时与你们开过玩笑?”
  商溯声音悠悠,凤目斜着雷鸣,“怎么,怕了?”
  “......我会怕楚军?”
  雷鸣被噎了一下,“我是觉得你的计划太荒唐!”
  商溯嗤笑出声,“能赢就行,你管我荒唐不荒唐。”
  “相蕴和,你敢么?”
  商溯眉梢微挑,看向相蕴和,“楚军大军调动,我们便切断他们与后军的联系,让他们首尾不能相顾,粮草得不到补充。”
  手中旌旗再次调动,落在离宁平只有五十多里的地方,“二十万楚军,能战者只余三五万,纵然楚王有通天之能,也只能饮恨中原,兵败宁平。”
  相蕴和胸口微微起伏。
  敢吗?
  她不敢。
  哪怕以小搏大,哪怕商溯拍胸脯保证,此战必胜,但她依旧不敢。
  ——那是她血浓于水的至亲,她怎能用他们的安危来赌九州的一统?!
  “我不敢。”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相蕴和看着商溯的眼,“如果我连父母都能抛弃,那么我与不择手段的政客有什么区别?”
  商溯啧了一声。
  相蕴和果然如此,没有丝毫悬念。
  这位出生在乱世之中的小女郎太过柔软,身上没有半点她父母的枭雄气度与杀人不见血。
  “但是,如果是故布疑阵的话,我可以赌一把。”
  少女的声音再度响起,温和且柔软,绵里藏针似的,让人防不胜防。
  商溯懒懒挑眉。
  她从商溯手里拿过旌旗,手指微微滑动,落在一个离宁平仅有三十里的地方,“阿娘阿父与兰姨他们在这里。”
  “把楚军引到这儿,在这里送楚王上路。”
  楚王必须死。
  她只有看到这位彻底点燃阿父阿娘感情破裂导火线的枭雄死在她面前她才安心。
  第93章 第
  如果说前世她的死是阿父阿娘感情破裂的引火线, 那么前世的楚王便是点燃这条引火线的人。
  对于平民出身的人来讲,白手起家不是一个形容词,而是字字血泪, 乱世中尤甚。
  阿父阿娘没兵没资源, 早期的他们最多的经历便是东躲西藏,而她因为父亲部下的出卖, 被盛军追杀堵截, 与父母失散在乱军中,最后死在乱世中。
  那段时间是阿父阿娘最为艰难的时候,阿父在盛军的追捕下一路北上, 而阿娘在盛军的堵截下只能南下,两人分隔千里, 在彼此看不到的地方艰难求生。
  梁王嫉贤妒能,三番五次害阿父性命, 若不是阿父机警,只怕早就死在梁王的手里。
  与既要打匈奴, 又要防备梁王的阿父相比, 阿娘的运气也不大好, 遇到的朱穆也并非明主, 不过是仗着父辈们的庇荫成一方诸侯之势。
  但阿娘终究比阿父幸运些, 又或者说阿娘敏锐捕捉到江东之地的形势变化, 然后看准机会,从朱穆身边脱身, 一跃成为楚王的心腹之人, 助楚王一统江东。
  楚王美姿容, 性宽宏,善用兵, 任贤能。
  在阿父阿娘崛起之前,江东之主的楚王是最有帝王相的人。
  似这样一个人,他并没有因为阿娘的女人身份而看轻阿娘,反而因为阿娘的女子身份分外优待阿娘,天下无人不知,阿娘是楚王最看重的人,这个看重在三人成虎的交口相传中逐渐变了味,成为阿父与阿娘重逢之后的一根刺。
  若只是一根刺,以阿父的豁达宽厚,不会让这根刺影响到他与阿娘的关系,真正影响到他们之间关系的,是后面发生的事情。
  楚王兵败自刎,阿娘亲自相送,送走楚王之后,阿娘又亲赴江东,带回来一个孩子。
  据传言,那个孩子像楚王又像阿娘,是他们两个的私生子,而那个孩子也的确唤阿娘为母亲,在后来的阿娘与阿父的政斗夺位中,一度被阿娘的势力推举为继承人。
  这个孩子最后死于阿父之手,而阿父心心念念的继承人修文哥哥,也废于阿娘手中。
  他们看重的人死于彼此之手,一死一残废的结局,彻底揭开阿娘阿娘不死不休的帝位争夺,留下一个阿娘毒杀阿父的千古骂名。
  而纵观阿父与阿娘的感情变化,她的死是导火线,楚王是点燃导火线的人,那个来路不明的孩子的存在与死亡,是让阿父与阿娘再无任何回旋可能的大爆炸。
  幸好,她重生了,蝴蝶的翅膀悄悄扇动,悄无声息改变了这一世的走向与结局。
  阿娘没有在楚王手下做事,他们之间没有肝胆相照,没有惺惺相惜,更不会存在楚王身死阿娘去送,然后再领回来一个孩子的事情。
  她无比满意这样的结果,想让这样的结果不可更改——只要楚王死在她面前,这一世的阿娘与阿父便不会再起任何风波。
  将令一道道发出,相蕴和端坐书房,只等斥卫们传来楚王兵败身死的好消息。
  “你好像很讨厌楚王?”
  看出她的心思,商溯有些诧异,“梁王之流你都能容忍,为何容不下楚王?”
  这种事情当然不能告诉任何人,相蕴和斟了两盏茶,一盏给自己,另一盏送到商溯面前,手里捧着茶,笑眯眯与商溯说着话,“梁王虽为一方诸侯,但懂得审时度势,知晓自己没有争霸天下的能力,便伏低做小,甘为我父母的马前卒。”
  “但楚王不一样。”
  相蕴和微抬眉,看向楚军所在的方向,“此人心高气傲,宁折不弯,纵然身死族灭,也不会俯首称臣。”
  商溯掀了下眼皮,“所以要对他赶尽杀绝?”
  “不错。” 第181节   相蕴和微颔首,“楚王必须死。”
  不仅仅是为了一统天下,更为了阿父与阿娘。
  ——她可不想让他们和和美美的一家三口感情破裂,反目成仇。
  战场之上,要死人远比要活人来得容易,当相蕴和的将令下达军中,与楚军交战的相军们便再无顾忌,拼死厮杀。
  相军的变化被楚军看在眼里。
  “看来相蕴和很忌惮王上,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王上死在这里。”
  楚将门对相军想要楚王项上人头的行为嗤之以鼻,“简直可笑。”
  “王上何等雄才伟略?怎会败于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手中?”
  斥卫们送来两军交战的战报,亲卫们根据战报,将军情整理,三军主帐中的沙盘被重新部署,每时每刻都有着变化。
  楚王瞧着两军交战的沙盘,却没有楚将们这么乐观。
  他将进攻的旌旗推到相蕴和所在的宁平,周围相军重重部署,仿佛一个只进不出的巨大口袋。
  楚王眸色微沉。
  ——相蕴和绝非一般人物。
  她的排兵布阵或许在姜贞夫妇之下,但她的用人之能绝对不亚于她的父母,从她任命名不经传的商溯为三军主将之事便能看出端倪。
  商溯也的确没有辜负她的期望,多次与他们的交战中,相军占尽上风,哪怕他亲自领兵,也难以在商溯手上讨到便宜。
  她是如何发现商溯的?
  又是如何力排众议,让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郎成为相军主将?
  楚王眼睛慢慢眯了起来。
  ——问题出在相蕴和身上。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楚王迅速调整部署。
  他从不信命,更不信什么所谓的前世注定。
  前世的他兵败身死,今生的他却未必如此,他会问鼎九五,一统天下,终结自刎江水的遗憾。
  楚军再次调动。
  相豫敏锐觉察出不对劲来。
  “二娘,咱们两个的分量难道不够重?楚军好像没上钩。”
  相豫把姜贞从与兰月的叙旧中薅出来,与姜贞分析楚军动向,“我瞧着楚王的意思,还是想取阿和所在的宁平?”
  兰月虽失而复得,又失了记忆,但在大是大非的事情上姜贞从来拎得清,楚军有异动,姜贞的重心便立刻回在战事上,小小的房间摆上了沙盘,配合着斥卫的战报来查看两军交战的情况。
  “取阿和所在的宁平是自寻死路,楚王不应该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姜贞眉头微蹙,手指轻叩沙盘。
  兰月失去记忆,以前的带兵打仗经验一切清零,如今的她在战事上与新兵蛋子没什么区别,便安静坐在房间里,看众人分析战事,自己不对楚王的用兵指手画脚。
  石都沉吟片刻,“有没有可能是楚王想声东击西?”
  “若楚王来找我们,他的大军便不可避免会被公主阻截,首尾难以相顾,粮草更无法供应。”
  石都竖手一指,指着相蕴和所在的宁平,“可若是他虚晃一枪,去找公主,便会牵制住我们的主力,让我们无法对楚军进行合围。”
  相豫微颔首,“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楚王善用兵,岂会不知他若来攻,便有被阿和断去后路的风险?”
  相豫拿起一只旌旗,插在楚军驻军的位置,“所以便声东击西,直取阿和,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夫妻俩在这种事情上素来极有默契,姜贞顺着相豫的话往下说,“宁平无险可守,只要楚军兵临宁平城下,我们对楚军的合围之势便不攻自破,只能星夜急行军去救援宁平。”
  “阿和岂不知宁平一马平川,易攻难守?”
  姜贞看着代表楚军的旌旗,声音有些缓慢,“阿和已在宁平布下天罗地网,楚王若敢攻打宁平,一样能让他有去无回。”
  所以,楚王到底想做什么?
  是攻打他们,还是直取阿和?
  但无论哪一个,都不是好决策。
  一个会被阿和截断后路,切断粮草,另一个是自投罗网,有去无回,以楚王之精明,应会寻找另一条破局之法——
  眸光微微一滞,姜贞呼吸陡然急促——京都!她怎么忘了京都!
  “不好,楚王要绕道取京都!”
  察觉到楚王真实意图的相豫脱口而出。
  兰月眼皮狠狠一跳,“京都有军师坐镇,他怎么敢直取京都?”
  “他不需要把京都打下来,只围而不攻,便能让公主的计划全盘落空。”
  石都跟着反应过来,清朗声音变得低沉,“他取京都,便是反客为主,把战事节奏掌握在自己手中,让我们只能被动防御,跟着楚军走。”
  这便是中原之地最大的劣势,一旦失去扼守中原之地的咽喉之地,便很难再束起屏障,去阻挡敌军的攻取。
  “飞马传信军师,让他组织兵力,防备楚军的突然来袭。”
  姜贞立刻吩咐亲卫。
  楚军善水攻,但同时也非常擅长千里奔袭,当姜贞与相蕴和的书信一前一后抵达京都时,被楚王调动的楚军此时也到了离京都不远的地方,只待楚王一声令下,便将京都围起来,迫使相军不得不回援京都。
  “好一个神来之笔,围魏救赵。”
  商溯对楚王的突然改变策略并没有太多的惊讶,轻嗤一笑,与相蕴和分析楚军动向,“可惜咱们并不着急回援京师,他的围魏救赵,只能是白费力气。”
  随着相处时间的增加,葛越雷鸣对商溯的用兵能力越来越信服,从最初的一个少年郎如何能做三军主将,到现在以商溯马首是瞻,不再质疑商溯的任何决定,哪怕听上去再怎么天方夜谭,也觉得肯定有他的道理。
  雷鸣觉得商溯另有打算,便问道:“那咱们怎么办?真的不回援?”
  “军师有点小心眼,咱们要是对他见死不救,他以后肯定会报复咱们。”
  葛越忍不住说道。
  严三娘道:“军师不是那种人。”
  “不要怀疑,军师就是那种人。”
  作为曾与韩行一共过事的人,杜满对韩行一的手段记忆犹新。
  商溯眉梢微挑,“既如此,咱们便象征性回援一下。”
  相蕴和眉头微动。
  商溯手指推动旌旗,“杜将军,你领五千兵马,走这条路回援京都。”
  “商将军,我没听错吧?五千?”
  杜满瞪大了眼,对商溯伸出五根手指。
  五千人马够干嘛的?
  还不够给楚军塞牙缝。
  杜满怀疑人生,“商将军,楚军围困京都的兵力少说也有二十万,二十万!”
  “五千对二十万,您让我怎么打?”
  “谁要你打了?”
  商溯执起一只相军旌旗,插在楚军身后,“五千乃疑兵,行军之际以马尾绑树枝,做出声势浩大的模样来,让楚军误以为我们真的回援京师。”
  相蕴和豁然开朗。
  楚王在声东击西,商溯亦在声东击西。
  两人皆用此计,端看用计之人谁更高明,能一战定乾坤。
  商溯眸光轻闪,“楚军中计之时,便是楚王兵败身死之日。”
  他在宁平布下的天罗地网,足以让这位以骁勇善战闻名天下的楚王引恨宁平。
  “原来是这样!”
  杜满一拍大腿,“商将军,我明白了!我这就回援京师!”
  杜满领命而去。
  只有一个杜满还不够,能让楚王中计的调兵,必然要有其他将军的一同协助。
  ——最好是极有分量的将军,让楚军听闻他的到来便知他意在京师。
  “相蕴和,此人非我不可。”
  商溯抬头看相蕴和。
  相蕴和微颔首,“我知道。”
  “我往京师走一遭,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多保重。”
  商溯看了看相蕴和,心里有些放不下。
  虽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但楚王乃绝世将才,极善用兵,楚王若在他离开之后突然改变用兵,他担心相蕴和应对不来。
  “放心,我可以的。”
  相蕴和弯眼一笑。
  第94章 第
  商溯眉头微蹙。
  或许是重逢之后第一次与相蕴和分开, 他总有种悬心不下的感觉,倒不是质疑相蕴和的能力,而是单纯放不下。
  尤其是当对手是楚王时, 这种担心便到达顶峰, 仿佛只要他一走,楚王便能摧枯拉朽般摧毁他的布防, 而今急行军擒拿相蕴和, 让相蕴和成为他的阶下囚。
  商溯眸色沉了沉。
  ——他绝不允许这种事情的发生。 第182节   “楚王极其悍勇,你不可不防。”
  沉吟片刻,商溯向相蕴和说道:“若我布下的兵马不是他的对手, 你便及时撤军,不要与他争一时长短, 待我回来之后,我们再与之交战。”
  “呸呸呸, 你这个乌鸦嘴,阿和才不会败给楚王。”
  这话着实不吉利, 姜七悦瞪了商溯一眼, 心里有些不喜。
  其他诸将想问题想得比姜七悦深, 商溯的话音刚落, 众人心里便忍不住嘀咕起来, 若以用兵来论, 天下谁是商溯的敌手?可当商溯都说要避楚王兵锋,便意味着这场战争远比他们想象中更加难打。
  相蕴和眉头微动, 瞧了瞧立在自己面前的商溯。
  男人没甚城府, 心思全写在脸上, 一双艳丽凤目看着她,潋滟眸光里满是担忧之色。
  “三郎不信我?”
  相蕴和笑了一下。
  “不是不信, 是担心。”
  商溯轻摇头,“以楚王之将才,纵然是你父母或者席拓亲临宁平,只怕也没有必胜于他的把握。”
  诸将脸色微变。
  严三娘与雷鸣对视一眼,片刻后,她试探开口,“既如此,商将军不如留在公主身边,另着一位将军打着商将军的将旗回援京都。”
  “是啊,还是公主这边的事情更重点一点。”
  雷鸣跟着开口。
  商溯有些意动。
  但他尚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到相蕴和的声音突然响起,这位看似温柔和缓但实则心中极有主意的寿昌公主以一种斩钉截铁的果决拒绝众人的提议——
  “不可。”
  相蕴和道:“楚军斥卫的探查能力不在我们之下,如果让他们发现三郎没有去京师,那么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变成无用功。”
  “三郎,你放心去吧,我不会让自己成为你们被人拿捏的软肋。”
  相蕴和目光看着商溯,温柔杏眼里是满满的笃定。
  商溯心头一动,莫名想起自己初见相蕴和时的场景。
  那时的相蕴和还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在面对一群凶神恶煞的山贼时尚能镇定自若,笑眼弯弯与他闲话家常。
  而现在,不过是当年的场景再重现,山贼变成楚军,当年阴晴不定又刻薄的他换成了楚王,不变的只有相蕴和,她依旧试图用自己单薄的肩膀撑起周围人的一片天。
  如话中所说,她从不是别人的软肋。
  ——她是盔甲,是长矛,是一击必杀的见血封喉。
  商溯静了一瞬。
  半息后,他缓缓收回视线,在众人的注视下开口,“既如此,我便去宁平。”
  众将脸色微变。
  雷鸣急声开口,“商将军,军机大事不能儿戏,您再考虑一下吧!”
  “我相信你们的公主不会成为任何人的拖累。”
  商溯眉梢微挑,缓声开口。
  满室皆静。
  没有什么话比这一句更有信服力,这是来自用兵如神的人的肯定——楚王虽厉害,但他们的公主亦非庸才。
  她曾在被人追杀之际不仅保住自己的性命,还将他们这群伤的伤残的残的人带出困境,甚至还设计诛杀杨成周,哄骗了刻薄恶劣的商溯的金珠,为相豫在方城站稳跟脚打下坚定的基础。
  与父母团聚后,她的光芒在大争之世被战无不胜的父母所掩盖,但这并不代表她的资质仅限于此,她强大的学习能力以及用人能力依旧能让她在群星闪耀之际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她从不是需要别人来保护的菟丝花,她自己便是撑起一片蓝天的参天大树。
  雷鸣不安的心突然定了下来。
  严三娘笑了起来。
  姜七悦一脸自豪,“那当然,阿和厉害着呢!”
  “楚王能征善战又如何,阿和绝不会成为他的手下败将,她会带领我们打破楚王的不败神话。”
  “就像席拓战无不胜的威名折于阿娘手中,楚王的攻无不克,也会在阿和面前折戟沉沙,兵败宁平。”
  姜七悦的眼睛亮晶晶,看向她最喜欢的小姑娘,“阿和一定会赢的!”
  相蕴和莞尔一笑,伸手捏了下姜七悦的脸,“借你吉言,咱们能大败楚军,结束乱世。”
  商溯眸光微勾,视线落在相蕴和身上。
  曾经的小姑娘已长大成人,眉眼间的绝色百般难以描画,和着柔软与阳光,仿佛是静谧夜里的一抹皎皎白月光,又仿佛是天上的神灵降在红尘俗世的化身,让人一眼惊艳,再也移不开目光。
  商溯嘴角漾起笑意。
  ——委实好看。
  世界上怎会有这样的一个人?
  如此皮相,又有着如此才情,九州天下唯有她一人。
  是日,将士们打出将旗,商溯领兵出征,回援京师。
  相蕴和与众将一起送行。
  昭昭烈日下,男人身着银甲,胯/下战马嘶鸣,再配上长风卷起的猩红色的披风,倒将那张女人似的精致眉眼衬得英气起来,好像他的确是冲锋陷阵的威风凛凛大将军,而不是运筹帷幄算无遗策的智将。
  看着这样的一张脸,相蕴和突然想起前世的史官们的描写,写她那见多识广的阿父在看到商溯的那一刻半日没有说出话来,当时她以为是商溯的样貌极丑,阿父才有如此反应,可如今再看,却是完全相反,阿父一眼惊艳,一时间忘了言谈,从而留下一个豫公见之失语的史料片段。
  相蕴和忍不住笑了起来。
  别说阿父了,这样的一张脸,谁见了谁不惊艳呢?
  “笑什么?”
  相蕴和无端发笑,商溯眉梢微挑,闲闲问道。
  相蕴和忍笑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些旧事罢了。”
  什么旧事能让人笑得花枝乱颤?
  ——多半是他年少之际的发生的趣事儿。
  商溯啧了一声,只当自己没有问过相蕴和这样的问题。
  大抵是与相蕴和相处久了,彼时他的性格已少了几分曾经的尖锐与敏感,回想之前的事情,只觉得分外好笑,尤其是那些刻薄话语,像极了刺猬长在身上的刺,有事没事便爱拿话去刺别人。
  如今的他依旧爱说刻薄话,但不再像之前那样无差别攻击,旁人着实蠢,他才会懒懒说上几句,而不是像之前那样,遇到谁便把谁骂得狗血淋头。
  他这是成长了?
  还是受了相蕴和的影响?让恶劣凉薄又厌世的人有了一丝丝的温厚?
  仔细论起来,大抵是后者。
  他这种性格是不会成长的,只会在与相蕴和的朝夕相处中才会发生丁点改变。
  他喜欢这种改变。
  ——因为相蕴和明显更喜欢现在的他。
  商溯笑了笑,对前来送他的相蕴和道:“我走了。”
  “去吧,早去早回。”
  相蕴和微颔首,轻轻冲他招手,漂亮的眸子灿若星辰。
  商溯掀了掀眼皮。
  大军开拔。
  数以万计的兵马调动让整齐排列着的军队一眼望不到头,商溯骑马走在中军主将的位置上,百无聊赖看着周围的寒甲如霜,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他方才应该多与相蕴和说几句话的。
  战机瞬息万变,一旦分开,便有可能很长时间不会再见面,他应该在分别之际多与相蕴和说几句话,而不是只说一句简单的我走了。
  唔,分别太草率,那就多给她写几封信?
  相蕴和的字写得越来越漂亮了,给他的回信一定很赏心悦目。
  商溯神游天外。
  商溯此人说好听点是喜怒不形于色,说难听点就是阴晴不定难相处,当他神色若有所思时,周围人便以为他在思考军情,想想他平时的刻薄恶劣,再想想此时没有相蕴和在一旁打圆场,众人极其默契地不去打扰他,让他自己去琢磨接下来的仗如何打。
  可他这一琢磨,就是琢磨了好几日,看得周围人跟着心发慌。
  ——不是吧不是吧?这场仗这么难打的吗?难打到商溯都开始沉默不语了?
  更让他们胆战心惊的是后面的事情,琢磨几日的商溯没有琢磨出个所以然,更没有召集将军们商议军情,只让人研墨铺纸,自己给相蕴和写信,似乎在询问相蕴和对战事的看法。
  这就很可怕了。
  连商溯都不知道怎么打然后只能去问相蕴和的仗,他们还有得打吗?
  人心惶惶中,有一个胆大的曾经的扈从现在的副将忍不住小心翼翼试探,“三郎,此战很难打吗?”
  一边说着话,一边不忘给商溯斟茶,借着斟茶送水的机会,更进一步去观察商溯的脸色,生怕遗漏了他的半点反应。
  “对你们来讲的确难打。”
  接过茶的商溯表情与旧时没什么两样,依旧是眼高于顶谁也瞧不上的模样,“不过若有我坐镇军中,那便算不得难打。”
  行,您厉害。
  但您都这么厉害了,怎么还心事重重与相蕴和通信频繁呢?
  扈从心中腹诽着,奉上一出彩虹屁,“这是自然。”
  “三郎天生将才,自领军以来,便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怎会将小小的楚军放在眼里?”
  奉承话说得太露骨,商溯眉梢微挑,眼底闪过一抹不耐之色。
  扈从立刻换了话题,不着痕迹再次试探,“三郎的信写完了?属下这便将书信送走。”
  “此乃军机重事,万万不能耽误。”
  “谁说我与相蕴和的信里只能聊军情了?”
  扈从的每句话都精准踩在商溯雷点,商溯烦不胜烦,“我是与她闲话家常,不涉及丝毫军政之事。” 第183节   他与相蕴和才不是单纯的君臣关系,他们是知己,知己!
  知己分隔两地,聊得当然家常事,而不是君臣之间只能谈生硬无聊的军政事。
  真相离自己只差一步之遥,扈从眼皮微跳,屏住呼吸,“那您之前愁眉紧锁——”
  “你才愁眉紧锁。”
  这句话比刚才的话更不中听,商溯没有好气地打断扈从的话,“我之前是觉得不应该这么冷淡与相蕴和道别,应该多与她说几句。”
  “......”
  好家伙,我们白担惊受怕了,原来您琢磨的不是军事而是寿昌公主!
  扈从极其一言难尽。
  还别说,这是他家三郎能做出来的事情。
  这位刻薄的贵公子万事不挂心,流芳后世也好,千秋霸业也罢,都很难激起他的在意,他唯一上心的,只有那位似阳光般灿烂温暖的小公主。
  “散了,都散了。”
  从商溯营帐中走出的扈从驱散周围等着他消息的人,“什么事都没有,三郎只是想公主了。”
  而被他挂念着的小公主,彼时迎来楚王的又一波冲阵。
  一封封战报从战场送到她的书房,她看着上面触目惊心的伤亡,又一次清楚明白楚王比她想象中更难缠,更明白商溯为何说哪怕是她父母与席拓亲至,也未必能赢楚王的话。
  这的确是一位天选将才,如果没有越挫越勇的她的父母,没有商溯的逆天的战事才能,那么乱了百年之久的神州大地绝对会在楚王的兵锋下恢复一统,可也正因为有她父母与商溯的存在,这位绝世将才才会兵败自刎,空留一段传奇。
  而现在,这位将才的正面对手是她。
  相蕴和深吸一口气。
  稳住,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稳住心态。
  打仗除了打将士与兵法,更要打士气与人心,如果连她都自乱阵脚,底下的人又如何应对楚王与楚军?
  相蕴和抬手掐了下眉心,缓缓睁开眼。
  “启动备用方案。”
  相蕴和缓声说道。
  她虽要强,但从不头铁,如果没有必胜把握,她绝不会为了面子而与楚王死磕到底。
  对于前世惨死于乱世中的她来讲,没有谁比她更清楚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只要活着,便一切都来得及。
  遭受重创的相军开始有条不紊撤退。
  “王上,相军败了!”
  将军们大喜。
  楚王凤目轻眯,“不,她不是败了,她是佯败,而后诱敌深入,诛杀本王于宁平。”
  “王上,那我们不追了?”
  将军们心头一跳,脸上的喜色荡然无存。
  “不,我们要追。”
  楚王指腹摩挲着马缰,凌厉凤目眺望着远处不断撤退的相军,轻嗤一笑,胸有成竹,“她诡计百出又如何?本王有何惧哉?”
  不怒自威,睥睨天下。
  这位江东之主是真正的上位者,不需要华丽的词汇,也能激起将士们的心头热血,为他征战天下,为他血染疆场,为他——百死无悔!
  “王上所向披靡!”
  伴随着一声声呐喊,楚军再次咬上相军。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最终决战,当楚军再次扑上来的时候,前来截杀楚军的相军打出相豫与姜贞的王旗,王旗周围是遮天蔽日的将旗,那些跟着他们出生入死多年的将军们杀气腾腾,再一次追随他们冲上战场。
  大决战的开始往往以计谋占上风,但打到最后,便没有任何技巧可言,只剩下拼各自的将士与军心士气,拼谁能熬得过谁,在这座大型绞肉场上活下去。
  临近傍晚,如血的残阳铺满三军主帐,将刀剑林立与寒甲如霜染上一层艳丽的红。
  相蕴和立在营帐内,抬眸看着深深浅浅的一片红。
  主帐内如血的是残阳,战场上却是真的血,比这里更刺目,也更满目疮痍。
  她眺望着只剩下一片血色的战场,那里的厮杀已到了最后关头,数以万计的将士失去性命,能活下来的人寥寥无几。
  楚王冲锋陷阵的能力无人能及,她的兵马坚持到现在已是一种奇迹,哪怕阿娘阿父斩断了楚军的粮草供应,但行军所带的粮草也足以让楚王冲破冲冲围堵,杀到她面前。
  “楚王来了,快拦住楚王!”
  当势不可挡的一支楚军踏破层层布防冲上来,营帐外的将士们脸色微变,顷刻间形成防御阵型。
  刷地一声,姜七悦反手持陌刀,挡在相蕴和面前。
  另一边是雷鸣与严三娘。
  这些单兵战斗力最高的将军们,此时全部围在相蕴和身边,只等楚王冲阵而来。
  “来得正好!”
  姜七悦一双眼睛亮晶晶,眸光里满是跃跃欲试,盯着不断逼进的楚王的军队。
  相蕴和摇头轻笑。
  生死的厮杀对于七悦来讲,仿佛是孩童之间的过家家,越激烈的战争越能激起她的兴致。
  ——她不是嗜血好杀,她只是单纯的以战斗为乐。
  第95章 第
  “手持陌刀的女将便是姜七悦。”
  远远看到姜七悦护在相蕴和面前, 副将对楚王说道。
  楚王微颔首,眯眼看向姜七悦。
  他听过姜七悦的名字,也知晓她的本事, 所以早早做了应对的措施。
  对于一个天生神力的人来讲, 正面硬碰硬显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战无不胜的将军能在战场上所向披靡, 是因为他比莽夫会动脑子。
  “放箭。”
  楚王一声令下。
  楚军纷纷架起□□。
  这是楚军不为人知的大杀器, 也是楚王在与皇叔盛元洲联盟时便从盛元洲手中要过来的东西——郑地独步天下的弩/箭。
  梁王虽有诸侯之才,却无称霸之能,盛元洲的三言两语便说得他心潮澎湃, 自带兵马与粮草投入盛军阵营,心甘情愿为盛元洲冲锋陷阵, 直到自己被算计得险些丧命,才终于回过来味, 而后改旗易帜,又投入相军的旗下。
  似这种见风使舵的庸碌之人, 楚王向来瞧不上, 更不会让自己成为梁王这样的人。
  他心怀天下, 志在九州, 江东之地只是一个开始, 一个助他一统天下的基石, 终于有一日,他会横跨长江, 问鼎九五。
  心中有着宏图霸业, 自然不会被盛元洲轻易招揽, 更不会因为盛元洲开出了好处,便成为盛元洲的部下, 供盛元洲驱使。
  ——他与盛元洲的结盟,是建立在他与盛元洲完全平等甚至他隐隐压盛元洲一头的基础上。
  最开始时,盛元洲自持身份,虽抛出结盟的橄榄枝,但并未真正花心思拉拢他。
  可随着相军逐渐占据上风,盛军节节败退,以至于连梁王都背弃盛军投入相军的阵营时,盛元洲便不能再稳坐钓鱼台,只好答应他的要求,将弩/箭的图纸与工匠送到江东之地。
  他与盛元洲的结盟要求有两个,一是他的军队完全独立,不必配合盛元洲行动,二便是要郑地的强/弩,为自己建立一支让相军防不胜防的特殊军队。
  得到弩/箭图纸与工匠后,他并未声张,只悄悄命人把弩/箭做出来,然后秘密打造一支军队,成为自己在与相军作战的最后关头让相军防不胜防的一击必杀。
  这件事保密到连许多部下都不知道这支军队的存在,只有被他选中统帅这支部队的将军才知晓强/弩的事情,所以哪怕相军的斥卫虽然厉害,但强/弩军的事情也没有被相军的斥卫探听到。
  更别提他向来有训练特种部队的传统,什么冲阵营陷阵营之类的军种让人应接不暇,某一日突然又多了其他军队,相军并不会觉得意外。。
  有特种部队的传统,再加上他的有意混淆视听,以至于相军的斥卫并未打探出他训练了一支强/弩军队,并且在这次的战役中以杀手锏的地位投入使用。
  不为人知的秘密才是秘密,能让人出乎意料的,才能发挥特种部队的最大作用。
  楚王凤目轻眯,视线落在被众人护卫着的相蕴和身上。
  似是感应到他的目光,在一众魁梧将军里略显娇小的女将微抬眉,一双温柔宁静的眸子向他探了过来。
  那是一双与姜贞完全不一样的眼,姜贞眉眼凌厉迫人,她则恬淡柔和,像是天边一抹皎皎白月光,与她对视久了,会无端让人躁动不安的心绪平静下来。
  这样一个人能统帅三军?
  让一众骁勇善战的悍将为她沙场饮血?
  楚王眉梢微抬,眸色不辨喜怒。
  “嗖——”
  弩/箭划破长空。
  见识过盛军强/弩军队厉害的姜七悦脱口而出,“楚军怎么会有盛军的强/弩?”
  雷鸣脸色微变。
  严三娘心头一惊。
  在与盛元洲作战时,盛元洲的弩军让他们吃尽了苦头,在射程远远落后盛军的情况下,进攻与撤退都是用人命来填,死了不知多少将士,才终于赢了盛军,将郑地纳为他们的势力范围。
  当然,这个赢是惨胜。
  郑水的决堤让周围土地变成一片泽国,五年之内不可能恢复元气,而灾后重建需要花的银两与人力,更是不可估量。
  正因为花费了大力气去赈灾救民,所以在应对楚军的事情上便格外吃力,兵力不足,粮草不足,甚至有时候连粮草也是捉襟见肘,各种物品的不足导致他们的军队很难与楚军在正面战场上取胜,若不是商溯屡出奇计,他们根本撑不到现在。
  可楚王并非传闻中只有莽夫之勇的楚王,而是一位心思极为缜密的枭雄,竟瞒过他们的斥卫偷偷训练了一支弩军,这让他们如何应对?
  ——他们完全措手不及,甚至很少做这方面的备战措施。
  弩/箭如雨落下,护在相蕴和周围的亲卫顷刻间倒了一片。
  “保护公主!”
  一片慌乱中,众将的声音此起彼伏。
  长距离射/出弩/箭裹挟着厉风而来,所到之处非死既残,当射/箭之人的力气足够大时,特制的弩/箭甚至能穿透一个相军的身体,然后钉在他身后的相军身上,穿肉串似的收割着相军的人头。 第184节   温热的鲜血溅在相蕴和脸上。
  作为出生于乱世父母又是反贼的人,相蕴和直面过无数次战场的惨烈,尸堆如山的场景曾一度成为她的噩梦,让她在午夜梦回时陡然惊醒。
  可在与父母走失的那些岁月,没有人将她抱在怀里温声安慰,说不要怕,只要熬过这段岁月,便能拥抱太平盛世的温暖。
  父母的身份让她不可能作为一个普通人来生存,她注定要在刀光剑影中长大,在赤地千里中成长,直面内心的恐惧,然后战胜恐惧。
  她已经完全不怕了。
  不再害怕鲜血,不再畏惧厮杀,不再让自己成为父母的软肋,而是成为他们手中最为锋利的一把刀。
  相蕴和微垂眸,淡淡看着溅在脸上的鲜血,手指抬起,拭去脸上的血迹。
  仿佛这不是昨日还为她斟茶与她说笑的亲卫的血,而是天上落的一滴水,落在了她眼睑下方,影响了她的视线,她含笑擦去了,才能将自己的目光看得更远。
  楚王眼睛慢慢眯了起来。
  看心腹之人被射杀而毫无反应,甚至还能微笑着拭去心腹溅在自己脸上的血迹,这位看似柔弱的寿昌公主有着与她父母一样的心胸气魄。
  “变阵。”
  楚王斩钉截铁。
  楚军再次出现变动。
  □□变成了强/弩,随着楚军的冲阵而让相军溃不成军。
  察觉到相军的意图,相蕴和一声令下,“起盾阵。”
  □□的威力便如此之大,若换成强/弩,她身边的将士们哪还有还手之力?
  “不要乱!稳住!”
  雷鸣抬手以武器隔射/向相蕴和的弩/箭,嘶声大吼着,重复着相蕴和的将领:“起盾阵!”
  相军到底是从战火中淬炼出来的军队,哪怕经历了惨无人道的□□与强/弩的射/杀,他们依旧能在短时间内重新换防,甚至以自己为肉盾,让周围军士们能够成功束起盾牌。
  这是特制的盾牌,专门用来防守盛元洲的弩军,在盛元洲自杀后,曾让人闻风丧胆的弩军也随之消失,再没有出现在神州大地,可尽管如此,相蕴和依旧让相军们保留着厚重的盾牌,提防有一日独步天下的弩军再一次重现战场。
  “盾阵——起!”
  雷鸣跳下马来,以肩膀借力,撑起比人还要高的盾牌。
  第一块盾牌被竖起,后面的盾牌才有机会立起来,形成反制楚军的盾阵。
  相军明白这个道理,楚军更明白,雷鸣用肩膀抵着的盾牌瞬间成了楚军的靶子,一支支强/弩射向盾牌,巨大的冲击力震得雷鸣退了半步,几乎有些撑不住。
  周围将士立刻补在他身旁,与他一起抵挡强/弩的冲击。
  “嗡——”
  又一支强/弩射过来,打着旋撞在盾牌上。
  雷鸣脸色一白,虎口溢出鲜血。
  “雷叔坚持住,我来帮你!”
  姜七悦拨开一支又一支的强弩,准备下马帮雷鸣。
  雷鸣吐出一口鲜血,额上汗如雨下,“别过来!保护好公主!”
  “......好。”
  姜七悦强迫自己收回视线,不去看雷鸣的情况。
  严三娘挺枪护在相蕴和周围,“公主,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我知道。”
  相蕴和抬眸看向楚王的弩军。
  雷鸣的情况下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但越是这种时候越要保持镇定,在面对楚王这样的强敌,若连为将者的镇定都不能保持,那么等待着她的只有失败。
  她不想失败。
  她重活一世走到今天这一步,为的不是败在楚王之手,成全楚王一世英名的,她为的弥补上一世的遗憾,让天下与父母得一个圆满,让自己得一个得见盛世太平的夙愿。
  “楚王会冲阵,然后来杀我。”
  相蕴和敏锐觉察到楚王的意图。
  姜七悦轻嗤一笑,“他在做梦!”
  “不可轻敌。”
  相蕴和说道:“楚王有备而来,我们只能背水一战。”
  严三娘问道:“如何背水一战。”
  弩军虽不断变化着阵型,但相蕴和还是从弩军变化过程中找到规律,手指攥着阿娘留给她的佩剑,冰冷的金属质感让她胸腔里不住狂跳的心脏稍稍平复下来。
  “他既想杀我,便让他来杀。”
  相蕴和缓声说道。
  姜七悦瞪大了眼,“阿和,你疯了?”
  “楚王不是杨成周,不可能让我们有可趁之机,一旦他冲进来,我们便很难对你起到严密的保护!”
  “我知道。”
  相蕴和微颔首,“所以在他冲进来的那一刻,盾阵立刻合围,在咱们的盾阵之内擒杀他。”
  严三娘反应过来,“这个很难。”
  “不难。”
  相蕴和凑到严三娘身边,示意她看向楚王左边第三个将军,“此人便是我们可以利用的破绽。”
  “他是带伤冲杀,反应比不上寻常将领,一旦到了紧要关头,这一点点的迟钝足够要了他的性命。”
  喊杀声震天的战场上,相蕴和声音极其平静,“冲阵之际最要紧的是将士们的配合,一个将士有了破绽,便意味着整支先锋军都有了破绽。”
  寻常的将军或许不会发现这样的破绽,更不知如何利用这点破绽,但对于极善用兵之人,这点破绽足以让她转败为胜,逆风翻盘。
  严三娘眼前一亮,“我明白了。”
  “公主,这件事交给我来做。”
  “三娘小心。”
  相蕴和说道。
  严三娘点点头,竖手一指,选出自己的亲卫,“若楚军冲阵,你们便跟随我出动,将楚军撕开一个口子。”
  “喏!”
  亲卫们应诺,积极备战。
  相蕴和攥紧手中匕首,眸光遥遥看向楚王。
  彼时的楚王也在看着她。
  视线相撞,他们清楚看到彼此眼中的两军厮杀。
  成王败寇,只此一战。
  箭雨短暂结束。
  从箭雨中捡回一条命的相军稍稍松了口气,换上备用的武器,等待下一轮的箭羽。
  但这一次,伴随箭雨而来的不再是呼啸而过的厉风,而是如九天惊雷炸响的马蹄声——
  “儿郎们,随我冲阵杀敌!血江东百年之耻!”
  嘈杂战场上,楚王清朗声音如划破混沌的利刃,让追随他的楚军将士们为之沸腾。
  万马奔腾,将军冲阵。
  大地颤抖,日月无光。
  “防御!”
  雷鸣大喊,“不能让楚军冲进来!”
  “喏!”
  相军们齐声应诺。
  第一层相军抵着厚重盾牌,是为防御。
  第二层相军手持武器,待冲阵的楚军来到,便给他们致命一击,是为反击。
  第三层的相军是待命,若前两层相军有伤亡,他们便迅速补充过去。
  而第四层相军,便是弓弩手,在楚军冲阵之际便将他们猎杀。
  各个位置的相军配合无间,让这场名垂千古的战争的伤亡字数不断上升。
  近了,更近了,楚军来了!
  “杀!”
  雷鸣一声令下。
  “唰——”
  长枪出盾,狠狠刺向前排的骑兵。
  鲜血喷涌,战马嘶鸣,无数楚军倒了下去,然后又被新的楚军取代位置。
  “砰——”
  战马撞上厚厚的盾墙。
  巨大的冲击力几乎将盾牌后的相军撞得飞了起来。
  相军口吐鲜血,摔在地上,鲜活的生命成为一具毫无声息的尸体。
  像这样的尸体每时每刻都在增加,在血流成河的战场上,他的死不会引来任何人的注意,甚至他最亲之人都无瑕往他尸首上看一眼,便要顶替他的位置去防御楚军的冲阵。
  可尽管如此,盾墙还是被撕开一个口子,短暂的空缺足以让这些身经百战的楚军将士们敏锐把握住机会,将小小的缺口不断扩大。
  “哐——”
  伴随着一声巨响,比人还高的巨大盾墙倒下来,将抵在后面的相军砸在地上。 第185节   雷鸣瞳孔微缩。
  ——盾墙破了。
  “保护公主!”
  雷鸣大喝一声。
  但是已经来不及,通体乌黑的战马掠过半倒不倒的高高盾墙,以近乎的姿势冲进尚未来得及合围的盾墙里。
  雷鸣抬头去看。
  马背上的将军金甲红衣,如九天神祇降世。
  神祇显然是倨傲的,连瞧也未瞧拼命抵抗着的人,仿佛那是一群无足轻重的蝼蚁,不值得他分给他们半瞬眼神。
  绝对的自负,绝对的笃定。
  ——他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是楚王!”
  “楚王冲进来了!”
  相军的声音此起彼伏。
  雷鸣回神。
  “想要动公主?先过我雷鸣这一关!”
  雷鸣提起长刀,冲上去阻拦楚王。
  楚王随手一划。
  “砰——”
  武器相撞。
  雷鸣虎口大震,倒退几步,手里的武器险些脱手。
  “你不是我的对手。”
  楚王声音凉凉。
  姜七悦跃跃欲试,“寿昌公主麾下姜七悦,前来领教!”
  楚王轻嗤一笑。
  “嗖——”
  利箭破风而来。
  “七悦小心!”
  相蕴和脸色微变。
  但是已经来不及,姜七悦尚未来得及提刀防备,肩膀已中了一箭,射|箭之人的箭术显然极高,精准避开她的甲衣射/在她肩膀。
  可怕的是射/箭之人不仅箭术高超,力气也极大,强/弩裹挟着厉风而来,在射/中姜七悦肩膀的那一刻便将她射落马下,钉东西似的将她死死钉在地上。
  这种程度的强弩几乎能让人瞬间没命,但姜七悦天生神力,身体素质与正常人大不相同,致死的强弩没有让她立刻死去,她闷哼一声,试图用另一只手去拔箭。
  “嗖——”
  又一支强/弩呼啸而来。
  这支弩/箭直接射穿她的掌心,将她还能勉强活动的左手钉在地上。
  “七悦!”
  雷鸣瞳孔微缩。
  姜七悦胸口剧烈欺负,艰难出声,“我.....没事,保护阿和。”
  雷鸣眼含热泪,微颔首,提着武器冲向楚王。
  楚王身后亲卫迅速出手,将雷鸣远远隔开。
  严三娘眼底闪过一抹不忍。
  “合围!”
  严三娘别开眼,再抬头,眼底已是杀气腾腾,执行相蕴和的将令。
  相军立刻调动起来。
  被楚军冲破的盾阵在严三娘的带领下再次合围。
  冲锋陷阵的楚军被切断。
  楚王眉梢微挑。
  ——以为这样就能困住他?可笑。
  只要杀了相蕴和,这群人便是乌合之众,不足为惧。
  楚王继续冲阵,顷刻间冲到相蕴和面前。
  那是一个在虎背熊腰将士堆里略显瘦弱的人,脸上虽沾了战场的灰尘与血迹,但却难掩眉眼间的精致,像是合该被人养在温室里的花,漂亮与孱弱才是她的底色。
  她与这里格格不入。
  她不应该出现在战场。
  既然不该出现,那便由他来结束这一切。
  楚王眉梢微挑,手中画戟刺向相蕴和。
  画戟闪过阴冷寒光。
  寒光之下的少女避无可避。
  但她面上却无任何畏惧神色,眼睛一眨不眨看向楚王。
  “你败了。”
  她吐出三个字。
  “?”
  天方夜谭。
  楚王不屑一顾。
  画戟即将落下。
  与画戟一同落下的,是另一道寒芒骤然闪过。
  那道寒芒更快更急,甚至还泛着微微的蓝,那是被淬了毒才会有的颜色,见血封喉,一击致命。
  楚王眼皮狠狠一跳,立刻侧身去躲。
  弩/箭擦着他的盔甲飞过,正中他身后亲卫,亲卫应声倒下,流出来的血迹尽是乌黑。
  楚王眸色微沉,回头看相蕴和。
  少女一手持匕首,另一只手拿着小型手/弩。
  ——很显然,方才的那支毒箭出自于她之手。
  “算计我?”
  楚王冷笑一声,瞬间出手。
  但这一次,他的画戟却被人挡了去。
  那人是舍了半只手掌挣脱弩/箭的姜七悦,另一支弩/箭还在她肩膀,她却像感觉不到疼一样,单手隔开楚王的画戟,飞起一脚踹在楚王胯/下战马。
  战马倒退半步,而她护在相蕴和面前,身体鲜血淋漓,而眸中光彩却极亮,像是不死不灭的战神。
  “休想伤阿和!”
  姜七悦冲楚王道。
  楚王听出她的兀自强撑。
  手中画戟抬手斩下,劈在她头顶。
  这是致命一击,姜七悦不敢大意,连忙拿起陌刀去防御。
  但她伤得太重,力气发挥不出往日的十分之一,手中的陌刀被楚王压下,深深嵌在她受伤极重的肩膀上。
  鲜血不断往外涌。
  姜七悦眼前一阵阵发黑。
  ——楚王真的很厉害,无论是个人功夫,还是带兵打仗。
  她感觉自己要死了,视线都变得有些模糊不清,可就在这时,她突然听到弩/箭呼啸而来的声音,她知道那是阿和在用□□攻击楚王,为她争取时间。
  但是没有用,那么近的距离,楚王怎会被弩箭射中?
  阿和在做无用功。
  有射/箭的功夫,还不如赶快逃跑,她拖着楚王,或许还能为阿和争取跑路的时间。
  “阿和,快走。”
  姜七悦说道。
  “姐妹情深,感人肺腑。”
  她的声音刚落,便听到楚王凉凉出声。
  这句话多少有点嘲讽,她忍不住瞪向楚王。
  然后便看到方才阿和射出的弩/箭此时被楚王抓在手里。
  能工巧匠打造的利器,在他手中如同小儿的玩物,两指轻轻一折,便将弩/箭折断。
  断了的弩/箭落在地上,他闲闲弹着手指,动作极为优雅,是雷鸣杜满等人一辈子也学不来的潇洒雍容。
  “既如此,本王便送你们一起上路。”
  华贵雍容的男人眉梢微抬,眉宇间尽是睥睨天下的倨傲。
  姜七悦的心彻底凉了下去。 第186节   ——她与阿和怕不是要死在这个男人手里。
  可偏偏,相蕴和却在这个时候笑了起来,“不,该上路的人是你。”
  “?”
  阿和,你在说什么傻话!咱们这群人里还有谁是楚王的对手?!
  姜七悦险些一口气上不来。
  相蕴和拿着弩箭的手微微抬起,手指微曲,指了指楚王方才折断弩/箭的手。
  楚王掀了下眼皮。
  “江东之主,名不虚传,连这种浑身上下都淬了毒的弩/箭都敢握。”
  相蕴和迎风笑着,声音很甜。
  楚王心头一跳。
  余光瞥到自己手指,指上已是一片乌黑——相蕴和射/出的弩/箭不止箭头有毒,箭身也有毒。
  姜七悦大喜,“楚王,你死定了!”
  死里逃生的欣喜让姜七悦生出无限勇气,奋力一搏,挣脱楚王的掣肘,而后手中陌刀狠狠斩下,趁机要楚王性命。
  楚王侧身一躲。
  “那又如何?”
  男人凉凉一笑,手中画戟弹开姜七悦的攻击,瞬间攻到相蕴和面前,“这点时间,足够让本王取你的性命。”
  这一次,无人能救她,无人能拖延时间。
  但她——从来不需要别人的拯救。
  她自己便是一柄神兵利器,杀人不见血。
  第96章 第
  当楚王的画戟落下来, 相蕴和瞬间俯身,趴在马背上,躲过画戟的致命攻击。
  如果在寻常时间, 她断然不可能在楚王手下逃生, 但当毒药开始发挥作用,所向披靡的男人的动作便开始变得有些迟缓, 一击不中后, 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迅速调整,补刀一波把相蕴和带走,而是画戟持续下降, 直到戟尖落在地上,他才反应过来, 改劈为挑,再次攻向相蕴和。
  这次的挑砍冲着相蕴和的胸口而去, 哪怕她趴在马背上,也不可能再次躲过, 楚王几乎能够预想得到, 当自己的画戟挥至相蕴和身上, 身着盔甲的少女被他劈成两半的模样。
  那场景定然极为好看, 尚未完全绽放的花儿被他只手捏碎, 零落成泥, 散在风里,如同无数个死在战乱之中的冤魂, 他们存在的意义是为了装点战争的残酷与人性的卑劣。
  但他并没有看到那一幕, 身材略显纤细的女将并非他想象中的手无缚鸡之力, 她的功夫与力拔山河的将军们相比的确不怎么样,但并不代表她在乱世中没有自保之力, 她双脚蹬开马镫,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再次躲过他的画戟。
  她的骑术也很一般,摔在地上的模样有些狼狈,在地上滚了几滚,才堪堪站稳身体,身上与脸上满是血污,那双黑湛湛的眼睛却越发明亮,像是从乌云中探出来的月,又像是秋日里洒在地上的一抹霜。
  很漂亮的一双眼睛。
  明明没有姜贞的凌厉迫人,但那种温柔着的笃定却莫名与姜贞有些相似——她们骨子里都有着宁折不弯的坚毅。
  周围的战马在嘶鸣,她躲着战马的践踏,右手反握着匕首,隔开周围楚军的刀剑,左手拿着的□□往前一探,□□便挂在她胳膊上,而后抬起手,吹了声口哨。
  听到口哨声音的战马像是收到了召唤,双蹄腾空,踢翻周围的楚军,横冲直撞向她奔赴而来。
  战马越来越近,她抬起左手拉住垂落下来的马缰,翻身一跃,跳上马背。
  与骁勇善战的将军们相比,她上马的动作显然不够矫健,也不够潇洒,甚至在上马之后还颠了颠,险些被一旁的楚军用长矛戳下来,但在生死关头之际的她反应很快,侧身躲过楚军的长矛,左手扣上□□,弩/箭呼啸而过,楚军应声而倒。
  楚王眯了眯眼。
  ——功夫差,骑术差,唯一可取之处是反应快,足够敏捷,配合着手里的□□,的确能在绞肉场一样的战场活下来。
  但这又如何?
  他虽中了毒,也能在毒发身亡之前把她带走。
  他心中隐隐有着一种预感,他与姜贞不应该是这样的,他心中有宏图霸业,姜贞有家国天下,他们两个志趣相投,旗鼓相当,应是两人携手定天下。
  纵然未来时局动荡,清白的良心在朝野之上格格不入,他与姜贞从并肩作战到反目成仇甚至不死不休,那也不负人间慷慨,轰轰烈烈在凡尘俗世走一遭。
  而不像现在这样,他与姜贞连点头之交都不是。
  战场上惊鸿一瞥,到最后依旧陌路,像是强行分开的两条线,渐行渐远渐不知。
  相蕴和大抵便是在他与姜贞之间动手脚的人。
  为了让父母心无芥蒂在一起,所以将他这个外来者推出姜贞的世界?
  楚王凉凉挑眉。
  ——既如此,那便与他这个外来者一同去死吧。
  画戟再次落下,裹挟着厉风而来。
  这次的速度极快,相蕴和催马躲避。
  但她的速度还是不够快,被画戟的刀风扫过,甲胄上顷刻间多了一道极深的白色痕迹,几乎穿透她的甲衣深深撞进她肩头。
  钻心的痛感瞬间袭来。
  肩膀之下的胳膊因盔甲剧烈的撞击而轻颤不已,痛到近乎麻木。
  相蕴和剧烈喘/息。
  她的确不不是楚王的对手,哪怕楚王慎重剧毒,依旧能轻易取她性命。
  ——当然,这个世界上也很难找出与楚王正面相抗的人。
  雷叔遇楚王,一合便败,力气不足的七悦遇到了楚王,在他面前完全没有反制能力。
  她麾下武力值最高的将军尚且如此,武力值远不如将军们的她又怎会是楚王的对手?
  楚王骁勇至此,普天之下,唯有全程时期的席拓才能与楚王有一战之力。
  但彼时的席拓远在千里之外的极北之地,追击匈奴千余里,莫说能来帮她了,只怕斥卫都不一定能找到席拓的位置。
  她只能靠自己。
  相蕴和深吸一口气,缓缓平复因剧痛而略显急促的心绪。
  与这些天选将才相比,她在功夫上着实没什么天赋,但是没关系,谁说杀人一定要用刀?
  只要拖得足够久,便能拖到楚王毒发身亡,又或者让她再抢到一次机会,她一样能取楚王的性命。
  相蕴和反手握□□。
  “嗖——”
  弩机扣响,弩/箭破风而出。
  楚王眼皮微抬,画戟微勾,拨开弩/箭.
  但这支弩/箭只是相蕴和虚晃一枪,弩/箭射出,她便双腿一夹马腹,迅速与他拉开距离。
  “想跑?”
  楚王冷笑。
  天真。
  如此稀松平庸的骑术,如何能在他的神驹之下逃脱?
  楚王立刻去追。
  “嗖!”
  又一支弩/箭冲他面门而来。
  这一支比刚才更快,也更让人防不胜防,他侧身躲避,箭尖擦着他的头盔飞了出去。
  楚王眸色微沉。
  不对,这绝对不是他该有的迟钝。
  以相蕴和稀烂的骑术与箭术,怎会让他险些躲不开她射/出的弩/箭?
  是毒药在发挥作用,他的反应已不复最初的敏捷,迟缓到让他竟有些躲不开相蕴和的弩/箭。
  楚王凤目轻眯。
  ——相蕴和在拖延时间。
  这位功夫不怎么样的小女郎脑子极为灵光,竟想用这种法子来拖到他毒发身亡。
  呵,愚蠢。
  她难道忘了,他的箭术亦独步天下?
  楚王胳膊微抬,松开画戟。
  画戟稳稳落在地上,深深嵌入因鲜血的灌溉而显得略有些松软的土壤。
  手指探到马臀,那里挂着他的雕弓与羽/箭,抬手拿了雕弓,单手反手上弦,随手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弓弦上。
  视线里的相蕴和已跑出很远。
  为数不多的亲卫们追随着她的身影,将她护在中央。
  无妨。
  几只蝼蚁罢了,送他们一起上路。
  “嗖——”
  箭去如流星。
  亲卫应声倒地。
  毒素在身体里蔓延,他的力气已大不如从前,可尽管如此,他射出的箭也将亲卫穿胸而过,而后血淋漓的箭头钉在另一个亲卫后背。
  “散开!快散开!”
  亲卫摔在地上,相蕴和眼底闪过一抹不忍,“他的目标是我,你们不要跟着我。”
  亲卫道:“公主,我们不走。”
  “我们的使命是保护你的安全,怎能为了活命丢下你不管?” 第187节   军令如山在这一刻失去作用,亲卫们非但没有散开,反而将相蕴和围得更紧,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来保护她。
  相蕴和咬了下唇。
  ——她不能让亲卫们这样白白送死。
  相蕴和勒紧马缰。
  战马嘶鸣,狂奔着的速度停了下来。
  □□挂在胳膊上,手里从小小的□□换成了弓弩,反身一箭,射向楚王。
  亲卫们亦全部停下,纷纷捻弓拉箭,反制楚王。
  数十支齐齐冲向楚王,楚王拨开弩/箭,周围亲卫倒了一大片。
  那些不曾倒下的楚军亲卫连忙取自己的弓弩,射/向相蕴和与相蕴和的亲卫。
  “立盾。”
  相蕴和一声令下。
  盾牌瞬间被立起来。
  随身携带的弩/箭并未强弩,射不透盾牌,只叮叮当当撞在上面,躲在盾牌后的亲卫们毫发无伤。
  这种相互消耗弓/弩的你来我往显然没有任何意义,只能为相蕴和拖延时间。
  楚王有些不耐,反手将雕弓挂在马臀上,拔起插/在地上的画戟,战靴轻踢马腹,颇有灵性的良驹腾空而起,冲向竖着盾牌的相军与相蕴和。
  “砰!”
  马蹄蹋翻盾牌,将后面的亲卫狠狠砸在地上,亲卫尚未来得及反应,身体与染尽鲜血的土壤融为一体。
  江东之主的冲阵,从来势不可挡。
  “公主快走!”
  其他亲卫脸色微变。
  楚王冷笑,“晚了。”
  画戟凌空劈下。
  鲜血喷涌而出。
  身着盔甲的少女摔在地上。
  这是足以取人性命的攻击,莫说只是相蕴和,纵然是她的父母,也难以从这样的攻击下逃得性命。
  这便是名震天下的楚王的实力,寻常武将在他面前没有一战之力,更别提相蕴和的功夫本就陈善可乏,在将军堆里都排不上号。
  三两下解决周围聒噪的亲卫,楚王懒懒踱到相蕴和的尸首面前。
  死神来得太快,让原本颇为敏捷的少女都来不及反应,肩膀重重挨了画戟的攻击,失去意识的人便栽到泥土里。
  脸朝下,背部与脖颈暴露给身后的敌人,这是死得不能再死才会有的状态,能让杀她之人轻而易举便割下她的头颅。
  楚王哒哒而来。
  戟尖挑开相蕴和戴着的头盔。
  青鸾瑞兽头盔骨碌碌滚在一旁,竖着的头发散了下来,盖在相蕴和纤细脖颈上。
  有点碍眼,但问题不大,他大可连着她的头发一起斩断。
  “竟让本王花费半个时辰来杀你。”
  戟尖划过寒芒,楚王缓缓出声,“相蕴和,你今日之战绩,足以流传青史——”
  “砰——”
  有什么东西被轻轻扣响。
  爬在地上的少女陡然转身。
  “嗖!”
  弩/箭破空而来,正中楚王额头。
  楚王瞳孔骤然收缩。
  ——她在算计他!她根本没死!她在装死,只为这最后一击!
  挥出去的画戟落在地上,他却没有力气再将画戟提起来。
  有什么东西模糊着他的视线,麻痹着他的身体。
  暗红色的血液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淌,仿佛在无声嘲讽着他的倨傲,他以为的自己随手便能捏死的蝼蚁,竟然在最后关头反杀他。
  怎么可能?!
  他怎么可能被这样一个人所杀?!
  她分明武功稀松平常,骑术不堪入目,唯一出彩的是反应与弩/箭,但这两种优势在他面前不堪一击,只需他动动手指,便能如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碾死她!
  可是没有,他死在她手中。
  她的弩/箭淬了毒,见血封喉,无药可治,只为取他性命。
  “嗖——”
  弩/箭再次被射出。
  这次不是一支,而是接连好几支。
  有弩/箭正中他喉咙,有弩/箭正中他胸口,她要她手中的弩/箭全部射在他身上,每一个重要部位都要来一支。
  她显然极为谨慎,也极为小心,她不相信自己的一支弩/箭便能置他于死地,哪怕她的弩/箭上淬了毒,只要见血便能要了他的性命,她要他死得彻彻底底,绝无任何生还可能,所以她手速极快将□□里存的弩/箭全部射/出,直到里面空了,再也射不出什么,她才警惕着丢下□□。
  楚王眼睛轻轻转动,不敢置信地看着深深插/在自己身上的弩箭——他死了,死在一个自己从未正眼相看的女人手上。
  不,又或者说,他死在自己之手,死在自己的倨傲上。
  从她看到他的那一刻,她的布下的大网便已悄然收拢,引他冲阵,引他追了出来,引他用弓弩与她互相射击,引他再次冲阵,踏倒亲卫们竖起的盾墙。
  他以为的他的画戟落下是他终于可以结束这一切,哪怕自己没能一统天下,但他还是带走了这个改变天下格局乃至他自己命运的人,殊不知这才是她真正的杀招——假死。
  是的,她是故意的。
  她十分了解他的性格,他对她的不屑一顾,他笃定自己对她一击必杀,所以连检查她究竟有没有死都懒得去,只居高临下提起画戟,准备割下她的头颅。
  死神在敲钟,牛头马面来迎人。
  可嘲讽的是死的不是她,而是他。
  她用那一闪即逝的时间,将自己握着的弩/箭射出,胆大心细,倾尽全力,让他这个从无敌手的江东之主死在一个武功平平的女人手里。
  这是她真正的杀招吗?
  必然是的。
  可又有另外一个声音告诉他,不是的,她还有其他准备,这招不成,便用下一招。
  她的谨慎小心让她绝不会孤注一掷,哪怕自己稳操胜券,她也会为自己准备后一击不中的后路。
  鲜血仍在流淌。
  有什么东西模糊着他的视线,麻痹着他的身体。
  呼吸越来越浅。
  意识彻底消失前,他终于注意到她的盔甲,那是特制的盔甲,腕上有手/弩,战靴有暗器,她从不是冲锋陷阵的骁将,所以她把自己打造成见血封喉的利器。
  谁说杀人一定要用刀?
  ——她只用脑子。
  生命的最后关头,楚王无声笑了起来。
  他收回自己方才的狂言。
  与他大战半个时辰的战绩并不是让她名垂青史,而是让他。
  死在这种人手里,不负他江东之主的威名。
  楚王慢慢合上眼。
  人类的悲喜从不相同,相蕴和无法与楚王共情,此时的她正忍着疼,去捡楚王的画戟。
  画戟很沉,她又受了极重的伤,但足以致死的伤势并没有阻挡她的动作,只是让她的动作有些迟缓,看上去有些吃力,她艰难捡起他的画戟,用力把戟尖戳向他。
  戟尖与金甲相撞,发出一声轻响。
  战无不胜的男人轰然倒地。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她的目的并不是将他弄下马背,而是另有其他打算——她要他的人头,用他的画戟。
  画戟挥舞起来,她的动作算不上潇洒,甚至还有些笨拙,但戟尖还是精准落在他脖颈,狠狠劈向他肌肤。
  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在这种事情上无比好用,因中毒而泛着黑色鲜血喷涌而出,将周围染得一片乌紫,而那颗人头也骨碌碌滚在地上,连带着他的头盔。
  身中剧毒又被割下头颅的人一定会死吗?
  正常情况下是会死的。
  相蕴和从不担这种风险。
  所以她丢了楚王的画戟,抽出阿娘留给她的匕首,一步一步走到楚王的尸首面前。
  那具尸体毫无声息,但相蕴和却没有掉以轻心,她猫着步走上前,以匕首刀鞘拨开楚王的胸甲,锋利匕首狠狠插向楚王的胸口。
  这是心脏的位置,但有些人的心脏不在这个位置,所以她双手握着匕首,又用力一划。
  鲜血溅在她身上。
  浓稠液体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眼疾手快擦去糊在自己眼睛上的血液,视线重新落在楚王身上。
  这人的确死了,死得彻彻底底,再无复活可能。
  相蕴和稍稍松了口气。
  严三娘带人赶来。
  浑身是血的相蕴和着实吓人,女将心头一惊,跳下马来。
  “公主,您没事吧?!” 第188节   严三娘连忙检查相蕴和的伤势。
  相蕴和轻轻摇头,嘴角努力扯出一丝微笑,“无碍,只是有些疼。”
  “怎能不疼呢?您伤得这么重。”
  严三娘心疼极了,撕下自己的披风去帮相蕴和包扎伤口。
  包扎伤口间,余光忽而发现地上躺的不全是相军的人,还有明显的楚军的人,最为惹眼的是高大的男子的尸体,尸首分离,身中数箭,胸口还插着一柄匕首,实在是死得不能再死。
  严三娘眼皮狠狠一跳,动作不由得慢了下来。
  ——这不是......楚王的盔甲么?
  公主杀了楚王?
  不不不,这种好事她梦里都不敢做。
  可若不是公主杀的,那又是死于谁之手?
  他身上中的弩/箭是公主的手/弩,胸口插的是公主匕首,身上的每一处伤都有着公主的痕迹,甚至那源源不断流着的乌黑的血迹都是出自公主的手笔,是公主的剧毒。
  楚王的的确确被公主所杀。
  战斗力甚至不抵楚王一根小拇指的公主,杀了威威赫赫名震天下的江东之主。
  严三娘瞳孔微微放大,一点一点侧过脸,抬头看着一脸平静忍着疼的少女,断断续续问出自己的问题,“您......杀了楚王?”
  “恩,我杀的。”
  相蕴和微颔首。
  足以在天下九州掀起滔天巨浪的事情在她这里仿佛是再正常不过,她甜甜说着话,黑湛湛的眼睛弯弯一笑,恍如阳光灿烂。
  严三娘在恍惚中回神。
  这是她认识的寿昌公主吗?
  显然是的。
  天真烂漫,温暖治愈。
  血腥的杀戮从来与她无关,但她却有结束杀戮的能力。
  伤口包扎好,温柔少女提起那颗仍在不断滴血的头颅,递到严三娘手里。
  “去吧。”
  少女眉眼沉静,笑如三月暖阳,“告诉他们,他们的王已经死了。”
  杀人诛心,擒贼擒王。
  优秀政治家的残忍与敏锐在这一刻显露无疑。
  逢人便有三分笑,但做起事情却狠辣无比。
  ——这才是相豫与姜贞的女儿,一个顶级的军事家政治家,甚至阴谋家。
  严三娘回神,接下楚王头颅。
  “末将这便去做。”
  严三娘说道。
  头颅被塞到严三娘手里,相蕴和站起身,环顾着周围的赤色大地与满目疮痍,神色悲悯,眸光微动。
  有那么一瞬间,严三娘仿佛看到神女降世,拯救人间。
  神爱世人,所以她来了,结束战乱百年的赤地千里,让颠沛流离的百姓看一眼盛世太平。
  跟随这样的上位者开疆扩土,治理九州,是每一位将军的一生夙愿。
  严三娘心潮澎湃,浑身的血液直往头上涌。
  她拿起相蕴和送给她的楚王的头颅,高高举过头顶,在嘈杂的战场上大喝出声,“楚王已死,降者不杀!”
  洪亮的声音响彻周围,周围楚军陡然安静。
  相蕴和静静看着失去反应的楚军,神色依旧悲悯而无害,一如严三娘乃至很多人心中的神女模样,但他们绝对想不到,她看着周围的兵荒马乱,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从今以后,这九州天下,我主沉浮。
  她的时代来到了。
  不属于席拓盛元洲,不属于楚王,甚至于不属于她的父母,而是她的。
  群星璀璨的时代已经结束,她离那个位置只差一步。
  第97章 第
  那个位置上的人如今是她父母, 大夏朝的开国帝后......哦,不对,是两位开国皇帝——前世的阿娘毒杀阿父, 登基为帝, 是史官们捏着鼻子不得不承认的又一位皇帝。
  但这一世有她在中间做调和,再加上曾让阿娘阿父感情彻底破裂的楚王已被她所杀, 他们两个应该不会再走到兵戎相见的那一步, 应比前世和缓些,比如说,各退一步?
  相蕴和笑了笑, 忍不住开始期待未来的执政路。
  当然,在这之前, 她需要把眼前的这一切平定之后,才有可能走上那个位置。
  一个王朝的兴起, 往往意味着另一方势力的彻底瓦解。
  当楚王身死的消息被相军的斥卫传遍战场的每一个角落,这支曾让九州为之颤抖的楚军罕见地沉默起来, 他们似是忘记了反应, 呆呆地看着拿着楚王胸甲头盔或者臂甲纵马狂奔的斥卫, 不敢置信地听着斥卫一遍又一遍地大喊——“楚王已死, 降者不杀!”
  不,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他们的王所向披靡,怎会死在相蕴和的手里?
  这定然是相蕴和用的奸计, 放出假消息, 扰乱他们的军心。
  可斥卫手里拿着的, 的的确确是楚王的盔甲。
  蟠龙甲,云气纹, 还有带着楚的图腾,九头凤振翅欲飞,精致雕琢在臂甲上,每一处都透着精致华美与不怒自威,这是相军断然做不出来的东□□属于他们的王的甲衣。
  不止有甲衣,还有他们王的披风,他们王的画戟。
  那些代表着他们王身份的物品,都被斥卫们拿在手里,一遍一遍向他们展示着。
  ——他们的王的确死了,死于相蕴和之手。
  “不,王上绝不会死!”
  死一般的沉默中,一位将军爆发出一声嘶吼。
  “王上不会死!”
  “王上没有死!”
  “你们在骗我们!”
  像是受到了召唤,将军的声音刚落,周围楚军们的声音便接连响起,他们怒吼着冲向传递消息的斥卫,抱着必死的决心也要杀了假传消息的相军。
  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女郎,怎能杀得了名震天下的王?
  这必然是假消息,必然!
  “嗖——”
  万箭齐发。
  在楚军因为楚王死亡而愣在原地的那一刻,相军们便再次调动起来,原本与楚军正在交战的相军们撤出血流成河的战地,弓弩手就位,将这些不知完全丧失反应的楚军们围了起来。
  不降,便是死。
  战场上从没有仁义可言,对敌人的仁慈,便是对自己的残忍。
  一批又一批的楚军中箭倒地。
  相军的弓/弩原没有楚军厉害,中箭的楚军并没有立刻毙命,他们还在挣扎着,挥舞着手里的刀与剑,不断流着鲜血的嘴里兀自说着连周围人都听不大清的话——
  “王上、王上绝不会死。”
  他们的王不会死。
  这是假消息,骗他们投降的假消息。
  “江东楚郎,宁死不降!”
  濒死之人爆发出一声惊喝,跌跌撞撞扑向弓弩手。
  其他楚军见他如此,也跟着他不顾一切往前冲。
  王若没死,他们便杀假传消息之人。
  王上若已殒命,他们便替王上报仇雪恨!
  “杀!”
  一群又一群的楚军不断冲向弓弩手,抱着必死的决心,要与相军同归于尽。
  因为不计后果,所以冲阵的队形毫无阵法可言,他们拥挤在一起,完全不去躲避相军弓弩手射出的利箭。
  当第一排的人倒下时,第二排的人便接替他的位置,拿着武器继续往前冲,仿佛是不知生死不知疼痛的行尸走肉。
  事实上,失去楚王的楚军也的确是行尸走肉。
  楚王是他们的信仰,他们的灵魂。
  楚王在时,他们所向披靡,楚王被杀,他们便是一盘散沙。
  “放箭!”
  副将一声令下。
  万箭齐发。
  血流成河。
  相豫看着远处堆积如山的楚军尸首,手中长剑送还鞘中,“楚王尽出江东之兵,兵力约有三十多万。”
  “若将他们都杀了,你我岂不是历史罪人?”
  “想办法招降。”
  赤红色的鲜血印在姜贞眼眸,姜贞眉头微蹙,清凌声音里有着一丝悲悯,“屠江东士族的人是前朝天子,不是我们,我们与江东没有深仇大恨,何必走到赶尽杀绝那一步?” 第189节   三十多万兵马,死伤数十万人,如今还有二十多万人。
  他们不是冰冷的数字,而是一条条人命。
  他们有着父母妻儿,兄弟姐妹,他们的家人还在等他们回去,回到他们的故土家园。
  他们不应该因为楚王的死而将自己的性命也一同丢在这里。
  正如她一样。
  如果今日输的人是她与豫,她希望她的将士们不必执着于替她报仇,而是放下刀剑,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他们已将自己最美好的年华奉献给她,将脑袋别在裤腰上,在战场上为她出生入死。
  他们已经足够对得起她,所以战争结束了,便是一切都结束了,不必去学冤冤相报那一套。
  打了半辈子仗的他们,值得一个盛世太平。
  是日,相豫姜贞召集谋臣悍将,商议招降楚军的事情。
  与此同时,相蕴和也在琢磨这件事。
  ——她的确心狠手辣,不是什么好人,但还没有狠到能面不改色屠杀二十多万人的程度。
  前世的阿父阿娘是如何招降楚军的呢?
  仔细想来,其实他们没有花费太多力气。
  阿娘曾经是楚军里的二号人物,在楚军中颇有威望,这样的身份让阿娘很容易便能劝说楚军来降。
  楚王自刎江水河畔时,阿娘顶大巨大压力,亲自去江边送楚王,这种行为无异于昭告天下,哪怕他们曾刀剑相抵不死不休,但在楚王身死的那一刻,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随着楚王的死而烟消云散,而她也会善待他的部下,不让万千将士随着他的死而被新王朝清算。
  这种情况下,本就对阿娘颇为推崇的楚军自然愿意归降。
  他们的归降成为阿娘未来与阿父争权夺势时的中坚力量,在阿娘毒杀阿父之际,江东诸将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
  这一世,因为她的介入,阿娘与楚王连相识的机会都没有,自然便没有成为楚军二号人物的契机,阿娘与楚王率领的江东之军只是简单的敌对关系,这样的关系很难让楚军心无芥蒂归降,更别提在未来的朝政相争的时局动荡里让他们无条件站阿娘。
  但尽管如此,她依旧不会后悔自己做过的事情。
  招降的事情难了些又何妨?只要阿娘与阿父之间不生波折,那这些难她心甘情愿去领受。
  相蕴和眸光轻转。
  “不着急,先困他们几日。”
  相蕴和吩咐下去,“几十万人呢,哪能个个都对楚王忠心耿耿?愿为楚王赴汤蹈火?”
  “这个世道上,多的是只想安稳过日子的普通人。”
  相蕴和收起军报,“当初追随楚王,是因为生的江东,没有别的选择,如今有了可以解甲归田的机会,他们未必不会选择这样的机会。”
  大战之后,将军们伤势颇重,雷鸣姜七悦昏迷不醒,其他人更是连爬都爬不起来,躺在床榻上由亲卫们精心养活着。
  众多将军里,严三娘伤得最轻,彼时绑着绷带,还能帮相蕴和处理事情。
  “公主说得是,不是每个人都想过刀光剑影的日子。”
  严三娘微颔首,“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们未必想做堆起当世名将的累累白骨。”
  将令下达,相军们围而不攻。
  军医前来给相蕴和换药。
  “公主真是命大,竟能在这种伤势里死里逃生。”
  看到相蕴和肩膀上的伤,军医心疼不已,“如果这伤口再偏离半分,莫说公主的胳膊了,只怕公主整个人都被劈成两半。”
  相蕴和笑了一下,“想来是老天都舍不得我死,所以我只是受了些伤,并没有丧命楚王之手。”
  假的。
  一切都是她精心算计过的,如何在楚王手下留得性命。
  她不止研究过楚王的用兵,更研究过楚王的功夫。
  楚王用兵大开大合,极其霸道,功夫也一样,走的是刚猛路子,手中画戟一旦落下,便鲜少能有人逃得性命。
  她备好了毒箭,准备了□□与匕首,在面对楚王时做足了充分的准备。
  被楚王折断的那支弩/箭,是她根据楚王的倨傲性子射出的,她知道他单手便能接过她的箭,会轻蔑地当着她的面将弩/箭这段,所以她装在□□里的弩/箭都是被毒药浸泡过的,只要碰触到了,毒药便会发作,只是没有直接进入血液时发作得快而已。
  但这点毒发时间足以帮她争取到活命的机会,中毒的楚王反应迟钝,力气大不如从前,劈在她身上的画戟,自然不能发挥出以前的战斗力,只要避让的角度足够好,便有可能从楚王手中逃生。
  逃生之后,便是假死,骗楚王来砍她的头。
  以楚王之自负,绝不会检查她究竟死没死,那是对他个人能力的一种质疑,他只会以画戟挑开她头盔,然后挥戟而下,砍下她的脑袋。
  她等的便是这么一个机会。
  在楚王抬画戟的那一刻,她陡然翻身,扣动□□,取楚王的性命。
  一切都在她的算计之中,一切都尽在掌握。
  这位名扬天下让后人扼腕叹息的江东之主,注定死在她的手中,成为她日后称帝登基的政治资本。
  身为女子,又无足够拿得出手的功绩,那些能臣悍将怎会心甘情愿拥立她为帝王?
  她是阿娘与阿父唯一孩子的这重身份,并不足以让她顺利登基。
  前世的阿娘与阿父不是没有共同的孩子。
  在她死后,他们又生了一个儿子,一个被养得有些平庸的太子,朝臣们极为不满,弹劾的奏折从来没有断过,相应的,拥立更为贤德也更为年长的堂兄赵修文的呼声从来没断过,两种声音争论不下,直到阿娘当机立断废了赵修文,朝臣们才彻底死心,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太子。
  儿子尚且如此,若继承人为女子,受到的阻力会更比儿子更要大。
  天下初定,猛将如云,谋臣如雨,上位者若无铁血手段与过人的本领,根本压不住这群惊才绝艳的文臣武将。
  楚王死于她手中,算是让她除却固守方城外又有一件足够拿得出手的功绩,一件足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的战功。
  ——厉害如楚王都败于她之手,普天之下,又有谁能与她相争?
  她的父母?
  不,她是他们的继承人,只要她不是太离谱,他们都会尽心尽力培养她。
  席拓?
  此人的确有可能,但他虽有绝世之才,却无称王称霸的野心,终其一生,只为他人掌中刀,只要她使用得当,他会成为她手中极为锋利的一把刀。
  梁王?
  此人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可为一方郡守,却无成就一方霸业的心胸。纵然有一日,他反复无常叛出大夏,她也有能力将他擒拿。
  商溯?
  相蕴和眸光微微一顿,轻轻笑了起来。
  不不不,更不可能。
  与前两者相较,他的确有一统天下的能力,但他与席拓的问题大差不差,都是没有野心,在九州恢复太平之后,在他的日子过得舒舒服服之际,他绝不会主动掀起战乱。
  此三人都不会成为她的心腹大患,她要做的,便是让朝中之人也认可她的存在。
  只是文人远比武将难缠,在对付文臣的事情上,她怕是要花费不少心力。
  但问题不大,尸山血海的战场她都闯过来了,还会怕文人之间的明枪暗箭?
  更别提阿父与阿娘的确属意她,还会帮着她一起弹压文臣。
  相蕴和对未来充满信心。
  医官换好药,包扎完相蕴和的肩膀,提着小药箱去帮下一位将军处理伤势。
  “七悦与雷叔叔醒了吗?”
  相蕴和问严三娘。
  严三娘道:“七悦刚醒,雷将军仍在昏迷之中。”
  相蕴和微颔首。
  这便是年轻的好处了,明明七悦伤得比雷叔更严重,但还是会比雷叔更早醒来。
  “雷叔百战沙场,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不知道有多少。”
  相蕴和叹了一声,“这次伤得又重,怕是把以前的伤都给勾了出来。”
  “走吧,咱们去看看他。”
  相蕴和扶着亲卫的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相蕴和一一探视过去。
  不仅探视了将军们,还撑着病体,去普通兵士们那里走了一遭,将士们无比感动,越发觉得公主当真是一代仁主。
  公主治理封地的能力早在方城验证过,豫公外出打仗时,整个方城都会交给她,在她的治理下,方城从偏居一隅的穷乡僻壤一跃成为供应他们南征北战的粮仓,连盛元洲与楚王这种死对头都不禁感慨豫公着实好福气,能得这样一个好女儿。
  能治理民生,还能带兵打仗。
  亲手砍下楚王人头,畅快淋漓打楚军,便是她用兵如神的最好证明。
  文治武功皆出彩,又是豫公与二娘唯一的孩子,这九州天下不交到她手里,他们这群随她出生入死的人第一个不答应。
  众将士对相蕴和越发忠心耿耿。
  武人的心思很好猜,看到他们的脸色,相蕴和便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她笑了笑,心情越发好起来。
  ——这些都是她拿命换来的,都是她应该得到的东西。
  探视完伤员,相蕴和吩咐严三娘,“将楚王的头颅拿石灰封了,送到阿父阿娘那里。”
  “而后再用香木给他重新雕琢一个头颅,我要给他风光大葬。”
  不仅要厚葬楚王,还要为他请封,封他永为江东之主,镇守这片他为之战斗一生的土地。
  “公主放心,楚王的头颅已经封存,随时都送给两王。”
  跟在相蕴和身边历练多年,严三娘已不是最初的女将,而是越发细心,能敏锐捕捉到相蕴和的心思,“至于香木,已经运过来了,工匠们正在雕琢,不出五日,便能将楚王的头颅雕好。”
  相蕴和欣慰地看了一眼严三娘,“辛苦三娘了。”
  “这是末将应该做的。”
  严三娘莞尔一笑。
  是日,相蕴和带着楚王的头颅,奔赴另一场战场上的姜贞与相豫的军营。 第190节   楚王的画戟险些斩断她的左肩膀,让她与死神擦肩而过,伤势如此之重,军医并不建议她长途跋涉,而是让她卧床修养,早日把伤养好。
  她当然知道身体是一切的本钱,但对于现在的她来讲,她着实没时间去顾忌自己的健康情况,楚王早日下葬,她便能早日招降楚军,楚军归降,九州便再无战火,她的愿望便能早日实现——父母登基,天下归宁。
  相蕴和忍着钻心蚀骨的疼,出发去相豫姜贞的军营。
  尚未走到军营,便看到前方黄沙滚滚,马蹄震耳欲聋,她眼皮跳了跳,下意识问严三娘,“楚军不都是被围起来了么?怎么还有漏网之鱼?”
  “不能吧?”
  严三娘也很纳闷,“两位王上极善用兵,断然不会出现这种疏漏。”
  话说这样说,但该防御还是要防御,免得楚军冲到自己面前了,自己连弓弩手与盾兵都没准备。
  一声令下,相军戒严。
  但下一刻,前方却传来相豫撕心裂肺的大喊——
  “阿和!前面的人可是阿和!”
  喊话过程中吃了不少沙子,又是咳嗽又是不停打喷嚏,听上去又惨又滑稽。
  相蕴和忍俊不禁,“好啦,都散了,是阿父的军队。”
  来人不止有相豫,还有姜贞。
  姜贞比相豫要脸点,没有在策马奔腾时一边吃沙子一边放声大喊,嫌弃地瞧了一眼没有任何形象可言的相豫,眼里的埋汰一览无余。
  行吧,自家男人,丢人就丢人吧,不能把人给丢了。
  姜贞心想。
  相豫一马当先冲到相蕴和面前,围着相蕴和看她身上的伤。
  “嘶——”
  相豫看着便觉得疼,一向脾气极好的他顿时拉长了脸,“怎么伤得这么重?你身边的人呢?七悦呢?”
  严三娘连忙往一旁避了避。
  ——恩,这种时候她安静如鸡比较好。
  相蕴和笑道,“那可是楚王,能万军之中取人头颅,在他面前,再多的人也只是摆设。”
  “阿父,都是小伤,我不疼的。”
  相蕴和安慰相豫。
  相豫吹胡子瞪眼,“什么不疼?你这只胳膊都快掉了!”
  “都怪你阿娘,说什么你长大了,得历练一番,为你以后做打算。”
  相豫后悔得无以复加,“你还是个孩子,历练什么历练?”
  严三娘肃然起敬。
  厉害啊夏王,连姜王都敢埋怨了。
  姜贞纵马而来。
  “见过姜王。”
  严三娘大声向姜贞见礼。
  姜贞微颔首,看向相蕴和。
  相豫哼了一声,没有理会姜贞,但埋怨的话却没敢再说,只是无比心疼道:“伤得这么重,这、这多疼啊!”
  想去解相蕴和的绷带,看看里面的伤势究竟是怎样的深可见骨,但又怕碰到她伤口,让原本便不好愈合的伤势更加严重,两只手伸在半空中颤了颤,最终还是没敢落在是相蕴和的绷带,而是往上抬了抬,伸手揉了揉相蕴和的发。
  相豫眼含热泪,“跟阿父回京都,咱们以后再也不打仗了。”
  他可以接受自己战死疆场,但见不得妻女受一点点的伤。
  “恩,等江东之事平定,我就随阿父回京都。”
  相蕴和笑着点头。
  “什么江东之事?”
  相豫道:“剩下的事情都交给三娘他们,你先去回去,好好把身体养好。”
  相蕴和不接他的话,看到姜贞过来,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阿娘,阿娘快看!”
  抬手一挥,亲卫们奉上楚王的人头。
  相蕴和献宝似的呈给姜贞,“阿娘,我杀了楚王。”
  “阿娘知道。”
  姜贞微笑点头。
  略瞧一眼楚王的头颅,她的视线便落在相蕴和的肩膀上。
  哪怕缠着厚厚绷带,相蕴和的肩膀还有血色透出来,那是典型的伤得太重导致伤口难以愈合的缘故,伤在她最爱的女儿身上。
  姜贞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阿和,你做得很好。”
  “但是你还是要撑住,把江东的事情处理完之后再回去。”
  “阿和都这样了,你还让她在这儿待着?!”
  听到这话,相豫差点跳起来。
  姜贞声音低沉,“正因为阿和这样了,她才更需要在这里。”
  “楚王是她所杀,楚军是她所败,这样足以流传青史为后人传颂的功绩,怎能落在别人头上?”
  相豫张了张嘴,顿时说不出话来。
  ——若现在回去,便是让旁人捡个大便宜。
  “阿父,我能行的,我没有那么娇弱。”
  相蕴和蹭了蹭相豫掌心。
  黑湛湛的眸子看着相豫。
  相豫心头一软,忍不住想起战乱中与相蕴和重复的那一日。
  曾经娇娇弱弱的小姑娘一夜之间长大,长成他完全陌生的模样,当时的他心中只有痛惜,可现在再看,那是他与贞儿几世修来的福气。
  ——只是这样的福气,太过催人心肝。
  “罢了。”
  相豫自嘲一笑,“阿父听你的。”
  相蕴和眉眼弯弯,“谢谢阿父!”
  “阿父,我还有一件事情要与你们商量。”
  相蕴和郑重其事道:“我想厚葬楚王,安抚楚军,接纳楚人的投诚。”
  相豫一口应下,“好,都依你。”
  “此事你亲自操持,不可让别人代劳。”
  姜贞微颔首,“还有,厚葬楚王的费用由你私库出,不可动用国库。”
  这是全程交给她的意思,做事的人是她,楚人感激的人是她,百年之后在史书上留下一笔的,也是她。
  ——另一种形式的父母为她的上位在铺路。
  相蕴和笑着点头,“当然。”
  “这事既然交给我,我便做得漂漂亮亮的,不动用国库一分钱。”
  “若你的钱不够用,阿娘可以支援你一些。”
  姜贞补上一句。
  “还有阿父,阿父这里也攒了些钱。”
  相豫跟着道。
  相蕴和莞尔,“知道啦,你们好啦,我不会在钱的事情上委屈自己的。”
  楚王的事情敲定,便剩最后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请父母称帝。
  相蕴和扶着亲卫的手,慢慢下战马。
  “阿和,你这是做什么?”
  相豫有些意外。
  话刚出口,便明白她的意图,原本想阻拦的动作微微一顿,与身边姜贞对视一眼,从她眼底看到熟悉的默契,于是重新坐回马背上,静静看着自己最看重的女儿。
  相蕴和俯身拜下,声音清亮,“请阿父阿娘称帝。”
  一人跪,万人跪。
  无论是相蕴和带过来的人,还是跟在相豫与姜贞身后的那些人,所有人尽数下马,单膝跪地,请求他们的主公问鼎九五——
  “请主公称帝!”
  众将士异口同声,声音震耳欲聋。
  第98章 第
  震耳欲聋的声音传到相豫耳朵, 相豫耳朵微动,眼睛舒服地眯了起来。
  ——谁能想到,他一个庶民出身的人也能走到称王称帝的这一天?
  最初揭竿而起时, 他身边只有自幼相熟的兄弟们, 官兵一声令下,便追得他们没处躲, 只能往山沟沟里面躲。
  后来还是贞儿有法子, 又是跳大神又是看星象,给他造势豫公当立的天命之说,没什么学识的庶民们最信这一套, 再加上他年少便为游侠,积攒了不少声望, 这才有人前来投奔他,让他接连打下几个乡镇来当根据地, 借着根据地来发展自己的势力。
  可好景不长,根据地的民心尚未收稳, 便遇到席拓这位绝世的将才, 人家有钱有粮有精兵, 动动手指就能捏死他这种灰头土脸的小老百姓。
  阿和就是在这时候与他们失散, 再重逢已是另一番模样。
  他心疼过, 自责过, 但到最后,在贞儿的开解下慢慢接受——无论怎样的阿和, 都是他们的女儿, 他们全盘接受。 第191节   更别提现在的阿和熟知未来走向, 能帮到他的事情多不胜数,在她的帮助下, 他们很快劝降严老将军,统一西南之地,让原本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脚的他们终于有了争霸天下的资本,逐鹿中原的群雄第一次正眼打量他们,一群泥腿子,竟也能与他们一起争霸天下。
  大盛的西南门户大开,席拓不得不放弃大好的剿匪形势来剿灭他。
  与席拓作战,的确是险之又险,但他终究是幸运的,他身边有贞儿,一位才干不在他之下的奇女子,他们夫妻联手,大败席拓,让这位从未败绩的有大盛战神之称的大司马成了他们的手下败将。
  九州震动,天下皆惊。
  原来蝼蚁一般的平民百姓,也有入主中原的实力。
  席拓战败的消息传到京都,吓得大盛天子仓皇出逃,贞儿到底是贞儿,急转兵锋,抓到了准备入蜀偏居一隅的端平帝,然后又顺路往蜀地派了些兵马,将蜀道难难以上青天的蜀地一并纳入他们的势力范围。
  席拓败,之后便是盛元洲,是梁王,是楚王。
  这些曾虎踞一方的诸侯,最后不是身死兵败,便是拱手投降,这乱了百年之久的神州大地,终于在他有生之年恢复太平。
  在他手里恢复太平。
  ——再准确一点,是在他与贞儿与阿和的手里,在他们一家三口手里。
  天下已平,他们一家三口仍在,身上虽有大大小小的伤,但总归还活着,只要人活着,便一切都能养得好。
  没有什么比这更美好。
  相豫开怀大笑。
  姜贞瞥了一眼相豫。
  男人显然极为开怀,笑得见牙不见眼,仿佛是走在路上捡到了金元宝,连头发梢都因天降横财而透着开心。
  “咳。”
  姜贞曲拳轻咳。
  收敛点,这么多人看着呢。
  只是请你登基,还没到真正登基那一日,你的开心还是留着些,等真正登基的那一日再笑不迟。
  被姜贞这么一提醒,相豫连忙敛了笑。
  恩,马上是要当皇帝的人了,要稳重,不能跟商溯似的,把心情全写在脸上。
  相豫随着姜贞咳了几声,不再像刚才似的咧嘴笑,尽管刻意敛了笑,但心里的开心是藏不住的,眼角眉梢里都是笑意,就差把你们的提议可太让我满意写在脑门上。
  “天下未定,如何能在这时候称帝?”
  姜贞缓声开口,“称帝之事先缓缓,待九州彻底平定之后,我与豫再做定夺。”
  “不错,正是这个道理。”
  相豫跟着点头,“等江东事情结束,等咱们回到京都,再说称帝的事情。”
  这就是草莽出身的好处,不扭捏,不虚伪,不为了面子好看而搞什么三辞三让。
  席拓已降,盛元洲已死,如今楚王也死了,整个天下都落入他们手中,当然可以把称帝的事情提一提了。
  相蕴和微颔首,“话虽如此,可也要提前做些打算。”
  “阿父阿娘称帝乃天下之盛事,万万不可在这件事情上潦草。”
  “不错,两位主公需提前准备才是。”
  严三娘跟着开口,“依末将之见,当给军师去信一封,让他在京都着手安排起来,免得日后两位主公凯旋,反而因准备不足而手忙脚乱。”
  但军师韩行一是何等的人精?
  看到商溯领兵过来,便知道江东之地稳了——若不稳,以商溯那种看阿和看得跟眼珠子似的性子怎么可能真的来解京都之围?
  商溯既然来了,江东没几日便该传捷报了。
  江东之地的捷报传来,便意味着九州最后一块土地也归于他们之手,整个神州大地,尽在他们掌握之中。
  作为一个合格甚至于极为出色的军师,这个时候该做什么?
  ——当然是准备两位主公称帝的事情了!
  至于为什么会是两位主公称帝,而不是一位为帝,一位为后?
  当然是因为这一半的江山都是那位夏王打下来的,要她退居后宫,放权天下,怕不是觉得自己活得不耐烦,想提前去西天。
  韩行一对这种两王并尊两帝并称的事情接受良好。
  事实上,不接受也没办法。
  他早就看出来了,这位夏王绝非池中之物,纵然此时被众人弹压,不得不为后,日后也会行雷霆手段稳定九五。
  他不想去触这种霉头,也触不起这种霉头。
  更别提他还有抱负没有施展,在治国理政的事情上,他亦是一把好手,天下战乱数百年之久,如今百废待兴,正是他大展拳脚的时候。
  于是索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两位帝王的东西都准备着,只待两王回到京都,便祭拜天地,封禅泰山,成为九州天下的帝王。
  是以,楚军还在外面围城的时候,韩行一便已经开始准备相豫与姜贞登基的事情了。
  倒不是瞧不起围困京都的楚军,好歹十万大军呢,他非常重视,连夜制定了战术,提防他们狗急跳墙,死战京都。
  而是因为外面有商溯坐镇,杜满冲锋,别说只是十万楚军了,再来十万盛军,也未必是商溯和杜满的对手。
  无他。
  在打仗的事情上,天赋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韩行一心平气分配着守城任务,胸有成竹处理着京都的政务,只等商溯给楚军致命一击,自己就能开城迎王师。
  恩,这个时间应该不会久。
  十万大军罢了,给商溯塞牙缝都不够。
  事实证明,韩行一的判断非常准备,不过十几日时间,由商溯率领的相军便大破楚军,擒杀楚将,让耀武扬威行围魏救赵之地的楚将楚军彻底打消自己的念头。
  商溯歼敌三万,俘虏无数,这样战绩对于他来讲不过是洒洒水,但却让充当先锋将军的杜满喜出望外,开心不已。
  “商将军,您真神了!”
  杜满大着嗓门,对商溯的敬佩溢于言表,“末将只有五千人,您不过八千人,加一起不过一万出头,竟能把十万楚军打得落花流水,弃城而逃!”
  “您简直是天神降世,专门为打仗而生的!”
  比商溯大上好多岁的杜满对商溯用上了敬称。
  商溯轻啜一口茶,懒懒听着杜满没有任何修饰词的夸赞。
  若是在以前,这样粗暴直白的马屁他是极为不喜的,旁人的一句话尚未说完,便会被他轰走,绝对不会让这种大字不识一箩筐的白丁来侮辱自己的能力。
  但现在不会这样。
  大抵是与相蕴和相处久了,他那刻薄尖锐的性子也变得柔软起来,说话之前会过过脑子,简单思考一下自己的话会不会比给人一巴掌更有杀伤力。
  “不过十万楚军罢了,也值得你这般夸赞?”
  自认为自己不再刻薄的商溯开口便是能把人得罪到死的话,“只有庸才才会在面对数倍于自己的敌军不知所措。”
  “......”
  行吧,我是庸才。
  跟您相比,再怎么厉害的将军在您眼里也不过尔尔。
  杜满大大咧咧,没什么心机,对于商溯扎心窝子的话一笑了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便又笑呵呵问话,“商将军,剩下的楚军怎么办?”
  “咱们的兵力远远不如他们,强行将所有人俘虏的话,很容易暴露我们兵力不足的劣势。”
  他们之所以能赢得这么快这么彻底,是因为楚军压根没有摸清楚他们究竟有多少人,看到商溯的战旗打出来,还以为是他们的主力军到了,当下便乱了阵脚,被商溯一击便溃。
  当然,他们不自乱阵脚也没什么,有商溯坐镇军中,有的是法子以少胜多。
  打得天下诸侯们闻风丧胆的战神,就是有这种睥睨天下的实力。
  “不急,等韩行一。”
  中原之地远比南方的天气干燥,商溯抬手往嘴里又喂了一口茶,闲闲说道:“若我所料不差,他的人今夜便会到。”
  聪明人做起事情来从来不需要提前通知,只需将战局略微分析,便能知晓对方会做什么。
  ——当然,商溯的聪明仅限于战场上。
  酉时刚过,杜满便等到了韩行一派来的人,这人是他的老熟人,与他们一起起义的张奎。
  张奎比相豫还大好几岁,是他们这波人里年龄最大的人,相豫怜他上了年龄,又一身伤痛,便不再让他冲锋陷阵,而是让他留在京师给韩行一打下手。
  武将转文臣是个技术活,好在张奎接受良好,心思又细腻,所以在京都做得很不错,如今是韩行一的左膀右臂,帮着韩行一处理军政杂务。
  商溯的人手不够,接纳不了那么多的楚军俘虏,韩行一便把张奎派过来,让这位阔别战场数年之久的将军再一次披甲上阵,重温一下自己以前沙场驰骋的英武风光。
  “你来得正好,咱们现在便出来。”
  杜满快步迎上去,拍了拍张奎肩膀,“时间不等人,咱们得赶快把楚军全部俘虏了,要不然等他们溃散落草为寇了,以后还得琢磨剿匪。”
  张奎看了看不远处的三军主帐,“不必急在这一时,我先拜访商将军。”
  军师说了,这位商将军是出了名的刻薄小气,若是来他这里做事,却没有拜访他,则必会被他记恨,日后少不了被寻麻烦。
  ——能被一贯小肚鸡肠的军师说小肚鸡肠的人,那是非常小肚鸡肠了,万万不能得罪。
  是以,他准备先拜访商溯,再去缉拿楚军。
  “哦,对,是得先拜访商将军。”
  杜满一拍脑壳,反应过来了,“商将军与旁人不一样,咱们是得先跟他打个招呼。”
  他记得雷鸣被二娘指派给阿和时没有特意去拜访商溯,后来被商溯折腾得不轻,其中包括但不限于明明必胜之战却让雷鸣疲于奔命,气得雷鸣恨不得拔刀去砍商溯。
  但战场上最推崇的是军功,在见识过商溯神来之笔的战略战术后,雷鸣硬生生把自己被折腾的事情咽下去了。
  ——跟这种人打仗,别说被折腾了,被折断胳膊折断腿他都乐意!
  “走走走,我带你去见商将军。”
  杜满拉着张奎,快步去找商溯。
  “三郎,杜满将军与张奎将军求见。”
  扈从前来通报。
  商溯掀了下眼皮,“不见。”
  都什么时候了,还来拜访他? 第192节   眼下这种关头,明显是正在溃散的楚军更为重要。
  再说了,彼时的他在等相蕴和的信,哪有时间去见什么张奎李奎?
  相蕴和已好几日没有给他写信,是战事太忙?还是受了伤,不方便写信?
  商溯心头一跳,手里的茶喝不下去了。
  ——万万不能是后者。
  商溯下逐客令,杜满见怪不怪,嬉笑着对张奎说道:“行了,咱们也算拜访过商将军了,现在可以去俘虏楚军了。”
  “......”
  行吧,避而不见也算另一种形式的拜访。
  张奎跃上马背,点兵去寻楚军。
  彼时楚王身死的消息已传到中原之地,楚军军心大乱,再加上领军的楚将已死,其他副将威望不足,难以领兵,故而整个楚军营地人心惶惶,每日都有普通士兵偷偷离开。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不是被相军活捉,就是被底下想要投降相军的人砍了脑袋去领功,两条路都不是什么好出路,几位副将摆上几碟花生米,愁眉苦脸开始合计。
  “连楚王都打不过相蕴和,咱们怎么可能是相蕴和的对手?”
  “报仇是报不了仇的,拼上咱们这五万人,咱们也不可能报得了仇。”
  “那就是立刻撤离,落草为寇。”
  “九州天下已平定,相蕴和会不剿匪?”
  “只怕咱们的山寨还没建好,相蕴和的大军便打了过来。”
  进一步是死,退一步还是死,横竖都是死,不如折个中?
  几位副将对视一眼,一个胆大的副将试探性开口,“要不,咱们投降相军?”
  “梁王曾害过相豫的性命,但梁王投降之后,相豫对他颇为亲厚,不仅仍保留他梁王的封号,还允许他驻守梁地,做他梁地的土皇帝。”
  “席拓更不必说,当初把相豫姜贞打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还在战乱之中与自己的女儿失散了,要不是相蕴和命大,他们夫妻俩唯一的孩子就死在席拓手里了。”
  “但尽管如此,席拓不一样做着他的大司马,在极北之地打着匈奴?是相豫与姜贞麾下官职最高的一位武将?”
  “相豫与姜二娘是厚道人,他们的女儿相蕴和更是一位难得的明主。”
  “咱们若是投降了他们,他们定然不会为难咱们。”
  “指不定还会看咱们识趣儿,以后让咱们跟梁王一样,回到咱们的江东楚地。”
  楚地,每一个江东人心心念念着的故土。
  只要想到这个地方,哪怕身在绝境之中,他们都能生出无限勇气。
  “投降就投降!”
  短暂沉默半息后,另一位副将跟着开口,“楚王任人唯亲,你我皆不是楚王心腹,犯不着为了给楚王报仇搭上自己的性命。”
  “楚王是咱们的王,但咱们也为楚王出生入死了,足以报答楚王的知遇之恩。”
  “如今楚王已死,咱们无力报仇,与其落草为寇,不如投降相军,谋个日后在江东为官的前程。”
  生是江东人,死是江东魂,生生死死都是江东人。
  在相豫姜贞麾下去江东做官,庇佑一方平安,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生死江东人。
  但若想谋个好前程,便要有拿得出手的功绩来,副将们连夜动员,召集愿意投降相军的楚军,与他们一起找商溯投降。
  对楚王忠心不二的人大多已战死,彼时的楚军军营里更多的是想要活下去的普通人,相豫夫妇素有贤名,从不杀俘,他们现在投降,的确是个好归宿。
  愿意投降者十之七八。
  不愿意投降的人,副将们也不勉强,给了他们粮食与银两,放他们自谋生路。
  张奎与杜满赶到楚军军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楚军的旌旗已撤下,被副将们派去向商溯投诚的斥卫正准备出发,一副改旗易帜投降得很彻底的场景。
  斥卫看到他们两个来到,乐得自己再跑腿,当即把降书呈上,只待自己编入相军。
  ——众所周知,相军的伙食待遇是最好的,普通士兵都能拥有校尉们才能吃上的饭菜与秩奉。
  杜满哈哈一笑,“好,你们愿意归降,这是再好不过了。”
  “放心,两王礼贤下士,断然不会亏待你们的。”
  四万多楚军编入相军。
  若是人数少,还能打散重组,但是人数多,便需要花大力气来琢磨如何分配了。
  现在的四万再加上之前的两万,六万的降军是一个随时能发生哗变让相军无招架之力的数字,万万不能让他们联合起来对付相军。
  但这是商溯需要操心的事情,训兵练兵与领兵是他最擅长的事情,杜满从不在他擅长的事情上与他争事做。
  事实上,他也做不来。
  他对自己的认知很清楚,十万之内的大军他能领,再多就不行了,典型的冲锋陷阵之将,而不是号令三军的绝世将才。
  杜满向商溯交割楚军。
  商溯瞧了下名单,与他预想的数字大差不差,于是便收下来,向杜满发出新的将令。
  ——早在让杜满劝降楚军之前,他便把编制的事情想好了。
  杜满肃然起敬。
  ——人跟人的差距有时候比人跟狗的差距都大。
  杜满拿着新编制,与商溯一起登上点将台。
  这些曾经与他们刀剑相抵的楚军,如今成为他们的一份子,在未来的岁月里,他们会并肩作战,剿匪平叛,护一方百姓的平安。
  商溯这里大获全胜,而相蕴和这里也即将到达尾声。
  这个世道上更多的是只想求生的普通百姓,谁当王,谁称帝,对他们来讲没有太大的区别。
  只要执政者是位贤名仁德的人,能结束乱世让他们过上太平日子,那么他们便认这位帝王。
  不过三月时间,江东之地尽皆归降。
  为了方便统治,相蕴和没有罢免原来的官员,而是留下一部分兵马与心腹,与他们一起治理江东之地。
  天下初定,对于这些新降的地方,要以怀柔方策让他们慢慢归顺。
  不着急,她才十七,她最不缺的便是时间与耐心。
  总有一日,她会让江东之地的百姓对她顶礼膜拜,奉她为神祇。
  江东的事情解决完,相蕴和便踏上回京都的官道。
  而彼时的京都,也在紧张准备着迎接相蕴和的凯旋。
  “呃,以什么规制来迎接公主?”
  韩行一看向相豫夫妇,明知故问。
  商溯眼皮微抬,视线跟着韩行一,一同落在相豫脸上。
  ——相蕴和功绩如此,怎能只是公主?
  相豫哈哈一笑,“当然是世子的规制。”
  现在是世子,以后是太子。
  他还没有称帝,便先委屈阿和当一当世子。
  当然,这个委屈不会太久,不出三月,他必称孤道寡,南面登基而坐。
  “我只有这么一个孩子,她是我无可争议的继承人。”
  相豫轻捋胡须,抚掌大笑。
  第99章 第
  世子?无可争议的继承人?
  听到这两句话, 商溯微蹙眉间才舒展开来。
  “还算你有几分良心,没有辜负相蕴和的浴血奋战。”
  商溯抬手将茶盏送到嘴边,收回看向相豫的视线。
  “......”
  好好的一位战神, 怎么就长了一张嘴呢?
  这厮跟阿和说话挺正常的, 怎么跟其他说话时嘴里仿佛噙了块刀子?
  相豫长长叹了口气,“三郎, 我觉得你不说话时挺好的。”
  众多文臣纷纷点头, 极为赞同相豫的话。
  战功赫赫又如何?
  如今天下已定,不再需要将军们领兵打仗,将军们无用武之地, 又容易遭遇开国立朝之后最司空见惯的鸟尽弓藏,这位商将军若不嫌自己的命太长, 跋扈刻薄的性子便该收一收了。
  众武将却不这么想。
  大哥二娘都是厚道人,断不会搞坐上皇位便杀功臣那一套。
  商溯的话虽难听点, 性子也的确桀骜难驯点,但一无反心二不弄权的, 大哥二娘才不会对他赶尽杀绝。
  但话虽如此, 商溯的性子若能改一改, 那便是最好不过了。
  ——有一说一, 他们有时候也被商溯的这张嘴噎得不行。
  “希望你日后有求于我的时候, 也能保持这种说辞。”
  商溯放下茶盏。
  他已经听到自己想听的答案, 便没必要再跟这群人浪费时间。
  若不是今日商议以哪种规制迎接相蕴和凯旋,他才懒得进宫, 听这么多的废话。
  商溯敛袖起身, 转身出议政殿。
  姜贞眉梢微挑, “劳烦石将军送商将军一程。” 第193节   文臣喜欢阴阳怪气,武将们说错话得罪人仍不自知, 文臣武将一大堆,能做去送商溯这种细致活的并不多,石都便是一个。
  姜贞深深看了一眼石都。
  姜贞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石都眸光微动,会意点头。
  军师韩行一啧了一声。
  天要下雨,王要搞事,都是阻拦不得的事情。
  作为军师的他能怎么办?
  ——当然是一边饮茶一边笑看被搞事的人的热闹了。
  军师看热闹不嫌事大。
  “末将遵命。”
  石都应诺起身,去追商溯。
  商溯掀了下眼皮,瞧了眼追上来的男人。
  他对石都的印象还不错,是个说话和气又好听的人。
  当然,打仗也很厉害,比雷鸣杜满严三娘葛越张奎之流的人厉害多了,是相豫夫妇俩之下的武将第一人。
  “世女即将回城,商将军终于可以安心了。”
  石都笑着开口。
  商溯耳朵微动。
  ——唔,世女这个词比世子好挺多了。
  相豫是个大老粗,不会注意这种细枝末节,石都就不一样了,开口就是他爱听的话。
  石都的话商溯听着顺耳,自然愿意给石都几分好脸色,只是性格使然,说出来的话仍带着几分习惯性的刺人,“什么叫我可以安心了?应该是你们的主公可以放心了。”
  “这是自然。”
  石都微笑颔首,“世女远征在外,夏王与姜王哪有不担心的?”
  商溯抿了下唇。
  ——他也挺担心来着。
  他虽在某些事情上有些迟钝,但也不是傻子,如果有心打听一些事情,哪怕相蕴和故意瞒着他,也能被他打听出来——比如说,相蕴和险些死在楚王手上的事情。
  楚王的母亲出自会稽顾氏,与他父亲原本是一族人,早年前朝天子尽屠江东士族,会稽顾氏一夕崩塌,楚王父亲那里也没有好到哪去,是前朝天子重点清算的对象。
  从世家大族到家道中落,楚王幼年的日子不比他好到哪去,好在后来顾家起复,而楚王也的确有能力,借着会稽顾氏之力,迅速一统江东,是会稽顾家交口称赞的别人家的孩子。
  楚王耀耀如星辰,他便是那活该被人踩在脚底的烂泥,更别提功夫不济又不喜读书,而楚王力拔山河极喜兵书,怎么看怎么都是一个是乱世争霸的好苗子,和一个败坏门庭有辱家风的纨绔子。
  自幼听着楚王的事情长大,让他想不了解楚王都很难,此人骑射极好,用兵如神,若不是遇到相蕴和一家三口,这九州天下未必不是他的囊中之物。
  可哪怕败在相蕴和手里,楚王的用兵能力与所向披靡的武力也让相蕴和吃尽苦头,娇娇弱弱的小姑娘生生受下楚王的画戟,整个肩膀险些被劈成两半......
  他领兵打仗多年,知道那是怎样的伤,可也正因为知道,所以才更不敢想象。
  不敢想象落在相蕴和身上会是怎样的触目惊心,更不想象,相蕴和是否会疼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只能在苦涩的汤药里才能找到片刻间的安眠。
  想到这样的场景,他整颗心都提了起来,比自己受伤还要疼,甚至看不得红色,觉得像极了相蕴和身上的血,浓稠得化不开,针扎一样刺进他眼眸,让他一声令下把府上所有的红色东西全部撤掉。
  可哪怕没有了红色的东西,他对相蕴和的担心还是没有减少分毫,他甚至准备一声不吭便出城,去江东找相蕴和,要亲眼看到她此时已平安,他悬着的心才能放下。
  但这种念头刚冒出来,便被京都的现状打消,彼时的京都不是原来的京都,而是有着投降的盛军楚军混杂的京都,两者加起来,人数是原本相军的好几倍,万一三者之间有了摩擦,这些盛军与楚军顷刻间便能让京都改天换地。
  京都是中原之地的重中之重,而中原之地,是相豫夫妇得以争霸天下的资本,若失了这个地方,他们之前的南征北战便付之东流,相蕴和在楚王戟下死里逃生更是一场笑话。
  他不允许这种的事情发生,不允许相蕴和的努力与拼命最后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所以他最后还是留了下来,帮助相豫夫妇将盛军楚军打散重组,训练这些原本互相敌视的将士,让他们尽快与相军融为一体。
  “虽说江东已平,但江东士族从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世女想让他们俯首称臣,怕是要费上一番心血了。”
  石都的声音再度响起,男人似乎有些唏嘘,说话间轻轻一叹,“若是以前的统治者,应对这种情况是和亲安抚。”
  和亲两字让商溯瞬间回神,原本略显清冷的眉眼此时变得有些凌厉,“和亲?”
  “他们也配?”
  石都笑了一下,“他们配不配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扎根江东之地数百年,连前朝天子尽屠江东士族都没能将他们连根拔起,不过二三十年,便又成一方势力。”
  “如今他们已然归降,夏王与姜王又是仁厚之君,自然不会对他们赶尽杀绝。”
  石都笑眯眯说道:“既不赶尽杀绝,又恐他们再次作乱,那么和亲江东,便是最好的选择。”
  商溯嘲弄出声,“我以为和亲一事素来只有文人会提起,不曾想你为一方悍将,竟也能将此事说得分外流畅。”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这话是明晃晃骂他跟文人一样没骨头,石都好脾气笑了笑,“不过商将军也不必太过担心,两位主公只有世女这么一个女儿,怎会舍得世女远赴江东?”
  这话听着还算顺耳,商溯眉梢微挑,“你的意思是让姜七悦和亲江东?”
  “非也。”
  石都摇头轻笑,“江东士族最重嫡庶规矩,千金公主只是主公们的义女,她若和亲江东,只怕是好心办坏事,所以和亲江东的事情,多半会落在世女头上。”
  “......”
  江东那些老不死哪来的资格挑嫡庶还是亲生!
  商溯止住脚步,“你刚才不是说他们舍不得让相蕴和去江东吗?”
  “这是自然。”
  鱼儿已经上钩,石都眼底笑意更深,“两位主公爱重世女重于一切,自然是舍不得世女去江东的。”
  商溯声音冷冷,“既如此,那和亲一事为何还是落在相蕴和头上。”
  “公主只是不去江东,不代表江东士族们不可以送世家子弟来京都。”
  像是想到什么,石都声音微微一顿,看向商溯,“听闻商将军与会稽顾家有旧,年少长于世家之中,那商将军对江东士族们可曾有过了解?那些世家儿郎的相貌如何?品性又如何?”
  “......”
  那些都是一群披着人皮的豺狼!
  这群豺狼也配和亲相蕴和,成为相蕴和的入幕之宾?!
  商溯冷笑一声,不屑说道,“呵,你觉得他们如何?”
  “瞧我这话问的,着实没有分寸。”
  石都道:“他们都是士族大家精心教养的公子,自然是极好的。”
  “他们不仅懂琴棋书画,还通风花雪月,自然比只知道打仗的武夫们会哄世女开心。”
  石都话里有些期待,“况江东又素来出美人,他们的样貌也不会差。”
  “才情如此,又有着俊朗的外表,世女见了他们,定然是喜——”
  “相蕴和绝对不会喜欢这种人。”
  商溯险些一口气上不来,冷冷打断石都的话。
  石都有些意外,“这是为何?”
  “......不为何,总之相蕴和绝对不会喜欢他们。”
  商溯没有好气道。
  那些人他随口说上几句,便觉得脏了自己的嘴,相蕴和纵然眼盲心瞎,也不会看上这种败类。
  石都笑了来,“商将军,您虽在战场上战无不胜,可对于女人的心思,却是不大懂。”
  “女人哪有不爱俏的?爱自己的俏,更爱郎君的俏。”
  石都以一种过来人的口吻说道:“只要江东士族送来的郎君足够漂亮,又会伏低做小说漂亮话,那世女便定然会喜欢。”
  “???”
  这绝不可能!
  “莫说世女了,就连商将军也一样。”
  石都悠悠笑道:“旁人若是忤逆了您,您必会折腾报复回去。”
  “旁人若能说好听话哄您开心,你便愿意给他几分好脸色。”
  “当然,若是那人生得好看,又会说好听话,您便对他春风细雨,甚至会将他引为心腹。”
  石都笑着看向商溯。
  “???”
  笑话。
  他怎会是那般肤浅的人。
  商溯不屑一顾。
  石都抬手指了下自己,“比如说,我。”
  “商将军愿意给我几分好脸色,愿意听我在这里说了这么久的废话,不就是因为我比杜将军与雷将军他们长得顺眼些,又会哄商将军开心吗?”
  “?”
  “......”
  好像还真是这样。
  商溯顿时面上的嘲讽不屑僵在脸上。
  石都星眸灿烂,“商将军尚且如此,又岂知世女不会如此?”
  商溯被问住了。
  只是他哪怕知道石都说的是实话,薄凉恶劣如他就是这种人,更别提相蕴和。
  以己度人,觉得相蕴和多半也是如此,会喜欢漂亮的人,喜欢伏低做小哄自己开心的人。
  但想到这种可能,他便觉得无比烦躁,仿佛梗在心口的一根刺,扎得他又酸又疼,难以忍受。
  “相蕴和绝不是这种肤浅的俗人。” 第194节   但商溯到底是商溯,狠起来连自己都骂,“能被她喜欢的人,定是各方面都出类拔萃的人。江东士族养出来的锦绣草包,根本不可能入得了她的眼。”
  “世女喜欢各方面都出类拔萃的人?”
  石都手托下巴,认真想了一会儿,“唔,有道理,的确有这种可能。”
  商溯心里这才舒坦起来。
  对,就是这样。
  相蕴和才不会看上世家子弟,那些纨绔败类给她提鞋都不配,又怎能做她的入幕之宾?
  “世女与旁人大不相同,心怀天下,仁济四海,能被她瞧上的人,必然是人中龙凤。”
  石都眼前一亮,似是豁然开朗,“世女喜欢的,定然是模样丰神俊朗,性格豁达仁厚,同时才高八斗,君子六艺无一不通。”
  “唯有这样的人,才会被世女另眼相待。”
  石都拳撞掌心,畅快一笑,但余光却不着痕迹去看商溯。
  商溯懒懒挑眉,“不错,这样的人才配得上相蕴和。”
  江东士族们养出来的都是什么歪瓜裂枣?
  给相蕴和提鞋都不配。
  石都啧了一声,看了又看尚未反应过来的商溯。
  男人显然极为认同他的话,原本因为提起江东士族便厌恶戾气遮掩不住的脸此时终于有了几分笑意,映着冬日稀薄的阳光,在萧瑟的季节里有着让人移不开眼的好看。
  ——同为男人的他都不得不承认的好看。
  石都笑了起来。
  挺好的,有时候迟钝点不是什么坏事,最起码扎心的事情会缓个几日才能想明白究竟有多扎心。
  “多谢商将军解惑。”
  石都对着商溯一鞠到底,话里满是真诚,“他日若夏王姜王问起来,我便拿商将军的这些话来回答他们。”
  这是对他的一种肯定,意味着他除了军事以外不是一无是处,在其他事情上也颇有见地。
  商溯微颔首,声音里透着几分骄矜,“不谢。”
  “未来若遇到不解之事,可再来寻我,让我为你开解。”
  过了年,相蕴和便有十八岁了,这个年龄的女郎到她这个年龄早已结婚生子,但她不同,忙于战事与民生,这才迟迟没有成婚,甚至连中意的郎君都没有一个。
  好在现在天下已平,江东之地也接连投诚,她终于可以松口气,找几个贴心的小郎君陪在身边。
  是的,是找几个。
  相蕴和现在是世女,未来是皇太女,莫说只是找几个,找十个八个也使得。
  商溯如是想着。
  此时的他尚且不知这样的想法会给未来的自己带来怎样的劫难,只单纯觉得相蕴和配得上世间的一切美好,俊俏小郎君这种东西,当然是多多益善了。
  ·
  “王上,商将军尚未开窍。”
  送走商溯,石都私下找姜贞复命。
  姜贞眉梢轻轻一挑,“尚未开窍?我看未必。”
  “王上英明。”
  石都笑了起来,“若认真论起来,商将军并非不开窍,而是在某些事情上略显迟钝。”
  “不过商将军听完末将今日这番话,应该很快便会明白过来。”
  石都笑着补上一句,“以末将对商将军的了解,不过月余时间,商将军定然会发现自己的心意。”
  “甚好。”
  姜贞轻笑。
  大盛虽亡于世家,但世家里也的确有好苗子,挑挑拣拣还能用,正好能补上她人手不足的缺。
  但这种人用起来并不顺手,毛病一大堆,或贪污受贿,或仗势欺人,或好色弄权,或火上浇油,让她的武将们都跟着不安生。
  若不是实在无人可用,她绝不会看这些人一眼。
  可正因为手中人才捉襟见肘,这些人才会看菜下碟,死性不改持续着自己的恶劣行径。
  对于这种人,杀鸡儆猴是最好的办法。
  只要让最刺头的那个人收敛性子,其他人便会见风使舵,收一收自己的道德败坏。
  商溯是最刺头的一个,也是最好收拾的一个。
  从商溯身上入手,比收拾其他人来得容易的多,所以才会有她今日的示意,让石都点破商溯的心思,心思明了之后,这位恃才傲物的将军便会努力改去自己的刻薄与跋扈,试着去做一个性格平和稳定的人。
  其他文臣见桀骜不驯如商溯都低了头,也会有样学样跟着改性子,只要他们收收自己的小心思,短时间内便能让朝堂之上的风气焕然一新。
  当然,这个法子并不高明,一旦发现商溯为何低头,这些惯会偷奸耍滑的文臣们便又会卷土重来,潜移默化驯服她,让她接受官员本就如此肮脏的事实。
  但问题不大,等他们反应过来时,春科便该开了,科举选仕选出来的人才能取代一部分的官员,同时给剩下的那部分官员敲响警钟——他们不想做的事情有的是人想做,只要她想,便能随时取代他们。
  出自于政治目的,商溯成了她第一个下手整治的倒霉鬼。
  但她觉得为爱低头这种事情不丢人,更别提商溯这种性子在其他帝王那只会落一个鸟尽弓藏,她没有称帝便清算商溯,对于商溯来讲已是十分难得。如此难得的结局,敛敛自己的性子又何妨?
  总比落一个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的结果好得多。
  姜贞心安理得等商溯幡然悔悟。
  ·
  商溯在某些事情上反应迟钝,但并不代表他傻,且恰恰相反,此人极为聪明,又极为敏感,所以很容易便能猜透旁人的心思。
  之所以不把这种聪明用在琢磨人际关系的事情上,因为他懒。
  ——再直白点是恃才傲物,有才之人的通病。
  与石都分开后,他越琢磨越觉得石都话里有话,什么叫相蕴和喜欢的人应是豁达仁厚之人?分明是故意拿捏他,看他欣赏相蕴和,所以以退为进,抬出性格好的人才会更容易招相蕴和喜欢的话。
  然后他便会为了不被相蕴和讨厌,识趣儿地收敛自己的性子,做个团结同僚忠心相豫夫妇的将军。
  那些姜贞忍着恶心用的官员们见他如此,便会自省起身,为了不成为下一个被姜贞收拾的对象,自己先把自己的性格里的卑劣藏好,努力去做一个好官清官。
  他又不瞎,怎会看不出姜贞这一出是杀鸡儆猴?
  呵,天真。
  她姜贞想用计,那也要看他商溯愿不愿意做这只猴。
  他何时会看别人脸色?
  哪怕相蕴和也不行。
  天下已平,九州已定,他对权臣这种事情没甚想法,也知晓以相豫夫妇的本事,终其一朝也不可能出权臣,所以他现在的目标,是帮助相豫夫妇把军队练好,让天下不再起战乱,待此事终结,他便解甲归田,做自己的富家翁。
  这个富家翁要在京中做,离相蕴和近一些,这样能时不时小酌几盏,闲话家常。
  商溯如此想着,对姜贞的计策不屑一顾。
  与此同时,相蕴和从江东之地起身。
  这种想法持续到相蕴和动身返程,提前给他写信一封,言自己的江东之行收获很大,不仅练出了如何对待士族大家的本事,还招揽了不少与他一样对家族不满意的世家子。这些世家子们颇有才干,是她对付江东士族的左膀右臂,她准备把他们全部带回去,作为未来辅佐她的能臣干将。
  商溯眼皮跳了跳。
  江东士族能养出什么好东西?
  相蕴和定然是被他们骗了。
  再继续往下看,下面的内容是相蕴和一贯的轻快口吻——三郎,他们身世与你相似,又待我极好,是我未来所倚重的人,你一定会跟他们相处的很愉快吧?
  “?”
  “......”
  商溯慢慢放下信。
  相蕴和怎么会有这种荒谬想法?
  他怎么可能会与这种人相处愉快?
  愉快?
  不,相蕴和多与旁人说句话,他都想把那人丢出去喂狗,怎么可能会与她从江东带回来的俊俏小郎君相处愉快?!
  ·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
  商溯因相蕴和的一封信而陷入怀疑人生,而彼时京都的其他人,一边紧锣密鼓准备迎接相蕴和,一边准备两王称帝的事情。
  按照相蕴和的行军速度,她大概能在腊月回到京都,她回来之后,没过几日便是黄道吉日,两王便选择那日登基,登基之后便是新年,正好是新年新气象,整个神州大地都焕然一新。
  腊月十二,相蕴和抵达京都。
  两王亲自出城相迎,世子仪仗在石都的提醒下改成世女仪仗,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一眼望不到头,无声彰显着两王对自己唯一继承人的重视。
  而作为平定天下功劳最大的商溯,自然站在是仅次于两王的位置,艳丽凤目轻眯着,看着在冬日浓雾中不断清晰的相蕴和的军队。
  江东士族们能养出什么好东西?
  他倒是想见识一下,这些被养得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歪瓜裂枣们是如何哄骗了相蕴和,让相蕴和竟会觉得他们是有才之士?!
  第100章 第
  报信的礼官与内侍们往来奔跑着, 不断汇报着相蕴和与他们之间的距离。
  近了,近了,更近了。
  当马蹄声越来越近, 直到越发清晰, 像是在人的耳际炸响,商溯便知道, 相蕴和终于回来了, 这个与他分开已有半年之久的人,如今终于从江东赶回,回到京都, 回到他面前。
  整齐划一的声音不止有马蹄声,连士兵们行军的脚步声, 一声又一声,像是踏在商溯的心扉。
  伴随着训练有素的行军声音一同清晰的, 还有浓雾中的军队。 第195节   猩红色的旌旗刺破冬日的雾气,凛凛闯入他的视线。
  紧接着, 是银质盔甲闪着寒芒, 在刺破苍穹的猩红色旌旗下烈烈生威。
  这是一位将军, 一位女将, 一位大破楚王收复江东的传奇。
  她从娇娇弱弱的小女郎, 走到今日的威振四海, 她的能力与气魄已足够堵住那些质疑她的人。
  ——她是如今的夏王姜王世女,更是未来九州天下的皇太女, 代替她父母成为壮丽江山的新主人。
  “哒哒——”
  马蹄声越来越近。
  “军乐——起!”
  礼官一声令下。
  大气磅礴的军乐奏起。
  或许是受军乐所影响, 又或许是缓缓行军的相蕴和在从浓雾中破出的那一刻便镇住了所有人, 曾经弱不经风的小女郎已经长大,面上虽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但眼角眉梢却被战争洗礼浸染得越发不怒自威,以至于让所有人在看到她的那一刻都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仰望着她,仰望着这位亲手斩下楚王头颅的传奇。
  “跪——”
  礼官高声唱喏。
  武将单膝跪地,文臣深深见礼。
  而那些被京卫们远远拦在外面的百姓们,此时也陆陆续续跪下来,他们的姿势远远不如文臣武将们标准,但都尽自己最大努力拜在道路两旁,口中甚至还在碎碎念——
  “世女回来了,太好了。”
  “世女回来了,便意味着江东事情结束了,以后再也不会打仗了。”
  “不打仗了,真好。”
  他们对这位常年远征在外的世女并不了解,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他们只知道,这是一位很厉害的人,在两王与盛元洲两军对峙之际,她以不到三万的兵马,守住了中原之地的咽喉,让战无不胜的楚王在商都与济宁屡次碰壁,兵败而返。
  而在中原之地的战事平定之后,两王赈灾救民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她又整理军队,出兵江东,在夏城江城拉扯三月之后,便故意放弃商都与济宁,引楚王孤军深入,在宁平之地大败楚军,斩下楚王的头颅。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从来是庸才自我安慰的说辞,真正的将才,怎会没有力挽狂澜的战功?怎会没有名垂青史的大仗?
  很显然,她是后者。
  无论是年幼之际驻守方城治理方城的战功与民生,还是大破楚军将江东之地尽收的战绩,都足以说明她的能力——这是一位不亚于她父母的将星明主。
  夏王姜王已是百年难遇的仁军,女儿又有如此才干,他们几乎能够预想得到,战乱百年的神州大陆将会迎来久违的太平。
  这个太平会持续很久,因为她还很年轻,今年不过十八/九岁。
  盛世太平会随着她的年龄而增长,五十年,六十年,甚至七十年都有可能。
  百姓们心潮澎湃,对未来充满期待。
  真好啊,他们很快就能过上太平日子了。
  与百姓们的期待相比,商溯的期待便有些复杂——相蕴和不是自己回来的,还带了江东的世家子弟,那些他最讨厌的人,如今竟是相蕴和最为看重的人。
  这种事情着实让人恼火,以至于近日的他完全没有任何笑脸,整个人像是一点就炸的火药桶,处于一种随时都会爆发的状态。
  但这种状态没有持续太久,当他看到相蕴和的旌旗,看到相蕴和的盔甲,看到相蕴和与往日不大一样的稍稍有些塌着的肩膀,他的眸光微微一窒,心头的怒火顷刻间烟消云散,只剩下对相蕴和伤势的关心。
  她的伤还没好?
  随行的军医都在干什么?
  明明已经半年了,怎么还没有治好她的肩膀!
  庸医,都是庸医!每一个能用的!
  刚刚消弭的怒火瞬间升腾,商溯一个没忍住,在心里问候军医的祖宗十八代,心吐芬芳的过程中丝毫没意识到被自己痛骂的军医是自己推给相蕴和的。
  军医医术精湛做事又极为细心,所以深得他意,所以他才会把他留在相蕴和身边。
  想着自己不在了,相蕴和若是在战场上磕着碰着了,有军医在身边,他好歹能放心点。
  现在倒好,连相蕴和的肩膀都治不好,可见这人就是一个江湖骗子,寻常的小伤小病能治,但遇到大伤重伤的时候,便束手无策。
  他当初是怎么想的?
  竟把这种庸医送给相蕴和?
  埋怨完军医,商溯又埋怨自己,眼睛盯着相蕴和略显不自然的肩膀,不由得心急如焚,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反应,立在原地的脚上前半步,想现在便去看相蕴和的伤势,看她的伤是否已经愈合,是否还彻夜疼痛。
  作为同为平定天下的功臣,石都的位置仅在商溯身后,看到商溯往前走,石都眼皮狠狠一跳,抬手便拽住了商溯的衣袖。
  这位将军在想什么?
  不跪迎世女也就罢了,怎还不管不顾往前走?
  “商将军,今日是世女的大喜日子,您莫要生事。”
  死死拽住商溯的衣袖,石都压低声音说道。
  生事?
  他生什么事了?
  被石都拉住的商溯一头雾水。
  回头一瞧,周围人几乎全部跪了下来,只剩下他与相豫夫妇三人还站着。
  ——相豫夫妇是相蕴和的父母,自然是不需要跪迎的,但他不是,所以他杵在相豫夫妇身后,显得格外格格不入。
  哦,明白了,原来是没有跪迎世女。
  抬手一撩衣摆,商溯跪得十分痛快。
  跪就跪。
  今日是相蕴和的大好日子,他不能让相蕴和面上不好看。
  “!!!”
  商溯跪阿和?!
  石都微微一愣。
  杜满眼睛瞪得像铜铃。
  张奎等人更是一脸不可思议,眼睛直在商溯身上打转。
  ——这位一身反骨从不拿正眼瞧人没事便爱阴阳怪气的商溯居然真的与他们一样跪迎阿和?!
  武将们为之讶然,文臣那边的神色更是极为精彩。
  不是,三郎,我们还是更喜欢你桀骜不驯的模样,你现在跪滑得这么彻底,真的让我们很难做。
  而文臣之首的韩行一,却笑着一双狐狸眼,视线略在商溯身上停留后,便收回视线,重新看向相蕴和的方向。
  啧,一群没见识的。
  现在跪一跪怎么了?以后商溯有的是跪阿和的时候,那时候你们再惊讶仍是不迟。
  相豫掀了下眼皮,姜贞眉梢微勾,夫妻俩极有默契地没有出声。
  很好,不愧是商溯,一整就整个大活。
  那群在大盛时代长歪了的文臣们看到他这样,应该能短暂消停个几日时间。
  如此一来,他们便能腾出与文臣们勾心斗角的功夫,把时间与精力放在科举选仕的事情上,选拔一帮只忠于自己又仁厚善良的臣子。
  端平帝遗留下来的文臣世家,早就该随着大盛王朝的覆灭而随之倾塌。
  若不是他们出身平民,手底下着实没有能治理天下的能臣,他们才不会允许这群人骑在百姓头上继续作威作福。
  他们之所以揭竿而起,逐鹿中原,是因为乱世出英雄,他们想成为执掌天下命运的那个,也是因为大盛天子昏庸,作为普通百姓真的活不下去,而最重要的原因,促使他们走上造反这条路,且一条路走到黑的原因,是他们有一颗清白良心,他们想让与他们一样饱受欺凌与压迫的平民百姓过上好日子。
  这颗清白良心至今仍在,没有被动荡的时局与尔虞我诈的肮脏政治浸染半分。
  他们或许会不择手段,或许会攻于心计,或许会借刀杀人,又或许恩怨两负,背一身骂名,受半世唾骂,但尽管如此,他们依旧初心不负,砥砺前行,义无反顾走着自己最初认定的路。
  他们努力缝补着千疮百孔的神州大地,平复着九州万里的战火。
  让流离失所的百姓们有立足之地,得田地与房屋,把无家可归的孩童收入育婴馆,将他们培养成未来的栋梁之材。
  百姓们安居乐业,孩童们健康成长,这才是神州大地应该有的模样,他们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
  这一日,很快便能到了。
  相豫嘴角噙笑,姜贞眉眼温和,夫妻两人含笑看着越来越近的女儿,为人父母为九州之君的喜悦在这一刻到达了巅峰。
  ——这个名扬天下收复江东的传奇,是他们的女儿。
  相蕴和驻足,军队停下。
  整齐划一的声音消失,只剩下高高扬起的旌旗飘在浓雾里,是盔甲如霜刀剑如林里的唯一一抹亮色。
  相蕴和翻身下马,银质战靴踏在红色锦毯上。
  锦毯虽是艳丽的红色,上面绣着盛世牡丹图与江山万里,但却微微有点毛边,看上去不像是官锦坊的绣娘们新绣出来的东西。
  很显然,这是从大盛国库里翻出来的东西,她的父母恨不得一文钱掰成两半花,怎会在这种细枝末节上花费钱财?
  ——有这个钱,还不如拿去赈灾,毕竟前者只是好看些,而后者却能因为这个钱过上有屋可住有饭可吃的安稳日子。
  再说了,只有吹毛求疵的人才会在意是不是新绣出来的地毯,正常人谁会在意这种细节?
  远远一看,是红色地毯就好了,红得足够喜庆,足够隆重,便是他们对女儿最大的重视了。
  相蕴和笑了起来。
  立朝之初总是艰难的,等过个几年,战乱后的经济恢复起来,国库为之充盈起来,也就不会这么抠抠搜搜拿大盛的东西充门面了。
  “阿娘,阿父,我回来了。”
  相蕴和走到相豫与姜贞面前,战甲在身的她单膝跪地,拜见父母。
  “快起来。”
  相豫连忙上前半步,将相蕴和扶起来。
  姜贞立在一旁,上下打量着自己一年未见的女儿。
  瘦了些,也高了些。
  曾经的婴儿肥彻底褪去,将那张脸衬得越发精致,有了几分她年轻时的艳色。 第196节   大抵是性格不同的原因,她的眉眼与她和豫大不相同,没有他们这般凌厉迫人,而是趋于平和沉静,黑湛湛的眸子像是藏了星辰,又像是永远蔚蓝永远开阔的晴空,让人望之温暖,有着治愈人心的力量。
  姜贞笑了起来。
  “阿和,一路辛苦。”
  姜贞轻抚着女儿脸颊,眼底神色越发温柔。
  相蕴和莞尔一笑,“这有什么辛苦的?”
  “能够帮助阿娘阿父统一天下,是我今生最大心愿。”
  另一个心愿是阿娘阿父不要与前世一样,走到相看两厌兵戎相见的那一步。
  ——楚王已死,阿娘与楚王之间并无任何交集,自然不会与阿父感情破裂。
  说话间,视线落在商溯身上,男人一双眸子焦急瞧着她,眼底满是关切之意。
  这是在担心她的伤势?
  相蕴和瞬间明了。
  已经半年了,她早就好了。
  只是受伤太重,稍微落下了些病根,让她的一只胳膊至今不能抬太高,否则还会有钝疼的感觉。
  不过问题不大,军医说了,只要再养上一段时间便好了。
  万幸她年轻,体质好,恢复起来也很快,若是换成上了年龄的人,只怕当时便会毙命在楚王的画戟之下了。
  说起来,这位军医还是商溯留给她的,不仅治了她的伤,还把奄奄一息的七悦与险些丧命的雷鸣治好了。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性命之恩更是难以报答,方才在路上两人还在说起这件事,回来之后定要好生谢谢商溯。
  思及此处,相蕴和弯眼一笑。
  明艳笑意在商溯眼底绽开,商溯眼皮微抬,心中越发焦灼。
  ——笑不笑有什么重要的?重要的是相蕴和身上的伤!
  “九州一统,天下归一,不仅是阿和的心愿,更是阿父的心愿。”
  相豫哈哈一笑,豪气干云。
  姜贞微笑颔首,视线却落在相蕴和肩膀上,“阿和,你的伤势如何了?”
  这话才对。
  方才说那些废话做什么?没看到相蕴和的肩膀都有些不自然么?
  商溯心中腹诽。
  若不是今日是相蕴和的大好日子,若不是他想让相蕴和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回京都,否则他定会打断相豫夫妇的话,单刀直入问相蕴和的伤势。
  “我的伤早就好啦。”
  相蕴和笑容甜甜,眉眼弯弯,看向忧心忡忡欲言又止但又艰难忍着自己话语的商溯,“三郎留下来的军医有扁鹊华佗之才,在他的治疗下,不过月余时间,我便痊愈了。”
  商溯微微一愣,有些意外。
  他留下的军医真的有那么厉害?
  可既然这么厉害,那为何相蕴和的肩膀还是略微有些不自然?
  这定然是相蕴和故意安慰他的话,不想让他担心她的伤。
  是了,必然是这样。
  她素来善解人意,不给任何人添麻烦,怎么会当众说他的军医不好?让他为她担惊受怕?
  “你不必替他说话,他的医术如何,我比你更清楚。”
  商溯忍了又忍,终是没有忍住,“你放心,我必会遍访名医,把你的肩膀治好,绝不会让你受过的伤影响你一生。”
  他不是没有见过一身伤病的老兵,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每到刮风下雨,骨头还会一寸一寸的疼,说句生不如死都不为过。
  他才不会让相蕴和变成这个模样。
  他希望她眉眼之间永远有笑意,笑意里满是阳光,然后高坐帝位,指掌天下。
  她这么厉害的一个人,一定会是一个好皇帝。
  “好,那就劳烦三郎帮我寻找名医了。”
  相蕴和忍俊不禁。
  这人是关心她的,更是心疼她的。
  ——她喜欢这种心疼。
  寒暄过后,众人回城。
  红色的锦毯从城外铺到城内,又从城内铺到了皇城,若不是知道这是从大盛国库里翻找出来的东西,相蕴和委实会咂舌一句着实奢靡。
  当然,哪怕大盛的东西,她也觉得奢靡。
  这种锦毯应该用来赏赐功臣,而不是被她踩在脚下。
  相蕴和一边心疼着,一边继续往前走。
  红毯铺地,彩灯高挂,军乐声声声入耳,欢呼声连绵不绝,让这座因改朝换代而有些萧条的京都重新焕发出天下之中的光彩热闹,仿佛是盛世的画卷缓缓在世人眼眸中铺开。
  相蕴和很喜欢这种感觉。
  她喜欢战乱结束之后的张灯结彩的热闹欢腾。
  临近晨时,一行人终于抵达皇城。
  礼官们早已安排好时间与流程,在相蕴和还未回来之前,便派斥卫给相蕴和把流程送过去,避免她不清楚细节而误了吉时耽误事情。
  ——这是她仅次于受封皇太女的重要盛事,万万不能出现任何差池。
  相蕴和也知这件事情的重要性,把每一个细节都牢记于心,何时下拜,何时受封,何时起身,何时踏进殿门,又先抬哪只脚,这种被礼官们细细交代的事情,她全部都记得,且做得极为不错,仿佛她不是平民出身的小女郎,而是生来便该为王坐帝的天之骄女。
  姜贞眼底闪过一抹骄傲。
  相豫面上满是得色。
  看,这就是他们的女儿,一位青出于蓝胜于蓝的继承者。
  拜完天地,便是祭拜祖宗。
  相豫姜贞称帝的事情已是大势所趋,所以礼官们早早建好了天子七庙,把两人能追封的老祖宗们全部追封上,让这些因太过贫穷导致连名字都没有的祖宗们没享受过一日的富贵,却在死了几十年乃至百年之后却被追封成皇帝。
  礼官自然是极为尽心的,没有名字的老祖宗们被他们起好了文雅又不失风骨名字,送过去让相豫挑选。
  但相豫却大手一挥,说大可不必。
  “我本就是草莽出身,不必学世家那一套,追随千年百年给自己贴金。”
  相豫豪爽一笑,对给自己找名人老祖宗来贴金自己又给亲祖宗们取名的行为嗤之以鼻,“不必改他们的名字,就叫狗蛋黑炭七斤和八斤。”
  “我们只想让后人知道,我们是庶民出身,往上推十代也是庶民。”
  夫妻两人极有默契对视一笑,姜贞缓声开口,接下相豫未说完的话,“可就是我这么一个世家权贵们眼里动动手指就能捏死的蝼蚁,却颠覆了他们的江山,取代了他们的帝王,成为新的天下之主。”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们做到了。
  若有一日,他们的子孙后代成了新的端平帝,将他们浴血奋战打下来的江山霍霍得生灵涂炭,那么他们曾建立的天子七庙,便是给底层庶民无限勇气的一种象征——
  看,他们一个游侠儿一个商贾都能荡平乱世,在废墟之上重建王朝,你们为何不可以?
  你们可以的。
  若人君望之不似人君,那便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这是他们不给自己贴金,不给祖宗们改名,建立狗蛋黑炭七斤八斤的天子七庙的最大也是最深远的意义。
  ——底层庶民有无限可能。
  相蕴和自然知晓父母的用意与良苦用心,她拾级而上,祭拜自己的祖宗们。
  这些都是最穷苦的百姓,最卑微的庶民,可就是这些人孕育了她的父母,在战火连天的世道里教会他们做人道理,他们没有高贵的出身,但他们却拥有着这个世界上最高贵的人格与善良。
  相蕴和丝毫没有因为祖宗们可笑的名字而对他们有丝毫的轻视,她无比郑重祭拜着他们,一如她尊敬自己的父母。
  “起——”
  礼官高声唱喏。
  相蕴和在亲卫的搀扶下站起来。
  彼时的她已卸甲,换上盛装华服,但有时候繁琐的宫装与头饰不比银质的盔甲轻,尤其是步摇凤钗插满头的情况下,更是需要注意垂下来的流苏不能因为自己的举动而纠缠在一起。
  礼官说那是很失礼的行为,请求她务必要控制。
  ——呃,就很难受。
  相蕴和一边难受着,一边祭拜了所有祖宗。
  祭拜完祖宗,便是皇天后土与祖宗们的见证下受封世女,成为千年来第一位女性继承人。
  相蕴和重新拜在相豫与姜贞面前。
  礼官高声宣读册封诏书。
  诏书宣读完毕,由赵修文接下诏书,亲手捧给相蕴和。
  这是相豫强烈要求的,一定要赵修文把诏书送给相蕴和。
  一来是彰显兄妹之间的团结友爱,二来也是让那些有心支持赵修文与相蕴和打擂台的人彻底死心。
  “阿和,恭喜你。”
  赵修文眉眼带笑,语气真诚,“从今以后,你是婶娘与叔父无可争议的继承人。”
  相蕴和笑着接下受封诏书,“谢谢你,修文哥哥。”
  “阿和,你是一位非常优秀的继承人,是婶娘与叔父的骄傲,更是为兄的骄傲。”
  赵修文无半点嫉恨之心,眼角眉梢满是对相蕴和的祝福。
  站在武将之首的商溯懒懒挑眉,对有可能抢相蕴和位置的赵修文这才有丁点好感。
  ——不错,是位合格的兄长,比他那些衣冠禽兽的兄长们好了不知多少倍。 第197节   接下诏书,剩下便是接受文臣武将的朝拜与祝福。
  朝拜是惯例,祝福是相豫强烈要求加上的。
  旁人有的,他的阿和要有,旁人没有的,他的阿和更要有,总之他要向天下宣告,自此以后,阿和是他的继承人,文臣武将们要像效忠他一样效忠他的阿和。
  相蕴和手持受封诏书,微微转过身,面对文臣武将。
  赵修文退在一旁。
  首先上来的是兰月。
  这位女将虽在没了记忆,但本性不改,依旧是一位飒爽英姿的女将,身着明光铠走上来时,映得昭昭日头都为之失色。
  三拜九叩后,兰月走上前,一撩战袍,单膝跪地,行的是标准的军礼。
  “臣折冲将军兰月,愿世女武德昭昭,威振四海!不负父母之威名!”
  兰月声音清越,目光灼灼。
  相蕴和忍俊不禁,“多谢兰姨,我会的。”
  兰月退下,左骞走上前。
  这位在抵御楚军的时候死战不退,险些丧命,是商溯的老仆把他从死人堆里背了出来,才让他捡回一条命。他伤得实在太重,至今都没有养好身体,只能坐在轮椅上,靠别人推着才能勉强行动。
  但今日是相蕴和受封的好日子,为了不给相蕴和丢人,左骞早早便锻炼起来,让自己能脱离轮椅,靠自己的力量走上高台,朝拜九州天下的继承人。
  左骞忍着钻心的疼,一步一步走上来。
  曾经只会问他要糖吃的女娃娃已经长大,长成战无不胜的女将,左右着天下棋局的执政者,她会端坐王位帝位,受世人的朝拜敬仰,一如曾经她奶声奶气告诉他——
  “小叔叔,战乱会结束的,在我手里结束。”
  她说得极为认真。
  那时候的她才多大?
  不过八/九岁,才刚刚到他腰高,是个一脸孩子气的小女郎。
  可就是这么一个小女郎,却真的做到了她曾经的童言童语,她结束的战乱,收复了江东,手中持剑,身上染血,踏着尸山血海走到这里,走到继承人的位置。
  没有人比她更适合。
  也没有人会比她做得更好。
  因为她是最好的。
  ——她是他陈善可乏人生里最耀眼的骄傲。
  左骞走到相蕴和面前。
  他走得分外艰难,有冷汗顺着他的额角往下落,相蕴和一阵心疼,忍不住上前半步,想去搀扶他。
  “阿和,小叔叔没有那么娇弱。”
  左骞艰难一笑,避开她的手。
  于是她明白了,小叔叔不会让自己在她受封礼上出丑,他要她光芒万丈,体面尊荣。
  百年之后的史书上不会记载她有一个瘸腿的叔叔,只会说,她的叔叔是一位将军。
  相蕴和收回手。
  左骞俯身下拜。
  为了让他的行动更加方便些,姜贞曾提出让他礼服精简些,不要那么繁琐,那么重。
  但一向随波逐流没什么主见的他却婉拒了姜贞好意,在官锦坊做好衣服送到他手里的那一刻,他便抱着衣服不撒手,他说他一定会穿上最隆重的衣服,以三跪九叩的最高礼节来拜未来的世女。
  他做到了。
  左骞吃力见礼。
  “起——”
  礼官的唱喏声响起。
  礼服颇为宽大,自然不会有人注意到他衣袖里的他要把手撑在汉白玉的地面上才能勉强站起来。
  但当他慢慢站起来,他便站得很稳,仿佛他不是一个断了腿的残疾,而是一位真正的威风的将军,一位不会让他的小阿和有任何难堪的体面人。
  “臣宣武将军左骞,愿世女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左骞朗声说道。
  相蕴和笑了起来,“多谢小叔叔。”
  左骞退下。
  下一个是赵修文。
  “臣议政大夫赵修文,愿世女福寿绵长,吉星高照。”
  赵修文笑着恭贺相蕴和。
  因着有文臣想抬出赵修文与相蕴和打擂台,相豫便压了他的封赏,好让那些有心人彻底死心。
  所以他的官职并不高,是所有功臣宿将里最低的,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地位,他仍是相豫夫妇最为倚重的亲眷,且官职虽低,管的事情却很多,许多政务要现在他手里过一遍,才会递到军师韩行一那里。
  相蕴和笑眼弯弯,“多谢修文哥哥。”
  相豫的亲人死的只剩这两个,姜贞的亲人更是早早折在战场里,只剩下兰月一些表亲们,这些人没有参与平乱天下,姜贞自然懒得给他们封赏,只简单给些虚名应应景,不至于被后人骂她苛待亲族。
  这些虚名并不足以让他们可以在文臣武将之前便单独朝拜相蕴和,而是随着众人一起朝拜,所以兰月三人拜完之后,上来的人是商溯。
  为何是商溯?
  原因很简单,武将之中他的功劳最大,文臣之首的韩行一又是极精明的一个人,不在这种时候与他相争,于是便造成他成为是臣子中第一个上来朝拜相蕴和的人。
  商溯缓步上前,每一步都走得很认真。
  他发誓,这绝对是他有生之年做得最认真最耐心的一件事,耐心到衣摆随着脚步晃动的幅度都是刚刚好,既有武将的英气勃勃,又有出身世家的雍容光华。
  这样拾级而上的姿势很好看,无论是从礼官的角度看,还是从相蕴和的角度看,都是极为赏心悦目的,商溯很满意,三拜九叩行完大礼,战袍一敛,在礼官的高声唱喏下站起身。
  微抬头,看到相蕴和含笑的脸,随着年龄的增长,那张脸已褪去曾经的稚气,眉眼间是秋水涟长,潋滟着天边的星月银河,当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便有一种皎皎白月光落在自己的肩头的错觉。
  温柔,宁静,仿佛能抚平他心中一切伤痛。
  笑意在商溯眼底蕴开。
  方才在底下时,他还在嫌弃兰月三人的祝词不够好,自己早早备下了最适合相蕴和的词汇,在她受封的这一日全部说出。
  可当他来到她面前,看着她微笑的脸时,他突然发现,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溢美之词用在她身上都不过分,他准备的那些词汇远远不够,远远不能形容她的好。
  怎么办?
  从不知紧张为何物的他,突然在这一刻有些紧张。
  但这是相蕴和受封的大好日子,他决不能在这一天出丑,于是他深呼吸,不着痕迹调整着自己越发紊乱的气息,待自己的心绪稍稍平复,他闭眼再睁眼,凤目瞧着相蕴和的脸。
  商溯清冷声音响起,“愿世女如松柏之茂,如江河之长,岁岁年年,独占春风。”
  以韩行一为首的文臣武将们眼皮微抬,齐齐看向恨不得把世界上所有好词汇都用在相蕴和身上的商溯。
  ——来了来了,这位没事爱刻薄人的商将军来给他们上难度了!
  扪心自问,好的祝词也就那么多,他们的人每人说两句,说到没一半,便能把好词汇给说完。
  就这还不算某些爱卖弄才华的文臣们,他们一开口,便是锦绣文字字珠玑,几乎把美好愿景串联起来。
  如此一来,后面再说祝词的人便是拾人牙慧,毫无新意,日后史官们记录起来,便是一笔带过的旁枝末节。
  就很气!
  这么重要的场合,文采不佳官职更不佳的他们连个名字都不配出现在史书上!
  相蕴和一下子被商溯的话逗笑了。
  其实不止是他的话,还有他难得认真的郑重其事的神态,出现在随性厌世又桀骜的他的身上时,有一种百炼钢突然变成绕指柔的怦然心软。
  相蕴和眼底笑意漾开,眉眼间越发温柔,“多谢三郎。”
  恩,她也希望三郎如此,岁岁年年,独占春风。
  许是今日的阳光有些烈,又许是旁的原因,商溯被晃了一下眼睛,有片刻间的怔神。
  ——这双眼睛真好看,尤其是当她在对他笑的时候。
  “退——”
  礼官唱喏。
  商溯起身,退下台阶。
  但在下台阶的过程中,他还是忍不住往身后瞥了一眼,望向高台之上的女人。
  那人显然也在看他,一双杏眼映着冬日的暖阳,暖烘烘落在他身上,让他整颗心都软了下去。
  唔,似这样一个人,就应该立在高台之上,享受万丈荣光,世间美好应该捧在她面前,供她挑选欣赏。
  脚步微微一顿,商溯忽而再度想起石都说过的话——相蕴和不会和亲江东,但江东可以送来俊俏小郎君和亲他。
  几乎是瞬间的反应,商溯视线陡然移开,看向那些江东过来的人身上。
  这个太矮,那个不够白,这个鼻梁不够挺直,那个眼睛有些小,明明是出过能征善战如楚王的地方,这些世家子弟身上却没有半分楚王的英姿勃发,个个带着浓郁脂粉气,只差把世女快看我写在脸上。
  “......”
  简直妖妖娆娆,不成体统!
  商溯有些绷不住。
  这些歪瓜裂枣哪里是最好的?哪里能配得上相蕴和?!
  莫说做相蕴和的入幕之宾了,这些人给他端茶倒水都不配,又如何能和亲相蕴和?!
  思绪在这一瞬间陡然停滞。
  像是被自己突然冒出的念头所吓到,他微微一愣,脸上的表情分外精彩,又惊恐,又慌乱,如同被猫抓了心肝。
  可尽管如此,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不仅没有被打消,还越发清晰起来——
  江东送来的郎君不够好,那么他呢? 第198节   第101章 第
  这个念头的确很荒唐。
  荒唐到让他刚刚冒出来的时候便心慌不已, 甚至隐约还有些难以名状的愧疚情绪在里面——他怎能对相蕴和起这种肮脏念头?!
  他与相蕴和是高山流水遇知音,是伯牙与钟子期的相遇,是高山上的一捧雪, 是九天的一汪月, 岂能以男女之情而论之?!
  但有恶魔在他心头低语着,一遍遍以一种极为蛊惑极为让人不可抗拒的声音问他:
  商溯, 你甘心吗?那些油头粉面的衣冠禽兽们如何能及得上你?
  他们凭什么能入相蕴和的法眼, 成为日后相伴她一生的人?
  他们如何配?
  当然是不配的,他们在相蕴和院子里浇水种花都不配。
  可就是这群他根本瞧不上眼的人,偏偏却被相蕴和从江东之地带了回来, 如今竟还领了什么闲散官职,排队站在天子七庙之下, 等待着上前朝拜相蕴和,恭贺她终于成为世女。
  想到那种画面, 商溯便觉得恶心不已,几乎能将隔夜饭呕出来。
  ——什么东西?也敢在相蕴和面前丢人现眼?
  他们就该乱棍打死, 打死之后再丢出去, 让野狗撕咬分吃。
  商溯丝毫没有去想这是相蕴和要把他们从江东之地带过来, 要他们陪在自己身边, 只把一腔怒火发泄在此时对他的愤怒一无所知的世家子弟身上, 冷冷瞧着那群人, 仿佛能将他们身上盯出个血窟窿。
  “???”
  商将军,我们没惹您吧?!
  商溯阴冷视线让人想忽视都难, 立在暖阳之下的世家子弟们顿觉身上一凉, 心里忍不住打了个突。
  天地良心, 他们已经很难了——作为被相蕴和挑中从江东之地带到京都的人质,他们能有什么好日子!
  好好的江东士族的日子过不成, 相蕴和一声令下,他们便要从江东之地来到京都,远离父母家人不说,闹不好以后自己还很难继承家中的官职与庶务。
  对于家族来讲,他们是被相蕴和带走的,数年的精心“教导”下,他们自然沾染了相蕴和的行事作风,日后回到江东,指不定还会认相蕴和为主,为着相蕴和做出打压自己家族的事情来,毕竟这才是忠君爱国又不失士族风骨的文臣良将。
  可对于相蕴和来讲,江东是他们的家,是生他们养他们教了他们数十年的家族,人若是连自己的亲缘都能一刀斩断,那这个人的心该会有多薄凉?又有多狠辣?
  重视亲情如相蕴和,定然不会喜欢这种人物。
  而也正因为她重视亲情,所以也知道他们决不会背叛家族投靠她,所以他们终其一生,都不会成为相蕴和的心腹,而是相蕴和拿捏江东士族的一枚棋子。有用便用,无用便丢弃,这便是棋子的命运。
  不被家人信任,又被相蕴和利用,他们已经惨到这种程度了,竟然还会被有最难相处之称的商溯所讨厌?他们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竟落了个人人喊打的境地?
  士族公子们凄凄惨惨戚戚。
  偏今日是相蕴和的大好日子,他们又不敢表露出自己的郁闷心情,只能应着商溯几乎能杀人的眼神努力笑着一张脸,尽职尽责做好自己装点江东门面的职责。
  当然还有更多的人心存侥幸,万一呢?万一他们真的被相蕴和选中,成为相蕴和的入幕之宾,让相蕴和生下他们的孩子,那么便意味着他们不动一兵一卒,便能颠覆相蕴和拼死打下来的江山。
  为着这点可能,他们心甘情愿来到京都,努力迎逢相蕴和的喜好,只为让相蕴和多看自己一眼。
  ——相蕴和这么漂亮,他们不吃亏的。
  更别提相蕴和真有皇位要继承。
  只需在她生产之际动动手脚,他们便能夺了她的江山,做九州天下的主人。
  心中想着这样的好事,对商溯的眼刀便也不是不能忍受,甚至迎着那双对自己满是厌恶的眼,还能笑得越发灿烂。
  “?”
  笑?有什么好笑的?
  一群獐头鼠目的衣冠小丑!
  商溯心吐芬芳,问候世家子弟们的祖宗十八代。
  骂人时没耽误自己继续走流程,毕竟是相蕴和的好日子,他不能让她人生重大场合有任何的不如意,他从台阶而下,往自己的位置走去。
  韩行一见商溯面色不虞走下来,心中不免有些纳闷。
  这位脾气古怪的将军素来阿和之喜而喜,以阿和之恶为恶,今日这是怎么了?明明是阿和大好的日子,他怎么臭着一张脸,眼睛冷得像是杀人的刀,仿佛一记眼刀下去,便能杀一人似的?
  疑惑间,便顺着他仿佛淬了毒藏了刀的视线看过去。
  那是江东士子门的位置,整齐立着一群朝气蓬勃又颇为俊俏的少年郎。
  楚地素来好装扮,世家大族尤甚,加之他们又是代替江东过来的,不能失了江东之地的颜面,所以少年郎个个在穿着打扮上花费了功夫,低阶的官员服饰被他们穿出花,在不违规制的情况下又用着巧心思妆点着自己,好似是春日烂漫时颤巍巍在枝头的花骨朵,一个赛一个的好看。
  如此好看的少年郎何时得罪了商溯?
  韩行一的狐狸眼悠悠一转,瞬间明了。
  呃,大概是因为他们争妍斗艳似的妆点惹怒了商溯——这跟在脑门上明晃晃写着世女快来看我有什么区别?
  尽管他们在妆点后的模样依旧不及商溯的万分之一,尽管风骨气韵与商溯相比是萤火之光妄想与日月争辉,可尽管如此,还是惹了商溯的眼,让这位脾气本就不大好的将军恨不得拿刀刮了他们。
  啧啧啧,男人吃起醋来真可怕。
  女人拈酸吃醋的时候只是扯扯头花,男人发起疯来却是真的会要人的命,他几乎可以预见,这些江东来的世子们被商溯一怒之下乱棍打死的场景。
  韩行一看热闹不嫌事大,无比希望那一日能早些到来。
  作为一个草根出身的军师,他对那些把持朝政让庶民极难出头的世家大族没什么好感。
  尤其是那些占尽资源仍一无是处的世家子弟,更是被他深恶痛绝,多看一眼都觉得脏了自己的眼。
  可江东刚平,不易再起战乱,且士族势力极大,若想将他们全部拔除,江东之地必伤筋动骨,甚至还有可能再起刀兵。
  对付江东士族最好的办法,是先以怀柔手段安抚,让他们暂收戒心。
  待天下局势彻底稳定之后,便徐徐图之,提拔寒门取代士族们的垄断地位。
  这种情况下,他不得不捏着鼻子签下相蕴和给世家子弟们的荣誉性官职文书,还要与他们同朝为官,在天子七庙下一起朝拜相蕴和。
  所以当他看到商溯对世家子弟们不喜甚至极为厌恶之后,他那颗想要搞事的心瞬间变蠢蠢欲动起来。
  韩行一看向石都,给石都使了个眼色。
  在没有入主中原之前,两人常年搭档,极有默契,韩行一刚使完眼色,石都便明白了,微颔首,向韩行一递了个这事儿他来做的目光。
  韩行一十分满意。
  还是石都好啊,能文能武心思缜密,战场上一骑当千,政坛上搞起事来丝毫不手软,有这样的人在身边,他还担心什么商溯与世家子弟们打不起来?
  恩,这事稳了!
  韩行一心情大好。
  商溯走下来,他便一整衣袖,拾级而上,朝拜相蕴和。
  若是在其他时间,以商溯之敏感,定能发觉此时的韩行一的心情似乎格外好,好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彼时的他心里极为烦躁,满脑子都是世家子弟们的争妍斗艳,若不是今日是相蕴和的受封礼,他现在便想去寻那些人的麻烦。
  ——这群人哪来的自信,竟觉得相蕴和会看得上他们?!
  商溯深深地唾弃着世家子弟们的盲目自信。
  可刚才被他强压下去的念头,在他唾弃着世家子弟的时候又再度冒出来——如果这种人都能妄想去做相蕴和的入幕之宾,那么他呢?他为什么不可以?
  如果相蕴和一定会挑选一个男人作为与她相伴一生的人,那么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是他?
  念头如野草一样疯涨,他拼命压,却如何都压不下去。
  想要相蕴和长长久久在一起的想法在他心中生根发芽,顷刻间便长成参天大树,他压不住那种来自于灵魂的深深的渴望。
  可以是他的。
  毕竟他也不差的——最起码要比那些沐猴而冠的小丑们强得多。
  他虽没有这个时代对男人审美的英武,但相蕴和说过,他生得很好看,女人似的好看,相蕴和说好看,那么旁人的评价自然不值一提,只要她觉得好看,那他便是好看的,她的评价是对他的最高评价。
  才华么?
  他君子六艺无一不精,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甚至还会打仗,征战九州却无一败绩的会打仗。
  这样的他,似乎也可以成为相蕴和的如意郎君?
  ——最起码要比那些江东过来的人要顺眼。
  心中微微一动,商溯抬头去看相蕴和。
  那人迎风而立,飘飘然有神仙之姿,见他抬头,便冲他弯眼一笑,笑容浅浅如雪之皑皑,月之皎皎,温柔地晃着他的眼,让他慌乱不安的心跳不知该往何处放。
  他不敢再看相蕴和的眼。
  她的眼里满是晴空,那么干净,那么纯粹,而他却思想下作,竟对她起不堪念头。
  她的眼神越明亮,便越发衬得他的卑劣无耻,如太阳陡然升起,照得他性格里的阴暗面无处遁形。
  商溯掩耳盗铃似的收回目光。
  可心中的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压不住,那群小丑都可以,为什么他不行?为什么陪在相蕴和身边的那个人,不能是他?
  明明可以是他的。
  他与相蕴和如此契合,如此投机,如此相见恨晚,有说不完的话。
  如果他们做了夫妻,他定不会与他名义上的父亲一样薄情寡义,他会好好对待相蕴和,绝不违逆她的意思,她让他做什么,他便去做什么。
  她想开疆扩土,他便领兵出征,将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的疆域全部打下来,让她成为史上最伟大的帝王,没有之一。
  她想把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治理天下他不太懂,可是他有钱,他在大盛覆灭的时候把顾家积来不及带走的积攒了几代人的家底全部弄到自己手里,如今他的钱粮只怕比国库里的还要多。
  这大概是哪怕天下平定,但相豫夫妇依旧愿意忍着他脾气的最重要的原因。
  ——毕竟是位出手阔绰的财神爷,不能把他得罪狠了,否则依着他的一身反骨,宁愿一把火将东西全部烧了,也不会捐给国库。
  能带兵打仗,手里还有钱与粮,这样的他怎么看怎么比江东送来的士族子弟们强太多,那么这样一个他,大抵是有可能成为相蕴和的入幕之宾的?
  神使鬼差般,商溯再度抬起头,看向高台之上的相蕴和。
  彼时韩行一已经拜过她,席拓素来不参与这种场合,深入漠北一千余里,在斥卫都不一定能找到的地方追击匈奴,所以现在轮到席拓之下的武将来拜她,首当其冲的是石都。
  石都素来谦和,说话极有分寸,比相豫的弟弟与侄子们说话好听多了,逗得她嫣然一笑,好看极了。
  鬂间凤钗衔着的流苏便跟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尤其是圆润可爱的小耳垂上的鎏金缠枝耳坠,在她脖颈之间晃啊晃,越发衬得那截从华美精致衣领中探出来的脖颈肌肤如玉,欺霜傲雪。
  商溯眸光定了定。
  ——相蕴和似乎要比他想象中要白些? 第199节   似乎也不是。
  只是浓雾中的她穿的是盔甲,只露一张因长期征战在外而晒得略有些麦色的脸,可当她穿起礼服,露出不曾被日头暴晒过的皮肤时,属于她原本的颜色便显现出来,细腻如脂,瓷白如玉,是名师大家们百般都难以描画出来的绝色。
  真好看。
  ——这么好看的一个人,怎能便宜江东来的锦绣纨绔?
  必然不能。
  长期盯着一个女人的脖颈看显然极为失礼,商溯便移开视线,去看她的脸。
  当他细细观摩着她,他才发现,原来她早已不是他记忆中的小女郎,她已褪去曾经的稚气与青涩,眉眼之间越发清艳,偏又久居上位,纵然眉眼温柔,也有一种胸有成竹举轻若重的笃定。
  商溯眉头微微一动。
  眼前的这个人,仿佛是上天特意为他打造的,每一处都精准合着他心意。
  可偏偏又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不是这样的,因为她是这样,所以他格外偏爱她这种模样与性格。
  总之不管怎样讲,他就是喜欢她。
  商溯轻轻一笑。
  弄明白自己的心意,后面的事情便明朗了。
  江东来的那些人断然不能出现在她身边,什么有才之士?分明是一群不学无术的纨绔,仗着祖辈的荣光在她面前搔首弄姿,无端惹人生厌。
  朝拜世女的流程仍在继续,但商溯已无心关注流程,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把士子们驱除又不惹相蕴和生气。
  他的心思浅,心里想什么,素来写在脸上,一旁的石都见他如此,嘴角微勾,知道军师交给自己的事情稳了。
  ——端看商将军的这种神态,不需他故意挑拨,商将军自己便能提剑将人砍了去。
  朝拜世女的流程临到傍晚才结束。
  文臣武将们站了一天,个个累得不行。
  武将尚还能忍受,毕竟是刀剑里厮杀出来的人,哪能受不住这点苦?
  文臣便不行了,如今的文臣大多是从大盛官员里挑挑拣拣勉强拿在手里用的,个个都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哪里吃过这种苦?朝拜结束,便由身边侍从搀扶着,双腿颤得比半残废的左骞还厉害。
  商溯嗤之以鼻。
  这种人如何能做栋梁之材?
  若不是相豫夫妇着实无人可用,这群庸碌之人早就被他们抄家灭族瓜分田地。
  商溯十分不屑,瞧也不瞧这群与他见礼套近乎的人,绕过众多文臣,径直往前走。
  “商将军。”
  身后传来石都的声音。
  此人颇为聪明又颇为谨慎,兴许能帮他出主意赶走世家子。
  商溯眉梢微挑,停了下来。
  “何事?”
  商溯问石都。
  石都忍俊不禁。
  这位商将军着实是位妙人,几乎是翘首以盼等着他过来,却还能故作无事问他何事。
  ——恩,商将军的心思真的很好猜,因为他会写在脸上告诉你。
  “站了一天,商将军不累么?”
  石都笑道,“不如同末将一起休息片刻,待休整之后,再去宫宴不迟。”
  考虑到文臣们的体力,姜贞贴心为臣下们准备了休息的地方,让站了一天的臣子们能够歇歇脚,沐浴梳洗一番后,再去宣明殿参加宫宴。
  商溯掀了下眼皮,“可。”
  纵然石都不邀请他,他也要梳洗沐浴一番的。
  冬日虽没有夏日的烈日炎炎,但毕竟在外面站了一天,身上难免染了尘,晚上的宫宴是相蕴和的主场,他怎能顶着一身尘去见相蕴和?
  商溯与石都一前一后,前去沐浴更衣。
  休息的地方是特定的,两人官职高,自然不需要与旁人挤一起,梳洗沐浴后,便顶着半干的头发从浴房走出。
  宫宴还有一个多时辰开席,从这里走到宣明殿,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两人的时间很充足,便半躺在摇椅上,一边小宫人们熏香蒸着头发,一边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你见江东来的人了?”
  说了半日说不到正事上,商溯懒得与石都绕圈子,便单刀直入道,“两王何时有了这样的好兴致?竟真的让世女将那群油头粉面的人收在房中?”
  时下民风开放,贵女贵妇们养些面首不是什么稀罕事,商溯的族姐族姑们便养了好几个,其中有个极会讨人欢心的,见了他这种不被顾家所喜的人都颇为迎奉,让曾经年幼的他对面首们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相蕴和已是世女,收几个漂亮男人在房中无可厚非,商溯酸是酸了点,但也没资格指责人家做得不对。
  哪位世子不在成亲前养几房美妾?凭什么相蕴和做了继承人,便不能如世子们一般收几个漂亮男人?
  都是继承人,怎么还能厚此薄彼,分个高低贵贱?
  只是想到相蕴和身边会有男人陪着,商溯便如百爪挠心般难受。
  ——那些人哪有他好看了!为什么相蕴和不选他?!
  石都悠悠看向自己跟自己生闷气的商溯,“这个嘛......两王一向骄纵世女,世女若喜欢,两王自然由着世女。”
  “她喜欢?”
  商溯更酸了,“不,她绝对不会喜欢那种人。”
  石都笑了起来,“商将军,您不要对江东士子们的意见这么大。”
  “他们虽不如将军善于用兵,可他们却能伏低做小,哄世女开心,世女开心了,又怎会不喜欢哄自己的人?”
  “......她才不会这么肤浅的人。”
  商溯有些坐不住。
  他方才走得急,没留意那些人是来这里梳洗了,还是直奔宫宴,想近水楼台先得月,先去寻相蕴和培养感情。
  若果真如此,那他要尽快过去,阻止这群人在相蕴和面前装腔作势卖弄风情。
  商溯一下子站起来,顶着一头半干的头发,说谎话眼睛不眨,“我的头发干了,现在准备去宫宴,你去么?”
  他太了解自己的脾气,遇到世家子们定然起争执,若不想让这些争执影响到宫宴,那么把石都带在身边是最好的选择,毕竟此人心思缜密,行事稳妥,能帮他善后。
  石都眼底笑意更深,“现在去是不是有些早?”
  “我方才看到江东士子们刚过来,如今正在沐浴更衣——”
  “他们在这儿?”
  商溯瞬间不着急了,“在哪个房间?”
  找的借口完全没用上,石都忍俊不禁,“他们官职不高,离咱们的位置有些远有些远。”
  “且因为官职不高,他们不是单独的浴室,那里人来人往杂乱不堪,将军还是不要去了。”
  商溯整理衣袖的动作微微一顿,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人来人往杂乱不堪?
  那可太好了!
  这意味着无论他对这群人做了什么,都不会有人知道是他动的手。
  第102章 第
  商溯一下子心动了。
  扪心自问, 他从不是背后使阴招下黑手的人,他有仇一般当场就报,绝不隔夜, 更不韬光养晦以待来日。
  什么来日方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从不信奉这个道理,他要的就是痛痛快快, 宁可折磨别人, 绝不内耗自己。
  正常情况下,像他这种性格的人多半尚未来得及长大,便被他得罪之人搞死。
  ——他是一种奇迹, 身世虽坎坷了些,但也磕磕绊绊长到现在, 一身桀骜不驯的棱角不曾被世事打磨,仍保持着自己的欠揍性格。
  这一切, 都要归功于他惊人的天赋。
  一如他的家族曾因为他的将帅之才而短暂容忍过他的一身反骨,清风寨的山贼们也因为他着实能打, 而捏着鼻子认下他的各种挑剔与刻薄, 彼时的相豫夫妇, 也因为他是平定天下最大的功臣而对他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相豫夫妇的确是厚道人, 只要他不生反心, 在他们手下善终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所以他大可保持着自己的性格, 今日刺一句韩行一,明日在朝堂之上将文臣们骂得狗血淋头, 将自己的一身烂脾气从出生带到坟墓里。
  这种情况下, 哪怕他真把那些涂脂抹粉的世家子弟们摁在浴池里淹死, 相豫夫妇也会极有眼色地一边给他善后,一边帮他遮掩过去。
  但不想把事情闹大, 只想偷偷摸摸去搞事,最好不要被相蕴和知晓。
  ——他想在相蕴和心里留下一个好印象。
  商溯眉梢微挑,看向石都,“石将军,本将待你如何?”
  石都眉头微动,有些怀疑今日的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升起。
  ——真稀奇,竟然没有对他直呼其名,而是难得地把他唤做将军。
  抬头瞧了眼天色,彼时金乌拖着霞光向西方坠去,将高高的宫墙与楼台亭榭拉的影子得极长,很显然,这是东方升起西方落下的太阳神君。
  石都笑了起来。
  感情一事的确很有魔力,连如此难以相处的人都会变得和煦。
  “商将军待末将极好。”
  石都笑道,“末将能有今日,除却世女这位伯乐外,商将军亦功不可没。”
  这话是大实话,并非只是单纯奉承,在军功战绩的事情上,商溯素来慷慨,很乐意送下面的将军们唾手可得的战功,左右他们再怎样拿战功,也不可能越过他,天生为战争而生的人,就是有这种底气。
  商溯紧绷的神色这才和缓半分,“你知道就好。”
  恩,石都果然是好人,还能记着他的好,若换成韩行一这种精于算计的人,才不会念着他的好。
  “我不喜欢江东来的那群人,更不喜欢他们围在世女身边。” 第200节   商溯懒得与石都绕圈子,开门见山道:“你帮我想个法子,让他们从世女身边彻底消失——”
  声音微微一顿,想起若是闹出太多人命来,负责京都安全的京兆尹与负责朝贺朝贡的大鸿胪必会插手,如此一来,便会惊动相蕴和,于是皱了皱眉,不情不愿道,“不必要他们性命,只是让他们不能在世女面前露面。”
  “呃,那些士子可是得罪了商将军?”
  石都笑了一下,明知故问。
  商溯眼底闪过一抹厌恶,“我讨厌他们在世女面前搔首弄姿。”
  对于那些世家子弟,他提起便觉得脏了自己的嘴。
  “搔首弄姿?”
  石都险些笑出声。
  只是努力让世女看到自己罢了,哪里就到了搔首弄姿的程度?
  果然吃起飞醋的男人很可怕,别人一个动作,他就觉得那人居心不良。
  “怎么,你不愿意?”
  察觉石都似是想笑,商溯面上有些挂不住,眼底闪过一丝不虞之色。
  石都忍俊不禁,“商将军吩咐之事,末将怎会不愿?”
  “将军放心,此事交给末将来做,绝不会让世女察觉到半分端倪。”
  与其让商溯横冲直撞去寻士子们的麻烦,然后他再绞尽脑汁去善后,还不如一开始便把这件事情揽在自己身上,毕竟他做起事来有分寸,而那位将军却全无分寸,只由着自己的喜好来行事,若一个闹不好,将这些士子们全杀了,会把整个京都都闹得不得安宁。
  权衡利弊下,石都当然一口应下。
  商溯面上的不虞之色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今日帮我,来日我必助你。”
  商溯难得说了一次场面话。
  石都莞尔,“商将军客气了。”
  “你准备如何对付那些人?”
  商溯问石都。
  石都早有准备,“商将军不想让他们凑到世女面前,那便让他们没有办法往世女身边凑。”
  “士子们毕竟是南人,从江东之地到如今的天下之中,舟车劳顿之下又添上水土不服,身体有些不适也是有的。”
  “!”
  他之前怎么没往这方面想呢!
  商溯凤目微亮,赞许地看向石都。
  果然专业的事情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做。
  在收拾人下黑手这种事情上,石都比他专业多了。
  “很好,我们现在便出发。”
  商溯迫不及待看士子们倒霉,起身催促石都。
  石都笑了笑,在商溯的连声催促下起身。
  这件事儿其实非常好办,作为位高权重的武将,在彼时刚刚立朝宫规宫制并不严格的情况下,只要稍微对宫中留点心思,便不难办成这件事。
  只是商溯素来随性,除却关注相蕴和外,其他事与人从来不被他看在眼里,所以才会造成他对宫中事物两眼摸黑的情况。
  很显然,石都是商溯的另一个极端,他虽为武将,却心细如发,做事极为谨慎,谨慎到他曾在杨成周手底下当差时,在面对没事便爱找自己麻烦的上峰时他都能做到滴水不漏,让杨成周很难抓到他的把柄,这样性格的他做起事情来自然四平八稳,让人想鸡蛋里挑骨头都很难。
  不想被人抓到把柄,最好的办法是不自己出手,找几个与江东士子们关系不睦的人,再遣人在他们面前挑唆一二,便有人愿意当这柄杀人的刀,不用石都开口嘱咐,便火急火燎去寻士子们的麻烦。
  当然,这些人也不傻,不会明目张胆与士子们起冲突,只是趁人不注意在他们的吃食上动些手脚,便能让他们被迫养病,短时间内不能在相蕴和面前露面。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一把巴豆磨成的粉,再加上容易让人浑身发痒起疹子的药,便让江东来的士子们躺了一大片。
  这些人也很谨慎,士子们若全部出了问题,相豫夫妇为了给江东士族一个交代,也会下令让禁卫们去调查这件事,所以这些人还留了几个老实好相处的士子们没有下手,用来遮掩耳目。
  商溯有些不满,“为何不将他们全部收拾了?”
  石都抬了抬眉。
  ——不愧是商将军能问出来的问题,每一个字都充斥着无所畏惧。
  “商将军,您不是不想让世女知晓这件事情吗?”
  石都十分好脾气,耐心解释道:“如果把他们全部料理了,世女很容易发现端倪,倒不如留几个人应应景,以免世女起疑。”
  “这几人相貌平平,才华更是平庸,甚至连人情世故都不大精通。”
  石都竖手一指,指向隔着纱幔的那几人,“似这种人,纵然他们天天在世女面前晃,世女也不会瞧他们一眼。”
  商溯掀了下眼皮,顺着石都指的方向看去。
  如石都所言,那几人的确资质平平,在一群涂脂抹粉恨不得把香膏擦满身的士子群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不像是能花言巧语讨人欢心的,更像是初来乍到有些不知所措,又知自己身份尴尬,所以时时留意步步小心,不大敢用宫人送来的东西,整个人处于一种草木皆兵的惶恐不安。
  唔,这种人的确没甚威胁,他们只求自保,不想在相蕴和面前出风头,既如此,他便绕过他们这一遭,也好让相蕴和不对江东士子们集体倒大霉起疑。
  商溯接受了石都的说辞,“既然你为他们求情,那便暂且饶他们一次。”
  “商将军果然是大气之人。”
  石都哭笑不得,但该说的奉承话还是会说。
  商溯骄矜颔首,“些许小丑罢了,本将不屑于与他们一般见识。”
  “......”
  方才准备对他们下死手的人是谁?
  恩,一定不是您这位“大气”的商将军,而是另一个世界的另一位顾三郎。
  石都扶额轻笑。
  “商将军,时间不早了,咱们可以去宫宴了。”
  夜色渐深,石都提议说道。
  商溯微颔首,“可。”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浴室,向宫宴处走去。
  石都是典型的苦出身,以前给杨成周当扈从,如今已被姜贞拜将,仍依旧保持着往日的习惯,身边只带三两人,而不是与曾经的杨成周一样,出行之际前呼后拥,动辄几十人。
  商溯虽是世家出身,但一身反骨叛出世家,世家的那些排场规矩都舍了大半,对于曾经跟随他的扈从们,他在回到京都之际便为他们请了军功,如今各有封赏,领了官职,从奴仆一跃成为新朝的武官,可谓是脱胎换骨,鱼跃龙门。
  扈从们各有自己的事情做,他身边便只带着老仆,偶尔遇到孤儿乞儿,便收在府上做事,待他们长大之后,再为他们各谋前程。一如他对之前的扈从们一样,他希望他们前程似锦,再不为奴。
  在这个动荡不安的年代,似这样的赤子之心极为少见,这大概是哪怕商溯脾气古怪难以相处,但石都却依旧愿意与他交好的最重要原因。
  他曾为奴为婢,是贵人眼里动动手指便能捏死的蝼蚁,在那些度日如年的岁月里,他曾无比渴望有一个正常人来当他所谓的主子,可是没有,他有的是被杨成周打得奄奄一息但杨成周仍不解恨,甚至要将他剁碎了喂野狗的,他都没有遇到一个能称之为“人”的上峰。
  直到他被相蕴和所救,小小的女郎以德报怨,哪怕自己吃食不足,伤药不够,都愿意救下濒死的他,那时的他才明白,原来这个世界上是有“人”的,是他运气不够好,遇到的人是杨成周。
  既然运气不够好,那么为什么不能推翻所谓的运气?
  凭什么出身卑贱,便要一世卑贱?终其一生都给人当牛做马?
  他才不要这样的人生。
  他的才干能力远远在杨成周之上,他不甘一生都是杨成周的狗。
  所以后来他射杀杨成周,义无反顾跟相蕴和走,哪怕她是逃犯,哪怕她是反贼之女,在被盛军追缉,他依旧愿意跟随着她刀口舔血,去构建一个他们心中的世界。
  石都抬头看向商溯。
  一个是赤子之心,一个是初心不负,从某种意义来讲,商溯与世女的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石都笑了一下。
  商溯并不知晓石都心里在想什么,对他来讲,石都为人不错,这就够了,至于其他事情,他懒得想,更懒得去分析。
  ——他没有谋反之心,更无夺权之意,所以哪怕性子不招人喜欢,也能靠着军功体面善终。
  两人来到宫宴。
  石都的时间掐得很好,低阶官员们已经在自己的位置上站着,只剩几位重要官员与相遇和一家三口还未过来,商溯这个时候过来,正好能以武将第一人的身份入座。
  “商将军,请。”
  石都对商溯做了个请的姿势。
  周围官员们连忙整理衣冠,迎接商溯入席。
  商溯看也不看周围的文臣武将,只对石都略点头,然后径直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宫宴分两列,一边文臣一边武将,兰月左骞赵修文三人比较特殊,是为数不多的皇亲国戚,位置便在相蕴和周围,他们三人来得早,彼时正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见商溯过来了,都笑着与商溯打招呼。
  这几人是相蕴和非常在意的亲人,商溯懒懒应了几声,算了全了礼。
  三人知晓商溯素来如此,倒也不把他的疏冷放在心上,叽叽喳喳说着话,热烈讨论着白日里相蕴和的受封礼。
  石都坐在商溯的下手位置,听到声音,频频向兰月看去。
  商溯掀了下眼皮,觉得这视线莫名熟悉。
  ——他看相蕴和时,不也是这种眼神么?
  唯一不同的是他与石都性子大不相同,所以行为也不大相同,他从不掩饰自己的行为,而石都则更加谨慎内敛,若不是他正好横在石都与兰月中间,他根本不会发现石都看兰月的视线。
  啧,喜欢就喜欢了,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情,至于搞得这么偷偷摸摸吗?
  爱也热烈恨也热烈的人不理解藏在心里搞暗恋的行为,见石都的视线又不着痕迹往兰月的方向飘,商溯抬了抬眼,放下手中净手的帕子。
  “石将军,咱俩换一下位置。”
  商溯对石都说道。
  ——因着石都刚才帮他的事情,他很乐意唤石都一声将军,而不是直呼其名。
  石都微微一愣,瞬间明了自己偷看兰月的事情被商溯觉察到,面皮颇薄的他一下子脸上烧了起来。
  “咳咳咳,商将军,位置乃是根据官职品阶定的,我怎能坐您的位置?”
  石都面上烧得厉害,曲拳轻咳掩饰着自己的不自然,连声拒绝商溯的提议。
  “哦?你不换?” 第201节   商溯丝毫不意外石都的行为,于是转头看向另一边的兰月,“兰将军,我想与你换一下位置。”
  “啊?”
  兰月有些意外。
  她与商溯的关系其实算不得好,对于她这种大大咧咧的人,其实不太知道怎么与敏感又刻薄的商溯相处的,既然不知道,那最好的办法便是远离,所以她与商溯只算点头之交,远没有商溯与石都的关系好。
  商溯指了下兰月前方的相蕴和的位置,“你的位置离世女近一点。”
  “......”
  您可真是一点都不装。
  兰月有些一言难尽。
  但此人心思浅,好拿捏,会打仗不说,手里又有钱粮,对于执政者来讲,的确是个非常招人喜欢的武将。
  ——当然,就是脾气大了点。
  但任他脾气再怎么大,在阿和面前却从来只是忍着,哪怕把自己气得吃不下饭,也不会对阿和摆脸色,这种行为就很好,足以让视阿和为生命的她对他很有好感。
  这样的一个人若能与阿和凑成一对,倒也算天作之合,毕竟这厮生得着实好看,单凭这皮囊,便足以做阿和的入幕之宾,更别提他打仗厉害还自带钱与粮。
  “哦,那就换吧。”
  兰月道。
  兰月没有石都那么重规矩,商溯开口,她便同意,略微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便站起身来,与商溯换了位置。
  商溯起身前,不忘往石都方向瞧了一眼,眉梢微挑,满是你应该向我学着点的骄矜之色。
  “......”
  不了不了,您这种行为我真的学不会。
  石都哭笑不得。
  “石兄弟与商将军一道来的?”
  入座之后,兰月大大咧咧与石都打招呼。
  石都点头,耳侧微微有些红,“不错。”
  “兰将军是自己过来的?”
  石都故作漫不经心问道。
  “不是,我与小骞修文一道来的。”
  兰月笑着接道,“小骞白日里在阿和的受封礼上逞能,晚上腿脚疼得险些站不起来,要不是我与修文架着他,只怕他这会儿还在床榻上躺着。”
  左骞差点被兰月的话呛死,兰月声音刚落,他便急忙开口,“兰姐,不是说好不把这件事说出来吗?”
  “这有什么?”
  兰月不甚在意,“石兄弟是自己人,又不是外人。”
  石都默默饮茶。
  不,我宁愿我是外人,这样就不用听你们的感情至深。
  文臣之首的韩行一轻摇羽扇,笑而不语。
  说说笑笑间,到了宫宴的时间,相豫姜贞领着相蕴和与姜七悦一同入座。
  众人拜见两王世女与公主。
  “免。”
  姜贞抬手。
  文臣武将们先后入座。
  宫宴一为相蕴和的受封礼,二为犒赏百官,所以设在颇为宽阔的宣明殿中。
  因宫殿着实大,文臣武将又着实多,直接导致后面的官员们在不站起来的情况下很难看到最前面的人,当站起来向相蕴和四人行礼的时候,他们陡然发现本该坐在武将之首位置上的商溯却坐在了天家亲眷的位置上。
  “???”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两王已经默认商溯便是世女的王夫?所以允许他坐在那?!
  小小的位置改动,却在文臣武将们心头掀起滔天巨浪,众人视线时不时往商溯的方向看,着实纳闷人缘奇差如他是怎样让两王松的口。
  难道是因为这张脸?
  这怎么可能?两王怎是那般肤浅的人!
  可两王似乎的确存在一些以貌取人的行为,甚至毫不避讳自己喜欢彼此相貌的事情,比如说夏王不止一次在他们面前提起,他对姜王是一见钟情,非卿不娶。
  只见一次面,哪来的那么深的情意?
  还不是因为姜王长得漂亮,所以夏王是见色起意,死缠烂打终于让姜王成了他的妻。
  至于姜王,则是更不必提,在她身边伺候的女官亲卫,一个比一个漂亮,几乎把我就是以貌取人写在脸上。
  两王性情如此,商溯靠着这张脸让两王对他另眼相待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毕竟这厮生得着实好看,好看到让不喜他的他们都不得不承认,商溯此人的皮相与他绝世的将才一样,都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惊才绝艳。
  如此将才又如此容貌,倒也配得上他们的世女。
  文臣武将们一边吃席一边吃瓜,推杯换盏间,气氛极为热闹。
  商溯并不知道众人的心思,他只是单纯想离相蕴和近一点,然后顺带着帮一下石都,毕竟此人战事上勇猛,但感情上却一言难尽,着实让人有些看不下去。
  属于兰月的位置的确离相蕴和很近,商溯十分满意,一边与相蕴和闲话家常。
  恩,他从话本上看到过,从朋友变成情人要循序渐近,不能开口便是我喜欢你,那样容易连朋友都没得做。
  他才不要与相蕴和变成那样,所以他十分谨慎,只与相蕴和聊天下平定之后的是美好生活,不聊半点风花雪月。
  相蕴和有些听不下去。
  商溯带兵打仗有多厉害,他的政治眼光便有多拉胯,恨不得在地上刨个坑,大声向世人宣布,快来看,我的政治是负数。
  ——与这样的人商讨九州一统后的如何治理天下,对她来讲是一种折磨。
  相蕴和抬手往嘴里送了口水,琢磨着如何不着痕迹转移话题,阻止商溯在自己极为不擅长的领域高谈阔论。
  “你怎么与兰姨换位置了?”
  相蕴和话锋一转,笑着问商溯。
  商溯动作微微一顿。
  为什么换位置?
  还不是因为他想离她近一点。
  但这样的话显然不能说,尤其是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
  毕竟哪怕他不要脸,相蕴和作为继承人还是需要把脸皮这东西捡起来用一用的。
  “呃......”
  一向牙尖嘴利又刻薄的商溯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相蕴和笑了一下,“你想离我近一点?”
  “?”
  这是身为世女能说出来的话?
  商溯眼皮轻轻一跳,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但是不是,这的确是相蕴和问他的话,甚至见他没有回答她的话,她又轻轻笑了起来,然后以一种极为温柔的声音对他道——
  “恩,我也想离你近一点。”
  盛装华服的女人眉眼弯弯,眸色一如初见时的纯粹,永远蔚蓝,永远满是晴空,“三郎,我们已经快一年没见了,我很想你。”
  第103章 第
  “我很想你。”
  这四个字仿佛有神奇魔力, 商溯睫毛轻轻一颤,心脏仿佛不会跳动了,而周围推杯换盏的热闹, 也在这一刻尽皆消失, 偌大宫殿,只剩下他与相蕴和, 他再看不到旁人, 再听不到旁人的声音,他的世界只剩相蕴和。
  怎么办?
  他感觉自己像是跃出水平面的鱼,呼吸在这一刻停滞, 而周围的时间,也在这一刻被按下暂停。
  “三郎怎么不说话?”
  对面的女人笑了起来, 一双杏眼弯弯的,眸子里晃着摇曳的烛火, 像是把他的心放在上面烧。
  他被烧得心口一烫,荡悠悠不知飘到哪里的魂魄立刻回来, 抬眼对上那双眸子, 一向能言善辩又刻薄的他此时不知如何作答。
  “呃......的确分开了很久。”
  他难得磕巴了一下, 端起茶盏, 往嘴里松了一口茶, 掩饰着自己的不自然。
  相蕴和笑了起来, “这样的三郎倒是少见。”
  谁说不是呢?
  连他都觉得这样的自己很少见,甚至有些不像自己。
  商溯咽下嘴里的那口茶。
  茶是好茶, 世家商贾们进贡的君山银叶, 入口温润, 回味甘甜。
  这样的茶水入肚,的确能从某种意义上将那些略显慌乱的小心思勉强压下去。
  商溯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面色才稍稍和缓一二。
  手指放下茶盏,斜斜往相蕴和的方向瞧了一眼。
  那人彼时正在看自己,眼底带着明晃晃的笑意,他被晃了一下眼睛,立刻移开视线。
  “不少见。”
  商溯按住躁动不安的心跳,“你太久没见我,所以才会觉得有些陌生。” 第202节   这话有些风马牛不相及,少见怎会是陌生?不过是男人此时心绪乱得厉害,才会答非所问,说出一句这样的话来。
  相蕴和忍俊不禁,“我与三郎自由相熟,纵然分别一年有余,也不至于到了陌生的程度。”
  商溯饮茶动作微微一顿。
  ——一定要他说出那句是因为她说她想他,所以他才会不知如何应对,以至于话都有些不大会说的话吗?
  商溯抿了下唇,掌心无声开始冒汗。
  千军万马前仍能谈笑风生的人,彼时却有些紧张,但如果相蕴和想听,那么他说也无妨。
  商溯顿了顿,迟疑着开口,“我——”
  “三郎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刚刚开口,另一端的相蕴和也同时说了话,两人的声音凑在一处,他立刻止了话头,让相蕴和先说。
  相蕴和笑了笑,看着商溯的眼,“莫说只是一年未见,纵然是三年五载不曾相见,我与三郎也不会陌生。”
  商溯眼皮轻抬,捻着墨玉扳指的手指顷刻间失去动作。
  糟糕,这句话简直太要命。
  他感觉他的心顷刻间便化了,化成水似的,聚不起来。
  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该怎么样去接她的话呢?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有一瞬的窒息。
  那是心脏狂喜到一定程度才会有的反应,让大脑一片空白,丧失所有动作。
  这样的反应着实有些傻气,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调整着气息,好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的紧绷与狂喜。
  “我,呃,我也一样。”
  商溯说道。
  相蕴和莞尔一笑,“我知道你也一样。”
  “咱们这样的情意,怎会变得陌生?”
  说话间,相蕴和拿起酒盏,隔着案几遥遥敬着商溯,“以后不要这样说了,我不喜欢。”
  “你不喜欢,那我不说了。”
  商溯脸上一热,立刻说道。
  明明没有饮太多酒,商溯却觉得整个人都晕乎乎的,尤其是当相蕴和的话说完时,他感觉自己便成了被人牵着走的提线木偶,眼睛看着她,话已经说了出来,而原本失去动作的手,此时也把酒盏端了起来,往她的位置遥遥一敬,便抬手往自己嘴里送。
  一饮而尽。
  “咳咳——”
  辛辣酒水入喉,呛得商溯忍不住咳嗽起来。
  他的酒量其实并不太好。
  一盏尚且能接受,两盏便如踩在棉花上,到了三四盏,整个世界都是他的。
  知道自己的酒量不太行,所以他出门在外鲜少饮酒,今日宫宴上的酒,也不过是应应景,旁人来敬他,他连酒盏都懒得抬,只说自己不饮酒。众人皆知他脾气,倒也不敢拿那套所谓的酒桌文化来强逼他饮酒。
  是以,宫宴进行到现在,他仍是滴酒未沾,连果酿都没有喝半口。
  可当敬酒的那个人是相蕴和时,他忽而觉得自己的酒量很可以,莫说只是这一盏,纵然让禁卫们提上一大坛子来,他也能将里面的酒全部喝完。
  “三郎,慢点喝。”
  见商溯喝得有些急,相蕴和连忙开口提醒。
  “无碍。”
  商溯轻咳着说道。
  说话间,放下酒盏,抽出一方锦帕,擦拭着自己的嘴角。
  ——方才喝得急,有些许酒水蹭在上面,从相蕴和的角度来看,应该不大雅观。
  擦了嘴角的酒水,商溯收起锦帕,抬头去看相蕴和。
  彼时的相蕴和也刚刚放下酒盏,她的酒量显然比他好,一盏酒下去,面上没有半点红晕,只拿起银质筷子,夹起一块烤得外焦里嫩的羊排送到嘴里。
  商溯眉头微动。
  唔,这次的宫宴的确不错。
  尤其是羊排,更能彰显庖厨的手艺,火候不能大一点小一点,每一个位置都要烤得刚刚好,才有被呈上来的金黄酥脆但又喷香诱人。
  商溯心中一动,也夹起一块羊排。
  其实他不太喜欢吃羊肉,觉得味太重,但今日的羊排着实好吃,没有半点羊膻味。
  又加上是酒后所吃,羊肉的鲜香里多了淡淡的酒香,他食欲大动,忍不住吃了块羊排。
  好吃的。
  果然是相蕴和都喜欢吃的东西,与其他饭菜大不一样。
  “三郎也喜欢吃羊排?”
  看不大喜欢吃席的商溯吃了一块羊排,相蕴和有些意外,他不是不喜欢羊肉这种东西吗?
  转念一想,今日的羊排无半点羊膻味,又烤得极有水准,商溯吃上一块也是正常的。
  相蕴和于是笑了起来,“若三郎喜欢,我便着人再给三郎上一份。”
  “......”
  他倒也没有那么馋。
  只是看她吃了,才心思一动,也跟着夹上一块。
  商溯刚要开口婉拒,相蕴和已侧过身来,吩咐身后宫婢,“去,再给三郎上一份羊排。”
  商溯拒绝的话咽回肚子里。
  “喏。”
  宫婢笑着应下。
  世女对商将军真好。
  商将军尚未开口,世女已知他想吃什么。
  宫婢笑吟吟地看向被相蕴和偏宠着的商溯。
  摇曳宫灯下,男人端坐食案前,身着绛紫色的超品武官礼服,这个颜色很挑人,黝黑者会衬得越发黝黑,而面如冠玉者则会衬得越发如宝似玉,是个能将人的优点与缺点衬得同样突出的颜色。
  ——很明显,男人是后者。
  紫色衣袍衬得他越发隽秀无俦,眉眼昳丽,仿佛是天上的神祇下了凡间,让人瞧上一眼便忍不住红了脸。
  似这样的一张脸,哪怕没有无人能企及的战功,也会因着这样的绝色而成为贵女贵妇们的入幕之宾。
  宫婢笑了一下,转身去后殿取新的烤羊排。
  商溯眉头微动。
  大抵是受姜贞的影响,新入宫的宫人们都是泼辣直爽性子,宫婢看向他的视线太直白也太火辣,让他想忽视都很难。
  正常情况下,他该生气的,冷声斥责宫婢的无礼。
  但不知为何,他却默不作声,任由宫婢来打量,仿佛他本该如此——若以容貌来论,他是配得上她家世女的。
  宫婢很快回来,送来烤羊排一份。
  这个时代是分餐制,饭菜的种类虽多,但分量很小,一份羊排也就三五块,食量大的人几筷子便吃完了。这也正是相蕴和嘱咐宫婢再给他添一份的原因,生怕他不够吃。
  但问题是,他并不是雷鸣杜满那种小山似的武将,他的食量并不大,甚至连石都都及不上,三五块烤羊排,再加上其他饭菜,足以让他吃得饱饱的,绝不至于饿着肚子出宫。
  当新的羊排被添上,其他饭菜又被宫人们如流水一样送上来的时候,商溯掀了下眼皮,捏着筷子的手紧了一下。
  ——他吃不下。
  如果是以前,吃不下便吃不下,赏给扈从们或者随手丢了便是,但现在不一样,相蕴和是庶民出身,家里没有几亩薄田,这种生活环境下,一家三口都极为爱惜粮食,绝不允许身边人当着自己的面浪费粮食。
  “......”
  就很难。
  商溯皱了皱眉。
  相蕴和敏锐觉察到商溯似是有些不喜。
  方才的那盏酒喝得太快,酒意上来了?
  还是这人性子如此,生来不喜热闹,能坐到现在,已是看在她的面子上?
  想了想,大概率两者都有。
  既然如此,那便早些结束,左右该说的话已说,该犒赏的功臣们也都已经犒赏完毕,只剩下最后一件事还未做,等做完这件事,便早些结束宫宴,让阿娘阿父与文臣武将们都早些休息。
  新朝初立,政务繁忙,官员们的假期都少了很多,待政局平稳之后,再把这些被占用的假期补回来。
  ——这种情况下,便越发没必要让他们在宫宴上熬到半夜,毕竟明日还要早朝。
  思及此处,相蕴和敛袖起身,走到大殿中央。
  她是两王唯一的继承人,她的起身,让喧闹的宫宴一下子安静起来。
  相豫放下酒盏。
  姜贞眉梢微挑。
  韩行一眸中精光微闪,与对面的石都对视一眼。
  两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开始准备相蕴和开口之后他们该做的事情。
  “阿和,你这是做什么?”
  相豫问相蕴和。
  相蕴和对着自己的父母一拜到底,额头抵在花团锦簇的地毯上,清亮声音在大殿之上响起,“大盛天子昏庸,朝臣弄权,让天下九州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第203节   “阿父阿娘虽为黔首庶民,却有救国救民之心,揭竿而起,荡平九州,以摧枯拉朽之势结束纷争几百年的战乱。”
  相豫嘴角微翘。
  ——不错,他与贞儿就是这样的人。
  相豫笑眯眯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姜贞,姜贞此时面上也带了几分笑意,凌厉凤目被笑意柔和着,越发显得雍容而清华。
  真好看。
  不愧是他死缠烂打求来的妻。
  相豫伸出手,覆在姜贞手上,与那双因常年使用兵器而长着厚厚老茧的手交叠在一起。
  那双手并不细腻,经年累月下生出来的老茧还有些硌人,但他却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看的手,只要握住了这双手,他便握住了全世界。
  相豫对自己的爱意从不掩饰,姜贞笑了下,与握着自己手的手十指相扣。
  “阿父阿娘功绩如此,怎能不位尊九五问鼎帝位?”
  大殿中央,相蕴和的声音仍在继续,“女儿大胆进言,请阿父阿娘登基为帝!”
  文臣武将尽皆站起来,来到大殿中央,跪在相蕴和身后。
  “请夏王姜王登基。”
  一声又一声的请命声响在大殿。
  姜贞嘴角微勾。
  ——她终于等到这一日。
  相豫爽朗大笑。
  若是世家出身,定要三辞三让,才“不情不愿”登基为帝。
  当然,在登基过程中,还要前朝皇帝辞让玉玺,这样才显得自己名正言顺,天命所归。
  相豫与姜贞却从不讲究这一套。
  这江山万里是他们自己打下来的,是一寸山河一寸血从逐鹿中原的诸侯们手中夺回来的,再没有什么比他们更得国之正,所以他们根本不需要前朝天子来辞让,也不屑于搞什么天授神权。
  若这个世道上果真有天命,那为什么百姓们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之际,天命却不垂怜活不下去的百姓?
  而是等到天下大定之后,天命再来一套你是我早早选中的帝王,因为有我保护,所以你才能横扫对手入主中原?
  呵,滑天下之大稽!
  他们自己挣下来的江山,不需要别人来辞让,更不需要搞天命所归神仙庇佑那一套!
  时间到了,他们登基便是,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
  相豫朗声说道,“哈哈哈哈哈,既然是阿和与百官所愿,那便择良辰吉日,我与贞儿共同登基,二圣临朝!”
  “王上,六日后便是黄道吉日,王上可在六日后祭天登基。”
  太史令恰时出声。
  姜贞微颔首,“既如此,便在六日后登基。”
  “王上圣明!”
  文臣武将们俯身再拜。
  这便是宫宴里最后的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奏请两王登基。
  两王应允,文臣武将们再拜,再贺,将宫宴的气氛推上高/潮。
  但明日每个人都有一大堆的事情要忙,在相蕴和的提议下,宫宴很快便结束了,文臣武将们各回各家,而彼时的相蕴和,却对一旁的商溯使了个眼色。
  “你别走,我有话要与你说。”
  怕商溯看不出自己的意思,相蕴和不忘压低声音补上一句。
  商溯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
  她的声音并不大,凑在商溯面前,像是在说悄悄话。
  但殿内之人大多是习武之人,被她刻意压低的声音自然逃过不他们的耳朵,她的声音刚落,周围尚未来得及走的众人纷纷支起耳朵,生怕自己错过她的下句话。
  不是吧不是吧,世女今夜便要留宿商将军?
  王夫的事情八字都没有一撇,便先让商将军做她的入幕之宾?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颇为正常。
  时下民风开放,未婚男女们在婚前幽会算不得什么稀奇事,更别提世女是两王唯一的继承人,王夫的位置哪会那么容易便确定?当仔细挑挑拣拣,选择那个最中看也最中用的当王夫,而不是选了个银样镴枪头相伴一生。
  挺好。
  春宵一刻值千金,他们这群人还是不要留在这里凑热闹了。
  文臣武将们纷纷请辞。
  生怕自己慢一点,便会碍着世女的眼。
  相豫与姜贞也极有眼色,招呼着行动仍不方便的姜七悦,一家三口说说笑笑离开。
  石都给商溯送一个将军加油的眼神。
  ——长得好看就是有优势,兰月何时会这般待他?
  模样并不差的石都唏嘘叹息,拱手告辞。
  偌大宫殿,转眼间只剩下相蕴和与商溯并着一群宫女。
  “这里太闷了,咱们去外面走走?”
  相蕴和对商溯发出邀请。
  商溯耳朵微红,在相蕴和的目光下点了点头。
  相蕴和忍俊不禁。
  还别说,这样略显害羞的商溯挺可爱的。
  像是收起身上所有刺的刺猬,露出自己软软的肚皮任她来拿捏。
  扪心自问,她喜欢这种感觉,这种一切尽在自己掌握之中的感觉。
  相蕴和领着商溯往外走。
  其实她对皇城并不太熟悉,对皇城的了解,是从鬼们那里听来的,以及在从江东赶回来的路上时,韩行一给她的准备的皇城的资料。
  这些东西足以让她知晓宣明殿周围是什么,又有哪些地方适合说悄悄话。
  在如今的隆冬腊月,若不找个暖和的地方来说话,只怕话还未说一半,身体便已冻得半僵。
  ——很显然,她不会这样。
  相蕴和带着商溯来到偏殿。
  “就在这里吧,这里安静。”
  相蕴和笑眯眯对商溯道。
  商溯全无异议,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相蕴和,“你说在这里,那便在这里。”
  他有一种预感,相蕴和有很重要的事情要与他说。
  ——一件关系到他与相蕴和关系的大事。
  “三郎,你这样倒让我有些不习惯。”
  相蕴和忍俊不禁。
  商溯手指微紧,“为何不习惯?”
  “你说呢?”
  相蕴和笑眯眯看着商溯。
  商溯被她看得有些不自然,视线不由自主往一旁瞥。
  他瞥见皇城里入骨的奢华与威严,哪怕是偏殿,也修建得无比奢靡,纵然不加任何修饰,那种高耸威严的皇权之下皆蝼蚁的感觉也扑面而来。
  这种感觉让他有些不习惯。
  他更喜欢以平常人的身份与相蕴和相处,一如他们初见时的模样。
  “我也不习惯。”
  商溯抿了下唇。
  相蕴和笑了起来。
  偏殿里早已被宫人们收拾过,茶水与点心是现成的,相蕴和斟了两盏茶,一盏给自己,另一盏推到商溯面前。
  “既然不习惯,那我们还跟以前一样,好吗?”
  宫灯的烛火在相蕴和眼底跳跃着,相蕴和弯眼看向商溯。
  商溯接茶动作微微一顿,立刻抬头看相蕴和,“当真?”
  “我何时骗过你?”
  相蕴和笑道,“我的朋友并不多,你是其中一个,我希望你永远拿之前的赤诚与热血来对我,而不是我们互相套上一层厚厚的铠甲,变成所谓的君与臣。”
  “我不喜欢那种感觉。”
  相蕴和轻声说道,“我更喜欢,你永远如此,永远不必精于人情世故,永远不要有太深的城府。”
  商溯微微一愣。
  所有人都在嫌弃他的不识时务与不知变通,但相蕴和却更喜欢未经雕琢的他的性格脾性?
  “你能做到吗?三郎?”
  相蕴和轻声问商溯。
  对于一个所向披靡的战将来讲,如果他变得精于庶务,如果他开始见风使舵,那么在执政者眼里,便是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
  ——这意味着她不再能轻松掌控他。
  她不需要这样的战将。
  她需要的,是桀骜不驯敢与天公试比高,心思浅薄,心情全写在脸上。 第204节   她需要一个更容易掌控的绝世战神。
  ——比如现在的商溯。
  在世人眼中,他脾气大,不好相处,言辞刻薄又恶毒,是死后合该下拔舌地狱。
  可对于她来讲,他是她手中最为锋利的一把剑,这把剑好用便够了,她不要剑身上是否有漂亮的花纹。
  她笑着看着面前容貌昳丽的男人,一点一点引他下地狱。
  “三郎,我希望你能永远保持着现在的模样。”
  相蕴和温柔说道。
  第104章 第
  轰地一声, 烟花在商溯脑海炸响,将他大脑冲击得再无一物,只剩下相蕴和的声音在轻轻回响着, 一声又一声叩着他的心门——
  “三郎, 我更喜欢你现在的模样。”
  “三郎,你能做得到吗?”
  他做得到。
  他当然做得到!
  他可以永远保持现在的模样, 一身傲气欺骄阳。
  他可以永远如初见时的那样, 一身棱角不被世俗所打磨。
  他可以永远永远做她心中的三郎,哪怕被世人不喜,被世人厌弃。
  “我当然做得到。”
  没有一丝丝犹豫, 商溯脱口而出。
  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踏入一个怎样的世界,昳丽凤目看着相蕴和的眼,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她喜欢不经雕琢的他。
  她喜欢不需要做任何改变的他。
  她喜欢的——是现在的他。
  商溯突然便笑了起来。
  他的确拥有了全世界。
  在遇到她之后, 压在他头顶的阴霾逐渐褪去,星河与阳光开始试着照进他晦暗无光的人生。
  贫瘠乏味的人生迎来生机, 绿色悄然吐出新芽。
  绚烂的花儿非一日才能长成, 但当他注意到时, 他的人生已是鲜花着锦的锦绣繁荣。
  “相蕴和。”
  他唤着她的名字, “你喜欢我什么样子, 我便做什么样子。”
  “什么人情世故人情往来?我统统不在乎。”
  垂眸看着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亮晶晶,一如照进他人生的星光, 于是他笑了起来, 慢慢说出自己的话, “我在乎的,是你。”
  这样的话难免有坦露心意的意思, 他本该斟酌再三再开口,可不知为何,当他看着她的脸,看着那张已褪去曾经的稚气的精致眉眼时,他的话便藏不住了。
  喜欢这种东西怎么可能藏得住呢?
  又不是玩政治的那帮人,主打一个城府极深,心思从不暴露。
  他显然不是那种人。
  而相蕴和也不希望他变成那种人,所以他做自己便好。
  一个心思单纯言辞直率的三郎。
  “我知道你在乎的是我。”
  相蕴和莞尔一笑,“一直都知道。”
  若不是知道,又怎会如此精准拿捏他?
  被偏爱的总是会有恃无恐,这句话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放下茶盏,她冲商溯勾了勾手。
  “三郎。”
  她唤他,“过来。”
  “?”
  他俩的位置不是挺近的吗?还过去做什么?
  商溯有些迷茫,但还是放下了手里的茶盏,敛着衣袖,向相蕴和身边走过去。
  其实他俩的距离真的很近,中间隔着一张小几,他长腿一跨,便来到她面前。
  扪心自问,这个距离着实有些近,他虽一身反骨,瞧不上世俗礼仪,但对于该有的男女之别与男子对待女子的距离态度上却极为守礼,绝不是轻浮孟浪之人,当他与相蕴和的距离有些近,他便稍稍退了半步,保持着一个较为安全也较为合适的位置。
  只是因他是站着,而她是坐着,他还能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着淡淡的阴影,而她也饮了酒,那浅浅的睫毛阴影下便泛着微微的红,在宫灯的映照下格外诱人。
  与那抹截然不同的是脖颈,不曾被阳光暴晒过,所以仍保持自己原本的颜色,细腻如脂,洁白如玉,顺着料子探进锦衣华服里,藏着自己的一身皮相。
  商溯喉结微动,莫名觉得嗓子有些干。
  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他立刻移开视线,不敢再去看相蕴和的脸。
  “叫我过来做什么?”
  他问相蕴和。
  回答他的是相蕴和的一声轻笑。
  像是在笑他在某种事情上的迟钝,又像是被他过于避嫌的动作逗笑了,总之她在笑,笑面前的他。
  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笑,他听着却觉得有些耳热,忍不住侧目回头,重新看向相蕴和。
  那人的芙蓉面上是明晃晃的笑意,一双杏眼弯弯的,越发显得温柔无害,而那双因擦了口脂而有些过于鲜红的嘴,此时也微微翘着,在烛火的映照下,莫名有些勾人味道。
  商溯眼皮轻轻一跳,立刻移开视线。
  “你笑什么?”
  他不敢去看相蕴和的脸。
  “我在笑你。”
  相蕴和回答得很快。
  说话间,手已伸了出来,攥着商溯拢在衣袖里的手,一下子把他拽到自己面前。
  面前的男人显然没有任何防备,更不曾设想她竟会做出这般动作,落在她面前时坠了坠,险些碰到她鼻尖。
  于是他连忙往后撤,试图与她保持安全距离——对于他来讲,这样的距离显然果然亲密,甚至过于不安全。
  鼻尖险些相触的那一瞬间,商溯大脑一片空白,只看到相蕴和的脸在他眼前放大,黑湛湛的眼眸里清楚映着他的脸,那张因距离过近而陡然涨红的脸。
  “砰——”
  “砰——”
  “砰!”
  心脏在狂跳,仿佛随时会跳出胸腔。
  他努力克制,但这种东西完全不可能被克制。
  尤其是当她温热的呼吸落在他脸上时,他的心跳便一发不可收,像是被人攥起来抛到高空上,耳边与心间只剩下尖叫。
  “你做什么?”
  商溯彻底慌了,“你醉了?”
  他挣开相蕴和的手,触电似的逃开。
  明显是醉了。
  如果不是醉了,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他大意了,不应该让旁人敬她那么多酒的。
  她的酒量虽好,但一盏一盏喝下去,身体也会受不了,以至于醉得神志不清,做出这种近乎孟浪的事情来。
  在趁人之危与克制自己之间,他毫不犹豫选择克制,尽管他很难克制,紧绷的弦随时都有断掉的可能。
  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努力与相蕴和保持距离,避免自己的动作或者语言之上唐突她。
  那是他心头的一抹皎皎白月光,他怎能在这个时候趁虚而入?
  ——他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不至于龌龊到这种程度。
  慌乱间,商溯推开相蕴和。
  相蕴和忍不住笑了起来。
  明明早已不是少年,行为却还如此青涩,这些不该出现在他这个年龄身上的事情,出现在他身上且又无比契合。
  ——她喜欢他的这种反应。
  这意味着他没有与女人亲密纠缠过的任何经验。
  世家大族在族中男人成婚之前塞美妾的行为,在他这里完全行不通,一如他出身世家却极为讨厌世家一样,他讨厌着这样或者那样的规矩,从不遵循世家的生存法则。
  他依着自己性格与喜好生活着。
  一如初见时他与她投缘,便一而再再而三帮她一样,他做事不问结果,只问喜好。
  相蕴和笑了笑,不给商溯挣脱自己的机会。
  他挣开了她的手,她的手便落在他衣襟处,轻轻一扯,便又让他被迫俯下身。
  这一次的距离比刚才更危险,而他的衣服也被她拽得松松垮垮,露出一截修长脖颈与质地极好的里衣,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明明暗暗。
  “你......” 第205节   面前的男人有些无措。
  他似乎以为她醉得狠了,做事没有法可言,想推开她,又怕自己下手太重,所以只好僵持着,一只手攥着她胳膊,阻止她的动作,另一只手掩着自己的衣襟,不至于让自己的衣服被她扯下来。
  “相蕴和,你醉了。”
  男人哄小孩儿似的哄着她,“你松开我,我唤你的宫女来,让她们送你回殿。”
  声音很轻柔,语气也轻柔。
  仿佛在他面前的人的确是酒品不好的醉鬼,所以他只好无奈地由着她,又耐心地哄着她。
  可那微红的耳尖与近乎红得滴血的脸却出卖了他的内心。
  他不止在哄着她,也在一遍一遍克制自己,不要在这个时候趁人之危——如果他还是人的话。
  这样的反应着实有些好笑,于是相蕴和便笑了起来。
  她这一笑,让商溯越发无措,甚至攥着她手腕的掌心也不由得紧了紧,身上的每一块肌肉每一个毛孔都在无声诉说他的紧张与窘迫。
  相蕴和见好就收。
  不能把人逗太狠,逗太狠了,便不是孟浪,而是强抢民男。
  目前的她没有那种兴趣。
  作为新朝继承人的她,只是需要一个合适的郎君。
  主观来说,这位郎君不会有明面上的身份,终其一生,他只是她的入幕之宾,仅此而已。
  以女子之身掌权本就不易,若再弄出一个王夫来,便更是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她不想冒这种险,所以哪怕那人是商溯也不行。
  相蕴和松开手。
  衣襟被松开,商溯万丈悬崖走钢丝的心这才落了地,抬手连忙整着衣襟,靴子却忍不住往后退。
  ——他怕相蕴和突然又发酒疯,一把把他薅过去。
  他虽不精于功夫,但好歹也跟着名师大家学过几日的花拳绣腿,不至于被人一拽便拽走,像是被扯了线的风筝一般任人摆布。
  可拽他之人是相蕴和,一个吃多了酒如今思路不大清晰的相蕴和,他的反抗动作便会变得很有限——因为怕伤了她。
  醉酒之人没有理智可言,动作上也不受自己的控制,若他大力挣开她的手,势必会让她摔在地上,地上虽铺了锦毯,地底下又烧着地龙,冬日里摔在地上也没甚可怕的,但相蕴和到底是相蕴和,不是皮糙肉厚的武将们,她掉根头发他都会心疼,又怎能让她当着自己面生生摔在地上?
  断然不能。
  所以才会有方才拉扯拉锯,显得他有些受制于人。
  事实上,他也的确受制于人。
  ——喜欢了一个人,便等于把自己的心脏交到那个人手里,任由她揉捏或者施以刀剑,自己只能看着,忍受着,却再也收不回。
  商溯与相蕴和保持着距离,但又不敢离她太远,毕竟喝多了,他怕她摔着。
  他在一个合适的位置站定,随时提防着她突然踉踉跄跄站起来,然后不受控制往下倒。
  “你醉了,还是早些休息吧。”
  商溯哄小孩儿似的哄着相蕴和,“夜已深,我喊你的宫女来,让她送你回寝殿。”
  相蕴和轻笑着摇头,“我没醉。”
  商溯眼皮抬了抬。
  单以神色看,相蕴和的确没有醉,那双眸子清醒得很,没有半点醉意。
  可既然没有喝醉,那为何又突然如此?
  他与她的关系虽好,但也没有好到那种程度。
  ——一种可以酒后乱性的程度。
  想到这个词,商溯的耳朵便热得很,脸也跟着烧起来,烫得他有些不自然,他竭力掩饰着自己的不自然,生怕相蕴和看出异样。
  “没醉?”
  他道:“没醉也该睡了,你明日要上早朝。”
  她与他不一样,他从不追求权势,只自由散漫,随性而为。
  无心做权臣,便不必汲汲营营,所以他在京都的这些时日,上早朝的日子屈指可数,与文臣武将们往来的次数更是寥寥无几。
  相蕴和不一样,她是新朝的继承者,未来九州天下的主任,朝政等着她去处理,百姓等着她来安抚救助,她的时间会被安排得满满的,连休息的时间都少有。
  “早些回去吧。”
  他对相蕴和道。
  “方才的事情,我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不必放在心上。”
  想了想,他脸微微红着,又慢吞吞补上一句。
  相蕴和一下子笑了起来。
  “三郎,你当真以为我喝醉了?”
  她笑得花枝乱颤,“我没有,我一直很清醒。”
  “那你——”
  话说到一半又突然咽下,商溯看着相蕴和,有些不知该如何问。
  又或者说,他有些害怕承受问出来的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代价。
  ——与其这样,倒不如不问。
  商溯选择不问。
  他侧开脸,避开相蕴和灼灼视线。
  喝了那么多的酒,怎会没醉意?
  只是她酒量好,又仗着自己年轻,所以才敢如此糟蹋自己的身体。
  “我方才,是想与你说句话。”
  他不问,相蕴和却继续往下说,让他那颗原本放下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什么话一定要离那么近的距离说?
  隔着一张案几不能说么?
  他疑惑着,耳朵却悄然支了起来,心脏咚咚跳,等着相蕴和的下一句话。
  “我想问,你有没有兴趣做我的入幕之宾?”
  下一刻,他听到相蕴和略带笑意的声音。
  瞳孔在这一刻陡然收缩,心跳在这一刻失去跳动。
  大脑在这一刻一片空白,而四肢,也在这一刻失去所有反应。
  她在说什么?
  ——入幕之宾?!
  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但相蕴和在这种事情上从来好不遮掩,见商溯如此反应,她忍不住又笑了,拢袖从座位上起身,伸手拍了拍商溯肩膀。
  “别紧张,你若是不同意的话,就当我没说过刚才的话。”
  她笑着对商溯道。
  她不傻,她知道商溯是在乎她的,只是这种在乎是知己的在乎,还是男女之情的在乎她却有些分不清。今日把商溯叫到这里来,便是想试一试商溯,看他究竟对她是怎样的感情。
  若只是高山流水的知己,那她便收了自己的心思,老老实实君臣相和,给后世留一段佳话。
  若他对她有男女之情,那便捅破那层窗户纸,彼时的她需要一位未来继承人的父亲,商溯是最好的选择。
  但现在来看,商溯对她似乎并没有旖旎情愫。
  从开始到现在,他全程守礼而克制,甚至那些生疏反应,也仅仅出自于他不能趁人之危轻薄于她的好修养。
  既如此,她便不需要再试探。
  ——她其实也不是非商溯不可来着。
  扪心自问,感情之事对于她来讲从不是必需品,在当鬼的百年孤独里,她见了太多的痴男怨女,导致她对于这种事情多少有些阴影。
  当然,若只是这样,还不至于让她对感情一事心如止水,真正让她觉得感情着实伤人的,是源自于她父母的感情破裂。
  明明是少年夫妻,缱绻情深,可最后却走到相看两厌,不死不休。
  这样的感情都会被岁月消磨得半点不剩,她又有怎样的底气,会觉得她比阿娘的运气好,能够遇到那个与自己携手一生的人?
  既然不会遇到,那便放弃期待,不谈感情,只谈利益与往来。
  她对商溯便是这样的态度,只是入幕之宾罢了。
  如今他们感觉彼此不错,那便处一处,处上三五个月,待感情淡了,便自行分开。
  到那时,他娶他的娇妻美妾,她养她的小小继承人,彼此再无干系。
  两人若在朝上遇见,便相逢一笑,还能做一对体面的君臣。
  这样的关系比阿父阿娘恩断义绝好太多,对她来讲,也安全太多。
  ——她绝不允许凭空出现一位王夫来分她的权,尤其是这位王夫战功赫赫,所向披靡。
  相蕴和笑着从商溯肩膀收回手,“你不愿,那便罢了,只当我没有讲过。”
  商溯身体僵了僵。
  他怎会不愿?
  只是她的话来得太突然,所以他才会一时之间不知该做何表现。
  “对了,不要让方才的那句话影响到咱们两个之间的感情。”
  商溯此人素来多心,相蕴和又补上这句话,“你放心,哪怕你不愿做我的入幕之宾,你在我心里的位置也不会有丝毫更改。”
  这句话说得极为大度,将新朝继承人的心胸表现得淋漓尽致,她绝不会因为被商溯拒绝的这件事而恼羞成怒,从而去报复这位为新朝立下汗马功劳的绝世悍将。
  说完话,安抚完人,相蕴和便转身离开。
  她方才说了那样的话,多少有些把商溯吓到,所以他才会一直催促她离开,说她吃多了酒,要她早些休息。 第206节   现在的她还是早些离开比较好,省得他不自在。
  相蕴和离开偏殿。
  “????”
  你就这么走了?!
  商溯回神。
  转身去抓相蕴和的衣袖,那人却像是着急离开,寸缕寸金的云锦料子滑过他掌心,他什么都没有抓到。
  商溯愣了愣。
  他该做什么?
  去追上她?然后说自己愿意?愿意做她的入幕之宾?
  可这样是不是有点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仿佛只需她招招手,他便立刻去凑到她面前似的,显得极为没有男子气概。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自尊心极严极有男子气概的商溯荡袖转身,跨过门槛,大步去追相蕴和。
  相蕴和走得很急,不过是他愣神的功夫,她已走出长廊,只在宫门处留下一个浅浅的身影。
  大抵是怕她吃多了酒,周围的宫女们簇拥着她,生怕她一个走不稳,便摔在冬夜的路上。
  宫殿里烧了地龙,外面却没有烧。
  殿内暖烘烘,外面却是冰天雪地。
  如此恶劣的天气,若吃多了酒,摔在了地上,只怕没个三五日的修养是起不开身的。
  宫女们极为小心,追随着相蕴和的脚步。
  而彼时正在追相蕴和的商溯,也快步赶了上来。
  “相蕴和,等一下!”
  看到相蕴和即将出宫门,他再也忍不住,大声向相蕴和的背影喊道。
  “咚——”
  与他声音一同响起的,是钟楼传来的敲钟声。
  这是禁卫们在尽忠职守当着勤,钟声敲向之后,再过三刻钟功夫,便是宫门落锁的时间。
  敲钟是为了提醒在仍在宫中逗留的朝臣或者宗亲,催促他们尽快离开,否则便要在禁卫们的监守下熬一夜。
  商溯的声音混合在钟里,如一滴水混入大海,顷刻间消失不见。
  相蕴和耳朵微动。
  ——她仿佛听到商溯在喊她?
  “你们听到三郎的声音吗?”
  她问周围宫女。
  宫女齐齐摇头,“回世女的话,不曾听到。”
  果然是她的错觉?
  不是商溯在喊她,而是她臆想商溯在唤她?
  相蕴和笑了一下,但还是转过身,去看身后的偏殿。
  ——她更相信自己的眼睛。
  第105章 第
  与道听途说相比, 她更相信眼见为实,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才是真实的。
  所以当她有所怀疑时,她便转过身, 向“臆想”中声音传过来的方向看去, 看那里是否有清隽身影向她走来。
  很遗憾,并没有。
  那里只有成排的松柏耸立着, 上面压着一层厚厚的积雪, 那是前几日刚下的,因宫中人手不足,所以只清扫了地面上的积雪, 而松柏上的积雪去无人问津。
  毕竟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
  冬日的严寒与雪的重量, 对于松柏们来讲不值一提。
  相蕴和实现在松柏尽头停留,在长廊尽头停留。
  那里迟迟没有人过来, 她便笑了一下,收回视线。
  无所谓, 只是回头看一下的事情。
  无论结果是哪一种, 她都能接受。
  如果回头的确看到了商溯的身影, 那便是好事一桩, 意味着她不需要再寻找新的男人。
  如果看不到, 那便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与商溯回归君臣知己,给后世留一段千古佳话。
  很显然, 结果是后者。
  商溯对她是千里马遇伯乐, 是黑暗人生中突然窥见了天光。
  他很开心, 也很感激,所以士为知己者死, 他愿意为她征战天下,佐助她定江山。
  但也仅限于此,他对她从无男女之情,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更不会有。
  男女之情是他不曾涉及过的领域,他不想为任何人去涉及,也不想为了她而赴险。
  对他来讲,幼年父母决裂是他心中永远不会愈合的一道疤,与其重蹈父母的覆辙,不如敬而远之,不去触碰,他一个人便能活得很精彩,又何必再添上一个人凑热闹?
  他不需要。
  相蕴和笑了笑。
  收回视线,转身回头,在宫婢们的带领下继续往自己的寝殿走。
  瑞雪无声落下。
  地面上染上一层浅浅的白,枝头屋顶继续添加兆丰年的好兆头。
  九曲长廊处,落下一个又一个急促的脚步印。
  玄色的靴子踩了雪,沾了水,将那以金银线交织绣着云气纹的边缘上染上一层不易察觉的泥泞,沾上又被踩下,踩下又被沾上,轮回重复着,直到靴子的主任陡然停下,那上面的泥点子才倏地甩在靴子上,像是蕴开的烛痕。
  停下脚步的商溯胸口微微起伏。
  视线里的相蕴和越走越远,眨眼间,已踏出宫门,走进另一座宫苑。
  她的速度很快,仿佛是为了躲避突然而至的大雪,所以她没有片刻的停留,径直向她自己的寝殿走去。
  商溯张了张嘴,但这一次,他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没必要。
  他唤过她的名字,但她没有回头。
  他追得很急,但她却没有为他停留片刻时间。
  她的确问了他想不想做她的入幕之宾,但那更像一句玩笑话。
  她的话更像是吃醉了酒,笑眼弯弯与他说笑,问他想不想做她的入幕之宾,问完之后,她便转身离开,连给他反应与回应的时间都不曾留。
  既然是玩笑话,待酒醒之后,便不会一切都做不得数。
  所以她才会那般急匆匆便离开,只给他留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而不是等待他说出他愿意。
  商溯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身后的老仆挑了挑眉,瞧瞧连背影都透着凄风苦雨的小主人,再看看已瞧不到背影但连影子都透着几分温柔的潇洒豁达的相蕴和,怎么看怎么有种天意弄人活该错过的既视感。
  小主人与世女虽都习武,但彼此都只习个皮毛,小主人会花拳绣腿,世女懂一些简单的防御,莫说遇到石都兰月那种高手,遇到张奎葛越这种级别的人都活不下来。
  这种情况下,指望他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是很不现实的事情,所以直接导致当排成排的松柏们耸立着时,一人走在这一边,一人走在那一边,两人谁也看不到谁,根本看不到松柏后的彼此。
  但他就不一样了,他不仅看到了世女回了头,还回头的时间颇长,可惜那个时候他家小主人在被挡在树影后,世女看到空荡荡的长廊,只轻笑一声,慢慢转过了头。
  到底是被两王委以重用的继承人,拿得起,放得下,绝不会因为没有意义的事情消耗自己的时间与精力。
  抬眉再瞧他家小主人,此时的表情已经不能叫表情,眸色如化不开的墨,阴郁颓废又乖戾,一如从前老主人死后只剩他自己时的模样,厌世的情绪能从眼角眉梢泛出来。
  老仆眼皮跳了跳。
  忍了忍,到底还是没忍住,把刚才的事情和盘托出。
  “三郎,方才世女回头了。”
  老仆声音如古井般无波。
  但却一石激起千层浪,让商溯颓废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你说什么?”
  “你再说一遍,相蕴方才和怎么了?”
  商溯瞬间回头,昳丽凤目看着老仆,如溺水之人抓到救命稻草。
  “......”
  挺商家人。
  三郎的母亲也是这般至情至性的人,所以早早夭亡,死在爱情破灭之后的绝望中。
  老仆见怪不怪,看着面前眉眼艳丽但也纯粹的男人,不急不缓说出自己的话,“我说,方才世女在找你。”
  “只是你在松柏后,而她在松柏前,所以你们两个谁也没有看到谁?”
  “她在找我?!”
  商溯眼睛稍稍睁大,“她方才听到了我的声音?!她在停下来等我?!”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的确可以这么讲,于是老仆点点头,三两句话把事情交代清楚——
  “正常来讲,她应当听不到你的话。”
  老仆道:“她只所以回头,是因为她想回头,她想再看一看,你有没有追出来。”
  看一看她是否真的会错了心思,你对她没有半点男女情意。 第207节   什么听到声音的话,不过是她自己给自己找的台阶,无论声音存在与否,她都会回头看一眼,看她选中的人有没有追出来。
  这才是内心强大的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她不会患得患失,也不会小心翼翼试探,她清楚知道自己值得拥有世间所有美好,所以她敢大胆出击,询问别人对她的心意。
  是便在一起,不是也无妨。
  无论哪一种结果,她都能承受得起。
  这才是国之储君该有的气度,虚怀若谷,胸有成竹。
  小主人的运气到底要比老主人好些,遇到的人是真正的光风霁月,温柔豁达。
  老仆结束自己的话,静静看着面前已长大成人的三郎。
  商溯慢慢回神。
  老仆的话一遍一遍在他脑海中叩响,将他大脑冲击得再无一物——无论她有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她都会回头。
  她回头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自己。
  因为想让他陪着她,因为更希望身边的人是他,所以她回头,仅此而已。
  她的内心,一如既往强大。
  商溯慢慢回神。
  那么,他配得上内心强大又温柔的她吗?
  商溯抬头,看着那条早已没有相蕴和身影的宫道,生平第一次,他开始反思自己。
  幼年之际,他便在族中崭露头角,纵然是整个顾家整个江东之地,都难以找到能与他推演沙盘的人。
  于是他的族人与他他那好父亲便如获至宝,视他为会稽顾家最耀眼的新星,能够改变顾家百年来之能为臣的命运。
  是的,顾家的野心很大,遭遇过一次灭顶之灾的他们不再相信任何执政者,只相信权力在自己手里才最安全,所以他们不当皇帝是因为他们没有能力,而不是因为他们不想。
  ——当然,这句话可以用在任何一个世家身上。
  哪有那么多的忠心耿耿与肝脑涂地?
  不过是势不如人,所以不得不俯首称臣罢了。
  当他的势力扩张到一定程度,当他有拥有问鼎天下的能力,他绝对会揭竿而起,让自己去当这个天下之主,而不是三拜九叩朝拜别人,将自己的家族荣辱都系于别人的喜怒哀乐。
  有了他这样不世出的天才,顾家的野心进一步膨胀,而他那几乎与父亲恩断义绝的母亲,也得到父亲假仁假义的“宠爱”,是人人称羡的一对“神仙眷侣”。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会在讨好与奉承的氛围中长大,用生命去捍卫顾家的荣誉,为顾家的野心征战天下,让他的祖父或者父亲成为掌权天下的帝王,而后被鸟尽弓藏,结束自己惊才绝艳但又无比短暂的一生。
  可是生活中往往充满意外,士族大家尤其多。
  他的好父亲算准了母亲对他的一往情深,也算准了他是士为知己者死的性格,可唯独没有算准的,是人心——他们母子俩只是单纯,并不是蠢。
  他的确没什么城府,也不屑于有城府,他在人情世故中选择了遵从自己的本心,而不是让自己变成为了功名利禄便面目可憎的人。
  他分得清哪些是真心,哪些是好意。
  更知晓父亲每次来寻母亲时,身上残留着的香脂味代表什么。
  更知晓他的兄长们看向他的目光为何喜欢中又略带轻蔑,那是对一枚好用棋子的喜欢,待他没有利用价值时,便会被他们无情丢弃。
  变故生在母亲与父亲的彻底决裂。
  他的母亲是一个极为温婉极为温柔的人,一生循规蹈矩,以高门贵女与世家贵妇的标准来要求自己。
  他的母亲前半生虽颠沛流离,但自从嫁给了他名义上的父亲,生了他这么一位惊才绝艳的天才,母亲的日子便慢慢好了起来。
  从相敬如宾,到夫妻恩爱,到儿子聪慧,再丈夫虽有莺莺燕燕,但总也越不过她,这似乎是高门贵妇们最高的追求目标,是所有贵女们都渴求的东西。
  这些东西尽数落在他母亲身上,让母亲成为世家大族们的贵女们无不羡慕的存在,母亲努力接受这一切,努力劝说着自己,何必将一切假象全部撕开?这样稀里糊涂过一生也很好。
  只可惜,有些人生来命里自带坎坷,老天不会给她半日的安稳,而他的母亲,便是那样的人。
  纵然她能说服自己被利用,被背叛,说服自己为了孩子忍受这一切,可父亲的薄凉与狠辣依旧能将她逼到绝路,最后以结束自己的生命来挣脱这一切。
  旁人都说,他的母亲是被情所伤,自寻短见。
  可他清楚知道,不是的。
  他的母亲从来不是那种人,她是为了他,为了不让他重蹈她的覆辙,所以以结束自己生命的决绝方式,送他自由飞翔。
  她不想让他成为顾家的一把刀,成为被他父亲利用至死的一颗棋子。
  她希望他自由,希望他实现自己的抱负,希望他遇到的人都是好人,希望他平安顺遂,去过她想过却没有过成的日子。
  母亲的死彻底揭开他与父亲的矛盾。
  他厌倦父亲的虚伪,而父母也厌倦了他的乖戾与偏执,两人刀剑相见,一度见血,若不是老仆赶来得及时,只怕他早已丧命在父亲的剑下。
  毒疮需要刮骨来疗伤,他却连沾染了毒疮的那只胳膊都不要,自此之后,世上再无顾三郎,只有商城的商溯,一个早已没落的家族里的不知名的儿郎。
  而他的偏执刻薄,自私恶劣,乖戾厌世,冷漠阴毒,也随着岁月的增长而越发明显。
  若不是遇到相蕴和,只怕现在的自己与人间败类没什么区别。
  可也正因为遇到相蕴和,他才突然明白,原来他的人生,有另外一种可能——一种他也可以拥抱阳光与温暖的可能。
  商溯手指微紧。
  钟声又在叩响。
  闷沉威严,催促着停留在宫中的贵人们。
  是时候出去了,宫门即将落锁了。
  若再不出去,只怕要在寒风中被禁卫门监视着熬一夜。
  商溯轻轻笑了一下。
  “回府。”
  商溯对老仆道。
  老仆眼梢微抬,“三郎不去寻世女?”
  “不着急。”
  商溯看向相蕴和寝宫的方向,眼底的雾霾此时已变成星河璀璨,“来日方长,我和她有的是机会互诉衷肠。”
  不必急于这一时。
  他们都很年轻,有很多的时间来成长,他可以变成更好的自己之后,再向相蕴和表明心意。
  商溯如此想着,也是如此做着。
  在他看来,天下刚定,九州尚未完全恢复安宁,作为新朝继承人的相蕴和有数不清的政务要处理,哪有多余的时间去与男人谈情说爱?
  恩,再缓缓。
  待天下大定,九州欣欣向荣,她能空的出时间的时候,他再去寻她仍是不迟。
  到那时,他们彼此都有时间,可以玩个痛快,闹个痛快,而不是像现在这般,两个人还没说上几句话,便要因为明天还要早朝的事情而早早分开。
  ......唔,明日好像是相蕴和第一次早朝?
  如果是这样,那的确很重要。
  商溯耳朵微动,一年没上过两次朝的他突然吩咐老仆,“一会儿回府你准备一下,明日咱们也上朝。”
  “?”
  上朝是假,是想看世女吧?
  老仆一眼看出商溯的心思,但没有拆穿,毕竟他不是没事便往自己身上揽事的性格,若不是商溯着实过不下去,他才不会开口指点商溯一星半点。
  主仆两人从皇城走出,赶在宫门落锁之前出了皇城。
  会稽顾家乃当世大族,京中的宅院自然修建得极为漂亮奢靡,相豫入主中原之后,那些对付世家豪族的狠辣手段也随之传到京城。
  在听相豫大军包围京都消息的那一刻,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顾家选择连夜离开,那些不方便带走的粮草珠宝与宅院,自然便便宜了商溯这位曾经叛出会稽顾家不孝子。
  相豫虽打压世家,将他们的宅院财宝与田地分给普通人,但顾家毕竟是商溯曾经的家族,相豫大手一挥,没有让赵修文对顾家抄家,而是封存起来,待商溯抵达京都之后,把顾府交给商溯。
  是以,在其他世家大族几乎被搬空搬净的时候,顾家还保持着旧日的体面与尊荣,这位曾经叛出顾家的不孝子,在重新站在顾家门楣之下时,便让老仆摘了顾家的门匾,换成商。
  会稽顾家欠他们母子俩的东西不计其数,如今顾家落入他手中,被他改成商家,也算冥冥之中自有报应。
  商溯心安理得使用着顾家.....不,是商家的一切。
  还心血来潮,让官家把商家财产清算一番,把里面的财产一分为二,待明日早朝上献给相蕴和,让她用在治国理政上。
  大夏初建,花钱的地方太多太多,有了这些钱与粮,能让相蕴和轻松许多。
  商溯打算得很好。
  次日清晨,他起了个大早,天未蒙蒙亮,便已梳洗完毕,在扈从们的簇拥下前呼后拥去上朝。
  商溯上朝是件稀罕事,一路上引无数文臣武将位置侧目。
  但转念一想,今日是世女第一次上朝的日子,商溯怎会不出现?
  他定然是会露面的,然后不分对错全部站在世女那一边,劈头盖脸把他们骂得狗血淋头。
  想到那种画面,文臣武将们忍不住牙酸。
  谁能扛得住商溯那张嘴?
  那是不亚于他排兵布阵能力的一种天赋,能把活人骂死,死人骂活。
  不行,他们不想触这种霉头。
  得赶紧找个法子,来避免这种事情的发生。
  文臣武将们的眼睛滴溜溜转。
  很快,他们想到了。
  ——让商溯自顾不暇,他不就没心思来寻他们的麻烦了吗!
  众人互相对视一眼,心里有了主意。
  “上朝——”
  老内侍高声唱喏。
  文臣武将们按照官职高低鱼贯而入。 第208节   作为武官之首的大将军,商溯第一个走进紫宸殿。
  刚走进内殿,便看到两王座下的相蕴和,女人身着世女朝服,端坐两王之下,嘴角噙笑,目光温和,耀耀如初升之金乌。
  商溯眼皮轻轻一跳,莫名觉得自己今日早起上朝是两年来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
  ——能大清早便见到相蕴和。
  商溯心情顿时大好。
  直到他一边看相蕴和,一边盘算着等文臣武将们说完这些废话,他便把自己整理出来的钱财与粮食献给相蕴和,但话还未来得及说时,战火已蔓延到他身上——
  “两王不日登基,世女不日将进封为皇太女,那么皇太女的夫婿,是否也该定下来了?”
  说话的人是一位官职颇高的文官,对着两王一撮到底。
  商溯眼皮轻轻一跳。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他抬头看向相蕴和。
  相蕴和面上仍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微笑着看着说话的文官,仿佛一点不意外他的突然发难。
  ——对于新朝继承人来讲,一个贤德的另一半与聪明的孩子的确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商溯眸光微微一滞,蓦然想起昨夜相蕴和问他的事情,问他愿不愿意当她的入幕之宾?
  她是因为知道自己的婚事会朝臣们在朝堂之上争论不休,所以自己便提前找好人选,待朝臣突然问出这个问题时,她便甩出自己的答案,打朝臣们一个措手不及?
  还别说,这的确是相蕴和的作风。
  她用兵学了几分他的味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主打一个在敌军尚未反应过之际便突然发动袭击。
  商溯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如果这样说的话,那么相蕴和问他的那句话,并非喜欢他,而是她需要他身边有个人,所以她选中他。
  ——一句让他整宿没有睡着的话,对她来讲不过是出发是政治,结果是利益。
  商溯眯了眯眼。
  文臣声音苍老,但却振振有词,“自古以来,东宫不稳则储君不稳,储君不稳则天下不安,天下不安则民心思变,两王不可不查。”
  “爱卿这话便严重了。”
  相豫曲拳轻咳,“阿和才多大?哪里就到了需要定下郎君的年龄了?”
  “且再等两年,等两年她再大一些时,我与贞儿便细细为她挑选一位合格的郎君。”
  这话显然是拖延时间,文臣见得太多,于是长袖一甩,再次出击,“王上,储君乃国之重器,储君若无子,则江山社稷都不得安稳——”
  “既然知晓储君乃国之重器,爱卿又为何轻议储君?”
  相蕴和轻笑一声,打断文臣的话。
  文臣眉头微皱,“直言敢谏,乃臣子之责。”
  “莫说只是储君,纵然两王做错了事情,臣也该冒犯天颜,直言不讳。”
  “爱卿刚正不阿,可歌可叹。”
  相蕴和莞尔轻笑,“只是王夫一事,爱卿却是会错了主意,更不必在这件事情上打主意。”
  王夫二字成功勾起商溯的注意力,让他一双眼睛随着相蕴和的动作而轻轻转动。
  “爱卿既然直言敢谏,我今日便也给爱卿一句痛快话。”
  相蕴和浅笑着看着对她逼婚催生的文臣,声音温柔却无比笃定,“我心中已有合适的人选,爱卿不必着急,待时候到了,我便会领他出来相见。”
  满殿哗然。
  意外之中,但又在意料之中。
  这位世女从来是一位极有主意的人,怎会在自己的婚事上受旁人的摆布?
  绝不可能。
  她只会一切尽在掌握,然后胸有成竹推进自己的计划,只是这个计划是否会打乱别人的计划,却不在她的计划之中。
  文臣武将们被这个突然的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
  说话的文臣愣了愣,努力消化着相蕴和的这句话带来的巨大信息量。
  待好不容易消化完毕,他再度拱手,着实忍不住问相蕴和——
  “敢问世女,此人是谁?”
  文臣有些疑惑。
  总不能是那位商将军吧?
  模样战功虽不错,可性格的恶劣程度却让人敬谢不敏,世女怎会定下他?
  再说了,世女还年轻,这么着急定下来做什么?
  他的子孙们模样不错,性格更不错,最适合给世女红袖添香去暖床了,怎能被旁人捷足先登,连世女的面都没有见到,便失去了成为下任继承人父亲的可能?
  “是我。”
  偌大紫宸殿,突然响起商溯的声音。
  第106章 第
  这句话如热油中溅入一滴水花, 顷刻间让沸腾的热油为之爆炸。
  随着商溯的声音落地,所有人齐刷刷抬头,看向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商溯。
  众人视线或震惊或果然如此或不可置信, 神色各不相同——知道你与世女要好, 但还没有要好到分开一年之久只见一面便非卿不娶非君不嫁吧?!
  商溯的话来得太突然,以至于让原本只是想打太极糊弄文官催生的相蕴和眼底都闪过一抹惊讶。
  是你?
  不对吧, 昨夜的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相蕴和有些意外。
  昨夜商溯不仅没有半点旖旎之心, 还十分抗拒,从肢体动作到眼角眉梢,都明晃晃写着单身很好。
  她不是没有眼色的人, 看出商溯的心思,便气氛即将尴尬之前离开, 给彼此保留最后一丝体面,让她与商溯不至于未来连君臣都没得做。
  昨夜的事情历历在目, 怎么今日便一改昨天的态度,把这件事揽在自己身上?
  相蕴和疑惑看着商溯, 眼底透着几分不解。
  察觉到相蕴和的视线, 商溯抬头, 冲着相蕴和点头微笑。
  恩, 昨夜是他惊大于喜, 所以才没能及时做出反应, 以至于让她误会他并不愿意做她的入幕之宾。
  ——他怎会不愿意呢?他非常乐意这件事。
  只要想到未来将与她携手一生,他便对未来充满期待, 爱屋及乌到连这些聒噪死板的朝臣们都变得可爱起来, 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博览群书的家学渊源。
  “世女选定的人, 是我商溯。”
  商溯眉梢微挑,骄矜说道。
  相蕴和耳朵微动。
  喋喋不休的文臣声音戛然而止。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商溯, 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
  世女怎能选商溯?
  此人战功赫赫,所向披靡,是当下无可争议的武将第一人,他做世女的王夫,对世女来讲是如虎添翼,让更擅长治理民生经济的世女再无短板。
  若其他人做到继承人王夫这个位置,其野心必会随着地位的改变而增长,之前立下的无可匹敌的战功,便是他夺取权力乃至帝位的最佳武器,只需他振臂一会,便能让刚刚一统并不稳固的王朝改朝换代。
  可商溯不会这样,此人虽桀骜刻薄,但心思写在脸上,只需投其所好,便不难拿捏他的心思。
  这样的一个人到了极擅长招揽人心的世女面前,便是一盘任由世女揉捏的菜,纵然被世女端出去送给旁人,他会觉得今日的世女将自己装扮得格外漂亮,从而生出一种世女待自己着实亲厚的感动来。
  这样的一个人若彻底倒向世女,便意味着心怀异心之人再无翻盘可能,而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们,也会畏惧商溯的领兵能力,再想想相蕴和的治理天下的能力,便会越发感觉自己改朝换代的可能性低微到令人发指,从而不得不接受新朝的统治,让自己成为新朝势力的其中之一。
  “......”
  就,挺登对的。
  哪怕文臣不喜商溯不拿正眼看人的跋扈性格,也不喜相蕴和打压士族提拔寒门的作风,但尽管如此,他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世女与商溯的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一个擅长领兵打仗,但政治才能低到令人发指,另一个带兵虽弱些,但也弱不到哪去,可怕的是她对人心的掌控力以及对天下大势的把控和对九州万民的治理,一旦麾下有绝世悍将,她便是全无短板的千古一帝。
  文臣越想越觉得灰心丧气。
  ——他本来想着自家儿孙也颇为好看来着,若商溯果真与世女凑在了一起,他的打算岂不是要全部落空?
  “诸君若有不满,可来寻我,不必去耽误世女的时间。”
  商溯环顾周围文臣武将,清冷声音在大殿之中再度响起。
  “......”
  不是,就您那张嘴,谁会没事找您的麻烦?
  众人一言难尽。
  劝诫世女是谏臣文官们的分内职责,若世女因为劝诫之话大发雷霆又或者说打骂报复谏臣们,那便是落入了谏臣们的圈套之中。
  对于谏臣来讲,能够在浩瀚史海中留下自己的一笔,是他们的最高理想。
  盛世太平之际达成这样的理想不容易,毕竟能缔造太平盛世的执政者们的情绪都很稳定,不大能因为他们的三言两语而将他们骂得狗血淋头,甚至动不动灭他们满门。
  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
  当一个人连死亡都不怕,当他的死亡会给自己带来满身荣誉流芳后世的时候,死对他们来讲,便是一种成全,而不是一种折磨。
  如今的谏臣文臣们对相蕴和多少也有点这种心思。
  当然,这种心思也仅限于相蕴和一家三口,若换成商溯这种嘴毒又没有道德底线的人来讲,得罪他跟在自己家里悬了一把剑没什么区别。
  显而易见,他们宁愿得罪相蕴和一家三口,也不愿意得罪锋芒毕露的商溯。
  得罪相蕴和一家三口的代价他们尚能承担得起,但得罪商溯的代价,却不是他们所能估量的,权衡利弊下,当然是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了。 第209节   “哼,商将军真会说笑,普天之下,谁敢寻您的麻烦?”
  崔文柏不复刚才的咄咄逼人,冷哼一声,便算给自己一个台阶下,不在这件事上纠缠不休。
  事实上,他也不敢继续纠缠不休。
  他虽是谏臣,嘴皮子极为利索,但问题是他要脸,与商溯这种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无所畏惧相比,他那些自持身份的词汇根本不够用,一旦遇到商溯,便只有被商溯奚落刻薄的份儿。
  与其如此,还不如尽快抽身,省得被商溯这厮盯上,惹得自己一身腥。
  王位上的相豫啧了一声。
  还以为这群谏臣们宁折不弯谁都不怕呢,没想到只是柿子挑软的捏,只对他们一家鸡蛋里挑骨头。
  没意思。
  早知如此,他还立什么贤王明君人设?他就应该走暴君的路让暴君无路可走,这样才不会当了王之后天天被人骂得狗血淋头。
  相豫兴致缺缺,姜贞斜了他一眼。
  你是来当王的,还是来看热闹的?
  且收收你的幸灾乐祸之心。
  被姜贞瞪了一眼,相豫笑嘻嘻隔着衣袖捏了捏姜贞手背,眼底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他这能叫看热闹吗?分明是顺水推舟,不得不看。
  夫妻两个在王位上拿着眼睛说话,而位置仅次于他们两个的相蕴和,彼时目光落在商溯身上,一双杏眼带着几分探究之色,打量着这位昨天明明拒绝了她,今日却突然又站起来自告奋勇的男人。
  商溯凉凉挑眉。
  ——他的台阶是这么好下的么?
  “不敢寻我的麻烦,所以去寻世女的麻烦?”
  商溯轻嗤一笑,目光鄙夷,“好一位刚正不阿的谏臣,好一位欺软怕硬审时度势的小人,有你这种谏臣纠察识错,大夏何愁不重蹈前朝的覆辙?”
  “你——”
  这么大一盆脏水泼下来,崔文柏气得直哆嗦,“你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在座之人心中自有公论。”
  商溯讥笑出声,“崔大夫不必急于辩解,因为辩解无用吗,公道自在人心。”
  昳丽凤目越过崔文柏,略带嘲讽的视线一一划过崔文柏身后的文臣武将,那些人或紧张或惊讶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却有一个共同点——看热闹。
  今日是相蕴和还朝之后的第一次早朝,更是被封世女之后的第一次早朝,今日的一切都会被史官们一字不落记下,供后人们查阅瞻仰。
  如此的盛大的日子怎能没有热闹看?
  当然是要有的,尤其是商溯掀起来的闹热,才叫口不择言的真热闹。
  众人看得津津有味。
  崔文柏随着商溯的视线看到周围众人的表情,提着的心彻底死了。
  ——我知道咱们只是同僚,面和心不和,但没想到会面和心不和到这种程度!
  自己成为被看热闹的主角,出身世家极为要脸的崔文柏又羞又愧,“商将军休要胡言乱语,我与诸多大臣的关系岂容你来挑唆?”
  “你们之间的关系需要我来挑唆?”
  商溯奇怪看了眼崔文柏,艳丽眉眼里是清澈的疑惑,“勾心斗角,借刀杀人,口蜜腹剑,排除异己.....你们做这种事情做得得心应手一气呵成,还需要旁人来离间你们的关系?”
  文臣们之间和乐融融的遮羞布被商溯彻底揭开。
  一时之间,文臣们面有不虞之色,而与文臣们多有不合的武将们忍不住幸灾乐祸。
  商将军会说就该多说点!
  这群总爱背后里下黑手的文臣们心和手段都太脏了,他们可太喜欢看他们吃瘪时的模样了!
  杜满再也忍不住,大笑出声,“哈哈哈——啊!”
  声音戛然而止,是因为被身旁的雷鸣用力踩了脚。
  ——你又没有商将军的嘴皮子,你在这个时候出风头做什么?
  憋回去。
  别看文臣们在商将军面前不堪一击,但在他们面前,绝对是一人骂十将的所向披靡。
  杜满只好把自己没笑完的声音生生憋回去。
  ——作为被文臣们收拾过的将军们,他可太知道文臣的手段能有恶心了。
  恩,不能出这个风头,要把大殿交给商将军。
  有商将军在大殿之上,再来十个牙尖嘴利的文臣也不是他的对手。
  杜满笑到一半便收回,伤害力不强,但侮辱性极强,再加上商溯方才的话只是伤筋动骨,后面直接掀文臣们的老底却是一箭诛心,两相加成下,崔文柏险些一口气上不来,手里的象笏捏得咯吱咯吱响,仿佛捏的是杜满与商溯的脑壳。
  “好一位杜将军,好一位商将军!”
  崔文柏几乎绷不住自己生于世家修成的好修养,“两位将军好大的威风!竟这般羞辱国之重臣!”
  “要知道这里不是你们的战场,这里是两位王上的紫宸殿,容不得你们来撒野!”
  “?”
  到底是谁在撒野?
  他从开口到现在,语气平静,心情更平静,哪点能跟撒野扯上关系?
  商溯十分嫌弃。
  ——文人的通病,一旦说不过旁人,便扯大旗强行上价值,站在道德高地来打败没有道德的人。
  杜满一头雾水。
  不是,他都没笑了,怎么还能扯上他呢?
  商溯鄙夷,杜满疑惑,这种反应对于崔文柏来讲,更是一种无声的羞辱,崔文柏胸口剧烈起伏,感觉自己随时要爆炸,恨不得拿手中的象笏去将两人砸得满头包。
  旁观到现在的相蕴和看到这里,眼皮轻轻一抬,笑着打着圆场,“崔大夫,您德高望重,是我父母为之倚重的国之重臣,泰山北斗如您,您何必与两位血气方刚年轻气盛的将军们一般见识呢?”
  “纵然您在口舌之争上胜了,那又能如何?”
  相蕴和声音温柔,“在旁人看来,不过是您仗着身份欺负小辈罢了,没得乱了您的名声。”
  崔文柏顺不下去的气一下子顺了起来。
  听听,都是人说的话,怎么商溯与世女的话差距能这么大?
  前者能把活人气死死人气活,后者却如春风拂面,让人不胜舒坦,当真是应了那句话,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往往比人跟狗的差距更要大。
  崔文柏心里好受多了,手持象笏,对着相蕴和深鞠一躬,“世女说得是,老臣不必与他们一般见识。”
  相蕴和亲自给自己递台阶,崔文柏见好就收,立刻下台阶,毕竟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他可不想继续在嘴皮子上与商溯你来我往。
  崔文柏给相蕴和面子,商溯更会给。
  相蕴和开口,他便不再针对崔文柏,冷笑一声,收回视线,端的是败军之将不言勇的高高在上。
  “......”
  真欠揍。
  但打不过,更骂不过,还是暂时忍了吧。
  崔文柏亦冷哼一声,把脸扭在一旁,只当看不到商溯面上的嘲讽与嫌弃。
  吵了半日的紫宸殿终于恢复安静。
  虽说自商溯开口,崔文柏便完全处于下风,被他压制得毫无反手之力,但并不代表两人刚才的唇枪舌剑不精彩。
  且恰恰相反,正因为太过精彩,所以让文臣武将们的注意力从相蕴和的皇夫上全部转移到商溯单方面吊打崔文柏的事情上,当两人的争执在相蕴和的打圆场下结束时,众人这才颇为遗憾地收回视线。
  有一说一,他们还没看痛快来着。
  繁多的政务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正需要这样的热闹才能让人缓解一下心神俱疲的身与心。
  得益于商溯方才的骂人不用脏字的刻薄,文臣武将们十分识趣儿,不再追问相蕴和皇夫的事情。
  ——人家小两口已经看对眼了,他们掺和这么多做什么?还不如老老实实待着,时候到了顺其自然喝喜酒。
  文臣武将们讨论的焦点从商溯与崔文柏的争执转移到政事上。
  紫宸殿中一派和乐融融。
  仿佛刚才的唇枪舌剑没有发生一般。
  而方才气得险些原地升天的崔文柏,也在相蕴和的安抚下逐渐恢复平静。
  虽当众丢人,但世女给了他极大的体面,两者相抵,倒也不算丢人了。
  崔文柏自我安慰。
  直到相蕴和话锋一转,这位政坛老狐狸才惊觉看着温柔好性的世女其实比商溯难对付多了,毕竟前者把心思写在脸上,而后者却是杀人不用刀,绵里藏针的锋芒让人防不胜防——
  “我记得崔大夫的幼子今年二十有三,长孙十之有七,正是为国效力的大好年龄。”
  相蕴和笑眯眯看向崔文柏,“我欲为崔大夫的幼子长孙请封,封他们为郎官,出仕江东之地,督查江东士族,镇压不臣之心,不知崔大夫意下如何?”
  “......”
  这、这跟让他们入龙潭虎穴有什么区别!
  崔文柏如遭雷击。
  ——明知虎山行,要命的是他没办法拒绝。
  新朝伊始都会开恩科,为了取代士族,相蕴和一家三口必会大力提拔士子,所以这届的恩科会很宽松,不出意外的话,他能为幼子与长孙都某个好差事。
  正因为想钻恩科的缝儿,所以他的幼子与长孙都还是白身,至今没有任何官职。
  而相蕴和一开口,便是正五品的郎官,三公九卿多出于郎官,只要做了郎官,便是未来的国之栋梁,甚至只手遮天的权臣。
  多少人在翰林院熬了几十年,也未必能爬上郎官的位置,相蕴和为他的幼子长孙请封郎官,可谓是对他恩宠至极。
  ——如果不是让他们去江东当郎官的话。
  崔文柏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政坛老狐狸如他,彼时也不知该如何应对这场明升却暗藏凶机的请封。
  “崔大夫不说话,是不愿意吗?” 第210节   崔文柏迟迟没开口,相蕴和笑吟吟问道。
  “......”
  这将儿孙推入火坑的封赏,叫他如何愿意?
  可郎官的诱惑着实大,更别提还是一次性封俩,崔文柏深吸一口气,缓缓调整,双手紧握象笏,对着相蕴和一鞠到底。
  “不,臣愿意。”
  崔文柏含泪嘤嘤嘤谢恩,“臣替犬子弱孙谢过世女。”
  郎官的便宜不占白不占,靠他那不中用的儿孙来奋斗,只怕奋斗一辈子也未必能升到郎官。
  与其这样,还不如少走几十年弯路,接受世女的请封,现在便去江东做郎官。
  往好处想,江东士族被世女敲打过,江东之地又驻扎着重兵,他那儿孙虽愚钝些,但在这两重保护下,应当不会有性命之忧。
  待他们出仕江东三五年,他再寻个借口把他们调回来。
  入仕即郎官,回朝之后那还了得?说不得会弄个三品的官职来当当,正好能支撑崔家日薄西山的门庭。
  崔文柏说服了自己。
  相蕴和含笑点头,视线看向曾经跟随商溯的扈从们,大手一挥,将他们封为驻守江东之地的将军们。
  “!!!”
  这些人都是商溯的心腹,若他们为驻将,他的儿孙们还能有什么好日子?!
  崔文柏心头一惊。
  想开口拒绝相蕴和的请封,但他刚才已经受封,如今再回绝,便是刻意避开商溯的人,让他与商溯原本便不可修补的关系变得越发惨不忍睹。
  很要命。
  这位看似温柔娴静的世女精准拿捏了他的软肋,明明加封他的儿孙,却如同将他架在火上烤。
  崔文柏手指紧紧攥着象笏,努力控制着想给自己一个耳刮子的冲动。
  ——他刚才为什么非要多嘴问世女皇夫的事情!!!
  如果不是他嘴贱,他的儿孙怎会落到商溯手里?!
  崔文柏悔不当初,文臣武将们心头一凛。
  能被两王寄予厚望的继承人从来不是良善之辈,她完美继承了父母的优点,然后以温柔以沉静包裹着自己的锋芒,在旁人不曾设防的时候一击必杀,干脆利落。
  政坛新星在冉冉升起。
  相豫一脸骄傲,姜贞眼底满是自豪。
  他们的女儿岂是那般容易被拿捏的?
  哪怕没有商溯来结尾,她也有能力应对崔文柏的催婚催生。
  至于商溯的那句阿和看上的人是他,他们则不大在意。
  不过是糊弄崔文柏的场面话了,傻子才会较真他们之间的关系。
  朝堂风波到此结束。
  商溯嘴角微翘,看向自己极为欣赏的人。
  恩,真的很厉害。
  虽然说不准究竟哪里厉害,但他觉得就是很厉害!
  早朝结束。
  几位重臣被留下来,商议两王登基大典与相蕴和受封皇太女的事情。
  商溯对两王登基的事情没甚兴趣,他在意的是另外一件——相蕴和又一次的受封礼。
  于是他也跟着留下来,百无聊赖听礼官奉常们与两王对流程,眼睛却时不时瞥向相蕴和。
  从早操到内朝,相蕴和忙得团团转,根本无暇分心去问商溯的话是为了给她解围,还是出自于真心。
  但当察觉到他的视线,相蕴和还是回头对他微笑示意,毕竟买卖不成仁义在,如此将帅之才,哪怕做不了她的人,也能做她的臣。
  潋滟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商溯耳侧微微一红,莫名觉得脸上有些烧。
  主位上的相豫剑眉微挑。
  ——好家伙,当着他的面跟他的女儿暗送秋波?
  啊,不对,这何止是暗送?
  这分明是明目张胆送,生怕别人不知道的送!
  相豫一下子拉长了脸,化身比商溯还要阴阳的阴阳人,“三郎这是怎么了?”
  “火龙烧得太旺?热到三郎了?怎么脸色突然这么红?”
  被登基礼仪与细节折磨得精疲力尽的朝臣们登时来了精神。
  好家伙,王上亲自下场阴阳准女婿商溯,这种热闹他们爱看!
  众人齐刷刷抬头,视线落在商溯身上,翘首以盼等着这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将军如何回应王上的话。
  是继续保持自己一贯的风格,语气更重回怼王上?
  还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一改往常的性子讨好自己的泰山?
  商溯的反应着实让人期待,就连彼时的相蕴和都回国头来,一双杏眼看向商溯。
  商溯眉头微动,凤目撞上相蕴和眼眸。
  那双眼睛有着能安抚人心的力量,一下子让他因相豫的话而躁动不安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
  平复之后,他开始思考相豫的话。
  这话问得好,让心思简单如他都觉察出不对劲。
  商溯沉吟不语。
  商溯斟酌再三。
  心思简单的人极少有这样犹豫不决的时候,周围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越发期待他的反应。
  杜满嘿嘿一笑,瓮声瓮气打趣儿商溯,“商将军怎么不说话?”
  “是不喜欢说话,还是不知如何作答?”
  一句话逗得周围人哄堂大笑。
  但处于话题中心的商溯,面上却没有丝毫笑意,他一撩衣摆,跪得十分干脆——
  “王上英明。”
  这位一生宁折不弯的将军难得对人说了奉承话,甚至还极为谦和将自己称为末将,“末将脸红,并非因为火龙的缘故,而是因为世女缘故。”
  “????”
  卧槽!这位将军是真的敢!这样的话他都敢说出口!!!
  文臣武将们险些把眼珠子瞪出来。
  他们只是想看热闹,但没想看王上尚未登基便行鸟尽弓藏之事啊!
  当着王上的面说惦记他女儿,这不是找死么这不是?
  别说是爱女如命的王上,哪怕是普通人也忍不了这种事啊!
  相豫手指一抖,差点没把手里拿着的奏折摔在商溯脸上。
  姜贞凤目陡然凌厉。
  相蕴和眼皮轻轻一跳。
  “你再说一遍,你为什么脸红来着?!”
  相豫咬牙切齿,抬手去挽自己衣袖。
  第107章 第
  要不是文臣武将都在殿, 他现在便撸袖子打死这个登徒子!
  当然,以他往好了说落拓不羁的游侠性子,往坏了说是没有道德底线的臭流氓, 哪怕文臣武将都在他身边, 他也敢现在便动手,让自己成为史上第一位亲自动手揍功臣之最的武将开国之君。
  什么面子名声和百年之后的身后事评价?
  商溯都敢当着他的面来明目张胆出口轻薄他女儿, 他要是这都不动手, 还怎么当阿和的父亲、贞儿的夫君?!
  一向嬉皮笑脸不拘小节的相豫勃然大怒,撸/完袖子,便从御案后跳出, 而后三步并做两步,冲到跪在大殿之中的商溯面前, 手一伸,便去抓他衣袖, 准备给这位不知死活的将军来一点白手起家的枭雄的小小震撼。
  但他没抓到——
  “王上息怒!”
  周围武将们齐齐出声。
  与他们声音一同响起的,是他们多年习武的极快反应。
  见相豫冲出来, 便抱他胳膊的抱他胳膊, 扯他后腿的扯他后腿, 还有人抱着他的腰, 把整个人身上的重量挂在他身上, 让他举步维艰。
  身上挂了七/八个彪形大汉, 他的行动变得极为缓慢,明明该死的商溯就在他面前, 他被挂了葛越的胳膊却伸不到商溯面前, 更别提揪着商溯的衣领将他揍一顿了。
  “......”
  到底是他是王上还是商溯是王上!
  凭什么商溯出口不敬, 他却不能教训商溯!
  相豫的手在落在自己衣袖前突然中止,商溯哪怕没抬头, 也知道相豫是被武将们拦下了,短时间内伤不到他。
  若是正常人,见好脾气的君主如此震怒,必会吓得屁滚尿流,三拜九叩请求君主的原谅,可是他没有,他依旧跪在大殿之上,额头抵在绣着飞鸾青鸟的锦毯上,声音一如既往——
  “臣为世女之故。”
  商溯再一次重复自己的话。
  相蕴和眸光微动。 第211节   ——所以,方才在早朝上,商溯并非替她解围,而是真的想做她的皇夫?
  没由来的,相蕴和心里有些异样。
  倒不是因为商溯喜欢她,所以她大喜过望,一时间紧张到无法呼吸。
  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蔓延,撑得她心里满满的,几乎随时会溢出来。
  她看着商溯深深叩首的身影,忍不住想起自己做鬼时听到的话,思绪也为之飘到很远。
  那时她已死去多年,是个飘荡在陵墓里的孤魂野鬼,但她终究是幸运的,她父母为她以帝王规制修建了公主陵,陵墓里龙气充沛,引得许多鬼魂来蹭她的龙气,顺便再跟她讲讲外面的世界。
  听鬼魂们讲,名震天下的战神商溯虽性格恶劣,言辞刻薄,引得同时代的诸侯武将们对他极为不满,但他治军极严,与民秋毫无犯,故而他在百姓里的口碑很不错。
  商溯他死之后,受过他恩惠的百姓们在民间为商溯建了衣冠冢,希望能借战神之名来庇佑自己,让自己所在一方土地永不再受战火的侵扰。
  她的父母并未干涉这种事情,在她的公主陵修建好之后,将商溯迁了进去,想法与百姓们一样,让战无不胜的商溯能在阴间庇佑她,让她远离战乱,做一个有枝可依有人可靠的小公主,而不是再与之前一样,惨死于乱世之中。
  她对父母把商溯给她配阴婚的行为哭笑不得,只听周围鬼魂打趣儿奉承她,说似她这样金尊玉贵的人,也只有战神商溯能配得上她,说祝他们百年好合,恩爱长久。
  她那时只觉得好笑。
  她是死于乱世之中的认命贱如草芥,哪来金尊玉贵?更何况,她根本不认识商溯,又怎会与他恩爱长久?
  她明白父母们的良苦用心,但她依旧不愿意与商溯阴婚。
  商溯的棺木被送进来的时候,周围鬼魂们全去凑热闹,一睹用兵如神的将军的风采,她却仍在自己的宫殿之中,去都未去瞧一眼她名义上的夫君,只百无聊赖以手指虚空画画,记载自己又熬过一年岁月。
  当时年少,不知心动情爱为何物。
  如今重活一世,依旧懵懵懂懂,不知儿女情长的缱绻万千。
  她选择商溯,仅仅是因为商溯合适。
  这位战无不胜的将军心思单纯,极好拿捏,是她皇夫的最佳人选。
  可商溯选择她呢?又为的是什么?
  相蕴和的目光落在商溯身上。
  宁折不弯的男人彼时折了腰,桀骜不驯的眉眼彼时低垂着。
  这完全不是往日的他能做出来的动作,但此时他的的确确做了出来——他因她脸红,他想做她的皇夫,他......喜欢她。
  不是知己,也不是兄长对妹妹,而是男女之情,缱绻之意。
  直白而热烈的喜欢让他摧眉折颜,去做一个世俗上的合个的夫婿人选。
  相蕴和眼皮轻轻一跳。
  内殿之上的争执仍在继续——
  相豫愤怒去甩挂在自己身上的人,“都给我起开!”
  “大哥,打不得啊!”
  情急之下,杜满连王上都忘了喊,直接喊了旧称大哥。
  相豫怒道,“你还知道我是你大哥!”
  “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大哥,你就赶紧给我松手!”
  杜满没有松,小山似的身体牢牢锁住相豫。
  另一边拼命抱着相豫胳膊的雷鸣劝道,“王上,您冷静一点?”
  “哪有君主亲自下手打武将的?古往今来都没有这样的道理。”
  “那我就做第一个!”
  相豫道。
  武将们死死阻拦相豫,文臣们全部凑到姜贞面前。
  “王上,您快劝劝夏王,商将军乃武将第一人,更是平定天下的功臣第一人,万万打不得啊。”
  文臣们苦口婆心。
  有一说一,他们虽对打压世家提拔寒门的一家三口有诸多不满,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三人的确是治理天下的一把好手,对于乱了上百年的九州天下来讲,他们三人是最合适也最优秀的帝王。
  基于这个原因,世家出身的他们愿意接受他们的掌权,并在没有更好的执政者取代他们之前效忠他们。
  ——当然,他们也没有其他选择,毕竟逐鹿中原的诸侯们已全部是他们的手下败将,他们想找个替代品都找不到。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他们既为新朝的臣子,便该为新朝殚心竭力,比如说,阻止开国之君亲自揍武将的荒唐行为,尤其是这位武将还是九州一统的最大功臣。
  文臣们引经据典,苦劝姜贞出手阻止相豫的荒诞行为。
  姜贞似乎将他们的劝说听进了心里,眉头微动,衣袖微敛,从御案后站了起来。
  文臣们顿时松了一口气。
  ——还是姜王好啊,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冷静。
  如溺水之人抓到了救民稻草,文臣们簇拥在姜贞身后,等待着姜贞阻止相豫的动作。
  果然是被他们寄以厚望的姜王,姜贞走上前,三两句话,便将大事化小——
  “豫何必生这么大的气?”
  姜贞瞧了眼俯身下拜的商溯,眉梢微微一挑,声音不辨喜怒,“阿和如此优秀,怎会不被人所倾慕?这是好事儿,不必动怒。”
  相豫险些一口气上不来,“贞儿,你这是什么话?”
  “商溯这厮分明是觊觎阿和!这厮没安什么好心!”
  被骂没安好心的商溯眼皮轻轻一跳。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句话看似在替他说话,实则是在给他挖坑。
  下一句,姜贞的话彻底做实他的想法——
  “但被人倾慕,便要与那人在一起吗?”
  姜贞眸光轻转,视线落在商溯身上,眼底闪过一丝揶揄,“我长到这般年岁,还未听过这样的道理。”
  “?”
  “!!!”
  对,是这个道理!
  商溯喜欢阿和是商溯的事儿,跟阿和有什么关系!
  回过味的相豫堵在心口的那口气终于顺过来了,“不错,是这个道理。”
  他就说嘛,贞儿怎会向着外人说话?
  贞儿看阿和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绝不会让商溯三两句便把阿和哄了去。
  相豫艰难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商溯道,“商溯,商三郎,我家阿和可不是你三言两语便能哄走的人。”
  “阿和未来是要继承九州万里的人,不是你能金屋藏娇的娇娇女。”
  “王上圣明,臣从不曾想过金屋藏娇,将世女困在臣的一方小院。”
  相豫声音刚落,商溯便开口说道。
  方才称末将,如今称臣,这位往日总眼高于顶的将军诚意十足,以头叩地,对着相豫又拜了拜。
  又一次深深叩首,他的头再次抵在地毯上,大抵是因为低着头,他的声音有些低沉,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带着一往无前的孤勇,再一次坦露自己的心意——
  “臣之所求,是做世女的王夫。”
  商溯语不惊人死不休。
  “......”
  你在做梦!
  我的阿和今年才十八,哪里就到了要寻王夫的年龄!
  相豫想都不想便一口回绝,“不可能,你想都不要想。”
  干脆利落的拒绝让男人动作微微一顿,低垂着的头慢慢抬了起来。
  “为什么?”
  商溯问相豫。
  商溯问的太理所当然也太理直气壮,相豫愣了一下,差点被商溯问到。
  但很快,他反应过来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他就是不想让阿和成婚怎么了?
  “你还问我为什么,你怎么不先从你自己身上找找原因。”
  相豫不假思索,“你的脾气,你的性情,哪一点是当皇夫的材料?”
  商溯认真想了一会儿,“我可以改。”
  “......那也不行。”
  相豫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谁知道你是真改还是假改?”
  商溯眉头微蹙,疑惑看着相豫,“王上一代雄主,岂会没有识人之量?”
  “我若移了性情,王上定能发觉。”
  不,他不想发觉。
  他还没做好当岳丈的心理准备,更没想过自家小阿和有朝一日身边会添了人,自此之后,与那人越来越亲密,与他这个父亲却越来越疏远。
  相豫没有好气道,“那也不行。”
  “阿和才多大?今年不过十八,哪里就到了成家的年龄?”
  “???”
  王上,您清醒一下。
  世女是江山万里的继承人,当然是早点成家早点生子比较好。
  寻常百姓成不成婚生不生子无所谓,但世女一定要早点成家生子,毕竟家里真的有皇位要继承。
  对于一个王朝来讲,没有合适继承人的杀伤力不亚于突然出现一位暴君。
  皇位的争夺与朝臣们的站队,足以将一个处于巅峰之际的王朝拖成摇摇欲坠。 第212节   文臣们叹了口气,无奈劝道,“王上,古往今来,若储君入主东宫,那么太子妃也会随之定下。”
  “如今换成世女,也是一样的道理。待您册封世女为皇太女,皇太女的王夫也要跟着定下来,不宜让王夫的位置空悬良久。”
  “......”
  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他当反贼的时候,还能做得了女儿婚事的主,怎么当了王称了帝,反倒不能做女儿婚事的主了?
  相豫不屑一顾,“册封皇太女是册封皇太女,王夫是王夫,怎么能混为一谈?”
  “这件事不必再提。阿和的婚事有我与贞儿拿主意,绝不可能让你们来插手。”
  文臣们互相对视一眼,从彼此眼里看到无奈。
  ——他们这位夏王什么都好,唯独在世女的事情上从来不讲道理。
  行吧,不讲就不讲。
  夏王的王位还未坐热,尚未完成从反贼到天下之主的转变,等他意识到自己身上的担子以及世女身上的担子时,就该明白他们的话是何等正确了。
  文臣们缄默不言。
  只在战事上极为敏锐的商溯却在这个时候敏锐地发觉了相豫拒绝他的关键问题——不是拒绝他,而是任何男人都不行。他的小阿和还小着呢,远远没有到该成家立业的时候。
  很好,不是针对他就行。
  这意味着他还有机会成为相蕴和的王夫,而不是被相豫一口回绝。
  想明白这个道理的商溯这才长舒一口气,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以王上之见,世女应何时成家为好?”
  商溯打破砂锅问到底。
  相豫剑眉微挑,斜了一眼商溯,“且再等上三五年。”
  三五年?
  他大相蕴和三岁,三五年后,他还算年轻,没有到老得动不了的程度。
  商溯十分满意,“多谢王上,臣知晓了。”
  “?”
  你知晓什么?
  又不是说三五年后便能让你做王夫了,你这么高兴做什么?
  相豫轻嗤一笑,“别高兴得太早,我又没说三五年后一定会让你做阿和的王夫。”
  “我的阿和这么优秀,想要做她王夫的人能从京都排到江东,你这种脾气秉性,怕是一点希望都没有。”
  这话分明是泼冷水,但商溯却不甚在意,昳丽凤目微微一转,视线落在相蕴和身上。
  那人彼时正在看他,一双杏眼弯弯,眸子里透着点疑惑与新奇,仿佛正在纳闷,他何时便非她不可了?
  商溯笑了一下。
  认真算起来,他应该在很早之前便非她不可,只是那时年少,分不清是高山流水的知己,还是刻骨铭心的情意,只觉得自己喜欢与她在一起,想日日都在一起,是蓦然回首,她就在灯火阑珊处。
  而今明白了,便自然要争取。
  他做不来把爱意深藏心底的事情,他只信奉,他比旁人待她好。
  “王上,未来之事,谁也说不准。”
  商溯道:“王上不必如此笃定,言我——”
  声音微微一顿,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大合适。
  相豫本就不喜他的狂傲,他怎能再拿之前的性子再说话?
  他在相豫面前,应当敛些性子。
  商溯话锋一转,对着相豫又拜了一拜,“多谢王上教导,臣受教了。”
  “......”
  爱情的力量真伟大,宁折不弯的人都能对他弯了腰。
  相豫看了又看对自己毕恭毕敬的商溯,心情格外复杂。
  扪心自问,他其实很欣赏商溯,此人纯粹赤诚,一腔热血,是位极为难得的知世故但不世故的君子。
  更别提商溯带兵打仗的能力一骑绝尘,在这个时代几乎找不到任何对手,能得这样的将才襄助,大夏未来的疆土必然广袤无垠。
  可欣赏归欣赏,这人若做他女婿,那他就不乐意了。
  不是对商溯性格的不乐意,更不是针对商溯,他只是单纯讨厌所有想当阿和夫婿的男人。
  一种老父亲平等厌恶每一个打自己女儿主意的人。
  “行,你受教就行。”
  相豫收回视线,免得自己越看越烦,“本王心胸豁达,今日之事便不跟计较了,但是下不为例,如果再有下次,你说什么你脸红是因为阿和,本王先拿剑将你捅一万个窟窿。”
  “多谢王上。”
  商溯俯身再拜。
  一场能让大夏君臣名声扫地的丑事消弭无形,文臣武将们提着的心这才放下。
  ——王上还是很理智的,对事不对人。
  武将们松开相豫。
  文臣们高呼王上英明。
  相豫也觉得自己颇为英明。
  抬手整理着被武将们抓得皱巴巴的衣袖,眼睛瞄了眼商溯。
  还别说,这人长得的确很好看,是他一个男人都觉得好看的程度,单从相貌上来讲,倒也能配得上他家阿和。
  ——更别提此人将会稽顾家百年的积累的据为己有,如今的钱财与粮食怕不是比他那空空如也的国库还要多。
  相豫眸光微转,整理衣袖的动作慢了下来。
  “对了,你说你想做阿和的王夫,你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是想做了?”
  相豫瞧了瞧商溯,发挥自己雁过拔毛的本性,“诚意呢?你的诚意在哪?”
  “?”
  什么诚意?
  他自带粮草帮助相蕴和平定九州还不算诚意吗?
  商溯眉头微蹙,昳丽凤目里是清澈的疑惑。
  那是以前。
  他要的是现在的诚意。
  相豫回看商溯。
  ——不管商溯最终有没有可能与阿和在一起,现在的他都想先从这位财神爷身上敲下来一块金砖。
  察觉到自家阿父的想法,相蕴和忍俊不禁,“你说的喜欢,就只是口头上的喜欢么?”
  “自然不会。”
  商溯摇了摇头。
  周围文臣武将颇多,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不出让人肉麻的话,更不想让相蕴和成为众人茶饭之后的谈资,他看了又看相蕴和,有些纳闷这对父女俩怎会突然问他这样的问题。
  但很快,他不纳闷了——民间成婚需三媒六聘,凭什么他想做世女的王夫,便嘴角一碰就是诚意?
  商溯豁然开朗。
  “王上,世女,臣自然是有诚意的。”
  商溯立刻道,“大司马北击匈奴,深入北地千余里,想来粮草与军饷供应得极为紧张,臣愿举商家之力,资助大司马度此难关,绝不让粮草兵马成为阻止大司马的开疆扩土的软肋。”
  相豫眼前一亮。
  ——对,他要的就是这种诚意!
  相豫曲拳轻咳,拿人毫不手软,“既如此,本王便替大司马谢过商将军了。”
  “王上客气。”
  商溯笑了起来。
  当然,只是粮草还不够,商溯还有其他诚意——
  “三日后是两位王上的登基大典,六日后是世女的册封礼,此二事乃国之盛事,万万不可在银两之上仔细小心。”
  商溯粗略算了下,顾家积累下的东西应该还能让他造一造,于是继续说道,“臣略有家资,更有忠心,愿倾尽全力襄助新朝伊始的两件盛事,承担皇城之外的所有花费。”
  姜贞眸中精光微闪。
  文臣们为之咂舌。
  天子登基的花费,其实皇城之外才是大头,街道上的张灯结彩,地面上铺的锦毯锦缎,还有入夜时分便要燃放的烟花,每一个项目都不是一个小数字,几乎能将半个国库掏空。
  夏朝刚刚建/国,九州刚刚平定,国库里哪有那么多的钱来供他们挥霍?
  更何况,相豫与姜贞又不是暴力敛财的执政者,且恰恰相反,两人入主中原之后,一直执行的是轻徭薄税与民养生的政策,让原本并不充裕的国库变得更加不充裕。
  这种情况下,他们连皇城之内的花费都十分捉襟见肘,若不是登基大典与皇太女的册封礼都是省不了的事情,他们的两位王上还准备大事从简,能省则省。
  可今日既然商溯开口,那就不用省了。
  ——有顾家的百年积累,谁还愁钱不够用?
  当然是怎么好看怎么来了!
  文臣们心花怒放。
  相豫入主中原之后,没有跑掉的世家们被石都杜满联手收拾,巧取豪夺欺压百姓挣下来的万贯家财充入国库,百年世家一夕灰飞烟灭。
  顾家是个例外,因为是商溯的父族,所以相豫对顾家高抬贵手,只将顾府封存,待商溯进京之后,将顾府完整交给这位战功之最的大将军。
  其他世家一落千丈,唯有商溯却还坐拥金银无数,这如何能让人心平气和接受? 第213节   ——恩,现在好了,跟他们一样,也将自己的金银财宝双手奉上。
  王上到底是王上,当初不下手,是因为有后招,今日三言两语,便哄得商溯将家资全部奉上。
  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开心的事情了。
  要穷一起穷嘛,怎能独留商溯一人富?
  文臣们直夸商溯做得对。
  相豫心情大好,亲自走上前,俯身将商溯搀起,“既如此,本王便却之不恭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刻薄的人说起奉承话无师自通,商溯的话信手拈来,“这一切,都是王上应得的。”
  相豫哈哈一笑。
  ——还别说,他现在有点喜欢商溯的嘴了。
  席拓的粮草与登基大典的花费有了着落,内殿议政的气氛瞬间轻松许多,接下来只需要围绕着粮食如何运输,皇城之外的张灯结彩又如何使用何种布料来进行便好。
  临近正午,所有事情一一敲定,内侍们早已准备了席面,待议政结束,便邀请文臣武将们入席吃饭。
  商溯不大想去,便胡乱寻了个借口,仍留在殿中。
  ——相蕴和还在内殿,他想与相蕴和说几句话,与相蕴和一起走。
  相豫一眼便看穿商溯打的是什么心思,但人家刚送了他那么多粮食,又愿意倾家荡产来资助他的登基大典,让他那为数不多的良心都跟着颤了颤,但颤归颤,打他女儿主意就是不行,再多钱与粮也不行。
  “走吧,本王好久没跟你吃酒了,今日咱们要不醉不归。”
  相豫大手一伸,揽上商溯肩膀,半拖半拽将人拖出殿。
  酒量不佳的商溯遇到酒量极豪的相豫是一场灾难,更别提相豫有意劝酒。
  一壶酒尚未喝完,商溯一头栽在食案上,彻底失去意识。
  相豫啧了一声。
  哼,打他女儿的主意?再多钱也不行!
  相豫心情大好,抬手一送,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好酒。”
  相豫赞了一声,抬手擦了下嘴角的酒水。
  余光瞥见倒在食案上的商溯,再想想这厮送给自己东西,相豫眉头挑了挑,吩咐石都道:“石都,送三郎回府。”
  “喏。”
  石都忍俊不禁。
  宴席结束,石都与几个扈从一起搀扶着商溯,送商溯回家。
  哪曾想,他刚把商溯送回去,府上便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世女。
  “世女?您怎么来了?”
  石都有些意外,连忙起身相迎,“您是来看商将军的?”
  相蕴和微颔首,“听说阿父灌了他很多酒。”
  “倒也算不得灌,只是商将军酒量着实不佳,才会醉得人事不省。”
  石都笑了一下。
  时下民风开放,男女大防已不像前朝那么严重,更别提相蕴和曾多年领兵,与诸多武将极为相熟,男女之间的界限在她面前越发不明显。
  石都知晓这个道理,便引着相蕴和往里走。
  商溯的人很尽心,彼时已为商溯梳洗换衣,只是时间短,他的头发尚未熏干,半湿着披在肩头,将底下的枕头晕上一层深色。
  相蕴和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醉了酒的男人脸上微微泛着红,冒着湿气的头发散在周围,无端削弱了他眉宇之间的清冷桀骜之气,莫名有一种琉璃易碎的破碎感。
  相蕴和眉头微动。
  原来醉酒之后的商溯是这个样子。
  没那么凌厉,也没那么傲气,像是一个无人问津但乖乖睡觉的小孩儿,整个人安静极了。
  安静得叫人心疼。
  石都眼观鼻,鼻观心,转身出屋去斟茶。
  ——彼时的他,还是不要做世女与商将军之间的第三人比较好。
  第108章 第
  石都压低脚步声, 悄无声息退出房间,轻手轻脚关上房门,给相蕴和与商溯留下二人空间。
  虽退出房间, 但他并未走远, 着是从搬了张小秤,自己坐在外面, 一边吃茶, 一边守着屋里的两个人。
  ——虽说商将军的酒品好,如今乖乖睡着觉,没有发酒疯的迹象, 但保险起见,他还是守在外面比较好, 免得商将军突然发起酒疯吓到世女。
  石都守在房间外,压低声音问周围侍从, “商将军的醒酒汤可做好了?”
  “已经做好了。”
  侍从小声回道,“如今正在锅上热着, 只要商将军醒来, 便随时可以喝。”
  石都微颔首, “辛苦了。”
  “将军严重了, 这有什么辛苦的?”
  侍从笑了一下, 手指轻轻指了下房间, 眼底是遮藏不住的兴奋,“敢问将军, 世女这是?”
  石都眼皮微抬, 手里的茶盏放下了, 一双星眸落在侍从脸上,温和眸色沉了沉, 如利剑陡然出鞘,锐利的寒芒让人望而生畏。
  石都素来平易近人,似现在这般凌厉还是第一次,侍从心里打了个突,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一双手不知该往哪里放。
  “不可轻议世女。”
  石都这才收回视线,声音不辨喜怒。
  “是,小人、小人知错。”
  侍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多大胆,忙不迭磕头认错。
  石都继续饮茶,“今日是我听到这样的话,若换成旁人,只怕你性命不保。”
  “世女虽温和好性,但心里极有主意,容不得旁人僭越唐突。”
  “多谢、多谢将军提点。”
  侍从惊出一身冷汗。
  相蕴和虽也习武,但只习了个皮毛,会一些简单的防御与刀剑,尚未到隔着大老远便能听到旁人刻意压低声音的说话声,她并未听到石都敲打侍从的话,自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如今的她侧身坐在床榻上,瞧着睡得迷迷糊糊的商溯。
  阿父早年是游侠,常常领着一帮同为游侠的朋友来家里喝得醉醺醺,因为这个缘故,她年幼之际没少见喝醉酒的男人,个个神志不清,说话颠三倒四,别提有多好笑了。
  但商溯与那些人不同,他很安静,不吵不吵闹地躺在床榻上,像是睡着了一样。
  若不是他脸上微微泛着红,若不是偶尔会吐出一两句口齿不清的梦呓话,倒真会让她觉得他不是喝醉了,而是提前入睡了。
  相蕴和笑了笑。
  醉酒之后的人身体总是燥热,商溯也一样,盖在身上的被褥有些沉,他便抬起一条腿,把被子一脚踢开。
  身上没有被子这种沉重物,燥热不堪的身体得到了缓解,他长腿一伸,修长的小腿荡悠悠垂在床畔处,有一搭没一搭蹭着相蕴和的背。
  相蕴和忍俊不禁。
  当真是醉得很了。
  若是在以前,以着商溯爱面子的性子,断然不会让自己这般姿势出现在她面前。
  “好好睡觉,不许踢被子。”
  相蕴和笑道。
  转身探出手,扳着他小腿,把他的腿重新扔在床上。
  扔在床上之后,又用力把他的身体往里面推了推,省得他下次翻身掉下床来。
  做好这一切,相蕴和拉起被子的一角,盖在他的肚子上。
  “热是热了点,但肚子还是要盖的。”
  相蕴和温柔笑道,“阿娘说了,不盖肚子容易着凉。”
  “你阿娘去得早,估计没人向你这么交代过。”
  相蕴和仔细给商溯掖着被角,“没关系呀,以后我来告诉你。”
  话音刚落,便被自己逗笑了,“当然,我的意思不是我来当你阿娘。”
  “你阿娘是阿娘,独一无二的阿娘,谁也取代不了,哪怕是我也不行。”
  “我的意思是,我会对你很好的,很好很好的那一种。”
  相蕴和轻声说道:“呃......就像你阿娘对你?或者像我阿娘对我?”
  “总之特别好,不会再叫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像是没家的孩子似的。”
  她对商溯的第一印象,是漂亮,第二印象是刻薄,第三印象,是孤独。
  尽管那时候的他前呼后拥,身边跟着一群凶神恶煞的扈从,但那种入骨的疏离孤寂,还是从他眼角眉梢露出来。
  人的心事是藏不住的。
  尤其是商溯这种没什么城府的人,更是将自己的心思写在脸上。
  扈从们不懂他,老仆不理他,唯一能与他说上几句话的人,是她。
  因为她的话投了他的心意,所以他出手极为阔绰。
  一颗金珠,一捧金瓜子,甚至生母留给他的墨玉扳指也被她半谢半讨拿了去。
  他像一个没有见过糖果点心的孩子,突然间发现了点心的甜,他很喜欢,于是便拿自己的所有东西去交换。 第214节   哪怕自己送出的东西远超过糖果的价值,他也毫不犹豫去交换,因为他从未尝过这种感觉,因为他很喜欢这种感觉,所以他心甘情愿,竭尽全力。
  相蕴和眉目柔软下来。
  掖好商溯的被角,她视线微抬,落在商溯脸上。
  扈从们刚刚伺候他梳洗过,时间短,他的头发尚未干,半湿不湿地披在肩头,轻拢着他平日里总略带嘲讽与不屑的眉眼,柔和着他气质里的厌世与凌厉,让他整个人变得毫无攻击性,如开到荼蘼的花儿,能任人折在手里。
  这样的商溯很少见,尤其是这般柔软这般对人不设防的模样,相蕴和眉头微动,拿在被角上的手便轻轻抬起,落在了商溯脸上。
  并不是话本里情不知所起,所以趁清朗熟睡时轻抚他眉眼,而是手指轻拢着,只有食指稍稍向前,戳了戳他洁白如玉细腻如脂的脸颊。
  恩,手感很好,像是戳在了豆腐上,而且还是那种毫无瑕疵的豆腐,软软的,还带着一点点的弹性,让人戳完之后忍不住遐想,若是能将这样东西捏在手里,那该是怎样的一种手感?
  相蕴和心中一动,手上的动作随之改变,拢着的手慢慢张开,并起手指,轻轻捏了捏商溯的脸。
  软软又略带弹性的脸颊被她捏在手里,她的眉眼瞬间变得柔软,嘴角慢慢翘起来,笑意几乎能从她的眼角眉梢溢出来。
  哇,他脸的手感比她想象中还要好!
  尤其是捏脸脸,比手指戳脸脸更能感受肌肤的软弹细腻,像是捧了香膏在手里,每一处的手感都好的!
  相蕴和的眉眼一下子弯了起来。
  掌心里的男人的睫毛轻轻一颤。
  呀,要醒了?
  相蕴和吓了一跳,手上动作立刻放轻,轻手轻脚松开商溯的脸。
  别醒呀,我还没捏够呢。
  她在心中祈求。
  像是听到了她祈求,男人睫毛轻颤片刻后,又无意识地沉沉睡去。
  相蕴和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喜欢商溯的这种“懂事”。
  男人再度睡去,相蕴和再次伸出自己的手。
  有了刚才差点把商溯弄醒的经验,这一次,她下手更加谨慎小心,先以指腹拢起男人的脸,再慢慢捏在手里,跟握着一块玉似的,但比玉软些,也温暖些,也更让人爱不释手些。
  她轻轻捏着商溯的脸,不由得想起那些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昏君们。
  还别说,怪不得那些昏君们不上朝,把玩美人脸这种事情的确比处理政务来得舒服得多。
  当然,她不是。
  她只是在处理完政务之后来看看吃醉酒的大将军,拉进一下君臣关系,才不是因色废事。
  相蕴和给自己找着借口。
  手指捏着美人脸,她的视线再度往上移。
  脸颊上面是男人昳丽凤目,彼时轻轻阖着,长而卷翘的睫毛像是小扇子一样盖在眼睑上,烛火在一旁摇曳着,睫毛便在脸上投着淡淡的阴影。
  弧度好看,意境更好看。
  如同工笔画细细勾描出的画卷,适当的留白让闭着的眼睛更添一种引人遐思的缱绻万千。
  真好看。
  他的母亲该是怎样的绝色,才会生出这样一张的脸?
  相蕴和有些好奇。
  可惜纵然他母亲生得天香国色,倾城倾国,他的父亲还是负了他母亲,让他年少之际便没了生母,一个人在深宅大院跌跌撞撞长大,不知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才会养成这样古怪又桀骜的性子。
  相蕴和眉间轻轻一蹙,手上的动作慢慢停下了。
  她才不要做商溯父亲那样的人,负了商溯母亲的一生。
  她会好好对商溯的,就像商溯对她一样,他们两个会长长久久在一起。
  相蕴和眉眼弯弯,声音温柔,“三郎,你喜欢我,我很开心。”
  “这意味着我不用去找一个我不熟悉的人来当我的皇夫,更意味着我们的关系会更加牢靠,利益也更加一致。”
  “我们有着共同的利益,有着身上流着我们血液的继承人,我们是最为亲密的的人。”
  相蕴和声音缓缓,这句话比方才少了几分柔软,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低沉,“如此一来,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你绝对不会背叛我。”
  感情是感情,利益是利益,她从来分得很清。
  最开始她选择商溯来当她的皇夫,是因为商溯无比契合她的要求。
  商溯有赫赫的战功,有漂亮的脸蛋,还有心思浅,好拿捏,不会谨小微慎蛰伏在她身边,在她生育之际对她突然发难,然后拥立她的孩子当傀儡,借而篡夺她父母刀口舔血才打下来的万里江山。
  所以当她需要一个皇夫的时候,她想也不想便选择了商溯——商溯是最合适的人。
  只是她选择商溯,商溯却未必中意她,为了弄清商溯的想法,才会有她昨夜的试探。
  商溯并未回答她的问题时,扪心自问,她心里是有些失望的。
  她已经习惯了的商溯的陪伴,无论是从利益出发,还是从习惯上出发,她更希望以后陪在她身边的人,还是商溯。
  一个合格的政治家会学着调整的心情与心态。
  很显然,她正在逐步走向合格。
  她调整了自己的心情,微笑向商溯道别,给彼此留了体面,哪怕做不成夫妻,也能做留下一段佳话的君臣。
  回到寝殿,她没有像话本里那样再也忍不住,一个人扑在床榻上放声大哭起来。
  她要忙的事情太多太多,商溯对她没有男女之情这种事情在她心里占据的位置太小,而她分不出多余的心思去留意这件事,阿父阿娘的登基大典,她的册封礼,每一件事都要耗费她无数心力,让她着实没有多余时间去伤心商溯并不喜欢她。
  她把时间与精力放在政务上。
  次日清晨,出现在紫宸殿里的,是一位神采奕奕挥斥万千的世女。
  接下来的发展出乎她的意料。
  在文臣因为皇夫一事对她发难时,商溯突然站了出来,刻薄的话,犀利的词,驳得文臣哑口无言,险些被他的话活活气死。
  他是真的想做她的皇夫?还是想替她解围?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在他出现的那一刻,她突然觉得,未来陪在她身边的人,应该是他,也只能是他。
  “三郎,你既然想做我的皇夫,我便允了你的请求,好不好?”
  相蕴和轻轻笑道。
  为什么是皇夫,而不是皇后,原因非常简单,后这个词太重,她不想给。
  皇天后土,后是与皇相对的,在早期的夏朝,后更是执政者的另一种称呼。
  比如说,上古时代的夏朝的君主们不称王,更不为帝,而是称夏后。夏后启,夏后桀,后,便是他们的君主,是他们万人之上的掌权者。
  她只是想要一个能陪着她的郎君,不是一个来分她权力的人,所以皇夫便够了,不必以皇后来册封。
  夫是他的性别,皇是他是她的夫婿,千百年后,纵然有人想要抹去女帝们的存在,想删改她的性别,让漫长的青史画卷成为男人的舞台,但世女,皇太女,皇夫这些词汇,也能一次又一次向后人印证——辉煌灿烂的女帝时代真的存在过。
  皇后会模糊受封者的性别,同理,世子,太子这些词汇也一样。
  所以还是加上性别吧,让她的存在成为青史上无法删改的存在。
  让她给后世的女人们带来一些力量,曾有人趟过尸堆如山的战场,走过血流成河的战乱,一路披荆斩棘走上权力的巅峰,在绚烂史海留下自己的传说,用自己的传奇经历对那些女人只能娇养在温室的花朵的评论说不。
  她走过的路,她们也可以。
  去释放自己的野心,去争夺自己想要的东西吧。
  千百年前,已经有人替她们实验过,权力这条路,女人一样走得通。
  床榻上的男人仍在熟睡,相蕴和收回手,视线一同收回。
  她待的时间已经足够久,现在要回去处理政务了,她才不要做因色废事的昏君,留一个千古骂名。
  ——她想成为能给后世人带来温暖与力量的人。
  相蕴和拢袖起身。
  脚步声响起,且越来越近,石都眉头微动,收起茶盏,站起身来。
  吱呀一声,房门从里面被打开。
  裙摆随着脚步而动,锦衣华服的女人缓步走出。
  “世女。”
  石都拱手见礼。
  相蕴和微颔首,一点不意外石都守在门外。
  “回宫。”
  相蕴和说道。
  “喏。”
  石都跟在相蕴和身后。
  床榻上的商溯睫毛轻轻颤动。
  ——日有所思,夜有所想,他梦到了相蕴和。
  商溯嘴角无意识地翘了起来。
  “我当然喜欢你。”
  梦中的他无比认真,郑重其事向相蕴和表明自己的心意,“我想成为与你相伴一生的人,生同衾,死同穴,永永远远不分开。”
  对面的女人温柔笑着,眼波流转间,引得他的心脏也在跟着荡啊荡。
  “生同衾,死同穴?”
  女人手中的团扇轻轻敲在他胸口,温柔的声线像是在低喃,“商将军,那是我们上辈子做过的事情了。”
  商将军?
  这个词汇太陌生,不是往日的相蕴和对他的称呼。
  商溯蹙了蹙眉。
  手指微抬,抓住她的团扇。 第215节   “上辈子?”
  他问相蕴和,“我们上辈子便在一起?”
  相蕴和眨了下眼,“你若觉得那是在一起,那便是在一起。”
  “?”
  这是什么话,他怎么听不懂?
  商溯还想再问,抓着的团扇已被女人抽回,描画着盛世牡丹图的团扇轻轻一摇,浓雾便从周围升起,梦境开始变得不真实,而他恍如在云端。
  这是哪?
  不是刚才落英缤纷的桃花源,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昏暗的长明灯没有半点摇曳,精致的壁画因烛火的映照而在墙上投下长长的阴影……这不是地面,这是墓室!
  ——一个规格极高的墓室。
  更准确来讲,是帝陵,只有帝陵才有这样的规格。
  商溯眼皮轻轻一跳。
  “商都侯入墓室——”
  礼官声音朗朗。
  商都侯?
  哪个朝代的商都侯?
  前朝还是后世?竟能打破常规,直接陪葬在帝陵?这不是皇后或者宫妃们才会有的位置么?
  疑惑间,商溯抬起头。
  抬着棺木的卫士们越来越近,而被卫士们举着的商都侯的生辰八字的牌匾也映入他眼帘——
  商都侯溯,自幼失怙,长于商都。
  “?”
  这不是他吗?
  第109章 第
  商溯眼皮轻轻一跳, 眉头便蹙了起来。
  这是他?
  还是另一个朝代与他同名同姓的人?
  又或者说,这是一个无比荒诞的梦境,梦里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 都是假的?
  可又有一个声音告诉他, 快追上去看看,只需看一眼, 他便能明白, 为何相蕴和与他说,他们上辈子便在一起。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商溯长腿一跨, 迎了上去。
  离得近了,他更能清楚看到牌匾上写的是什么, 那上面写着他的名字与事迹,写他战功赫赫, 也写他刻薄寡恩,虽用兵如神, 但最终还是败在开国帝后手中, 帝后感其战功, 怜其身世, 将他封为商都侯, 陪葬在他们夭亡在乱世之中的女儿的身边——公主蕴和。
  蕴和两字闯入商溯视线, 瞳孔骤然微缩。
  相蕴和怎会死在乱世之中?
  她没有!
  她有着极其聪明的头脑,与仅次于他的用兵能力。
  她辅佐她的父母结束乱世, 成为无可争议的新朝继承人。
  她才没有在八岁那年便结束自己的生命, 成为无数乱世亡魂的其中之一。
  商溯右手紧握成拳, 狠狠砸向写着公主蕴和的牌匾。
  但想象中的巨响完全没有发生,他的拳头如空气一样穿过牌匾, 又穿过举着牌匾的人。
  他不是人,他更像是游魂,突然出现在帝王规制的公主陵。
  叽叽喳喳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呀,商都侯的棺木被送过来了,快看快看。”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别挤,咱们都能看。”
  “公主呢?公主怎么没过来?”
  “公主说了,什么商都侯商国侯的,她不认识,干嘛要来瞧他?”
  “对哦,公主死得太早了,的确不认识商都侯。”
  “可惜了。”
  “公主若还活着,这身为开国帝后掌上明珠的泼天富贵,可就落在她身上了。”
  “你们在胡言乱语什么?相蕴和根本没死!”
  他气急败坏,骂着周围嘈杂声音,“相蕴和是新朝世女,是未来的皇太女,九州万里的执掌者,她怎会夭亡在乱世里?!”
  但周围的声音完全听不到他的话,仍在叽叽喳喳自说自话,感慨着相蕴和的着实没福气。
  于是他明白了,这是独立在他认知之外的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的相蕴和死得很早,早到他们还没有相逢,她便已惨死在乱世之中。
  没有与她相逢,他揭竿而起,自成一方势力,是相蕴和父母最为强劲的对手。
  但或许因为性格缺陷,用兵如神的他还是败于相蕴和父母之手,被他们斩杀商都,空留一个没有死于敌军之手却死于自己性格之手的传奇。
  大抵是的确敬佩他的军事能力,相蕴和的父母封他为商都侯,将他迁入以帝王规制为相蕴和修建的公主陵,与她一样享受夏朝皇帝们香火供奉,让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他在地下庇佑他们惨死在战乱之中的女儿。
  杀死对手之后,让对手去庇佑自己的女儿,正常人绝对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
  但相蕴和的父母做得出,他们虽杀了他,但也让他生荣死哀,对于这个时代极重身前身后事的人来讲,这的确是极大的体面,哪怕出于对这份体面的回报,他也该庇护他们的女儿,不让她死后被孤魂野鬼们欺负。
  一如孙吴杀了关羽,却又为关羽立庙祭拜,让关羽成为那个地方的守护神一样的道理。
  可商溯却觉得怪怪的,他的棺木是被抬进来的,他不是陪葬帝陵,他是葬在帝陵。
  ——换言之,他是以相蕴和夫君的身份葬进来的。
  自己在这个世界是改变不了任何事情的游魂,且这个世界与他所在的世界没有任何关系,想明白这件事,商溯便没那么愤怒周围声音感慨相蕴和死得早的事情了,他转身去追抬着他棺木的卫士们,想去看一看这个时代的相蕴和。
  商溯追了上去。
  帝陵很大,卫士们抬着棺木走了很长时间,才终于走到帝陵的中央。
  陵墓中央已停放着一具颇为奢华精致的棺木,有木中黄金之称的金丝楠木不要钱似的雕刻成棺木,由手艺极好的工匠们在上面雕刻着飞鸾与飞凤,尽显开国帝后对自己早亡女儿的重视。
  与这个棺木相比,“他自己”的棺木便显得有些粗制滥造,木料是常见的杨木,做工也不大精致,只浅浅雕了些图案应应景,远不如另一具棺木上面的栩栩如生。
  这大概就是想起便心痛不已的女儿与便宜女婿的差距?
  商溯眉梢微挑,不甚在意。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看看这个时代的相蕴和。
  走到墓室中央,礼官唱喏,卫士们轻手轻脚放下棺木。
  棺木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阴婚的流程仍在继续,卫士们的神色悲痛而又惋惜。
  商溯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他们与那些鬼魂想的一样,若相蕴和还活着,那该是怎样的一种光景。
  可惜她没有,她死于八岁那年,尸骨无存,挫骨扬灰,连半片骨头都没有给她的父母留下。如今葬在这座巍峨华美帝陵里的,是香木雕的尸首穿上了公主的衣服,代替早死的她享受无上哀荣。
  她的尸首都不在了,她的魂魄还在吗?
  大抵应该在的。倘若她不在,那些鬼魂为何会说她不会来看他?
  她应该是被她的父母用某些招魂仪式将魂魄招了来,住在这座专门为她修建的帝陵里。
  阴婚仪式结束,礼官与卫士们退出墓室。
  生人的气息远离,叽叽喳喳的鬼魂们围了上来,凑在“他”的棺木前,你一言我一语说起“他”的事迹。
  这些事迹与他自己的事情大差不差,唯一不同的是没有遇到相蕴和,最后被相蕴和的父母斩杀,然后送到这里与相蕴和配阴婚。
  说是阴婚,其实只是其中一个,相蕴和的父母还为她挑选了其他杰出的郎君,待算了八字,择了良辰吉日,还会将那些人的棺木送到这里来,与他一起保护已经死了的相蕴和。
  “......”
  就很不爽。
  他自己便够了,哪里需要那么多的人?
  商溯十分不悦。
  鬼魂们的声音仍在继续——
  “你们说,这位商都侯长得怎么样?”
  “咱们的小公主生得这么好看,若是他相貌丑陋,小公主岂不是亏大了?”
  “不能吧?”
  “这可是陛下与皇后亲自给小公主挑选的夫婿,若是不好看,怎会选中他?”
  “嗐,这你就不懂了吧?男人娶妻娶贤,小公主纳夫婿,当然也是纳有能力的。”
  “商都侯的模样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打仗很厉害,绝不会让死于战乱之中的公主再吃战乱的苦。”
  “这......也行吧。”
  鬼魂们勉为其难接受了这种说法,“左右是第一个过来占位置的,来给小公主当门神的,若是不好看,那便少看他,多看后面的俊俏小郎君。”
  “......”
  他哪里不好看了?他好看着呢!
  以相豫姜贞夫妻俩把以貌取人写在脸上的性格,他若是不好看,他们会让他陪葬相蕴和的陵墓,给相蕴和当“门神”?!
  商溯反唇相讥,对着听不到更看不到他的魂魄们一顿疯狂输出,“可笑,竟会觉得我相貌丑陋?” 第216节   “简直是一派胡言,不知道天高地厚!”
  战乱之际,英气俊朗的男人更招人喜欢,比如相豫的疏狂豁达,比如石都的剑眉星目,比如说席拓的冷峻锋利,再比如盛元洲的雍容风雅,楚王的不怒自威,都是深受这个时代追捧的男人们该有的相貌与气度。
  与他们相比,是左骞的唇红齿白,赵修文的温文尔雅,韩行一的潇洒风流都少了几分战乱之际男儿该有的气吞山河的豪迈,不是这个时代的主流审美。
  至于眉目如画自幼便被人夸女人似的好看的他,则更不是这个时代的审美,任谁见了都想说一句太过脂粉气,没有男儿的万丈豪情。
  但那又如何?
  相蕴和说他好看,他就是好看的,他比相豫席拓他们都好看,是独一档的昳丽清隽,无人能及。
  他相貌如此,怎会是鬼魂们口中所说的不堪入目?是让人瞧都懒得瞧一眼的丑八怪?
  “无论是才情,还是才貌,我与相蕴和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商溯十分不满周围鬼魂们对他的评价,哪怕它们完全听不到他的声音,他也要再次强调,“我们两人青梅竹马,情意甚笃,容不得旁人来横插一脚。”
  哼,什么俊俏小郎君,有他懂相蕴和吗?有他对相蕴和好吗?
  不过是看相蕴和有了公主身份,才扑过来的事趋炎附势之辈罢了,能与他与相蕴和相识于微末的感情相比吗?
  他第一次见相蕴和时,相蕴和还是一个被盛军追杀的反贼之女,身上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为了躲避追兵,脸上故意涂得黑漆漆,很难看出原本的模样,又常年东躲西藏,身上没有几两肉,小脸干巴巴的,越发衬得一双眼睛黑湛湛,像只吃了这顿没下顿的脏兮兮的小奶猫儿,怎么瞧怎么可怜兮兮。
  看到这样的相蕴和,他难得动了恻隐之心,送金珠,送金瓜子,甚至连生母留给他的墨玉扳指也送了出去。
  ——他想让她过得好点,不要再颠沛流离。
  往事涌上心头,商溯手指微动,指腹摩挲着拇指上的墨玉扳指。
  这只扳指曾被相蕴和带在身上两年之久,因为太过贵重,所以她走到哪都带着,生怕被旁人偷了去。
  两年之后,他们在方城相逢。
  他遵循生母的遗命,将母亲葬在方城。
  而她找到了自己的父亲,彼时在方城落脚,想要将这座贫瘠荒凉的蛮城建设成能够供养他们逐鹿中原的大后方。
  这显然不是一个容易的事情,尤其在盛军调集人马大举进攻他们的时候,摇摇欲坠的城池与完全没有训练过的新兵在面对盛军的大军压境几乎没有一战之力,于是他留了下来,助她一臂之力。
  他与两年前一样,希望她能过好一点,再好一点。
  不必担惊受怕,不会缺衣少食,不会与父母失散,更不会在战乱里颠沛流离。
  那些他不曾拥有过的东西,他希望在她身上一一实现。
  “你的扳指,还给你。”
  她把墨玉扳指轻轻放在他手里,笑眼弯弯,声音温柔,“以后要戴好,不要再搞丢了。”
  “知道了,啰嗦。”
  他漫不经心点头。
  拢起手指,收起掌心,曾经被她拿在身边两年多的墨玉扳指如今安静躺在他掌心,用一方帕子仔细包裹着,那方帕子并非云锦丝绸,更不是蜀绣云缎,而是再常见不过的一方棉帕子,上面绣着并不精致的小兰草,在水头极好的墨玉扳指下显得有些粗糙。
  但尽管如此,他还是仔细把帕子收好。
  那是相蕴和的帕子,上面还带着她的体温,以及她清洗帕子时的淡淡皂角香。
  皂角的味道极淡极淡,几乎让人嗅不到,可只需要一丝一缕,便有安抚人心的力量,让他在未来的岁月里,只要看到那方帕子,便想起曾经的相蕴和,她的眉眼那么温暖那么坚定,让他心中的阴暗面无处遁形,在漫长的时光里,他努力靠着她前行,温柔有锋芒,善良有力量。
  她是那么那么好的一个人。
  好到光芒万丈,熠熠生辉,是九州天下再也找不到的绝世珍品。
  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会早早死在乱世之中?
  商溯蹙了蹙眉,视线落在精致棺木上。
  “咦,公主来了。”
  “快,让一下,给公主见礼。”
  “公主万寿无疆——”
  叽叽喳喳的声音再度响起。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商溯抬起头,看向那位另一个平行时空的相蕴和。
  拥挤的鬼魂们彼时已分列两旁,自动让出一条路。
  嘈杂的声音慢慢停止,所有鬼魂附身下拜,迎接这座陵墓的真正主人。
  虚空之中破开一点幽冷蓝光。
  蓝光陡然聚集,幻化成一个小姑娘的模样。
  小姑娘不过八九岁,盛装华服,彩带飘飘,尽显帝后掌上明珠的璀璨夺目。
  只是因为是早已死过的人,所以她的身体呈半透明状态,走路也并非是走,而是飘在半空,在阴冷地宫里,莫名有一种乖戾渗人的味道。
  而她面上更无半点活人气息,她不灵动,也不温暖,更不温柔,她的眉目间满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冷,是彻彻底底的生人勿进的冷意。
  ——她不是人,她是鬼。
  商溯蹙了蹙眉。
  这样的相蕴和与他认识的小姑娘相差甚远。
  更确切来讲,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除却那张脸有几分相似外,剩下再找不到半点共同点。
  商溯嘴角抿成一条线。
  ——她不是相蕴和,她只是一个因惨死在乱世之中而怨气颇重的女鬼。
  女鬼略显呆滞的眼眸微微转动,视线落在商溯的棺木上。
  她显然不喜他的棺木与她的棺木摆在在一起,抬手一挥,便是破风而来的凌厉,直接将他的棺木推到地宫一角,再也无法与她的棺木并排而放。
  商溯眼皮跳了跳。
  她不喜欢阴婚,她很抗拒这种事情。
  没有将他的棺木碾为齑粉,是因为她骨子里还存留最后一丝善意,因为自己尸骨无存,所以不会轻易破坏别人的尸首,只将他的棺木推到一边,不许离她这么近。
  做完这一切,她拂袖转身,幽冷蓝光随之消失。
  “哎呀,公主走了。”
  “当然要走了,公主又不喜欢这里。”
  “这里多好啊,灵气充沛,最能滋养灵魂,公主为什么不喜欢?”
  女鬼消失,周围鬼魂才敢开口说话,叽叽喳喳甚是热闹——
  “谁知道呢?反正公主不喜欢。”
  “公主喜欢阳光,喜欢皇城,那里有她的父母,她放心不下的亲人。”
  “只可惜,公主已经死了,她见不得阳光,更出不去陵墓,只能远远地眺望皇城,听守墓人说几句皇城里传来的消息。”
  “什么帝后近日做了什么,又吃了什么,她都喜欢听。”
  “可惜啊,帝后的关系越来越差了,连守墓人都被他们的明争暗斗所波及,大好前程尽毁,被打发来守皇陵。”
  帝后的关系越来越差?
  商溯有些不解。
  不对吧?
  他们的关系不是很好的吗?
  好到让他不能多看第二眼,否则会想起自己的父母,然后觉得分外扎心。
  ——同样是少年夫妻,为什么相蕴和的父母能恩爱白头,而他的父母却恩断义绝,死生不复相见?
  心中疑惑着,商溯去追女鬼的身影。
  大抵是因为这个地方的确很奇特,又或许是因为心有灵犀,他能感知到女鬼的存在,没有寻找太久,他便找到了女鬼的身影,那不是在地宫,而是在守墓人所在的宫殿,如鬼魂们所说,她在聆听着守墓人的话。
  “公主,您若还活着,陛下与皇后绝对走不到今天这一步。”
  守墓人一边烧纸,一边长吁短叹,“可是,您死了,您的死成为陛下与皇后心头永远不会愈合的一道疤,让他们终其一生不会与对方和解。”
  原来是这样。
  如果相蕴和因为父母们的失误死在乱世中,那么她的父母的确一生都无法原谅对方。
  商溯豁然开朗。
  “您知道吗?皇后殿下的长子死了,那个传闻中皇后殿下与楚王的私生子,被陛下杀了。”
  守墓人声音低哑。
  “???”
  姜贞什么时候跟楚王在一起了?还生了个孩子?!
  商溯眼皮狠狠一跳,眼睛立刻去看女鬼。
  女鬼神色淡淡,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丝毫不为所动。
  ——很显然,她早就知道这个消息。
  守墓人的声音仍在继续,“陛下杀他,是因为群臣请立他为太子,威胁到了陛下与皇后的儿子的地位。”
  “......”
  这帮朝臣是不是故意在破坏相豫与姜贞之间的关系?
  相豫与姜贞有亲生孩子,为什么还要去请立一个与相豫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
  难道是因为相豫没有向外公布私生子的事情?
  朝臣们并不知道他是楚王之子,而是以为他是相豫与姜贞的长子,所以请立他为太子?
  若是这样,那么群臣请立他为太子的事情倒也说得通。
  毕竟自古以来都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嫡长仍在世的情况下,绝不会立次子为继承人。
  “陛下杀他,伤透了皇后殿下的心。”
  “以皇后殿下之刚烈,怎会咽得下这口气?”
  “所以皇后殿下对修文下手了。” 第217节   接下来的话着实难以启齿,守墓人自嘲一笑,端起酒坛,往嘴里疯狂灌酒。
  酒坛立的酒水洒在他的脸上与身上,他却像感觉不到一样,依旧大口饮着酒,知道一坛酒被他倒尽,他才大笑着丢开酒坛,声音苍凉而绝望——
  “阿和,你知道吗?”
  守墓人显然是醉了,连称呼都变成了更为亲密的阿和,“今日之后,你再也没有修文哥哥了,有的只有赵内侍......赵内侍!”
  商溯呼吸陡然一窒。
  赵修文?
  那不是相蕴和最喜欢的兄长,姜贞最看重的侄子么,怎么会?!她怎么舍得?!
  “哈哈哈哈哈,古往今来,从无宗室皇亲被阉,但咱们的大夏朝却开了这个先例,陛下的亲侄子被皇后阉了!”
  守墓人癫狂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咱们大夏朝就是不同凡响,做尽天下人不敢做之事!”
  别说了。
  别再说了。
  这哪是向相蕴和闲话家常,这分明是拿刀戳她的心窝!
  商溯上千去捂守墓人的嘴,但他完全做不到,他只是一个没有实物的空气,他甚至连鬼都不是,他只能旁观这一切,什么都做不了。
  商溯抬头看相蕴和。
  她还是方才那副没有喜怒的模样,安静垂着眼,静静听着守墓人的醉话。
  她仿佛什么都不在意,那些她最爱的人在互相残杀,那些她最割舍不下的人已兵戎相见,她都不在意的,因为她已经死了,她什么都做不了。
  可她真的不在意吗?
  不,她在意的。
  那是她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那是她日思夜想的人,那是她看得比自己性命更重要的人,她怎会不在意他们在自相残杀?
  她只是没有办法。
  因为她死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爱的人反目成仇,不死不休。
  商溯静了一瞬。
  半息后,他缓步上前,走向他的小姑娘。
  伸出手,手指轻拢,温柔落在她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上。
  她已挫骨扬灰,尸骨无存,如今的模样是以香木雕刻的她的模样,发髻与珠钗都做得很漂亮,赤金的簪子华美而精致,被能工巧匠簪在她的发髻上。
  那是最她的父母斥巨资给她重塑的身体,尽管他们兵戎相见,但对她的爱意却没有消失分毫。
  “相蕴和,你会改变这一切的。”
  商溯轻轻揉着女鬼的发,“你不会有多余的兄弟姐妹让你的父母相看两厌,你的父母会恩爱白头,你的修文哥哥会好好活着。”
  “你所珍视的人,他们身体康健,福寿绵长。”
  他的动作很轻,声音更轻,像是在哄小孩儿,但是却说得无比认真,“你所厌恶的乱世,会在你的手中终结,饱受苦难的神州大地会迎来百年未见的盛世太平。”
  “所以相蕴和,不要难过,振作起来,去改变你所厌恶的世道。”
  商溯温柔说道:“让你想要的,你所希望的,都在你手中实现。”
  女鬼睫毛轻轻一颤。
  像是感受到了商溯的抚弄,又像是听到他对她的美好祈愿,她睫毛上翘,缓缓仰起头,似乎在看那只落在自己头顶的手。
  但她什么都没有看到。
  她只看到华丽的宫殿,与长明不灭的宫灯,将这座略显阴森的宫殿照得如同白昼。
  这里是她恢复意识之后便在的宫殿,她无论如何也走不出的地方,这里是她的陵墓,她的安眠地,可也画地为牢,将她死死锁在这儿。
  她不喜欢这里。
  她想去......外面。
  她想再看一眼自己的父母,看一眼被阿娘阉了的的修文哥哥。
  一眼就好。
  她真的很想他们。
  女鬼慢慢垂下眼。
  或许她终究是幸运的,那一日很快来了。
  她的父母摒弃前嫌,来到她的陵墓,她欢喜着,雀跃着,围在他们身边叽叽喳喳。
  她说她就知道,他们是少年夫妻,情意甚笃,怎会感情破裂,走到不死不休的程度?
  她站在他们两人中间,一如曾经的一家三口。
  她牵着阿娘的手,再牵起阿父的手。
  三只手相连着,他们还是最亲最爱的一家人。
  可是不是的,他们早就回不去了,他们已是帝后,而她是公主,他们两个的权力斗争已越发白热化,两人都不会吃彼此送来的东西,他们把恨意写在脸上,情义早已在漫长岁月里消磨殆尽。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她的阿父。
  当她再听到阿父的消息,已是一月后,阿父崩逝,京都血流成河,她的阿娘披荆斩棘走到权力巅峰。
  阿父阿娘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
  原来一见倾心,也可以恩义两忘,原来白头偕老,不过是先送另一人上路。
  凌冽的长风刮过陵墓,她已从公主被封为王太后,天子的孩子入嗣她,成为她的孩子。
  再后来是天子退位,阿娘登基,动荡不安的朝堂再一次迎来大清洗,入嗣到她这一支的皇子因为阿娘的爱屋及乌而躲过史学家们笔下的大夏朝的至暗时刻。
  刮在陵墓的风仍在继续,百年的光阴弹指刹那。
  她看阿娘高登帝位,看阿娘崩天入土,看宗室们再一次为皇位明争暗斗,看自己被香木雕琢的身体因时间的流逝而千疮百孔。
  她的怨气沉重如斯。
  百年的时间没有削去分毫,反而让她越发自缚其身。
  她依旧不甘,依旧不入轮回。
  哪怕她所在意的人都已身入黄土,如今活着的,再无一个她的故人。
  她在画地为牢。
  但终有一日,她能冲破这座牢笼。
  她能感受得到温暖的阳光,嗅得到芬芳的花香,她能见到自己的父母,还有她所珍视的亲人们。
  那一日,一定会来到。
  “阿和,不要怕,兰姨在。”
  她听到久违的兰姨的声音。
  睁开眼,是兰姨年轻的脸,纵然染满血污,依旧能见对她的关切爱护。
  她瞳孔微微收缩,墨色眸子起了雾。
  “兰姨,我不怕的。”
  她伸出手,握住兰月的手,一双眼睛怎么看兰月都不够。
  “我们......一定能躲过追兵,好好活下去的。”
  她对兰月道。
  孤独的灵魂在另外一个世界醒来,与此同时,商溯也缓缓睁开眼。
  “三郎,您总算醒了。”
  耳畔响起扈从殷勤的声音,扈从的手已托着他的背,扶着他坐起身。
  昨夜落了雪,窗外一片大白,从竹青色的窗纱透进来,有种竹影重重的朦胧感。
  朦胧的光线闯入屋来,将高山流水的金丝楠木屏风镀上一层浅浅光影,别有一种隐入山林的美感。
  商溯眯眼瞧了一会儿,神智渐渐回归。
  哦,他原来是做了一个梦。
  如今梦醒了,自然便回到自己的房中。
  但那个梦,也太真实了些。
  那种深入骨髓的无边孤寂,那种痛彻心扉但却无能为力,几乎让他为之窒息。
  真的......是梦吗?
  商溯抬手掐了下眉心。
  一碗醒酒汤送到他面前。
  “石将军送您回来的。”
  扈从一边送汤,一边尽职尽责道,“石将军刚到没多久,世女也到了,在您房间里待了半刻钟的时间。”
  商溯饮汤动作微微一顿。
  世女?
  相蕴和?
  梦境与现实交织,小姑娘的脸与相蕴和脸来回交替。
  没由来的,他突然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当时只觉得小姑娘眉眼温柔,玲珑剔透,在战火纷飞的世道里有一种格格不入的岁月静好味道,只需一次视线相触,便能被她抓取眼球。
  可现在回想起来,她的岁月静好并不是被父母教养在温室里的花朵,因为不谙世事,没有战乱磨平所有棱角,所以显得格外美好,她的美好是因为她清楚知道大争之世的残酷,她悲悯注视着这个时代,她想改变这个时代,是神女爱世人的美好。
  想起她不远万里去方城,想起她无比笃定说方城未来一定会繁荣。
  她知晓自己生活在怎样的时代,也知晓以自己的孱弱力量改变时代是螳臂当车,可她还是义无反顾走上这条路,温柔外表下是向死而生的孤勇。
  他想起她与他说过的话,说她要找——商溯?! 第218节   第110章 第
  商溯眼睛慢慢眯了起来。
  不对劲, 很不对劲。
  相蕴和的确聪明,一种洞察世事的聪明,但她再怎样聪明, 也不该提前知道神州大地的历史进程, 甚至精准在九州天下中寻找一个他。
  原因只有一个——她是活过一次的人。
  又或者说,她曾做过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梦到自己惨死在乱世, 梦到父母虽统一天下, 但反目成仇。
  父母恨意波及他们身边所有人,让她所在乎的人非死即伤,残喘苟活。
  她的阿娘踏着她阿父的尸首登上皇位, 终成一代女皇,可史书对于她阿娘的评价却低到令人发指, 明明曾佐定她阿父定江山的开国皇后,最后却是世人口中的妖后祸国, 纵有人试图为她阿娘翻案,终抵不过历史的滚滚潮流, 妖后二字, 将她最爱的阿娘钉死在祸国乱政的史柱上。
  守墓人日日来找她哭诉, 醉酒后的话没有任何逻辑可言, 可那些说出来的字, 却如一支支锋利箭/弩射/在她心口, 让她那颗因为父母决裂而千疮百孔的心更加残破不堪。
  所以她回来了,带着所有的心有不甘, 再次回到人命贱如草芥的战场, 以自己孱弱的肩膀撑起亲人得以活下去的希望。
  兰月, 左骞,张奎, 宋梨,葛越.......那些她所在乎的人,全部活了下来。
  纵然一身伤痛,纵然双腿残废,需要拄着拐杖,但到底留了性命,在漫长的岁月里见证九州的一统与盛世的太平,而不是像前世一样,与她一样凋零在乱世中。
  她无疑是成功了,弥补了前世所有遗憾。
  可是,她是以怎样的一种心情撑过前世的百年孤独?
  又以怎样的心境,在面对父母的刀剑相抵、母亲的后世恶评没有发疯?
  她死的时候,分明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女郎!
  她没那么无坚不摧,也没那么百折不挠。
  她还是只是一个孩子,一个该承欢膝下的小女郎。
  商溯心中一片酸涩。
  像是把心脏从心口刨出来,然后泡在苦水里,广播局小说肉文还有开车小视频都在企鹅裙八爸三灵七期五叁流整理上传酸涩痛苦的味道顺着心脏蔓延到五脏六腑与四肢,让他整个人都为之失去反应。
  他心疼那个小姑娘。
  心疼她不过八、九岁,便要被迫撑起一切的小女郎。
  “三郎?三郎?”
  耳畔再次响起扈从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三郎,您怎么了?”
  商溯回神。
  “您想夫人了?”
  商溯情绪着实不对劲,扈从声音里透着几分关切。
  能让他家三郎这样失态的事情并不多,除了英年早逝的夫人,他着实想不到第二个,于是轻手轻脚递上一方锦帕,尽量以和缓的口气安慰道:“三郎,您是两王最为倚重的大将军,又与世女有青梅竹马之谊,夫人在天上看到您过得这么好,定会为您欣慰的。”
  商溯这才惊觉自己眼中起了雾气。
  一个与父亲决裂都没有掉过一滴泪的冷心冷肺的人,如今竟因为相蕴和的过往而痛彻心扉。
  扈从的声音仍在继续,“夫人最挂念的人是您,最放心不下的人,也是您。”
  “只要您好好的,夫人也会好好的。”
  “知道了,下去吧。”
  商溯接过帕子,抬手掐了下眉心。
  他想自己待一会儿,去感受一下相蕴和曾经度日如年的百年孤寂。
  “喏,属下这就退下。”
  扈从看了一眼把心情不好写在脸上的商溯,忍不住又补上一句,“三郎若有吩咐,只管唤属下便是,属下守在门外,哪也不去。”
  商溯微颔首,一双昳丽凤目在指腹的掐弄下缓缓闭上,窗外的雪色映着他的眼尾,那个位置上有着极淡极淡的一抹红。
  扈从眼观鼻,鼻观心,俯身退出房间。
  三郎性格古怪,不喜与旁人分享心事,尤其是在自己母亲的事情上,更是缄默不言,鲜少在他们面前提起自己的母亲,只有在老仆面前,才会偶尔说起几句。
  那个时候的三郎面上虽带嘲讽,可眼底的落寞神色却是遮不住的,像是被抛弃的小兽,窝在芭蕉叶下躲着雨,整个人湿漉漉的,却还一脸警惕看着周围。
  扈从无声叹了口气。
  ——若是夫人还在便好了,三郎便不会这般模样了。
  扈从叹息着退出房间,轻手轻脚关上房门。
  窗外的雪色透过窗柩盈进屋来,像是温柔的月光倾泻而来,又像是洒了一地的玉屑,将房间里的一切都照得盈盈亮。
  感受到房间里的盈亮,商溯眉头微动,凤目缓缓睁开。
  这显然是极好的景致,窗外落了雪,屋内烧着地龙,外面的寒气进不来,只有梅香与雪色隔着窗户递进来,越过错落有致的屏风博物架,再走过高高低低的案几与小秤,一直送到他床畔。
  相蕴和的陵墓里有这样的景色么?
  似乎没有。
  那里只有冰冷的地宫,有长明不灭的长明灯。
  烛火阴冷地照在石壁上,将上面精美的壁画都添上一层孤冷。
  可就这样一个地方,她一待便待了上百年。
  看自己所爱的人刀剑相抵,然后一个一个死去,直到一个不剩,直到世上再无她所认识的人,但她却还活着,还有着意识,在无边孤寂的地宫继续熬下去,熬到自己都不知道的岁月里。
  商溯慢慢垂眼。
  相蕴和......相蕴和,这些年里,你是如何过的?
  可曾有一丝丝的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再次醒来,然后无力地看亲人全部死去?自己一人坐拥无边孤独?
  这个问题不能细想,一旦细思,他便感觉有人在用钢针一下一下扎着自己的心,刺疼的感觉让他近乎窒息,支着额头的手指都忍不住轻颤不已。
  商溯闭了闭眼。
  他该怎么做?
  去告诉她,一切都过去了,现在的她无比成功,结束了前世的所有遗恨?
  没必要的。
  她有一颗强大的内心,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与救赎,她自己便能将自己从深渊地狱里拉出来,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
  可是,他还是想见见她,然后抱一抱她,告诉她,相蕴和,你真的很好,也很厉害,你成全了所有人,更成全了自己。
  支着额头的手慢慢松开,另一只手掀开盖在身上的被褥,躺在床榻上的人坐了起来。
  “备马,入宫。”
  商溯吩咐扈从。
  他现在便要去找相蕴和。
  哪怕他什么都做不了,他也想去见见她。
  然后大声告诉她——
  隆冬散尽,星河长明。
  自此之后,她的人生尽是坦途。
  ·
  供应席拓的粮草得到解决,登基大典需要花费的东西也被商溯包揽,这两件让京都朝臣们焦头烂额的难题迎刃而解,朝臣们的压力一下子轻了很多,得以把心思全放在梁王登基与相蕴和的册封礼上,为这两件盛世通宵达旦。
  商溯今日没上朝,朝臣们丝毫不觉得意外。
  这厮嘴太毒,不上朝正好,省得那句话惹了他,被他劈头盖脸一顿骂。
  没有商溯的早朝无比和谐。
  文臣们不阴阳怪气,武将们不口不择言,相豫与姜贞夫妻同心,一旁的相蕴和面带微笑。
  “退朝——”
  老内侍高声唱喏。
  文臣武将们尽皆退朝,只有几位重臣没有退下,跟随相蕴和一家三口入了内殿,继续商议登基与册封的事情。
  每一道流程不能出错,每一个细节不能有差池,这一商议,便是从早上到中午,又从中午到晚上。
  当文臣们揉着自己坐得酸疼的腿,当宫人掌起宫灯,相蕴和便笑了笑,温声开口提醒,“阿娘,今日天色已晚,百官们疲惫不堪,再继续下去,只怕忙里出错,得不偿失。”
  “倒不如今天先说到这里,明日我们再继续?”
  “既如此,今日便到此结束,明日再继续商议。”
  姜贞环顾四周,众大臣皆面有疲色,便微颔首,吩咐宫人传宫宴。
  “多谢王上恩典。”
  文臣武将们俯身谢恩。
  宫宴布在偏殿。
  忙了一天,众大臣筋疲力尽,净手之后,便在宫人们的引路下入了偏殿。
  相蕴和仍有些事情没有处理完,便没有与大臣们一同去吃饭,把东西整理好,才在兰月的连声催促下起身,挽着兰月的胳膊一同去偏殿。
  一连几日皆是连轴转,相蕴和比文臣武将们还要累,这种情况下,吃什么都是好吃的,更别提宫宴的水平本就高于两军交战之际的庖厨们的水平,每一道菜都色香味俱全,让相蕴和欲罢不能,吃了还想吃。
  但手头上仍有一堆事要处理,相蕴和不敢吃太久,饭菜吃个八成饱,便不再动筷了。
  吃完饭,文臣武将们陆续离席。
  还有两日便是登基大典,为了方便做事,负责京都安全的石都已单独在皇城内整理好房间,让比较重要的朝臣们住在宫里,省得他们来回奔波,没得在路上浪费时间。
  文臣武将们皆歇下,相蕴和回到自己寝殿,继续忙没有处理完的政务。
  “世女,商将军求见。” 第219节   哪曾想,她不过忙了半刻钟时间,便有宫婢向她说道。
  相蕴和有些意外,“三郎?”
  “他怎么还在宫里?宫门不是已经落锁了吗?”
  顺着宫婢的声音往外看,窗外的廊下,男人迎风而立,烛火明明暗暗,他的锦衣华服也跟着明明暗暗,昳丽的眉眼藏在暗色中,只有一双薄薄的唇出现在烛火下,削薄,冷清,又带着些许桀骜。
  “商将军一大早便来了,只是世女一直在忙,商将军不让我们告诉世女。”
  宫婢温声答话。
  相蕴和眼皮轻轻一跳。
  视线再度落在商溯身上,那人身上带着薄薄的寒霜,那是在外面等了太久才会有的东西,将通体雪白的狐皮大氅都蒙上一层寒。
  “快请三郎进来。”
  相蕴和心疼不已。
  “是。”
  宫婢连忙去请商溯。
  “三郎不让你们告诉我,你们便不告诉我?”
  相蕴和搁下笔,一向温柔的声音彼此压得有些低,面上亦有了冷意,“是阿父不让你们说的?”
  商溯来了这么久,阿父怎么不知道?
  正是因为他知道,所以才不让她们告诉她。
  对于阿父来讲,商溯虽好,但也没有好到让她现在便成婚的程度。
  阿父不是针对商溯,是针对所有男人,一位舍不得女儿的老父亲,做事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世女息怒。”
  宫婢们跪倒一片。
  “我不至于为这种小事生气。”
  相蕴和搁下笔,拢袖从案几后起身,“但你们需要知道的是,你们首先是我的人,其次才是宫里的人。”
  “无论是阿父还是阿娘,都不能越过我来插手我的事情。”
  声音微微一顿,回头瞧跪地请罪的宫婢们,“记住了吗?”
  宫婢们面色微白,连声答道:“是,婢子们记下了。”
  这位世女从不是愿意被人拿捏的性子,哪怕想要拿捏她的人是她最爱的父母也不行。
  ——她有自己的主意,自己想法,任何人都干涉不得。
  商溯被人请进殿。
  刚进来,便看到跪了一地的宫婢们,再想想自己在外面等了一整天的事情,男人眼皮微抬,心下明了。
  “三郎,吃茶。”
  相蕴和亲手斟上一盏热茶,送到商溯面前。
  商溯笑了一下,接过茶盏,“难得你亲自为我斟茶。”
  “今日给三郎斟茶,是向三郎赔罪。”
  相蕴和温柔笑道,“宫人们不懂规矩,让你在外面冻了一天。”
  商溯轻啜一口茶,“无妨,我愿意等你。”
  一天如何,三天五天又如何?
  他等她的这些时日,如何能与她在地宫里的漫长百年相比?
  他是愿意等她的,无论多久。
  相蕴和笑了一下。
  ——她很喜欢无论多久都愿意等她的商溯。
  “今日三郎替你们求情,我们便不重罚你们了,只扣你们一月秩奉,以儆效尤。”
  相蕴和将人情送给商溯,“还不快谢三郎替你们求情。”
  宫婢们这才松了一口气。
  ——若是在前朝,一旦惹怒贵人,不是杀头,便是杖毙,哪有只扣一月秩奉的便宜事?
  宫婢们感激不尽,“多谢商将军。”
  “?”
  谢他做什么?
  他愿意等相蕴和是他的事情,与这些宫婢们无关。
  商溯道:“不必谢我,是世女心善。”
  “多谢世女,多谢商将军。”
  宫婢们又去谢相蕴和。
  相蕴和微抬手,“下去吧。”
  “喏。”
  宫婢们退出内殿。
  偌大宫殿,眨眼间只剩下商溯与相蕴和,并着老仆与三两个掌灯的宫婢。
  周围人少了许多,商溯放下茶盏,艳丽凤目微抬,视线落在相蕴和身上。
  那人就在烛影下,眉眼精致,气质恬淡,像是高悬于九天之上的皎皎白月光,有着温暖人心的力量。
  商溯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
  “我梦到你了。”
  商溯慢慢说道。
  相蕴和忍俊不禁,“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你梦到我,大抵是因为你想我了。”
  “是,但也不是。”
  商溯道。
  相蕴和就在眼前,就在咫尺间,穿越百年的孤独,坐在他面前,以温暖治愈,以温柔无害。
  ——她已与自己达成和解,一身怨气尽消,只剩爱人与爱己的力量。
  商溯拢袖起身。
  身上大氅在走进宫殿的那一刻已脱下,被宫婢们拿去烘烤,彼时的他只着湛蓝色的圆领袍,玉带勾着腰,在烛火的映照下泛着极好的水头。
  他一步步走到相蕴和面前。
  “怎么了?”
  相蕴和有些意外。
  商溯没有回答,只在她面前停下。
  相蕴和看了看心情似乎不大好的男人,眉眼间越发温柔,“在外面冻了一天,生气啦?”
  “别气啦,她们不是有心的。”
  相蕴和笑着站起身,绕过案几,与商溯并排而立。
  这个距离很近,是个不大安全的距离,但她知道,商溯这人君子得很,断不会对她做出无礼之举,所以她十分放心。
  她抬手,去拉商溯的衣袖,哄小孩儿似的去哄商溯,“我知道你很委屈,明明是大将军,却被宫婢们晾了一整天。”
  “但她们真的不是故意的,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她们一般见识,好不好?”
  男人不为所动,只静静看着她,眸间情绪翻涌,海面荡起滔天巨浪。
  “?”
  这么生气的吗?
  也对,任谁在寒冬腊月被晾了一天,谁都会生气,更别提这人还是十分小肚鸡肠的商溯。
  相蕴和笑了笑,“三郎——”
  话音刚落,男人动了,水沉香迎了满面,她落入一个尚未被地龙烤热的略带寒意的怀抱。
  相蕴和瞳孔微微收缩。
  ——商溯抱她?!
  第111章 第
  男人的拥抱来得那么急又那么热烈, 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身体里。
  像是是工匠花费多年功夫终于养出来的花儿悄然绽放,种花人小心翼翼拢在掌心,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生怕自己惊动了颤巍巍绽放的花朵。
  相蕴和愣在原地。
  前世当了一百多年的鬼, 今生当了十几年的人,但这百年岁月并未让她在男女之事上游刃有余, 她仍是一个没有拉过男人小手、没有拥抱过男人的母胎单身。
  追其原因, 不过是儿女之情在她心中的占比太低太低,低到她得了空闲时间,才会梳理一二, 掰扯一下自己与商溯的进展。
  这种进展也并非感情为主导,更多是权衡利弊。
  她需要一个皇夫, 一个威胁不到自己,但又能给自己带来帮助的人, 商溯很适合这个位置,所以她的皇夫是他, 仅此而已。
  她喜欢商溯吗?
  毫无疑问, 她当然是喜欢的。但这种喜欢更多的是执政者对将才的欣赏, 并非情窦初开的一见倾心。
  感情经历如此匮乏, 当下又没什么心思去琢磨情爱之事, 导致她哪怕活了百年, 但对感情一事仍是一窍不通,甚至在商溯拥抱自己的那一刻,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丧失指挥自己身体的能力。 第220节   男人披在外面的狐皮大氅已脱掉, 隔着细腻顺滑的云锦布料,她甚至还能感觉到男人的肌肉轮廓。
  不是雷鸣杜满那种小山似的壮如牛, 他的肌肉并不夸张,只有薄薄的一层覆在身体上,肌肉的触感隔着云锦料子递过来,和着清冷水沉香,将她紧紧拢在里面。
  大抵是因为水沉香有安静宁神的作用,她很喜欢商溯身上的味道,因为喜欢,甚至还觉得这个拥抱很舒服,她并不反感。
  女人被男人拥抱之后应该有什么反应?
  若是不喜欢,则用力推开,大声斥责男人的唐突,与男人一刀两断,再不相见。
  若是不反感,当回应男人的拥抱,学着他的动作话环着他的腰,用自己的肢体动作告诉他,她是欢喜的。
  相蕴和认真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是后者。
  只是现实与想象中总有偏差,商溯的拥抱姿势有些怪,并非她曾在话本上看过的男人拥抱女人时的一手环腰一手揽肩的动作,而是双臂微曲着,双手扣在她肩头,一种毫无旖旎情愫与风月完全无关的姿势,有点像大人抱小孩儿,处处透着一种因第一次做这种事而略显僵硬的迷茫。
  “......”
  就,挺让人不知道如何应对。
  掌灯的宫婢选择沉默。
  ——不是说好的世家公子在成婚前总有几个貌美侍女教他们男女之事么?这位出身会稽顾家的商将军怎看上去像个什么都不懂的雏儿?
  立在一旁的老仆掀了下眼皮,有些不忍直视。
  罢了罢了,没甚经验也挺好。
  若是经验太过丰富,这位极有主意的世女只怕会嫌三郎脏。
  几人心思各异,但在这一刻选择沉默。
  沉默着放轻动作,轻手轻脚退出内殿,把空间留给一个不知所措另一个更加不知所措的两个人。
  偌大宫殿,只剩下相蕴和与商溯两个人。
  商溯的拥抱来得太突然也太奇怪,相蕴和有一瞬的迷茫与迟疑,好在她从不是一个面对突发状况不知如何应对的人,且恰恰相反,她的聪明中更多的是机敏,她过人的机敏,能让她应对突然发生的一切事情。
  ——包括商溯奇奇怪怪的拥抱姿势。
  短暂思考半息后,相蕴和慢慢抬起手,掌心放在商溯腰间,胳膊环着他的腰。
  这样一来,这个奇怪姿势就没有刚才那么奇怪了,但这还不够,她还需要继续调整,于是她稍稍调整自己的动作,微微侧头,将脸枕在商溯的胸口,努力营造一种商溯不解风情,但自己极懂男女之事的风雅氛围。
  “?”
  哪里好像不太对。
  察觉到怀里相蕴和的细微动作,沉浸在自己情绪中的商溯眉头轻轻一蹙。
  “原来你不是生气了,而是想我了。”
  相蕴和轻声低喃。
  相蕴和的声音在自己耳侧响起,商溯瞬间不觉得哪里不对了。
  与往日的温柔声线不同,她这次的声音很轻,有种故意压低声线的温柔缱绻,尤其是最后那句话,几乎是低叹着说出来,声音递到商溯耳朵,商溯耳朵微微一动,脸便烫了起来。
  他第一次听到相蕴和用这种语气与他说话,他很喜欢。
  抱着相蕴和的胳膊无意识地紧了紧。
  尽管相蕴和已经长大,身材颇为高挑,但男女之间的体型差距让他依旧比她高太多,两人拥抱之际,那高出一截的头便不知如何放,但相蕴和将脸枕在他胸口的行为,让他无师自通明白了自己该做什么动作——他以下巴抵着她额头,轻轻在她额头上蹭了蹭。
  这显然是极亲昵也极暧昧的动作,做完之后,那块与相蕴和额头相触的肌肤便如被烈火燃烧,烫得他有些不知如何自处。
  但心底又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这是正常的。
  第一次的肢体接触,怎会不是哪哪都是烫的?
  他现在便是如此,觉得自己哪哪都是烫的。
  烫得心口也跟着热起来,不知所措的心脏在里面跳啊跳,仿佛随时都能跳出胸腔。
  你慢点跳,不要吵到她。
  他对自己的心脏说。
  “恩,想你了。”
  商溯低低回答着相蕴和的话。
  声音不大清晰,是因为他感觉自己喉咙被什么东西粘着,他张不开嘴,只有一声低喃。
  相蕴和笑了起来,“知道啦,你很想我。”
  登基大殿与册封礼让她忙得晕头转向,莫说放下手中政务与商溯游玩京都了,她连与商溯好好说话的时间都极少。
  明明已经回到京都,明明身处同一片天空下,她与商溯说过的话却屈指可数,还大多是上朝与内朝,当着功臣宿将们的面说上几句场面话。
  这种情况下,也难怪这位宿醉刚醒的将军梳洗之后便冲到皇城,在冰天雪地里等她一整天。
  相蕴和笑了笑,手指拢在他腰间,还能感觉到他刚刚进殿尚未被地龙烤热的衣物与后腰。
  大约是自幼长在世家的缘故,哪怕不认可世家的很多东西,但商溯依旧养成了极重仪容仪表的性格,身上的每一处都是好看,连脚上踩的云纹靴子都是金银线交织绣出的云纹。
  皇城与商府皆烧地龙,这位爱漂亮喜华服的将军便鲜少穿臃肿衣物,出行之际,便根据当天的衣物选择披上一层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的狐皮大氅,或者换上孔雀毛的雀金裘,尽显年少华美的骄矜桀骜。
  今日亦是如此。
  脱去外面的狐皮大氅,他身上便只剩下几件单薄衣裳,与在烧着地龙的内殿里处理政务的她穿得差不多。
  但不同的是她烧着地龙,烤着暖炉,而他在东风冷冽的外面站上一整日,纵披了裘衣,冬日的寒也透过裘衣的衣缝钻进来,让他身上至今都是冷的,眉眼之间还带着薄薄的霜,下巴轻蹭过她额头时,她能明显感觉到他下巴的冰凉。
  阿父有点过分。
  哪能让功臣之最的武将在外面站一整天?
  相蕴和腹诽着,手指拢了拢商溯的腰,想用自己掌心的温度,暖暖他那冰冷后腰,避免这位战无不胜的将军因为这件事落下什么病根。
  “......”
  好痒。
  没有加棉的云锦料子着实薄,隔着薄薄料子,相蕴和的手覆在他后腰,当她摩挲着他腰间,那种如羽毛拂过的痒便席卷而来,他身体微微一僵,整个人都绷直了。
  忍住,一定要忍住。
  他是来见这位独自一人在阴冷地宫里熬了一百多年的小姑娘的,不是被她弄得哈哈大笑的。
  商溯极力克制着。
  因为是拥抱的姿势,相蕴和能明显感觉到商溯肢体的僵硬。
  这是怎么了,怎么就僵硬了?她明明什么都没做来着。
  相蕴和有些不解。
  贫瘠的感情经历与一片空白的男女肢体接触让她无法分辨商溯为何而僵硬,但好在漫长的当鬼的岁月里让她看了不知多少的话本传记,丰富多彩与脑洞大开的故事情节填补了她在感情上的缺失,让她大脑飞速运转起来,琢磨商溯为何僵硬。
  很快,她想明白了——商溯这是起反应了。
  没吃过猪肉,不代表没见过猪跑,更别提还有那么多的话本的加持,相蕴和十分理解商溯的反应,毕竟是血气方刚的男人,温香软玉在怀,若没点反应,那才是让她担心的事情。
  她是真的家有皇位要继承,若商溯那方面不太行,他的脸再怎么好看,性格再怎么好拿捏,军功再怎样无可匹敌,她都不能选他当皇夫。
  但现在,她没有生育子嗣的准备。
  战乱刚刚结束,九州刚刚一统,她要忙的事情太多太多,这个时候怀孕生子显然不是一个好选择,作为一个合格继承人,她应该在一切事情尘埃落定之后,再考虑子嗣的事情,而不是现在便匆忙与商溯生米煮成熟饭。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相蕴和稍稍松开商溯。
  两人贴得不再那么紧,商溯的反应应该不会再像刚才那么强烈了吧?
  思及此处,她连枕在商溯胸口的脸也稍稍抬了起来,不着痕迹避免与商溯有肢体接触。
  虽不知相蕴和心里在想什么,但两人距离被拉开,商溯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还好还好,相蕴和没再摩挲他后腰,若再继续下去,他怕不是真的会在她面前失态。
  他很怕痒,幼年便很怕。
  只是自母亲去世后,便再也没有人闹着挠他痒痒,以至于让他险些忘了,自己其实是怕痒的。
  直到今日,相蕴和的手覆在他后腰,那些尘封多年的记忆被唤起,他才想起自己怕痒的事情,这是一种很让人招架不住的体验,但幸好相蕴和没有再继续。
  商溯稍稍松了口气。
  相蕴和喜欢挠人痒吗?
  好像是的,她与姜七悦玩闹时,两个小姑娘便喜欢互相挠别人痒痒,直到一方求饶,另一方才肯罢手。
  只是相蕴和的力气与姜七悦相比不值一提,所以在她与姜七悦的玩闹中,大多是她处于下风,但她很聪明,自己不是姜七悦的对手,便会找帮手,比如说他。
  她被姜七悦追赶者,躲到他身后,只从侧边露出一颗脑壳来,笑眯眯瞧着因为他挡着,所以无法继续的姜七悦。
  “你来抓我呀。”
  她抓着他腰间衣物,藏在他身后,露着半个脑袋逗姜七悦。
  那样的相蕴和真的很可爱,让他每每想起,都觉得心下一软。
  可惜群雄并起的战乱时代,作为三军主帅的她的空闲并不多,与姜七悦这样玩闹的机会更不多,他遍寻记忆,不过只有三五回的时光。
  商溯不由得笑了笑。
  相蕴和是个爱说爱笑的性子,今日她把他弄得痒痒的,大抵也是这个原因?
  可这般爱玩闹的人,却在地宫里待了百年之久,待到自己相熟的人全部死去,自己仍在不死不灭,去等待一个没有可能的可能。
  商溯眸色轻轻一颤,面上笑意顷刻间荡然无存。
  ——他心疼这个小姑娘。
  商溯静了一瞬。
  “相蕴和。”
  半息后,他轻轻开口,“我想,我大概知道了一个秘密。”
  声音刚落,便发觉怀里的相蕴和抬起手,手指放在他手背。
  那只手略带薄茧,是闲暇时间便习武的缘故,拿着他的手,让他松开她肩膀。
  “?”
  这又是做什么? 第221节   自己的话尚未说完,便又被相蕴和的动作打断了话,商溯有些疑惑,但很快,他反应过来——他的拥抱太唐突,在静谧无声的深夜,不像是安抚,更像一种居心不良的骚扰。
  “......”
  他简直是个登徒子。
  相蕴和没有抬脚把他踹翻在地,已是看在他们往日的情面上,若换成其他人,这会儿已经被禁卫拖出去乱刀砍死。
  商溯深深唾弃自己,瞬间松开环抱着相蕴和的手,立刻后退几步,与相蕴和拉开距离。
  “对、对不起。”
  牙尖嘴利又刻薄的人彼时有些磕巴。
  商溯反应过度,相蕴和有些好笑,“这有什么对不起的?”
  “男人正常的反应罢了,不必道歉。”
  “哦。”
  商溯应了一声。
  应完之后有些疑惑,什么叫男人的正常反应?是他知道的那个男人的反应?
  眼皮一跳,瞬间去看相蕴和。
  女人面容恬淡,笑眼弯弯,完全不是被轻薄被无礼对待后的表情。
  “?”
  所以是他误会了?相蕴和不是那个意思?
  大概是的。
  相蕴和外柔内刚,若他对她有无礼之举,她绝不会因过往情意而姑息。
  但他不是那种人,更不会对她有无礼之举。
  ——方才是意外,他只想抱抱孤独走过百年岁月的小姑娘。
  商溯深吸一口气。
  “相蕴和,我想,我大概知道了一些事儿。”
  他抬头看着相蕴和的眼,语气极为认真。
  男人认真起来总是有些好笑的,尤其是商溯这种冷清桀骜的人,与他正经起来的样子相比,她还是更喜欢他桀骜不驯的模样。
  但相蕴和从不会打击别人的积极性,商溯说得认真,她便也端起态度,一双眼睛看着商溯,温声问道,“什么事?”
  “你的......秘密。”
  商溯道。
  “?”
  她能有什么秘密?
  相蕴和不解,“什么秘密?”
  但这个秘密似乎让商溯有些难以启齿,他顿了顿,好一会儿才开口,“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梦到你了。”
  “?”
  梦到她是很奇怪的事情吗?
  相蕴和看了又看一脸认真的商溯,“这很正常,我平时做梦时也会梦到你。”
  “不,不一样。”
  商溯摇头,潋滟凤目蒙上一层阴霾,“我梦到......与现在不一样的你。”
  相蕴和歪了歪头。
  “我梦到,你在一座地宫里,一个很大的地宫里。”
  商溯声音低沉下去,“我梦到了你的所有事情。”
  相蕴和睫毛微微一颤,面上笑意有一瞬的凝滞。
  商溯的声音仍在继续,“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但我觉得你大概是不需要安慰的。”
  “你有一颗很强大的内心,你不会被任何事情击垮,只是,只是我觉得,我还是应该来见见你。”
  相蕴和面上凝滞的笑意慢慢软化下来。
  商溯看着相蕴和的眼,那双眼杏眼波光潋滟,看向他时,眸光温柔缱绻,是任何溢美之词都形容不来的好看。
  他抬起手,手指落在相蕴和脸上,指腹轻抚着她精致眉眼。
  “相蕴和,一切都好起来了。”
  商溯对相蕴和道,“你的未来,是璀璨星途,君临天下。”
  相蕴和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很软很软的那一种。
  如商溯所说,她的内心足够强大,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她自己一个人能从深渊地狱里将自己拉出来,然后送自己走上康庄大道,弥补自己所有的遗憾与不甘。
  她不需要雪中送炭,但她依旧会喜欢商溯的锦上添花,很喜欢很喜欢的那一种。
  “对不起哦,我没能早点遇到你。”
  男人的声音很低。
  相蕴和眉头微动,有些疑惑。
  他为什么自责?为没有早些遇到她而自责?
  可这些明明与他没有任何关系,这是她自己的事情。
  商溯声音低沉,“如果能早点遇到你,或许你便不是一个人了,或许我就能一直陪着你,不让你一个人待在那里。”
  相蕴和明白了。
  ——他的自责是因为心疼她。
  一如阿父阿娘知晓那些往事时的愧疚自责,他也一样。
  他内疚让她自己面对那些事情,那些想想便让人为之窒息的残酷事实与亲人间的自相残杀。
  相蕴和哑然失笑。
  她早已能心平气和面对那些地宫岁月,他的愧疚不安完全没有必要,但尽管如此,并不妨碍她会因为他的话而心软。
  怎么办?
  她觉得愧疚不安的他很可爱。
  这种时候,身体的反应往往更加诚实——
  相蕴和手指抓着商溯衣袖,垫起脚,身体微微前倾。
  商溯的脸在她面前不断放大,而自说自话的男人尚不知自己即将要经历什么,仍陷在愧疚不安的情绪不可自拔,明明不是他的错,他道歉得却无比认真。
  这样的男人真的很可爱,可爱得让她想要亲亲他。
  于是她便亲了。
  唇瓣与肌肤一触即分,她的吻落在商溯脸颊。
  “直到经年改世,我们再次相遇——”
  商溯声音戛然而止。
  第112章 第
  商溯瞳孔骤然收缩。
  大脑一片空白, 身体在这一刻丧失所有反应。
  “怎么?”
  相蕴和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带着明晃晃的笑意,“我吓到你了?”
  商溯回神, “没、没有。”
  他有些磕巴, 他知道这样,不好, 但他忍不住。
  他更忍不住的是自己手上的动作, 手指微抬,放在相蕴和刚才亲过的地方。
  冬日干燥,相蕴和涂的有口脂, 他的指腹蹭过去,依稀能感觉到口脂的痕迹。
  相蕴和亲他?
  亲他?!
  哪怕清楚摸到口脂的痕迹, 他依旧不敢相信自己刚才经历了什么,低头看着手上的口脂, 两个小人在他心中疯狂打架。
  一个说假的,相蕴和怎会亲他?
  另一个说, 这是真的, 相蕴和喜欢他, 自然会亲他。
  两个小人打得不可开交, 他的嘴角却忍不住上翘。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动作, 是嘴角一定要上翘, 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而眼睛的动作他也控制不住,眼睛慢慢弯了起来, 里面是明朗笑意, 仿佛是摘了星辰藏在里面。
  “我很喜欢。”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他信了另外一个小人的话,指腹捻着残留的口脂, 他眼睛已经抬了起来,看着相蕴和的脸,他的声音比方才的她笑意更甚。
  “相蕴和,我很喜欢。”
  他对相蕴和道。
  相蕴和笑眼弯弯,“喜欢就好。”
  “那,我能亲一下你吗?”
  或许是今日的烛火太摇曳,又或许是相蕴和刚才的亲吻给了他勇气,他掌心微紧,鼓起勇气道。
  相蕴和一下子笑了起来,“当然可以。” 第222节   说话间,她微侧脸,把自己的一边脸指给商溯,“这里吗?”
  商溯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
  “恩。”
  商溯轻轻点头。
  相蕴和大大方方,“喏,来亲吧。”
  商溯心如鼓擂。
  心脏跳得厉害,他却无暇在意这件事,他微微俯身,低下头,唇角印在相蕴和脸颊。
  她的脸很软,比他想象中还要软,让他对温香软玉瞬间有了实质性的认知。
  可明明是温香软玉,他却觉得烫极了,触电似的将自己收回,比相蕴和方才的动作更要快。
  “?”
  商溯亲她了吗?
  她怎么感觉到了,又好像没有感觉到?
  相蕴和疑惑抬头,入目的是一张红得几乎能滴血的脸,红到他的眼角都微微带着红,仿佛被人欺负了似的,明明她已经允了他的吻,他却还羞红着脸,视线不知道往哪放。
  “相、相蕴和,我,我亲过你了。”
  察觉到她的视线,男人老老实实说道。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人?
  原来桀骜不驯又刻薄的人可爱起来竟是这个模样?
  相蕴和笑得花枝乱颤。
  商溯面上更加不自然,“你,你笑什么?”
  “笑你。”
  相蕴和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内心,“三郎,没人告诉过你,你这样真的很可爱吗?”
  商溯愣了一下。
  可爱?
  那是什么词?
  怎么会被相蕴和用在他身上?
  极要面子的大将军羞愤不已,“不要用这个词来形容我。”
  “好,好,不用这个词来形容你。”
  相蕴和哄小孩儿似的哄着炸毛的大将军,“我们的三郎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才不是什么可爱的人。”
  这话比方才顺耳多了,尽管说话之人的笑意太明显,让这句话少了几分真心,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诱哄味道。
  但商溯不觉得是诱哄,他觉得这是相蕴和在面对他时的让步。
  ——她很宠他,她觉得他说得都对。
  商溯心里舒坦极了,连方才相蕴和夸他可爱的事情都觉得不是那么不能接受了。
  相蕴和忍俊不禁。
  商溯的脾气虽不大好,但真的很好哄,只需三两句话,便能把他哄得晕头转向。
  这三两句话甚至不需要是故意来哄他的话,他自己会思维发散,将她的话想象成她在哄他。
  相蕴和笑了起来。
  “好啦,三郎,我不逗你了。”
  相蕴和忍笑说道:“你今日能过来,我很开心。”
  如他所说,她很强大,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也不需要任何的救赎,可若能在她走到道路尽头,走到她的康庄大道之际,看到有人在路口等她,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那她会觉得,自己真的很幸福。
  “谢谢你,三郎。”
  相蕴和抬起手,轻抚着商溯垂在脸侧的碎发,“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了,以后的岁月里,我们携手与共,好吗?”
  商溯心中一软,万般柔情涌上心头。
  怎会不好呢?
  他如此渴望与她在一起。
  在他乏善可陈的人生里,她的出现如劈开混沌的阳光,将温暖与治愈带到他的世界,自此之后,他的世界光明一片,再无阴霾。
  “好。”
  商溯说道。
  她的手拂过他的碎发,在他脸侧轻轻晃着,于是他抬起腕,握着她的手,像是握住了全世界,“相蕴和,或许是我们相遇得太迟,等我遇见你的时候,你已经是现在这副模样。”
  “很抱歉,没能陪你走过人生中最艰难的那段岁月。”
  “不用道歉,现在便很好。”
  相蕴和笑道。
  她总是这么善解人意,善良得让人心疼,商溯轻轻一叹,“相蕴和,你不必如此的。”
  错过了便是错过了,怎能风轻云淡说一句不用道歉?
  大抵是怕他内疚不安,所以才将往事轻拿轻放,让他不必放在心上。
  罢了。
  她既不想多提,他便当做一切都过去了,彼时的他们,应着眼未来,且试天下。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商溯看着相蕴和的眼,声音无比温柔,“相蕴和,无论未来如何,我都会在你身边陪着你。”
  “你治理天下,我开疆扩土。”
  这是他最大的心愿,“千百年后,你我的名字被史官一同写进史书,你为明君,我是将才,终其一生,不负彼此。”
  这也是相蕴和的心愿,相蕴和弯了弯眼,“好呀。”
  给后人留下一段传奇,也给后世留下一个美好传说。
  不是所有君主最后都会众叛亲离,成为孤家寡人,不是所有绝世悍将最后都被鸟尽弓藏,一捧黄土埋己身,也有人执手天下,互为知己。
  天地和则万物生,君臣和则国家平。
  她与商溯,不仅能看到止戈散马,九州归一,更能看到盛世昌明,天下太平。
  相蕴和垫起脚,亲了亲商溯额头。
  如果刚才的亲吻是觉得他可爱,那么现在的亲吻则是无关风月,只是想亲亲他了,仅此而已。
  唇瓣触及额头便离开,蜻蜓点水般的亲吻让男人有些意外,眼底闪过一抹讶然。
  这样的反应总让她很心软,于是她伸手捏了捏他的脸,笑着问他,“怎么了?不喜欢吗?”
  “喜、喜欢。”
  男人的脸红得厉害,声音也有些不自然。
  相蕴和笑了起来,“喜欢就好。”
  “天色已晚,宫门已落锁,我让人把偏殿收拾起来,你在偏殿里先将就一晚上?”
  相蕴和问商溯。
  商溯有些迟疑,“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宫门落锁时你没想着离开,没想着自己留宿宫里不太好,如今再想不太好,是不是有些迟了?”
  相蕴和忍俊不禁。
  商溯被噎了一下,小声说道:“当时等你等得忘了时间。”
  “我知道,以后不会了。”
  想想男人在外面等了她一天,相蕴和便有些心疼,“宫婢们都是新调过来的,不大会做事,你别跟她们一般见识。”
  商溯摇了摇头,“你那么忙,我等你是应当的。”
  这人怎这般好说话?
  明明他脾气不好,性子更是桀骜,可在她的事情上,却从来是无怨无悔,甘之如饴。
  相蕴和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没有什么是应当不应当的,送出去的真心不是为了旁人来践踏的。”
  相蕴和叹了一声,“三郎,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也不会再让你等这么久了。”
  政务虽忙,但难道说三两句话的时间都抽不出?
  显然不是。
  无论再怎样忙碌,喝水说话的时间总会有的,若是有心,便该拿出这点时间去哄人。
  忙是无心之人给自己找的借口,不想见,才是真正的原因。
  她不是。
  她是想见商溯的。
  宫婢们将偏殿收拾起来。
  相蕴和送商溯去偏殿。
  静谧的雪夜,只有烛火在无声而燃,摇曳的烛火拉长着两人的身影,将偏殿里的两个人衬得越发缱绻难分。
  看着那双弯弯笑眼,商溯有些舍不得,倒不是因为春宵苦短,想与人共赴云雨,而是因为一种单纯的喜欢,想多看看她,多听听她的声音。
  一种纯粹明澈的少年心性的喜欢。
  但相蕴和这几日太累太累,他不能再耽误她的休息。
  她与他不一样,他可以想不去早朝便不去朝臣,她不行,她是新朝的继承人,她身上担着九州天下的民生与太平,她不能有片刻间的懈怠。 第223节   心里虽极为舍不得,但商溯并未挽留,自己刚到偏殿,便催促相蕴和早些离开。
  “你回去吧,今晚早些休息,明日还要早朝。”
  商溯对相蕴和说道。
  相蕴和莞尔一笑。
  ——这人真的很好。
  “你亲我一下,我就回去。”
  相蕴和微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脸。
  商溯好不容易平复的心一下子被勾起来,红色瞬间在他脸上蔓延。
  相蕴和忍着笑,“快一点哦,不要耽误我休息——”
  商溯的脸在她面前放大。
  男人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烛火的映照下于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极漂亮也极清隽的一张脸。
  温暖的吻落在她脸颊,朝圣似的虔诚。
  一触即分。
  “亲过了。”
  距离被拉开,男人略显慌乱的声音响起。
  什么呀?跟没亲一样。
  相蕴和忍不住笑了起来。
  微抬手,抓起商溯的衣袖,把他往自己面前拉。
  男人完全没有设防,一下子被她拉过来,于是她垫起脚,重重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
  商溯眸光微微一顿,眸色肉眼可见乱了起来。
  相蕴和十分满意。
  松开商溯衣襟,手指抚平被她抓起的褶皱。
  “这才叫亲。”
  相蕴和笑道:“你方才是什么?跟小孩子过家家似的。”
  商溯的脸瞬间红了起来。
  手指无意识地抬起来,微曲着,蹭了蹭被相蕴和亲过的地方。
  “哦。”
  商溯哦了一声,嘴角止不住上翘。
  相蕴和忍俊不禁。
  ——好可爱,也真的很好亲。
  “以后要记得这样亲。”
  相蕴和对商溯道。
  商溯红着脸点头,“知道了。”
  “知道了就好。”
  夜色已晚,相蕴和笑眯眯与商溯道别,“明日还有早朝,我先回去了。”
  商溯微颔首,送相蕴和出偏殿,“早点休息。”
  相蕴和从偏殿离开,直奔自己的寝殿。
  商溯过来时,她的政务已处理得差不多,简单把奏折整理一下,便能结束自己的工作。
  这种事情不用她亲自去做,吩咐女官去做便好了,于是她把琐事交给女官,自己梳洗去睡觉。
  女官们可以三班倒,但她只有一个,若是跟女官们一样去熬夜,怕不是连前世的阿父的寿命都活不到。
  她是一个想要长命百岁的人,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十分爱惜自己身体的相蕴和选择早早入睡。
  而彼时已搬去紫宸殿的相豫,却没能早早入睡,且恰恰相反,身着寝服的他焦躁地在寝殿里走来走去,往日泰山崩于面而色不改的稳重豁达消失不见。
  一边走,一边还在碎碎念,“贞儿,你说商三是不是故意的?”
  “他是不是故意不让阿和知道他在等她,故意等阿和主动发现,发现他在雪地里冻了一整天,故意让阿和心疼他?”
  商溯不认顾家,相豫对商溯顾三郎的称呼便改成了商三郎,偶尔心情不大好时,便会将人唤成商三。
  “对,他肯定是这样!”
  相豫脚步微顿,右手握拳,一拍左手掌心,咬牙切齿道,“常年玩鹰却被鹰啄了眼,这小子居然敢跟我来这套!”
  “......”
  倒也不必把商溯想得这么聪明。
  床榻上的姜贞打了个哈欠,“你想多了,商溯没有那么聪明。”
  一个把心思写在脸上的人,心里怎会有这么多的弯弯绕绕?
  他在冰天雪地里等了一天,那便是真的等了一天,而不是故意行苦肉计,让阿和心疼他。
  “他有。”
  同是男人,相豫觉得自己比姜贞更能明白商溯的心,“贞儿,你不要低估男人在哄女人时的聪明——”
  “你的意思你,你之前哄我的话都是假的?都是骗我的?”
  姜贞冷笑一声,眼睛瞥向相豫。
  “???”
  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我何时骗过你?!”
  相豫道。
  这种死亡问题关系到夫妻和谐,相豫再顾不得其他,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床畔,二话不说爬上床,急急忙忙向姜贞解释,“贞儿,我可以指天发誓,我绝对没有骗过你——”
  话未说完,衣襟便被姜贞揪住,常年习武的人力气比寻常人大太多,拎着他的衣襟,将他丢在床上,而后长腿一跨,直接坐在他腰间。
  “谅你也不敢骗我。”
  姜贞轻嗤一笑,手指捏了捏相豫的脸,“商溯对阿和,一如你对我,我们有什么不放心的?”
  手指轻轻一滑,滑到被她扯得松松垮垮的衣襟处,那里是男人伟岸胸肌,因常年不见光,倒比男人的脸白了些,她的手指按在那里,胳膊稍稍往外一撑,男人的寝衣便被她扯了下来。
  “......”
  又给他来这套。
  相豫啼笑皆非。
  但还别说,他就喜欢她这套。
  美色当前,相豫心猿意马,胳膊微抬,顺着姜贞的膝头往上探。
  “阿和素来极有主意,我们还是不要干涉为好。”
  男人的手落在自己腿上,姜贞声音悠悠,“春宵苦短,明日还要早朝,你我还是先将自己的事忙好。”
  紫宸殿春意浓浓,东宫明德殿却是各自分房而睡,相蕴和睡寝殿,商溯睡偏殿,两人把话说开,便梳洗一番去休息,一个是怕误了明天的早朝,另一个纯属没事不如睡觉。
  相蕴和睡了不到三个钟头,清晨来接班的女官们便把她薅了起来,她不能像商溯一样一觉睡到自然醒,早朝爱上就不上,作为继承人的她不能对政务有任何的懈怠,尤其在登基大典与册封礼即将到来的时候。
  相蕴和如往常一样,起了个大早。
  这几日忙得不可开交,大抵是这个原因,她的睡眠质量还不错,虽然睡觉时间不长,但质量上来了,时间短一些也无妨。
  简单梳洗之后,相蕴和去上朝。
  没有商溯的早朝,又是无比平和的一天。
  而原本因商溯留宿东宫想要参商溯一本的谏臣们,想想商溯与相蕴和的关系,便打消了自己的想法。
  相蕴和与商溯走到一起不过是时间问题,既然是时间问题,他们也就没必要多生事端,彼时最重要的事情是登基大典与册封礼,其他事情都要往后放。
  谏臣们极有默契,谁也没有提商溯留宿东宫不合礼制的事情。
  提了半日心的相蕴和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谏臣们虽然主张文死谏,但在这种关键时刻还是分得清的,不会让她因为商溯留宿的事情而浪费口舌。
  早朝风平浪静,但早朝之后的内朝却又是忙得脚不沾地,连吃饭吃茶都是要速战速决。
  但尽管如此,相蕴和也没忘了在自己偏殿里呼呼大睡的商溯,听宫婢说商溯仍未醒,便写了个简短的条子,让宫婢等他醒了之后交给他。
  当然,只有条子是不够的,还有他喜欢吃的饭菜也要备上。
  昨日在外面冻了一天,今日万不能再饿着了,九州虽然一统,但海外的诸多地方仍未被归服王化,她希望商溯能长命百岁,把她所知道的那些领土全部打下来,成为大夏朝的一部分。
  写完短信,嘱咐完宫婢,相蕴和继续忙碌起来。
  这一忙,便又是忙到华灯初上,星河灿烂。
  “阿和,明日是我与你阿父的登基大典,更是你的册封礼,你需有一个好精神。”
  停下手头上的政务后,姜贞发现相蕴和仍在忙碌,便开口提醒道:“你今日早些休息,不要误了明日的盛事。”
  相蕴和笑着点头,“阿娘,我知道的,肯定不会误了明天的事情的。”
  哪怕阿娘不提醒,她也准备收拾东西回去休息了。
  政务是永远忙不完的,但阿娘阿父的登基大典与她的册封礼却只有一次,她才不要因为任何事情而把这两件事耽误了。
  相蕴和把剩下的事情交给女官,自己领了宫婢,回寝殿休息。
  明日便是两王的登基大典,为方便两王礼官们能随时找得到自己,许多重臣在宫中住下,随时待命登基事宜。 第224节   作为武将之首的大将军,商溯在宫中自然也有居住的地方,但他懒得去,他想离相蕴和近一点,于是继续住在相蕴和的偏殿,等相蕴和忙完事情回来时,俩人还能凑到一起说说话。
  “今天的饭菜怎样?”
  相蕴和问商溯,“合不合你的胃口?”
  商溯摇头,“不合,有点辣。”
  “那我以后不让他们放丁点辣椒。”
  相蕴和笑道。
  其实她的小厨房做饭并不辣,只是商溯是南人,吃不得半点辣椒,庖厨们用来提味的辣椒他都吃不下,可见此人的口味有多刁钻清淡。
  “可以放辣椒的。”
  商溯看着相蕴和的脸,犹豫片刻,补上一句,“如果与你一起吃饭,那放些辣椒也无妨。”
  这是隐晦说他想她了?
  相蕴和心中一动,眼底漫起笑意,“好呀,等过了这几天,我们便能时常在一起吃饭了。”
  商溯耳朵微微一动。
  ——过了这几天?意思是他很快便能成为她的皇夫了?
  应该就是这样。
  古往今来,除非年幼之际便被立为继承人的储君,其他的继承人一旦被册封为储君,他的太子妃也会随之定下来,换算到相蕴和这里,便是她的皇夫确定下来——便是他。
  想到自己不日与相蕴和大婚,然后风风光光搬进东宫,成为她名正言顺的皇夫,商溯对未来便充满了期待,只恨现在的时间过得太慢太慢,不能立刻便快进到他与她大婚的那一日。
  恩,不急,那一日很快便会来了。
  商溯安慰自己。
  “亲一下,我们各自去休息。”
  有了昨日的经验,商溯指着自己微红的脸,向相蕴和提议。
  相蕴和弯眼一笑,“好呀。”
  声音刚落,她便垫起脚,去亲商溯手指指着的地方。
  但男人有着昨日被亲的经验,知晓她比自己矮太多,于是稍稍俯下身,让她亲得更方便一些,男人俯身,她垫脚,两人错着位置,她的吻便没有落在他脸颊,而是落在他额角。
  “唔——你干嘛弯腰?”
  相蕴和被商溯逗笑了。
  商溯耳朵微红,“我想着我弯腰你会方便一点。”
  “是方便一点,可是亲错地方啦。”
  相蕴和笑道。
  商溯抬眼看相蕴和,昳丽凤目里满满是跃跃欲试,“那,不如再亲一次?”
  “......也行?”
  相蕴和忍俊不禁。
  商溯站直身体,指了指自己的另一边脸,声音期待,“亲这边。”
  “好呀。”
  相蕴和道:“说好了,亲这边便亲这边,你不许动。”
  “恩,我不动。”
  商溯点头,眼睛看着相蕴和。
  相蕴和垫起脚,笑着把自己吻送出去。
  正常情况下,她的吻会落在商溯脸颊。
  ——当然,前提是商溯不乱动。
  可这位血气方刚的将军食髓知味,他不再满足于只是亲亲脸,他想要更多,也更加热烈的亲密接触。
  他不知相蕴和昨夜有没有梦到他,但昨夜的他是梦到相蕴和了的。
  梦里的女人缱绻温柔,一双杏眼里面像是藏了勾子,勾着他恨不得与她一同溺死在梦里。
  醒来后的他大脑一片空白,望着头顶的承尘发呆,连宫婢唤他的声音都没有听到。
  他想他委实是个小人,竟对相蕴和起了这般不堪的心思。
  可偏生又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说他是正常的。
  男欢女爱,人之常情,他不过是动了一个男人对心爱女人本该有的悸动。
  他喜欢相蕴和。
  他想与她长长久久在一起。
  所以,那些念头,大抵或许是可以实现的?
  商溯眼睛一眨不眨看着相蕴和。
  近了,更近了,那张精致小脸在他面前不断放大,知道她温热呼吸喷洒在他脸上,被她气息触及到的地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他却还没有眨眼,仍看着离自己近在咫尺间的相蕴和。
  因为亲吻他,相蕴和甚至还闭了眼,长长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阴影,阴影之下,是她微微上翘的嘴角。
  她大概也是喜欢他的吧?
  要不然怎会也会控制不住的嘴角上翘?
  商溯笑了起来,嘴角翘得比相蕴和还要高。
  相蕴和的吻即将落在他脸颊。
  但这个时候,他却突然改变动作,他微微侧脸,来迎接相蕴和的吻。
  闭着眼的女人完全没有防备他突然间的更改动作,仍按照自己的速度来亲吻男人,然后她的唇落到一个软软的东西上,不是商溯的脸,而是......更加柔软的东西。
  相蕴和眉头微微一动,眼睛缓缓睁开。
  入目的是男人带着明显笑意的眼,那是小计谋得逞后的小狡黠,一双凤目笑得波光潋滟,勾魂摄魄。
  “?”
  笑什么?
  视线往下看,她瞬间明白他在笑什么——
  她的吻没有落在他脸侧,而是因为他动作的改变而落在他唇上。
  “......”
  进步了,居然学会套路她了。
  相蕴和哑然失笑。
  一吻即分。
  “你骗我。”
  相蕴和手指戳着商溯胸口,笑着控诉男人的使诈。
  商溯捉着她手指,将她食指攥在掌心,垂眸看着她笑眼,“恩,就是骗你了。”
  “不错,有进步。”
  相蕴和笑道,“但是先说好,只许这一次,以后不许再骗我。”
  商溯莞尔。“好,不骗你。”
  怎会舍得骗她呢?
  他恨不得把自己的这颗心刨出来送给她。
  可从某种角度上来讲,她说得也的确对——他进步了,在他们之间的关系上。
  在男女之事上,没有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的男人往往会无师自通,而他也是其中一个,他松开攥着她的手,,然后双手捧着她的脸,重重吻上她的唇。
  相蕴和瞳孔微微放大。
  唇齿相依间,她听到商溯扬眉吐气的带着小得意的低笑,“相蕴和,我学会亲亲了。”
  第113章 第
  “......”
  的确学会亲亲了, 不仅学会了,还能举一反三,趁她不注意来偷袭她。
  果然是军事天才, 在这种时候都能将战场上运用的战术在她身上发挥得淋漓尽致。
  相蕴和忍俊不禁。
  但在她身上用战术, 是不是有点自投罗网。
  相蕴和轻笑着抬起手,手指扣着商溯后脑勺, 稍稍在他后脑勺上用力, 不曾防备的男人便被她的手压得低下头。
  男人低头,她垫脚,唇瓣再次相碰, 蜻蜓点水似的亲吻。
  但她的怎会止步于此?
  迎着他惊讶目光,她微微张开嘴, 牙齿咬上他的唇,稍稍用力, 便让男人惊讶眸光变成不可置信。
  “嘶——”
  男人吃痛出声。
  相蕴和满意收手。
  “你学会亲亲了,这很好。”
  相蕴和松开商溯后脑勺, 笑着对他道, “但是不能故意偷袭我, 这是给你的教训。”
  “......”
  好记仇的小女郎。 第225节   唇部的肉尤其脆弱, 被相蕴和骤然咬在上面, 着实有些疼, 商溯微抬手,手指微曲, 蹭了下自己被咬肿的唇, 一时间哭笑不得。
  原来是他误解孔子了, 这位被儒家奉为大圣人的圣贤说的话的确有道理。
  ——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与女人相处却是很难, 比与小人相处还要难。
  “我记下了,以后不能偷袭你。”
  商溯笑道。
  相蕴和微颔首,“这才对嘛。”
  “又不是不让你亲,犯不着来故意偷袭。”
  还把用在敌人身上的兵法使在她身上,幼不幼稚?
  简直幼稚死了!
  相蕴和笑商溯的幼稚。
  商溯觉得自己并不幼稚。
  只是想亲自己喜欢的人罢了,哪里幼稚了?
  “知道了,以后不偷袭你。”
  商溯笑着点头。
  假的。
  他无比笃定自己在口是心非,如果还有下次,下次他依旧敢。
  谁能拒绝偷亲自己喜欢的人呢?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他拒绝不了这样的诱惑。
  男人的心思全部写在脸上,那种明晃晃的我在骗你的表情让人想忽视都难,相蕴和噗嗤一笑,伸手戳了下商溯额头。
  “你呀,连骗人都不会。”
  相蕴和笑道,“不过我可以当做你说的是实话,因为如果还有下次,我就不会像今天这样对你轻拿轻放了。”
  商溯眉头微动。
  不会轻拿轻放,那意思是下次会狠狠惩罚他?
  但她那点力气,用力咬又如何?
  他又不是受不住。
  商溯轻轻一笑,不甚在意。
  “知道了。”
  商溯道:“我知道你是不会吃亏的性子,下次不会这样了。”
  他会用更加小心更加隐秘的方法来亲她。
  在她尚未察觉的时候,他的吻便已经落下。
  恩,他在在这种事情上的进步真的很快。
  商溯无比满意自己的进步神速。
  “知道就好。”
  相蕴和笑了笑。
  手指微微往下滑,落在他被她咬得微微有些种的唇上,心中一动,忍不住按了按。
  “疼吗?”
  她按着商溯的唇,温声问商溯。
  温热的指腹落在自己唇瓣上,商溯眼皮轻轻一跳,心脏也跟着跳起来。
  该怎么回答呢?
  其实不疼的,前提是她能哄哄他。
  而现在,她的确在哄,甚至还将以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唇,让被摩挲过的地方如火一样在燃烧,顷刻间席卷全身,让他整个人都跟着燥热不堪。
  简直要命。
  商溯呼吸有一瞬的着重,“还好,已经不疼了。”
  “不疼了?”
  相蕴和有些意外。
  她记得她方才咬得还挺重来着,居然不过片刻时间不疼了?
  商溯这是什么体质,她记得他不是冲锋陷阵的悍将,而是决胜于千里之外的智将来着?
  心里疑惑间,相蕴和抬头看商溯。
  男人的脸再次红了起来,是哪怕烛火昏黄,都挡不住的那种红。
  红到耳朵上也透着淡淡的粉红,整个人像是煮熟的虾,她指腹下的温度都变得有些高。
  “?”
  这是怎么了?
  她也没做什么呀?
  男人的呼吸重了些。
  温热的气息洒在她手上,如羽毛轻轻拂过。
  相蕴和眸光微微一动。
  片刻后,她明白了,是因为自己的动作。
  ——她彼此的动作,若是放在话本里,应当是勾引或者撩拨,总之不是正常女人对正常男人该做的动作。
  “......”
  她绝对不是有意的!
  相蕴和触电似的收回手。
  商溯肩膀微微一颤,提着的心终于放下。
  他知道相蕴和并无其他意思,但这并不妨碍他的思维因为她的动作而不断发散。
  “咳,那什么,你不疼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相蕴和轻咳着,掩饰着自己的尴尬。
  商溯比她更不自然,“恩,不疼的。”
  “不疼就好。”
  相蕴和道:“明日还要早起,我先回去休息了,你也早点休息,别再像今天一样睡到中午才起床。”
  丢下这句话,她便连忙离开。
  她虽性子豁达,从不将小事放在心上,但这并不代表她对自己方才做的事情能全然不在意——那可是勾引与撩拨啊!
  也就商溯是正经得不能再正经的正人君子,是把单纯两字写在脸上的没城府,所以才不会因为她的动作而想东想西,想那些有的没的,然后再趁着摇曳的烛火,半哄半骗与她共度春宵。
  要命要命要命。
  还好还好还好,商溯没有多想。
  相蕴和无比庆幸商溯的纯粹。
  商溯目送相蕴和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
  她走得又快又急,仿佛身后有厉鬼在追,这与她往日的稳重内敛完全不同,荡起的裙角与飞起来的衣袖都在无声诉说她彼时的慌乱。
  ——她在尴尬,尴尬自己刚才的行为。
  明明她并不是有心的,明明她只是单纯问一句是否还疼。
  但当她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情后,她还是会羞得无地自容,甚至落荒而逃。
  商溯忍不住笑了起来。
  幸好她跑得快,否则她定能发现他比她更慌乱。
  他的眸光四神无主着,几乎不敢去看她的脸,心脏更是随时都会跳出胸腔,叫嚣着冲到她面前,大声对她说自己彼时的心境是如何。
  还好,她先跑了,所以他艰难保持了最后的体面,没有让她发现自己的慌乱。
  商溯笑了笑。
  手腕慢慢抬起,手指落在自己唇上。
  那是她指腹方才摩挲过的位置,彼时仍微微发着烫,没有比她狂乱的心跳好到哪去。
  ·
  相蕴和一路小跑回寝殿,心跳几乎跳到嗓子眼。
  心跳如此之快,是因为刚才的一路小跑,还是因为自己方才的行为?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她选择了后者——因为她触弄了商溯的唇,引得他脸颊微烫,呼吸都变得浊重不自然。
  真要命,她怎能做出那种动作?
  相蕴和揪着自己的手指,腹诽着自己的放肆。
  她虽活了很多年,但贫瘠的感情经历给不了她任何经验。
  在与商溯交往时,她一直是摸着石头过河,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全是自己摸索出来的。
  比如说,亲亲抱抱是可以的。
  这是未婚男女们表达爱意的一种方式,是很常见的事情。
  但再进一步,似乎便不太行了,容易擦枪走火,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明白这些事之后,她便给自己制定了一个标准,可以亲,可以抱,但不能乱摸,更不能摸什么敏感部位,比如说男人的唇与喉结。
  ——拜话本所赐,她知道这两处位置是男人的敏/感/点,很容易给男人造成眸中误会,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第226节   很显然,今夜的她越界了。
  亲也亲了,抱也抱了,到最后竟还去摸了商溯的唇。
  若不是察觉了他的不自然,她根本不会发现自己在做多么过分的一种事情。
  相蕴和抬手捂脸。
  ——真的很羞愤。
  守夜的宫婢轻手轻脚走进寝殿。
  “世女,该洗漱了。”
  宫婢温声提醒。
  相蕴和回神。
  木着身体跟着宫婢们去洗漱,脑海里却还是商溯满脸通红的模样。
  方才没有细看,如今细想起来,那时候的商溯几乎可以用“诱人”来形容。
  他本就生得白,面如冠玉,唇红齿白,是典型的清隽无俦的谪仙似的长相。
  当那张脸染上若有若无的情/欲时,便是从高山之巅掐了一朵花儿,将九天之上的月揽了下来,有一种亵/渎神灵的诡异满足感。
  “???”
  等等,她在想什么?
  她怎么能想那些有的没的?!
  相蕴和被自己的思维吓了一跳。
  不行不行,她怎能这样去想商溯?
  她是新朝的继承人,商溯是新朝开疆扩土的大将军,他们的结合是水到渠成,而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相蕴和揉揉脸,努力将纷纷扰扰的荒诞念头驱除脑海。
  明日要早起,她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早点休息。
  天大地大,也没有阿娘阿父的登基大典与她的储君册封礼大。
  如此一想,那些荒诞不经的想法倒淡了些,心里只剩下另外一件事——商溯性子散漫随意,喜欢睡懒觉,明日不会起不来吧?
  想了想,大抵不会。
  明日是她最重视也最重要的盛世,他绝不会让自己出任何差池。
  思及此处,相蕴和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喜欢商溯对她的重视。
  相蕴和慢慢进入梦乡。
  没人能在两王的登基大典上睡懒觉,尤其是作为新朝继承人的相蕴和,登基大典结束后,便是她的册封礼,她的重要性不亚于即将问鼎帝位的相豫与姜贞,故而她刚睡着没多久,便被宫婢们喊了起来,“世女,快醒醒,您该按品大妆了。”
  相蕴和迷迷糊糊睁开眼。
  烛影仍在晃,东方尚未亮起鱼肚白,很显然,现在天尚未亮,只是今日的事情格外重要,所以天不亮便要起床。
  相蕴和揉了揉眼,在宫婢们的连声催促下起床。
  起床之后是梳洗。
  浸泡着花瓣的温水捧到她面前,她掬起一捧水,冲洗着自己天不亮便要起床的困意。
  温水洗脸后,她总算有了几分精神,便在宫婢们的侍奉下穿上一层又一层的厚重礼服,以彰显自己作为新朝储君的威仪贵气。
  换好衣服,相蕴和被宫婢们搀扶到缠枝卷云纹的铜镜前,任由宫婢在她脸上与头上忙前忙后。
  脸上先涂香露,再去涂香膏,涂了一层又一层之后,便开始以珍珠粉敷面来化妆。
  脸上如此繁琐,头上也没有闲着。
  先将她的发轻手轻脚梳通,再抹上百花油,小心翼翼挽起来。得益于一会儿要加储君冠,她不用梳太过繁琐的发型,只简单将头发挽起来,不松也不紧,方便两位帝王给她加冠。
  一堆人围着她的忙碌,她却比这群人还要忙碌,女官们时不时来找她对流程,何时做这,何时做那,样样不能出差池。
  时间一寸一寸溜走,窗外开始透出白。
  不是雪夜雪地的白,更是一种雾蒙蒙的白,那是启明星跃出云层才会有的景色,在提前向世人预告着,金乌即将升起。
  而她的妆容与鬓发,也在这一刻完成,不差分毫——
  “世女,请移步出殿。”
  女官手持象笏,对她做了个请的姿势。
  相蕴和微颔首,左右各搀扶着一位女官,缓缓走出寝殿。
  寝殿外,文臣武将分列两旁。
  武将以商溯为首,文臣以韩行一为尊,文臣武将们各司其职,静静在她的宫殿里等待着她的到来。
  这是阿娘阿父给她的体面,让文臣武将们先来拜她,之后在她的带领下朝拜两位帝王。
  “拜——”
  女官高声唱喏。
  文臣武将们齐齐参拜,“世女千岁千岁千千岁。”
  “免礼,平身。”
  相蕴和道。
  文臣武将们起身。
  君臣尊卑有别,百官们并没有直视她的眼睛,唯有商溯是个例外,敛袖起身时,视线便落在她脸上,男人的心思从来藏不住,潋滟凤目里清楚写着惊艳两个字。
  相蕴和忍俊不禁。
  怎么?打扮得如此隆重的她好看,往日不怎么打扮的她就不好看了么?
  哼,看典礼结束之后她怎么收拾这位一身反骨的将军。
  相蕴和瞪了商溯一眼。
  因为是笑着瞪,这一瞪,便有种轻嗔薄怒的风情,商溯呼吸微微一顿,脸便热了起来。
  糟糕,他的心情太容易被她拿捏。
  她一个眼神,便能让他的心脏止不住狂跳。
  察觉到商溯的细微变化,相蕴和忍不住笑了起来。
  啧,这哪里是战无不胜的威风凛凛大将军?分明是经不起撩拨的少年郎。
  相蕴和收回视线。
  商溯稍稍松了口气。
  虽有些唾弃自己方才的愣神,但他还是觉得,相蕴和方才瞪他的那一瞬真的很好看。
  完全不同于往日的温柔温婉,那种略带小骄矜的轻嗔薄怒真的很惊艳。
  商溯偷偷去瞧相蕴和。
  女官的声音仍在继续,相蕴和顺着女官的声音缓缓踏上绣着盛世牡丹图的地毯,她显然私下没少下功夫学礼仪,轻移莲步间,肩膀并不晃动,只有裙摆与鬂间垂下来的璎珞随着她的行动轻轻晃动着,在稀薄日头下折射着极好看的颜色。
  商溯嘴角止不住上翘。
  ——他喜欢的人,真的好优秀。
  各方面的优秀。
  性格,才情,相貌,都无一不出类拔萃,世间少有。
  凤撵停在宫门。
  相蕴和在女官们的搀扶下缓缓走上凤撵。
  “凤撵——起。”
  女官道。
  内侍们抬起凤撵,缓步向紫宸殿而行。
  当金乌终于爬上云层,相蕴和一行人也终于抵达紫宸殿。
  相豫与姜贞早已梳洗装扮好,女官们唱喏的声音响起,他们便从紫宸殿走出来,接受相蕴和与文臣武将们的朝拜。
  “吾皇千秋万岁,盛世永固。”
  山呼海啸的朝拜声响起。
  相豫与姜贞微抬手。
  “起——”
  女官道。
  但朝拜帝王是三跪九叩,是为人臣的最高礼仪,锦毯铺在汉白玉的台面上,相蕴和率领文臣武将,再一次深深拜下。
  如此三拜九叩后,便算朝拜结束,再之后,便是祭拜宗庙,上告天地,宣告新朝的两位帝王登基为帝。
  而登基大典结束之后,便是相蕴和的册封礼。
  男子成年则加冠,女人成年则及笄,但因为是国之储君,及笄的那一套便摒弃不用,她与历史上无数储君一样,由帝王亲自给她加冠,昭示着她已长大成人,是无可争议的新朝继承人。
  “太女,加冠——”
  女官朗声道。
  相豫从内侍们捧着的托盘里拿起储君的束发金冠,戴在相蕴和早已挽好的发间。
  姜贞接过女官双手奉上的金簪,轻手轻脚将她的长发束起,拢在赤金发冠里。
  “礼成。”
  女官道:“太女拜两帝。”
  相蕴和俯身,在女官们的搀扶下以头叩地。
  “再拜——” 第227节   女官继续道。
  相蕴和又拜。
  她的视线在大红色的锦毯,而所有人的视线在她身上,他们在见证史上第一位女性继承人的诞生,见证历史在今日彻底改写,那些原本由男人们所垄断的权力,如今落在她手里,由她攥在掌中,由她自己传下去。
  “起——”
  女官的声音仍在继续。
  这无疑是一个极盛大的节日,更是相蕴和一生都不会忘却的回忆,她在万众瞩目下成为皇太女,成为新朝继承人。
  从东宫到紫宸殿再到天子七庙的距离算不得远,她却走了一百多年。
  从孤魂野鬼再到今日的众星捧月,她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给自己前世的遗恨画上一个终结。
  怨气尽消,青云而上。
  属于她万人之上的皇太女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拜——”
  女官声音郎朗。
  文臣武将拜储君。
  相蕴和双臂微微抬起,俯视九州大地。
  相豫与姜贞相视一笑,衣袖下的他们的手十指相扣,密不可分。
  ·
  “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
  商溯奇怪问相蕴和。
  今日是上元节,两人明明准备偷偷溜出宫,去外面看花灯,哪曾想,相蕴和去将他拖到京都的一个小小巷子里,还示意他千万不能声张。
  “当然是好事了,大好事。”
  相蕴和拉着商溯的手,杏眼弯弯,满是笑意,“三郎,你想不想立不世之功?比一统天下结束战乱更加辉煌耀眼更加无可匹敌的战功?”
  商溯掀了下眼皮,“你想让我与席拓一样,深入漠北两千余里?”
  “席拓才哪到哪呀?”
  相蕴和摇头,牵着商溯的手,继续往前走,“我想让你立的,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战功。”
  “你以为九州天下便是整个天下吗?”
  相蕴和眼睛微微亮,“不,对于整个世界来讲,它们只是小小的一部分。”
  “放眼世界,我们与我们曾经嘲笑过的夜郎自大的夜郎没甚区别。”
  做为一个活了一百多年的鬼,她见了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更知晓自己的好大孙情根深种的奇女子,那位奇女子来自几千年以后的未来,她的到来让整个大夏为之更改,更结束自阿娘崩逝之后诸王公主夺权的纷乱局面,让战乱不断的大夏以极快的速度攀上一个前人从未到达的高度。
  那位奇女子对她的好大孙说,世界是圆球,大夏不及十分之一。
  她还说,海外有良种,种之可亩产千斤,让大夏再无饿死之人。
  扪心自问,她很心动这些东西。
  她想造船,她想去海外看一看。
  看一看她待了百年之久的大夏,是否真的如后人所说的那般渺小不堪。
  她更想看一看,能让世间再无饿死之人的良种长什么样子。
  刚刚结束战乱的大夏需要这样的种子,而未来一统世界的大夏,更需要这样的充足粮食。
  她的野心从来不会止步于皇太女。
  她永远野心勃勃,觊觎着自己从未踏足的海外之地。
  第114章 第
  “我们是夜郎自大的夜郎?”
  对战事有着超乎寻常敏锐度的商溯敏锐觉察到相蕴和的话外之音, 潋滟凤目微抬,清冷声音缓缓响起,“你的意思是, 九州天下, 不过尔尔?”
  相蕴和微颔首,“不错。”
  “与整个世界相比, 我们的神州大地, 的确不值一提。”
  她的好大孙登基之后,阿娘崩逝之后的诸王公主夺权的内乱不休也终于停止,她的守墓人不再整日借酒消愁, 向她哭诉大夏的国不将国,而是以一种极为新奇的语气向她讲述那位奇女子的出现与带来的改变。
  那时候的她才知道, 天圆地方原来不是天圆地方,而是世界是一个球体, 他们生活在这个圆球上。圆球上又分几大洲与几大洋,他们的神州大陆, 便坐落在其中一大洲之上。
  他们以为的广袤无际的疆土, 其实不过占了巴掌大的地方, 只是北方是荒漠, 西方是高山, 南与东方皆是海, 所以便以为自己目所能及的地方便是整个世界。
  蝼蚁窥象,坐井观天不过如此。
  可既然让她知晓这件事情, 既然让她知晓海外之地, 让她知晓海外之地的良种与沃土, 那么她便不可能将这件事情留给后人去做。
  她想在她执政期间,便完成睁眼看世界的壮举, 给百年后的人们留下一个空前强大的王朝,而不是内乱不断的岌岌可危的羸弱国家。
  相蕴和将自己知道的事情说给商溯听,“你知道吗?咱们所在的地方,真的很小。”
  “小到放在整个世界来看,不过只有巴掌大。”
  “九州天下只有巴掌大小?”
  相蕴和的话一下子激起一位战将的胜负心,男人凤目轻眯,声音带着浓浓的兴致,“九州天下之外的地方,又怎样的境遇?”
  相蕴和笑了一下,拉着商溯往前走,“这便是我带你过来的原因。”
  持续百年之久的战乱得以平息,神州大地迎来久违的太平,百废待兴的环境引来许多前来碰运气的胡人与胡商,想借着欣欣向荣的大夏,建立属于自己的财富王国。
  春江水暖鸭先知。
  彼时的京都黑市,便是胡人胡商们的落脚地。
  “我之前让石都重点留意过,如果有胡人来黑市,便让他严密监控起来,将他们的行程与售卖的东西告诉我。”
  相蕴和对商溯道:“我还以为胡商们会等到大夏海晏河清之际才会过来,不曾想,他们竟来得这般早,阿娘阿父刚刚登基,黑市里便有了他们的身影。”
  大的诸侯势力已经被消灭,如今只剩下一些小股山贼悍匪仍活跃在各地,杀鸡焉用牛刀?这些山贼悍匪们自然不需要石都来领兵,交给下面的副将们便可以彻底剿灭。
  海内无战事,石都这位仅次于商溯席拓的绝世战将便领了京兆尹的官职,负责京都的大小事务,京都之下的黑市,自然也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被他严密监视着。
  黑市无秩序,但这个无秩序要在京兆尹的可控范围之内,否则这个一个可以任意买卖东西的地方,会给京都的安全造成极大的隐患。
  “这些胡商来自世界各处,他们或许不知道整个世界是什么样子,但他们知晓自己的国家是什么样子。”
  相蕴和继续说道:“将他们的说辞拼凑一番,便不难拼凑出世界的简单雏形,接下来,便可派商船出海,让我们斥卫混迹于商船之中,详细了解各个地方的风土人情与紧要关隘。”
  一旦牵扯到战事,商溯往往比相蕴和更机警,能从她天马行空的话语中敏锐察觉到她思维上的漏洞——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商溯思度片刻,缓缓开口,“胡商所说之话,未必是他们真实的国家。”
  相蕴和微颔首,“这个我知道。”
  “你忘啦?我比他们更了解世界是什么样子。”
  相蕴和抬手指了下自己,笑眯眯说道:“我们知道正确答案,便能从他们的话里倒推出哪些人能用,哪些人不能用。”
  “与外面的往来经商一旦开启,其利润便不止日进斗金。”
  相蕴和眼底闪过一丝狡黠,“这么丰厚的利润,我们当然要选自己人来做了。”
  经商的事情商溯不大懂,见相蕴和胸有成竹,他便点点头,“你来拿主意。”
  作为一个开疆扩土的将军,他更好奇的是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更好奇外面的世界的地形与山川是否与神州大地相似。
  若是相似,那还罢了,他统帅的军队可以不需要调整便能横扫一切。
  若是地形山川与中原之地完全不同,那么他便需要花费时间与精力将军队们调整成能适应各种地形的精锐。
  这样的调整不仅消耗时间,更消耗金钱与铁器,甚至连马匹也要全部更换,一如北击匈奴与南下攻蛮,所需要的战马武器甚至兵种都完全不同。
  这是一个大工程,非一年半载便能完成,但却激起了商溯的胜负欲,让这位将军彼时满脑子都是如何调整军队与武器,以及长线作战时应该如何就地补给。
  席拓北击匈奴,深入漠北两千余里,其粮食的补给拉得无比长,一度让两帝与负责粮食补给的文臣们极为头疼。
  但天下初平,哪有那么多的粮食去供给席拓?
  去岁粮食极为紧张的时候,还是他翻出了顾家的存粮,短暂解决了让人束手无策的粮食问题。
  这次粮食危机之后,席拓也意识到粮食的补给不能全靠尚未在九州大地站稳脚跟的大夏新朝,开始自己琢磨如何解决粮食问题,且与他往来书信频繁,制定了以战养战的新战术。
  这个战术显然无比适合如今的席拓,最近两个月,从漠北回来的斥卫不再张口催粮闭口问军费,而是催促两帝尽快定下治理漠北的官员,那么广袤的疆域已经打下来,若不好好治理,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席拓的战场厮杀?
  以战养战是个好战术,他若出海作战,大抵也用这样的战术。
  只是海外的粮草如何,牛羊种类又如何,却是他需要特别注意的问题,胡人的生活习惯与中原人大不相同,他们能吃的东西,他们未必吃得惯。
  商溯大脑飞速运转。
  商溯想战事,相蕴和想民生与粮食,两人心思各异,但终归殊路同归,是为了大夏的未来。
  而彼时乔装打扮跟在他们身后的石都与兰月,两人也在商溯与相蕴和的交谈之中对黑市的胡商充满了好奇。
  “石兄弟,你说咱们的大夏真的这么小吗?”
  兰月拿手肘撞了下石都,半信半疑问道。
  石都不大相信。
  他跟随两帝与皇太女南征北战,大战小战无数场,对中原之地乃至四海之内的地形都极为熟悉,如此辽阔的疆域对于世界来讲只是巴掌大小?
  不,他的经历与见闻告诉他这绝对不可能。
  如今的大夏空前强大,疆域更是一望无际,怎会是旁人口中的巴掌大小的地方?
  但这话出自于相蕴和,他的认知与对相蕴和的信任便开始在他脑海里疯狂打架,一个说绝对不可能,另一个说相蕴和的话绝对不会有错,两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吵得不可开交,而他也在兰月的手肘的轻轻撞击下回神。
  “太女这样说,自然有太女的道理。”
  斟酌片刻,最终是对相蕴和的无底线信任占了上风,石都掐了下眉心,回答兰月的话。
  这种信任来自于日积月累,更来自于相蕴和对战事的预判与对神州大地的精准掌控。 第228节   毫不夸张地讲,自他跟随相蕴和之后,相蕴和便从未在政治与军事上犯过任何错误,她像是能预知未来的神祇,每一件历史进程与历史人物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如此聪明的一个人,怎会平白无故去关注胡商?
  必是因为胡商身上有值得她关注的地方,所以她才会忙里偷闲去关注连黑市都无法立足的胡商们。
  “我也是这样想的。”
  兰月点点头,“阿和从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她既然这样做,便一定有这样做的理由。”
  抬头看越来越近的黑市入口,兰月眼底满是兴奋期待,“别说阿和了,我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
  这是战将对于外界事物的天然感兴趣。
  就像看到一块不属于自己的土地,便有种想要把这块疆域打下来纳为大夏领土的跃跃欲试。
  “希望黑市里的胡商能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石都笑道。
  两人不着痕迹跟上相蕴和与商溯。
  一个是王朝的继承人,一个是首屈一指的大将军,他们两人的安危重于泰山,哪怕相蕴和特意交代了不用派人保护,石都与兰月也对两人的行动极为上心,不仅对黑市加派了人手,两人还亲自上阵,全天无死角保护着相蕴和与商溯的安危。
  他们的这种行为也曾引来杜满等人的疑惑——
  “阿和素来极有主意,不让你们跟着,便是不想让你们跟着,您们这样把她的话当成耳旁风,难道不怕她生气?”
  杜满对石都与兰月的行为有些担忧,“阿和没看上去那么好说话,当心惹恼了她,你们俩吃不了兜着走。”
  兰月不甚在意,“以阿和与商溯的功夫,他们发现不了我们的跟踪。”
  “......”
  好有道理,让人完全无法反驳。
  一个花拳绣腿,一个只懂简单的防御,想要察觉石都与兰月这种顶级高手的行踪,的确不大可能。
  杜满放心地让兰月石都跟踪相蕴和,自己则换上一身漂亮新衣服,去邀请姜贞的表妹顾檀一同逛花灯。
  正常情况下,君主称帝之后都会对自己的亲人大封特封,以家天下来治理江山万里,哪怕自己的亲人是个纨绔蠢蛋,也能凭借着血脉关系成为一方诸侯王。
  但相豫与姜贞是个例外,两人并未对自己仅剩的亲人广施恩泽,只封了一些在平定天下之际有大功绩的人,比如左骞与赵修文,两人完全是靠军功得的官职,而不是裙带关系。
  这种情况下,对横扫九州的贡献聊胜于无的姜贞的表妹顾檀,自然便没什么加封,是群臣们觉得姜贞已称帝,而自己的表妹却是庶民着实有些不好看,未来会有被后人非议苛待亲眷之嫌,才多次上书,让姜贞加封顾檀为韩国夫人。
  顾檀虽被姜贞捏着鼻子封了韩国夫人,但却只是荣誉上的,实际上能得到的土地与赏赐却是寥寥无几,除了每年的一千两的食邑外,便是姜贞抠抠搜搜送来的一些贡缎与鸡鸭鱼肉,连贵族们爱吃的鹿肉都少之又少,可谓是人尽皆知的空头国夫人。
  好在姜贞的母亲姜老夫人十分喜欢这位仅剩的小外甥女,四时八节总会赐下来不少东西。
  而相豫的母亲相老夫人也十分爱惜为数不多的亲人,也会时不时召顾檀来宫中一叙,与小辈们说说体己话。
  两位皇太女对顾檀如此看重,再加上相豫又有心缓和顾檀与姜贞的关系,也会时不时亲临韩国夫人府,彰显自己对姜贞表妹的重视,免得让群臣百姓欺辱这位寡居的姜贞唯一的表妹。
  直到有风言风语传出相豫看上了风流蕴藉的顾檀,所以才时不时去韩国夫人府与顾檀私会,相豫吓得魂不附体,这才停止探视顾檀的行为。
  可尽管如此,这位仅有空头国夫人的韩国夫人依旧是京都炙手可热的人物,引得无数想要出仕的郎君们登门拜访,试图走她的关系入仕朝堂。
  顾檀十分享受这样的追捧,然后对郎君们的请求视而不见。
  ——开什么玩笑?她要是敢染指朝堂,她那杀人不眨眼的表姐顷刻间便能让她下去陪她那短命的前夫。
  是的,没错,她那青梅竹马的好夫君因为表面投诚姜贞,但暗地里把姜贞的军情透露给梁王,在被姜贞发现后,立刻将她夫君五马分尸,威慑三军,任她在姜贞面前如何哭求,也没有保住夫君的性命。
  可惜讽刺的是,后来的梁王背弃盛元洲,与姜贞结盟,她夫君的两面三刀,在梁王的归降下显得像是一个天大笑话。
  大抵是因为这个原因,两位皇太后对她十分疼惜,就连相豫本人,也对她有几分照拂。
  ——那时候死的不止有她夫君,还有她肚子里尚未成型的孩子。
  在斩草除根的事情上,姜贞从来信手拈来,绝不出错。
  可人总要往前看,她虽死了夫君,但多了许多俊俏郎君来陪自己解闷,她撒个娇,只要是不涉及朝政的,两位皇太后没有不允的,谁若是为难了她,她找到相豫那里,相豫也会为她出气,生活如此滋润,死不死夫君还有什么重要的?
  夫君若还活着,未来有可能姬妾成群,让她忙于与人争风吃醋。
  可亲亲表姐登了基,她便能看着俊俏郎君为她争妍斗艳,如此二选一,她当然选后者。
  区区杀夫之仇罢了,姜贞还是她的亲亲表姐。
  再说了,她已经顶着得罪姜贞的风险在府上给死了的前夫立了长生牌位,还会在四时八节给他上香填坟,让他不至于成为孤魂野鬼,在地底下受人欺负。
  甚至她还会格外偏爱与她前夫模样相似声音相似或者身段相似的俊俏儿郎们,在与他们花前月下之际也会想着他,时不时伤春感秋一番,若是他还活着,他们该是怎样的一对神仙眷侣。
  她都如此深情了,对前夫念念不忘,前夫应当也体凉她的苦处,早早去奈何桥投了胎,莫来耽误她的荣华富贵。
  顾檀十分看得开。
  “夫人当心。”
  见顾檀前呼后拥从府上走出来,杜满快步上前,亲自搀扶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顾檀。
  顾檀颇为享受正三品武将的殷勤,哪怕杜满小山似的体型并不在她的审美内。
  “今日上元节,街上人潮拥挤,辛苦杜将军陪我上街了。”
  顾檀嫣然一笑,扶着杜满的手走向马车。
  杜满脸上微红,语气激动,“这怎么能叫辛苦呢?”
  “能陪夫人上街,是我的荣幸。”
  “夫人请。”
  杜满的姿态放得极低。
  顾檀微颔首,在杜满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顾檀在马车上坐好,杜满才跃上马背,红光满面吩咐亲卫,“开路!”
  将军府的护卫护着国夫人的轿撵浩浩荡荡上街。
  打扮成寻常百姓的姜贞看到这一幕,伸手去戳拿着糖葫芦正要啃的相豫,“瞧瞧瞧瞧,你的后院着火了,你的好表妹被你的好兄弟捷足先登了。”
  “.......”
  这事儿还能不能过去了?
  相豫恶狠狠咬下糖葫芦,口齿不清道:“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些风言风语是你放出来的。”
  这个世界敢编排的皇帝的人并不多,一只手便能数得过来,姜贞便是其中一个。
  在他与顾檀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他第一反应便是这事好生熟悉,必是他的好夫人贞儿的手笔。
  派石都略微查访,便顺藤摸瓜找到幕后主使者,幕后之人显然也没打算隐瞒自己的身份,大大方方让他查,几乎把无所畏惧写在脑门上。
  查到姜贞之后,他便没再查了,姜贞明显不想让他给顾檀太多的体面,他不给便是了,犯不着为了一个姜贞不大喜欢的表妹弄得他们夫妻俩有了矛盾。
  只是这位小表妹到底是姜贞最后一个亲人,在力所能及不涉及朝堂的事情上,他不介意给姜贞小表妹一些优待。
  ——更别提他们还杀了这位小表妹的夫君与孩子。
  “你说你这么针对六娘做什么?”
  相豫叹了口气,“这是你最后一个亲眷了,她若死了,你姨妈的血脉便彻底断了。”
  “一个爱享受生活的小姑娘,享受便享受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糖葫芦酸酸甜甜,口感极为不错,相豫十分喜欢,可惜相蕴和不在身边,他便又替自家小女儿吃了一颗,一边吃糖葫芦,一边劝姜贞,“你富有四海,坐拥天下,何必跟一个小姑娘过不去?”
  方才猜灯谜赢了一个兔子花灯与兔子的发饰,姜贞提着兔子花灯,把兔子发饰卡在相豫发上,高大魁梧的男人吃着糖葫芦,发间别着兔子发饰,看上去别提有多滑稽了。
  但姜贞却极为满意,伟丈夫嘛,就是要不怒自威,但又可可爱爱。
  姜贞道:“若人人都走裙带关系出仕为官,那我们推翻大盛的意义是什么?”
  “我们揭竿而起,是因为上有贵族垄断朝政,庶民无晋升之道,下有豪强贪官欺压百姓,贫民民不聊生。”
  “是以,我们推翻暴政,建立全新的王朝,一个平头百姓也能活下去、也有入朝为官那一日的崭新的大夏。”
  姜贞凤目凌厉清澈,一如从前,“如果我们放任卖官卖爵,那么我们九死一生建立的大夏便没有任何意义。”
  “......行吧,你总是有道理的,我永远说不过你。”
  相豫叹了一声,继续啃着自己的糖葫芦,不对姜贞的话发表任何意见。
  顾檀哪有那个胆子去卖官卖爵?不过是贞儿草木皆兵罢了。
  但贞儿极这般说,他便没有必要去争辩,他们有着共同的政治目标,鲜少在决策上产生分歧,尤其在裙带关系这种红线上。
  男人脸上沾了些糖葫芦的糖稀,让那张原本颇为英武的脸有了小花猫似的小胡子,姜贞忍俊不禁,但却没有去擦,只让他以这种模样继续走在大街上。
  此去经年,她心头热血依旧,而相豫,仍是豪气疏朗,不曾沾染半点政治的肮脏。
  ——他们两个仍是初见时的模样。
  战争的残酷与政治的防不胜防并未磨去他们的棱角,只是让他们的思想更加成熟,知世故而不世故,对于政治家来讲,这是多么可贵的一种善良。
  “不过你说得也对,檀儿不过是个只知享受的小姑娘罢了,我的确没必要这么针对她。”
  姜贞笑了起来,“恩,今日夜色不错,不如我们晚上去檀儿府上吃饭?瞧一瞧那些争相讨好她的俊俏郎君们,看看有没有可用之才供我们挑选。”
  “......那帮庸脂俗粉能有什么可用之才!”
  听姜贞说去看俊俏郎君,相豫差点被糖葫芦噎死,“皇帝陛下,您的英明神武呢?您的从不徇私呢?您怎能因为那些人是您表妹的相好便对他们另眼相看?!”
  两位君主极为开明,上行下效下,彼时的大夏民风十分开放,皇帝陛下几字并未引起行人的注目,反而让周围只听到这四个字的行人们忍不住谈论起两位帝王——
  “听说夏帝是个耙耳朵?”
  说话的人带着浓浓的巴蜀口音。
  “耙耳朵怎么了?”
  同行之人道:“我要是有这么厉害的婆娘,别说耙耳朵,我都能喊她亲娘。”
  “......”
  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怎能喊贞儿为娘?
  相豫的脸一下子拉得比马脸还要长。
  刚想骂说话之人胡说八道,但忽而又想起一件事——
  等等,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贞儿虽厉害,但他也不差,要不然贞儿能看上他?要不然他们能夫妻同心其利断金,送那些虎踞一方的诸侯们上西天,给他们的位尊九五腾位置?
  相豫腹诽着,张嘴便要埋汰说话的人,然而就在这时,他的下巴处突然抵了一物。 第229节   “?”
  什么东西?
  低头往下看,是刚才猜灯谜赢来的花灯,如今被姜贞拿在手里,用挑灯笼的灯杆挑起他下巴。
  “......”
  不愧是贞儿,这种以灯杆来挑皇帝下巴的行为,普天之下只有她做得出。
  相豫嘴角微抽,伸手去戳抵在自己下巴处的灯笼。
  姜贞就势一绕,躲过他的戳弄。
  灯笼绕了一圈,仍旧回到他的下巴处,相豫哭笑不得,“你这是做什么?”
  “谋杀亲夫?”
  相豫努努嘴,“用这个东西来杀我,是不是有点太小瞧你夫君了?”
  姜贞笑着接话,“杀你做什么?”
  “像你这样的耙耳朵,若不能长命百岁,那该有多可惜?”
  摇曳的烛火在灯笼里盈盈亮,也将姜贞的脸照得微微泛着光,姜贞轻抬凤目,瞧着相豫的脸,那张脸虽已有岁月的痕迹,但依旧是让她心动的模样,她笑着挑起那张脸,揶揄问他话,“你说是不是,合该唤我娘亲的皇帝陛下?”
  第115章 第
  “???”
  这是什么话?!
  前面的话还像话, 后面的话简直是胡说八道口不择言!
  在名师大家们的恶补下终于认识好几箩筐大字的相豫极为罕见地蹦出两个成语。
  相豫道:“你想当我娘?你先问问咱们的娘同不同意你跟她们一个辈分。”
  “我母亲么,或许不会同意。”
  姜贞眸光微转,笑吟吟看着相豫, “但若是你阿娘, 那便不一定了。”
  “老夫人与我一见如故,情同姐妹, 想来是愿意接受我与她同辈的。”
  姜贞笑道。
  “......你在做梦!”
  相豫嘴角微抽, “母亲纵然再怎会不着调,也不会让你如此胡闹。”
  “阿嚏!”
  远在皇城里的相太后重重打了一个喷嚏。
  与她说话解闷的姜太后颇为关怀,手中的茶盏放下了, 温声问相太后,“这是怎么了?着凉了?”
  “不会, 我这几日穿的衣服多着呢,不会着凉。”
  相太后摆摆手, 知子莫若母,“必是我那不孝子在说我坏话, 才会害我一直打喷嚏。”
  姜太后笑了起来, “老姐姐, 你这话便不对了, 豫是个好孩子, 孝顺着呢。”
  “孝顺?哼?”
  相太后轻哼一声, 十分嫌弃自己的好大儿,“他一日不气我, 便是他那短命的死鬼爹在地下保佑我了。”
  “我早就看明白了, 豫的孝顺, 全都给了二娘。”
  相太后道:“豫对二娘,可比对我这个亲娘孝顺多了。”
  姜太后忍俊不禁, “老姐姐,快别说玩笑话了。”
  “二娘只是他的妻,如何能与你相比?”
  “咱俩之间我还说什么玩笑话?”
  相太后十分认真,“我说的是实话,豫对二娘好着呢。”
  “不过这样也好,豫的心思都在二娘身上是好事,省得他当了皇帝飘飘然,没事去寻花问柳,没得惹二娘生气。”
  作为过来人的相太后看得十分明白,“他们小两口不吵架,咱们两个老家伙才能过得舒坦嘛。”
  这话倒是大实话,姜太后跟着点头,“只盼二娘比咱们两个有福些,能与豫白头偕老,恩爱长久。”
  “哎呦,你这话说的,咱们怎么就没福了?”
  这话相太后不爱听,“谁说死了男人便是没福了?要我说,死了男人,福气才能在后头。”
  “若是男人还活着,他们当了太上皇,能不招惹年轻漂亮的小宫女,给豫二娘添几个弟弟妹妹?”
  相太后道。
  想到那种场景,相太后便恶心,连隔夜饭都能吐出来的那种恶心。
  她从不是温柔贤淑的性子,更做不来逆来顺受的事情,若真有那一日,她绝对会拎刀砍了老男人的胯/下二两肉,哪怕给自己留个千载骂名,也不会委屈自己装大度。
  相太后啐了一口,“男人这种东西,只有死了才能老实,所以他们死得好,没有一把年龄还来碍咱们的眼。”
  一席话,逗得周围宫婢们全部跟着笑了起来。
  而离她最近的姜太后,更是一边笑,一边拿手锤她,骂她没心肝。
  “老姐姐,你这番话,可着实没心肝。”
  姜太后笑道:“不过你说得也对,与其让他们恶心我们,倒不如让他们走得早些,让我们活得痛快点。”
  相太后一拍大腿,“这才对嘛!”
  “对了,前几日来给咱们唱戏的那个小生,你觉得如何?”
  彼此都寡居多年,相太后与姜太后说话毫无顾忌。
  “他是个可怜孩子,年少没了父母,又被班主欺压,若不能得了我的庇护,只怕回去又要挨班主的打。”
  想起红着眼睛像自己诉苦的俊俏小生,相太后颇为心疼,“与其让他回去挨班主的打,倒不如将他留在我身边伺候,闲了给咱们唱小曲儿解解闷,正好能打发时间。”
  战乱年代民风开放,太后们养面首不是什么稀奇事儿,相豫与姜贞又是颇为开明之人,更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委屈自己的母亲,故而相太后想养面首这种事情,并未引起周围人的惊讶与劝阻。
  作为与相太后颇为投缘的老姐妹,相太后既然开口,姜太后便认真想了想,她这位老姐姐说的那位小生的确俊俏,十八/九岁的年龄,嫩得能掐出水,偏又嘴甜会哄人,难怪能让老姐姐对他这么上心。
  只是她长于商贾之家,嫁的夫君也是富裕人家,自然比平民出身的相太后知道的事情多些——比如说小生们哪有不挨打?
  再比如说,小生这般诉苦,求的是相太后的一丝心软,只要心软了,他便能攀上这位尊贵无匹的皇太后,一跃从戏子成为皇太后的面首。
  这个道理相太后应当也明白些,她们这个年龄,还有俊俏郎君献殷勤,无非是为了富贵罢了。
  但话又说回来了,男人一把年龄尚能纳美妾,一树梨花压海棠,她们已贵为皇太后,养个面首又如何?
  既然那个小生长得漂亮又会哄人,那么留在相太后身边伺候也无妨。
  闲暇时间听听小曲儿,逗逗漂亮郎君,这样的日子倒也不错。
  思及此处,姜太后笑道:“的确是个惹人心疼的孩子,若他能得老姐姐的照拂,便是他几世修来的福气了。”
  “还是你懂我。”
  相太后哈哈一笑,十分开怀,“豫还劝我,这种事情不要与你说了,只自己养着便好了,不必大张旗鼓告诉旁人,我说不,你与豫开明多了。”
  在相豫心里,自己的丈母娘是位端庄的淑女,温婉贤良,大家闺秀,与自己野蛮生长浑身写满不按照常理出牌的母亲完全不一样。
  “对了,老姐姐,他们这种人常嗑五石散,用以取悦贵人。”
  温婉贤良的大家闺秀姜太后开口便是虎狼之词,“五石散虽能助一时之性,但却于身体无益,老姐姐若想长久,便召医官们过来,开些温补的药来,莫让他常嗑五石散。”
  相太后一拍额头,“还是你心细,我差点忘了这件事了。”
  “去,让院正亲自给九郎把脉开药,别让他自己乱吃药。”
  相太后吩咐身边的大宫女。
  大宫女笑着应下,快步出殿,去请院正给九郎把脉。
  自己的事情解决完,相太后不忘关心自己的老姐妹,“老妹妹,你不寻一个?”
  “你跟我不一样,你是富贵人家的女儿,没有吃过苦,看着比我年轻多了,想要奉承你的人多不胜数,你怎么不挑几个留在身边伺候?”
  “我不爱那些涂脂抹粉的小郎君。”
  姜太后笑着摇了摇头。
  那些都是她年轻时玩剩下来的,没甚意思。
  如今的她上了年龄,更喜欢那种天然的野性,而不是精雕细琢的精致。
  相太后咦了一声,敏锐觉察出姜太后的喜好,“老妹妹喜欢禁卫?”
  “禁卫好啊,身体好,有力气。”
  相太后笑道:“你瞧上了哪一个?用不用我帮你去说和说和?”
  “禁卫不同戏子,他们是习武之人,武人的骨头都会硬一些,未必能做得出留在咱们身边伺候的事情来。”
  说到这儿,相太后不免有些替姜太后发愁,“豫二娘又不是拿权势压人的人,老妹妹,你的路怕是不好走哦。”
  姜太后轻摇团扇,温柔笑了起来,“老姐姐放心,我心里有数。”
  “你心里有数就行。”
  见姜太后胸有成竹,相太后这才松了口气,“武人脾气刚烈,怕是不大会哄人,老姐姐以后要多担待点。”
  姜太后笑着点头,“这是应当的。”
  “咱们比他们多那么多年阅历,难道还会与他们一般见识?”
  两位皇太后说说笑笑,周围宫婢们笑着附和,难熬的宫中枯燥时光在这种环境下变得不再难熬,而是充满乐趣。
  日渐西沉,相太后的大宫女笑着来回话,“主子,太医院院正已为九郎把脉问诊,重新开了药,主子大可放心。”
  “不错,院正不拿大,赏。”
  相太后十分满意。
  大宫女笑着吩咐下去,又继续说道:“九郎感念主子的恩德,特意给主子准备了些自己从宫外带来的东西,主子是否一观?” 第230节   “宫外的东西?”
  相太后来了兴致,“既如此,那便去瞧瞧。”
  “老妹妹,要不要跟我一道去?”
  相太后问姜太后。
  姜太后忍俊不禁,“多谢姐姐的好意,我有些乏,就不过去了。”
  小郎君哄老姐姐开心的东西,她过去像什么样子?
  还是自己待一会儿,把时间留给他们两个比较好。
  “既如此,我就自己过去了。”
  相太后道。
  姜太后微颔首,着人送相太后出寝殿。
  两位皇太后安享晚年,而作为两宫太后孙女的相蕴和,则还在黑市上忙碌着。
  既然意在海外之地,那便要着重拉拢胡人与胡商,让往来经商贸易的丝绸之路不仅仅是一条商道,更是一条通向海外之地的战事桥头堡。
  当然,在没有做好横扫海内的战事准备之前,这个秘密还是不要让胡商们知晓为好。
  所以彼时的她,只是一个对外面世界颇感兴趣的富家女,在郎君的陪伴下来黑市淘些中原之地没有的稀罕玩意儿。
  用家乡话聊天的胡商们眼前一亮。
  女人锦衣华服,气度雍容光华,不是富甲一方的商贾,便是皇亲国戚家养的娇娇女。
  而她身边的郎君更是让人为之惊艳,不仅有着百般难以描画的昳丽凤目,还将高高在上与目下无尘写在脸上,这种人简直是万里无一的大肥羊,胡商们顷刻间围了上来,争先恐后向两人推荐自己的东西。
  “郎君快看,这可是你们中原之地绝对没有的东西!”
  “郎君看我的,我的比他的要好。”
  “郎君,我这里有西洋秘药!”
  “郎君——”
  发音古怪又极为不流畅的声音吵得商溯脑仁疼。
  “闭嘴,吵死了。”
  商溯极为不耐。
  身后扈从极有眼色,上前一步,将胡商们与商溯相蕴和隔开。
  “排好队,一个个来。”
  扈从对胡商们道。
  这种派头,必然是京都最最富贵的人家!
  胡商们丝毫没有因为商溯的不耐烦而对两人心生不满,反而因商溯与扈从们的盛气凌人更加殷勤。
  “......”
  学会了,蛮夷们畏威不畏德,对他们的态度不能太好。
  与他们相处,与越是趾高气昂,他们越把你当回事,越是平易近人好说话,他们越不把你放在眼里。
  相蕴和哑然失笑。
  “美丽的夫人,您看这个。”
  终于排到自己,红发碧眼的胡商操着不流畅的中原话,努力向介绍自己的东西,“这是琉璃,琉璃!你们中原之地很少见的东西!”
  相蕴和瞧了眼,那是一串颇为好看的琉璃珠儿,五光十色,颇为精致,在摇曳烛火的映照下,很容易吸引人的眼球。
  “琉璃珠子?”
  质地如此通透的琉璃珠子的确很少见,商溯顺手接过来,戴在相蕴和腕上,亮晶晶的一串珠子将那只皓白如雪的腕衬得越发细腻雪白,商溯眉梢微挑,手指拨弄了一下琉璃珠子,“唔,好看。”
  胡商笑着奉承,“当然好看,这可是我们的国宝!”
  国宝?就这玩意儿?
  这种东西,也只能骗骗没有见过琉璃珠儿的中原人,到了产这种地方的国度,这样的珠子一抓一大把,根本不值什么钱。
  相蕴和对这种东西完全没兴趣。
  不能吃,又不能穿,她要这种东西做什么?
  至于好看么,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与琉璃珠儿相比,她还是更喜欢金灿灿的金与通体碧色的玉。
  但这种华而不实的琉璃珠子并非全无用处,将两块玻璃磨一磨,便能做出西洋传来的望远镜,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对于想要征服四海的她来讲,望远镜的重要性仅次于地图与良种。
  “我是个俗人,我更喜欢金银玉器,我不要这东西。”
  相蕴和褪下琉璃珠儿,还给胡商,“除了这个东西,你还有什么宝贝儿?我要稀奇的,越稀奇越好。”
  胡商眼珠一转。
  ——这是一条大鱼!
  “尊贵的夫人,您如果想要一些黑市上没有的东西,您就得跟我走一趟。”
  说的句子太长,有些超出胡商的词汇,于是他一边拿手比划,一边与相蕴和道:“您知道的,太过贵重的东西,是不能带在身上的。”
  相蕴和眼皮轻轻一跳。
  黑市的东西只在黑市交易,这是不成文的规矩。
  当有商人提议去黑市之外的地方交易,那么结果无非两个,一个是谋财图命,另一个是自己真的身怀巨宝,一种连黑市都不敢贩卖的宝藏,所以为求稳妥,才劝说客人去黑市之外的地方交易。
  商溯想的是前者。
  把玩着一把精致匕首的动作微微一顿,弯刀匕首被抽开,寒芒与刀鞘上镶嵌着的宝石闪着的光泽汇聚在一起,冷冷折在胡商脸上。
  胡商被刺得有些睁不开眼。
  “什么东西,也值得我们走一趟?”
  商溯声音凉凉。
  典型的上位者的倨傲。
  他想要的东西,便该旁人亲手捧到他面前,而不是他跋山涉水去取。
  相蕴和并未制止商溯的行为。
  她敏锐发觉,在与胡商的相处中,商溯这种不拿正眼看人的态度明显更好用。
  故弄玄虚的胡商面上笑意微微一僵,连忙赔笑,“尊贵的客人,您想要的东西,我真的没有带在身上。”
  “我想要的东西?”
  商溯轻嗤一笑,眼底是明晃晃的嘲弄,“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
  这叫人怎么回答?
  大鱼的确是大鱼,但这条大鱼难相处得很,绝不是他轻易便能糊弄的。
  胡商只好收起自己的轻视之心,打起十二分的谨慎来应对。
  “客人,夫人想要一些大夏没有的东西,黑市也没有的东西。”
  胡商抬手指自己,“整个黑市,只有我有这种东西。”
  商溯反手将匕首送还鞘中,“哦?什么东西?”
  “食物,您从未见过的一种食物。”
  这便是交易还有得谈的意思,胡商稍稍松了口气,但这位客人脾气不好,耐性更不好,胡商不敢再绕圈子,而是直接道:“还有一种能让您看到千里之外的东西,非常精妙,是你们中原人口中的千里眼。”
  “!”
  从未见过的食物可是百年之后能亩产千斤的良种?!
  她要的就是这种东西!
  有了这种东西,刚刚结束战乱的九州百姓便能不再饥一顿饱一顿,吃了这顿没下顿,而是能在短时间内填饱肚子,在哪怕没有那么富裕的情况下,也不用卖儿卖女去生活。
  民以食为天,这句话从来不是说说而已,而是千百年来最能提现平民百姓生活的一句话。
  对一个刚刚结束兵荒马乱的新朝来讲,食物的重要性不亚于一位旷世明君。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句话放在明君身上也一样,底层百姓并不在乎这位明君是否杀伐果决英明神武,他们只在乎她能不能让他们吃饱肚子。
  能解决温饱问题的食物太过重要,以至于相蕴和连胡商所说的“千里眼”也没那么在乎了,抬头瞧着努力推销着自己东西的胡商,不动声色问道:“什么样的食物?”
  “什么味道?什么模样?”
  “您放心,它的味道很好,您绝对会喜欢的。”
  胡商笑眯眯说道:“至于形状嘛,它是黄色与褐色的,虽不大好看,但却非常好吃。”
  味道很好?黄色与褐色?
  应该是土豆或者红薯?土豆是黄色,红薯虽是暗红色,但在胡商匮乏的语言表达中,把暗红色说成褐色也是有的。
  相蕴和心中一动,窃喜不已。
  如果真是这两种东西,那么让他们焦头烂额的粮食不足的问题便能迎刃而解。
  要知道,土豆与红薯远比小麦大米好种,而且成熟快,产量也高,能迅速填补九州天下所需要的粮食缺口。
  但胡商惯会看人下菜,她若表现得太想要,只会让胡商坐地起价,于是也学商溯的轻嗤一笑,浑不在意瞧着胡商,居高临下说着话,“哼,什么样的食物是什么天朝上国没有的?”
  “也就是你们这种外来人,才会拿些花儿草儿的当成宝来糊弄人。”
  扪心自问,她觉得自己的话毫无破绽,将生于锦绣目空一切的傲慢表现得淋漓尽致,只要胡商手里的确有真东西,那么绝对会顺着她的话介绍自己的东西,而后让自己的心腹之人飞快将东西取来,趁热打铁将她从未见过的东西卖给她。
  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她挑眉瞧着胡商,只等胡商受她言语所激,以颇为激动的口吻接下她的话,然后一切水到渠成,她获得良种,而胡商获得金钱,买卖双方都皆大欢喜,抱着东西离开离开,生怕对方反悔。
  可她忽略了她身边还有一个人——商溯。
  这位从不看人脸色的将军在这种时刻再一次发挥自己不屑于看人脸色的优良传统,当听胡商说他那有能让人看到极远的“千里眼”时,对战事极为敏锐的将军瞬间意识到这种东西能给战事带来多大的改变,一脸不耐的男人面上微喜,眼前一亮,简单的一句话打破相蕴和所有筹划——
  “能看到千里之外的千里眼?有点意思。” 第231节   财大气粗的财神爷明显来了兴致,生于锦绣的世家子有的是钱,从不讲价,一开口,人傻钱多速来的气息便再也藏不住,“你只管取来,不拘多少钱,我要了。”
  “......”
  你可闭嘴吧!!!
  第116章 第
  “客人果然豪爽!”
  胡商闻之大喜, 立刻转身叽里呱啦吩咐身后的小胡人。
  小胡人点点头,干干瘦瘦的小身板如离弦之箭一样冲出去,顷刻间便没了人影。
  小胡人的身影消失在夜幕尽头, 胡商扭头笑着对商溯道:“尊贵的客人, 您等一会儿,我的人很快就能把您想要的东西拿过来。”
  “......”
  不, 她才不想当这种人傻钱多的冤大头。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相蕴和抬眉给商溯使眼色。
  拒绝他!
  毫不留情拒绝他!
  能便宜买的东西,为什么要天价买?
  “?”
  相蕴和这是怎么了?怎么一直冲他眨眼?
  商溯有些疑惑。
  眼睛不舒服?
  恩,很有可能。
  这些时日相蕴和太忙了, 每次都要忙到深夜才休息。
  奏折批得久了,难免伤眼睛, 好不容易得了闲,却又拉着他来黑市找东西, 如此使用自己的眼睛,眼睛又怎会舒服到哪去?
  商溯不免有些心疼。
  ——早知如此, 他便不约她出宫玩了, 而是应该让她在宫里好好休息。
  喜欢一掷千金的人与精打细算的人在花钱的事情从来没有任何默契, 商溯瞧了瞧仍在眨眼的相蕴和, 微抬手, 指腹覆在她眼眸。
  “?”
  这是做什么?
  好不好的, 遮她的眼睛做什么?
  相蕴和有些不解,正要开口询问, 耳畔已响起商溯的温和声音, “早知如此, 我便不该带你出来。”
  “......”
  这是觉得她阻挡他花钱大手大脚,所以干脆遮住她的眼, 让她眼不见心不烦?
  商三郎,您可真是温柔体贴。
  相蕴和气笑了,抬手抓住商溯手腕,准备将他的手把自己眼睛上拉开。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商溯花的每一分钱都是她的钱,她的!她当然心疼了!
  但她的手刚抓到商溯手腕,商溯略显低沉的声音便再度响起——
  “我的错。”
  男人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内疚,“你这么忙,我却还要你陪我出来赏花灯。”
  “?”
  她好不容易忙完了,当然要出来逛街看花灯了。
  “我应该多体谅你一点,给你留出时间去休息。”
  男人深吸一口气,声音仍在继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你的眼睛不舒服,我却还拉你出来玩。”
  “?”
  眼睛不舒服?
  相蕴和眉头微动。
  ——她的眼睛哪里不舒服了?她好着呢!
  ......等等,商溯这厮是一点没看出来她的使眼色,只以为她因为熬夜看奏折所以导致眼睛不舒服?所以心里内疚,明明她已经不舒服了,他却还带着她出来玩?!
  “......”
  这可真是让人啼笑皆非的误会。
  相蕴和噗嗤一笑,对商溯从不看人脸色的怨念瞬间消失。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他本就是千金难买他高兴的性子,又怎会因为她一个眼神便变得精打细算抠抠搜搜?
  商溯最初吸引她的,是他的出手阔绰,而现在,吸引她的点不应该变成让她厌恶的点。
  相蕴和笑了起来,“我又不是琉璃做的,才没那么娇气。”
  “快把你的手拿开,我什么都看不到了。”
  相蕴和笑着拿开商溯的手。
  商溯却只觉得她在故意宽慰自己,“我们不等了,现在便回去。”
  “!!!”
  怎么就突然回去了!
  尊贵的客人,您想要的望远镜还没到呢!
  胡商一下子急了,“客人,客人,您别急,您再坐一会儿,您要的望远镜很快便到了。”
  “快到了?”
  虽然商溯没有看出自己的拼命使眼色,但她狂跳的眼睛依旧让事情往她希望的方向去发展,见胡商着急,她便勉为其难道:“既然快到了,那就再等一会儿。”
  “不行,你不舒服。”
  商溯干脆利落拒绝相蕴和的提议。
  “......”
  这人怎么这么轴呢?看不出来她是在假装?
  认真想了一会儿,相蕴和觉得以商溯心思之浅,大抵是真的看不出来。
  又或者说,关心则乱,彼时担心她身体的商溯只想让她好好休息,其他的事情全部往后放,包括他刚才颇感兴趣的望远镜。
  相蕴和心里暖暖的,声音越发温柔,“我没有不舒服,我很好。”
  “刚才眨眼睛,是因为有东西进到眼睛里了,现在好了,那东西已经被我揉出来了,眼睛舒服得很。”
  “只是有东西迷了眼?”
  商溯半信半疑。
  “对,就是这样。”
  相蕴和笑着点头。
  说话间,她垫起脚,微微抬起头,让商溯更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脸,然后用手指着自己眼睛,将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给商溯看。
  “你看,是不是好好的?连眼角都没有红?”
  相蕴和笑眯眯问商溯。
  这个距离有些近,近到商溯能看到相蕴和长而卷翘的睫毛,甚至还能感觉到她呼吸之间的热气洒在他脸上,有些痒,也有些烫,让他的脸不由自主红了起来,不敢再看相蕴和的脸。
  “恩......没红。”
  商溯别开眼,努力平静说道。
  相蕴和笑着点头,“对呀,就是没红。”
  “既然没红,那我们就再待一会儿,看看胡商会带来什么好东西。”
  “都听你的。”
  商溯脸侧微红。
  胡商肃然起敬。
  哦,他的上帝,原来他爸爸教给他的经验完全用不上,大夏根本不是一个男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的世界,而是从上到下都是女人当家。
  ——比如说他们的女王说一不二,比如说现在的美丽夫人说话比她的丈夫更有用。
  胡商立刻转换策略,奉承话与关注点从商溯身上转到相蕴和身上。
  “尊贵的客人,您放心,我的这个东西,绝对会让您喜欢的。”
  胡商连说带比划,向相蕴和介绍自己的东西。
  “喜不喜欢,那要看了才知道。”
  这位美丽的夫人显然要比她的丈夫精明,“你那所谓的能看到千里之外的望远镜多少钱?”
  美丽的夫人虽精明,但他的望远镜是独一份的,胡商短暂思考后,伸出一双手,“客人,我的这个东西,需要这么多钱。”
  “?”
  明人不说暗话,这么多钱是多少钱?
  商溯瞧了瞧胡商的手,没看明白胡商要价多少,疑惑间,准备开口问价。
  来了来了,散财童子又来了。 第232节   相蕴和眼疾手快,在商溯开口之前拧了一把商溯的胳膊。
  “嘶——”
  商溯吃痛出声。
  回头去瞧,是相蕴和皮笑着拿一双眼睛看着他,眉眼温柔,笑意浅浅,怎么看都不是生气的模样。
  不生气,为什么要掐他?
  商溯有些疑惑。
  “怎么了?”
  在砍价问价的事情上,商溯与相蕴和从来没有任何默契,见相蕴和掐自己,商溯忍不住问道。
  “......”
  你还好意思问怎么了?
  明明能杀价,为什么要天价买东西?
  这叫什么呢?
  这叫生于锦绣,不知人间苦难。
  如野草一样野蛮生长的相蕴和不指望商溯能突然开窍,明白挣钱不易当珍惜的道理。
  ——没关系,商溯散财童子,她是只进不出的貔貅,她绝不会让商溯口袋里的钱不明不白丢出去。
  “哼,要价这么高,分明是看咱们面嫩好欺负,所以才想敲诈一笔。”
  相蕴和嗔道:“什么千里眼不千里眼,全是假的,”
  “人的眼睛只能看这么远,除非把远处的东西搬过来,才会让人看到远在千里之外的东西。”
  “咱们不上他的当。”
  相蕴和拉着商溯,便要往回走,“黑市一点都不好玩,我要去逛花灯。”
  “???”
  我的圣母玛利亚,您怎么说走就走?
  您要是走了,我那天价的望远镜卖给谁?!
  见相蕴和作势要走,胡商一下子急了,连忙去拉商溯的另一只胳膊,“客人,客人,我有,我真的有!”
  但商溯这人有极严重的洁癖,鲜少与人有肢体接触,尤其是面对自己不熟悉的人时,更是恨不得离得八丈远,生怕旁人碰到自己。
  如此不喜与人接触,胡商刚要伸手去拉他,他便不悦避开,一双艳丽凤目再次泛上不耐烦,若不是胡商手里有他想要的望远镜,他现在便想将胡商甩开。
  他的躲避动作让胡商眼里是被夫人说动。
  ——富家子弟都是三分钟热度,这会儿喜欢这个,那会儿喜欢那个,若不能在他们仍对商品有兴致的情况下达成交易,那么这条大鱼便会被鱼夫人带走,让他的望远镜错失一个好价钱。
  “客人,您再等一会儿,就一会儿?”
  胡商用蹩脚的中原话哀求,“我的人已经去取了,他很快就能回来,把您想要的望远镜拿回来。”
  商溯的确想要望远镜,听胡商这般说,不由得眼皮微抬,去拉相蕴和衣袖。
  相蕴和不为所动,故意说道:“什么望远镜不望远镜的?”
  “要我说,还不如去逛花灯,吃些京都的好吃的。整日里吃府上的饭菜,我都快腻死了。”
  “美丽的夫人,您若是吃腻了府上的饭菜,那您就更应该等一等了。”
  夫人才是能左右漂亮郎君意见的人,胡商连忙讨好,“我从家乡带来的食物,绝对是您没有见过的东西,保证您见了绝对喜欢。”
  相蕴和眸光微微一闪。
  ——胡商上钩了!
  她方才开口闭口望远镜,是为了让胡商觉得她对望远镜有兴趣,只对她推荐望远镜,其他东西并不在意。
  不在意了,自然便好讲价格了,或当个添头,或为了达成交易直接送给她,让她梦寐以求的良种现在便到她手中。
  “行吧,你既然这么说,那我就勉为其难再留一会儿,顺便瞧瞧你的东西。”
  相蕴和故作不情不愿,“瞧瞧是否有你说得那么神奇,能让我见之欢喜。”
  相蕴和愿意留下来,胡商这才松了一口气,眉开眼笑恭维道:“尊贵的夫人,您放心,您一定会喜欢的。”
  “最好如此,要不然我要你好看。”
  相蕴和轻摇团扇。
  相蕴和不再拉着自己走,商溯眉头微动,对望远镜的好奇再也压不住,“能看到——”
  “三郎不许说话。”
  见商溯又想当散财童子,相蕴和立刻打断他的话,“什么望远镜不望远镜的,有什么重要的?”
  “我只想看不一样的食物,我想吃些大夏没有的东西。”
  相蕴和鲜少有这种娇横的模样,商溯颇为新鲜,心中不由得软了下来,只笑着答着她的话,“好,都依你。”
  胡商一阵牙酸。
  这叫什么来着?
  哦,想起来了——耙耳朵!
  大夏的其中一个皇帝是个耙耳朵,大夏的其他男人也是耙耳朵,与他父辈们跟他讲过的大夏的男人在家中说一不二的事情完全不一样。
  父辈们传授的经验完全用不上,要想在大夏站稳跟脚,需要他自己去摸索,比如说,讨好鱼夫人比讨好鱼有用多了。
  胡商继续用蹩脚的中原话说着蹩脚的奉承话。
  啊,这话真的好别扭。
  发音奇怪,语调更奇怪,这些来大夏做生意的人,怎么不把中原话练好再过来。
  相蕴和心中腹诽。
  等她以后有了钱,等以后国库充盈了,她要在太学里单独办一个让胡人来上学的课程——听胡人说中原话简直太遭罪了!
  好在这种遭罪没有持续太久,没过多久,被胡商派去拿东西的小胡人便回来了。
  “终于来了,让我好等。”
  相蕴和道。
  胡商点头哈腰,“夫人再等一下,马上就把东西给您。”
  “#%@……@#@%……!”
  胡商转头对小胡人道。
  胡商对相蕴和十分谄媚,可当他转过脸,对去拿东西的小胡人却十分严厉,哪怕相蕴和听不懂胡人的话,也觉得这些话不是什么好话。
  相蕴和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胡商声音刚落,小胡人身体剧烈抖了一下,脚下的动作更快了。
  小胡人三步并两步跑到胡商面前,将怀里抱着的东西一股脑塞给胡商。
  胡商催得急,小胡人也塞得急,但越是着急,便越容易出错,他把东西塞给胡商时,胡商尚未反应过来,一个长筒状的东西顺着胡商的衣服滑下来,骨碌碌滚在地上。
  胡商吓了一跳,连忙去捡东西。
  不幸中的万幸,这东西并未摔坏,只将边缘磕得有点变形,不复方才圆润光滑的模样。
  好好的望远镜摔成这样,其价格必然受影响,胡商心头火气,飞起一脚踹在小胡人身上。
  一边骂,一边飞起一脚踹在小胡人身上。
  瘦巴巴的小胡人哪里挨得住膀大腰圆的胡商的窝心脚?
  身体一歪,摔在青石板路上,手上与额头顷刻间见了血。但小胡人不敢喊疼,只缩了缩脖子,身体弓成虾米模样,双手抱着头。
  相蕴和眼皮跳了跳。
  ——这是经常被打才会有的条件反射动作。
  “#%@#……@#@¥!”
  胡商手里拿着长筒状的东西,尖尖的靴子踹在小胡人身上,一边踹,一边用相蕴和听不懂的话骂小胡人。
  相蕴和有些看不过去。
  她曾与父母在乱世中失散,八/九岁的年龄,被迫饱受人情冷乱与世人的白眼欺辱,大抵是这个缘故,她格外看不得小孩子被人打骂,看到这样的场景,总让她想起曾经艰难求生的自己。
  ——哪怕这个孩子是胡人。
  “好了,有完没完?”
  相蕴和瞪了胡商一眼,“又没摔坏东西,干嘛这么打孩子?”
  “您觉得东西没摔坏?那可太好了!”
  胡商连忙停下踹小胡人的动作。
  这人仿佛会变戏法,对小胡人凶神恶煞,明明是他自己没有接好,却把一切事情推到小胡人身上,对着小胡人拳打脚踢。可当他转过身,相蕴和的身影出现在他碧蓝色的瞳孔,他的那些恶狠狠模样便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谄媚的笑与发音奇怪的讨好,生怕自己不够恭敬而得罪了贵客。
  所谓前倨后恭,不外如是。
  “您看看,只是有些变形,不影响使用的。”
  胡商把望远镜捧到相蕴和面前,手指指着望远镜镜筒上稍稍凹陷的地方,努力用不流畅的中原话说道:“您拿在眼睛前试一下,望远镜真的能让您看到千里之外的东西。”
  相蕴和没有接胡商递来的望远镜,只瞧着地上仍双手抱头的小胡人。
  “?”
  大夏不也有很多奴隶吗?
  胡商有些不懂相蕴和为何对小胡人充满同情,但商人的敏锐性让他意识到这是一个商机,于是眼珠一转,伸出五根手指,“贵人,您要是喜欢他,我就把他送给您,您只需要出这么多钱就好。”
  相蕴和有些意动。
  她需要一个熟知外面世界的胡人,更重要的是需要对她忠心,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个世界上哪会有真情实感帮助一个异族的人?
  但眼下是个机会,小胡人在胡商这里不是挨打便是挨骂,她若买了小胡人,再对她好一点,便不难换来小胡人对她的忠心耿耿。
  “五两银子?” 第233节   相蕴和有些肉痛,“三两,三两我就要了。”
  “......”
  他说的是五十两!
  “是五十两,尊贵的客人。”
  胡商狮子大开口。
  相蕴和瞪大了眼,“你怎么不去抢?”
  “你以为我没买过奴隶?”
  相蕴和道:“像这种瘦巴巴的小奴隶,在人伢子那里半两银子都是多的,我开价三两,已经是看他跟普通奴隶不一样出的高价了。”
  “二两。”
  相蕴和冷笑一声,继续砍价,“爱卖不卖,不卖我去其他地方买。”
  “......”
  您可真是砍价的天才。
  胡商欲哭无泪。
  但瘦瘦小小的小胡人的确卖不上价,如女人所说,两三两银子的确是高价了,更别提这个女人还准备买自己的其他东西,那些东西才是重头戏,犯不着因为一个小奴隶而惹恼了这位鱼夫人。
  胡商忍痛割爱,“好吧,美丽的夫人,就二两银子。”
  扈从拿出二两银子,递给胡商。
  胡商接下银子,俯身把仍在地上缩着脑袋的小胡人拎起来。
  小胡人以为又要挨打,吓得连连讨饶。
  胡商有些不耐,叽里呱啦说着话,手指指了指相蕴和。
  小胡人颤抖着求饶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小脑壳,湿漉漉的眼睛看向相蕴和。
  相蕴和微微一笑,对小胡人伸出手,“你愿意跟着我吗?”
  她不太确定小胡人听不听得懂她的话,但她还是问了一下。
  对于这种曾与她有着同样遭遇的小可怜,她总会抱着极大的怜悯与同情。
  像是感受到相蕴和的善意,小胡人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愿、愿意。”
  小胡人的话说得比胡商还磕巴。
  “愿意就好。”
  相蕴和笑了起来,“你以后便是我的人了,闲暇时间与我讲讲外面的事情便好。”
  这个句子不太长,小胡人不太听得懂,但他重重点着头,十分乖巧温顺。
  这样灰头土脸的小胡人能激起相蕴和的怜悯,却让有些洁癖的商溯不大喜欢,懒懒在小胡人身上瞟了一眼后,便嫌弃地收回目光。
  ——黄发碧眼,丑死了。
  胡商殷勤递来望远镜,“尊贵的夫人,您这下可以试试望远镜了吧?”
  “可以。”
  相蕴和微颔首,接过胡商递来的望远镜。
  大抵是工艺还不够先进,又或者说胡商只是拿些粗糙的东西来大夏碰碰运气,小胡人拿来的望远镜远没有她的好孙孙给她上贡的望远镜精致,做工粗糙,质地也粗糙,而且分量很重,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很不方便随身携带。
  可尽管如此,这只望远镜仍是这个时代的新奇事物,她刚刚接过来,商溯便凑了过来,男人眼睛盈盈亮,视线跟着她手里的望远镜走,只差把我很感兴趣写在脑门上。
  相蕴和忍俊不禁。
  ——她还是第一次见商溯对一件东西这么感兴趣。
  “你先试试。”
  相蕴和笑了一下,把望远镜放在商溯手里。
  商溯微颔首,拿起望远镜,放在自己眼前。
  昳丽凤目骤然收缩。
  目空一切的眸光陡然微颤。
  他看到远处的花灯被拉得极近,近到他甚至能看到花灯上的花纹与灯谜。
  写灯谜的人字迹苍劲有力,但写出来的灯谜却极为浅显易懂,仿佛是生怕与女郎们结伴而行的郎君们猜不到似的,所以将答案写在灯谜里,帮助郎君们博女郎们展颜一笑。
  极远的花灯都能看得如此清晰,那么战场之上呢?
  战场之上,是敌军的一举一动皆在他眼底,想要偷袭他的敌军尚未抵达,他已知晓他们的动静,在营帐内布下天罗地网,等待他们给他麾下将士们送上赫赫战功。
  对战事如此有助益的东西,纵然千金也值得。
  商溯激动不已,一边拿着望远镜看其他的地方的东西,一边问胡商价格,“多少钱?”
  “尊贵的客人,这只望远镜要一千两黄金。”
  胡商的声音响起。
  一千两黄金?
  不贵,这点钱他还出得起。
  商溯微抬手,让扈从取钱。
  但下一刻,他听到相蕴和惊讶的声音响起——
  “一千两黄金?你怎么不去抢!”
  女人声音惊讶,隐隐带着被当成冤大头宰杀的薄怒,“你明明可以去抢国库,却还送我一个望远镜,真是好生会做生意。”
  “三郎,这东西咱们不要了。”
  手中望远镜被人夺走,相蕴和的声音再度响起。
  “???”
  这东西怎能不要?
  商溯正欲开口,忽听胡商在他开口之前开了口,“夫人夫人,您别生气。”
  “您要是觉得一千两黄金太贵,那我给您便宜点,九百两如何?”
  “???”
  买东西还能砍价?
  习惯一掷千金的商溯第一次受到砍价还价的冲击。
  但胡商自砍一百两黄金的行为并不能让相蕴和满意,“九百两?九百两黄金能把你们国家都买下来,更别提这个小小的望远镜。”
  胡商面上微尬。
  “夫人,那,那您说个价?”
  胡商试探出声。
  “五十两黄金,爱卖不卖。”
  相蕴和开口便是屠龙刀,砍价一砍砍到死。
  “????”
  这是仗着带的扈从多,所以不怕被胡商打吗?
  哪有开价一千两黄金的东西,她往五两黄金砍?
  商溯大受震撼。
  但更让他震撼的在后面——
  “美丽的夫人,您,您这简直在开玩笑!”
  胡商极为震惊相蕴和照死里砍价的行为,哆嗦着嘴唇道:“五两黄金怎么可能买得到望远镜?这绝对不可能。”
  “四十两。”
  相蕴和声音清脆。
  “......您不能这样!”
  胡商哀嚎。
  相蕴和不为所动,“二十两。”
  商溯眼前一黑。
  ——很好,照这个砍法,他很快便能与这个能看到千里之外的望远镜失之交臂。
  “成交!”
  胡商的声音响起。
  “?”
  “!”
  “!!!”
  一千两黄金的东西能二十两黄金成交?!
  商溯瞳孔地震。
  第117章 第
  第一百一十七
  二十两黄金什么概念呢?
  在战乱之际, 二十两黄金买不来一捧米,纵你有金山银山,也抵不过兵荒马乱时的丰衣足食。 第234节   前朝的端平帝虽昏聩暴戾, 但不得不承认, 他的不战而逃对于京都百姓是一件好事,最起码, 没有把战火蔓延到京都之内, 让阿父兵不刃血便拿下天下之中。
  不曾遭遇战乱的侵扰,又得了两位贤明的统治者,兵家必争之地的中原京都成为乱世中的桃园, 让原本因阿父的到来而不顾一切逃离京都的世家们又绞尽脑汁想要搬回来。
  乡下坞堡虽安全,可哪里能及得上京都的繁华呢?
  如果能选择, 他们当然选更加繁华舒适的京都。
  只是阿父与阿娘对京都掌控极严,在天下刚刚平定之际, 无论是民生还是经济都要被他们牢牢抓在手里,这才让世家们没有机会重新掌控京都, 只一边咒骂阿父与阿娘, 一边继续在坞堡熬日子。
  没有世家们的弄权, 更没有权贵们的一手遮天, 京都的经济民生在阿娘阿父的治理下越发平稳, 让原本不是饿死街头便是战死疆场的平民百姓有了可以活下去的可能。
  这种情况下, 二十两黄金可以买到的东西便太多了,足够让普通一家五口吃花一辈子。
  若是有心在京都定居, 这二十两黄金还能在京都买上一个独院的小宅院, 让自己扎根京都, 在未来最繁华昌盛的地方拥有一个家。
  但这仅限于普通百姓,对于出身世家对钱没有概念的商溯来讲, 二十两黄金不值一提,够他随手打赏人。
  ——他初遇相蕴和时,出手便是金珠与金瓜子,旁人几辈子都挣不来的财富,就这么被他随手送人,甚至还险些把生母留给自己的遗物一同搭进去,其财力与阔气可见一斑。
  而现在,在他眼中不值一提的二十两金子,竟能买到能看到千里之外的神器?
  当然,这不是最让他感到震惊的,他真正震撼的,是这个神器竟然能从一千两黄金被相蕴和砍价砍到二十两?!
  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商溯如遭雷击。
  “二十两黄金?”
  好一会儿,他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在震惊中开口问胡商。
  “……”
  不是,你们如果连二十两黄金都嫌贵,那这个望远镜我是真的不能卖了。
  胡商欲哭无泪,“客人,这真的是最低的价格了,再低我就不卖了。”
  二十两黄金虽然能让他在京都有个家,但也不至于让他为了二十两黄金什么都能卖,要是低于这个价,他宁愿把望远镜砸在手里也不卖。
  望远镜在他们家乡虽然并不珍贵,可也是他千里迢迢带到大夏的。
  从他的家乡到大夏,中间的人力物力与财力哪个不需要花钱?甚至来黑市里卖东西,也要交人保护费呢,这种情况下,他卖二十两黄金真不贵。
  “既如此,那我就不砍价了。”
  相蕴和勉为其难点点头,手指拉了拉商溯衣袖,故作去劝他,“三郎,二十两黄金就二十两黄金吧,不过是我们节衣缩食一段时间罢了。”
  “只要你喜欢,这个望远镜咱们买了。”
  相蕴和温柔对商溯道。
  “???”
  二十两黄金还不至于让他节衣缩食。
  商溯震惊于相蕴和的说瞎话不扎眼,但更让他震惊的,是相蕴和的砍价能力。
  ——从一千两到二十两,他做梦都没梦过这种砍价。
  商溯僵硬点头,眼底的不敢置信挥之不去。
  “都听你的。”
  商溯道。
  相蕴和笑了起来。
  还别说,这种懵懵的商溯好可爱。
  像是误入人间的小鹿,清澈澄明的眼睛湿漉漉,能叫人一眼便软了心肠。
  相蕴和抿唇一笑,越看越喜欢。
  商溯除了打仗与有钱外,还是有优点的嘛。
  ——最起码,这张脸在大夏朝再找不到第二个。
  “那我把望远镜给您包起来?”
  胡商殷勤问道。
  相蕴和微颔首,“恩,包起来吧。”
  胡商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听相蕴和说包起来,二话不说便拿缎子把望远镜包好,装在一个长条的匣子里递给相蕴和。
  相蕴和接下望远镜。
  扈从取出黄金,递给胡商。
  胡商忙不迭道谢,“谢谢谢谢。”
  “尊贵的客人,您真是美丽大方又聪明。”
  胡商的中原话说得并不利索,赞美的话颠来倒去也就这几句,相蕴和不甚在意,视线落在胡商身后的小摊上。
  那里摆着小胡人方才取来的东西,胡商只看重望远镜,并不看重其他东西,只将其他东西随手摆在小摊上,并未做过多的介绍。
  ——很显然,在他心里,这些东西不值一提,是可以随便搭着别的东西一起售卖的添头。
  相蕴和眸光轻转,“你方才说的食物是什么样子的?”
  “食物?”
  胡商一拍脑袋,想起来了,“在这儿,贵人请看。”
  胡商连忙把小摊上一串黑色的圆东西指给相蕴和,“这是我们的香料之王,非常珍贵。”
  相蕴和拿起一粒圆东西,送到面前嗅了嗅。
  “?”
  这不是胡椒吗?
  珍贵归珍贵,但这东西是作为调料品使用的,而不是能改变天下命运的粮食。
  她那大夏又一位千古一帝的好孙孙颇为孝顺,没当他获得一种新粮食或者做出新东西时,总会先进奉给她的父母,再上贡给她,让他们看看他们生前没有见过的东西,而胡椒,便是其中一种。
  胡椒被送过来时,她的确好奇过,但听礼官们讲解,说这东西只能作为调味用,能让饭菜变得无比好吃时,她便没了兴趣。
  作为一个死在乱世中的人,她并不看重食物是好吃还是不好吃,她更看重食物是否能吃,是否能填饱肚子。
  ——当存活都是一个问题时,谁还会在意食物好不好吃?
  所以她对胡椒并不感兴趣。
  可恶的胡商,竟然拿胡椒来糊弄她。
  相蕴和放下胡椒,抬头看胡商,“我不要香料,我要的是中原之地没有的食物。”
  “尊贵的客人,您来迟了,那些东西已经被人买走了。”
  胡商嘿嘿一笑,“买东西的人是位非常俊俏的小郎君,他为了讨好宫里的贵人,一口气把我这里的东西全买走了。”
  “???”
  她怎么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小郎君呢?!
  相蕴和有些无语。
  对于她来讲,食物的远比望远镜重要得多。
  前者能让百姓活下去,而后者却只是开疆扩土时的一个辅助,两者不能同日而语。
  开疆扩土建立在经济繁荣人口充足的基础上,可现在的九州大地经历了上百年的战乱,当下十室九空,人口凋零,若不将百姓养好,哪来的资本去远洋海外?又哪来的兵力将大夏的旗帜插在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
  十年平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治太平。
  如果没有数十年的积累,远征海外只会拖垮这个战乱之后的羸弱王朝。
  而现在,能够养百姓的食物近在眼前,她怎能轻易放弃?
  “哪个俊俏小郎君?叫什么名字?”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相蕴和问胡商,“他买了你什么东西?买了多少?”
  胡商有些为难,“尊贵的客人,黑市的规矩,是不能透露买家的消息的。”
  虽说如今的客人龙凤姿贵气逼人,但前几日买他食物的客人也是非富即贵,出手颇为阔绰,如果可以的话,他不想让这两位客人起任何冲突。
  “您看这样行不行,我送您一些上好的香料?”
  想了想,胡商从胡椒堆上抓起半把来,小心翼翼用草纸包起来,递到相蕴和手里。
  相蕴和对胡椒并不感兴趣,“我不喜欢香料。”
  “这......您不要为难我嘛。”
  胡商赔笑道。
  面前的客人不喜香料的模样并非作伪,胡商只好又从小摊上再寻一些其他东西。
  太贵的舍不得,太便宜的又拿不出手,到底送些什么东西,能让这位客人不再追着他要上一位客人的消息?
  胡商大脑飞速运转,余光瞥见被小胡人慌乱中一同抱过来的黄褐色的沾着泥土的东西。
  那是他们那的主食,名叫土豆。
  在他们那,饭菜不过是炸土豆蒸土豆与土豆泥,食物匮乏得让人一度失去食欲,可偏偏没有其他饭菜,只能抱着土豆当饭吃。
  可当他来到大夏,这个传闻中地大物博的国家果然如传说中一样,土地辽阔,各种吃食也很多,食物的丰富性让他应接不暇,才来大夏不过半年时间,就把自己从竹竿似的身材吃成膀大腰圆,很有自己父亲的风范。
  大夏的食物如此好吃,他那带在路上充饥的土豆当然被他抛之脑后,如果不是今日被小胡人笨手笨脚拿出来,他几乎都不记得自己在来的路上带过土豆。
  ......等等,土豆?
  大夏食物种类虽然多,但是没有这种东西啊!
  胡商眼前一亮,瞬间有了主意——这就是这位贵客想要寻找的大夏没有的东西!
  “尊贵的客人,您再耐心等一会儿,我这就给您找您想要的东西。”
  胡商道。
  一边说,一边背对着相蕴和拿棉布飞快擦拭着土豆上的泥土。
  土豆跟着他漂洋过海,沾在上面的泥土早已僵硬,轻轻一擦,既把上面的泥土全部擦干净,然后再拿棉布蘸了水,将形状并不好看的土豆擦得极为光滑。 第235节   恩,这样就好看多了。
  土豆上面没了泥土,再拿帕子包一下,不难哄住这位没有见过土豆的夫人。
  胡商用帕子托着土豆,转身拿到相蕴和面前,“尊贵的客人,您看这个。”
  土豆?!
  生长期短但又非常高产的土豆?!
  相蕴和瞳孔微缩。
  “这个东西叫土豆,无论怎么做都好吃。”
  察觉到相蕴和的细微变化,胡商捻了一下上翘的胡须。
  果然被他猜对了,这位夫人只对吃的东西感兴趣,上好的胡椒她看不上,只看得上能吃的土豆。
  ——大夏果然是个爱吃的国家,这样的贵夫人竟然也只在乎吃。
  “土豆?”
  相蕴和强压着心头的激动,接过胡商递过来的土豆。
  土豆上有被棉帕精心擦过的痕迹,水渍还未干,很显然,这是胡商灵机一动把被泥土包裹着的东西临时擦干净送给她的,想着投机取巧,拿她没有见过的东西来哄她开心。
  但尽管如此,她依旧十分开心,这可是能救人性命让大夏百姓们免受饥饿的东西,她怎能不开心?
  相蕴和眼睛闪闪亮,把土豆拿在手里细细相看。
  商溯眉头微动。
  ——一个小小的土豆,值得相蕴和如此兴奋吗?
  但不管如此,她开心是好事。
  只要能哄得她眉开眼笑,他愿意一掷千金去买任何东西。
  “这颗土豆多少钱?”
  商溯问胡商。
  这种东西哪能要钱?当添头还差不多。
  可既然是客人开口,那他不要白不要,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五两黄金一颗。”
  胡商伸出五根手指。
  商溯掀了下眼皮。
  扪心自问,他对五两黄金没什么概念,但刚才相蕴和把一千两黄金的东西砍到二十两黄金的事情给他带来的震撼太大,以至于胡商再开口要价五两黄金时,他便觉得这东西只值半两银子。
  但商溯没有那么小的钱,于是便道,“一两银子,爱卖不卖。”
  这话学的是相蕴和。
  倒不是因为他觉得花五两黄金买一颗土豆并不值,而是他觉得方才砍价的相蕴和熠熠生辉,让他天然便想与她靠近。
  如果不出意外,接下来应该是他与胡商的拉扯,然后在他不断压价下达成交易。
  他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学着相蕴和的语气与说话方式,只等胡商来讨价,但下一刻,他听到胡商欣喜的声音响起——
  “成交!”
  胡商道:“您收好土豆,要是觉得好吃,可以再来我这儿买。”
  一颗土豆卖一两银子,这泼天的利润比望远镜还要高。
  早知道中原人喜欢这种东西,他就什么都不带,只把土豆装得满满的。
  胡商喜不自禁,生怕商溯反悔。
  “???”
  怎么跟相蕴和砍价的顺序不一样?
  商溯一头雾水。
  小摊上还有几块土豆,胡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土豆擦拭干净。
  这次他学聪明了,没有往商溯怀里塞,而是一股脑送到商溯身后的扈从怀里。
  “这里还有五个土豆,加上刚才的一个,一共是五个。”
  胡商道:“一两银子一个土豆,五个土豆五两银子。”
  扈从接下土豆,取出五两银子,递给胡商。
  胡商连忙把银子收好,生怕自己慢一秒,这两位冤大头便发现自己被宰的事情,要与自己终结交易。
  而彼时拿着土豆的相蕴和,心里的想法与胡商惊人一致——现在就走,绝不给胡商反悔的机会!
  “三郎,咱们走吧。”
  相蕴和对商溯道。
  商溯微颔首。
  两人一道离开黑市。
  刚离开黑市,相蕴和便再也忍不住,立刻让人去找石都。
  石都官拜京兆尹,京都的大小事情都归他管,更别提在京都禁卫眼皮子底下的黑市,更是在他的掌握之中,胡商不肯告诉的客人的消息,问石都便能问出来。
  彼时的石都正在乔装打扮保护相蕴和,见相蕴和寻自己,便装作与兰月在街上欣赏花灯,静待两刻钟之后,他才出现在相蕴和面前。
  “我今天在黑市上买了土豆与望远镜,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位胡商前几日卖出去的东西。”
  相蕴和开门见山,“他前几日卖给一位俊俏郎君一些大夏没有的食物,这种食物极为重要,如果我们能拿到,那么不出两年时间,大夏便再无饿死鬼。”
  商溯恍然大悟,这才明白相蕴和为何如此看重土豆。
  食物的重要性连他这种不懂如何治理民生的人都知道,更何况相蕴和?
  身为执政者,若能得到这样的良种,那么九州天下的命运都会为之改写。
  石都眼皮轻轻一跳。
  ——这个世界上竟有如此厉害的食物?
  兰月面上闪过一丝惊讶,“阿和,这些东西真的这么厉害?”
  相蕴和点点头,“非常厉害,说句一粒值千金也不为过。”
  “所以石都叔叔,你一定要帮我查到那个人,赶到他把食物做熟送出去之前,把食物要回来。”
  相蕴和看向石都,“只要将它培育成种子,播撒在神州大地上,那么战乱后满目疮痍不出三五年时间便会彻底消失不见。”
  石都心头一凛,“殿下放心,臣定当竭尽全力,将这些东西取回来。”
  “去吧,我等你。”
  相蕴和微颔首。
  石都退下,召集心腹,马不停蹄赶赴黑市。
  “石都叔叔去黑市,咱们也不能闲着,咱们回宫。”
  相蕴和眸光轻轻一闪,心里已有了主意,“胡商说那个客人是为了讨好宫中贵人......宫中的贵人,除了我,便是阿父阿娘与两位祖母。”
  模样俊俏,出手大方,点名要大夏没有的东西,而且这东西还是食物。
  ——这不就是她祖母新收的面首的做派吗?
  没事唱唱小曲儿,闲暇时间给祖母做些小点心,拿一些宫中没有的东西来逗祖母开心,在做面首的事情上,这位俊俏的九郎显然无比称职。
  “你是说九郎?”
  这人着实好认,让鲜少留意宫中事物的兰月在听完相蕴和的话都知道了那人是谁。
  虽知道,但不是十分确定,毕竟那人是相太后面前的红人,若没有确定是他买走东西之前,兰月不想与他起任何冲突。
  倒不是因为他身后的人是相太后,她不敢与相太后起冲突,而是她觉得相太后如今已一把年龄,正是该安享晚年的时候,没必要因为一个面首的东西让她提心吊胆,夜不能寐。
  商溯把玩着望远镜,声音懒懒,“除了他还有谁?”
  “他毕竟是相太后的人,咱们贸然找他要东西,是不是不太好?”
  兰月斟酌再三,犹豫开口。
  相蕴和笑了一下,“不过是个面首罢了,再得宠又能怎样?”
  “兰姨,平时从不这样,今日怎这般多心?”
  “我是怕相太后面上不好看。”
  兰月道。
  相蕴和忍俊不禁,“你放心,祖母才是豁达之人,才不会因为这件事便觉得伤了自己的脸面。”
  “她若是那种敏感多思之人,又怎会独自带大阿父与小叔叔?甚至还让阿父随她的姓氏?”
  都道她阿父性格豪迈,不拘小节,是极为难得的宽厚仁和的明君。
  但她却觉得,阿父的性格像极了祖母,一样的混不吝,一样的不在乎世人眼光,宁愿让别人发疯,也绝不委屈自己。
  这是一种极为可贵的品质。
  着眼未来,从不内耗。
  兰月眸光微微一动。
  相蕴和笑道,“兰姨,放心吧,祖母不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的。”
  “再说了,三郎他手里拿的是关乎天下九州的东西,我纵是硬抢,也要把东西抢回来,又怎会因为祖母的缘故而放弃?”
  有这种想法不止相蕴和,还有石都。
  黑市虽号称三不管,但其实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里面的商人是哪种人,又在售卖哪种东西,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当相蕴和说明胡商卖出的东西的重要性,他便立刻着手查胡商。
  胡商在面对相蕴和的金钱攻势下不为所动,但在对面京都最高官员的京兆尹的时候,却是知无不言。
  “买我东西的人叫九郎,长得很白,很漂亮,身段很好,说话也好听,跟您完全不一样。” 第236节   胡商努力回想着买他东西的人的模样,事无巨细告诉石都,“他说他买东西是为了进献给宫里的贵人,若是贵人喜欢了,以后少不了我的好。”
  周围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如此明显的特征,不是相太后的面首又是谁?
  如果只是面首,他们倒也不怕,两位君主皆明君,绝不会因为太后的面首犯事便护着面首惩罚他们。
  可问题是,这位九郎买东西是为了进献太后,合法合理合规。
  他们就不一样了,一无诏令,二无圣谕,仅仅因为太女的一句话,他们便要抢在九郎进献东西之前把东西夺回来,这事怎么看怎么都是他们不占理。
  若被没事便爱鸡蛋里挑骨头的言官们知晓了,必会添油加醋来参他们,一边骂他们行事跋扈,一边阴阳怪气相太后为老不尊,总之一箭双雕,一封奏折不仅能恶心太后,更能让他们跟着受罚。
  这事儿简直没得办。
  卫士们齐齐看向石都。
  这样的道理不仅卫士们明白,石都心里更清楚,饮茶动作微微一顿,眸光向胡商看过来。
  胡商尚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仍在自说自话,“他买了红薯,这个东西烤着非常好吃,特别香。”
  哪怕吃惯了大夏的美味佳肴,胡商依旧忘不了香喷喷的烤红薯,尤其是在这个天气,若能吃上一块热乎乎的烤红薯,那种美妙的滋味简直是上帝来了都不换。
  石都眯了眯眼。
  这个所谓的“红薯”,大概便是公主要找的东西了。
  “除了红薯,他还买了什么?”
  石都问道。
  胡商连忙摇头,“没有了。”
  “他嫌红薯太贵,一两银子才能买三块,就买了五两银子的红薯走了。他说如果好吃,下来再来找我买。”
  “当然,他肯定买不到了,因为我的红薯已经全部卖给他了。”
  胡商补上一句。
  如果换算成他们那边的物价,红薯这种东西就是一文钱能买两三块,这么便宜的东西在他手上卖出一两银子三块的高价,他当然是应卖尽卖,把手里的红薯全部卖出去了。毕竟这样的冤大头着实不好找,错过这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撞到第二个。
  今日的运气非常好,皱巴巴的土豆竟然被他卖出一两银子的高价。
  哦,他的上帝,听爸爸的话果然没错,遥远的东方遍地是黄金!
  被京兆尹找上门的晦气不能冲去今天接连卖天价的喜气,胡商对这个充满机遇与财富的大喜依旧十分喜欢。
  ——谁能拒绝日进斗金呢?毕竟他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爱财小商人。
  “你可以走了。”
  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全部问到,石都淡声对胡商道。
  胡商大喜,“是,我这就走。”
  手里现在有了二十两黄金,如果不贪心的话,完全可以在京都买上一个小院子,长期在京都定居。
  听说大夏的皇帝们不仅准备重启丝绸之路,还准备在京都单独开辟一个坊市,用来供胡人们居住与售卖东西,如果真是这样,那可太好了!
  黑市虽然能卖出高价,但里面龙蛇混杂,很不安全,稍有不慎,便会把命交代在那里。
  如果能有供胡人居住贸易的坊市,谁还会冒着生命危险去黑市?他再怎么抠门吝啬,也愿意多交点钱,光明正大做生意。
  胡商退出房间。
  石都抬手掐了下眉心。
  ——红薯是九郎上贡给相太后的东西,这种事情的确有些棘手。
  “将军,这位九郎极受相太后宠爱,咱们无诏去抄他的家,会不会不太好?”
  见石都如此,心腹们犹豫再三,试探着劝石都放弃。
  岂止是不太好,简直是在打相太后的脸。
  不查旁人,偏偏去查她的面首,这分明是敲打她这位太后行为不端,不堪为帝王母。
  心腹抬手斟了一盏茶,送到石都手边,“那可是相太后,当今陛下的母亲,我们若是得罪了她,只怕吃不了兜着走。”
  说句吃不了兜着走都是看轻了这位年纪轻轻便守寡的太后。
  世人无人不知,相太后性子泼辣野蛮,饶是气吞山河的夏帝也不敢与之争锋,他们从相太后手里抢东西,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石都手指松开眉头,伸手接过心腹递来的茶,“我知道。”
  “但他手里拿的东西是殿下需要的东西,更是天下百姓需要的东西。”
  茶水送到自己嘴边,男人闭眼再睁开,灿烂星眸里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破釜沉舟,“莫说他是太后的人,纵然他是太后,这个东西咱们也要定了。”
  心腹们悬着的心彻底死了。
  ——他们的上峰什么都好,唯独这种遇到事情便毫不犹豫舍生取义的执拗不太好。
  怪不得至今没能与兰将军在一起,就冲这种不顾惜自己的性格,兰将军能与他在一起才是怪事。
  石都竖手一挥,将令传达,“传我将令,将九郎府邸围起来,掘地三尺也要找到殿下要的东西!”
  第118章 第
  但石都到底是石都, 不是杜满雷鸣那种莽夫,他有着丰富且成熟的与上峰打交道的经验,不会让自己落到异常被动的那一步。
  在杨成周麾下做事的那段岁月虽生不如死, 可也让刀尖上起舞的他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比如说如何更加圆滑地与上峰沟通,再比如说, 如何不着痕迹将原本可能扣在自己身上的锅摘个一干二净。
  石都一一吩咐下去, “虽查办九郎,但不可兴师动众,更不可惊扰九郎周围的邻居, 给九郎造成不必要的影响。”
  戏子搭上太后,便是飞黄腾达, 青云而上。
  不看僧面看佛面,也要给这位九郎留三分薄面, 不能让面上不好看。
  当然,如果他府上的扈从嚣张跋扈, 他的心腹们亦不能唯唯诺诺。
  他官拜正三品, 是统帅京都政务的京兆尹, 怎会因为一个面首而耽误自己的差事?
  “若他府上的人不知好歹, 便不必留情, 直接做事便可。”
  石都又补上一句。
  “喏。”
  京卫们齐齐应诺。
  为求稳妥, 京卫们直奔九郎府邸之际,石都也跟着一同过去。
  ——红薯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万不能出任何差池。
  士农工商, 地位分明。
  唱戏的戏子自古以来便是下九流, 无论哪个时代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但这种把人划分为三六九等的规矩在相豫与姜贞登基之后得到很大的缓解。
  相豫与姜贞是庶民出身,数十年备受欺压的日子让他们比谁都清楚底层人的不易, 所以在他们一统天下之后,他们便颁布了很多照顾底层百姓的政令,让千年来被世家权贵们踩在脚下的底层庶民不再卑贱如泥,而是有了活下去的资格与活得很好的希望。
  得益于两位帝王照拂底层百姓的政令,又得益于自己是太后的面首,这位申九郎的府邸修建得颇为漂亮,让经常出入宫中见惯天家威仪的石都都为之耳目一新。
  小桥流水,假山怪石,曲径通幽中又隐隐有着楼台亭榭,给这个处处透着景致的小院更添一种秀美别致。
  石都掀了下眼皮。
  唱戏的小生竟如此有钱?
  还是说,相太后喜欢这位九郎到没有四年老群历史超多小说群扒八三零企企巫散六看更多完结文理智的程度,将自己手里的金银全部打赏给了他,好让他在京都有一处宅院安身?
  认真想了会儿,石都觉得是后者。
  相太后是个直爽性子,做事从不遮遮掩掩,喜欢谁,便表现得十分明显,生怕旁人不知道自己的喜好似的。
  喜欢相蕴和,恨不得把世界上所有好东西都给她,连自己吃到一块好吃的点心时,都会吩咐庖厨多做几块,着人送到东宫。
  左骞在战场上艰难捡回一条命,出行之际只能坐轮椅,又或者拄着拐杖,行动之间极为不便。
  相太后心疼自己的小儿子,便降下懿旨,从自己的私库里贴钱,召集天下能工巧匠与神医,给左骞或做轮椅,或治病看腿,总之绝不让自己的老来子当一辈子的残废。
  赵修文虽与相太后没有血缘关系,是相太后前夫的孙子,但毕竟也是跟着自己长大的大孙孙,她对赵修文也不错,时不时问赵修文婚嫁问题,催促着赵修文早些成家,让她抱上重孙孙。
  相太后对待自己的小儿子与孙子孙女们尚且如此对待,自己看上的面首,自然也如此。
  自从相太后瞧上了申九郎,便时时招他入宫,常常让他留宿,哪怕古板的朝臣们为这件事吵翻天,她也不为所动,依旧我行我素,让整个皇城甚至整个京都的人都知道申九郎是她的面首。
  相太后如此喜欢申九郎,他自然不会在申九郎的事情上让相太后为难。
  他来申九郎府上的目的,是为了把申九郎买的红薯拿走,待拿到红薯,他便会离开相府,只留下心腹之人在相府,专门向申九郎说明情况,免得申九郎以为是自己的身份招来朝臣们的不满,朝臣们随便找借口故意为难他,然后他去太后那边哭一哭,太后再找皇帝陛下哭一哭,这件事便没完没了,让整个朝堂都为之头疼。
  石都心里盘算得很好,哪曾想,他忽略了一件事——戏子多轻狂,一朝登天的戏子尤甚。
  “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擅自闯九郎的府邸!”
  石都刚领着人抵达申九郎的府邸,便有人冲出来大吼大叫,“你们好大的胆子!你知道九郎是什么身份吗?他可是太后身边的红人!”
  “......”
  我还是两位陛下与皇太女身边的红人呢,我骄傲了吗?
  石都斜睥一眼张牙舞爪的申府扈从。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到了杨成周麾下的扈从,一样的嚣张跋扈,一样的不知天高地厚。
  唯一不同的是杨成周真的有嚣张的资本,家中皆高官,姑父为郡守,是济宁城的土皇帝。
  但申九郎不过是攀上太后的一个戏子,如何也学了杨成周的行为,丝毫不把京卫放在眼里?
  说句不好听,杨成周虽然是济宁城的土皇帝,但当真正的皇帝派下使者前来济宁城时,杨成周在那些使者面前也是毕恭毕敬的,丝毫不是申府扈从的样子。
  “我们知道九郎的身份。”
  石都的心腹前去交涉,“今日造访贵府,是为九郎前几日在黑市买到的红薯而来,只要拿到那些红薯,我们立刻就走。”
  那些红薯是申九郎为了讨好太后买的,管家怎会把红薯交出去?让申九郎空着手进宫见太后?
  “你这人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申府管家极为不耐烦,“想见九郎,就要提前递拜帖,如果没有递拜帖,那就是私闯申府,对九郎不敬,当心九郎在太后面前参你一本,让你们这群人全部滚回家当庶民!” 第237节   “?”
  相太后什么时候一手遮天去参政了?
  石都掀了下眼皮。
  心腹默默退后半步。
  ——今日之事,怕是不得善终。
  “拿下。”
  石都一声令下。
  “喏!”
  如狼似虎的卫士们冲进申府。
  申府管家彻底傻眼。
  ——这群人怎么敢?这可是九郎的府邸!
  “停下!都给我停下!”
  管家破口大骂,“这里是九郎的府邸,不是你们能乱闯的地方。赶紧给我滚出去,否则叫你们小命不保!”
  一张令牌出现在他眼前。
  拿着令牌的手指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指腹与虎口处有着厚厚的老茧,那是习武之人独有的特征,清劲有力,爆发力极强,明明只是一张代表官职的令牌,却被他拿出神兵利器的压迫感,让人瞧着那只手指便觉得腿软。
  管家的嚣张气焰一下子灭了大半。
  他不大认得官职的令牌,但令牌上代表官职大小的几品的字他还是认得的——正三品,京兆尹。
  京兆尹是谁?
  是两位皇帝陛下的极心腹之人,更是皇太女最为倚重的文武全才,无论是两位帝王的这一朝,还是几十年后的皇太女的那一代,这位京兆尹都是无可争议的托孤重臣,肱骨栋梁。
  一个是实权人物,一个是不问政务的皇太后的面首,两者根本没有可比性,后者见到了前者,只会点头哈腰,殷勤奉承。
  而现在,他作为颐养天年的皇太后的面首的管家,竟对这位实权人物大吼大叫,甚至破口大骂,他是嫌自己的命太长?还是觉得出事之后九郎会保他?
  不,九郎绝对不会保他,九郎只会把这件事推得一干二净,再将他绑了,亲自向京兆尹认错,绝对不会因为他而得罪京兆业。
  想到那种事情的可能性,管家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京、京兆尹,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请您见谅!”
  刚才还趾高气扬的管家,此时对着石都磕头不止。
  心腹瞧着不断向石都磕头道歉的管家,啧了一声。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若真的耽误了皇太女交代的事情,莫说只是太后的面首了,太后的亲儿子也担待不起。
  在如今的大夏朝,皇太女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
  而皇太女交代的事情,也是凌驾在所有人之上的。
  尤其是红薯的事情关乎到天下民生,更是不能有任何差池。
  “九郎带回来的红薯在哪?”
  石都并未因为管家方才的无礼而降罪管家,只淡淡问道。
  这、这是不把刚才的事情放在心上?
  管家眼前一亮,如蒙大赦。
  好人啊!
  京兆尹果然名不虚传,是难得一见的好人!
  今日的事情,若放在刻薄又睚眦必报的商溯身上,只怕他纵然不死,也要脱层皮。
  可来人是颇有贤名端方仁厚的京兆尹时,他方才的无礼便能被京兆尹轻拿轻放,只要把京兆尹需要的红薯交出去,京兆尹就能当做方才的事情没有发生过!
  管家如获新生,连忙从地上爬起来,领着石都去找红薯。
  “九郎一共买了五两银子的红薯,一两银子三块,一共是十五块红薯。”
  管家不仅愿意指路了,还愿意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全盘托出,“今日九郎入宫,带了四块红薯给太后尝尝鲜,如今府上还剩下十一块红薯,被小人存放在库房里。”
  “带路。”
  石都言简意赅。
  “就在前面的库房里,您跟小人来。”
  管家忙不迭点头,殷勤指路,“京兆尹仔细脚下。这段路的石子与旁处不一样,有点滑。”
  石都懒懒瞧了一眼。
  石头铺成的小路的确与别的地方不一样。
  这里的石头更加精致小巧,质地也更加温润,整齐码在竹林重重的阴影下,别有一种风雅点缀。
  真有钱。
  这钱是哪里来的?
  石都凉凉挑眉,无声笑了起来。
  ——很好,京卫们的俸禄有着落了。
  上行下效,执政党君主是什么样,底下的官员也是什么样。
  国库吃紧的档口,两位君主与皇太女节衣缩食,万事从简,底下的官员们便有样学样,绞尽脑汁为国库省钱。
  但这这种行为治标不治本,所以更加聪明官员们便盯上了另外一条路——如何想办法充盈国库。
  早期入主京都时,杜满抓人,石都抄家,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将留在京都的无良世家与权贵们折腾得人仰马翻,鸡犬不宁。
  世家权贵们为求自保,不得不破财消灾,而这些钱财自然被拿去补充空空如许多国库,让在军费上捉襟见肘的相豫得以有钱安抚百姓,让挣扎在水深火热中的穷困大众们终于有了一口饭吃。
  当时是刚刚入京,需要给京中的世家权贵们一个下马威,所以可以粗暴抓人抄家。
  但现在不一样了,如今政权越发平稳,世家权贵们又颇为规矩,再来之前那套搜刮钱财的法子对待他们便有些不合适了。
  来钱最快的路子被封死,京都的文臣武将们只好各显神通,纷纷找其他的办法去弄钱。
  再过几日,便是京卫们发俸禄的日子,但国库在没钱,京卫们的俸禄只到了一半,还有另一半被欠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下来。
  国库没钱,只能靠他自己想办法。
  他这几日正为这件事发愁,直到他来到申九郎的府邸,看到这精致秀美的小院,他心中一动,豁然开朗——让他寝食难安的事情解决了。
  这绝对不是一个普通戏子该有的富贵。
  而相太后虽然喜欢申九郎,但她绝对不会一掷千金,在一个面首身上花这么多钱。
  原因只有一个——卖官贩爵。
  让一个戏子去卖官贩爵,后面有些高看了这个戏子。
  可当这个戏子是相太后的面首,是相太后面前最得用之人,那么想要通过他攀附相太后的人便会多不胜数。
  相太后再怎样不问世事,但她到底是皇帝的母亲,她随口的一句话,便能让普通士子少走十年甚至几十年的弯路。
  如此泼天的富贵,若能转化成钱财,又怎会不可观?
  怎会修建不了一个让正三品高官为之惊叹的府邸庄园?
  石都心里有了主意。
  石都不动声色,继续往前走。
  一边走,一边仔细辨别申府上的装饰,在心里盘算着他们的价值。
  管家不知石都心中所想,只想早些拿到红薯,然后送这位脾气颇好的京兆尹早些离开。
  ——脾气再怎么好,也是他高攀不起的存在,更别提他刚才还狠狠得罪了他。
  “到了,到了。”
  库房就在眼前,管家一路小跑,让周围仆从赶紧把库房门打开,“快,快开门!”
  管家来得太突然,仆从们有些措手不及,反应不免有些慢。
  “你们都是死人吗?没听到我让你们开门吗!”
  管家极为不耐,劈手夺过仆从手里拿着的钥匙,飞起一脚踹在离得最近的仆从身上,“一群蠢货!”
  “算了算了,还是我自己来开门。”
  管家拿着钥匙,去开库房的门。
  石都眸色微沉。
  自家上峰底层兵卒出身,做过杨成周的扈从,年少之际遭遇得最多的便是杨成周的打骂。
  如今申府当着他的面打骂下面的仆从,便是踩到了性子颇为宽厚的他为数不多的逆鳞,别看他现在没什么反应,但心里早就盘算好如何收拾管家。
  端方内敛的人想要整死一个人,能让那人死无葬身之地,那人还要痛哭流涕感谢他。
  心腹眼观鼻鼻观心,俯身去扶被管家踹在地上的奴仆。
  “没伤到吧?”
  心腹问仆从。
  仆从受宠若惊,“没、没有。”
  “多谢军爷,小人没事儿。”
  仆从被心腹扶着的手哆嗦不止,说出来的话更是哆嗦不止。
  “别害怕,我们又不吃人。”
  心腹笑了一下,安抚仆从。
  啪嗒一声,管家打开库房。
  “军爷,这些人都是烂命一条,哪里配得上您亲自搀扶?”
  管家拿下库房的锁,双手推开房门,不忘与心腹说笑奉承。 第238节   石都面色如古井无波。
  心腹懒得搭理管家。
  管家还以为是自己刚才的话得罪了心腹,毕竟敢骂当朝正三品的京兆尹的人,自己是头一个,作为京兆尹的心腹,哪有不讨厌他的?
  没关系,他勤快点,嘴甜点,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京兆尹都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心腹若是来找他麻烦,那便有些小题大做了。
  思及此处,管家手脚更加麻利,快步走到库房里,穿过堆积如山的粮食与各种补药,找到被他存放得极好的红薯。
  九郎刚把红薯拿回来时,红薯上仍有些许泥污,是他亲手擦了去,又用湿了水的帕子盖着,用来保持红薯的新鲜。
  ——要知道红薯是九郎送给太后的东西,万不能出任何差池。
  当然,京兆尹突然出现点明要红薯,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得罪了太后,九郎哄一哄,兴许这事儿就过去了。
  可若是得罪了京兆尹,那便是老寿星上吊,嫌自己命太长。
  他还想多活几年,哪敢在这件事情上与京兆尹为难?
  管家轻手轻脚将红薯放在金丝楠木的托盘上,小心翼翼呈到石都面前。
  “回京兆尹的话,这便是剩下的红薯了,一共有十一个,请京兆尹赏脸一观。”
  管家讨好笑道。
  石都收回看向库房粮食的视线,目光落在盖着湿棉布的托盘上。
  管家会意,立刻掀开湿棉布,让石都更清楚地看红薯。
  石都拿起一块红薯,放在眼前细细看着。
  这是一种大夏没有的粮食,紫色的皮,表面并不光滑,有些许须穗,似乎是某种植物的根部。
  事实上,这也的确是某种植物。
  库房里温度并不高,红薯上又盖着湿棉布,过于潮湿的环境让红薯的须穗上吐出了嫩绿的小芽,颤巍巍在根部生长着。
  看到绿芽,管家瞬间变了脸色,“这、这是怎么回事?”
  “前几日还没有的,今日怎么突然有了?”
  “是红薯发芽了。”
  不事生产的人不知道粮食的生长与变化,但底层出身的石都却极为了解,指腹轻轻落在绿色的小嫩芽上,眸光闪着惊奇而叹谓的光——这种奇奇怪怪东西能让刚刚结束战乱的填饱肚子填饱肚子?
  不止石都疑惑这件事,被相蕴和找上的相太后更加怀疑这件事——
  “阿和,你确定这种东西产量高,成熟快?”
  相太后放下被申九郎烤得香喷喷的红薯,疑惑问相蕴和。
  相蕴和笑着点头,“当然,我什么时候骗过您?”
  “你这个小机灵鬼骗我的事情可太多了。”
  相太后撇了下嘴。
  周围宫女们笑了起来。
  相蕴和忍俊不禁,“但是这一次绝对没有骗您。”
  红薯颇为珍贵,申九郎烤得极为小心,先拿一个去试手,烤熟了再去拿下一个。
  烤红薯这种事情不需要太多的经验,只要控制好火候,便能烤得香喷喷。
  是以,申九郎第一块红薯烤得便不错,丝毫没有浪费红薯,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又烤了第二块,想着太后若是吃着好吃,还会另送一块给姜太后。
  两块红薯被他呈上来,另外两块红薯还放在他的房间里,相蕴和一问,他便忙不迭拿出来,双手捧到相蕴和面前。
  “麦子要十个月才能成熟,大米要五个月,而且他们是一年一熟,产量最高不过两三百斤。”
  相蕴和拿着生红薯,指给相太后看,“但是红薯就不一样了,一年可两熟,分冬红薯与夏红薯,冬红薯五六个月成熟,夏红薯短一点,四五个月便能成熟了。”
  相太后瞪大了眼,“一年两熟?!”
  她种过地,没人比她更清楚粮食的播种与成熟,所以当相蕴和将红薯娓娓道来时,她一下子惊到了,恨不得现在便将红薯种在地里。
  相蕴和笑道:“祖母,红薯的好处多着呢。”
  “红薯一年两熟,成熟得快,产量也比现在的麦子和大米高很多,一亩地能产五六百斤呢。”
  在百年之后的大夏朝,她的好孙孙已经将红薯土豆玉米这些粮食推广开来,从最初的亩产量不过五六百斤,到后来的亩产两千多斤,彻底改写内乱之后的大夏朝缺衣少食的历史。
  粮食的大丰收也彻底改写九州天下的命运。
  国库充盈,她的好孙孙才有兵力与财力去远征海外,开疆扩土,将大夏朝的旗帜插在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
  她现在刚拿到红薯自然不敢把话说太满,只说五六百斤,降低祖母的期待,以后红薯推广开来,粮食丰收了,再给这位上了年龄的皇太后一个新惊喜。
  可饶是如此,亩产五六百斤的红薯也让这位种了大半辈子地的皇太后瞪圆了眼睛,声音满是震惊,“五、五六百斤?我不是在做梦吧?”
  “快,快掐我一下,看我疼不疼。”
  相太后抓着身边宫女的手,让她去掐自己。
  宫女忍俊不禁,轻轻在相太后胳膊上掐了一下,“主子,您没有做梦。”
  这叫掐?
  一点都不疼。
  蚊子叮咬似的痛感袭来,相太后嫌弃地松开宫女的手,自己狠狠在自己胳膊上掐了一下。
  “唉哟,疼!”
  相太后吃痛出声。
  疼归疼,但她更多的高兴,她甚至顾不着疼,只追问相蕴和,“阿和,快告诉祖母,你没有骗祖母,这东西真的能亩产五六百斤?”
  只有种过地挨过饿的人才知道粮食的重要性。
  她种了大半辈子的地,挨了大半辈子的饿,遭了大半辈子的罪,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粮食对于普通百姓意味着什么。
  粮食是百姓的命。
  为了一捧粮食,她向人磕头下跪过,动过将修文卖了换粮食的念头,若不是姜贞反应快,赵修文早已是旁人的奴仆,与无数个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奴隶一样,悄无声息死在主任的折辱下。
  民不聊生,水深火热,是她生活的时代的最真实的写照。
  所以当儿子相豫揭竿而起的事情传到她耳朵里时,她毫不犹豫将县令骗到家,然后招呼周围邻居杀了县令,抢了县令的钥匙与官印,打开粮仓,发放粮食,为她的儿子招募人手,推翻腐朽不堪的大盛王朝。
  可现在,她的小孙女告诉她,这个世界上有着这么一种粮食,可一年两熟,比麦子大米的成熟得快,产量更是翻一翻,与神州大地上种着的粮食完全不同。
  这种粮食如果能推广开来,那是不是就意味着,世界上再也不会有饿着肚子的人?
  再也不会有被生活所迫的父母们,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将自己的子女发卖,只为求一捧粮食?
  “阿和,你,你很好。”
  相太后眼睛微热,声音无比激动,“去把红薯种上,把红薯推广开来,让祖母吃过的苦,再也不要被后来的人们所吃。”
  吃苦这种事情,他们老一辈子来就够了。
  后世的孩子们,要吃得饱饱的,穿得好好的,在新的大盛朝平安长大。
  不给人当奴做婢,也不用卖儿卖女,只衣食无忧长大,然后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等国库里有了钱,大盛的君主会建立免费的学堂,孩子们可以去上学,学习四书五经与各种道理。
  等学会了道理,等把四书五经背熟,他们便能去参加科举,是虫还是龙,全靠自己,不用仰仗别人的鼻息。
  那一日请快些到来吧,最好在她活着的时候便到来。
  她也真的好想看一看,她从未见过的盛世太平是怎样的模样。
  相蕴和轻轻点头,“祖母,您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
  国泰民安,山河无恙。
  他们的愿望,会一一实现,直到永远。
  是日,相蕴和在上林苑开始种植红薯。
  第119章 第
  她从胡商那里买到的小胡人发挥了极大的用处, 别看小胡人年龄小,对种东西这种事情却非常熟悉,无论是红薯还是土豆, 他都能种得非常好, 让它们在上林苑茁壮成长。
  小胡人这么能干,全拜胡人所赐。
  胡商比大夏的权贵们还不做人, 不孩子当小孩, 只拿孩子当牛马。
  孩子在他们手里,要种棉花,种红薯, 种各种粮食,种得慢一点, 便是拳打脚踢,反正奴隶是损耗物品, 死了还会有奴隶再生,根本不值得他们半点怜悯。
  跟随小胡人一同来了十几个小奴隶, 如今活着的只剩三五个, 小胡人便是其中之一, 如果相蕴和没有把他买回来, 那么等待他的是暗无天日的折磨。
  ——胡商来到大夏, 人生地不熟, 脾气越发大,死掉的奴隶们有好几个都是被他活活打死的。
  想起自己惨死的同伴, 小胡人越发庆幸自己被相蕴和买了过来, 一边奴隶学中原话, 一边精心照顾着上林苑的红薯与土豆。
  相蕴和给小胡人取名叫单白。
  单白在上林苑忙碌着,相蕴和也没有闲着, 在她的进言下,重启丝绸之路被提上日程,世家们踊跃报名,想要从这条日进斗金的黄金路上摄取新的财富。
  相蕴和乐于见成,但是得给钱。
  她的征途是星辰大海,丝绸之路彼时是商道,但未来是供千军万马奔赴战场的驰道,修路与养军队都要花钱,这个钱当然要从商贩手里出。
  交足了天价的进场银子,才能领到丝绸之路的通行证,在层层关隘把守的丝绸之路上畅通无阻。
  如果不想交进场银子,那也行,戈壁沙滩上有响马,有劫匪,还有匈奴人,一不小心被那些人撞见了,那便不是损失银子的事情,而是连身家性命都一同丢了。
  几家心存侥幸的商贾们不信这个邪,偷偷绕道去西域,但还未走出戈壁沙滩,便遇到了劫匪,人财两亡不说,尸体还被劫匪挂在山壁上,别提有多凄惨了。
  此事一出,那些不想交银子的商贾们彻底吓破了胆,钱还能再挣,但命只有一条,还是该交钱交钱,该走大路走大路,大路有官兵们护着,借劫匪一万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对有官兵相护的商队们下手。
  连绵不断的商队们从京都而出,奔向一望无际的戈壁,再从戈壁沙滩,走向与中原之地断了百年联系的外面世界。
  丝绸之路热闹异常,而彼时的上林苑,被相蕴和取名单白的小胡人也向相蕴和交出了极其优异的答案——红薯土豆大丰收。 第239节   消息传到皇城,相蕴和大喜,立刻将喜讯告诉自己的父母与两位祖母。
  “种出来了?!”
  相豫大喜,立刻放下手里的奏折,“快快快,咱们去上林苑。”
  姜贞斜了相豫一眼,“如此毛毛躁躁,哪里有一国之君该有的帝王风范?”
  “咱们的一国之君是你,我要什么帝王风范?”
  相豫哈哈一笑,去拿姜贞手里的笔,“别批了,等咱们回来你再批。”
  “这几日没日没夜看奏折,你也不怕把自己的眼睛熬坏了?”
  相豫道,“这么好看的眼睛,要是瞎了可就不好看了。”
  手里的笔被相豫拿走,姜贞有些无奈,“少乌鸦嘴,你瞎我都不会瞎。”
  “那可说不好,我不会像你这样用眼睛,以后年龄大了,眼睛肯定比你好使。”
  相豫笑道。
  夫妻俩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虽已人近中年夫妻,但感情依旧极好,丝毫没有大多数夫妻的人到中年相看两厌,仍是一对让人生羡的神仙眷侣。
  韩行一忍俊不禁。
  严三娘抿唇偷笑。
  雷鸣杜满等武将一阵牙酸。
  ——能不能不要刺激至今仍是孤家寡人的人?
  相蕴和笑眼弯弯。
  “陛下,轿撵已备好,可随时出发上林苑。”
  石都拱手请示。
  “要什么轿撵?”
  相豫伸了个懒腰,“我与贞儿天天困在宫里,很久没有骑马了,今日松松筋骨,骑马去上林苑。”
  “这……”
  石都看向姜贞,询问姜贞的态度。
  自己的话完全不管用,相豫的懒腰伸到一半便不伸了,对石都吹胡子瞪眼,“怎么,我的话不管用?”
  “臣不敢,臣惶恐。”
  石都眼观鼻,鼻观心,立刻拱手认错,为臣者的姿态放得很低。
  “你惶恐什么?”
  相豫道,“整个京都都是你说的算,你有什么好惶恐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
  杜满不地道地笑了起来。
  “……”
  这也能笑?不知道石都收拾人起来不用刀?
  毕竟是同生共死过的兄弟,雷鸣为数不多的良心见不得兄弟倒霉,于是叹了口气,抬脚踩了一下杜满的脚,好心把心思写在脸上的武将别乱笑。
  “雷鸣,你的眼睛是摆设?”
  杜满浑然不知雷鸣的提醒,被踩得有些疼,他便瞪了雷鸣一眼,“踩我干嘛?”
  “……没留神,不小心踩到的。”
  雷鸣有些绷不住。
  ——他就不该去提醒杜满这个蠢货!
  “眼睛长这么大,眼神却这么差,你的眼睛白长了。”
  杜满嫌弃地看了雷鸣一眼,俯身下,仔细擦拭着靴子上被雷鸣踩出来的灰尘。
  这靴子是韩国夫人送的,哪能被雷鸣这个莽夫这样踩?
  兰月忍俊不禁,笑着制止杜满的不依不饶,“好了,小满,雷鸣不是故意的。”
  “好吧,我听兰姐的,就当你是不小心的。”
  兰月开口,杜满只好罢休,撇了撇嘴,有些不情不愿。
  不小心个鬼。
  从战场上活下来的人,有哪个是眼神差的?
  刀林剑雨下,眼神若是差一点,早就成了战场上的一具尸首,而不是活到现在,立在皇城里,成为两位君主与王朝继承人的左膀右臂。
  更重要的是,他今天穿的靴子是韩国夫人送的!是韩国夫人送的!
  女人送男人靴子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她心里有他,他与她身边的那些莺莺燕燕妖艳贱货们完全不一样!是真正能走到她心里的人!
  相豫不忍直视。
  ——一个二个全是一群蠢货!
  一个被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一个见风使舵但总好心办坏事,两人凑在一起,拼不出半个脑子。
  他们两个能从战场活下来,靠的是悍不畏死的孤勇。
  毕竟狭路相逢勇者胜,自己的气势锐不可当,敌军自然不敢把你当软柿子捏。
  如此气吞山河的绝世悍将,蠢点就蠢点吧,反正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了。
  再说了,他俩虽远远不如石都韩行一聪明,但脑子也够用。
  战场上不受旁人算计,不在关键时刻掉链子,如今天下一统了,与文臣们同朝为官,虽日日在嘴皮子上占不了上风,但也不曾愚笨到被文臣们坑出一脸血,得将如此,夫复何求?他很知足。
  相豫长长叹气,努力说服自己。
  “依豫所言,骑马去上林苑。”
  姜贞一锤定音,结束这场让人啼笑皆非的笑剧。
  石都拱手听命,“诺。”
  “……”
  他就知道石都这厮跟他不一心!
  相豫嘴角微抽。
  “阿娘,我也想骑马。”
  相蕴和笑道。
  姜贞目光落在相蕴和身上,“两位太后一同去上林苑,你不要骑马了,在凤辇上陪她们说话。”
  “好吧,那我陪两位祖母。”
  相蕴和乖巧点头,应了下来。
  相豫不甚在意,“不用陪她们,想骑马就去骑。”
  “她们两个人在一起说话,你未必能插得上嘴。”
  这话绝对不是他溺爱阿和,而是肺腑之言,字字真心。
  他上次去看两位太后,想着不让宫人通报,给两位太后一个惊喜。
  哪曾想,太后们没有惊喜到,两位太后说的虎狼之词倒让他吓了一跳,让他深深怀疑,说话的两个人到底是不是他的母亲和岳母。
  事实证明,她们的确是,身体力行诠释者男人有钱就变坏,这句话放在女人身上也一样。
  阿和性子单纯,乖巧听话,怎会与放飞自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的两位太后有共同语言?
  还是少接触些,免得她们把他的小阿和给带坏了。
  本着这种心理,相豫吩咐石都,让石都给相蕴和也准备战马。
  “诺。”
  石都这一次没再看姜贞脸色,而是直接应下。
  开什么玩笑?
  偶尔一两次不听帝王的话也就罢了,若事事不把帝王当一回事,再怎样的战功赫赫,也难逃一个兔死狗烹。
  他允文允武,既能做马背上的将军,又能做治理天下的文臣,他对仕途仍有野心,出将入相才是他的最高追求,而不是天下刚刚平定,自己便落一个鸟尽弓藏的下场。
  石都吩咐禁卫们备马。
  战马是早已备好的,只等姜贞一声令下,便可出发上林苑。
  ——在姜贞雨相豫麾下做事多年,若不知两人的喜好,那他这位官拜京兆尹的肱骨栋梁也太失败了些。
  帝王上马,皇太女随行,文臣武将们分列左右,中间还有两位皇太后。
  一行人浩浩荡荡奔赴上林苑,引来无数百姓议论纷纷——
  “不秋猎又不冬列的,陛下他们去上林苑做什么?”
  “听说是上林苑在种产量很高的粮食,该会是种出来不,所以陛下他们才会过去?”
  “产量高的粮食哪是这么好种的?”
  “别听风就是雨,别人说什么,自己就信什么。”
  “如果产量高的粮食真的那么好种,几千年了,为什么咱们的粮食的产量还是两三百斤?最多不过四百多?”
  “可是,万一呢?万一这种粮食真的种出来了,咱们就再也不会饿肚子了。”
  “是啊。皇帝陛下虽然仁德,收的税少,不至于跟前朝一样,能让人饿死,可少粮食的产量只有那么多,交了税,就肯定要饿肚子,如果产量能高点,是交完税,咱们还能吃饱穿暖,那该有多好?”
  得陇望蜀是人之常情。
  最初的百姓只想尽快结束乱世,让自己过上安稳日子。
  可安稳日子过上了,又想吃饱穿暖,不再跟以前一样饿肚子。 第240节   他们知道自己的日子已经好过太多太多,可生而为人,对食物的渴望是天生的,是一种最原始的本能。
  这种本能不断驱使着他们,让他们不断去想,如果粮食的产量能高点,再高点,那么他们的日子,该会有多好?
  有这种想法的人不止百姓,还有相太后。
  这位种了大半辈子地的穷苦女人,在被尊为皇太后之后依旧会把土地与粮食放在心上,是如今唯一让他悬心不下的事情,没有之一。
  凤辇缓缓行驶在宽阔的官道上,相太后坐在凤辇上,与姜太后说说笑笑——
  “老妹妹,我活了这么久,还没见过亩产五六百斤的粮食呢。”
  想到方才前来给自己报信的女官,相太后仍是一阵恍惚,哪怕现在已经出发上林苑,她依旧有种如坠云端的不真实感,“不怕你笑话,我现在仍感觉自己在做梦,梦到咱们种出来了亩产五六百斤的粮食。”
  姜太后笑了起来,“老姐姐,莫说你感觉自己在做梦,我这会儿也晕晕乎乎的,有些不敢相信。”
  “产量这么高的粮食,竟然真的被咱们种出来了?”
  姜太后有一瞬的恍惚,“这可是能救万民于水火的灵丹妙药,竟然真的这么容易被咱们得到了?”
  相太后道,“不,咱们一点也不容易。”
  得益于自己的面首会时不时从宫外带进来一些稀奇古怪的大夏没有的东西,她对外界的了解比姜太后清楚些。
  再加上她本就极其关注上林苑的种植情况,所以上林苑的一些事情她的消息比姜太后更加灵通些。
  “老妹妹,你是不知道,咱们种土豆种红薯种得有多难。”
  周围皆心腹,相太后说话便再无顾忌,将她听到的事情说给姜太后听,“土豆红薯远没有咱们的麦子大米好种,能吃的东西长在泥土里,要先从根部培育出芽,再把小芽芽切下来,隔一段距离种一个,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比麦子大米麻烦多了!”
  姜太后与她不一样,不是穷出身的,也没有下地种过粮食,更不知道麦子与大米之间的种植差距是什么,于是她尽量把自己的话说得浅显些,好让姜太后听得懂。
  “红薯土豆难种不说,苗还特别娇气,天气冷了会死,天气热了,苗会枯萎。”
  想起自己听到的事情,相太后便替种粮食的官员们头疼,“单白领着他们不知道种坏了多少株,才终于长出几株来,如今被挑挑拣拣培育出来,才有现在的亩产五六百斤的粮食。”
  “原来这样,我还以为种得很容易,看来是我孤陋寡闻了。”
  被相太后这么一说,姜太后才恍然大悟,“如此说来,拿到种子不算本事,能领着人种出来,那才是真正的本事?”
  “对,是这个理。”
  相太后点点头,“当然,也不能全是这样,如果连种子都没有,又哪来的机会种出来?”
  “能种出产量这么高的粮食来,这件事的功劳全在咱们的小阿和身上。”
  相太后道,“种子是她找来的,种种子的人也是她寻到的,如果没有她,再过一百年,咱们也不会有这样的粮食。”
  最简单的例子是她那很会哄人的面首。
  明明是他最先发现的红薯与土豆,可是他只用来讨她的欢心,完全没有意识到土豆与红薯对百姓意味着什么。
  如果不是阿和发现得早,行动也足够迅速,只怕这仅有的十五块红薯全被他烤来送给她,而不是作为改变天下百姓命运的粮食。
  想到这,她忍不住嫌弃起九郎来。
  到底是没有经过事,在大是大非上完全拎不清,只一味做些讨好她的事情,其他事物半点不通。
  可也正因为如此,他身无大才,只会哄女人开心,才会做了她的面首,若他有经天纬地之才,又怎会愿意天天面对她这个老太婆?
  相太后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
  一个面首罢了,不指望他有多大的能力,只要能逗她开心,替她解闷便够了。
  “娘娘,九郎求见。”
  宫女在外间叩响凤辇,笑着请示。
  相太后点头,“让他进来吧。”
  皇城距离上林苑有一段距离,与昏昏入睡,还不如听九郎唱唱小曲儿。
  咿咿呀呀的声音从凤辇上断断续续传来。
  文臣们面有不虞之色。
  太后怎能越发不知收敛?
  平日里在宫中召见面首也就罢了,怎在去上林苑的路上都不忘带着面首?
  岂有此理,毫无一国之母的风范!
  武将们泰然自若。
  相太后都多大年龄了,还不让人听听小曲儿颐养天年?
  别说相太后了,他们这群人也听爱听小曲儿的,戏子们身段好,模样好,嗓音更是好,看着就是一种享受,可惜政务太过繁忙,总没时间听,若不然,他们也跟太后一样,走到哪总要带几个戏子来给自己解闷。
  马背上的相豫掏了掏耳朵,毫不在意周围谏臣们对脸色。
  母亲养面首怎么了?她想怎么养就怎么养,别人管不着。
  他还是游侠儿时,母亲爱和哪个好便和哪个好,不需要看别人的脸色,没道理他现在当皇帝了,母亲反倒没有养面首的自由了。
  嗯,养,多养点。
  好不容易熬到这般年岁,当然怎么开心怎么来了。
  相豫大大咧咧吩咐石都,“若梨园有了新班底,不妨挑几个好的送进宫,给太后们唱唱小曲儿,解解闷。”
  “喏。”
  石都笑着应下。
  “……”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脸皮这种东西,他们的皇帝陛下是一点不要啊!
  谏臣们痛心疾首,但谏臣们谏无可谏。
  两位皇帝,一个是混不吝,死猪不怕开水烫,另一个心狠手辣,不择手段,连同是皇帝的那一位都要畏她三分,这种情况下,谏言上书让皇太后们收敛些着实不是一个好选择。
  相蕴和强忍笑意。
  商溯眉头微动,心里有些异样。
  他比相蕴和大三岁,若不出意外,应该是他比相蕴和先死,待他死后,相蕴和是不是也会与两位太后一样,欢天喜地养面首?
  商溯动作微微一顿,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不,他绝不允许那种事情的发生。
  他会养好身体,绝不会让自己走在相蕴和前面。
  若有不知天高地厚的戏子们在相蕴和面前搔首弄姿,他便剥了他们的皮,把他们扔到乱葬岗,绝不会让他们有接近相蕴和的机会。
  相蕴和政务繁忙,只要那些不安分的人不出现在她面前,她便不会注意到那些人,只会批批奏折,再陪陪他,将自己的时间安排得很满。
  这样就很好。
  相蕴和的世界只有政务和他,而他的世界,也只有军事与她,他们如此契合,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对如此相配的人。
  商溯思绪如野草一样疯长。
  “三郎。”
  身边突然响起相蕴和的声音。
  商溯回身,侧脸看向唤着自己名字的女人,“嗯?”
  “给你。”
  女人笑眯眯,抬手递过来一块小点心。
  那是桂花糖糕,甜甜腻腻的,他平时不大爱吃。
  但相蕴和很喜欢,每次吃的时候,总会塞给他一块。对于她来讲,这是最好吃的点心,她想将最好吃的点心与他一起分享。
  商溯笑了一下。
  ——他喜欢这种分享,连带着他平时不怎么喜欢的桂花糖糕都会喜欢起来。
  商溯驱动战马,往相蕴和身边靠了靠,待离她的距离足够近,便微俯身,去吃她递过来的桂花糖糕。
  这么多人在周围,他怎能直接去吃她递过来的东西?
  相蕴和有些意外。
  “嗳?你——”
  但话刚出口,手里拿着的点心已被商溯叼了去。
  温热的气息洒在她手背,柔软的唇扫过她指腹,男人分明是无意的举动,并无半点旖旎之心,可她眼皮轻轻一跳,莫名觉得手指有些烫。
  “唔,好吃。”
  商溯含糊的声音响起,在哒哒马蹄声中,轻轻叩响相蕴和的心门。
  相蕴和面上一红,收回手指。
  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不自然,但余光却偷偷瞥向身旁的男人。
  男人其实不大爱吃甜,但却格外喜欢她喂的甜点心,仿佛是只要是她喂的东西,那便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哪怕是砒霜剧毒,他也能笑着吃下去。
  相蕴和忍不住笑了起来。
  ——真是一个对她全无防备的傻子。
  她喜欢这种傻子。
  一行人终于抵达上林苑。
  众人为粮食而来,自然没有其他的繁文缛节,而是直奔单白种的土豆与红薯。
  此时距离单白在上林苑种土豆红薯已有一年时间,这一年时间里,单白领着官员们实验了无数次,也失败了无数次,终于种出了适合大夏土壤与气候的土豆与红薯,虽然产量仍不如单白的家乡,但亩产五六百斤的粮食依旧让以相豫姜贞夫妇为首的人欣喜不已。
  “这样的粮食究竟是怎么种出来的?太神奇了。”
  饶是姜太后没有种过粮食,彼时也对产量极高的红薯土豆惊喜不已,忍不住问单白道。
  经过一年的时间,单白的中原话已说得很利索,不再像以前一样磕磕巴巴,不需要翻译便能回答姜太后的话。
  “回娘娘的话,是在土里种出来的。” 第241节   单白老老实实道。
  “……”
  听君一席话,听了一席话。
  姜太后被逗笑了。
  ——胡人都这个样子吗?质朴得有点傻。
  “你这孩子,也太老实了。”
  相太后笑道:“我们能不知道是在土里种出来的吗?我们是想问,你是怎么种出来的。”
  单白挠了挠头,“就,就是慢慢种出来的。”
  “算了,问你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金发碧眼的少年着实不会为自己请功,相太后叹了口气,扭头对相豫道,“豫,这孩子太实在了,你别亏待他。”
  “知道知道,亏待不了。”
  相豫接过内侍递来的红薯,卡擦一声,连皮带肉咬了一口。
  “咦?这玩意儿能生吃?”
  相豫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单白点点头,“能生吃的,我以前经常生吃。”
  “甜的,很好吃。”
  相豫赞不绝口,掰下一半,递给身旁的姜贞,“贞儿,你试试,好吃的。”
  姜贞接过来,也尝了一口。
  “唔,不错。”
  姜贞问单白,“红薯能当水果吃?”
  “不可以。”
  单白摇了摇头,“红薯这种东西不能吃太多,吃多了肚子会不舒服的。”
  “在我们那里,只有最穷苦最低贱的奴隶才吃红薯。”
  看了又看把红薯当成宝的众人,单白心情颇为复杂。
  刚刚拿着红薯准备往嘴里送的文臣武将们:“……”
  孩子,你不是太老实,你是有点傻。
  相蕴和不甚在意,内侍递给她一块红薯,她便掰为两半,一半给自己,一半递给商溯。
  “三郎,你试试。”
  相蕴和道。
  商溯微颔首,接下红薯,往嘴里送了一口。
  味道与中原之地的东西大不相同,水分很足,也很脆,有些像苹果,但又比苹果硬一些,没有苹果的口感好。
  “还可以。”
  商溯给出自己的评价,“虽无水果口感好,但也勉强可以充当水果。”
  相蕴和商溯浑然不在意单白的话,文臣武将们也纷纷拿起红薯开始试吃。
  如商溯所言,味道的确没有水果好,但却别有一种脆感,让喜欢吃这种东西的人颇为喜欢。
  姜太后有些意外单白的话。
  她方才也尝了一块红薯,味道很好,脆生生的,带着点甜头,完全可以充当水果来吃,怎到了外面的世界,红薯是奴隶才吃的东西?
  “荒年的时候,有的吃就不错,谁会挑挑拣拣?”
  相太后道:“我年轻的时候,观音土,树皮,草根,都吃过。那时候只要活下去,谁会在意东西好不好吃,吃多了肚子难受不难受?”
  “要我说,这东西该推广还是要推广。”
  相太后语重心长道:“现在最重要的,是让百姓们先填饱肚子,填饱肚子之后,才是让他们吃得好,穿得暖。”
  姜太后颇为认同,“是这个道理。”
  “在百姓们连饭都吃不饱的情况下说红薯不能当主食,就有些何不食肉糜了。”
  何不食肉糜的话对于单白有些高深,单白听不太懂,但好在当了多年奴隶,很会看人脸色,知道推广红薯的事情势在必行,便也不再多说,只把种植红薯需要注意的事情交代一番。
  “红薯不能连着种,太伤地,最好是隔一年一种,让土地有个休息的时间。”
  单白道。
  相豫点头,”这个好说。种完红薯种麦子,两种东西可以交替着种。”
  “地还是那么多,粮食却翻了一番,这样一来,百姓们就不用饿着肚子交田税了。”
  官员们一一记录下来。
  “对了,土豆呢?”
  姜贞问单白。
  单白从身后人手里拿出几块土豆,捧到姜贞面前,“在这里。”
  “土豆也能生吃?”
  相豫拿起一块土豆,直接往嘴里送。
  单白连忙制止,“,陛下,不能生吃——”
  话刚出口,便见在土豆上咬了一口相豫变了脸色,方才还是兴致勃勃,现在已是神色扭曲,直往地上吐东西。
  “呸呸呸呸!”
  相豫一边吐,一边痛苦问单白:“土豆怎么这么难吃?”
  相蕴和默默放下自己刚接过来的土豆。
  单白忍俊不禁,“陛下,土豆不可以生吃。”
  “在我们那里,贵族们会把土豆做成土豆泥,或着炸着吃。低贱的奴隶没有资格吃这种东西,只能吃蒸熟的土豆,或着在火里烤熟的土豆。”
  “你不早说?害得我生吃这种玩意儿。”
  相豫接过内侍递来的帕子,忍不住埋怨单白。
  相蕴和笑道,“阿父,明明是你自己贪吃,怎能怪在单白身上?”
  “他还没说完不能生吃,你已经咬上土豆了,他说话的速度还没你吃土豆的速度快。”
  “我这不是着急替你们试试味道吗?”
  漱了口,擦了脸,相豫问单白,“有没有熟土豆?”
  单白愣了一下。
  ——这个他还真没准备。
  在他的认知里,贵族们前来看粮食,那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真的只是看看粮食,看完就走,绝不跟低贱的奴隶多说一句话。
  以贵族来推皇帝们,他以为皇帝也是这样,看粮食只是顺带的,来上林苑游玩才是主要目的,毕竟上林苑风景好,宫殿大,比在皇城里舒服多了。
  哪曾想,大夏的皇帝贵族们与他们那里的完全不一样,他们的看粮食,是真的看粮食。
  自皇帝到皇太女,再到皇太后,他们把每一种粮食都细细问了,都要尝一尝,设身处地以种粮食的百姓们的角度来思考,生怕他们不会种,不知道怎么吃。
  这就是亲卫们跟他说过的明君吗?
  真正把百姓放在心里,而不是把百姓当牛马?
  单白心里有些异样。
  “陛下,臣准备了熟的土豆。”
  石都拱手说道,“有煮熟的,有炸熟的,有蒸熟的,还有烤熟的,您都可以试一下。”
  雷鸣肃然起敬。
  ——还得是石都,做事四平八稳,滴水不漏,从不出任何差池。
  “走,去试试。”
  相豫来了兴致。
  一行人去殿里试土豆。
  单白跟着往前走,神色有些恍惚。
  他不知自己在恍惚明君与忠臣良将,还是在恍惚大夏的风气与他们完全不一样。
  察觉到单白的异样,石都笑了一下,伸手拍了拍单白肩膀,“不要多心,陛下是很好的人。”
  “方才陛下不是有意埋怨你,而是与你开玩笑罢了。”
  “开玩笑?”
  单白更加恍惚。
  转过身,迟疑问石都,“京兆尹大人,贵族……不,皇帝陛下会与我这种奴隶开玩笑吗?”
  “这,这不会玷污了他的身份吗?
  “首先,皇帝陛下为何不能与奴隶开玩笑?”
  石都笑了一下,纠正单白的话,“其次,你不是奴隶,你是大夏朝的官吏,与我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是我负责京都军政,而你负责的是粮食的种植。”
  单白瞳孔微微收缩。
  ——大夏的皇帝竟这般随和?
  可转念一想,当初救下他的人是皇太女,她是一位温婉温柔的女贵族,丝毫不高高在上,更没有瞧不起他这个异类奴隶。
  她将他带到这儿,教他读书,教他写字,教他大夏朝的风土人情。
  这是贵族们才会有的待遇,竟全部落到他一个奴隶身上,而她对他的要求,仅仅是种出她想要的粮食。
  仅此而已。 第242节   如此宽厚仁和的继承人,如此英明神武的君主,他所在的大夏,比他的故乡好太多太多。
  而本该让他怀念的故乡,带给他的却是无尽的痛苦磨难。
  忍饥挨饿,非打即骂,他在那里是连牛马都不如的奴隶,是可以随意消耗的用品。
  不,那不是他的故乡,那是他的地狱。
  单白某种掀起滔天巨浪,手指一点点攥紧。
  石都掀了下眼皮,不动声色道:“你有没有关系好的朋友?”
  “如果他们愿意的话,可以来这里帮着你一起做事。”
  “……有。”
  单白听到自己的声音。
  他缓缓抬头,以一种视死如归的目光看向石都,“京兆尹大人,如果,我说如果,我带你们去我的家乡,你们会把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救出来吗?”
  “他们很好养的,一点都不花钱。”
  “只需要让他们吃饱肚子,他们便能为你们做很多事情。”
  “他们会纺布,会种植棉花,会摘棉花,他们很能干的。”
  “你们……能救他们出来吗?”
  单白问石都。
  第120章 第
  石都嘴角慢慢勾了起来。
  ——皇太女殿下等这句话, 已经等了很久了。
  当然,他也一样。
  作为皇太女的左膀右臂,他也一样。
  同理, 没有武将能拒绝开疆扩土的诱惑。
  哪怕他现在已从武将转文职, 是统帅京都的京兆尹,但当遇到诱惑如此之大足以流传千古的功绩时, 他依旧心动不已。
  但心动归心动, 在面对单白时,他并未表现出太多的狂热,仍是自己一贯的温和内敛, 以极其平静的语气对单白道:“此事我做不了主,需问过皇太女殿下才能给你答复。”
  “皇太女殿下会帮我们吗?”
  单白攥了攥掌心, 继续追问道。
  “不好说。”
  石都笑了一下。
  单白一下子紧张起来,“为什么?”
  “你们的地方离我们太远, 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
  石都道,“物资如何运过去?士兵们能不能经得起长途跋涉?这些都是需要陛下与皇太女殿下考虑问题。”
  单白鼓起勇气道, “是很远。”
  “可是, 就像我们的东西能在大夏卖得很好很贵一样, 大夏的东西, 也能在我们那边卖得很好, 你们能在我们那边赚很多很多钱的。”
  “这些钱不足以支撑一支军队远征海外。”
  石都莞尔, “单白,军费是一项非常庞大的开支, 一个你无法估量的数字。在我们的历史上, 被军费拖垮的王朝不计其数, 我不想让大夏朝成为其中一个。”
  单白张了张嘴,“在丝绸之路上挣的钱不够吗?”
  “不够, 远远不够。”
  石都环视周围卫士,目光变得悠远,“正常情况下,一个士兵需要最起码两匹战马,三个民夫的供养,可若是千里奔袭,便需要三匹战马,五个民夫来运送军粮,军费为之一翻。”
  “但这只是最基本的数字,运送军粮的过程中产生的消耗亦是不可估量。”
  石都叹了一声,“最典型的例子是大司马席拓。大司马领兵远征,深入大漠几千余里,虽扬我大夏军威,但其所花费的军费,却整个神州大陆军费的总和,更是造成大夏国库空虚的最主要原因。”
  若非如此,大夏国库又怎会空空如许?
  其最大的原因,便是要供养席拓的军队。
  大夏虽立朝不过三年时间,但是中原之地已被相豫姜贞占领多年,也治理了多年,中原之地乃天下之中,天下的粮仓,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这样的地方被相豫姜贞治理多年,又怎会仓中无粮,库中无钱?
  细究起来,不过是因为要供养席拓的军队。
  哪怕席拓现在听从商溯的建议,以战养战,尽量自给自足,但其庞大的开支依旧需要大夏来托底支援,让这个战后满目疮痍的孱弱王朝的财政更加艰难。
  单白似懂非懂。
  他不懂这些打仗,也不懂打仗需要怎样的人力物力,但他知道他的家乡离大夏非常远,远到与他一同前来的奴隶有几十个,可活着抵达大夏的,还不到一半。
  那些死掉的奴隶们,其实很多都能活下来,但是缺医少药让他们得不到及时的救援,而趴在他们身上吸血的胡商又舍不得让他们多吃饭,一旦看谁染了病,便把他们丢在路上,任他们在荒无人烟的大漠里自生自灭。
  正常人都无法在大漠里活下去,更何况生病了的奴隶?
  被抛弃的奴隶只有一个结局——被大漠里的野兽分吃,连完整的骨头都寻不到一块。
  这只是一个开始。
  丝绸之路刚刚打通,便有这么多的奴隶因为胡商的贪婪与狠辣死在丝绸之路上,当丝绸之路被彻底打通时,死在丝绸之路上的奴隶更是不计其数。
  丝绸之路对于胡商们是日进斗金,可对于奴隶们,却是一条尸堆如山的死亡之路。
  单白眸色一点一点暗淡下来。
  丝绸之路的利润如此丰厚,无论是胡商,还是大夏的商人们,都不会放弃这条生财路。
  这也就意味着,每天都会有无数奴隶踏上这条路,每天都会有奴隶在不断死去,用自己的白骨如山,去堆起商人们的金山银山。
  他不想这样。
  他不想再看到跟他一样的奴隶悄无声息死在大漠上,死后还被野兽啃食。
  一个人……不,一个奴隶,如果一旦被当成人一样对待,那么他便再也回不去了。
  他渴望有充足的食物和水,他渴望舒适的衣服与温暖的房子,他还渴望别人看向他的目光不再是鄙夷,而是拿他当成一个人来对待。
  单白抿了抿唇。
  ——他再也不要过以前的奴隶生活。
  不止他,还有那些他曾经的伙伴与亲人。
  他希望他们与他一样,都能得到大夏的解救与庇护。
  单白抬起头,看着面前温和端方的京兆尹,“京兆尹大人,请您一定要与皇太女殿下转达我的请求。”
  “出兵我们那里,的确需要很大的人力物力,可是皇太女殿下雄心壮志,气吞山河,怎能只把目光放在大夏现在的领土之上?”
  “皇太女殿下看不到的海外之地,同样地大物博,值得皇太女殿下将它们纳入自己的领土之中。”
  单白恳求道。
  石都眉梢微挑,“不错,你的中原话越发精进了,能说几个成语了。”
  没有拒绝,也有答应。
  温和的话像是在与他话家常,让他完全摸不准石都心里在想什么。
  单白有些着急,“京兆尹大人——”
  “放心,我会把你的话转达给皇太女的。”
  清瘦的少年声音急切,石都笑了一下,伸手拍了拍少年肩膀,平静说道。
  单白眼前一亮,连忙向石都拱手道谢,“谢谢您,京兆尹大人!”
  “不要高兴得太早,这件事很难。”
  石都道,“出兵海外不是皇太女一个人便能决定的事情,需要与两位陛下以及文臣武将们商讨之后才能有结果。”
  “我知道。”
  单白连忙点头,“您能转达我的请求,我就已经非常感激了。”
  “皇太女殿下是位伟大的女人,她一定能说服两位陛下和大臣们的。”
  ·
  “他真的是这么说的?”
  听到石都转述单白的话,相蕴和忍不住笑了起来。
  石都微颔首,“臣怎敢欺瞒殿下?这的确是单白的原话。”
  “单白是个老实孩子,说得出来这种话。”
  相蕴和笑了一下,轻啜一口宫女递来的茶。
  彼时天下初平,民生凋零,他们行黄老之术,休养生息,让利于民,恩养天下百姓。
  国策如此,自然不会强迫各地百姓进贡金银丝绸茶叶等物,有便有,没有便没有,不会让进贡的东西成为考核各地郡守的标准。
  这种情况下,送到宫里的茶自然也不是最好的,喝着与商溯的茶差不多,都是一些顶级世家们能喝到的茶。
  茶叶最能反应一个地方的经济,宫中的茶与世家们的茶相差无几,便意味着这个国家的经济不过如此,尚未到达所谓的盛世太平。
  ——当然,没有实权的傀儡皇帝与穷奢极欲的皇帝们除外。
  不是盛世太平,又如何能对海外用兵?
  一个席拓已差点拖垮国库,再来一个商溯,怕不是刚刚立/国便要灭国。
  但这并不代表相蕴和对海外之地没有想法。
  如果没有向外扩张的野心,她便不会去黑市,更不会在黑市上买下单白。
  相蕴和声音温柔,“当初我把单白买下来,一是因为我需要一个胡人,二么,便是他的眼睛很干净,有一种毫无杂质的纯粹。”
  “看到他的眼睛,我便知道,他是我要找的人。”
  “殿下英明。” 第243节   石都发自肺腑道。
  “什么英明不英明?不过是想在有限的生命里多为这个王朝做点事情罢了。”
  相蕴和道。
  时不我待,稍纵即逝。
  能在她这一代做完的事情,她绝不会留给下一代。
  相蕴和拿起凭借记忆画出来的世界地图,找到地图上单白的故乡。
  单白的故乡离大夏很远,但是位置却很关键,是她想远征海外的一个桥头堡,如果这个地方拿下来了,也就意味着这个国家之后的地方成为她的囊中之物只是时间问题。
  “我觉得,我们可以先派一支商队过去了解一下情况。”
  相蕴和斟酌说道,“如果能从内部瓦解他们,那便最好不过,如果瓦解不了,我们便需要三五年的时间来养精蓄锐,待国力足够强盛的时候,才能出兵这里,将这个地方纳为大夏的版图。”
  石都点点头,颇为赞同相蕴和的决策,“此地离我们太远,若以兵力强攻,必先在兵力上数倍于他们,否则我们没有任何胜算。”
  “唔……既如此,那便不要强攻,让他们自己来投奔我们就好了。”
  商溯看了一会儿相蕴和画出来的粗糙地图,心里已有了主意。
  相蕴和心中一喜,“三郎,你有什么好主意?”
  商溯眉梢微挑,悠悠一笑,视线落在自己面前已喝了一半的茶。
  察觉他的意图,相蕴和扑哧一笑。
  ——这厮想让她给他倒茶。
  倒就倒。
  若倒个茶便能建功立业,她能倒茶倒到整个世界都是她的。
  相蕴和敛袖起身,走到商溯面前。
  男人面前的茶盏只剩下半盏残茶,她拿起茶水,往茶盏里重新注入茶水。
  商溯眉头微动,一双潋滟凤目轻轻转着,视线虽相蕴和而动。
  茶水飞落在茶盏里,盈盈的绿色便浮了上来,清香宜人的茶香扑面而来,相蕴和放下茶壶,两只手端着茶,眼睛瞧着商溯,把茶送到他面前。
  而彼时的商溯的视线,也跟随相蕴和的动作落在她的手上,再从她手上轻轻一滑,对上那双温柔瞧着自己的眼。
  四目相对,他清楚看到相蕴和眼底的缱绻温柔。
  那是瞧着自己欣赏之人才会有的目光,像是皎皎的月光落在一汪清泉上,无端让人软了心肠。
  “三郎,吃茶?”
  他看到她浅浅笑着,把手里的茶又往他面前送了送。
  她送的距离很近,只要他稍稍低头,便能吃到她手里的茶。
  她手中的茶离得如此之近,端着茶的她的人也一样,近到他能看到她的长长的睫毛从眼睑处探出来,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小扇子似的形状,轻轻扇着她那颗骤然狂跳的心。
  要命。
  她永远能精准拿捏他的心,无论他是否占了上风。
  “怎么不吃茶?”
  商溯迟迟不饮茶,相蕴和笑了一下,轻声问他。
  “吃。”
  她听到男人一声轻笑。
  紧接着,是他的手握着她手腕,拿着她的手,将她手中的茶送到自己嘴边。
  茶水流入他唇齿间,他的眼睛却不看茶,而是在看她。
  那双原本便潋滟如秋水般的眸子,此时更加温柔深情,眸中仿佛有千山暮雪,将天下的水与雪全部聚集在里面。
  相蕴和眼皮轻轻一跳,心口忽然热了起来。
  果然男人不能长得太好看。
  若是太好看了,便容易让人心脏轻跳,让人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心头的小鹿并没有死,它一直存在着,只是从未有人惊动它。
  而现在,它被那张极好看的皮囊惊动了,在她心头奔跑着,让原本荒芜的心长出一片草原。
  相蕴和眨了一下眼。
  ——怎么办?她好像有点喜欢他了?
  喜欢他这张世间无二的漂亮皮囊。
  商溯一点一点把水吃完。
  吃到最后,他已无法再去看相蕴和的眼,那双眼睛太温柔,也太容易让人沉溺其中,看着这样的一双眼,他不知道自己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好茶。”
  商溯赞道。
  商溯饮完茶,松开相蕴和的手。
  他松得快,那人应该不曾发觉他的掌心此时已有些发烫。
  “吃了我的茶,便是我的人,一辈子都要供我驱使,为我做事。”
  相蕴和放下茶盏,悠悠一笑。
  ——皮囊虽好,但她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有了星辰大海,漂亮的皮囊只是锦上添花。
  商溯眉梢微漾,“自然。”
  石都捂了捂心口。
  ——孤寡之人看不的这个。
  相蕴和笑眯眯看着商溯,“茶也吃了,该说说你的打算了。”
  石都松开手,不捂心口了。
  ——他最欣赏皇太女殿下这种无论什么时候都无比清醒理智的作风。
  “如果说我们的仆从奴隶只是低人一等,那么单白故乡的奴隶,便是连牛马都不如,是可以随意丢弃践踏的东西。”
  商溯眸光轻闪,“我们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们那边也可以有。”
  “授人以渔,不如授人以渔。”
  商溯声音缓缓,手指落在粗糙地图上,“与其远征海外,不如排出一些精兵文臣,帮助他们推翻现有的统治。”
  第121章 第
  “……”
  你怎么不说让别人把万里疆土拱手相让呢?
  以最小的代价, 换取最大的利润,这样的好事谁不会想?
  可问题是,旁人又不是傻子, 凭什么怎会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让任由旁的国家的人来指导自己国家的奴隶在作乱?
  这条路根本行不通。
  但凡有丁点可能, 便不会轮到她来占这个便宜。
  相蕴和微抬手,手指戳在商溯额头。
  稍稍用力, 将男人的额头戳得往后仰。
  “换个法子。”
  手指戳在男人额头上, 相蕴和说道,“这个法子我想过了,行不通。”
  商溯眼皮轻轻一跳。
  天下已平, 相蕴和不用再上战场,曾经因苦练骑射功夫而磨出来的薄茧此时已消散大半, 如今的手指被养得温软如玉,玉似的手指落在他额头上, 让他眼皮轻跳间,手已攥住相蕴和的手腕。
  “行得通。”
  他轻轻拿开相蕴和的手, 凤目看着她眼睛, “单白是个可塑之才, 稍加点播, 便会成为我们的掌中剑。”
  相蕴和道, “但他故乡的统治者不会对他的行为坐视不管。”
  “纵然咱们帮有心他们, 可路途遥远,我们鞭长莫及, 一旦统治者行血腥手段镇压, 我们便前功尽弃。”
  “单白的故乡距我们有千里之遥, 如果那边发生变动,只怕等异变结束之后, 我们还未必能知晓。”
  相蕴和叹了口气。
  这是她最担心的问题——距离太远,有心无力。
  商溯眉梢微挑,揶揄轻笑,“将军的职责是打仗,不是治理天下。”
  “我会想办法掀起他们的内战,让他们成为大夏的一部分。”
  “至于把他们打下来之后的事情,便是你需要操心的事情。”
  商溯道,“你精于政务,极善民生,一定会有办法治理海外之地的。”
  “……”
  倒也不用对我这么有信心,但凡我知道怎么治理,也不至于现在都一头雾水。
  相蕴和哭笑不得。
  如果说话的是别人,她定会怀疑说话之人在阴阳怪气,可当这个人是商溯时,她便觉得这是男人的肺腑之言。
  ——此人清高桀骜,从不屑于说奉承话,若非真的觉得她有手段来治理,断然不会这般说话。
  罢了罢了。
  他既然有信心打下来,那她便有信心将这块土地治理好。
  进了她嘴里的肉,哪还有再吐出来的道理? 第244节   她定然会让那些地方焕然一新,融为大夏新的领土。
  相蕴和笑了笑,“好呀,只要你打得下来,我便能治理得起来。”
  “你开疆扩土,我治盛世太平,咱们两个各司其职,互为倚仗。”
  “甚好。”
  商溯眉眼飞扬,潋滟凤目里笑意浅浅。
  石都摇头轻笑。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皇太女与商将军的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世间再找不到第二个比他们更契合的人。
  商溯有意挑起海外之地的奴隶们的反扑,相蕴和与相豫姜贞表明自己的态度,两人无不赞同。
  但赞同归赞同,身为九州天下的执政者的政治敏感度还是会有的——如今刚刚结束战乱不过三年之久的新王朝,真的有能力去远征海外,让海外之地尽皆俯首吗?
  姜贞与相豫互相对视一眼,从彼此眼底看到浓浓的担忧。
  相蕴和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便笑着解释说道,“三郎不大举用兵,只选出极精锐之将士,伪装成商队偷偷潜入那些国家,根据当地的情况下,再决定是否动手。”
  “若成了,那便是最好不过,是壮我大夏军威,阿父阿娘其功昭昭,其德烈烈,三郎用兵如神,所向披靡。”
  相蕴和声音温柔,但也坚定,“若不成,便只当做走了一趟丝绸之路,让将军们体会一下挣钱的不易,自己给自己的军队们挣些军费。”
  这倒是个可行的法子,没有大举用兵,消耗也不大,是现在的大夏能承受得起的一种筹划。
  相豫摸了摸下巴,心里已有五分应允。
  姜贞掀了下眼皮。
  ——值得一试。
  “三郎计划如此,不知道阿父阿娘是否愿意接受他的用兵计划?”
  相蕴和笑眯眯问自己的父母。
  相豫眼珠一转,“只要不大举用兵,就什么都好说。”
  “三郎准备带什么东西上路?”
  疏狂精明的帝王已在思考下一步。
  姜贞拿起清晨被女官们送过来的奏折,“如今我们物资不丰,能让三郎带的东西并不多,左不过一些丝绸茶叶罢了。”
  话音刚落,看向一旁的相豫。
  夫妻两人在这种事情上一向极有默契,两人互相交换一下眼神,相豫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啧啧啧,还得是他的贞儿,连这种事情都能想得起来。
  相豫深以姜贞为荣。
  “丝绸茶叶?”
  相豫嘿嘿一笑,“我记得三郎的庄园也盛产丝绸茶叶?而且品质上乘,不输贡品,上次他送来的茶,我觉得比咱们的茶还好喝。”
  “……”
  您可真会给自己省钱,打的算盘珠子快要崩到我脸上了。
  相蕴和哭笑不得,十分唾弃自己阿父这种让武将自费打仗的行为。
  “三郎的茶的确不错,比贡茶更润些,口感也更好一些。”
  相蕴和一边唾弃着相豫的行为,一边毫不犹豫加入相豫的行为。
  ——如今的大夏刚刚立朝不过三年时间,正是百废待兴处处需要钱财建设补贴的时候,打仗这种事情,当然是能省一点是一点嘛。
  “既如此,那便丝绸茶叶。”
  姜贞一锤定音。
  一家三口统一意见,接下来便是开朝会,让文臣武将吗踊跃发言,提提自己的意见和建议。
  武将们的战功来自于战场之上,而文臣们则需要为武将们的远征做充足准备,粮食,战马,军饷,这些都是文臣们需要筹备的东西。
  这种情况下,文臣武将们对打仗的态度截然不同,一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另一个恨不得跳起来指着武将们的鼻子骂武将穷兵黩武,好大喜功,完全不顾及百姓们的死活。
  文臣武将们各抒己见,争执不休,谁也无法说服谁。
  姜贞面无表情,相豫听得直打哈欠。
  相蕴和面带微笑,丝毫没被文臣武将的争执影响心情。
  一家三口无比淡定,唯一不淡定的人的是商溯。
  这位脾气不大好的将军忍了又忍,但到底还是没忍住,在文臣们又一次讥讽武将们站功是建立在百姓们的尸骨累累之上时,他便冷笑一声,加入文臣武将之间的大乱斗。
  “武将的战功建立在百姓们的血泪之上?”
  商溯声音凉凉,“既如此,当战乱来临,外族入侵之际,百姓们纵然尸堆如山血流成河,也不该期盼能征善战的将军踏平乱世,一统山河,更不该祈求天赐战将,驱除鞑虏,重塑河山。”
  以杜满为首的一众武将们纷纷点头。
  对,就是这样!他们武将才不是造成乱世的元凶,而是盛世太平的功臣!
  这帮文臣着实会偷换概念,将乱世的源头按在他们身上,简直是胡说八道口不择言!
  武将们此起彼伏,附和商溯的话。
  “商将军说得对!”
  “商将军说出了咱们武将的心声!”
  “你们少往我们身上泼脏水,我们才不是造成乱世的元凶!”
  四肢发达但嘴皮子不利索的武将们第一次在与嘴皮子极为利索的文臣们的争吵中占了上风。
  但文臣们不甘示弱。
  这次若是退了,以后武将们再请战,他们便没有借口拒绝了——立朝之初国库空虚民生凋零的情况下都敢出兵海外,以后哪怕内忧外患不断,情况糟糕到即将灭国,大夏的执政者也有勇气对外作战。
  这就是建|国第一战给后世执政者的底气。
  ——古往今来,王朝多以羸弱亡,独大夏亡以强盛,亡以好战。
  开疆扩土是衡量一个武将是否优秀的标准,武将们才不会在乎战争会给百姓们带来什么,他们只会在意自己的战功是否赫赫,自己的威名是否远扬,战争的苦与难,只有他们这些治理民生的人才会知晓。
  他们断然不会让武将们为了一己私利,让君主们的好大喜功再一次将刚刚过上太平日子的神州百姓再一次拖入深渊地狱。
  为人臣者,若不能为民请命,那么他们站在朝堂的意义又是什么?
  他们必须阻止武将们丧心病狂的野心。
  阻止君主们贪得无厌的对疆土的渴望。
  文臣们据理力争,“商将军说得好生轻巧,仿佛动辄几万几十万的兵马粮草全是凭空出现的一样。”
  “商将军要远征海外,请问粮食怎么运输?兵马怎么抵达?”
  文成冷笑不已,“单白的故乡距我们有万里之遥,不是商将军几个昼夜便能奔赴的边疆。将军的千里奔袭之计,只怕在那个地方行不通!”
  商溯掀了下眼皮,“谁说我要几万几十万兵马了?”
  “既是远征海外,便不可能不用重兵。”
  文臣道,“距离如此之远,补给支援完全跟不上,若不带足兵力与粮草,便是视将士们的性命如儿戏,让。他们埋骨他乡,无端枉死。”
  “呵,只有庸碌之将才会如此。”
  商溯懒懒挑眉,凉凉开口,一开口便是把文臣武将一起骂了去,“我若领兵,一不用重兵,二不会让将士无端枉死,三不会效仿夸夸其他之辈,尚未开战,便已吓破胆子,只敢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逞威风。”
  “……”
  这怎么还无差别攻击呢?
  被内涵到的武将们心里颇为郁卒。
  ——是的他们就是商溯口中的庸碌之将,远征海外只会用重兵的那群人。
  “不用重兵?”
  文臣讥讽出声,“若不用重兵,你远征海外做什么?看旁人在丝绸之路上赚得盆满钵满,所以自己也想分一杯羹?”
  开什么玩笑?
  商大将军刻薄是刻薄了些,但又没有疯,怎会作出这种荒唐事?
  更别提这位将军霸占了会稽顾家积累了不知多少年的家资,彼时的钱财只怕比国库里还要多,怎会为了丝绸之路的仨瓜俩枣动了心?
  文臣们腹诽着,对商溯的财力有着清醒的认知。哪曾想,他们的声音刚落,便看到男人下巴微抬,在他们的注视下点了点头。
  “不错,我的确想分一杯丝绸之路的羹。”
  商溯清冷声音响起。
  “???”
  一定是我被武将们气昏了头,所以才会听到这种妄语!
  文臣们绝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与耳朵。
  可事实就是如此,男人潋滟凤目环视着他们,清冽声音仍在继续,“我会抽调能兵悍将,组建一支无所不能的精锐之师,而后假扮成商人,带着丝绸茶叶远赴海外之地,根据他们当地的情况,再制定是强攻还是智取的方案。”
  “?”
  海外之!仗还能这么打?
  文臣们面面相觑。
  仔细想了想,似乎的确可以这样打。
  花费小,动静小,再策反一些饱受欺压的奴隶们,便不能将那些疆域插上大夏的旌旗。
  嗯,很可以,非常可以。
  ——只要不让他们筹集军费军粮与军马,商溯别说要经商了,商溯自降身份当胡商他们都管不着。
  “也不是不行?”
  “大抵可行。”
  “试试?” 第245节   “试试就试试。”
  文臣们短暂交流之后,与商溯达成一致。
  ——刚刚立朝又如何?大夏武德昭昭,打得就是立朝不稳出兵海外的仗!不要他们出钱出人又出粮的那一种!
  相蕴和忍俊不禁。
  “既如此,那便劳烦各位大人将海外卖得好的东西整理出目录来,好让三郎按照目录来补货,尽快凑齐去丝绸之路所需货物。”
  文臣们一口应下,“殿下放心,从事交给我们,不出三日,我们必会整理出完整的目录,供商将军参考挑选。”
  是日,君臣在出兵海外的事情上达成共识。
  是夜。,文臣们加班加点准备商溯需要的东西。
  又几日,商溯挑选出精锐将士,编成商队,整装待发。
  春风徐徐,相蕴和亲自出城送商溯。
  因为是伪装成商队,商溯与将士们并未穿盔甲,只穿着商贾们喜欢穿的锦衣华服,装着一车又一车的货物,在宽阔平坦的官道上驻足。
  商溯与将士们如此,相蕴和也并未着宫装,穿着家常衣服,前来送商溯。
  官道上人来人往,商队们络绎不绝,像相蕴和与商溯这种夫君外出经商,妻子前来相送的人太多太多,他们的存在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只有同位商人的人会往他们的马车上瞄一眼,好奇这支商队兜售的什么样的丝绸与茶叶。
  商溯衣袖扬在长风里。
  而那双凌厉又艳丽的眼睛,彼时落在相蕴和身上,眸光流转间,眼底已是一片温柔。
  “放心,打仗的事情交给我。”
  商溯扬眉一笑,对相蕴和说道。
  相蕴和笑了起来,“我知道。”
  “有你领兵在外,我很放心。”
  “早去早回。”
  相蕴和抬起手,倾情整理着商溯的衣襟,“等你回来了,咱们便举行婚礼,好不好?”
  商溯温柔眼眸一下子亮了起来,抬手捉着相蕴和的手,迫不及待问相蕴和,“你说的是真的?”
  “等我凯旋,咱们便举行婚礼?”
  “当然。”
  相蕴和轻点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我今年二十一,你已二十有四,已经到了可以大婚的年龄了。”
  相蕴和温柔说道。
  商溯欣喜若狂,重重点头,“不错,我们可以成亲了。”
  “所以你要早点回来,知不知道?”
  相蕴和道。
  商溯大笑,“知道,我一定早些回来。”
  相蕴和抬头看着商溯的脸,男人眸间是缱绻深情,她很喜欢这种眼里满满都是她的样子,嘴角止不住上扬。
  真好看。
  尤其是男人眼里只有她的时候,仿佛是世间的星光与水光全部聚集在他眼底,能将铁石做的心都给融化了去。
  相蕴和心中一动,手指轻抚商溯对于男人来讲过于艳丽的眉眼。
  温软的指腹落在商溯眉眼上,那种酥酥麻麻的感觉便在她的触摸下席卷而来,让他眼皮轻轻一跳,心脏也跟着跳了起来。
  “砰——”
  “砰!”
  心脏砰砰狂跳着,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跃出胸腔。
  “我等你。”
  女人温柔的声音响起。
  杏眼轻轻闭上,她的脚已踮了起来,上半身微微前倾,漂亮的脸离他越来越近。
  温热的气息撒在他脸上,而她温暖的吻也落在他额头。
  清清浅浅的一个吻,如蜻蜓点水一样,一触即分。
  可如此温柔如此清浅的一个吻,却让他瞳孔骤然收缩,心脏为止停止——她亲了他!
  “早些回来。”
  相蕴和的声音再度响起。
  抓着他衣襟的手指松开,她已退后半步,与他保持着正常社交该有的距离。
  ——方才的那个吻,仿佛是他的幻觉一样,是他臆想出来的东西。
  可他知道,不是的,那是真实存在的,让他为之疯狂为之付出一切的东西。
  商溯缓缓抬头,指腹落在相蕴和刚刚吻过的额头,然后看着她的眼,一点一点笑了起来。
  “我很快便回来。”
  他对相蕴和道,“因为我知道,你在等我。”
  有人牵挂着,便是有了家,无论去了多远的地方,心里总是想着要回家。
  ——因为家里有人等着他。
  自母亲去世后便不复存在的家,如今在相蕴和的等待中重新建了起来。
  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他们朝夕相伴的情谊,在未来的时光里可以数着这些点点滴滴,一起温习过去的柔情蜜意。
  商溯嘴角止不住上翘。
  “殿下,时间到了。”
  相蕴和身后的石都低声提醒。
  相蕴和微颔首,目光仍在商溯身上停留,“我知道了。”
  那双眼睛里有太多的不舍与温柔,几乎能让人溺死在里面,商溯睫毛轻轻一颤,不敢再与相蕴和对视。
  “出发。”
  商溯转身上马,吩咐周围扈从。
  商队出发。
  相蕴和眯眼看着渐行渐远的商队,轻轻长叹一口气。
  石都眉头微动。
  “阿和舍不得三郎?”
  兰月笑着问道。
  “恩,有点舍不得。”
  相蕴和轻点头,“但更多的是担忧,担忧他的性子,能不能做好我交代的事情。”
  石都忍俊不禁,“旁人交代的,商将军未必放在心上,可若是殿下交代的,商将军必然会全力以赴,达成殿下的心愿。”
  谁说不是呢?
  只要是她说过的事情,无论再小,他都会放在心里,然后在她都快要忘记了的时候,他却突然带着惊喜回来,身体力行诠释着,将一个人放在心里会是什么模样。
  相蕴和温柔笑了起来,“既如此,我等他便是。”
  “等他凯旋,等他风光还朝。”
  那时候的她如此年轻,也如此笃定,笃定这个世界上没有商溯打不赢的仗,更没有他攻不下的城堡,所以她极为放心地把海外之地交给他,然后等待他的好消息。
  可是她忘了,海外之地与中原之地大不相同,饮食气候与风土人情,没有半点中原之地的影子。
  商溯作为一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哪怕叛出家族,但锦衣玉食的生活不曾更改,他还是奢靡到随手用金珠来打赏人的商三郎。
  这样的一个人,他经得起长途跋涉们?经得起风餐露宿们?经得起海外之地与中原之地完全不同的饮食与住宿吗?
  相蕴和不知道。
  她知道的是,等商溯的噩耗传来时,已经时商溯出事的半年后,那个曾笑着对她说等他回来的男人,竟再也不能回来。
  “殿下?殿下?”
  耳畔响起石都的声音,“您……节哀。”
  相蕴和缓缓回神,“节哀?我为什么要节哀。”
  “不,他没有死,我不信他会死在外面。”
  相蕴和摇头,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他说过的,他会回来的。等他回来,我们便举行婚礼,让他成为我的皇夫——”
  声音戛然而止。
  像是有什么东西紧紧扼住了她脖颈,让她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的将军……死了?
  相蕴和愣了愣,一片空白的大脑终于开始缓缓运行。
  她抬手,去拭自己眼角应该会有的泪。
  可是没有,那里很干燥,没有半点湿气,她半滴眼泪不曾有,只有一种眼睛酸涩心脏被掏空的感受。
  但还好,还能忍受。
  问题不大,她能坚持。
  于是相蕴和摸到案几上自己的茶盏,往嘴里送了一口茶。
  茶盏里的水是残茶,只剩下极淡极淡的茶香,那是商溯送的茶叶,他说这个茶的味道很好,让她多喝些,每次喝茶的时候便能想起他。
  ——他希望她每天都能想起他。
  他做到了,她的确每天都在想他。 第246节   相蕴和深吸一口气,缓缓调整气息。
  不,她不信商溯就这么死了。
  她要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绝不会因为旁人的三言两语便让他们断了商溯的生死。
  “事情已经过了这么久,真相未必便是当时的真相。”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微微的颤意,但她努力调整着自己的气息,好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平静下来。
  她的努力显然是有用的,再开口,她的声音已没了颤意,只剩下万籁皆寂的平静——
  “斥卫何在?我要见斥卫。”
  她平静说道,“若事实果真如此,三郎死于海外之地的内乱之中,那么便意味着他的计策无比成功,已在那个国家掀起滔天巨浪,否则他们不会绞尽脑汁对他下手,定要他死在当地才放心。”
  “三郎的计策既然大获全胜,那便是我们的机会,是我们将手伸到海外的机会。”
  她平静着,发出自己的指令,“三娘何在?桌三娘另起一支商队,继续执行三郎的计划。”
  那是她与商溯一早便商议过的事情,倘若他身死海外,便让三娘继承他的遗命,继续在海外开疆扩土。
  “臣在。”
  严三娘拱手听命,“臣立刻去准备,今夜便动身。”
  兰月与石都互相对视一眼。
  石都微颔首,向兰月使了个你放心的眼神。
  兰月点了点头。
  石都拱手请命,“殿下,请容臣与三娘一同出发,奔赴海外。”
  “你不能走。”
  相蕴和极为清醒,“你若走了,京都的事情交给谁?”
  “我是三郎的未婚妻,但更是九州天下的继承人,我要担起江山万里的重任,而不是为了一位将军的死失去理智。”
  相蕴和平静说道。
  石都眼皮轻轻一跳。
  ”阿和——“
  兰月眼底闪过一丝讶然。
  相蕴和微抬手,打断兰月尚未说完的话,”不必说了,我心里有数,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在这种事情上,相蕴和素来极为执拗,任谁也说不动她,兰月叹了口气,只好放弃说服相蕴和的举动。
  “杀我将军……屠我商队……”
  相蕴和手指落在地图之上,声音一点一点冷了起来,“海外蛮夷,竟敢这般欺我大夏?”
  第122章 第
  显而易见, 这是一个让所有文臣武将都无法保持平静的晚上。
  当商溯的噩耗传来,上至天子与皇太女,下至得到消息的臣子, 都为之震怒, 甚至愤慨——他们用兵如神的将军,就这样死在一个极其遥远的边陲小国?
  这是对大夏威仪对践踏。
  更是对王朝尊严的一种挑衅。
  ——帝国思维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
  当自己的国力足够强盛, 当自己的兵马足够强壮, 纵然再怎样厌恶战争的文官,也无法抑制自己想要向外扩张的野心。
  大夏虽刚刚建立不过四年时间,但这个国家是打败了同时代的所有诸侯才问鼎天下的, 武德极其充沛的情况下,哪怕国力与兵力并非顶级强盛, 但其骁勇善战之风也足以让过他们做出令人心惊的事情来。
  当向外扩张的最锋利的一把剑折在异国他乡时,这样的消息足以让整个朝堂因极为愤怒而陷入癫狂状态, 甚至连与商溯极为不对付的文官们都无法压制自己的愤怒,谏言慷慨激昂, 要天子与皇太女给小国一个血的教训。
  朝堂之上, 文臣与武将们争执不休。
  但这一次, 他们争吵的原因不再是出兵还是不出兵, 而是出兵多少, 给海外蛮夷一个怎样的教训。
  激烈争吵中, 文臣武将们并未发现从来没有任何默契只有纷争的他们竟在这件事情上达成了一种诡异的共识——出兵,必须出兵, 我们大夏不受这种委屈!
  但是出兵多少, 又有何人领兵, 这件事情让文臣武将再次发挥自己本能的分歧,在出兵的事情上吵得不可开交, 谁也无法说服谁。
  大夏最善战的将军埋骨他乡,这一次,相豫与姜贞没有跟以前一样高坐钓鱼台,看文臣武将们吵得恨不得打起来而自己只看热闹不发言,待他们吵完骂完之后再做决定,事关将军的死与大夏的军威受到挑战,相豫稍加思索,表明自己的态度——
  “此次由我领兵,兰月雷鸣为副将,千金公主为先锋,兴兵五万,直取敌军。”
  相豫声音凌然。
  兰月与雷鸣对视一眼,从彼此眼底看到震惊与愕然。
  以他们现在的国力,莫说只是出兵五万了,十万二十万也是能出得起的。
  可问题是,这次出兵的地方不是神州大地,而是距大夏有万里之遥的海外之地,路途如此之远,其军费便要翻上好几番,对外用兵五万的军费,是对内军费的五倍十倍。
  如此巨大的军费开支,文臣们会答应这件事吗?
  ——与其让文臣们将出兵一事一砍到底,还不如自己先降低成本,讨价还价。
  与雷鸣交换一个眼神后,兰月斟酌开口,“陛下,兵者乃国家大事,当斟酌再三——”
  “不错,当慎之又慎。”
  兰月的话刚刚开口,便被文臣打断。
  兰月心头一凉,顿觉五万兵力要打水漂。
  别说五万了,以文臣们对战争的反感,只怕出兵一万都很难。
  但下一刻,她听到文臣声音朗朗,掷地有声——
  “臣以为,我们现在的国力完全支撑得起我们对外出兵,既然支撑得起,便该兴以重兵,直捣黄龙,取蛮夷项上人头,以雪上将军身死他乡之国耻。”
  文臣整袖出列,手持象笏,对着相豫一鞠到地,“臣请愿,陛下当兴兵十万取蛮夷!”
  “!!!”
  十万?!
  兰月瞳孔地震。
  ——这怕不是赌国运,成则将海外之地全部纳入囊中,败则经济被拖垮,民生一蹶不振,让好不容易过上太平日子的天下九州再一次陷入战乱之中。
  瞳孔地震的不止兰月,还有雷鸣姜七悦严三娘等一众武将。
  武将们只是在治理天下的事情上不如文臣们擅长,但最基本的道理他们懂,穷兵黩武没什么好下场,好大喜功的结果一定是国力急转而下,天下纷争四起,若在这个时候执政者没有行休养生息以养民的国策,那么等待他们的,必然是走向灭亡。
  要知道,雄心壮志如汉武帝,在晚年期间执行的国策都与自己年轻时完全不同。
  年轻时是开疆扩土,野心极度膨胀,而年老之后,便是减赋税,恩养民,让大汉王朝这个战争机器走上休养生息的道路。
  有吕后十五年的积累与文景之治的汉武帝尚且如此,更何况他们?
  武将们大脑飞速运转,计算大夏如今的国力与财力。
  得益于每日上朝都要听文臣们哭穷,他们对大夏如今的国力也有一个简单的认知,以大夏现在的国力,对外出兵两万已是极限,若是五万,便是与逼百姓们去死没什么区别。
  “陛下三思,绝不可兵发十万。”
  严三娘拱手道,“海外之地远在万里之外,若兴兵十万,便是长距离作战,一个兵卒需要征调最起码五个民夫,如此一来,便是兵发四十万。”
  “四十万兵马每日消耗的粮草是一个天文数字,其军粮与战马更是不可估量。”
  严三娘面色冷峻,忧心忡忡,“我们的国库根本支撑不了这样的消耗,九州百姓更担不起这样的赋税。”
  战争机器一旦运行起来,便很难以个人的意志而迅速终止。
  在没有分出绝对的胜负之前,战争双方都会不断加码,直至自己倾家荡产。
  她是武将,没有人比武将更能明白战争的残酷。
  可也正因为如此,身为武将的她的最大心愿是天下再无战事。
  当然,天下无战事,并不意味着一味的妥协与忍让,而是更加谨慎用兵,战事不因个人意气而产生,只有在国家利益被严重损害时,才会六军齐发,一战定乾坤。
  “陛下纵然再怎样心痛商将军之死,也不该做出如此意气之举。”
  严三娘苦口婆心道,“陛下乃天下主,要为天下万民谋福祉,万不可因一时的冲动而做出致万民于水火之中的事情来。”
  此话一出,武将们纷纷附和——
  “是啊,陛下,您是天下人的陛下,不是商将军一个人的。”
  “您心疼商将军,但更要心疼天下人,不能为了商将军而影响天下人。”
  “陛下三思。区区海外蛮夷,如何需要十万兵马?”
  “陛下,臣愿领三千精骑,深入蛮地,荡平蛮夷,为商将军报仇雪恨,更壮我大夏军威!”
  武将们纷纷劝阻。
  朝堂局势完全逆转。
  以前千方百计不让用兵的文臣们群情激昂,请求相豫以雷霆手段施以重兵,而原本叫嚣着四处征战的武将们,却在这一刻保持了极大的理智,苦口婆心劝相豫三思。
  韩行一与石都对视一眼,从彼此眼底看出了然神色,于是各自站在各自的位置,一个笑而不语,一个缄默无言。
  文臣们的反应虽然激烈,甚至可以用反常来形容。
  但万变不离其宗,他们的举动十分符合他们的身份,更加暴露他们精于算计的本性。
  商溯死在海外之事,对于大夏是奇耻大辱,无论他们怎样劝阻,陛下与皇太女都会出兵海外。
  既如此,还不如反其道而行之,说一个让陛下与武将们都会冷静下来的兵力,让陛下与武将们反过来劝他们不要出兵。
  不愧是政坛老狐狸,这种事情只有他们做得出来。
  但尽管如此,文官们的行为依旧让他们刮目相看。
  ——原来文官不是谈打仗而色变,更不是一味软弱,为了不打仗可以做任何妥协,而是他们的精于算计之下亦有铮铮铁骨,在必要时刻亦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文人风骨,莫过于此。他们做到了自己开蒙之时在圣贤画像下所立誓言。 第247节   韩行一与石都看出文臣们的真正用意,姜贞亦能看得出,眉梢微挑,不动声色看着文臣们与武将们继续争锋。
  相蕴和面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将一切尽收眼底。
  但心思简单的姜七悦看不出来,诡异但又无比和谐的朝堂气氛让她挠了挠头,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今日的文臣为何突然发疯。
  ——这是在做什么?怎么文臣武将们纷纷做了对方的事情?
  文臣武将们越吵越激烈。
  激烈到让文臣们欲几挥老拳,武将们摩拳擦掌。
  针尖对麦芒,山雨欲来风满楼。
  然而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斥卫的急报——
  “报!大将军大破蛮夷,敬呈蛮王头颅!”
  斥卫声音朗朗,由远及近,“海外小国俯首称臣,大将军不日便会凯旋!”
  姜贞眼皮轻抬。
  相豫为之一惊。
  相蕴和心脏忽地一跳,几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但有人比她站得更快,那人是姜七悦,她猛地站起来,几乎将面前案几掀翻。
  “商溯没死?!”
  姜七悦惊呼出声。
  ——太好了,她的阿和不用伤心了!
  “???”
  什么什么?大将军商溯没死?
  不仅没死,还大获全胜,把蛮王的头颅都给送过来了?!
  喧闹的紫宸殿陡然安静。
  吵得差点打起来的文臣武将们瞬间失语。
  吵得最激烈的几个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脸上写着一行字——我是小丑!
  商溯怎么可能死?
  那是他们的战神,是自掌兵以来从来没有败绩的大将军!
  他若领兵作战,必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势如破竹将商字帅旗插在敌军的城楼之上。
  似这样一位惊才绝艳的将军,怎会轻易死在海外之地?还是异常憋屈的死法?
  ——那必然是敌军故意传来的假消息,用来扰乱他们的军心。
  讽刺的是他们竟然真的信了这样的假消息,为出兵的事情差点不顾斯文与粗鲁的武将们打起来?!
  文臣们吹胡子瞪眼,阴阳怪气的声音再也止不住,“呵,商大将军好本事,是我等低估了商大将军的本领。”
  “商大将军只带那点兵马,便能让蛮夷小国改旗易帜,此等领兵能力,又何必着急凯旋,不去其他地方再试兵锋?”
  “嘿嘿嘿,商将军就是很厉害,以少胜多,所向披靡。”
  有些武将没有听出来文臣们的讥讽之意,还以为文臣被商溯的军事能力所折服,便深深赞同他们的话,难得没有与他们再次争吵,“你们说得对,我要是商将军,我肯定继续打,把那些边陲小国全部打下来,让他们也成为咱们的一部分。”
  “……”
  你该不会是个傻的吧?好话赖话听不懂?
  与这种听不懂人话的人置气,简直是在侮辱自己!
  文臣们自我安慰。
  不气不气,犯不着。
  ——嘲讽归嘲讽,但商溯没死,他们还是很开心的。
  武将们一旦领兵作战,其军粮与人马的消耗都是极为可怕的。
  但商溯是个例外,这厮天生为战争而生,以少胜多,以战养战,极大缓解了负责军粮筹备与人马运输的他们的压力,是每一个文臣都梦寐以求的绝世战将。
  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愿意捏着鼻子忍受商溯的刻薄与桀骜,甚至在没有直接冲突的情况下,还愿意屈尊降贵吹捧一番这位目下无尘的大将军。
  “太好了,阿和,商溯没死!”
  姜七悦欣喜若狂,不住向相蕴和道喜。
  相蕴和紧攥着的掌心慢慢舒展开来,在姜七悦的连声道喜下一点一点笑了起来,“恩,他没死。”
  “传斥卫!”
  相豫急声吩咐亲卫。
  “传斥卫入殿——”
  小黄门声音尖细。
  斥卫快步入殿。
  “陛下,大捷!”
  斥卫将战报双手捧过头顶,对着御案后的两位帝王拜倒在地,“商将军的计策大获全胜,海外的诸多小国感怀王化,愿意归附,协同商将军杀了他们的王与贵族,在他们的地方立起大夏的旌旗。”
  文臣武将们瞳孔微微放大。
  ——商溯比他们想象中更加厉害,一个小国只是开胃菜,诸多小国才是他小试牛刀。
  “好,好一位商大将军将军!”
  相豫朗声大笑。
  严三娘从震惊中回神,“不愧是大将军,竟能以一千兵马打出这样漂亮的战绩。”
  “此等用兵能力,只怕我终其一生,都无法企及他的皮毛。”
  “不要这样比嘛,你已经很厉害了。”
  左骞笑道,“你跟大将军比军功,不是自己找不痛快吗?”
  开什么玩笑,那可是商溯!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的商溯!
  与他同处一个时代,是所有武将的悲哀。
  他们一战成名,威赫一方,然后在与他交战的时候,成为他精彩战役中仿佛蠢钝如猪的对手。
  差距如此之大,还比个什么?
  不如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成为日光璀璨之下的星点陪衬。
  然后千百年后,史书如此评价他们——
  他们亦是名将,若生在其他时代,必能创下一段传奇,可惜商溯世间无二,他们只能沦为陪衬。
  左骞清楚知道自己的军事能力连严三娘都及不上,所以更加不会与商溯去比较,见严三娘感慨不已,他还能笑着安抚。
  左骞笑眯眯道,“换个角度想,有这么厉害的大将军,是我们的荣幸。”
  “有他在,我们便能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惨胜与大败永远不会降临在我们身上,让那些追随我们刀头舔血的将士们,大多能平安还家,安享太平。”
  他从来都是一个资质平平的人。
  没什么野心,也没有什么大能力,他最大的心愿,是怎么把将士们带回去,便怎么把将士们带回来,不会在走在路上的时候,突然有白发苍苍老人或着抱着孩子牵着孩子的女人问他,他回来了,他们的儿子与夫君为何没有回来?
  他回答不了这样的问题,更不敢回答。
  那一双双绝望而悲伤的泪眼,是他在午夜里都会被惊醒的噩梦。
  可若是有了商溯,这样的情况便会少很多,他不再日夜被愧疚折磨,而是终于能睡一个好觉。
  他从未奢求过自己在史书上留下极为浓重的一笔。
  他只无比庆幸,自己与商溯生在同一个时代,更加庆幸的,是他与商溯身处同一个阵营,能享受商溯从无败绩的余泽。
  “商……不对,大将军什么时候回来?”
  话刚出口,姜七悦便改了称呼,连声问斥卫。
  斥卫道,“从边陲小国到大夏有万里之遥,最起码要三个月的路程。”
  “比我想象中还要远?”
  姜七悦看了一眼相蕴和,有些心疼她的阿和还要再等三个月。
  “算了,等三个月就等三个月吧。”
  姜七悦叹了口气,“只要大将军能回来,多长时间都值得等。”
  那是阿和心尖尖上的人,怎能死在万里之外的蛮夷之地?连尸首都无法运回大夏的京都?
  幸好幸好,他是商溯,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他知道阿和在等他凯旋,所以万丈悬崖之上走钢丝也要立下不世战功,用来作为他送给阿和的新婚礼物。
  斥卫忍不住笑了起来,“公主殿下,您听我说完。”
  “捷报发出之际,战场已经结束,大将军正在收拾战利品,准备随时启程。”
  “也就是说,他很快便能回来了?”
  姜七悦大喜。
  斥卫点点头,“不错,快则十日,慢则月余时间,大将军必能凯旋。”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姜七悦欣喜若狂。
  “阿和,你听到了吗?大将军很快必能回来了!”
  若不是彼时在上朝,姜七悦现在便想奔到相蕴和面前,将这天大的喜讯说给她听。
  相蕴和忍俊不禁,“我听到了。”
  她的三郎很快便回来了。
  带着武将们无可企及的战功,带着海外之地的臣民,回到这个他心心念念的京都——回到她身边。 第248节   相蕴和无比期待那一日的到来。
  悬了多日的心终于放下,相蕴和微抬眼,视线越过文臣与武将,再越过殿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禁卫,悠远而缱绻的眸光仿佛穿过千山万水,看到她的将军英姿勃发,缓缓而来。
  她的将军战功彪炳,而她的政绩也足够出色。
  在她的协同治理下,京都百姓安居乐业,丝绸之路的商贸欣欣向荣,与大夏接壤的国家感怀王化,纷纷称臣入朝。
  幼年的贫苦经历让她从不做亏本买卖。
  面对周围小国的俯首称臣,她并未与历史上的王朝一样对他们大肆赏赐,而是直接派驻官员,将那些地方与九州大地一样去治理。
  她要的是彻彻底底的臣服。
  而不是今日看大夏强盛,便夹着尾巴做人,认大夏为宗主国,待某日大夏衰败了,他们便迫不及待反咬一口,从孱弱的大夏身上狠狠咬下一块肉,加速大夏的灭亡。
  她不养那种白眼狼。
  她既然养,便养彻彻底底愿意接受同化的土地与臣民。
  繁忙的政务仍在继续,每一日都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处理。
  但她喜欢这种忙碌,因为她在做有意义的事情,她在努力让神州大地变好,让那些愿意融入大夏的百姓们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
  没有什么比这更有意义。
  她一边忙碌着,一边等待商溯。
  那位为军事而生的将军,彼时也该抵达他梦到无数次的京都。
  “报——”
  “大将军的战船已经抵达,不日便能回到京都!”
  “报!”
  “大将军距京都只剩十日路程!”
  “五日!”
  “三日!”
  大概是怕她担心,商溯每日都派斥卫传送消息,他的回程路线与情况,被斥卫们事无巨细报给她,仿佛生怕再跟上一次一样,海外传来的假消息让她险些失态。
  每次有斥卫汇报消息的时候,她都会放下手里的奏折,一边听斥卫的话,一边看向四角天空之外的远方。
  快了,真的很快了。
  她马上就能与商溯重逢,然后举行他们的婚礼。
  ——在得到商溯大捷消息的那一日,她与商溯的婚礼便开始筹办,只待商溯凯旋,他们便能举行典礼,成为彼此的唯一。
  每次想到这件事,笑意便会从相蕴和的眼底漫出来,纵是想藏也藏不住。
  “阿和又想三郎了?”
  兰月忍不住打趣儿。
  严三娘跟着说笑,“殿下必是想大将军了。”
  “只有在想大将军的时候,殿下才会这般笑。”
  “对哦。”
  姜七悦双手托腮,看着手里拿着奏折的相蕴和,“这个时候的阿和会笑得很甜,跟吃了好吃的点心一样。”
  相蕴和扑哧一笑,被三人逗乐了,“你们少来打趣儿我。”
  “我笑便笑了,能与平时有什么两样?”
  “分明是你们胡说八道,故意拿我取乐。”
  相蕴和佯怒道。
  严三娘笑道,“殿下,您千万别这么说。”
  “您是九州天下的皇太女,大夏的储君,谁敢取笑您?”
  “对,我们说的都是实话。”
  老实人姜七悦点头道。
  兰月乐不可支,“旁人会骗你,你兰姨会骗你吗?”
  “就是就是,兰姨才不会骗阿和。”
  姜七悦重重点头,“兰姨说的都是真的,阿和跟平时真的不一样。”
  怕相蕴和不相信自己的话,说话间,她又仔细观察相蕴和的神态。
  那张精致的小脸洋溢着清澈的笑意,漂亮的杏仁眼里处处透着期许,而点了口脂的唇,彼时止不住上翘,微微翘着的弧度压都压不住。
  这样的模样与她平时的沉静内敛完全不同,像是一朵完全盛开的花,等待着蜜蜂来采她的花蜜。
  这样的阿和真好看。
  书中的倾城倾国与天香国色,大概就是阿和现在的模样?
  “恩……现在的阿和比吃甜点心还要甜。”
  姜七悦弯眼一笑,忍不住又补上一句,“阿和整个人像是泡在蜜罐里,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甜甜的气息。”
  相蕴和忍俊不禁,“七悦,你跟着兰姨三娘学坏了,现在连你都开始取笑我。”
  “这哪是取笑?”
  姜七悦道,“是说大实话,心里的话。”
  一边说,一边起身往相蕴和的方向走。
  她与相蕴和是至交好友,情同姐妹,君臣之间的尊卑有别在她们之间几乎不存在,只有在上朝或着朝中大臣在场的时候,她才是相蕴和的臣子,平时时间,她是相蕴和最好的姐妹。
  ——商溯没有死,她比相蕴和更开心便是最直接的证明。
  她希望她的阿和开开心心,幸福安乐。
  所谓的备受世人瞩目的皇太女,所谓的未来的千古一帝,在她这样的期许只会让阿和压力极大,变得越来越忙碌,越来越不像自己。
  怎么办呢?
  优秀的储君与千古一帝很重要,可是阿和的开心与幸福,也是同样重要的。
  姜七悦走到相蕴和身边,贴着她坐下,双手揽着她肩膀,把头枕在她肩头,以一种极其依恋的姿势靠着她。
  这样的动作姜七悦做了无数次,以至于姜七悦刚站起来的时候,相蕴和便放下了手里的奏折,等姜七悦靠着她坐下的时候,她已调整好自己的姿势,让姜七悦靠得更舒服一些。
  姜七悦的确很舒服,双手环抱着她,脸还在她身上蹭了蹭,像是刚刚出生的缠人小奶猫,对于自己身边的人有着盲目且没有任何理智的信任。
  “阿和,我真的很开心,你能这么开心。”
  姜七悦脆生生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温柔温和,“你开心,我也就开心了,比我打了胜仗还开心的那一种。”
  “虽然我不喜欢商溯的性格,可是你喜欢,那就够了。”
  姜七悦努力说服自己,“你这么优秀,他又这么能打,你们两个的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其实这句话是假的,是她有史以来第一次对阿和说了谎话。
  在她心里,她的阿和是最最优秀的人,任何人都配不上,商溯也不例外。
  可是怎么办呢?
  她的阿和喜欢商溯,那她便只能捏着鼻子接受,接受那个脾气极烂但在阿和面前脾气却变得极好的人与阿和共度一生。
  不对,还有她。
  她与阿和会永远在一起,不会因为商溯的存在而受丝毫影响。
  而且她无比笃定,如果她与商溯一同遇到意外,她的阿和绝对会先救她。
  “真是难得,你竟然会说我的好话。”
  男人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他一贯揶揄,无比清晰响在大殿里。
  “?”
  这不是那个讨厌的商溯的声音吗?
  他不是后日才回来吗?
  怎么突然有了他的声音?
  姜七悦有些诧异,条件反射般往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
  彼时已是隆冬季节,大雪纷纷扬扬,给世界披上一层银装。
  而着急赶路的人,因不曾躲避风雪,肩头已落上薄薄雪衣,仿佛是琉璃世界里的神祇。
  姜七悦撇了撇嘴。
  ——行吧,的确好看,也难怪阿和会喜欢他。
  “我当然会说你的好话。”
  姜七悦道,“你哪次立战功,我哪次没有称赞你?”
  这是大实话。
  姜七悦向来恩怨分明,在不涉及相蕴和的情况下,商溯对她来讲是需要顶礼膜拜的绝世战将,可当牵扯到相蕴和,商溯便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该死男人,那张过于漂亮的脸都无法让她说出夸赞的话。
  可阿和喜欢,她便只能捏着鼻子接受。
  姜七悦恋恋不舍松开相蕴和,“阿和,商溯回来了。”
  “我知道。”
  她听到阿和的声音有着不易察觉的激动。
  唔,激动就激动吧,商溯的所作所为的确值得阿和激动。
  ——八百里加急的斥卫是换马不换人,不分昼夜奔赴京都送战报,商溯竟能赶在最后一班斥卫抵达京都之前来到阿和面前,可见他的确把阿和放在了心里,竟能比斥卫还要快,还要风餐露宿与星夜兼程。
  姜七悦松开自己,相蕴和慢慢站了起来。
  殿外廊下,男人锦衣华服,负手而立。
  冷冽的寒风掀起男人氅一角,他略显散乱的发也跟着散在风中,尽显一路疾驰的风尘仆仆。 第249节   可是这种风尘仆仆不仅没有损耗他眉眼间的精致,反而给清隽无俦的容颜平添一种凌乱美,让人望之惊艳,一眼万年。
  兰月与严三娘极有眼色地退了下去。
  姜七悦看看相蕴和,再看看缓缓走入殿中的商溯,最终在兰月与严三娘的催促下一同离开。
  偌大宫殿,眨眼间只剩相蕴和与商溯两个人。
  “相蕴和,我回来了。”
  看着那张自己日思夜想的脸,商溯声音很轻。
  相蕴和笑了起来,“我知道。”
  轻轻抬起手,做出一个拥抱的姿势。
  殿里的男人眉头微动,驻足的靴子在这一刻再次抬了起来。
  云气纹的靴子踩在绣着喜上眉梢图的锦毯,他的人已来到相蕴和面前,紧紧将人拥在怀里。
  第123章 第
  温香软玉迎了满面。
  相蕴和的脸枕在他胸口, 隔着薄薄布料,他清楚感觉到她的脸部轮廓,饱满而光洁的额头, 挺直而精致的鼻, 最下面的是微微上翘的唇,是他日思夜想的柔软细腻。
  有温热的气息透过布料洒在他胸膛, 将那一块的皮肤激得泛起细小鸡皮疙瘩, 如同鱼儿张开了鱼鳞,每一处都写满毫无抵抗能力,都一个动作都是缴械投降, 任由她来宰割。
  或许她天生便是他的克星。
  是他灰暗岁月里的一抹绚丽光彩,更是他乏善可陈的人生中唯一快乐。
  当她出现在他世界, 便是天光透进了阴暗地狱,他终其一生, 都要追随这抹天光,受制于天光。
  可心甘情愿的事情, 怎能叫受制于人呢?
  那叫甘之如饴, 是纵然上刀山下火海都要义无反顾的一种疯狂。
  他喜欢相蕴和。
  他愿意为相蕴和做任何事情。
  殿里烧着地龙, 外面是银装素裹, 殿里却是温暖如春, 一如他现在的心情。
  商溯紧紧将相蕴和抱在怀里。
  相蕴和的脸枕在他胸口, 他的下巴便抵在她的发间,呼吸间还能嗅到极淡极淡的发的清香。
  相蕴和与他不同, 他喜华服, 好打扮, 相蕴和却从不热衷这些东西,连女郎们颇为喜欢的花啊粉的也不爱, 所以她身上几乎没有什么脂粉气,只有好闻的淡淡皂角香,清水出芙蓉般的素净。
  她嫌梳繁琐的云鬓太浪费时间,嫌涂脂抹粉耽误她批阅奏折,嫌精致的华服衣摆太过宽大,行动之间颇为不便。她这也不喜,那也不喜,所有耽误时间又影响她处理政务的事情她都不喜欢。
  她唯一喜欢的是处理政务,治理民生,看原本活不下去的百姓们在她的治理下开始有了活下去的希望,看原本一贫如洗的家庭在国策的推动下变得越来越好,她便会极为开心,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无比有意义。
  她是一个无比纯粹的人。
  她喜欢权力并非因为享受,也并非因为可以掌控别人的乃至九州天下的命运,她仅仅是因为她喜欢。
  她喜欢掌权,她喜欢当皇太女以及未来的皇帝。
  她喜欢这种世界在自己掌中慢慢步入正轨,满目疮痍在她的执政下焕发新的生机。
  如此纯粹,如此心怀大爱,如何不叫喜欢?
  商溯深吸一口气,轻嗅着相蕴和的发香。
  “抱歉,让你担心了。”
  他为之前的假消息道歉,“我应该早点让人传递消息,不该为求稳妥而保密。”
  环抱在他腰间的手指微微一紧。
  ——她在担心他?想起他的噩耗便心有余悸?
  商溯眼皮轻轻一跳,昼夜不停赶路的超负荷疲惫顷刻间烟消云散。
  ——没错,她就是在担心他。
  “以后不会了。”
  商溯道,“我以后再也不会让你担心我了。”
  声音刚落,他便轻轻捧起相蕴和的脸,准备在她光洁额头上印下一吻。
  但正欲亲吻她时,却看到她轻抬眼,一双杏仁眼彼时正瞧着他,水汪汪黑湛湛的,能让人一眼沦陷。
  “我才没有担心你。”
  漂亮眼睛的主人下巴微抬,说出自己的话。
  商溯微微一愣,眉头一下子拧了起来,“你不担心我?”
  ——他身死海外,相蕴和竟然不担心?
  “对呀,不担心。”
  相蕴和轻轻笑着,眼睛看着他的眼,“因为我知道,你不会死。”
  商溯心头忽地一跳。
  “你是商溯,是大夏的战神,你怎会死在一个海外小国?”
  相蕴和的声音仍在继续,“而且还是那种异常憋屈的死法?”
  商溯心里有些异样,“你竟是这样看我的?”
  “对。”
  相蕴和微颔首,“你的所谓噩耗,定然是敌人传来的假消息,用来扰乱军心的。”
  商溯眼底闪过一丝落寞,“所以你一点都不担心我?”
  “哪怕我死去的消息传到京都,你也不担心?只觉得那是假消息?”
  “恩。”
  相蕴和点点头。
  商溯仍不死心,“可是如果呢?”
  “如果我真的死在了外面,如果我——”
  “没有如果。”
  但他尚未说完话,他的唇已被相蕴和用手堵住,“更不会有这种如果。”
  往日总是温柔和煦的女人彼时面上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严肃,她捂着他的唇,无比笃定道,“我说你不会死,就是不会死,不会有任何意外。”
  “你答应过我的,要早去早回。”
  她再一次强调,“你可以对任何人食言,但绝对不会对我食言,所以你一定会回来,所以不会有如果。”
  商溯眸光微微一滞。
  恍惚间,他好像明白了相蕴和为何如此笃定他不会死。
  ——因为她无法承担失去他的后果,所以她一遍遍告诉自己,他不会死,他会回来的,他一定会回来的。
  那些都是假消息,都是用来扰乱军心打压士气的。
  她的将军所向披靡,断不会有任何意外,永远不会。
  他之所以没有按时回来,是因为他在外面开疆扩土。
  这个边陲小国打下来,还有另外一个,世界那么大,他攻城略地建功立业的机会这么多,所以耽误了返程时间也是有的,她只要在京都等着他便好。
  等他一年两年,等他三年五年。
  若是他还不回来,她便找几个漂亮郎君,生几个漂亮聪明的孩子,再也不要搭理没能按时凯旋的他。
  ——她宁愿相信他只是失约了,也不相信他已身死魂灭。
  前者是终有相逢的那一日,后者却是阴阳两隔,永不相见。
  商溯心中一痛,几乎无法呼吸。
  “看,你现在不是回来了吗?”
  相蕴和轻抚着他的脸,声音仍似旧时温柔,“你回来了,好生生地站在我面前。”
  “你答应过我的,你会回来,便一定会回来。”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说到最后,是近乎在低喃,“你不会对我失约的,你舍不得的。”
  “你若爽约了,我便再也不要理你了。”
  她的话有些孩子气,“俊俏郎君那么多,我又不缺你一个人,你若不回来,我便去找旁人。”
  “找十个八个来陪我,把你忘得干干净净。”
  她低语着,声音极轻,“所以商溯,不要对我失约,更不要让我失望,因为真的可以放下你,就当你从未出现在我身旁。”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如利刃一样狠狠扎在商溯心口。
  商溯呼吸都陡然一滞,手已抓着相蕴和手腕,拿着她的手,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让她去感受自己胸腔里不知如何安放的心脏。
  “相蕴和,你说对了,我舍不得。”
  商溯道,“我舍不得对你失约,舍不得丢下你一个人,更不可能让你去找十个八个的野男人。”
  “你看,这就是我的心,它在为你而跳。”
  他将相蕴和的掌心按在自己的胸口,“只有你能决定,什么时候不再让它跳动,旁人没有这个资格。”
  “砰——”
  “砰——”
  隔着云锦布料与薄薄肌肉,相蕴和清楚感觉到商溯的心跳。
  跳得如此热烈,又如此激动,一下又一下,一如商溯对她的炽热又直白的喜欢。
  “只有我能决定你的心脏何时不再跳动?” 第250节   她低头看着商溯的心口,轻声问道。
  “不错。”
  商溯不假思索道,“它在为你而跳,从过去到现在,再到未来,从不更改。”
  “倘若有一日,你觉得我功高盖主,不要找破绽百出的借口来杀我。”
  商溯道,“你知道的,我可以为你死,但我不接受,你让旁人来杀我。”
  相蕴和睫毛轻轻一颤。
  商溯垂眸看着相蕴和的眼,声音清冷,却带着义无反顾的决绝刚烈,“你若想杀我了,便来自己杀,不要假手于人,那是对我的一种侮辱。”
  “你只需要告诉我,商溯,我不再需要你了,我便自己了结我的生命,绝不会脏了你的手,更不会让你在史书上留下兔死狗烹的恶名。”
  他如此爱她,胜过自己的生命。
  按在商溯心口的手指微微一紧。
  长长的睫毛慢慢敛了下去,在眼下投着淡淡的阴影。
  她被触动了?
  还是在想其他问题?
  大约是被他的话触动了。
  世界之大,再也找不到比他更爱她的人。
  倘若真有那一日,她的江山万里不再能容得下他,在权衡利弊后,她终于以一句话来送他上路,但在他身死族灭的那一刻,她定然会痛彻心扉,有一瞬的犹豫挣扎,甚至还会在未来的岁月里永远怀念着他,她喜欢的人,从此都有了他的模样。
  这便够了。
  对于他来讲,这未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白头偕老。
  “世间怎会有你这么傻气的人?”
  他听到相蕴和轻声叹息。
  这怎么是傻?
  不过是因为喜欢,所以可以为她做任何事情。
  而哪怕有一日她杀他,也并非因为她不爱了,不是从情深意重走到相看两眼,而是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她仍是爱他的,只是不能再让他活着,所以他的付出他的存在都是有意义的——她永远爱他。
  “我喜欢你,怎会舍得让你死?”
  相蕴和轻抬眼,盈盈目光落在商溯脸上,“三郎,我们永远不会走到兵戎相见的那一步。”
  不会重蹈前世她父母的覆辙。
  他们会好好的,从少年夫妻,到白发苍苍,他们仍深爱彼此,是彼此的唯一。
  商溯一下子笑了起来,“当然,我知道你舍不得——”
  温热的吻落在他唇上。
  未说完的话被突如其来的吻尽数堵回肚子里,他看着相蕴和那张近在咫尺间的脸愣了神。
  僵硬,慌乱,不知所措。
  战场上视千军万马无一物的大将军,在这一刻却手足无措,心如鼓擂。
  一吻而终。
  相蕴和站直身体,看着那张仍在愣神的脸,忍不住笑了起来。
  “怎么了?”
  相蕴和故意问商溯,“不喜欢我亲你吗?”
  商溯终于回神。
  “没有……怎会不喜欢?”
  男人愣了愣,下意识去触摸自己的唇。
  那个地方刚刚被相蕴和亲吻过,唇瓣间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温度,他手指落在自己唇上,轻轻擦了擦。
  大约是今日要上朝,所以她涂了口脂,那是他曾经给她的方子,用花瓣做出来的,不用添加乱七八糟的东西,只有花的艳丽与芳香。
  她似乎很喜欢他送的东西,每次上朝,都会用这个口脂,会让她那张温柔无害的脸显得温婉又大气,隐隐有种圣人怒不发脸的不怒自威。
  而现在,被她涂在唇上的口脂因为她的吻落在他唇上,花的香味与味道也被她递了过来,他第一次发现,原本自己送的口脂,竟然如此好闻——甚至诱人。
  商溯脸色慢慢红了起来。
  红色似乎会传染,顺着他的脸,烧到了他耳侧,让他的耳垂都跟着泛着微微的红。
  “我很喜欢。”
  商溯努力平复着狂跳不止的心跳,“喜欢……你吻我。”
  “那,再来一次?”
  相蕴和眨了下眼。
  商溯面上一红,轻轻点头。
  相蕴和踮起脚。
  温热的吻再一次落在商溯唇上。
  这个吻比刚才更绵长,带着成年男女的试探与了然,肆无忌惮地入侵对方的气息,直至将人全部占领。
  揽着相蕴和肩膀的手指微微收紧,男人的气息开始变得杂乱无,他无意识地掠夺,似乎在渴求更多。
  ——得陇望蜀是人之常情,他不满足仅仅只是亲吻。
  再这样下去要出事。
  相蕴和陡然松开商溯,抬手一撑,手指抵在商溯胸口。
  从云端一下子被人扯到人间,商溯微微一愣,有些不明白相蕴和为何突然如此。
  “我吓到你了?”
  商溯问相蕴和。
  大概是这个原因。
  在这种事情上,女郎们总是害羞的。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压了压自己异常狂乱的气息与心跳,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没有。这有什么可怕的?”
  但对面的人却轻笑着摇了摇头,一双眸子亮晶晶,“我只是觉得,你还是去洗漱休息一番为好。”
  声音刚落,她便抬起手,轻轻整了整商溯衣襟与略显散乱的长发。
  被相蕴和这么一整理,商溯这才意识到,此时的自己有多狼狈。
  冒着大雪跑回来,他身上已染满寒霜,纵然在入殿的那一刻解去身上的氅衣,可眉间与发间的霜雪确实仍然存在的 ,水晶似的挂在眉间与发间,在感受到殿里的地龙的那一刻开始融化成雾气。
  雾气多了,便会变成水,湿答答覆在他身上,让他一路的风尘仆仆更添几分狼狈,毫无往日矜贵自傲贵公子的雍容风华。
  他竟这样出现在相蕴和面前?
  ——他是疯了么?!
  商溯眸色一滞,声音有一瞬的磕巴,“我,我的确应该梳洗一番。”
  边说话,边往后面退,让自己与相蕴和保持距离,甚至再离远一点,好让相蕴和发现不了他彼时的狼狈不堪。
  商溯道,“我身上太脏了——”
  “不要命似的跑回来,你难道不累吗?”
  但他的话尚未说完,便被相蕴和打断,“你不累,我都替你累。”
  而他想要后退的动作,也因为相蕴和的手指紧紧攥着他衣襟而失败。
  女人抓着他衣襟,不允许他与她保持距离,更不介意他彼时的风尘仆仆,仿佛在她眼里,他仍是她光鲜亮丽的恋人,与过去没什么两样。
  “好好梳洗一番,然后再美美地睡一个觉。”
  她轻轻抚平他衣襟处的褶皱,声音温柔敦厚,“睡醒之后,便来领我给你准备的礼物。”
  商溯眼睑微抬。
  ——礼物?她还给他准备了礼物?
  商溯心中一喜。
  但尚未欣喜太久,又被另外一个念头占据心头——
  不对,现在的他想什么礼物不礼物的?
  现在的他,最应该做的,是赶紧去梳洗更衣。
  相蕴和不嫌弃他脏,是因为相蕴和的好修养。
  他不能因为相蕴和有着好修养,便以为自己真的不脏。
  商溯微颔首,“好,我现在便去梳洗。”
  “去吧,我等你。”
  相蕴和笑道。
  其实男人并不脏,面上也不见狼狈,毕竟是极爱漂亮的人,纵然昼夜不停赶路,也不会让自己一身泥污。
  只是繁琐精致的配饰变少了,看上去精简不少,再配上那略显散乱的长发,一种惊人的凌乱美便扑面而来,让看惯君子如玉的世家子装扮的她眼前一亮,忍不住看了又看,抱了又抱。
  若不是她知道他太过辛苦,需要好好休息一番,否则她才舍不得让他现在便去梳洗,重新换上一丝不苟的妆发与衣裳。
  罢了罢了,以后他们有的是时间来相处。
  她喜欢什么样子,便把他打扮成什么样子便好了,反正他又不会拒绝他。
  相蕴和笑着让小黄门带商溯去梳洗更衣。
  两人虽未成婚,但其亲密关系已人尽皆知。
  ——大将军时不时留宿皇太女的东宫,这种事情让人想忽视都难,又怎会不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 第251节   故而商溯并没有出宫回自己府上梳洗,而是在东宫的配殿里梳洗一番。
  昼夜不停冒着风雪来赶路,任是铁打的身体也熬不住,更别提商溯这种以矜贵娇气著称的世家子。
  他能一路狂奔而回,靠的是心头的欢喜与热枕,等他见完相蕴和,与相蕴和说完话,心中时刻绷着的那根弦便彻底断了,不再逼自己强提着一口气硬撑着。
  他刚刚梳洗完,换上宫人们给他准备的衣服,冒着湿气的长发尚未被小宫人熏干,已半躺在小塌上沉沉睡去。
  ——如相蕴和所说,他的确累极了。
  “睡着了?”
  相蕴和笑了一下,眼睛瞧着手里拿着的礼官呈上来的礼单,“不要打扰他,让他好好睡一觉。”
  “假消息从他眼皮子底下送出来,他一定气坏了,风雨无阻往回赶。”
  想想那种场景,相蕴和便觉得无比心疼,“真是难为他了,那么娇气的一个人,竟能做到这种程度。”
  谁说不是呢?
  为了她,他似乎什么都愿意去做。
  不,不是似乎,而是的的确确,毫不犹豫。
  ——在她的事情上,他从来斩钉截铁,义无反顾。
  商溯仍在沉睡,相蕴和这里却已经忙了起来。
  如今的大夏已步入正轨,要忙的事情比以前还要多,源源不断的奏折被女官们送到她面前,她加班加点批阅着这些奏折,想趁商溯睡觉的时间将自己的事情忙完,待商溯醒来之后,便可以与商溯多相处一会儿,多说一会儿的话。
  为了分担自己的政务,她还将兰月严三娘甚至严三娘的小侄女也一同喊了过来,一起帮助自己处理事情。
  至于为什么没有把姜七悦一同喊来,原因再简单不过,姜七悦并不擅长处理内政,要她来帮忙,只会越帮越忙,越帮越乱。
  既如此,便索性不喊姜七悦,只让她处理军务。
  商溯已经归来,跟随商溯一同回来的将士们也会不日即将抵达,这些人的安置,便交给姜七悦,让姜七悦来调配。
  有了兰月严三娘的帮助,相蕴和处理政务的速度快了很多。
  更别提身边还有一个前世亲手将她阿娘送上皇帝宝座的女相,这位未来的女相虽然现在仍年轻稚嫩,但其心思手段已远超同龄人,甚至隐隐在她的姑姑严三娘之上,让人不得不感慨,到底是阿娘亲手培养出来的人才,资质就是不一样。
  相蕴和忙了三天,商溯也睡了三天。
  三天之后,商溯终于醒来,而彼时的相蕴和,已将所有的事情全部安排完,只等商溯的醒来。
  “你醒啦?”
  床榻上的人缓缓睁开眼,相蕴和笑了一下,低头亲了亲男人的额头,“既然醒了,便快些起来,来看我给你准备的惊喜。”
  惊喜?
  相蕴和真的给他准备了礼物?
  商溯心中一喜,连忙从床上坐了起来,“什么惊喜?”
  “等你起来就知道啦。”
  相蕴和笑眯眯说道。
  商溯眸光微微一转,一个极其大胆的念头在他心底冒了出来。
  ——相蕴和要封他做她的皇夫。
  思及此处,商溯嘴角不可自抑地翘了起来,一双凤目看着相蕴和,“我现在已经知道了。”
  “不,你不知道。”
  相蕴和笑了起来,“我先出去,你快些梳洗更衣,我在外面等你。”
  商溯这人有很严重的洁癖,更有很强烈的距离感,哪怕关系亲密如他们,她也不会在他更衣的时候在场。
  商溯微颔首,“等我,我很快便来。”
  相蕴和点点走,起身往外走。
  商溯目送相蕴和走出偏殿。
  相蕴和的身影彻底消失,商溯立刻掀开被褥,从床上起身。
  他不知道他自己睡了多久,但他知道他前几日的模样一定不好看,处处都透着风尘仆仆的狼狈,怎么看怎么不好看。
  这不是他应该出现在相蕴和面前的模样。
  他应该先回府梳洗一番,换上一身漂亮衣服,收拾得干净利索,然后再来宫里找相蕴和。
  可惜那时候的他太着急见相蕴和,这才疏忽了自己的仪容仪表,给相蕴和留下了极为不好的印象,两人的话说到一半,便催促着他去洗漱更衣。
  回想前几日的场景,商溯面色微尬。
  像这样的事情以后再不能发生,他在相蕴和面前,应该永远是水木清华,雍容丰仪。
  小黄门们送来衣物。
  商溯一件一件细细挑选。
  这件颜色有些暗沉,那件花色不大好看,另一件又太过俗气,不能凸显他的相貌与气质,总之选来选去哪件都不满意。
  东宫的人怎这般不会做事?竟拿这些衣裳来敷衍他?
  “大将军,要不您试一下这件?”
  正当商溯极为不悦的时候,一个小内侍却突然开口,“这件衣服虽有些隆重,但却十分衬您,颜色也是殿下喜欢的颜色,您若穿了,皇太女殿下定会十分欢喜。”
  “什么衣服?”
  商溯掀了下眼皮,向声音传来的小内侍的方向看去,“呈上来。”
  “诺。”
  最后面的小内侍一路小跑,将自己手里捧着的金丝楠木的托盘上的衣服送呈到商溯面前。
  那是一件玄色的衣服。
  何为玄色?乃天亮而未亮的颜色,是如今的大夏最推崇的颜色,寻常人家在大婚的时候才能穿一次的颜色。
  如果只是颜色隆重,那倒也罢了,衣服以金丝勾边,暗纹描线,云气纹配着图花纹,还有各种瑞兽点缀在上面,一看便知此衣绝非凡品。
  但这种配饰只是一个开始,并不是结束。
  最让他眼前一亮的,是衣服肩膀上的图案——日与月。
  古往今来,只有天子与储君才有资格穿这样的衣服,旁人若穿上,那叫僭越。
  ——肩膀有日月,意味着肩挑日月,手扶社稷,除却天子与储君,普天之下谁又有资格去肩挑日月?
  商溯垂眸看着玄色衣服,手指轻拂上面的纹路。
  东宫里的人,纵然再怎样大意,也不会疏忽到将这种衣服送到他面前。
  这件衣服能出现在他面前,定然是相蕴和点了头的,否则借小黄门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送这样的衣服。
  这种衣物人臣穿了是僭越,是大不敬,可他不仅是人臣,更是皇太女的皇夫,所以他穿这样的衣服,大抵是合乎规制的?
  商溯大脑飞速运转,努力回想历史上的太子妃的衣着。
  得益于他幼年长于世家的缘故,史书与经义没少看,竟还真有书籍记录过太子妃的穿着打扮,让现在的他当作参考。
  因为是储君的正妻,太子妃的穿着的确与旁人不一样,有被太子偏爱的太子妃在重大典礼之际也会穿一些略显僭越的衣服,以彰显自己身为未来国母的凤仪万千。
  既然有太子妃穿过,那他现在穿,应该也算不得僭越?
  历史中的太子对太子妃的情谊如何能与相蕴和对他相比?
  旁人只是逢场作戏,相蕴和对他才是真正的情深意重,一往情深。
  商溯微微一笑,“此衣甚好,就穿这件。”
  ·
  “阿和,商溯会穿那件衣服吗?”
  姜七悦道,“那件衣服极为隆重,人臣若穿了,便是僭越,他怎能如此大胆,去穿这样的衣服?”
  相蕴和莞尔,指了指姜七悦身上的衣服,“他若是僭越,你这又是什么?”
  “他能跟我相比吗?”
  姜七悦叉腰而立。
  她身上的衣服仅比皇太女的朝服少了些东西,穿在人臣身上,一样是僭越。
  但尽管如此,她却无比理直气壮,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衣服哪里不对,无比坦荡对相蕴和道,“我与你是姐妹情深,生死相交,我甚至愿意为你去死,他怎么与我比?”
  “我如何不能与你相比?”
  姜七悦道声音刚落,商溯的声音便跟着响起,“死有何惧?我如何做不得?”
  “……”
  真讨厌!
  她与阿和好好说着话,这人偏偏来打扰,讨厌死了!
  姜七悦有些不耐,回头瞪了商溯一眼。
  刚回头,便被男人的衣着所惊——
  那人穿着极为隆重的衣服,肩挑日月,华覆身,仿佛是自九天而来的神祇,飘飘然有神仙之姿。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真的穿了这样的衣服!
  姜七悦瞪大了眼,“你怎么敢?!”
  “我为何不敢?”
  商溯一双凤目看向相蕴和,“相蕴和说要给我一个惊喜,这个惊喜当是封我为她的皇夫,既如此,我便该穿这件衣服,受封为大夏皇夫。”
  “你猜错了。”
  相蕴和扑哧一笑,“不是受封皇夫。”
  商溯微微一愣,“不是受封皇夫,那是——”
  “是我们的大婚。”
  相蕴和含笑道。 第252节   说话间,她微抬手,让商溯更加清楚看到自己身上的衣服。
  那是与商溯别无二致的衣服,是皇太女的朝服,更是皇太女大婚之际穿的衣服。
  商溯瞳孔骤然收缩。
  ——相蕴和送他的礼物,竟是他们的婚礼?!
  相蕴和温柔道,“三郎,我们的婚礼,便是我为你准备的礼物。”
  旁人看重衣物,看重规矩体统,可在她看来,那些东西不过如此。
  如果一件衣服便能让一人感激涕零,那这件衣服,又为何不能相送?
  百年之后,史书会说她偏宠商溯,爱重姜七悦,连极为不合礼制的衣服都愿意赐下,此举并非储君该有的冷静与体统。
  可历史也会记载,商溯对她忠贞不二,姜七悦愿意为她以身赴死,任何人都会背叛她,他们两个绝对不会。既如此,她又为何不能送给他们这样的衣服?
  这或许是冰冷无情的政治家的招揽人心。
  可从某种角度上来讲,这也是精于算计之下的一颗良心未泯。
  她的良心还算清白,她还没有恩将仇报,她行雷霆手段,但不狠辣薄凉。
  心有大爱,手持刀兵。
  一位君主的善良,注定要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锋芒。
  “吉时到,请大将军加冠——”
  小黄门尖细的声音响起。
  文臣武将们已在殿外等候。
  紫宸殿中,相豫拉着姜贞的手絮絮叨叨,“商溯就商溯吧。”
  “最起码,那厮的皮囊确实好看,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好看的男人。”
  相豫唏嘘不已。
  姜贞眉梢微挑,凌厉凤目里彼时一片温柔笑意,“他的确好看,但你也不差。”
  “那当然!”
  相豫一下子坐直身体,俊朗面容上满是骄傲,“我若不好看,你当时能愿意跟我在一起?”
  “贞儿,不是我说你,你以貌取人的性子着实要改改。”
  相豫语重心长。
  姜贞反唇相讥,“我以貌取人,你又是什么?”
  “你第一次见我时,我正在杀人,若非我相貌尚可,你又怎会觉得一个心狠手辣的女人是好人?”
  相豫摸了摸鼻子,“呃,我就不能是因为对你的利索的身手一见钟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