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小丫鬟》 1、001章:   列位看官:你道此文缘何而来?论起根由,虽甚是荒唐,细究却颇有深味,皆因一道生魂误入红楼世界而起,改变红楼格局,待在下细细注明,方解其中疑问。
  话说曹公雪芹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呕心沥血创作不世奇书,名曰《石头记》,又名《红楼梦》,散而未全,传世仅有八十回,出世二百余年,续作者众,各成流派,评点、评论、题咏、索隐、考证,是为红学,众说纷纭,不一而足。
  时有一女,姓蒋,名琳琅,幼读红楼,颇得其中三昧,惜童年瘫痪,遂醉心于笔墨丹青,擅书画,工苏绣,笔致超逸,绣技精巧,一字一句,一针一线,非一般画师巧匠可比。年二十有六,其疾加重,琳琅情知此生无多,穷尽最后一点时日,红杏陵十二钗,诸如宝钗扑蝶、湘云醉卧、妙玉折梅等共计十二幅,然黛玉葬花图未及收针便撒手人寰。
  不想一点香魂竟未泯灭,反坠入了一处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成为长安荣国府中签定了死契的小丫头,亦姓蒋,乳名小红,年将七岁,进府已有半年光景。
  原来这小红乃是姑苏人氏,父母尚在,且有一幼弟,本该共享天伦之乐才是,奈何家境贫困,无以为继,去岁其母患了重病,其父只得忍痛将她卖给牙婆,换了四两银子一吊钱。故此,小红随着牙婆辗转到了京都,转手被卖进了荣国府。
  琳琅理顺了思绪,暗暗打听了几日,方知自己所处的环境和身份,以便为日后谋算,好歹读了十来年《红楼梦》,对荣国府主要人物的脾性颇有几分了解。
  彼时贾珠初进学,元春犹在闺中,迎春堪堪周岁,宝玉尚未出生。
  教导规矩的刘婆子忽然进来对满屋叽叽喳喳的小丫头道:“学了半年规矩,再过几日你们就该当差了,可巧太太房里四个姐儿到了年纪放出去了,明日太太亲自挑人,你们仔细些,不可生了祸端,若得了造化,进了太太房里当差,自有你们的好处!”
  刘婆子口内的太太,指的自然是管家太太王夫人。
  邢夫人虽是大太太,奈何本是填房,又出自寒薄门第,见识不足,为人吝啬,管不得偌大府邸繁杂事务,故此贾母命二房坐镇正房管家理事,邢夫人倒随着贾赦住到了东院。
  房内先是一静,随即便热闹起来,谁都想进太太房里当差,这个说穿新衣裳,那个说戴花朵儿,又有说擦上红粉香脂,只有琳琅斜倚着门,一双杏眼精光一闪,心中有了成算。为奴为婢,非她所愿,奈何契约已定,若想脱籍成良,势必要往上高攀,好好谋划一番。
  贾珠早亡,元春进宫,迎春懦弱,宝玉自有贾母操心,琳琅觉得自己只需谨慎小心,随分从时,进王夫人院中倒是大有前途可为,过个十来年,求了恩典说不定就能放出去。
  时值六月,王夫人的正院里十分寂静,三四个小丫头坐在廊下台阶上看鸟雀。
  一群二十来个六岁到十岁的小丫头整齐地站在太阳底下,恭谨严肃,一点声音都没有,却难掩脸上的兴奋,家生子站在后面,外面买来的站在前面,琳琅就站在第一排的第六个。
  在贾府,外来的原比家生子体面些。
  虽是一色儿青色掐牙背心,束着水红汗巾子,但许多丫头都收拾得十分齐整,梳着溜油光的头,或擦脂抹粉,或簪花戴柳,竟呈现出一种争奇斗艳的场面来。唯有琳琅素净着一张圆脸儿,顶心用一根红绳儿扎了个短短的小辫儿拖在脑后,浑身上下并无一样花饰。
  少时,王夫人扶着周瑞家的穿过长廊,仿佛是从贾母房中回来,身后跟着一群丫头媳妇,浩浩荡荡,足下无声,行至台阶上,方止步回身,皱眉道:“就这些?”
  刘婆子忙陪笑道:“回太太,教好规矩的小丫头就这二十四人还可供太太使唤。”
  王夫人扫了一眼众人,目光犀利,琳琅低眉顺眼收敛声气,只听她冷笑一声,道:“小小年纪打扮得花红柳绿给谁看呢?我很瞧不上这副浪样儿!周瑞家的,去将那些浓妆艳抹小妖精似的丫头一概撵出去,不许分到主子房里!”
  周瑞家的应了一声,近前细细查看,果然挑出六七个妖娆冶艳的小丫头,统统命人拉了下去,第一排六个外来的去了两个,下剩的十七八个小丫头立刻吓得脸色煞白。
  琳琅心里暗叹:“到底是王夫人!”
  早有丫头端了椅子出来,两人打扇,王夫人坐下,喝了两口茶,吩咐刘婆子领着小丫头上前,从头至脚细细打量一遍,一连看了三个皆不中意,待见到琳琅容色平凡,左嘴角上方生而一点芝麻大的胭脂痣,便道:“这个丫头粗粗笨笨的倒好!”
  刘婆子忙笑道:“她原是外面买来的,已经学了半年规矩,结子打得好,最是老实不过。”
  王夫人听了,点头道:“留下罢!”
  周瑞家的上前把琳琅带到一边候着,琳琅登时收到其他丫头羡慕的眼光。
  琳琅心底略略松了一口气,总算跨出了第一步。
  一时王夫人又选了三个丫头出来,均是荣国府的家生子,虽不及琳琅素净,倒也不曾浓妆艳抹,听王夫人说人已够了,刘婆子忙带着余下失魂落魄的小丫头退了出去。
  琳琅不似旁的丫头畏畏缩缩小家子气,低眉顺眼看着举止稳重,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浮躁,倒让王夫人有些侧目,叫她近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听了这话,琳琅忙道:“回太太,奴婢贱名小红,今年七岁。”今日恰是她的生日。
  王夫人见她神态恭谨,说话简便,满意地道:“今后你就叫琳琅罢!”
  琳琅又惊又喜,她这算不算回归了原本的名字?不及细想,依小红印象里的规矩,恭敬地跪下磕头,道:“多谢太太赐名,奴婢今后就叫琳琅了。”
  王夫人点点头,指着剩下的三个丫头道:“你们今后就叫菡萏、明月、明珠。”
  三人依次跪下磕头谢恩,原本的名字皆改了。
  论起年纪来,菡萏九岁,明月和明珠八岁,已留了头,竟是琳琅最小,王夫人原是慈善人,行事厚道,说道:“今后你们跟着我,须得恪守规矩,尽心尽力,年纪大的不许欺凌年纪小的,若是叫我瞧见谁偷奸耍滑媚上欺下不老实,只管打发人牙子拉出去卖了!红杏,你带她们下去安置,琳琅年纪小,派些轻省的活计!”
  红杏答应了一声,王夫人只道乏了,回屋歇息,红杏转头看着眼前四个小丫头,笑道:“跟我来。”领着四人到一间屋子,南北通铺,北面已有了四副铺盖,两个小丫头坐着说话。
  见到红杏,两人忙站起身,满脸堆笑地迎上来,道:“姐姐好。”
  琳琅抬头见她们两个都是十岁上下的年纪,头上挽着双鬟,透着一团和气,红杏点点头,道:“喜娟、明娟,今后菡萏、琳琅、明月、明珠和你们一屋住,告诉腊梅、冬雪,不许淘气,若叫我知道你们欺负人,可仔细你们的皮!”
  两人满口答应,明娟笑道:“姐姐放心,我们自然不敢欺负新来的妹妹!”
  红杏满意地笑了笑,对菡萏四人道:“今后你们就住在南面的通铺,先去收拾自己的东西,铺盖和梳头的家伙就别带过来了,自有新的给你们使!去罢!”
  琳琅回到原先的住处,除了身上的一套衣裳,她就剩下三套春季、夏季的衣裳,还是进府后发放下来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包在包袱里,拎着包袱回到新住处,果然已有婆子送来了四副崭新的铺盖,和四口带锁的箱子,每人各发了一套梳头的家伙。
  喜得明珠等人笑得合不拢嘴。
  琳琅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菡萏等手脚也不慢,堪堪妥当,红杏进来瞧了瞧,随即分配活计。菡萏年纪略大,跟着喜娟明娟打水、端饭,明月明珠跟腊梅冬雪扫地喂鸟,琳琅年纪最小,许多活计都做不得,便让她跟着自己打下手,或打帘子,或做针线,或看炉子。
  明月羡慕地道:“琳琅好命,得了这样轻的细活!”
  琳琅淡淡一笑,道:“太太慈善,见我年纪小才给了这样的恩典。”
  她素性柔婉,品格端方,且向来与人为善,得了上头赏的果子点心总是多半儿分给别人吃,平时做完了自己的分内活计,也帮别人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或扫地,或喂鸟,或浇花,因此虽有几个妒她活计轻便的见她如此勤谨也无话可说了。
  展眼月余,琳琅在王夫人院里过得如鱼得水。
  虽说做三等丫头累了些,可到底比在底下做活的小丫头强了几倍。
  这日琳琅坐在廊下打结子,只见青梅带着一个婆子捧着东西过来,忙站起身,等她们进去了,才重新落座,结子才打了一半,就见青梅和那婆子复又捧着东西出来,朝她招了招手道:“琳琅过来,将你的月钱拿去!”说着从盘子里取出一串钱递给琳琅。
  琳琅谢了接过,这才知道自己当差了,自然有月钱拿。她如今是三等丫头,一个月有五百钱,铜钱在手里沉甸甸的。
  青梅分发月钱,满院里的丫头婆子俱是喜气洋洋,感恩戴德地对着王夫人屋子磕头。
  为奴作婢,果然毫无人权。
  琳琅心里大不自在,低头重新打起了结子,菡萏将钱揣在怀里,过来找她说话,见她巧手翻红绳,煞是好看,不觉赞道:“好精致!琳琅,你打的是什么花样?我竟未见过!”
  不知琳琅如何作答,且听下回分解。 2、002章:   却说上回菡萏见琳琅手内结子打得精致,开口询问,琳琅倒不藏私,笑道:“是儿女双全结,红杏姐姐嘱咐我打好了给太太挂在屋里!”因她配色鲜亮,描的花样子也极好,打的结子花样繁多,层出不穷,红杏对她十分倚重,常常叫她跟着自己打下手。
  在王夫人院里,贴身服侍王夫人的丫头活计十分轻省,其中又以针线活儿最轻。
  琳琅前生双腿因病残废,曾经消沉过一段时间,是祖母将她从深渊中拉出,后来致力于手工,极通书画,又精苏绣,原非常人所能比,因恐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遂未曾露出分毫,只偶然跟红杏学一两针罢了。便是这偶然一两针,灵动清雅,也足以让红杏另眼相待。
  菡萏就着她的手看了看,果然结子上的金童玉女已初具雏形,打得十分匀净,镶嵌在上头的几颗珠子圆润非常,不禁笑道:“你倒是好灵巧心思,太太如今可不就是儿女双全?”
  琳琅一面打结子,一面笑道:“太太福禄双全,会再得贵子的!”
  早则今年,晚则明年,王夫人就该有消息了。
  贾宝玉可是红楼梦的灵魂人物,口衔宝玉,天生钟灵毓秀,乃极之情种。
  菡萏闻言奇道:“你怎知道?莫非竟是个算命先生不成?”
  琳琅含笑道:“我若是算命先生,太太就是神仙菩萨了,麒麟亲自来送贵子!你瞧着罢,太太福气大着呢,跟着太太,是我们的造化!”但她还是想脱籍出府。
  菡萏只道她胡说,并不在意。
  倒是王夫人在屋内午睡初醒,就着红杏的手吃茶,忽听得窗外琳琅小儿女之语,不禁心中一动,听她说得如此笃定,莫非自己命中果然还能再得一子不成?想罢失笑,贾珠将及十五,元春业已十岁,自己三十余岁的人了,哪里有此福分?于是便丢开不提。
  琳琅费了几日工夫方打好儿女双全结,送到王夫人房里,王夫人见那结子着实精致可爱,把玩了好一会,道:“给我挂在帐子里头。”又命人赏了琳琅一个荷包一盘果子。
  琳琅头一回得赏,依照规矩进来磕头,回去抽了系子,从荷包里倒出两个笔锭如意的银锞子来,小巧细致,一个足有七钱重,加起来倒比她三个月的月钱还多些,忙收进箱子里,私房钱总算又添了几分,果子却散于众人吃了。
  琳琅看着箱子里的银子,暗暗忖度道:“怪道人人都想进上院服侍,果然是一项美差。”
  王夫人院里的三等丫头也比别处体面些,到贾珠、元春等人房里传话送东西,他们还得满口称姐姐,少不得赏些钱,少则几十个钱,多则一二百,因此这是小丫头最喜欢的差事。
  琳琅却从来不与她们抢这些差事,只老实做活,因此越发得人意了。
  进了八月,不但主子们做新衣裳打新首饰,下人也各添了两套秋衣,一色儿红绫夹衣裳,青缎掐牙背心,比底下的棉布、粗布衣裳好了几倍,缝制得也精致,最先供应的自然是主子们院里的丫头,琳琅亦在第一批领取新衣裳的丫头之列。
  明珠笑道:“从前我就羡慕主子院里的姐姐们遍身绫罗,浑身锦绣,今儿个我也穿上了。”
  腊梅啐了一口,道:“呸!没见过世面的小蹄子!跟着太太,什么样的好衣裳穿不得?瞧瞧琳琅,年纪比你小,还是外面来的,也没像你这样眼皮子浅!”
  一旁的菡萏闻言抿嘴儿一笑。
  明珠扭头看琳琅,只见她仍旧穿着家常衣裳,坐在通铺上低头扎花儿,思及她不大在主子跟前走动,几乎不曾得到赏钱,笑道:“琳琅将将留头,小辫儿不及巴掌长,今儿个发的银簪子可往哪里戴呢?”说着摸了摸用桂花油梳的头发,斜插着一支银簪,十分俊俏。
  琳琅抬头笑道:“我原比不得姐姐,何苦费心思?纵是打扮,也及不上姐姐一零儿。”
  明珠听了,心里十分得意。
  明珠最是个脸厚心高的丫头,着实想压倒众人,每次屋里散菜散果子跑腿必定跑第一,若是洒扫房屋喂鸟看炉子,就缩在后头,就好比中秋前一日上头赏下月饼果品,就她得的多。
  琳琅略尝了一口月饼,味儿比现代还正宗些,忽听正室东边耳房传了太医,忙和腊梅一起出去,眼见一番忙乱后,欲待细问,却见红杏掀了帘子出来,满脸喜气,道:“太太有喜了。琳琅,快去禀告老太太去!说来你竟戏言成真了呢!”
  琳琅一怔,她虽知王夫人早晚会生下贾宝玉,只没想到居然这么快。
  明珠登时羡慕地看着琳琅,去老太太房里报喜,老太太高兴,少不得又能得到一笔赏钱,须知荣国府中已经很久不曾听闻喜信儿了。
  琳琅见微知著,忙笑道:“姐姐,我素来粗笨,脚下又慢,明珠姐姐走得比我快些,倒不如让明珠姐姐去给老太太报喜,早点儿让老太太欢喜欢喜,岂不更好?”
  红杏瞧在眼里,沉吟再三,笑道:“既如此,明珠去罢!琳琅跟我来!”
  明珠欢天喜地地跑去了,琳琅随着红杏进屋,满屋里丫头媳妇虽多,却一声咳嗽不闻,只听连绵迭起的贺喜声,并撤去各色忌讳之物,正面炕上铺着半旧的褥子靠背引枕,王夫人端坐其上,眉梢眼角俱是喜色,见到琳琅便道:“好孩子,快过来让我瞧瞧。”
  琳琅笑吟吟地道:“恭喜太太喜得贵子,福寿绵长。”
  王夫人挥散众人,忙命人将她带到跟前,她已十年无孕,如今忽得怀胎,自是十分喜悦,不免想到琳琅上个月说的话儿,笑道:“若我果然得子,必定重赏你!”
  琳琅道:“麒麟送子,是太太的福气,哪里是奴婢一言半语就能说中的!”
  王夫人听了十分受用。
  红杏却道:“亏奴婢想让琳琅去给老太太报喜讨赏钱,她倒好,这样的巧宗儿让给了人。”
  王夫人原就喜欢平和稳重不逢迎媚上的人,闻言越发添了三分喜欢,瞅了红杏一眼,回头对琳琅道:“你这孩子小小年纪忒老实了些,怪道不大常见你在跟前走动!红杏,从床头红锦小匣子里拿两个荷包给她顽,尺头拿两匹,果子端两盘,等她回去让她带走。”
  红杏答应一声,琳琅少不得跪下磕头答谢一番。
  少时,贾母派贴身丫头来赏了寓意百子千孙的东西,道:“老太太得了消息心里十分欢喜,原想立时过来,不想几个老妯娌来给老太太请安,商议明儿中秋团圆,一时脱不得身,故此吩咐奴婢来给太太贺喜,嘱咐太太好生养胎,已打发人去给舅老爷报喜了!”
  王夫人忙站起来垂手听着,又对贾母正院方向行了礼,紧接着各处得了消息,纷纷打发人送了贺礼过来,琳琅跟在红杏身后帮着收礼登记。
  红杏见琳琅看签子分门别类,收拾得妥妥当当,一丝不差,不觉诧异道:“你竟识字?”
  琳琅心中一惊,忙笑道:“自幼随着村里的私塾先生略识得几个字。”
  王夫人歪在上头,听了这话,也暗暗惊异,看了看房内来去穿梭虽然忙碌却不见嘈杂的丫头婆子,红杏、青梅、绣霞均在,不禁眉头一皱,问道:“绣云呢?怎么不见?”
  两个多月前打发出去两个大丫头两个二等丫头,绣云和绣霞是新提上来的大丫头,却不及红杏稳重,不过绣云模样儿生得好,嘴伶俐,针线也好,且是荣国府的家生子,王夫人虽不甚喜欢,却留在了房内做活,少在跟前出现,打算过了今年便打发她出去配个小子。
  红杏想了想,笑道:“瞧奴婢这记性,刚得了太太的喜信儿,可巧她闲着,就去给老爷报喜去了,可不是还没回来呢!”
  王夫人正要说少让她到前面走动,忽听有人通报道:“大爷和大姑娘来了!”
  周姨娘打起帘子,贾珠和元春依次进来,笑道:“给太太请安,恭喜太太。”
  琳琅微微抬眼,只见贾珠不过十四五岁年纪,面容清俊,气度隽永,端的丰神如玉。而元春肌肤微丰,修眉樱唇,天然一段端庄矜持,雍容华贵,已可窥见日后身为皇妃的气度。
  王夫人见到一双儿女,问道:“今儿个不曾上学?”命兄妹二人坐下,又命端果子来。
  贾珠笑道:“听了太太的喜事,先生许了假,大妹妹也一样,都是老太太打发人去跟先生说的,今儿个不必再去上学了。”
  元春点头道:“正是,太太须得好生养着,有什么事儿只管打发下人去做,千万别累着。”
  王夫人闻言道:“珠儿上学读书,管不得内宅事。倒是元丫头大了,跟老太太和我学了两年管家的本事,今年练练手,解为母之急,可好?”
  元春笑道:“谨遵母命!”
  王夫人立即命人将对牌送到元春处,吩咐下面人有事去回元春,又命几个心腹助她。元春原就志大才高,自小是贾母亲自教出来的,中秋过后,将家事一理,若有不懂,不是请教贾母,便是来问王夫人,竟比王夫人管家时还要好些,底下无不称赞,王夫人放心养胎。 3、003章:   却说琳琅在王夫人房里忙了一日,好容易王夫人歇下了,方准备退下,红杏将王夫人赏赐的东西递给她带走,悄声道:“荷包里各装了两个小金锞子,是太太赏你的,里头一副红玛瑙耳坠和一个绿松石戒指是我给你的,不曾戴过,你别嫌弃,将就着戴罢!”
  琳琅没料到王夫人竟如此大方,四个金锞子二两八钱,就是二十八两银子,还没算两匹尺头足够做四身衣裳还有剩,这只是自己戏言成真的缘故,倘若明年王夫人果然生了贾宝玉,且口衔宝玉,王夫人嘴里的重赏还不知道是多少呢,想罢,忙笑道:“瞧姐姐说的,姐姐给我,是我的体面,高兴还来不及,哪里能嫌弃呢?”
  这些银子东西在王夫人面前不值一提,便是红杏青梅等大丫头都不放在眼里,但对于琳琅而言,这将是自己离开后立身的根本,她却要多攒些钱。
  红杏点她额头道:“你是个有造化的,太太吩咐我日后带着你呢!快回去罢!”
  琳琅一笑,方回到住处,荷包和尺头收进箱子里,将王夫人赏的果子端给众人吃,菡萏笑道:“真真儿你是个算命先生,如今可不叫你说中了?”
  琳琅抓了两把果子与她,嗔道:“那日不过顽笑话,可不许乱说!”
  菡萏拈着果子入口,说道:“知道了。太太有喜,这个月咱们的月钱拿双份儿呢!”
  明月剥了一个石榴,笑道:“可不是!从前听我娘说,大爷和大姑娘落草的时候,府里上上下下都多拿两个月的月钱呢!明年太太生了二爷,少不得咱们也能得三个月的月钱!”
  腊梅听了,嗤的一声笑了,不住拿眼睛瞅明珠,道:“明珠,你做什么呢?”
  明珠这方露出骄矜之容,拿出一个五彩绣金丝线的荷包,得意地道:“今儿个我去跟老太太报喜,老太太喜欢极了,赏了我两个银锞子呢!”说着,果然从荷包里倒出两个吉庆有余的银锞子,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登时引得众人十分艳羡。
  腊梅冷笑道:“谁不知道这个巧宗儿原是琳琅的,亏你好意思拿出来炫耀!”说着不顾明珠脸上变色,翻身躺下,拉着被子蒙头。
  明珠气得脸登时紫涨起来,别人见状,都觉得没趣,纷纷躺下。
  琳琅摇摇头,将吃剩的果子攒成一盘,放在桌上,回身要了热水洗脸洗脚,熄灯睡下。在王夫人房里当差的好处就是要热水、点菜什么,下头都会齐齐地预备好,绝不会推脱。
  次日乃是中秋,桂花飘香,阖府团圆,自是忙碌无比,到了第三日来贺喜的人越发多了,王子腾夫人亲至,院中大大小小的丫头忙得脚不沾地,琳琅纵小也不得闲。偏生王夫人喜她行事稳重,为人谦和,遂叫她在跟前听唤,引得明珠等十分眼红。
  底下小丫头做的是粗活,唯有主子跟前的人才做细活,人多差轻。
  王子腾夫人笑道:“再没料到二姑太太还有这样的福气,老爷知道后心里为二姑太太欢喜得很,让我带了极多的补品和物件儿给二姑太太,二姑太太千万好生养着。”
  王夫人含羞道:“听大嫂说得我怪臊得慌!我十年没有动静,周姨娘不是个能生养的,好些年没消息,老太太心里也急,谁承想原是个小丫头戏言说我必得贵子,果然就得了这一胎,如今珠儿该说亲了,指不定外头如何笑话我呢!”
  王子腾夫人道:“谁敢笑话?怕都羡慕不来呢!是哪个丫头说中的?让我瞧瞧。”
  王夫人叫来琳琅,王子腾夫人拉着琳琅的手,慢慢地打量片刻,见她生得圆脸杏眼,乖觉可喜,不觉含笑道:“哟,这胭脂痣生得好地方,倒是好面相,是个有福运的孩子!日后好生服侍你太太,将来自有你的造化!”
  琳琅忙道:“舅太太说得是,奴婢自然一心一意服侍太太平安诞下麟儿贵子。”
  王子腾夫人眉眼带笑,道:“好孩子!”命人赏了两匹尺头,方转头与王夫人话家常,琳琅慢慢后退到王夫人身后,忽听门外传来一阵笑声,姑嫂两人忙止住话头,相视一笑。
  琳琅心中纳罕,暗道:“王夫人最重规矩,不知是谁竟这样无礼放诞!”
  原著中虽有凤姐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出场方式,但现在凤姐可还没嫁进荣国府,她微微侧目,只见门帘挑开,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一个女孩儿进来,身穿缠枝牡丹金丝绣大红洋缎对襟褂子,黄绫弹墨百褶裙,头上梳着挑心髻,绾着攒珠累丝金凤,粉面含春,俏眼生威,脆生生地道:“恭喜姑妈,贺喜姑妈,菩萨座下有了金童龙女,再生个不下金童的玉郎!”
  王夫人撑不住笑了,道:“听凤哥儿这张嘴,真真叫人喜欢得不得了!去见过老太太了?”
  凤姐忙笑道:“已给老太太请过安了。姑妈和母亲说什么呢?”
  琳琅闻言一怔,细细打量了几眼,原来她便是凤姐,果然名不虚传,思及后人总说王熙凤是王子腾的侄女,其实原著中早就由刘姥姥之口说出凤姐乃大舅老爷的女儿,王夫人薛姨妈之兄独有王子腾一人,还有一姐,且前八十回中并无王子胜其人,不过是续作者杜撰罢了。凤姐能在贾家挺直腰杆,行事肆无忌惮,未尝不是这位父亲位高权重的缘故。
  只听王夫人道:“左不过说些保养的话罢了,不是你这个年纪的姑娘能听的。找你大妹妹说话去,她现今管家,心里一直记挂着你。”
  凤姐笑道:“才从老太太那儿过来,偏又过去不成?好姑妈,赏我一口茶罢!”
  王子腾夫人啐道:“这猴儿!”
  王夫人笑道:“老太太却喜欢她这副伶俐样儿,满口称赞呢!红杏,给凤哥儿倒茶端果子,别叫她出去说咱们连一口茶都不给她吃!”
  红杏笑着托着小茶盘上来,凤姐站起来接了,坐下道:“还是姑妈疼我!”
  王夫人不理她,只对王子腾夫人道:“听说三妹妹在金陵去年生了个姐儿叫宝钗,倒比这府里二丫头还大些,我去了信还没回音儿,不知道生得如何。”
  王子腾夫人说道:“快别提了,打发去送抓周礼的婆子才回来,说哥儿三四岁了还不知事,只顾着淘气,偏三姑太太又溺爱得紧。宝丫头模样儿倒好,可惜胎里带着一股热毒,成日家咳嗽,不知道请了多少大夫修方配药都治不得。”
  王夫人闻言,叫青梅道:“你去告诉大姑娘,预备些上等药材,我好送人。”
  青梅自去传话。
  琳琅竖直耳朵听着,原来宝钗幼时也咳嗽得厉害,大约是小儿肺热哮喘之类的症候,并不健康,若没癞头和尚给的海上方子和药引子,必要受一世病痛折磨,并不比林妹妹强。只不知将来冷香丸吃完了,四大家族也败落了,却又往哪里找药引子再配药去?
  宝钗比黛玉健康,不过因一个得了药方药引吉利话,一个得了模糊不清几句谶语罢了。
  王子腾夫人说道:“忙什么?年底送礼的时候顺带送过去,早着呢!再说三姑太太家百万之富,什么样的药材弄不到?何苦劳动你这个双身子的人!”
  凤姐在一旁点头道:“可不是,横竖他们家也不缺!”
  琳琅实不解王子腾夫人和凤姐何以对待王夫人和薛姨妈的态度迥然不同,却听王夫人叹道:“凤哥儿,虽说你三姑妈只是嫁了皇商家,比不得官身,到底她出去了还是王家的脸面,自然不能叫人小瞧了王家,连姑太太生的姐儿得了病也没个表白!”
  琳琅一想也是,薛家虽是四大家族,到底皇商也是商,不过是为皇家做买卖,如今只是在户部挂着虚名罢了。
  凤姐忙起身陪笑道:“姑妈说得极是。”
  王子腾夫人抿嘴一笑。
  王夫人行事素来妥当让人挑不出错来,到底还是让元春预备了一份药材送去金陵,她虽有身孕,仍如旧日平和,愈发约束院中下人,不许声张跋扈,在贾母跟前也从来不恃宠而骄,更不托懒不在跟前服侍,贾母十分满意。
  听闻王夫人有喜,不但薛家送了厚礼,连远在江南的林家姑太太贾敏亦打发人在送年礼时送了一份礼物。
  王夫人虽与贾敏不睦,命元春回礼时,却给林家加厚了一分,果然贾母愈加欢悦。
  王夫人惋惜道:“四姑太太自小金尊玉贵,国公府的嫡女,何等气派,偏生没福,嫁过去十来年了,早几年有了一回喜信儿,却没保住,此后再没消息,虽然给姑老爷张罗了几房姬妾,没生下一儿半女过,不知道我这身子如何刺她的眼呢!”
  琳琅垂首听着,红杏笑道:“人各有命,姑太太子女缘终是薄了些!”
  王夫人嗤的一声笑了,说道:“咱们这位姑太太你们都没见过,何等尊贵清高,通文墨,懂琴棋,连大姑娘都不及她。老太爷在时疼她,当哥儿养,林侯家慕咱们家子孙繁盛,他们家虽没了爵位,公子却中了探花,方特特登门求娶,出门子时真真是十里红妆!可叹林家子女缘向来单薄,林侯上了三十才得了姑老爷一个儿子,如今姑太太没消息,倒怨不到咱们家!”
  琳琅心中一动,笑问道:“如此说来,竟是怨不得姑太太了?”
  闲时她曾在网上看过许多红楼同人的小说,其中人物形象单薄,多有丑化王夫人、贾敏者,皆云王夫人刻薄、贪财、愚蠢、狠毒,或曰贾敏善妒、心狠、耍手段不许姬妾生子令林家绝户、亲娘家算计夫家、想和贾家宝玉亲上加亲等等。
  但她冷眼看着王夫人行事,不过是个标准的封建贵妇罢了,自私是有,手段也有,但不致于蠢笨如猪心狠手辣,底下人谁不是人精?若她果然行事如此,下面早就传出来了。
  至于贾敏,在原著中唯一有名字的上一辈,岂能担不起敏之一字?若是妒妇,岂能容林如海纳妾?况且贾敏逝世后,林如海正当壮年,亦未有一儿半女生下,足见林家无后绝非贾敏之过。须知薛宝钗的父母可都没名字出现,唯有林妹妹父母名讳俱全。而且林黛玉初次进贾府时已经很明白地想到贾敏说起宝玉时,乃是顽劣二字形容,可见并不看重宝玉。
  王夫人笑道:“傻孩子,谁心里不是亮堂的?哪能怨咱们姑太太?纵是先几年不许姬妾生子,十来年下来府里没消息,姑太太还能不急?不怕被外人戳了脊梁骨?偏都没消息,明眼人瞅着林家一脉单传,姑老爷五服内没个亲支嫡派,心里都明白了。”
  红杏恭维道:“还是太太瞧得明白,有太太这样的嫂子为姑太太分辨,是姑太太的福分!”
  琳琅心中一动,算算时间,竟是宝玉出生时,贾敏怀胎,一先一后,口内笑道:“正是呢,说不定太太明年生了美玉天成的哥儿,能带给姑太太喜信儿呢!”
  王夫人失笑道:“若果然有如此的缘法,你竟真成了一个算命先生!” 4、004章:   琳琅却是一笑,她可是深知曹公原著,虽不知结局如何,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她用所知的消息得宠于主子,为自己谋划出路,只要不害人性命前程,她就问心无愧。
  至于神奇的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用祖母的话来说,不过是无情天家,红尘神棍罢了。
  次年四月二十六天色未亮,王夫人就发动起来,阖府都忙了起来,幸喜稳婆、产房皆已齐备,未出嫁的丫头们都不能进产房,小的在外头陪着贾母等候,大的赶紧端着热水来来去去,琳琅只听得产房内王夫人嘶声裂肺的喊叫声,她年纪本就大了,生得分外艰难。
  儿生时,母难日,不是虚话!
  贾母急得一头汗,不住叫人去给送子娘娘烧香。
  元春忙给她老人家拭汗,软语解劝。
  菡萏小脸儿煞白,转头看着琳琅神色未变,便轻声道:“琳琅,你说哥儿什么时候落草?”
  春尽夏至之日,天气已微见炎热,满院子里寂静无声,越发衬托出产房中喊叫得凄厉,琳琅挥动手里的王夫人前儿赏的绢扇,低声答道:“快了!太太这一胎定是哥儿无疑!”
  贾母猛地回头,还未说话,就听一声清亮的婴儿啼哭声划破院里的寂静,随即有人隔着产房门帘,叫道:“恭喜老太太,恭喜太太,太太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哥儿!啊哟!老太太大喜,太太大喜,哥儿嘴里竟衔着一块五彩晶莹的美玉呢!是有个来历的也未可知!”
  这话一出,在院中等候的人都惊呆了!
  邢夫人说道:“真真是千古未闻之罕事!”
  喜得元春连连拜天,叫琳琅到跟前道:“怪道太太常赞你神机妙算似的,可见是小人儿干净,先得了吉利预兆也未可知!拿去顽罢!”说着褪下手上的一个镶翠的金戒指赏给她,那戒面通透无暇,正阳浓匀四品俱全,用后世的话来说,这是老坑玻璃种帝王绿的翡翠。
  琳琅爱不释手地把玩了好一会,方小心地放进荷包里。
  这边贾母却是又惊又喜,竟不用丫头扶着,直接进了产房,问道:“快抱给我瞧瞧!”
  产房内稳婆嬷嬷极多,片刻间就收拾妥当了,王夫人精疲力尽,才换了一身衣裳躺在床上,见贾母进来,忙欠身道:“产房不净,老太太如何能进来?”
  贾母瞅了她一眼,道:“你快躺着,我自来见我的乖孙儿!你们说的玉在哪里?”
  稳婆忙双手托着一块大如雀卵莹若彩霞的美玉来,天生有眼,两面镌刻着字迹,贾母拿在手内翻来覆去地看,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又看反面,却是“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一时又命捧出去给等候在书房里的贾政、贾珠父子看了再拿回来。
  生子衔玉,轰动贾府,迅速地传遍了长安城,王夫人心内早就欣喜若狂,竟将一日疲累尽去,道:“听稳婆说是哥儿衔在嘴里带出来的玉,媳妇却也诧异呢!”
  贾母喜道:“我的乖孙儿定是个有来历的!快让我抱抱!”
  稳婆小心地将清洗干净用大红绸绣百子千孙闹春的襁褓包着送过来,贾母见孙儿生得雪团儿似的冰雪聪明,道:“老二家的,你为咱们荣国府立了大功了!你好生养着,那命根子叫人打个络子给哥儿戴在身上,等满月了,再取个好名儿,我心里已经有了!”
  王夫人满口答应,只听贾母叫人重赏稳婆嬷嬷,家下人每人赏三个月的月钱,又命执事丫头开箱子取大红尺头给王夫人的贴身丫头裁衣裳,又亲自给哥儿挑了四个奶娘和丫头,又打发人去舅老爷家报喜,竟是忙得府内人人不得闲。
  听闻贾母竟将哥儿抱到身边养活,贾政晚间歇在书房全不在意,王夫人只觉得胸口突突直跳,半晌方平息下来,垂首沉吟片刻,道:“老太太是有见识的人,哥儿养在老太太跟前远比在我跟前好,等我出了月子,日日也是得见的。”说着,还是不觉红了眼眶。
  元春微微叹息,来请安时道:“太太,我住在老太太那儿,天天能见到弟弟呢!”
  王夫人笑道:“老太太养你兄弟,我自无话,你年纪大些,你兄弟全赖你照应着些儿!”
  元春点点头,又问王夫人想吃什么叫人预备,半晌后方告退。
  王夫人原是天真烂漫之人,等屋里只剩下心腹了,满面怒色,一掌打在小炕桌上,险些折了指甲,红杏忙上前道:“太太仔细手疼!”
  王夫人苦笑道:“好容易挣命似的生下了个哥儿,谁承想竟不能养在跟前!”
  底下众人忙上前解劝,说起哥儿生来不同,衔着美玉,是有大造化的人,又说府里已经开始预备哥儿的洗三了,定是热热闹闹的,王夫人方转嗔为喜,道:“我不是那等不知好歹的人!自然明白老太太的恩典!红杏,叫琳琅来。”
  琳琅请了安,王夫人含笑道:“好孩子,如今果然应了你的话,我许你的重赏自会给你。”
  琳琅忙推辞道:“老太太赏的大红尺头已经得了一块,赏钱也得了一千五百钱,大姑娘还赏了一个戒指,奴婢不过胡言乱语几句罢了,实当不起太太重赏。”
  王夫人笑道:“老太太赏的不独你一份,我赏的是我的心意!”说罢,命红杏拿了两匹缎子、两匹纱、两个荷包、两柄宫扇、两串红玛瑙数珠儿、一对双龙戏珠虾须镯给她,又将贾母刚打发人送来的内造点心和果子赏了两盘。
  琳琅未曾料到王夫人的赏赐如此丰厚,荷包鼓鼓囊囊,里头定然少不了锞子,跪下磕头谢了赏。怪道人人都说王夫人菩萨心肠,单是平素打赏,可见是毫不吝啬的。
  一旁红杏笑道:“太太还记得琳琅说的话不曾?太太已生了哥儿,指不定姑太太将被哥儿带个喜信儿出来呢!”
  王夫人听了这话,心中一动,道:“将这件事儿透给老太太知道。”
  琳琅听得目瞪口呆,她竟被当成了神棍?若不成真可如何是好?幸亏林黛玉确实会在明年二月出生。王夫人不愧是个人精,若贾敏怀孕,福气自然落在贾宝玉身上了,再者,贾母因爱女之故,也会对王夫人另眼相待。
  红杏知道如何运作,自去料理,琳琅慢慢退了出去,一头冷汗,暗恨多嘴。
  外面的丫头婆子虽然早就知道王夫人待琳琅与别人不同,但不曾见王夫人重赏过她,如今竟和元春都赏了东西,便知琳琅真正让王夫人上心了,非一般小丫头可比,忙都赶上来奉承,又有两个婆子帮她拿东西。
  琳琅却不敢骄矜自得,打起精神来应对,笑吟吟地将点心果子散与众人吃,好容易应酬完了,回到住处,又抓了两把钱与帮她拿东西的婆子。
  屋内明珠和明月正翻红线顽,见她得赏,忙凑过来看,只见那缎子一匹是石榴红江南风景纹暗花,一匹是藕荷色缂丝海棠,纱却是雨过天青和银红两样,俱是官用的。两人登时看呆了,揉了揉眼睛,明珠艳羡道:“太太好生疼你,缎子和纱都是主子们做衣裳的!”
  琳琅先将扇子、荷包、数珠儿和镯子依次放进箱子里,然后转身拿小剪刀将银红纱裁开,长短算好,刚好做一件衣裳或是一条裙子,分给屋里同住的七人一人一块,含笑道:“太太赏的,寻常不易得,姐姐们拿去做件夏衫穿!”
  明珠喜道:“到底是琳琅,最是展样大方不过了!”
  腊梅、冬雪、喜娟、明娟、菡萏见她如此模样儿,都大摇其头,着实眼皮子浅了些,平时她得了赏,也没见分给别人,倒是琳琅常常将得的果子拿给她们吃。
  二爷的洗三办得极热闹,满月后贾母给二爷取名宝玉,暗合了通灵宝玉之意,和同辈兄长名字皆不同。王夫人出了月子,自然接手管家,贾宝玉的百日宴更是办得盛大非凡,长安城中没有不知道荣国府诞了个哥儿天生口内含玉的,都道是天大的福气,无不前来贺喜赏鉴。薛家听到信儿,特特打发人送了极厚的礼物。
  贾母恐宝玉命格太贵,养不活,特地命人写了宝玉名字的帖子散发出去,让穷苦人叫。
  不想姑苏林家忽然来信,说贾敏已有了身孕,特来报喜,因此只能备礼物一份。
  贾母听了,登时喜极而泣,抱着贾宝玉不松手,道:“好,好,好,我可怜的敏儿终于有好消息了!”忙命人预备各色补品和礼物好送到江南,嘱咐贾敏好生安胎,平安生产。
  晚间待人散了,贾母想起数月前听到的话儿,心内若有所思,更加爱怜宝玉了。
  王夫人深觉罕异,正要给薛家回信说起宝玉的奇异之处,却见贾政带着绣云进来,后者一脸含羞带怯,她心中一沉,还没来得及细想绣云怎会跟在贾政一起过来,就听贾政咳嗽一声,说道:“绣云有了身子,你看着收拾一间屋子给她,拨两个小丫头服侍!”
  不知王夫人作何感想,且听下回分解。 5、005章:   这话不啻天雷忽降,只把个王夫人听得目瞪口呆,五内皆焚,双手微微颤抖,肺腑内的怒火一阵阵地往外冒出,好容易才强压下去,起身笑道:“这绣云什么时候服侍了老爷也不跟我说一声,好单独给她安排屋子,老爷起居也便宜些!”
  贾政道:“横竖绣云已经有了身子,别叫下人作践了她!”
  王夫人眼波一闪,道:“有了这样的喜事,谁敢作践她呢?瞧我不撵她们出去!”
  说着,含笑看向绣云,问道:“你这丫头,难道我还是那等容不得人的不成?腹中几个月了?明儿个好一并回了老太太,让老太太欢喜欢喜。”一叠声地唤人连夜给她收拾屋子。
  绣云白腻的脸上泛着红晕,一条大红汗巾子束在腰间,更显身姿纤细,娇娜妩媚,低头搓弄着衣角,羞怯怯地回答道:“回太太,已经三个月了。”面上不免有些得意之色。
  三个月,那是在她坐月子的时候有的,且已经坐稳了胎。王夫人心中了悟,愈加愤怒,一怒绣云不尊重,背叛了自己,二怒派去服侍贾政的周姨娘丝毫无觉,三怒贾政不给自己脸面,竟在宝玉百日闹出这一出,若叫别人知道了,岂不说自己善妒不能容人?
  但王夫人到底是胸中有丘壑,年轻时性格爽利,也是杀伐决断不让男儿,虽暗恨绣云狐媚,脸上却堆着笑,和颜悦色地道:“如此说来,三四个月前就服侍老爷了?亏你跟我这么些年,竟连一点规矩都不懂,有了喜信儿也不吱声,若怠慢了腹中的胎儿可吃罪得起?老爷放心,绣云的屋子这就收拾好了,明儿明堂正道地给她开了脸儿。红杏,屋子可收拾好了?”
  红杏忙道:“已经收拾好了,铺盖、器具一色儿都是新的,瓜果也是时鲜的,还拨了两个小丫头过去,明月、明珠两个俱是家生子儿,父母在府里,好照应赵姑娘衣食起居。”红杏冷眼看着明珠明月都不是省心的人,给了绣云正好,免得坏了太太屋里的事儿。
  王夫人听完,赞许地看了她一眼,转头对贾政道:“老爷可去瞧瞧还缺什么不缺?缺了的话我好补上去!”
  贾政果然过去瞧了瞧,一色鲜亮夺目,竟挑不出一丝不妥,当晚便在绣云房里安歇。
  王夫人屋里的灯却亮了一夜。
  次日一早,琳琅端水进来,昨儿个夜里的事情她听说了,明月和明珠立刻就被拨到了绣云屋里服侍,一个月一吊钱,喜得明珠屁滚尿流,颠颠儿地去了。绣云她见得次数不多,只知道是王夫人身边丫头中生得最好的一个,活计做得十分鲜亮,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人。
  绣云姓赵,现今别人叫她赵姑娘,莫非就是生了探春的赵姨娘?
  算算时间,怀上探春时正是王夫人坐月子的时节。
  不等她细想,只见王夫人双目红肿,神色憔悴,屋里只有红杏青梅和绣霞三个,不由得吓了一跳,忙上前道:“太太,先洗洗脸罢,一会子还得给老太太请安呢!”
  王夫人冷笑道:“可不是,我还得跟老太太道喜呢,咱们屋里又将添儿进女了!”
  红杏劝道:“太太息怒,绣云原是个眼皮子浅的,许是知道太太要将她放出去了,才做了下作狐媚子,如今木已成舟,太太再恼都无济于事,好歹去给老太太请安不能带出幌子来。”说罢叫人送水上来,亲自服侍她洗脸,略施脂粉,将浮肿掩去。
  王夫人精神略振,道:“你放心,我自是晓得。”
  换上衣裳,王夫人命人先给薛家回信,抬脚去给贾母请安,忽然回身道:“红杏,绣云既去了,你屋里缺了人,就叫琳琅跟你一屋住,你不必跟我去请安,帮琳琅收拾东西搬过来!”
  红杏看了琳琅一眼,道:“琳琅才八岁,莫非太太要升她为一等丫头?”
  荣国府的丫头,原比寒薄门第的小姐还强些,但并不是人人如此,有的十岁就能升到一等丫头一个月拿一两银子,有的十五六岁连进内院当差的机会都没有。
  王夫人摇头道:“不必非要按例,绣云的缺暂时搁着,从这份月例里拿出一吊钱来给琳琅,二等丫头有的,琳琅也有,都从原先绣云的月例里拿,另外吩咐赖大家的再给我送三个老实本分的丫头上来,花红柳绿妖精似的不许送来,免得玷辱了我这里的地面!”
  红杏答应了,忙叫琳琅给王夫人磕头,又亲自去帮她收拾铺盖东西,叫婆子搬过来。
  在小丫头羡慕的目光里,琳琅成功离开八人通铺入住双人间。
  红杏和绣云都是一等大丫头,房间收拾得十分清雅,炕、床、桌椅、妆台一应俱全,红杏指着一张雕漆木床道:“你睡那里。”又指着床头的衣柜道:“你的衣裳首饰都可放在这个柜子里,梳妆台我们两人共用,回头叫人给你拿一套梳妆匣来。”
  琳琅是小丫头,梳头的家伙只有梳子、篦子,并没有专装这些东西的梳妆匣。
  红杏嘱咐一声,立时有婆子送来一副精致的螺钿红木梳妆匣子,里头梳头的家伙和胭脂水粉等十分齐全,一色全新,打开匣子,里头还镶嵌一块小小的玻璃镜,映得人纤毫毕现。
  琳琅惊道:“这样稀罕的东西如何就给我用了?”
  红杏回头笑道:“咱们贴身服侍太太的原能用得上玻璃镜,不过极小,二等以下便没了。”
  琳琅在王夫人房里不少时日,何处梳洗、何处坐卧、何处更衣,她都一清二楚,因此红杏不必再教她,只带她到各处寒暄了一番,回来略用一点早饭,笑道:“你如今上来了,做活之余更该自尊自重,千万别学那些眼皮子浅的东西,白辜负了太太的心意!”
  琳琅忙笑道:“姐姐说的是,我虽小,却懂得感激太太的恩典。”
  红杏满意地点点头,叹道:“你跟了我一年,我也知你聪明得紧,今儿个说句实在话,我们都是为奴做婢的,遇到这样慈善的主子乃是幸事,一心为太太,将来太太自会许我们一个好前程。那绣云,你瞧着罢,她只道做姨奶奶的好,哪知那二两银子烫手?这一胎不拘男女,就先占了庶字,又是未开脸之先怀上的,更叫人看低了些!”
  这一年来冷眼看着,琳琅看似年纪最小,却最是稳重知趣,且伶俐异常,不过凭着几句话就入了王夫人的眼,此后她身上也不见高傲,反处处与人为善,吃的顽的都给人,不曾和谁红过脸儿,看着手里散漫,其实一点儿亏都没吃过,真真是个精明有主意的人物。
  红杏喜她手艺好,又识字,自己再过二三年就该放出去了,到时候提拔她上来,有个交好的又是一手带出来的人留在王夫人跟前,等自己回来请安还能得些好处。
  琳琅抿嘴一笑,道:“便是我都能看破做姨奶奶的苦楚,偏生赵姑娘竟兴头头地背着太太做出这样的事,名分还没挣到就作了胎,没的叫人小看了她!”
  青梅不知从哪里走进来,道:“可不是么?上上下下谁不知道太太慈善?偏她就给太太打脸,连老太太都怒了,叫来老爷训了一顿,指明等她生下哥儿才能抬作姨娘,当初周姨娘也是如此,只是哥儿折了。还是太太厚道,已吩咐了账上发她一个月二两银子的例。”
  琳琅听了,王夫人不愧是标准的封建贵族太太,宽厚的印象愈发深入人心,贾政还得心存愧疚。那周姨娘在原著中木头一样的人,想必是因哥儿夭折方如槁木死灰一般罢?
  红杏扭头看青梅道:“这么早太太就回来了?”
  青梅笑道:“哪里能呢,老太太正在拟单子给姑太太家送补品和催生礼,一前一后,中间隔着三个月,太太忙得不得了,叫我回来拿一件东西过去,也叫你过去。”
  红杏原本坐在床沿,闻言忙起身道:“快些去罢,莫耽搁了太太的正经事!”
  她们两个联袂出去,屋里就只剩下琳琅一人。
  琳琅拿出自己的装钱的匣子,细细地数自己的私房钱,睡通铺时她不好拿出来。她素来不爱花钱调脂弄粉,因此一年零一个月的月钱只抓了几把给婆子,下剩六吊二百钱,添两次四个月的月钱两吊,一共八吊二百钱。头一回得的银锞子两个,一两四钱。第二次得了四个金锞子,二两八钱。第三次就是宝玉出生之际得的金锞子最多,足有八个,五两六钱。
  十来个小小的金锞子在掌心里,闪闪生辉,式样精美。
  她私下向婆子们打听过现在的物价儿,一两金子能兑十两银子,一两银子能兑一千五百钱,算起来她已有九十两银子的积蓄了!在外头能买十一亩上等良田。
  荣国府寅吃卯粮,未尝不是上头大手大脚,下面从中盘剥的缘故。原著中袭人卖身不过几年家里就复了元气,晴雯进府不过五六年,出去时已积攒了衣履簪环约莫三四百金,小爷身边的丫头尚且如此,何况跟在管家太太身边的她,等她出去的时候千金也能攒出来。
  年年都能得额外的赏赐,胜过当差良多,怪不得红楼丫头们宁愿一头碰死都不肯出去。
  琳琅将银钱收进匣子里,将虾须镯和翡翠戒指用手帕包好放在里头,一起锁进柜子,因天热遂换了一身衣裳,只耳畔戴着红玛瑙滴珠耳坠儿,腕上笼着一串红玛瑙数珠儿,留了一年多的头发用红头绳挽着乌溜溜的双鬟,对着镜匣一照,越发显得粉雕玉琢,晶莹可人。她原生得略略黑瘦些,不过是自小在家吃苦受罪的缘故,养了一年多方渐渐丰润起来。
  琳琅对自己的容貌甚是满意,刚合上镜匣,忽听外头一阵吵嚷,却是腊梅和明珠的声音,她眉头一皱,掀了帘子出来问道:“怎么回事?”
  不知又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6、006章:   菡萏坐在廊下看芭蕉下睡着的仙鹤,闻言起身,嘴巴往绣云屋子方向一扭,悄悄地笑道:“那位叫我们都去磕头,明珠越发兴头了,又要果子又要冰,腊梅姐姐正和她吵呢!”
  琳琅看过去,只见明珠叉腰站在绣云屋子门口,腊梅站在台阶下与她对骂,但听腊梅骂道:“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谁比谁高贵些?要冰?太太还没得呢!下作小蹄子,得了恩典多了几个月钱就作威作福起来?磕头是对太太磕,哪个名牌上的人值得我们磕头?”
  赵绣云在屋里听她指桑骂槐,隔着帘子哭天喊地道:“我跟老爷诉苦去,亏太太昨儿个还许我,不过一日工夫,连个下三等的小丫头都来作践我!”
  腊梅冷笑道:“啊哟哟,明堂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呢,老太太都不待见,不过太□□典,瞧在肚子里那块肉的面上,尊称一声姑娘罢了,等开了脸儿生了哥儿,再叫姨娘不迟!”
  院子里留守了几个小丫头,闻言也有笑的,也有叹的,也有幸灾乐祸的,种种不一。
  赵绣云心内原有病,登时气得紫涨了脸,捧着肚子只管叫痛,明月和明珠一叠声地叫人去请大夫,得意地瞥了腊梅一眼,腊梅年轻不经事,被吓得面如土色,生怕是因自己之故,偏生王夫人和大丫头们不在,急得眼泪都出来了。
  琳琅情知绣云装的成分多些,原也看不过绣云的为人,遂走过来道:“腊梅姐姐去回太太,就说赵姑娘身上不爽,太太若问根由,你只管直说,并请太太做主打发人去请大夫。”
  腊梅知她在为自己解围,忙一溜烟地去了。
  见到琳琅出来,几个小丫头都站起身。
  明珠抬头见琳琅穿着一件八成新的银红纱衫,罩着石榴红缎子掐牙背心,底下系着一条翡翠撒花细褶裙,腰间束着同色汗巾子,越发显得面如傅粉,唇若涂脂,虽只八九岁年纪,却已经是通身的气派,竟比赵姑娘还强些,不觉又妒又羡,皮笑肉不笑地道:“这不是太太跟前的二等大丫头么?有什么事儿只管吩咐下面去做,不用自己跑腿办事了!”
  琳琅淡淡一笑,道:“赵姑娘在屋里叫痛,你既服侍了她,怎不在跟前伺候?快些去预备,放下帐子,怕过会子大夫就该到了。”
  一时果有婆子带大夫过来,琳琅等人早早避开,自在房内做针线,赵姑娘屋里只留了两个老嬷嬷听使唤,把脉问诊,胎儿甚是壮健,却没什么毛病,消息传出来众人都笑了。偏生大夫走了不久,上头打发人给赵姑娘开脸儿,领二两银子的月钱,人人都赞王夫人仁厚。
  消息传来,腊梅在琳琅房里嗤笑一声,道:“果然是装的。”
  琳琅笑道:“罢了,姐姐少生些闲气,和她们一般见识做什么?到底她已有了身子,今儿个混过去乃是大幸,他日若果然出了什么事儿,岂不怨你?便是太太未必保得住你。”
  腊梅一面帮她捻线,一面叹道:“我何尝不知?就是看不过明珠那小蹄子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的样儿!原比我来得晚,不过一夜工夫,竟将我们都踩在脚底下了!幸亏你叫我去回太太,可巧太太在老太太房里,我如实说了,老太太只说了一句混账,也没罚我,叫人去请大夫,得了结果又叫人去回老爷,是怕那位告状致使老爷生太太气的意思。”
  琳琅点头道:“老太太心里都明白着呢!对了,姐姐的娘是不是能出去?”
  腊梅道:“能。我娘跟着厨房的管事娘子做活,每日采买的时候出去,常有人托我请我娘买东西,你是想让给我娘给你捎东西?”
  琳琅笑道:“倒不用买什么东西,我攒了几吊钱,怪沉的,想托你娘给我兑成银子。”
  腊梅闻言笑道:“这容易得很,我娘手里日日过银子,拿钱采买也使得,很不必和外头兑换,外头的成色不及咱们府里头的好!明儿个我就请我娘拿银子换你的钱!”
  琳琅连声道谢,次日腊梅果然带了她娘老刘妈悄悄来,七吊五百钱换了一个五两重的银锭子,十足成色,琳琅特封了二百钱给她打酒吃。老刘妈原就想奉承太太房里的大丫头,只没机遇,如今搭上琳琅自是欢喜,推辞好几遍方收下了。
  进了八月里,可喜这日天气晴朗,但仍旧十分炎热。
  琳琅折了两枝桂花插在水晶瓶里送来,满屋都是香气缭绕。
  王夫人觉得懒懒的,不想绣云又闹了起来,不是嫌这个不好吃,就是说腹内哥儿想吃那个,今儿个要穿绫罗,明儿要着绸缎,弄得底下人怨声载道,去跟王夫人说,王夫人只淡淡地道:“赵姑娘怀了胎,自然娇贵些,你们且忍一忍。”
  琳琅在旁边听了,暗赞王夫人好手段,不动声色地就让绣云结怨于下人了。
  底下人虽是奴才,可素来爱拉帮结派,许多事瞒上不瞒下,又有许多都是年长伺候过老一辈主子的,真作起怪来,便是王夫人亦轻易动不得,赵姑娘得罪他们,将来好多着呢!
  绣云本就不受王夫人待见,不曾重用过,眼皮子浅,嘴又不干净,不过生得娇俏些,至于如何勾引了贾政,王夫人细细地打发人去查,得知竟是趁着自己坐月子时每每借故去书房走动方得了时机,心里不禁又惊又怒,所惊者绣云竟敢勾引贾政在书房作怪,所怒者乃书房小厮竟敢和绣云联手瞒过自己这头,又恨贾政长子都将娶媳妇的人了却还如此不尊重。
  王夫人暂且不能轻举妄动,低头看了看因生宝玉足足胖了三寸的腰身,对绣霞道:“告诉厨房一声,今儿个我吃斋,大太阳当头晒着,谁每日肥鸡大鸭子的油腻!”
  绣霞答应了一声,抽身出去命小丫头去传话。
  王夫人念了一会子佛经,手里数着珠儿,抬头见丫头们都出去顽了,只有琳琅坐在脚边杌子上做针线,便问道:“你怎么不出去顽?”
  琳琅忙笑道:“都出去了,屋里太太使唤谁呢?”
  王夫人听了颇为赞许,将她做的针线拿在手里一看,却是石榴形的荷包以湖色丝缎为底,绣着水仙花样,袅娜风致,配以诗词,设色淡雅清致,十几种针法灵动纤巧,十分细致,竟瞧不出一点针脚痕迹,仿佛天生是个荷包,与素日所见的浓艳匠工所做截然不同。
  王夫人身边大丫头的针线已是一等一的了,平日做出来的活计再精致不过,偏生不如手中这个尚未做完的,不由得赞道:“好鲜亮活计!难为你怎么做出来的。”
  琳琅笑道:“太太谬赞了,奴婢还得跟姐姐们学呢!”
  王夫人翻来覆去地看手里的荷包,道:“快别跟她们学,你已绣得越过她们了,反学些俗气。难为你还识字,绣的诗词配上这样的图案,越发精巧,竟不比慧纹差什么!”
  琳琅暗笑,慧纹,其实就是源自明清的顾绣,顾绣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题材高雅,画绣合一,精工夺巧,与琴棋书画并列,乃是古代贵族相互鉴赏馈赠的奢侈佳品。她自小残废后,随祖母学习女工,为了达到上乘境界,苦练书画十余年,终达到绷布不描样,腹内打草稿,下针如下笔,刺绣如作画的境界,自然脱去匠气,不拘一格。
  只是没料到绣工得成之际,祖母寿终正寝,自己病情加重,金陵十二钗图尚未完工只差最后七十二针,便忽然穿越到了红楼世界,成为一个背井离乡签了死契的小丫鬟。
  王夫人爱不释手,道:“等你绣好了,给大姑娘送去,大姑娘最爱这些精致东西!”
  琳琅笑着应了。
  王夫人放下荷包,想了想,道:“老太太素来不穿外头人做的衣裳。这样罢,如今已经八月了,离腊月祭祖过年的时候还有好几个月,你专心给老太太做一身衣裳,鞋袜、抹额、荷包、手帕各做一套,必得绣得精巧些,年底好孝敬老太太,余者活计都不用去做了!”
  琳琅满口答应,相比较给人打下手或者端茶递水而言,她更喜欢自己所擅长的刺绣。
  少时,贾珠过来请安,王夫人忙将他拉到跟前说话,满脸慈爱。
  琳琅瞅着他气色却不比上次所见,竟有几分单薄苍白之态,眉宇间隐隐透着一抹郁色,不禁暗暗称奇,等他陪着王夫人说了一会子话说要回去读书告退离开,便轻声道:“奴婢瞧大爷的气色比先前差了些,好歹养好身子再读书才是正经,身子骨好了,什么事情做不得?虽说老爷太太望子成龙,可这身子骨和读书相比,到底身子骨要紧些!”
  王夫人听了,脸上立时变色,道:“好孩子,幸亏你提醒了我。”立即叫人去请太医。
  那太医诊脉毕,果然说些心情郁结,五脏皆弱等语,吓得王夫人魂飞魄散。
  琳琅在王夫人房里当差,贾珠是常见的,说实话,荣宁两府中,只有他一个人才,为人温和正直,十四岁中了秀才,当得起明珠之辉,若当真不到二十岁一病死了,实在可惜!
  至晚间,王夫人亲去看着贾珠吃药,事后打发红杏送来料子、绣线、绣架和贾母的尺寸,琳琅先将荷包绣好送给元春,元春当即佩戴在身上,然后她投身于做衣裳的大业中。
  腊月穿的是冬衣,一套衣裳包括袄裙褂子,故此王夫人选了好几块皮子,琳琅先将面料按着贾母的尺寸裁开,前襟、后裾、左右袖子、领子剪出来,福寿连绵如意纹锁边,配好各色丝线,一块块绷在绣架上起针刺绣,绣完了,然后添上里子缝制。
  琳琅绣得十分尽心,偏生人生得又小,熬红了眼睛,一日不过绣出一两朵花儿罢了。
  忙到进了腊月,一套衣裳、鞋袜、抹额、荷包均已完成,只剩下手帕还没做,先将衣裳送到王夫人处,可巧元春也在,说道:“拿出来我瞧瞧再给老太太送去,上回你绣的荷包我爱得什么似的,偏老太太见了也喜欢,我就说太太正吩咐人给她老人家做着呢!”
  琳琅笑着打开包袱与她们母女查看。
  只见里头是绛紫色缎绣玉堂富贵皮袍,所绣乃是瓷瓶插花八组,各色古瓷瓶,瓶内插以各色花卉,鲜艳妩媚,双肩各一瓶,前襟后裾各三瓶,或是美人耸肩瓶,或是梅花贯耳瓶,或是联珠瓶,或是天球瓶,或插红梅,或插水仙,花瓶间饰以玉兰、海棠、牡丹、桂花等折枝花卉,用一种淡彩水墨的方式绣出来,疏朗有致,并不繁复,但显得格外端庄典雅,领口、袖口镶貂皮出风毛,下摆绣以福海寿山,端的齐整。 7、007章:   王夫人和元春看了十分满意,将衣裳送到贾母处,贾母命丫头展开,立刻就爱上了,仔细瞧了瞧,只见那花儿俱是活灵活现,各不相同,精巧非常,衣裳上找不见一点针脚痕迹,当下赞道:“好鲜亮活计!瞧瞧这朵花儿得有十几种针法罢?想必是下了极大的功夫,绣得比我屋里的丫头绣的还好,你很费心了。”
  王夫人语气却十分谦逊,道:“老太太谬赞了,原是我应该孝敬老太太的。”
  元春依偎到贾母身边,笑道:“老太太瞧着可眼熟不熟?”
  贾母爱不释手地抚过绣痕,摇头道:“瞧不出来呢!我只觉得这衣裳绣得与慧纹有几分仿佛,皆脱了一般浓艳匠工的格局之限,倒有几分水墨丹青的味道。”
  元春点头道:“我也这么觉得,太太房里的丫头真真是心灵手巧,听太太说,小时候在家识得几个字的。几个月前老太太不是说我戴的荷包很清雅么?就是给老太太做衣裳的丫头绣的,荷包极小,绣工越发见功夫,绣出来的字迹与蝇头小楷无异。”
  贾母听了叹道:“瞧我这记性,这么说来,几个月前就开始给我做衣裳了?”
  王夫人笑道:“八月里就开始做了,好容易才做好,一日只能绣出一两朵花儿,只是还差一条帕子,我见那孩子熬得两眼通红,就叫她暂且放放,过些日子再把帕子给老太太送来。”
  贾母忙道:“是哪个孩子做的?这样精心。”
  王夫人答道:“是我房里的小丫头琳琅做的,虽然只有八九岁年纪,针线却好得很。”
  贾母闻言骇然道:“这样小?”
  王夫人道:“可不是。她看着年纪小,为人却老实本分,展样大方,稳重平和,到我房里一年多,从不惹事生非,我已让她领了二等丫头的例。”
  贾母点头道:“你房里的丫头自然是好的。快叫了她来,难为她做了几个月的衣裳。”
  说话间早有小丫头去叫了琳琅来。
  女工伤眼,琳琅连续绣了几个月衣裳,正在歇息,听了贾母传唤,不知是好是歹,忙忙地来了。
  一路雕梁画栋,浓墨重彩,十分富丽,及至进了上房,却见只有王夫人和元春在座,一屋子丫头插金带银花枝招展,说不尽的风流旖旎,围绕着一个鬓发如银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端坐在炕上,她这是第一次进上房,头一回见到贾母,忙上前道:“奴婢琳琅给老神仙请安。”
  贾母最喜欢伶俐标致的女孩儿,见琳琅模样儿生得不差,又有王夫人母女夸赞,再见刚换的衣裳绣得用心,心里更添了三分喜欢,道:“好个伶俐孩子!快起来。老二家的,你瞧她粉团儿似的脸,红红的眼睛,像不像年下庄头送来的小兔子?”
  王夫人听了回头打量,笑道:“倒真有几分相像!”
  元春早撑不住笑了。
  贾母说道:“面相倒是有个福运的,年纪还小呢,偏有这样的本事做出这样好的衣裳。来人,将那套玉兔儿的首饰拿出来赏给她戴,年下了,咱们家的孩子出来进去可不能穿戴得寒酸了!”又命人给她端两盘点心果子吃。
  屋里的丫头听了都十分艳羡,贴身服侍贾母的都知道那套玉兔的首饰胜在精巧,但都知道王夫人有提拔琳琅的意思,兼之费几个月功夫做出这套衣裳已经入了贾母的眼,将来说不定还得劳烦她做贾母的针线,因此都不敢怠慢她。
  琳琅倒是沉稳如旧,恭恭敬敬给贾母磕了头,接了赏赐退出去。
  她并不觉得自己打扮寒酸,衣裳都是上等料子,只是做活的时候戴首饰十分累赘,故此她除了耳坠子外,鲜少佩戴首饰。但回到住处打开锦匣看到贾母的赏赐,仍是吃了一惊。
  好大方的贾母!
  只见这套首饰十分小巧精致,金丝耳环下缀着一只白果大小前肢持着玉杵正在捣药的玉兔,白玉晶莹,眼点红宝,脚下踩着金镶宝石制成的祥云。金对簪的簪头、金戒指的戒面和赤金绞丝对镯的金丝上都各自或镶、或嵌、或穿着一只红宝作眼的白玉兔,端的巧夺天工。
  琳琅爱不释手地把玩一会,她原是极喜欢精致饰品,前生祖母留下的老物件儿,有好几件都不及贾母赏的这套首饰,遂将锦匣锁好,放进柜子里,然后登记在小册子上。
  此后她仍旧尊崇中庸之道,除了做针线,不出风头,不出门走动,泯然众人矣。
  贾母过年的时候穿琳琅做的衣裳赴宴吃酒,不巧遇到了北静王妃,彼此原是世交,少不得一番寒暄,北静王妃因赞道:“老太君这件衣裳好生精致,府上的丫头越发心灵手巧了。”
  听北静王妃这样一夸赞,余者南安王妃、东平王妃和西宁太妃见了都觉得好,她们原也爱这些精致衣裳,皆笑道:“难为这花儿跟才折下来似的,瞧这枝牡丹花儿上还带着露珠儿呢,好像快掉下来了,若不是见花儿在老太君衣裳上,真觉得见到了那个景儿!”
  贾母心里不免十分得意,回来后从腕上褪下一只水头十足的翡翠镯子赏给琳琅,通透无暇,绿意浓艳,碧汪汪衬着雪白的肌肤,分外好看,可惜太大了些。
  琳琅小心地收起来,等她长大后再戴不迟。
  王夫人因衣裳之故,得宠于贾母,情分较之往年倒亲近了些,她索性常常让琳琅给贾母做些东西,或是抹额、或是荷包、或是鞋袜,东西虽小,却极费功夫,渐渐地贾母越发喜欢叫王夫人到跟前,纵使她不说话,却有元春凑趣,甚是乐业。
  琳琅并非一味做工,她是极聪明的人,每日只做几个时辰,唯恐伤了眼睛,十来日才能做好一件,偏生那花儿绣得栩栩如生,贾母极爱,真应了那句话“慢工出细活”。
  这日琳琅将给贾母绣的抹额送过去,可巧迎春、宝玉两个睡在炕上,而元春则坐在跟前凑趣,拿在手内看了两眼,笑道:“这花儿绣得可真好,我替老祖宗赏你!抱琴,将外面做的衣裳里捡出一套大毛的给琳琅,回去好生服侍太太!”
  少时,抱琴抱着一个包袱出来给她。
  琳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件簇新的桃红撒花排穗狸毛袄,一件五彩缂丝石青灰鼠褂,一件大红遍地滚花绫子银鼠皮裙,俱是光彩夺目,忙道:“这如何当得?”
  元春摆手道:“有什么当不得的?我原不穿外头人做的衣裳,白放着霉坏了!这两件衣裳并没上过身,你拿回去自己略改改年下穿!”
  贾母在上头也笑道:“拿去罢,冰天雪地的,难为你跑一趟,别冻坏了!”
  琳琅方谢了赏,告退出来,回到王夫人房里回话,王夫人点头笑道:“赏给别人是赏,赏你你就穿着,总归比府里发给你们的衣裳暖和些!”
  这是自然,府里发的棉衣,二等丫头得的料子虽好,终究不及上头赏的皮衣裳。
  琳琅自个儿在前世还没穿过皮毛衣裳呢,一是保护野生动物,二则她和祖母没那闲钱。
  王夫人放下手里的账册,道:“赶在年前给姑太太送催生礼,礼单均已拟好,琳琅,你的针线好,绣两套彩衣添进去,姑太太见了也好喜欢。”
  琳琅忙道:“什么时候启程?”
  王夫人想了想,道:“再过十日,小年前一天。”
  琳琅忖度半晌,初生的婴儿能穿多大件儿?不过她的刺绣极费功夫,便说道:“若想绣得好,只来得及做一套彩衣,而且老太太屋里的针线须得拖几日了。”
  王夫人笑道:“老太太若知道是给姑太太绣彩衣,心里只有高兴的,你且去做罢!”
  琳琅放下心来,自去王夫人库房中取了上等的料子。
  忙活好几日,她方绣好一套彩衣,特地选了不易伤婴儿肌肤的柔软料子,素面里子既无花纹,也什么都没绣,面子上的图样、配色无不用心,真真是拿出了十足的功夫,绣好后送到贾母跟前过目,当真是精致无比,贾宝玉在贾母怀里伸手要扯,嘴里咯咯直笑。
  贾母笑道:“这是给你姑妈家表弟的!可不许抢!”
  转眼间,已到了花朝节,春暖花开,依旧带着料峭之意。
  琳琅放下手内针线,看着南方轻叹道:“花朝节,林妹妹该降世了!”
  荣国府的催生礼早就启程送过去了,未曾等到贾敏生育的消息,三月初三赵姑娘绣云便生下一个女儿。见不是哥儿,王夫人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叫人备齐了乳娘丫头,并不曾刻薄了她,倒是贾母跟前已经养了元春和迎春,索性也将她养在身边,取名探春。
  赵姑娘哭天喊地,也没挣上姨娘,被贾政呵斥了一顿方老实下来。
  自从赵姑娘有孕后,王夫人越发爱念佛了,与贾政只是相敬如宾,她年纪大了,又生来一副木头菩萨似的模样,自不比赵姑娘娇俏妩媚,贾政大多歇在赵姑娘屋里。
  虽有几个心腹心里不忿,王夫人却道:“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得预备珠儿说亲呢!”
  琳琅听了十分感慨,王夫人这算是没了爱情就要家业的罢?
  每每看到网上议论赵姨娘和贾环的待遇,总说王夫人刻薄狠毒,薄待贾环,却不知天底下哪个妻子愿意对别的女人给丈夫生的孩子好脸色?而且这个儿子还要分走原本属于自己儿子的家业。她能容忍贾环的丫头婆子媳妇和宝玉一样的待遇,已是十分宽厚了。
  纵是现代婚姻法规定,又有哪个妻子愿意私生子分走属于自己亲生儿女的家产?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同是女儿身,何苦对王夫人这样一个封建时代的女人苛责太过?
  这一二年来,琳琅冷眼看着,王夫人虽非一味的好人,却不曾打骂过一个下人,那句慈善人绝非虚话。不过在贾珠的事情上,王夫人十分严厉,贾珠身边若有丫头作怪立时便撵出去,并非叫人牙子来卖出去,若是别人,只怕早就将这样的丫头打死了。
  从王夫人偶尔的话里,琳琅能听出她和贾敏有些嫌隙,原是姑嫂不和,不过却并不十分恨她,该给贾敏的体面她一丝不落地打理周全,从不落人话柄。
  不出意外,贾珠之妻已定了金陵名宦之女李纨,字宫裁,父亲李守中乃是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至李守中继承来,便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故生了李纨时,并不令其十分读书,只不过将就着读些《女四书》、《贤媛集》、《列女传》等书,些许识得几个字,记得前朝几个贤女罢了,仍以针黹女工为主。
  李家虽不甚富贵,但国子监祭酒却是四品,比贾政官职还高些,贾政取中李守中在国子监的影响,且能引贾珠进国子监学习,又是清流文官。贾母和王夫人则取中了李纨为人本分老实,无才便是德的贤惠,故此三方满意,便定了下来,次年完婚。
  堪堪忙完,江南的消息就到了,说贾敏在花朝节生下一个女儿,贾母略有遗憾,王夫人却笑道:“先开花后结果,大姑娘生的日子好,这个姐姐说不定能带个弟弟给姑太太呢!”
  贾母听了果然十分欢喜,命王夫人备了厚厚的满月礼、百日礼送去。 8、008章:   去江南送礼的人还没回来,宝玉却已满了周岁,贾母原疼他,立时大开抓周宴,长安城中世交请了无数。不想宝玉什么笔墨纸砚弓箭刀剑都没抓,单抓了脂粉钗环来顽,贾政登时拂袖而去,只道:“将来乃酒色之徒耳!”晚间便在赵姑娘房里歇了。
  王夫人面沉如水,心里未免有些烦闷。
  贾宝玉生来衔着美玉,名扬长安城,如今忽而来了这么一出,谁家不在笑话他?
  红杏等人劝解不成,只得朝琳琅使了使眼色,琳琅忙道:“奴婢曾听人说,小孩儿眼睛最干净,喜好红艳华丽之物,偏生那脂粉钗环皆在此列,较之他物十分显眼,宝二爷从小喜红,自然顺手抓了去。况且抓周未必能表明什么前程,前程是像珠大爷这样用功挣出来的,那些为官做宰的有几个幼时就抓笔墨的?便是抓了书本,耕种做买卖贫苦的人好多着呢!”
  王夫人听得笑了起来,道:“难为你这张嘴,说得有条有理!”说着叹息一声,面带愁容,不觉滚下泪来,道:“我只担忧老爷对宝玉大失所望,竟有几分冷淡的意思!”
  琳琅笑道:“二爷才一两岁,前程在后头呢,太太何必烦恼?横竖有老太太!”
  贾母疼宝玉一如既往,吃的顽的用的总先尽着宝玉,不但元春靠后,连贾珠都要倒退一射之地,兼之贾政对宝玉失望透顶,越发拘紧贾珠,日夜催促他苦读,好参加后年秋闱。
  贾珠心思本就极重,不免有些失落,幸亏王夫人日日留意,忙拉着他开解一番,说了许多话儿才让他放开心怀,饮食起居十分注意,十天半个月就要请一回太医。贾珠见母亲仍如往日一般关怀自己,日日担忧,心里生出几分愧疚,倒将思虑渐渐收了起来。
  转眼间又是盛夏,烈日炎炎,菡萏初绽。
  琳琅已跟王夫人整整二年了,日子过得甚是舒心,将这一年的月钱十二吊和几吊赏钱托腊梅的娘老刘妈兑了十两银子,正欢喜地收进钱匣子里,不想赵姑娘又有了身子,恼得王夫人险些扯断了佛珠,道:“这蹄子本事大得很,竟将我都瞒过去了!”
  红杏忙道:“便是生下来又如何?还能越过宝玉不成?”
  王夫人十分注意赵姑娘的动向,唯恐她生出庶子,不料她虽闹腾得厉害,却能再次瞒过自己的耳神心意,对她这份心计本事,王夫人着实佩服,心里添了三份怒火,偏生贾政高兴得很,殷切期盼,连贾母都觉得是宝玉带来的福气,才使得二房子嗣兴旺。
  王夫人听了,只得强忍着怒火吩咐下面好生照料赵姑娘。
  不等她使出手段来料理赵姑娘,贾母忽然打发人来叫她,原来去江南送礼的下人回来了,告诉贾母姑老爷已给表姑娘取名黛玉,说起黛玉身子骨有些差,急得贾母眼泪都出来了,道:“天可怜见,我敏儿好容易得了个姑娘,偏生身子骨又弱,这可如何是好?”
  王夫人忙劝道:“府里有好些补品和药材,我这就打发人捡一些上好的送去。”
  贾母叹道:“难为你想得周全。不知怎么着,敏儿在家时好得很,不想这些年劳心劳力又四处求子,苦汁子不知吃了多少,倒弄坏了身子,现今生个姐儿,还不知如何伤心呢!”
  王夫人不知怎地突然想起琳琅在贾珠气色不好时说的话来,她原是十分信任琳琅,兼之其面相蕴福,总觉得她的话似是能成真似的,故而沉吟片刻,道:“依我看,倒是去信让姑太太好生养身子才是正经,身子骨好了,再生个哥儿,哥儿身子也好。大约生姐儿的时候姑太太心思太细了些,又不曾好生保养,才致使大姑娘身骨孱弱。长此以往,不是好事儿。送补品药材的时候,不妨打发几个心腹去开解照料姑太太,等姑太太养好了再回来。”
  贾母一怔,看她良久,才抚掌赞道:“幸亏你提醒了我!敏儿家没有婆婆,她自己又不曾养过孩子,纵使有下人,都是奴才也不敢十分教她什么。我还是挑几个老实忠厚有经验的嬷嬷过去帮衬她调养身子带孩子,免得被后宅阴私伤了命根子!”
  贾母从孙媳妇做起,成为今日的老封君,荣国府中除了贾赦贾政兄弟和贾敏外,姨娘生的只有三个女儿,自有一套手段,如今年迈心慈,不忍再用,只想护着贾敏母女罢了。
  晚间,当琳琅听说贾母和王夫人不但要上等补品药材,还要特特挑选四个老实忠厚有经验的嬷嬷过去帮衬贾敏时,不由得一呆,道:“是太太提醒了老太太?”
  王夫人笑道:“我是想到了你说的话。”
  琳琅奇道:“奴婢说的话?”
  她自己说了什么,早就不大记得了,自从因几次说中贾宝玉的事儿后,她便绝口不再提未来的事情,先前王夫人曾问过赵姑娘生男生女,她明知会是探春,亦没有开口回答。
  王夫人叹道:“你说,身子为第一要事,没有好身子骨,什么都做不得,反殃及自身。宝玉抓周抓了脂粉钗环,老爷不悦,拘束珠儿得很,日夜苦读,珠儿的精神很不好。幸亏我早早留意开解,不然,太医说珠儿思虑过重,时间久了可不好。”
  琳琅闻言一怔。
  王夫人拉着她的手,含泪道:“好孩子,你不知道,原是老爷逼得太狠了些。老太太如今眼里心里只顾着宝玉,上下人等都说宝玉衔着美玉出生,是有大造化的,未免都冷淡了珠儿,故珠儿心里十分烦闷,险些钻了牛角尖儿!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虽疼他,可他十四岁中了秀才,老爷越发逼他读书,我也盼着他有大前程。”
  严父慈母,说的正是贾政和王夫人,不过后者也并非一味溺爱贾珠。
  贾政自幼酷好读书,可惜未能从读书入仕,只是得其父之荫,皇恩浩荡,赏了个从五品的员外郎,多年来未见升任,本人虽非轻薄膏粱,到底太迂腐了些,因此对已进了学的贾珠十分严酷,只想让他考中举人、进士,好光耀门楣。
  原著中贾珠不到二十岁,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看来未尝不是压力过大。
  贾珠现今十六岁,已议了亲,琳琅心中一动,想起王夫人说要去林家送药的事儿,笑道:“奴婢倒有个不懂事的想头,不知太太可否愿意听听?”
  王夫人道:“你且说来。”
  琳琅道:“老太太和太太要给姑太太送礼,千里迢迢的,自然打发下人去,只是何不让大爷走一趟?只当走亲戚。俗话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见识多了,心胸自然放得开了。何况将来为官做宰,总要知晓民生,不能一问摇头三不知。再说了,江南文人荟萃,姑老爷又是探花出身,学问极好,有他指点大爷一二年,秋闱的胜算也大些。”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祖母常说做人要学会随遇而安,明知前有悲剧却不去避免,实不为人矣。因为她是人,所以她有情,王夫人信任她重用她,她自然投桃报李,不像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那样明知会发生惨剧,却依旧袖手旁观,佛道度人,这样的他们度的是什么苍生?
  她对王夫人确有几分利用的心思,原想得到她的重用,等到年龄后求恩出府,但这么两年相处下来,情分已取代了先前的利用之心,故此一心一意为她打算起来。
  她是最喜欢林妹妹,但并不代表她就厌恶其他人,王夫人也并非一个坏字可形容的人。
  木石前盟的悲剧中王夫人虽是居功甚伟,但到底还未发生,不是么?
  王夫人忙道:“我的儿,竟是你想得明白,我心里有话,只是说不上来,偏借你的口说出来。我何尝不想姑老爷指点珠儿?老爷也最是敬佩姑老爷的人品才华。只是其中却有个缘故:我和姑太太做姑嫂的时候有些儿嫌隙,倘若珠儿去了,姑太太竟因我及人,或是不肯姑老爷教导珠儿,或是由着珠儿胡闹无人拘束,或是对珠儿衣食起居不尽心,岂不是倒坏了?”
  琳琅见王夫人说得这般明白,差不多也知道王夫人后来为何不甚喜欢林妹妹了。一则贾母有成全双玉之意,作为婆婆不愿要一个不符合自己标准且和老太太同心的媳妇,二则和贾敏生有嫌隙,因母及女,自然亲近不起来。但在面子上,她待林妹妹还是过得去的,不然以林妹妹的敏感聪慧,岂能察觉不到,在宝玉面前受了委屈还说要去告诉舅舅舅母呢!
  只是,王夫人的心胸忒狭小了些!
  思及此处,琳琅忙笑道:“太太不但小瞧了自己,怕也小瞧了姑太太呢!姑太太家是书香人家,必不是这样小气的人,大爷可是姑太太的亲侄儿,太太对姑太太的尽心姑太太心里自然明白。请老爷修书拜托姑老爷,有姑老爷照应,姑太太难不成还能管到外头不成?况且,姑太太做了管家太太,又有了小姐,自然和先前做姑娘时不同了。太太厚厚备上一份礼,说明其中的缘故,一番慈母心肠,纵是冷心冷血的人也有所触动,何况姑太太呢?”
  王夫人听了,十分动容,忙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当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只要我的珠儿能有个好前程,便是我略略低头又如何?我有儿有女,原比她有福!再说,还有老太太呢,总归要为嫡孙打算!”次日一早立即就去回了贾母。
  贾母闻言,果然意动,沉吟半晌,唤来贾政如此吩咐一番。
  贾政原就敬佩林如海的人品才学,自是欢喜,当即就修书一封,备上几色名家真迹、绝世孤本,命贾珠带上书童小厮和素日的功课,与送礼的人一起择日上路。
  事到临头,王夫人不免有几分不舍,一面给贾珠打点行囊,贴上梯己银子,一面亲视书童小厮,淘气的不许带,只带了几个老实本分的,又密密地嘱咐了许多话儿,方含泪作别。 9、009章:   贾珠六月底启程,十月去送礼的人带书信回来问安,说一切都好,姑丈教导了许多功课,比府里的先生强了几倍,还会随着姑丈和江南一带有学问的人结交,又说姑母待他如亲子,衣食起居十分尽心,小表妹生得可爱,就是弱了些但已有所好转等语,不一而足。
  贾母和王夫人略略放心,一时又打点了冬衣送过去。
  冬衣刚送出去,次日就下起了大雪,外面撕棉扯絮一般,窗外廊下几株腊梅开得格外好,喷芳吐艳,娇黄嫩致,不曾跟着主子走动的丫头们皆缩在屋里围着熏笼。琳琅坐在炕上,腿上放着一个手炉,手内在做针线,做几针就停一停暖暖手继续做。
  却是给王夫人做的抹额,才绣了几个花瓣儿,只听一阵叩门声:“琳琅姐姐可在?”
  琳琅听是贾母房里常来往使役的小丫头鸳鸯的声音,忙放下针线和手炉,下炕开了门,果然是鸳鸯,将来贾母跟前的第一得意执事丫头,现在还是个六七岁刚留头的小丫头,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掐牙背心,脸颊冻得红红的,琳琅忙道:“快进来。你怎么有空来?”说着替她掸了掸身上的雪,又打开荷包取出两块梅花香饼放在手炉里给她。
  鸳鸯跺了跺脚,双手捂着手炉,道:“老太太的内侄儿没了。”
  琳琅一怔,道:“是史家侯爷?”
  鸳鸯道:“可不是!可怜侯爷夫人将及临盆,得知噩耗,一时早产,才生下一个姑娘就跟着去了,丧事已办起来了,可怜史大姑娘还在襁褓里就没了爹娘!”
  琳琅感叹了几声,道:“可见纵是有了荣华富贵,也抵不过命运无常!”
  鸳鸯点了点头,道:“老太太在屋里淌眼抹泪,要亲去呢!好容易劝住了,不过还是要过去的。好姐姐,你有素衣裳没有?借我穿两日,虽不出去好歹不能刺了老太太的眼。”
  琳琅转身开了柜子,取出一件月白缎子小袄,一件藕荷色对襟坎肩,和一条白绫绣紫藤萝的棉裙,用青色包袱皮包上,递给她道:“这套衣裳是我去年做的,因今年个头长高了许多,故此就去年穿了一二回,和你身量相对,拿去穿罢,不用还了。”
  喜得鸳鸯连声道:“好姐姐,明儿个我得了空给你绣个荷包!”
  琳琅笑道:“好,我等着。”说着拉她坐在炕上,又端了点心给她吃。
  鸳鸯的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兄嫂又是极势利刻薄的人,自己六岁训练后上来,饶是她伶俐知趣,毕竟年幼,月钱都被他们拿了去,过得分外艰辛。琳琅以前穿不得的衣裳常送给小丫头穿,其中与鸳鸯、玉钏情分最好,金钏、玉钏和彩云是王夫人房里新来的小丫头。
  明知鸳鸯会是贾母身边第一等的丫头,琳琅自然提前打好关系,而且也确实爱她人品。
  鸳鸯咬了一口梅花糕儿,咽下去,抬头看琳琅,见她坐在炕桌对面拨弄手炉内的灰,身上穿着银红撒花袄儿,桃红缂丝灰鼠比肩褂,松花弹墨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倒生得乌压压一头极好的头发,挽着垂环,左右各点缀着一只红绳结的银鎏金凤蝶,袅娜纤巧,温柔娴雅,不禁说道:“姐姐倒像是江南水乡的人物,不知家乡何处?”
  琳琅笑道:“偏你眼尖,你没说错,我原是姑苏人氏。”不过她穿越过来的时候,蒋小红已在荣国府里受训半年了,其魂在一场高烧中香消玉殒。
  鸳鸯听了,眼眶儿不禁一红,问道:“原来姐姐是江南人氏,倒和姑太太家是同乡,怪道活计做得那样好!姐姐家可还有亲人?想家不想?我是想家得很,可惜三年五载怕是见不到爹娘了,幸而哥嫂在府里当差,一个月放一日假,总算还能回去见见他们。”
  琳琅想起蒋小红的记忆,摇头道:“我离家已经三年半了,家在何处早就不记得了,倒记得家里还有父母兄弟,天南地北的没法子见面,只盼着他们安好罢了。”
  鸳鸯不免有些后悔勾起她的伤心事,忙岔开话题道:“姐姐可知宝玉闹了一出罕事?”
  琳琅不解地看着她,鸳鸯轻笑道:“姐姐可别跟太太说,也不许外传。宝玉过了年不过两岁,竟聪明得很,说话清楚有致,老太太爱得不得了,不想他在炕上顽,吵着要吃老太太屋里姐姐们嘴上的胭脂,不给就哭闹得不行。”
  不必她继续说,琳琅已明白结果如何,不禁笑叹道:“可不能让老爷知道。”
  鸳鸯朝赵姑娘房间处努了努嘴,道:“老太太原早嘱咐了,不承想那位的姐姐是老太太院里浆洗的媳妇,可巧送衣裳过来,果然今儿个就让老爷知道了,走到了老太太院落里,若非史侯爷家出了事儿,只怕宝玉兜头就被训斥了!老太太恨得不得了,只没空收拾那位罢了!”
  琳琅微微一叹,妻妾之别,嫡庶之分,严父孽子,已可窥见日后繁华平和下的惨烈。
  红楼的美,在于争斗掩于和风细雨中,在于繁花锦绣上蒙着一层浮尘,轻轻一吹,就能看到极美处出现极丑,极善下出现极恶,正好比宝钗戏彩蝶之美不及消散,转眼间便出现滴翠亭事件,也好比王夫人吃斋念佛下的雷霆之怒。
  鸳鸯和她又说了几句话,便告辞出去。
  因雪下得分外大了,琳琅打着青绸油伞送她到贾母处方回转,相继跟沿途偶遇的丫头婆子问好,忽有一个穿着粗布棉袄提着水的婆子住脚,瞧见她唇角上一点胭脂痣鲜红欲滴,惊疑不定地道:“这是小红不是?”
  小红这个名字自从进了王夫人房中,已经两年半没人叫过了,琳琅乍然听了,一时没反应过来,好半晌方回过身打量对方片刻,恍然大悟道:“你是周大娘?”
  那婆子忙笑道:“是我!几年不见,瞧姑娘这通身的气派,竟不比外头大家小姐差,不知姑娘在哪里当差?”说着上前不住打量赞叹,却不敢伸手拉她。
  这周大娘是从人牙子手里买琳琅进府的婆子,琳琅笑道:“我现今在二太太屋里服侍。”
  周婆子听了,一脸吃惊,随即笑道:“怪道姑娘出落得这样好,果然太太会调理人,瞧姑娘水葱儿似的,走出去谁不说一声是大家小姐!只是姑娘可听说了你兄弟的事儿?”
  琳琅一怔,忙问道:“难不成大娘听说了什么?”
  记得小红的弟弟大娃对她甚是孺慕,被卖的时候唯他又哭又叫,不肯让姐姐走。
  周婆子眼睛往她头上一溜,琳琅心领神会,从裙上解下一个荷包递给她,含笑道:“我也没什么好东西给大娘,这荷包倒还精致,原是年下太太赏的,大娘拿去赏人罢!”
  周婆子将水桶放下,手往裙子上擦了擦,才将荷包接过在手里,一捏,里头硬邦邦的似乎装着锞子,脸上便带出笑容来,道:“多谢姑娘赏!我是听原先带姑娘进京的胡婆子说,前儿个她回了一趟江南,原来姑娘来了京城没多久,姑娘的娘就没了,姑娘的爹又娶了一房媳妇,去岁生了个大胖儿子,因家境艰难,只得忍痛将姑娘兄弟给卖了。”
  琳琅闻言,不觉滚下泪来,为的,自然是小红的兄弟,被卖后会有什么下场?不过都是任打任骂的奴才,没有人命的自由,半晌方问道:“我爹就这么将我兄弟卖了?没反对?”
  周婆子叹道:“可不是!有了后娘,原就是有了后爹的!”
  虽说她穿越过来的时候未曾经历过父母亲情,但是兄弟被卖,仍旧不免觉得人命卑贱,想了想,问道:“大娘可知我那兄弟被卖到了何处?大娘若能见告,我心里感激不尽。”
  周婆子已捏出荷包里装着两个锞子,心里欢喜无限,忙笑道:“听胡婆子说是卖给了戏班子,因模样儿好竟卖了十两银子呢!姑娘家拿着这些银子几个月就过得红红火火。只是那戏班子走南闯北,不知道行到哪儿卖艺去了。”
  戏子之地位,犹在娼妓之下。
  琳琅心中恨极了小红的生父继母,虽说作为现代女子并不会看轻戏剧艺术家,甚至她随着祖母也常常唱几句,但是如今身处古代,装神弄鬼的粉头历来被人轻贱,被达官显贵当做娈宠玩弄,亦属贱籍,便是从良也被人瞧不起,子孙三代不能科举。
  想到此处琳琅正要开口,便见玉钏儿跑过来道:“琳琅姐姐,快回去罢,太太叫你呢!”
  琳琅忙向周婆子告辞,掩住心事,随着玉钏儿回去,一面将脸上的泪痕拭尽,一面进了王夫人住的耳房,房中却有两个妆饰不在王夫人之下的仆妇,道:“太太有什么吩咐?”
  王夫人正和那两个仆妇说话,见她进来,便笑道:“你前儿打的四季吉祥如意结,我送了十个给舅太太挂在屋里,可巧北静王府的郡主瞧见了,爱得什么似的,故北静王妃打发人过来借你过去用两日,给郡主打几个新鲜娇艳花样。” 10、010章:   奴婢果然只是一个物件儿罢了,用字说得着实体现了身为奴婢的悲哀,琳琅怔了怔,满心酸楚,随即道:“谨遵太太吩咐。”
  王夫人点头道:“你去换出门的衣裳,雪下得大,该穿件大毛的。”
  琳琅心念一转,已然明白,荣国府的丫头出门必要好生妆扮,少不得带着铺盖东西,遂笑道:“有大毛的。”去年元春赏的一身衣裳中袄儿是大毛,才穿了三四次,依旧灿烂如新。
  王夫人道:“罢了,你去换了来让我瞧瞧。”
  琳琅答应一声,去了半日,果然换了一身衣裳出来,戴着贾母所赏的玉兔儿首饰,只是镯子和戒指乃是按成人尺寸,世人又有厌金玉的说法,都道赤金素镯最是村俗,故此琳琅只戴了玉兔首饰中的簪子和耳坠,越发显得面莹如玉,眼澄秋水。
  作为荣国府上房的丫头,年年都能得些额外的衣裳首饰,琳琅些许存了几件金珠簪环。
  北静王府的两个仆妇已被请到偏厅吃茶,王夫人看了两眼,道:“你这打扮倒好,然褂子和裙子终究薄了些,出去穿着也冷,又不知北静王妃留你几日。我记得年下给大姑娘做了两件斗篷,红杏,你去拿一件来赏给琳琅。”
  琳琅听了忙道:“当不起。”
  王夫人笑道:“原说年下赏你一件大毛的,权当先给你了!”又看包袱,只见两个葱绿软绸桃红里子的夹包袱,一个里头包着一套八成新的皮袄棉裙和莲青哆罗呢的褂子,一个里头包着簇新的绣花棉袄和长坎肩,出门倒还穿得,王夫人看了十分满意,心道:“这琳琅倒乖觉,若是别人只怕早就拿着半新不旧的东西来蒙我!”
  一时红杏抱着半新猩猩毡的包袱进来,打开时,里头是一件大红云锦镶毛的斗篷,连着观音兜,另外是一件秋香色盘金彩绣貂皮短袄和一条水红妆缎灰鼠褶子裙,笑道:“大姑娘说年下穿得鲜艳些,出去也是咱们的体面,故将刚得的年下衣裳赏给琳琅穿去。”
  琳琅忙道:“这如何使得!”
  王夫人笑道:“这三套衣裳你带去尽够了,总不能穿得寒酸,让外头说咱们府里穷得连给你们打扮的钱都没有了!你先换了衣裳再去,只管好生听北静王妃和郡主的吩咐,尽心做活,别急着回来,铺盖和衣裳自有婆子晚间给你送过去。”
  琳琅一一答应,遂换了新衣,跟着那两个仆妇上了北静王府派来的马车。
  两个仆妇坐在车上相陪,见琳琅年纪极小,心内颇为罕异,慢慢地问她家乡何处,年方几何,会做何活计,几句话过,觉得她言语可爱,不由得暗赞荣国府一声。
  琳琅落落大方,倒不怎么紧张,反在她们问话的时候,不知不觉中轻描淡写地套了几句北静王府的消息,郡主十三岁,比世子大了四岁,喜爱娇艳颜色牡丹花儿,心中略有了几分成算。现在她是荣国府的丫头,去北静王府自然是做活计,做得好了,自然平安回来,说不得还会得些赏赐,至于别的都不是她能关心的,她也没有那份在王府中的争荣夸耀之心。
  马车停了下来,两个仆妇先下去,然后伸手去扶琳琅,琳琅连忙告罪,下了马车,举目一瞧,却不是正门,而是后门,便是后门,亦文彩恢弘,不容小觑。
  才进了二门,一个干净俏丽的丫头早已迎上类,笑道:“郡主正念叨着呢,可不就来了!”
  那两个仆妇笑道:“雪下得大,怎好劳烦姑娘亲等?”因转头向琳琅道:“琳琅姑娘,这是郡主身边的听雪姑娘。”
  琳琅忙上前见礼,道:“琳琅见过姐姐。”
  听雪凝神瞧着琳琅,伸手扶住,笑道:“若不是我知道你和我是一样儿的,只当是哪家的小姐呢!”
  琳琅笑道:“我不过是蒲柳之姿,连姐姐一零儿都不及,姐姐这话没得臊了我!”
  说得大家都笑了,半日方敛声儿,随着听雪进了后院。
  虽未从前面角门进,不知正殿翼楼如何,但见这花园银装素裹,仍是处处亭台楼阁,假山瀑布,绿琉璃瓦掩映在梅花婆娑之中显得分外好看,尤其清香甘冽,沁人心脾。
  琳琅看在眼里,心中暗叹:“到底是王府,比之荣国府更增一分大气。”
  一时到了郡主住的跨院上房,廊下三五个丫头正笑盈盈地站着,听雪笑道:“快进去禀告郡主,人已到了。”
  立时便有丫头进去通报,半日出来道:“郡主让她进去呢!”
  一人上前接了琳琅解下的斗篷,一人打起半新的猩猩毡帘子,及至进了房,温香扑面,只见一个极俊美的女孩儿抱着手炉坐在炕上看丫头做针线,身上穿着蜜合色绣金莲华纹狐皮袄儿,葱黄掐边洋绉裙,眉如翠羽,肌若白雪,纤腰似柳,贝齿含玉,端的绝代无双。
  琳琅不敢乱看,忙上前就着丫头拿过来的锦垫请安。
  郡主看着琳琅笑道:“快起来,让我瞧瞧,好个标致丫头,王家得的结子是你打的?”
  琳琅笑答道:“回郡主,是奴婢打的。”
  原来这郡主却是北静王妃的长女,名唤水清,乃是世子爷水溶之嫡亲姐姐,容貌超群,气度娴雅,平素在宫中上学,近日因风雪极大,宫里许了假,方在家里看着丫头们顽,命听雪拿了脚踏与琳琅坐,笑道:“既如此,劳烦你给我打几个,明儿个我进宫好送人。”
  琳琅忙笑道:“郡主吩咐,奴婢自当遵命,谈何劳烦二字,奴婢着实当不起。”
  一旁听雪笑道:“这琳琅妹妹老实谦逊得很。”
  水清闻言一笑,问琳琅道:“你都会些什么花样?”
  琳琅答道:“结子的花样繁多,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只有想打的,没有打不出来的。若是寻常的,方胜、双蝶、如意、团锦、祥云、双喜、团圆、双全、双线、双鱼、盘长、平安、同心、鲤鱼等单花样,一根丝绳便可打得。若要繁琐些的,有挂饰,有摆设,有笔筒,有扇、袋、帽、鞋等不一而足,端的看郡主想要打哪一种。”
  水清奇道:“莫非什么样儿的东西都能用丝绳打将出来?”
  琳琅笑道:“有能打的,也有不能打的,奴婢只会打一些简单的玩意。”
  水清沉吟片刻,叫听雪道:“你去拿打结子用的丝线来,让琳琅先打一个拿手的我瞧瞧。”
  听雪忙去拿了许多丝线过来,五颜六色,有粗有细,有丝线、棉线、麻线等,还有各色珠子、宝石等物,琳琅知道水清生平最爱牡丹,略一思索,遂从中挑出一卷樱草色丝线,十指翻飞,先将丝线编成丝绳,然后编出一片花瓣儿来。
  水清瞧得目眩神夺,不觉问起她家乡来历名字年龄。
  琳琅一面回答,一面用听雪等人编好的丝线来编花瓣儿,数十片,攒簇三四轮,褶叠紧密,金丝做蕊,大约费了半个时辰,一朵国色天香亭亭玉立的姚黄牡丹方成型。
  水清见了十分喜爱,忙叫人拿在手里打量良久,赞道:“好巧的一双手!这花儿竟是打出来的?我只道你打结子已算好了,没想到这花儿远瞧着跟真的一般无异。最妙的是,花瓣儿上还缀着三两点水晶珠子,就好比那春日的露珠儿,越发跟活了似的!”
  一旁的听雪笑道:“比那纱堆精巧的花儿还好看!”
  琳琅抿嘴一笑。
  水清爱不释手,看了半日,问道:“你还会打些什么花儿?”
  琳琅笑道:“玫瑰、芙蓉、菡萏、百合、秋菊、兰花等都打得。像这一枝姚黄,最好看的是千叶一花,层层叠叠的绿叶儿簇拥着这枝花儿,插在编的花盆儿里,才更显逼真。”
  水清想了半晌,点头道:“必是极好看的。这样罢,你给我打一盆牡丹,再打一盆荷花,一盆菊花,我好送人。你给王家打的结子是什么花样儿?”
  琳琅道:“给舅太太家打的是盘长结中的四季吉祥如意,别的花样也有。”
  水清笑道:“既如此,就再给我打十二个盘长结,花样儿你瞧着打,定要最好的。听雪,你安排琳琅住下,用一点子饭,午后再过来,我倒想瞧瞧打出来会是如何娇艳新鲜。”
  听雪忙引着琳琅到下房,递了个手炉给她,一面倒茶,一面笑道:“妹妹只管住下,一会子打发人去荣府取妹妹的衣裳。花儿妹妹好生打几盆出来,原是郡主送到宫里头去的。”
  一时命人传了一桌客饭,陪着琳琅寂然用毕,漱了口,早有人将琳琅的铺盖衣裳等都取了来,遂又换了一身衣裳,卸去簪环钗钏,只将头发打散,挽着髻儿,别着赤金扁簪。
  听雪帮她打理好妆容,笑道:“才传了消息来说郡主已经用过饭了。”
  琳琅会意,起身道:“正好,须得郡主挑一挑结子的颜色。”
  听雪闻言笑道:“可不是,打结子总要挑郡主喜爱的。”
  琳琅随着听雪出门,远远看到正房门前的长廊下多了十来个丫头婆子,听雪忙侧头说道:“怕是世子爷在跟郡主说话,容我先进去禀告一声儿。” 11、011章:   话犹未落,只见屋里有个丫鬟出来道:“可是听雪?郡主让琳琅妹妹进来呢!”
  才进了屋子,便听上头有人问道:“这花儿是你编出来的?”
  琳琅一听是男音,料想必是北静王世子水溶,也不抬头,只恭恭敬敬地道:“是。”略用眼角余光一瞥,果见一个极年轻的公子坐在炕上把玩那一枝姚黄,与水清相对,但见他面如美玉,目若朗星,形容秀美,风度雍容,好一个绝色秀丽人物!
  水溶含笑打量半晌,道:“都说江南人物风流,心灵手巧,今儿个才算见了。”
  琳琅行礼道:“世子爷过誉了,奴婢萤豆之微,如何能与世子爷和郡主这样的日月争辉。”
  水清水溶相顾莞尔,水溶笑道:“听说你们府上的哥儿衔着美玉而生,可是真的?”
  琳琅胸中打了个突,素知贾母疼爱宝玉,早早就叫人将宝玉的名字散给乞儿穷人叫,只为了好养活,长安城中无人不知,确实太张扬了些,没得让上头忌讳,然而没她一个丫头说话的份儿,只得回道:“确是衔着一块美玉。”余者并不多言。
  水溶放下手里的姚黄,笑道:“听来真是千古未闻的奇事,若有机会得见见才是。罢了,你跟姐姐商议着打结子罢!”说着向水清告辞离开。
  水清下炕送他离开,回转进屋,指着对面的炕道:“琳琅,坐在那儿打罢!”
  琳琅连称不敢,终究屈腿斜签着坐了,跟前已放着各色丝线等物。
  因水清要的是大挂饰,忙活到晚上,琳琅手里富贵花开的结子只打了一个开头,直至第三日方打好,细心地查看一番,送到水清手里,水清一看,匀净且不说了,难得的是花样精巧,配色极为雅致,水清忙命人挂在壁上,左右端详,十分好看。
  水清问道:“怪好看的,这样的结子,你一日能打几个?”
  琳琅忙笑道:“若想打得好,一日只得一个。若是盆景儿十天半个月才能得一盆,若是花球十日才能得一个。”
  水清奇道:“花球?”
  琳琅解释道:“便是六十六朵花儿攒簇成球,也是挂饰,和绣球有些儿仿佛。”
  水清笑道:“终究太繁琐了些!暂且先打几个结子和几盆花儿罢!”
  听雪在一旁理线,问道:“我们可能学?”
  琳琅并不藏私,笑道:“姐姐若是想学,自然使得。”
  其他几个丫头也机灵,争相跟着学,尽管跟着学花样的人多,倒并不嘈杂。她们原本就会打结子,只是花样没有琳琅的多,未免呆板些,只学了几遍,略简单些的结子便上了手。
  琳琅花了十二日打了十二个脸盆大小的挂饰盘长结,除了富贵花开外,余者是为八蝠捧寿,丹凤朝阳,二龙抢珠,双鱼戏水,龙凤呈祥,紫气东来,四季吉祥、孔雀开屏,金鸡报晓,鱼跃龙门,步步高升,无一重样,花团锦簇,分外好看。
  水清拿在手里端详一番,赞不绝口,自己留了两个,孝敬北静王妃两个,送了水溶两个,余下六个皆命人收好,预备进宫送人。
  北静王妃得了龙凤呈祥和八蝠捧寿花样的结子,十分喜欢。北静王府与荣国府本就有交情,兼之听说琳琅稳重知礼,心灵手巧,不多嘴,不多话,不觉多了几分好感,及至见到琳琅所做的三盆花儿,栩栩如生,光彩夺目,那花盆皆是编出来的,和官窑陶瓷十分相似,形体各异,愈加赞叹不已,道:“映红,你去库房里拿一匹宫绸、一匹倭缎、一匹云锦、一匹哆罗呢赏她年下做衣裳穿,难为那孩子忙活了整整两个月,一日不得闲,再包一百两银子给她买果子吃,叫她回去代我和郡主多谢他们老太太、太太。”
  本来赏两匹尺头几两银子就绰绰有余了,没想到北静王妃竟会赏琳琅哆罗呢,哆罗呢乃是舶来品,着实金贵,映红自己也就得了一件哆罗呢的衣裳,故此觉得赏赐太重了些,不禁说道:“王妃何以如此厚赏她?”
  北静王妃笑道:“你知道什么?咱们家针线上的人虽也能打结子,偏生没这样精致的新鲜花样。再说,打结子只是小事,早几年我见荣国府史老太君穿过的衣裳,我就知道这丫头本事大着呢!那样的绣工,那样的针线,看着像苏绣,却又比苏绣更强些,竟是宫里针线上的人都比不得的,反与慧纹有些儿仿佛,这却须天赋而非技艺了。明年十月中是主子娘娘的千秋节,主子娘娘最喜苏绣,少不得年后出了正月我还要她给我尽心绣一幅作寿礼。”
  闻弦歌而知雅意,映红笑道:“奴婢自然不及王妃想得周全。她既有这样的本事,能得王妃这样的赞叹,王妃何不向史老太君要了过来使唤!”
  北静王妃道:“史老太君未必舍得。再说,咱们王府不差几个针线上的人。”
  映红带人将料子和银子送至水清处,水清在端详听雪从琳琅手里得的荷包,绣工精巧,别致异常,听了映红的话,不觉一笑,道:“我正说琳琅这丫头的针线着实出色呢!既这么着,仍命两个仆妇送她回去,跟史老太君说好,年后再接她来。”
  听雪笑道:“不知这琳琅是如何学的针线,莫非竟是天生巧手不成?”
  水清道:“谁知道呢!如今已巧成这样,将来更加了不得,从这小小的荷包上已经能窥见一二。王妃既赏了绸缎银子给她,你去将我没戴过的首饰拣几件与她!”
  听雪去了,果然拿出一个首饰匣子,道:“多赏琳琅一些儿。我知道她最擅长的是双面绣,极费功夫,据闻连那府里都没人知道她还有这份本事!略精致些的大件苏绣千儿八百两都未必能得,何况瞧她这针线,较之慧纹都不差什么,所差不过是没有名声罢了。等年后叫她用心绣一幅最拿手的,讨了主子娘娘欢喜才是正经!”
  映红暗暗心惊于听雪的心计,竟然将琳琅最擅长的活计都打探出来了。
  水清端坐在炕上,道:“你只管拣几件精巧的给她,别学那一起眼皮子浅的论重量给。”
  听雪笑道:“郡主没戴过的金珠首饰能有多重?不过做得轻巧些。”
  说着仔细地从匣子中挑出两对戒指,两对耳环,四支金簪,三支银簪,两支头花,一对金镯,一起装进一个锦匣中,又拿起一对水汪汪绿莹莹的翡翠镯子道:“这对镯子和这对金折丝镯子一并给她,绿翡翠倒罢了,水头足,颜色好,郡主不大爱戴,只是这金镯子不知道是谁孝敬郡主的,沉甸甸几两重有什么趣儿,拿给外头熔了还嫌麻烦呢!”
  如此一拣,匣子登时空了一半,水清不以为意,道:“不过都是外面下头孝敬的,能有几件好东西?不是金,就是玉,珠子宝石轻,工艺又不好,俗得不得了,倒是那两个二龙戏珠的戒指拿得出手!罢了,都给琳琅罢,她不戴,赏人也使得。”
  听雪收拾妥当,和几匹尺头一起包在包袱里,笑道:“两支头花工艺还精巧些,正好让她过年戴,别的都不值什么,怕还不及世子爷紫金冠的零头!”
  水清失笑道:“这如何能相提并论?溶儿束发的累丝紫金冠没个二三千金你道能得?”
  遂命她将东西给琳琅送去,又叫她不必过来磕头,仍是原先两个仆妇送她回去。
  琳琅在回去的途中,暗自咋舌不已。不是她眼皮子浅,着实是北静王府太大方了些,绸缎统共不过十两八两银子,不算什么,但那一匹哆罗呢却值一二百金,首饰没个一二百两未必能得,兼之北静王妃赏的一百两,她足足得了四五百两的银子东西。哆罗呢最适合做冬衣,颜色正红,琳琅打算回去给元春做一件对襟褂子,毕竟得了她好几件大毛衣裳。
  出来一趟,做活两个月,衣料簪环银两竟是在荣国府二三年中所得的两倍。她原道似晴雯袭人这般在荣国府当差已经十分敛财了,没想到给外人做活得的更多,着实出乎意料。
  这些银子东西拿出去,足够一个五口之家丰衣足食二三十年。
  回到荣国府,下了车,进了门,琳琅先去跟贾母和王夫人请安,连带回禀一番,可巧史家丧事已毕,王夫人正在贾母房中奉承,听了忙命人将北静王府的两位仆妇请进来吃茶。听完琳琅的话,贾母笑道:“王妃实在是破费了,不过是个丫头,任凭怎么使唤都应当!”
  两个仆妇笑道:“琳琅姑娘伶俐异常,偏巧是年下,王妃和郡主说了,让琳琅姑娘回来过个好年,赶明儿出了正月,只怕还要叨扰府上,叫了琳琅姑娘过去帮衬两日呢!”
  贾母笑道:“回去禀告王妃,不拘何时,只管使唤她!”
  两个仆妇吃了茶,得了赏封儿,方笑着告辞。
  琳琅随着王夫人回屋,小心翼翼地将所得赏赐尽数告知她,王夫人听了笑道:“既是王妃和郡主赏你的,你便收起来罢!只不许声张,没得惹人嫉妒!”
  这点子东西王夫人并不放在眼里,但别的丫头媳妇就未必了,一路上早就有人十分侧目艳羡,琳琅回到屋里,命婆子将铺盖东西一并搬来,拿了一串钱与她们喝酒,转身收拾铺盖妆奁,尚未收拾完,就听到一阵叩门声,传来明珠的声音道:“琳琅,琳琅,开门!”
  琳琅素知她脾性,忙将装首饰的匣子先放进螺钿抽屉里,还没来得及收拾绸缎云锦哆罗呢,就见明珠自行推门进来,看到床上几匹绚丽华美的料子,眼睛登时一亮。 12、012章:   原来琳琅一去两个月,明珠等人早在私下议论,不想眼瞅着快到小年了,她仍旧不见踪影,今日正在院子里跟几个小丫头折了梅花来顽,忽见琳琅竟回来了,且身后有好几个婆子帮着搬铺盖东西,还抱着几匹极精美的绸缎衣料,当下就朝她的房间跑过来。
  明珠眼睛骨溜溜地转动着,环视一番,似乎想瞧一瞧琳琅得到的赏赐,口内笑嘻嘻地道:“琳琅,你去北静王府做了两个月活儿,王妃一定赏了极多银子东西给你罢?”
  随着赵姑娘,明珠越发眼皮子浅了,最爱嚼舌头根子,做活落最后,拿钱跑第一。
  琳琅淡淡地道:“做活是本分,赏与不赏不过是主子们恩典。”
  将梳妆匣子一一归位,琳琅正将绸缎布匹放进衣柜里,却被明珠立即拽住了那匹哆罗呢,笑道:“我们姑娘正说天太冷了,想着做一件厚衣裳,偏生没上好的料子,好妹妹,我就替你将这匹料子孝敬了赵姑娘罢,赵姑娘心里自然记挂着妹妹的好处!”说着就往外走。
  琳琅眼疾手快,将哆罗呢从她手里抽回来,脸上似笑非笑,道:“衣裳鞋袜一般都有的,莫非府上短了赵姑娘的份例?不然何以偏来抢我们做丫头的衣料?我虽是丫头,却不是谁都能当得起一句孝敬!姨娘还没挣上呢,也不想想,能穿大红不能!”
  明珠登时涨红了脸,眉竖眼斜,哼了一声,嘟囔道:“莫非你攀了高枝儿,就将素日的姐妹情全忘记了?不过问你要一块料子罢了,竟吝啬成这样!”
  琳琅冷冷一笑,眸中掠过一丝寒色,她从来不生气,真当她是软柿子可捏?道:“你别在我跟前说这个话,没的让人笑话!素日我为人如何,岂是你一句话就能形容得尽?若你果然觉得我冷心冷情,就将九月里从我这不告而取的一匹尺头还回来!”
  九月里琳琅把衣裳被褥拿出来晾,午后收拾时眼错不见就少了一匹石榴红的尺头,寻了两日才知道是被明珠拿了去,已经裁开了,她便索性不要了,倒便宜了明珠。
  幸而琳琅有心息事宁人,不然只此一项,就该将明珠撵出去。
  明珠被她黑黝黝冷冰冰的目光一瞧,登时吓得激灵灵打个寒颤,转身就跑了出去。
  看着跑得没影儿了的明珠,琳琅复又收拾东西,将绸缎云锦哆罗呢放进装布料的樟木箱子里,锁上,将衣裳收进柜子,银子放进银匣,取出首饰匣子,把首饰一一分开,免得碰撞变形,分别用丝帕包好,放进一个个的小锦盒里,最后一同放进柜子里,锁上柜门。
  有一技之长就是不同,琳琅现在十分感激祖母,在她残废颓废的时候悉心教导她,苦练书画绣艺十八年,才有如此手段。再存几年梯己,她就得想方设法脱籍出府。
  忽听窗外有人道:“姐姐在家么?”
  琳琅听是鸳鸯的声音,忙笑道:“是鸳鸯?快进来!”
  鸳鸯走进来笑道:“两个月不见姐姐,姐姐越发出挑得好了!”
  琳琅一面让座,一面倒茶,又端了八宝盒到她跟前,笑道:“真真你这张嘴,惯会讨人欢喜!今儿个怎么有空过来?我原说明儿去找你呢!”
  鸳鸯递来一个荷包,道:“我许姐姐的荷包早就绣好了,特给姐姐送来。”
  琳琅端详手里的荷包,白缎子底儿,绣着红梅,针脚虽不是十分工整绵密,花儿扎得还算娇艳,遂满口赞道:“这才多久,你花扎得越发好了。”
  鸳鸯笑道:“姐姐这是臊我呢!哪能跟姐姐比?老太太现今最喜欢穿姐姐做的衣裳。”
  琳琅闻言道:“你得空就过来,我教你。”
  鸳鸯喜道:“姐姐愿意教我?”
  教会徒弟饿死师兄,针线活儿博大精深,针法万千,许多针线上人都不愿意让别人窥得自己的绝艺,虽说主子身边的丫头做的活计细致,但其实论起针法绣工却未必比得上他们术业有专攻。故此,鸳鸯没有想到琳琅竟不似他们这样藏私。
  琳琅笑道:“趁着年下在府里,你用心学,我自然用心教。”
  次日,鸳鸯做完活计,果然往琳琅这里请教针线。琳琅原就爱她为人,遂从头开始倾囊传授,连带也教她识些字。她自幼随着祖母学艺,兼之祖籍本就是姑苏人氏,祖母又是民国时上海租界大户人家的一等绣娘,那一手苏绣端的名扬江南。
  鸳鸯年纪虽小,人却伶俐,学得异常用心,每日做完活计必至琳琅处,或描花样,或擘丝线,或练针法,真真是从配色学起,一日不落。
  红杏笑道:“难为她小小年纪风雪无阻,让她晚上住着吧,第二日起来再回去。”
  喜得鸳鸯连连作揖道谢,既然红杏都同意了,琳琅自是求之不得,免得她摸黑回去。
  琳琅教了她一个多月,给元春的衣裳业已做完,才送了过去,已出了正月,北静王妃打发人来借用她,贾母和王夫人自然满口答应,命琳琅收拾铺盖东西过去,琳琅只得给鸳鸯留下零碎缎子和丝线,让她自行练习。
  上回在北静王府住了两个月,琳琅并没有见过北静王妃,这次初进府,便得召见。
  北静王妃笑道:“你上回打的结子和花儿,郡主送到宫里给公主,公主爱得很,额外赏了你一对赤金点翠的长簪和两匹宫缎,回头让映红拿给你。听闻你绣工了得,十月是主子娘娘的千秋,你给我绣一幅插屏芯子可使得?”北静王妃预备的千秋节礼中自然也有屏风,若琳琅绣得好,就用她的,若绣得不好,就用采买来的,亦是两手打算。
  琳琅忖度片刻,心中蠢蠢欲动,笑道:“原能绣得,只是越好的东西越费功夫。”
  北静王妃道:“慢工出细活,我自深知,给你八个月,你可绣得一幅?”
  琳琅道:“倘若八个月内心无旁骛,赶一些倒也绣得。”
  北静王妃听了,笑道:“既然如此,你就安心住下,我打发人给你送料子绣线去。你和听雪最熟,仍旧和她住一处,让她给你打下手。若绣得让我满意,我必有重赏。”
  琳琅忙道:“谨遵王妃吩咐。只是,不知主子娘娘最喜何物?”刺绣亦要投其所好。
  北静王妃目露赞许,道:“主子娘娘慈善仁厚,最是个菩萨似的佛爷。”
  琳琅听了,已有了主意。
  她虽和听雪一屋住,但听雪却是带着两三个针线上的丫头给她端茶倒水打下手,琳琅连连推辞,听雪笑道:“妹妹如今可娇贵着,你针线原就好,正盼着你绣一幅能给王妃添体面的,最该心无旁骛,你只管受着,待你绣好了,我再受你服侍不迟!”
  琳琅闻言一笑,摆上绣架,思索再三,从北静王妃送来的料子中选了一匹极轻柔的软烟罗,听雪见状,惊道:“你竟在这样轻薄的料子上绣花儿?”
  琳琅笑道:“这样才能显出真功夫呢!”
  思索数日,打了腹稿,琳琅选出需要用的丝线,叫针线丫头擘线,需有粗有细,其中更有一根丝线擘为二百六十毛,竟无人能做到,她们顶多能擘到一百八十毛,琳琅只得亲自动手擘线,还得打磨与线相配的绣花针,细之又细,尖不容发。
  擘线、磨针、刺绣,繁琐之至,琳琅专心致志,十分用心。
  北静王妃早就从琳琅起针时得知绣图之尺寸,原是绣的大插屏,故命工匠精心做大理石底座紫檀透雕的架子,平时仍如往常人情来往,不知经历几日几何,北静王妃带着水清赴宴回来,就听映红来回道:“琳琅来了。”
  北静王妃屈指一算,道:“竟绣了整整八个月,收针了?”
  映红点头道:“今儿个刚收针,正等着王妃回来,这琳琅倒真是尽心。”
  北静王妃忙命叫她进来。
  琳琅手里捧着锦匣,进来请了安,笑道:“王妃,郡主,奴婢幸不辱命。”
  北静王妃命人接过来,打开锦匣,取出一卷软烟罗,三四个丫头徐徐展开画面。
  屋里明亮非常,只见那绣品泛着七彩虹色,空气中似乎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流动华光。
  底薄如蝉翼,远远看着犹若烟雾,偏偏这样轻薄的软烟罗上祥云影影,仙气绰绰,似有七彩虹光从中激射而出,虹光中福禄寿三仙脚踏祥云,紧跟着麻姑献寿,其后是无数神仙天女骑仙鹤、捧仙桃、敬百花,疏密有致,就好像从画上走下来恭贺寿日芳辰一般。窗外一阵秋风进,软烟罗随风飘动,画中情景更显得活灵活现。
  北静王妃看得目不转睛,失态地惊呼道:“竟还是双面绣!”双面绣并不难得,比这好的绣品北静王府多着呢,难得的是绣得如此繁复,北静王妃取其新巧而已。
  琳琅微微一笑,综合古代苏绣之长,利用光线,绣得很有立体感,这种绣法用于绣人物最好,道:“正是,劳烦几位姐姐翻开背面让王妃瞧瞧。”果见背面仙人背影,仙禽华尾,还有绵延不尽的贺寿队伍,偶一侧面,脸上纤毫毕现,数不尽有多少人头。
  所谓双面绣,就好像绣一个美人,一面是美人的正面,一面是美人的背影。
  北静王妃近前端详,平滑轻薄,没有一点线头和瑕疵,不禁惊叹道:“这样薄这样软的软烟罗,竟能绣出这样的双面绣,这得多细的针多细的丝线,真可谓是巧夺天工!”
  水清亦觉惊骇不已,打量了好一会,方道:“我自小到大,什么样的好绣品没见过?便是一百个绣娘一年绣一匹的也见过,比这还好,只有一件,见了这绣品,就觉得画中仙人好似立刻就要从画上走下来,向看画者恭贺芳辰似的,倒新巧。” 13、013章:   都说慧纹好,不过因她是闺阁千金,精通书画,偶绣一两件,折枝花卉配以诗词,非市卖之物,一干浓艳匠工远远不及,故此逝世后其绣品便成无价之宝,但论及绣图之布局、字迹之秀逸、针脚之无痕,慧纹未必及得上琳琅术业有专攻。
  琳琅的绣工源自苏绣,融合顾绣,和各家所长,历经中华民族无数代的心血积累,是上千年前辈们智慧的沉淀,绣出来的图案已经不是物事,而是一种艺术。
  但是,若真和皇家王府御用绣娘相比,琳琅却又不及他们了,所能倚仗的乃是书画。
  北静王妃笑道:“这样精巧的东西,主子娘娘必定喜欢,我竟有些舍不得了!”
  水清笑道:“主子娘娘喜欢,我们的心就尽到了。”
  随后北静王妃打发工匠将绣图镶在架子上,大管家看了一眼后,啧啧称叹,道:“这样好的绣品在外头便是三四千两都买不到,虽非名家所绣,然加上这样的架子,放在千秋节礼上十分体面。前儿个遇到东平王府从江南采买的绣件儿还不及这个呢,倒花了三千多两。”
  北静王妃听了笑道:“千金难买心头好,那些绣娘绣出来的未免有些俗气了。”
  水清道:“须得重赏琳琅才是。王妃不知,年初她来的时候,知道我将那三盆花儿都送宫里去了,竟费了大半个月给我编了两个极精致的牡丹花球,两个笔筒倒让溶儿讨了去!”
  北静王妃点头感叹,问道:“你看着怎么赏她?须得比去年厚一些儿。”
  水清想了想,道:“难为琳琅忙活□□个月,竟瘦得几乎脱了形,可见这样的精巧东西着实费心血,怪道她不爱张扬。依我看,就赏她两匹宫缎、两匹宫绸、两匹绢、两匹绫、两个荷包,荷包里各装两块寸金,听雪说她还识字,再赏她一套文房四宝,王妃看可使得?”
  北静王妃道:“再添一副外头孝敬我的金头面,原不是咱们家的丫头,自然要重赏。让她在府里多顽几日,养好了身子回去。府里丫头做四季衣裳的时候可给她做了?”
  水清笑道:“春季、夏季和秋季的衣裳各给她做了两套,月钱按一两的例。”
  北静王妃赞道:“正该如此。打发她回去的时候,给荣国府老太太、太太备上一份谢礼,彼此是世交,倒不用十分客套,送些应景的瓜果点心布匹纱罗盆景便可。待年底他们家大哥儿成亲,贺礼加厚一分。”
  水清含笑应下,心中了然。
  因此,琳琅养好身子,回去的时候已经进了十一月。
  彼时千秋节已过,因北静王府进献的群仙贺寿大插屏十分出彩,皇后甚喜,事后赏了绣图者两匹宫缎,两个荷包并金银锞子、点心等物,北静王妃一并给了琳琅。
  琳琅这一回亦是满载而归,贾母和王夫人都忙着初六贾珠成亲的事情,也不在意。
  红杏拿了九吊钱进来,笑道:“你不在,月钱我给你领了,拿去。你这一去就是九个多月,回来可巧赶上珠大爷娶亲,竟长高了好些,怕是府里做的衣裳不合身了!”
  琳琅奇道:“珠大爷从江南回来了?”
  红杏道:“九月间就回来了,还带了一件好消息。”
  琳琅疑惑地看着她,莫非是林妹妹家的好事?算算时间,林妹妹确实该有一个弟弟了。
  果然听红杏笑道:“姑太太好容易又有了身子,都说是个哥儿,年底就该生了。九月间珠大爷回来,老太太喜得合不拢嘴,当即打发人去送催生礼,年后大约就该有消息了。”
  琳琅闻言,笑道:“阿弥陀佛,只盼着姑太太母子平安!”
  林妹妹之悲,先失弟,后丧母,再亡父,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寄人篱下,无依无靠,但凡有一个亲人活着,林妹妹便不致于生出“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感慨。
  若有一依靠,林妹妹便不会悲苦如斯。
  但愿林家哥儿能熬过三岁之劫。
  当然,这些想法琳琅却是不会说出口的。
  红杏点头道:“姑太太盼了十几年,老太太为此一连吃斋好些时候呢!你不在这时节,咱们房中添了个环哥儿,那位已升了姨娘,可别叫错了!老太太身边多了一位四姑娘惜春,可怜四姑娘才落了草,东府太太就没了,东府老爷竟出家修道去了!”
  琳琅一怔,不禁面露凄然,叹道:“都是苦命人罢了!”
  红杏说道:“正是呢!你先歇息,我出去走走就来。”
  等她出去,琳琅回身整理梯己。忙活将近一年,琳琅盼着再不必如此。
  看着在北静王府得赏赐极是容易,两次所得够她在贾府当差十年之和,但绣成一幅图何等费心劳力,稍有不慎,便会毁了绣图,十根手指头不知道被针戳了多少回,十指连心哪个都疼,好容易绣成了,短时间内琳琅再不想绣了,便是上头吩咐,也得宽限些时日。
  好在所得报酬不少,也算物有所值。
  琳琅一如既往地数了数家当,北静王妃赏赐的东西她还没看是什么,只堆在炕上,怪道方才红杏眼里异彩连连。琳琅暗暗苦笑,文房四宝一套,各色绸缎绢绫一共十二匹,皆是上用的有银子也未必能买到,四季衣裳各两套,更别提临来时因下了雪珠儿,水清特地赏了一件银红织金妆花绣水仙灵芝纹的天马皮大氅,一个黄花梨的首饰箱放在衣裳包袱里。
  琳琅走到跟前,端起首饰箱,启开透雕花卉的对门,各有一个钉在门里的小抽屉,随门拉开后,首饰盒正中间上下两层一共四个小抽屉,小抽屉之下底座之上则是一个凸出的大抽屉,两扇门的抽屉和中间四个小抽屉相对一扣,与其严丝合缝,端的巧夺天工。
  琳琅拉开抽屉,不觉一怔。
  只见四个小抽屉里各放着一个荷包,上面两个荷包里各装着四个金锞,四个银锞,瞧着却是宫里的样式,琳琅想起了宫里的赏赐,下面两个荷包里头各装着两块寸金。
  寸金寸斤,别看不过小小的一寸见方,重量却足有一斤,合起来就有六十四两。
  最下层的抽屉里却以红锦为底,托着一套赤金累丝的头面,琳琅数了数,一支顶簪,一对鬓钗、一对长簪,一支挑心,一枚分心,一对掩鬓,一对耳坠,一对手镯,一对戒指,又有花钿、小插、啄针若干对,一共二十九件,打造得极为纤巧秀丽,重却不过七八两。
  当世的黄金工艺果然非后世所能及,精巧细致,看似极俗,实则巧夺天工。
  琳琅头一回得到如此完整的头面,良久方从震骇中回过神来,拉开门上的抽屉,里头各放着一个手帕包儿,她打开一看,一个包着一只冰种飘花水头十足的翡翠镯子,一个包着一支累丝攒珠点翠嵌宝石的银蝴蝶头花,那手帕却是琳琅在听雪和映红手内见过的。
  琳琅想起临行前教她们打的新花样和送她们的手帕、荷包,没想到回礼竟这样重。
  琳琅最喜欢那一整套的文房四宝,王府所赐,自是精品,便是有钱也买不得,湖笔、徽墨、端砚和宣纸,皆是上等之物,精美绝伦,琳琅爱不释手,小心翼翼地封好收藏起来。
  快手快脚地将金银归拢一处,衣裳布匹收拾妥当,以前得的首饰连带小盒子一并放进首饰箱的抽屉里,登时塞得满满当当,除了这套头面,算起来她已有金银珠翠簪环共计三五十件,统共加上头面约莫价值三四百两,不算价值数百金的衣裳布匹,尚存有金七十八两,银一百五十两有几,钱二十来吊。
  琳琅松了一口气,她今年不过十岁半,存下的金银已足够买一百多亩良田,只盼着再过几年离开时,能存够两百亩良田的银子,那样出去后就吃喝不愁了。
  琳琅裁了许多绫罗绸缎,但凡有所来往者,每人送够做一套衣裳的尺头,也没落下明月明珠,因这些尺头面料精美,华贵异常,得之者无不喜悦。送得太厚惹眼,送得太薄,又让人觉得自己吝啬,琳琅着实费了些心思。私底下又送了红杏、青梅和绣霞每人一支金簪,额外悄悄给了鸳鸯和玉钏每人一对金葫芦耳坠,四只银镯。
  鸳鸯笑着收下,道:“好姐姐你破费了!瞧我做的针线如何?好容易等来了姐姐。”
  琳琅翻来覆去细细一瞧,赞道:“较之去年,你竟大有进益,这颜色配得鲜亮,在配色上你已经初窥门径,花样子描得也好,明儿个得空,我教你磨针、擘线、起针。”
  鸳鸯奇道:“竟这样繁琐?不能用下头磨的针,擘的线么?”
  琳琅放下针线,笑道:“若想绣得好,须得自己磨针、擘线,手授不如心传,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应该用什么针、什么线。当初我学磨针、擘线,足足练了一年功夫,才做到一根丝线擘出二百六十毛,达到极致。”
  鸳鸯惊讶道:“一根丝线擘出二百六十毛?”
  琳琅笑道:“绣花有用粗线,自然也有细线,若绣人面纤毫,须得用如此细的丝毛。”
  鸳鸯听了,深以为然,每逢闲了,必磨绣花针,又或擘丝线。琳琅只教了她一两日,便没功夫教她了,因荣国府忙着贾珠娶亲,这是荣国府第四代嫡长孙的喜事,自然披红挂彩,喜气洋洋,忙得王夫人脚不沾地,琳琅自然不得闲。
  贾琏虽是长房长子,奈何却比贾珠小了两岁,故此嫡长孙被贾珠占了去。邢夫人本是填房,心里好生不自在,不过白坐着看王夫人忙碌罢了。
  李纨进门这日,天气极好,竟未下雪,好一番热闹,虽是从五品员外郎的公子娶了四品国子监祭酒的小姐,到底顶着荣国府的名头,兼之荣国府大肆铺张,故此来道贺者众多,连北静王妃都到了,不免都要见见宝玉,赏玩一番通灵宝玉。
  直到新人进了洞房,客人都散了,王夫人等歇下了,琳琅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自己的房间,红杏与青梅却是晚间当值,睡在王夫人外间。
  琳琅剪了一朵烛花,灯光映得俏脸生晕,暗叹道:“一年多不曾做活,竟累着筋了!”
  做丫头,哪有那么轻松? 14、014章:   新妇进门拜见长辈、公婆,兼之认亲、立规矩,底下丫头仆妇亦须得给新奶奶磕头。琳琅随着王夫人先去贾母房中请安,按荣国府规矩,李纨须得先去跟贾母请安,她原就是诗书之族出身,自然随分从时,琳琅不大往前头去,也不知是如何了结这段公案。
  琳琅只在跟新奶奶磕头的时候见到了这位原著上槁木死灰一般的李纨,现在她全然没有那份寡淡,衣着鲜亮,面色红润,温柔秀雅,举止稳重,身上自有一种空谷幽兰的气质,站在俊秀飘逸的贾珠身侧,竟丝毫不逊色,端的天造地设。
  回门后,贾珠再次被贾政督促着用功苦读,好参加明年的秋闱。李纨本性贤惠,深明礼义,每日早早起来伺候祖母婆婆,善待叔姑,一面照顾贾珠,十分尽心。
  随后,贾琏的婚事提上了议程,虽未说定,但贾母已露出求娶王熙凤的意思了。
  琳琅一概不在意,这日清晨醒得早,只觉满目光亮,拿起核桃大的金表一看,不过寅时一刻,想来是外面已经下起了雪,从帘栊窗屉间隐隐透进一股甘冽梅香。
  琳琅披衣起床,启开窗棂,果见无数雪花飞舞人间,犹如翩跹的玉蝶,染得外面一片雪白,廊下几盆腊梅正喷芳吐艳于风雪间,经冰雪一裹,宛若冰雕玉刻,煞是好看。因红杏在王夫人房里上夜,故此屋里只她一人,专心地练了半个时辰的字。
  用的是北静王府赏的文房四宝,写出来的梅花篆字洒脱飘逸,一朵朵墨梅绽放在纸上,墨色匀净,比她用托人买的寻常笔墨所写的竟好上十倍,果然好笔墨对练字有极大的好处。
  练完字,收拾好笔墨用具,外面已传来悉悉索索的扫雪声和脚步声。
  琳琅打理好床铺,叫外头的粗使婆子打了热水来洗脸,只用了一点点的脂膏,换了一身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裳,从头到脚并无一样奢华之物,出门打扮鲜亮,当差穿得低调,本来有十分的容貌,如此打扮就只有四五分了,这是在王夫人院中几年琳琅得到的结论。
  悄悄吃了两个鸡蛋垫底,漱了口,及至到上房,王夫人尚未起身,廊下丫鬟婆子林立,不时更换热水,琳琅站了一会儿,忽听里头红杏道:“太太起了!”众人连忙鱼贯而入。
  琳琅站在王夫人身后,拿着一柄巴掌大的掐丝珐琅西洋镜照着脑后,反射进正面镜中。
  王夫人从镜中看到琳琅,见她妆容素雅淡,眸里透着满意,笑道:“前儿珠儿娶亲,北静王妃还夸你呢,说你结子打得妙,针线做得好,日后还有用你的时候,我见你给宝玉做的香袋儿越发精细了。年后你就拿一等的例,别的不用做,单做老太太、宝玉屋里的针线。”
  因在王夫人屋里,众人虽满心羡慕,却不好立即道贺。
  琳琅笑着道谢,将小镜递给旁边的小丫头,揭下搭在王夫人肩上以免碎发落在衣上的云肩,道:“太太仁厚,倒便宜了奴婢!”
  一时王夫人带着大丫头去给贾母请安,众人方笑着上前给琳琅道喜。
  应酬片刻,琳琅笑道:“回头我送二两银子到厨房去,给各位妈妈姐妹们每人各添两样菜,一壶酒,权当赏雪一乐。”
  二两银子够一桌上等酒菜了,二三十个人吃饱喝足尽够了。
  笑得厨娘们合不拢嘴,忙推辞道:“姑娘大喜,打发个小丫头来吩咐一声便是,何苦亲自冒着大雪过来?便是人人都大肚子弥勒佛,也吃不了二两银子的东西去!”上房里大小丫头每日里挑三拣四,不是嫌肉腻,就是说鸭子老,和她们一比,厨娘们更觉琳琅可亲可爱。
  琳琅笑道:“下剩的钱给各位妈妈打酒喝,有劳各位妈妈了。”
  抽身回到屋里,琳琅想着大年初一是元春的生日,思索再三,取出石榴红绫,打算给她用心绣一条裙子,打好腹稿,才绣了三五针,就听到窗外有人道:“琳琅姑娘在家么?”
  琳琅听不出是谁的声音,起身开门,却是上回跟她说过家里事情的周婆子,忙笑道:“周妈妈怎么有空来我这里?快进来喝口茶,外头冷得很。”
  周婆子一面接茶,一面在琳琅的示意下挨着炕沿坐下,笑道:“前儿个见了姑娘,心里一直惦记着,听说姑娘升了一等,特来贺喜。可巧我昨儿个出去买东西,遇到了胡婆子,原来姑娘的兄弟竟跟着喜庆班的班主到了京都,故忙忙地来告知姑娘一声儿!”
  琳琅心神一震,道:“我兄弟在何处?”
  周婆子喝了一口茶,琳琅暗暗苦笑,从炕桌下拿出一个荷包递给她,笑道:“前儿个得了缎子,还剩一些,妈妈回去时拿一块回去做一身衣裳穿!”
  周婆子登时喜上眉梢,攥着荷包,又仔细端详琳琅翻出来的绸缎,不住摩挲,笑道:“到底是姑娘,这样好的料子用都用不完!听胡婆子说,姑娘的兄弟改了个极新雅的名字,叫琪官儿,大名叫蒋玉菡,已是四皇子府里的小戏子了。”
  琪官?蒋玉菡?难道是和贾宝玉互换汗巾子,唱小旦最后娶了袭人的蒋玉菡?若真是皇子府里的戏子,怕是想为他赎身都不能了。
  琳琅心烦意乱,道:“妈妈说得可是真的?”
  周婆子叹道:“哪里能假?我原与胡婆子有几分相契,她又常往各府里卖丫头小子,消息原比府里头灵通些!四皇子府的大管家采买戏子,喜庆班里几十号人,就只挑中了琪官儿。”
  琳琅沉吟道:“多谢妈妈告诉我,我心里着实记挂着这个兄弟!好歹这件事儿别告诉了别人,免得再生些是非!”
  周婆子会意,道:“姑娘放心。”将荷包揣在怀里,抱着绸缎走了。
  琳琅总不能一心做活,只得停下来,叹了一口气,短短几日,散出去的衣料簪环银钱就有三四十两之多了,以后可不能再如此散漫了,不过得知弟弟的下落倒是意外之喜。虽说她并没有跟弟弟相处过,但取代了蒋小红的身体,就必须为她的人生负责。
  琳琅原是天真烂漫之人,若对她三分好,必回五分意,又不喜生父情薄,继母无德,故此不大将他们算在自己将来的生活中,心里倒只有一个最依赖蒋小红的弟弟。
  晚间琳琅便向王夫人道明缘故,兼请一日假,只没提四皇子府。
  王夫人秉性慈善,听了这话,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真真是个心狠的!”也不知说的是琳琅之父,还是琳琅之继母,“好不可怜见的,原道你家里能有个念想儿,谁知竟这样了。你去罢,我许你多几日假,先给你兄弟做件冬衣再去,不然白眉赤眼的未必能见到。”
  琳琅感激不尽,连夜拆了旧年凤姐赏的一件皮袄,另添青缎子面做了六七岁男孩儿能穿的袄儿,夹层絮着一层棉花,下剩的皮子做了一条皮棉裤,既未绣花,也无纹饰,式样平凡无奇,做得很快,好容易又做了一套中衣,已交了四更,琳琅略略合眼歇息一忽儿,天色便即大亮,忙起来梳洗,换了衣裳就过来跟王夫人禀告一声,命小丫头拿着包袱往后门走去。
  二门的管事婆子早得了消息,自然不拦她,琳琅一一道了声好,拿了些钱与她们吃酒,又抓了两把给小丫头,喜得一干婆子连连念佛,道:“姑娘破费了,日后不必如此麻烦,只管说一声便可出去。”说罢,恭恭敬敬地送她出去,又帮着雇了一辆车。
  这一带多是王侯贵胄所住,道上积雪早早就清扫干净了,琳琅虽未出过门,却常听小丫头们说外面的事儿,故此出了荣宁府后街,问明四皇子府,倒并不甚远。
  琳琅在车上重新打理了一下妆容,及至到了四皇子府的后门,下车与看门的婆子问好,笑道:“敢问妈妈一句,府上可有个叫琪官的?大名叫蒋玉菡。”
  一个婆子瞅了一眼,见她生得不俗,便道:“你找他做什么?”
  琳琅听到有此人,递上装有锞子的荷包,笑道:“我姓蒋,听说我兄弟到了府上,故来一寻,给他送件冬衣,若他果然在这里,还请妈妈们行个方便,叫他出来一见,待我们姐弟相聚,心里亦感激各位妈妈的恩德。”
  众婆子捏了捏荷包,忙笑道:“我们只道琪官无家无亲,不想竟还有个姐姐,瞧眉眼模样倒真有八分像!罢了,你且等着,我们打发人去叫一声。”说罢,打发一个小丫头去叫人。
  不消片刻,果然出来一个极标致的孩子,道:“谁找我呢?”
  门上的婆子笑道:“琪官儿,你姐姐找你来了。”朝琳琅站的方向努努嘴。
  那孩子闻言眼睛一亮,看向琳琅,先是疑惑,随即看到她唇角上一点胭脂痣,登时喜极而泣,却问道:“你说你是我姐姐,你姓什么?叫什么?我叫什么?” 15、015章:   琳琅又笑又叹,又心生怜惜,什么样的生活才使得他如此谨慎?但见他不过垂鬟之年,模样儿却生得极标致,眉目间与自己宛然有七八分相似,一看便知是姐弟无疑,只是这样的容色生在一个优伶童儿身上,未免让她十分忧虑。
  她倒不是看不起戏子,只怕世人作践了这样一个标致孩子。
  其时男风甚盛,达官显贵多喜玩弄娈童戏子,四皇子府绝非无端采买貌美优伶,遥想蒋玉菡日后的境况,琳琅心内十分担忧,口中却道:“大娃,一别四年,我走的时候你才两岁半,怕是不记得我了。我记得你左脚脚心还生着一颗米粒大小的朱砂痣呢!”
  蒋玉菡听了不禁泪如雨下,道:“姐姐,真是姐姐!”
  琳琅被卖时蒋玉菡甚小,但他自己被卖时却已经知晓世事了,依稀听乡邻之间提起姐姐,知长姐自幼生得好面相,唇角一点红,乃蕴福之相,兼之容貌如此相像,焉能不认?
  琳琅眼眶一红,强忍着拿手帕给他拭泪,向众婆子告罪一声,拉着他的手走到车边,只觉入手冰凉,忙从车内拿出手炉给他捂手,再细细打量,却见他穿得半旧的夹袄,两颧冻得通红,心中一酸,含泪道:“这些年你都是如何过的?”
  蒋玉菡哭道:“姐姐,你怎么才来?”
  琳琅思及前生残废,今生为奴做婢,忍不住痛哭失声,搂着他呜咽道:“我时时记挂着你,原道卖了我,家里能有些起色,不想旧年知道娘没了,而你竟和我落得一样境地!好容易有了你消息,偏生你又进了这府里,连给你赎身都是异想天开!”
  戏子素来遭人侮辱谩骂,琳琅手里有了几个钱,便想给蒋玉菡赎身,以后出了荣国府,许多事情有个兄弟走动依靠,不致于在外头举步维艰。
  看门的婆子远远看着这幅姐弟相逢的情景,都相顾叹息。
  蒋玉菡踮起脚尖,拿着琳琅给他拭泪的手帕去给琳琅擦泪,道:“姐姐不哭,我已经学了一年的戏,自从进了这府里,拜了师兄,对我挺好,从不打骂我,还能吃饱饭。”
  琳琅收了眼泪,道:“唱戏有多辛苦,我岂有不知的道理?可恨我竟无能为力!”
  蒋玉菡却笑道:“我师兄是名闻天下的琳官,老圣人还听过他唱的戏呢!学戏虽累,到底不用像在家里时那样挨饿受冻。那人坏得很,若不是她挑唆,爹怎会如此狠心不要我?”
  琳琅忖度半晌,低声问道:“倘若我给你赎身呢?”算算她的钱,应该足够给他赎身了。
  蒋玉菡先是一喜,随即苦笑,答道:“赎身?谈何容易?姐姐怕是不知,像这样的府里,只有买人哪有卖人的道理?像我们这等但凡是买来的下人戏子,都是瞧好的,不到二十五岁,不许提赎身二字,若是提出来,少不得反遭奚落,又增磨难。”
  头一回,琳琅感到封建社会的残酷,身为底层人员的悲哀。
  好生安慰了他一番,姐弟两个坐在车辕上共叙别来之事,俱是言好避坏,好容易止住了眼泪,琳琅拿出两盒点心,道:“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水晶糕儿,可惜不是荷花开的时节,只拿了两盒梅花做的水晶糕儿,你且尝尝,若觉得味儿好,过两日我来寻你再给拿些来。”
  蒋玉菡拈了一块咬一口,闻言喜道:“姐姐过两日还来看我?”
  琳琅笑着点头,怜惜地道:“我们太太许了我好几日假,这几日我都能来寻你,只恐来得频繁给你添烦恼,惹得府上不快,故此过两日再来。”
  蒋玉菡听了,道:“我们在府里一月有一日假,可巧三日后逢假。”
  琳琅笑道:“竟是好事,三日后我再来寻你,我们姐弟两个好生逛一逛,我来了这么些年,还没见识过京都之繁华呢!”
  喜得蒋玉菡连连点头。
  琳琅拿过手炉,从荷包里掏出两块梅花香饼放进炉内焚上,复又放在他怀里。
  蒋玉菡鼻端只闻得一股梅花清香,不由说道:“好香!”
  再看琳琅,穿着一身极普通的衣裳,湖绿滚边玉色绣花缎子小袄,下头系着松花绫子撒花长裙,外罩半旧桃红撒花对襟褂子,俏生生地坐在身侧,越发显得素颜如雪犹白,明眸似水还清,眉梢眼角俱含雅秀,唇边颊上尽是温柔,与皇子府后院墙头冒出的一枝红梅遥相呼应,人如梅,景如画,竟比蒋玉菡见过的主子小姐还好看。
  琳琅却浑然不觉,拿出车里的包袱,道:“我昨儿个才得了你的消息,连夜做了一身冬衣,你先将就着穿罢,回头我再给你做两套好的。包袱里有两吊钱,还有几个荷包里装了些散碎银子,你悄悄儿地自己收着留作打点,不许为难了自己!”
  蒋玉菡颠沛流离这些时候,早学了些眉眼高低,素来千伶百俐,忙道:“衣裳我收着,银子钱姐姐拿回去,姐姐也要打点人呢!”
  不过六岁半的孩子,在现代还是个小学生,眼神漆黑清澈,干净得让她心疼,她原是取代蒋小红,故对他三分好,如今却有十分真心地怜惜这个弟弟,遂说道:“你只管拿着,我如今在大户人家做丫头,已升了一等,副小姐似的,这几年存了些梯己,手里有钱。”
  她虽爱财,却明白须得用在刀刃上。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有钱打点的下人和没钱打点的在府里的待遇截然不同,蒋玉菡拿钱打点戏班里的师兄,会少挨许多打骂,或者还能学些真功夫。
  蒋玉菡红着眼眶收下,道:“这许多年,姐姐也吃苦了罢?”
  琳琅知他想法,便安慰道:“我现今所在的人家素来宽厚待人,不曾吃过什么苦。倒是你,沦落如此境地,叫我如何不伤悲?你在府里切记小心谨慎,可千万别惹上头忌讳。”
  蒋玉菡点头道:“姐姐放心,我晓得。”
  正说着,却听到四皇子府后门一个清冽的声音道:“琪官,你在外头做什么?还不赶紧进来,今儿教你的曲子你不练将出来,休怪我不给你饭吃!”
  琳琅闻声看去,只见后门一开,一个青年公子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立在门内。只见他面如傅粉,唇若涂脂,仪表堂堂,气度潇洒,竟是个极清俊极风流的人物。
  一阵风过,空中忽然飘飘扬扬落下玉蝴蝶似的雪花,包围着他,更显得此人晶莹如玉。
  在这样人烟稀少的皇子府后街,这样的风雪漫天,乍然见到如此人品,琳琅不觉一怔。
  蒋玉菡忙忙地下了车辕,道:“师兄,是我姐姐找我来了才出来一见,我并没有偷懒,回去一定苦练。”转头又对琳琅道:“姐姐,这是我师兄,姓秦。”
  琳琅听了,便知必是蒋玉菡先前提过的琳官,名唤秦隽,遂下了车辕,向他深深一福,然而秦隽却闪身避了开去,冷冷地道:“卑贱之身,当不起姑娘的礼。”
  琳琅却是淡淡一笑,道:“长兄如父,作为玉菡的师兄亦是长兄,秦相公如何当不起?人生在世,过了百年,俱是腐朽一具,不过装裹得精致些罢了,谁又比谁高贵?偏偏世人看不清,非要分个三六九等。秦相公如此说,岂不是看轻了自己?”
  秦隽眸中秋波一闪,瞅了琳琅一眼,也不吱声,直接转身回去了。
  蒋玉菡神色有些焦急,忙道:“姐姐,我先回去了,三日后一早我在这儿等姐姐。”
  琳琅拉住他道:“你放心,我必定过来。你回去好生服侍你师傅师兄,别惹恼他们,他们最喜何物?下回来我好带份礼物来。”
  蒋玉菡笑道:“我没师傅,就拜了师兄,师兄别的不爱,只喜欢书画,偏生字写得极丑。”
  琳琅听了,笑骂道:“快去罢,竟在这儿说你师兄的不是,仔细他捶你!”
  蒋玉菡依依不舍地进了后门,琳琅凝视良久,直到看不见他背影,身上已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花,方回身坐车回荣国府,在车上收拾一番,只需用暗一点的粉扑打在脸上,用炭笔描粗双眉,笑容一敛,低眉顺眼,虽五官依旧,颜色却减去了三四分。
  王夫人最厌妆浓艳饰言语轻薄者,琳琅这几年吃得精细,穿得好,又不用做粗活,十指纤纤,根根如玉,圆脸逐渐消瘦竟成鹅蛋脸,越发显得风流袅娜,清艳妩媚。
  贾珠、元春和贾宝玉模样都生得极好,女肖其姑,凤姐如此美貌,贾母又是个爱标致女孩儿的,王夫人嫁给贾政,容貌自然不差,只是却倾向于原著中描绘薛宝钗的那种端庄稳重,兼受赵姨娘背叛,故此极厌体态风流者,偏生江南女子生而纤巧,琳琅不得不如此妆扮。
  虽是无奈虚伪之举,但也算防患于未然,丫鬟生得美丽不是一件幸事。
  这几年便是琳琅消息闭塞,却知道贾赦和邢夫人那边略平头正脸的丫头悉数被贾赦作践,贾琏虽不及贾赦这般色中厉鬼,房中却着实有七八个丫头。大约只有贾珠还算洁身自好,饶是如此,未娶亲之先,屋里还有两个丫头呢!
  李纨倒真是贤惠,虽进了门,却没学王夫人和原著中凤姐那样将房里人都打发了,只让她们仍旧拿着旧例,琳琅在回去的沿途迎面见李纨过来,忙垂手站在一侧。
  李纨停住脚步,打量片刻,道:“你是太太屋里的琳琅姐姐罢?从哪里来?”
  琳琅忙笑道:“回大奶奶的话,才跟太太告了几日假,出去了一趟。”
  李纨点点头,道:“太太在屋里呢,你去罢!”
  琳琅待她走远了,方去王夫人上房回禀一番,王夫人因忙着南安郡王生日送礼,并不在意,只说知道了。琳琅退出去略用一点子午饭,仍旧回屋,取出积存的好料子,给蒋玉菡做衣裳,想了想,也给秦隽做一件,蒋玉菡年纪幼小,在戏班里有师兄照顾定然好过些。
  须得知道戏子的卖身契上便有任打任骂、收入归师傅等语,生活极为黑暗,师傅对徒弟有生杀予夺之权。也幸亏蒋玉菡并没有师傅,只有师兄,否则琳琅简直不敢想象。
  瞧那秦隽一身打扮,富贵风流,竟似不逊荣国府几位爷们,连当今都听过他的戏,可见不是一般戏子,原著中琪官能名扬天下,未必没有这个师兄的功劳。 16、016章:   三日倏忽而过,一大清早,一点微雪又落,甚是寒冷。
  琳琅跟王夫人告了假,回屋收拾好东西,出门到了四皇子府后门,果见蒋玉菡穿着自己给她做的皮袄,束着大红汗巾子,越发显得粉妆玉琢,站在门边等着,脚边还有两个包袱,琳琅见了,连忙道:“冷得很,你怎么站在风口?仔细冻着!”
  看到琳琅,蒋玉菡兴高采烈地迎上来,道:“姐姐,这是师兄送给姐姐的。”说着吃力地抱了一个包袱递给琳琅。
  琳琅奇道:“秦相公送我什么?”一面说,一面接过来,只觉得入手沉甸甸的不知道装着何物,两个包袱都放到车里,方扶着蒋玉菡上车,命车夫赶车离开。
  那车夫往日一天不过赚几十个钱,琳琅一次给他二百钱,自是愿意给她赶一日车。
  琳琅不敢带蒋玉菡离得太远,想离开京城还需要路引,琳琅可弄不到。
  蒋玉菡坐在琳琅对面,抱着她递给来的手炉,眉眼一弯,笑道:“前儿个姐姐走后,当天师兄就让我搬到他院里住,一夜跟我说了好些话我也听不懂,什么只需自尊自重,别人轻侮谩骂都是虚的,先前倒是自轻自贱了云云,又叫我不许学别人奴颜婢膝。今儿个一早,师兄说,这些东西都是上头一掷千金赏下的,若姐姐瞧得起他便留下,若嫌脏便扔了。”
  琳琅心下了然,听来秦隽竟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之人,只是他送东西却又不免有些让自己啼笑皆非,道:“秦相公实在是多虑了,既是你师兄,何必送东西?倒生分了。”
  似乎,每个人总喜欢或赏或送些东西才算表达善意似的。
  琳琅带了两盒内造点心,蒋玉菡吃得开心,道:“师兄登台一次能挣好些东西!师兄说他这些年浑浑噩噩,只知自怜自艾,姐姐一句话点醒了他。还道乞丐丫头面儿上虽是说说笑笑,心里却都嘲笑他惯会曲意奉承,也只姐姐眼里不曾露出嫌弃的神色,故此这是谢礼。”
  王公贵族酷爱捧戏子,挥金如土,出手豪奢,似秦隽这等名角偶一登台便能得千金之巨,然而再多的金钱都掩不住命运的悲哀,琳琅叹道:“有什么值得谢的?我们沦落如此境地,都是生活所迫,我只盼我们纵是身为下贱,亦是心如菡萏!”
  蒋玉菡道:“师兄给我取名时也这般说过。”
  琳琅摸了摸他的头,道:“你师兄是极有见识的人,你须得好生跟他学。”
  秦隽如此人物,但愿能一如既往地保持下去,并能教出一个清清白白的蒋玉菡。
  戏子地位虽卑贱,但不乏清高风雅之人,原著中的蒋玉菡也算有些志气,勇于逃脱忠顺王府的桎梏,奈何置了房子地,却又被一向交好的贾宝玉给说破了行踪。被忠顺王府找到后下场如何,琳琅并不知晓,但最后娶妻袭人,供养宝玉,有始有终,端的有情有义。
  只是,琳琅不喜袭人品行,既有她这个姐姐,少不得蒋玉菡的姻缘另有其人。
  蒋玉菡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定会跟师兄好好学。师兄的戏唱得极好,那身段动作比画儿还好看,除了七殿下偶尔学唱一两句,还有大家公子跟他学呢!”
  琳琅一怔,没料到秦隽竟还有这等本事!
  原著中落魄世家的公子柳湘莲亦喜好串戏,且喜生旦风月戏文,可见这种大家公子学戏的情况在贵族之家早已司空见惯,不以为意,反以为风雅。
  蒋玉菡吃完点心,从车内小茶炉上倒一碗茶,吹着热气喝了一口,无意间瞥见琳琅给他们做的衣裳包裹,便好奇道:“姐姐,你身后包袱里装的是什么?”
  琳琅笑道:“一套是给你做的冬衣,一套是给秦相公的袍子,等午后送你回府的时候一并带去,请秦相公能着穿罢,别嫌粗糙。还有一幅去年绣的一幅中堂,算是送秦相公的拜礼。”
  蒋玉菡连忙放下茶碗,打开包袱,一套是自己的棉衣,一件是秦隽的棉袍,俱是水红绸里,大红哆罗呢的面子,夹层里絮着均匀的棉花,针脚绵密,几近无痕,比身上穿的还要好些,袖口、领口和襟前俱是玄绸绣折枝红梅滚边,镶以白色风毛儿。
  琳琅虽有几件大毛衣裳,但俱是穿过的,不能拆将开来再给他们做衣裳,自己又没有皮子,哆罗呢还是去年北静王妃赏的那匹,保存得很好,故只能做呢绒面的棉袍。
  饶是如此,也是十分精致的衣裳。
  另外,包袱里一个锦匣里放着一卷绢画,一副对联,蒋玉菡展开时,微感诧异,原来这绢画上既非人物,亦非草虫,却是极淡的墨色勾勒出几笔山水,一阵风过,飘落着几枚红叶,地上厚厚一层如秋泣血,仿佛带着一股悲凉之意。
  蒋玉菡端详了好一会儿,才惊讶道:“这是绣出来的?乍一看,竟像是画出来的!”
  琳琅笑道:“不过绣出来顽的。”
  蒋玉菡看罢,道:“虽是绣出来的,瞧着倒和师兄房里挂的书画不差什么。姐姐送的这画儿师兄必定极喜欢!师兄也送了好些东西给姐姐呢!”
  琳琅闻言一怔,连忙忙打开秦隽所送之包袱,果见其中一个包着两件鹤氅,连着雪帽,贵重华美,绚丽夺目。时至今日,琳琅颇有些眼力,秦隽一下子送出两件,单看面料皮里,价值已不可估计,竟不逊水清所赏的天马皮大氅,不免吃了一惊。
  只听蒋玉菡说道:“师兄说,这一件乌云豹的氅衣是东平郡王今年赏的,那一件猞猁狲是南安郡王前儿给的,未曾上过身,面料艳丽,男女都穿得,故此送姐姐冬日穿着以御寒。”
  琳琅道:“太贵重了些,我可不能收,回头你代我还给秦相公。”
  蒋玉菡却摇头道:“这样的氅衣师兄有十来件,还未穿遍,若不是嫌我小,穿不得,早就给我了!姐姐只管收下,不然拿回去师兄也不要。”
  琳琅苦笑。
  不过一面之缘,秦隽便送如此贵重的衣物,确实有些我行我素的味道。
  头一个包袱里已是如此,不知道另外一个包袱里装的是什么,琳琅心内一动,陆续打开,蒋玉菡指着包袱里的东西,道:“这两大包是上等官燕,师兄说给姐姐每天早上拿冰糖熬粥吃,我现今跟着师兄天天吃呢!那一大包里是茯苓霜,怪白的霜儿,粤东今年进上的,不知是哪个王府里给了师兄一篓,师兄吃不完,分一些给姐姐。”
  琳琅疑惑道:“秦相公到底是何人?这样金贵的东西竟随手拈来?”
  蒋玉菡被问得摇头,道:“我跟了师兄不过两个月,只知师兄常去诸王府中走动,寻常人家轻易请不动他,东西好多着呢,前儿是南安郡王生日,师兄去唱了一出戏,我跟着服侍,除了这件猞猁狲大氅,另有许多金银锞子绫罗绸缎点心吃食,别人也赏了好些东西。”
  琳琅隐隐觉得秦隽身份不止于此,不禁长叹一声,道:“玉菡,秦相公所赠我确实不能收,无功不受禄,何况本是秦相公的血汗钱?”
  这些东西在琳琅眼里,件件都是秦隽的血泪所化,纵是名角,亦逃不脱被人侮辱谩骂的命运,人人只道他们得财甚多,焉知他们粉墨重彩下的悲怆和凄凉?
  如今年华正好,风姿婀娜,然而因化妆导致容颜早衰时又有几人还如此待他们?
  大多戏子都是趁着颜色未衰之际积攒财物,好让晚年不致为贫困所缚。
  因此琳琅执意不肯收下。
  蒋玉菡瞧了一眼,道:“这些东西师兄从不在意,师兄屋里只怕能收拾好几箱子出来,昨儿个给我一大包金银锞子让我留作打点,说以后不必姐姐拿钱给我使。”
  琳琅叹道:“固然是秦相公大方,可我们岂能心安理得地生受?”
  蒋玉菡却笑道:“师兄现今不看重这个,若姐姐过意不去,将来我长大了再还回去便是!”
  琳琅闻言倒笑了,一面重新包好东西,一面说道:“我如今在大户人家当差做丫头,最忌讳私相授受,你叫我如何带回去?没的受了东西,反多了罪名儿!”
  蒋玉菡扮个鬼脸,道:“姐姐你就哄我罢,只需过了明路,算什么私相授受?”
  正顽笑间,忽然马车一顿,两人险些撞到一处,好容易坐稳了,琳琅隐隐听到车外前头一阵嘈杂,不禁隔着帘子问道:“怎么回事?”
  车夫忙答道:“有人打架挡住去路了,车子过不去。”
  琳琅想了想,问道:“能绕道么?”
  琳琅是初次逛街,故此打算带蒋玉菡到闹市走一趟,见识见识京都的繁华风光,偏生这条巷子极窄,仅容一车行过,故此车夫说道:“若要绕道,须得小半个时辰才能到集市。”
  蒋玉菡面露不耐之色,正要发话,却被琳琅拦住,道:“略等一会,若仍未了结,再行绕道不迟。”
  一时嘈杂声止,脚步声渐渐远离,只余下一人哀哀呼痛。
  车夫道:“姑娘,相公,请坐好了,那些人已经走了,这就赶路。”
  马车行过那人身侧,可巧琳琅透过窗帘看了个正着,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粗衣麻布,贫穷落魄,躺在雪地上动弹不得,便说道:“罢了,瞧着怪可怜的,你扶他坐在帘外,去集市时顺便送他去医馆,寻个大夫瞧瞧伤。” 17、017章:   车夫听了,道:“姑娘仁慈。”去扶那少年,细细打量,生得剑眉星目,倒颇英挺壮硕。
  及至送到医馆,请了大夫来瞧,却是肋骨折了两根,身上还有些伤,偏那少年落魄无金,大夫面色不虞,琳琅在车上没下来,掀开帘子一角,递出一吊钱,道:“先付了诊金、药钱,下剩给那位哥儿留着。”既做了一回好人,便好人做到底罢。
  旁人未见她的形容,只见帘内伸出一段皓腕如玉,纤指如葱,竟与空中飞雪颜色无异。
  蒋玉菡却从车内钻了出来,拿过琳琅手里的钱串子抛给车夫,道:“付了钱便走罢,已经耽误许久了,眼瞅着雪下得越来越大了,再晚些怕都行不得了。”
  车夫取下百文钱付了诊金和药钱,下剩的钱交给那少年,道:“姑娘和相公给你的,付了诊金和药钱,还有九百个钱,拿着养伤罢,好好儿的哥儿偏跟人打架!”
  那少年忍痛道:“还没请教恩人贵姓?”
  琳琅听得好笑,隔着帘子淡淡地道:“不必了,好生养伤才是正经。走罢!”
  蒋玉菡坐回车内,车夫挥鞭赶车,渐行渐远,留下那少年拿着钱望着马车怔怔出神。
  雪随风舞,愈发紧密,车夫说道:“姑娘,相公,已到了集市。”
  琳琅听了,含笑道:“先去用些饭食,我不知哪里饭铺更好些,你看着办罢!”
  蒋玉菡不等车夫回答,便说道:“姐姐,我们去喝羊肉汤罢!我跟着原来的戏班子走南闯北时,下雪天最大的愿望就是喝一碗热热的羊肉汤。”
  琳琅道:“你如今不用避讳么?”羊肉易上火,一般唱戏的人是不能常吃的。
  蒋玉菡笑道:“又不是天天吃,我好几个月都没尝过羊肉的味儿了。”
  车夫对集市十分熟悉,将车停在一家极有名的羊肉铺子门口,远远就闻到一股肉香,琳琅不放心车里的诸多东西,兼之铺子里鱼龙混杂,幸亏车内原就备有一张桌子,便点了几样汤菜送到车上,又让车夫去打酒喝汤吃肉驱寒。
  跑堂的先送了热水来给两人洗手,蒋玉菡因要养嗓子,又道:“不许放辣子!”
  那跑堂的连声答应,一盏茶时分,方托着一个托盘送菜,琳琅半卷车帘,一一接过布在桌上,却是一盘素炒白菜心,一盘白切羊肉,一盘馍馍,和两大碗热腾腾香喷喷的羊肉汤,那汤又白又清,飘着芫荽,十分青翠。
  琳琅放下帘子,蒋玉菡看着菜色食指大动,道:“好香!在府里头跟着师兄吃得虽精致,味儿却不及一碗羊肉汤来得自在。”
  琳琅笑道:“雕琢太过,终究失了原汁原味。慌什么?仔细烫着!”说着端过蒋玉菡就要端起来喝汤的碗,细细吹着,约莫觉得差不多了,又挟了些白切羊肉在碗里,才递给他,道:“慢些吃。”
  蒋玉菡拿汤泡馍,吃得十分香甜。
  正当苦寒,坐在车里虽有手炉仍旧不免有些薄凉,热热地喝几口汤,顿时暖将起来。
  姐弟两个胃口都不大,吃了十之二三便吃不下了,铺子里车夫还没用完,蒋玉菡拨开窗帘往外开,突然回头道:“姐姐,我们吃不完的东西,散给他们吃可好?”手往窗外一指,琳琅看去,却是两个贫苦家的孩子正对着羊肉铺子咬手指流口水。
  看罢,琳琅笑道:“去罢!”
  蒋玉菡挑起帘子,对那两个孩子招手道:“过来,给你们肉吃!”
  两个孩子听了眼前一亮,随即摇摇头,极力吞了口馋涎,眼睛却没放过车里的肉菜。
  琳琅见状笑道:“他们怕你不安好心呢!倒谨慎。”
  一时叫了跑堂的来收碗筷,顺便给那两个孩子要了两碗羊肉汤,一盘馍馍,统共加起来不过花了小二百个钱,喜得两个孩子手拉着手过来道谢,然后心急火燎地跑进去吃肉喝汤。
  蒋玉菡道:“从前我也和他们一样,除了逢年过节就盼着有口肉吃。”
  琳琅拉着他的手,道:“会好起来的。”
  蒋玉菡笑道:“现今已经极好了,吃得好,穿得好,还有什么值得抱怨的?”
  琳琅微微一叹,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虽是衣食周全,却没有自由之身,然而百姓虽苦,良籍难得,终究各有各的烦恼。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下去,看着雪中路人,相顾无言。
  等车夫用完,方赶车进了集市。马车只能在西城转悠,俗话说,清代京城是东富西贵,南贫北贱,虽说如今并非大清,但许多风俗人物和清朝很有几分仿佛,因此下雪天集市仍然人流如潮,路边的酒楼商铺十分气派,琳琅满目,因下着雪,故摆摊极少。
  蒋玉菡跟着戏班子走动,倒不甚稀奇,琳琅却从来没逛过街,趁着难得的机会看得全神贯注,从车夫口里也了解到一些物价,正值盛世太平,一升白米七八文钱,一斤白菜不过一二文,一斤油十文,鸡蛋三文钱两个,普通绫罗绸缎绢纱罗,每匹不过一两二三钱,贵者二两五六钱。车夫一家五口,一日吃饭用度三四十文,已算丰衣足食了。
  车夫说完笑道:“姑娘大约不出门不知事,给那哥儿治伤,出手委实多了些。”
  琳琅此时方知,为什么自己打点婆子丫头时她们无不喜悦非常,原来还是自己出手太大方了些,怪道刘姥姥说二十多两银子够他们一年的嚼用了。
  有此可见荣国府丫头的富足以及秦隽的赏钱之多,无不胜过一般六七品官员的俸禄。
  琳琅心中暗暗警醒,此后得赏须得闷声发大财,除了出门,好衣裳好首饰最好不穿戴出来,平时穿得半新不旧就行了,虽说自己得赏的次数不及别人,她们年年都能得好几次衣裳首饰赏钱,但耐不住自己得的都是大头,早就有几个眼红了。
  蒋玉菡道:“姐姐,你看,有卖年画的!”
  琳琅一看旁边铺子里摆着的可不就是桃花坞木刻年画,色彩绚丽,喜气澎湃,她前生幼时亦是常见,不禁生出一抹思乡之情,下车买了一些回去贴在屋里。
  府里小姐都爱那些朴而不俗直而不拙的好轻巧玩意儿,琳琅顺着闹市逛了几处大廊小庙,竹根雕的笔筒、核桃镂刻的花篮、泥捏的十二生肖、草编的果盒、竹编的屏风和竹帘画、麦秆画、松脂浮雕等都捡着精巧新奇的买了好些。
  逛了一个多时辰,不过花了二三百钱,包了好大两个包袱。
  冬日天短,蒋玉菡年幼体弱,顽得累了,琳琅方送蒋玉菡回到四皇子府后门,挥泪作别后,趁着天色未晚,便回了荣国府,两个粗使婆子帮她拎着包袱送到房里,堆笑道:“姑娘带来回来的是什么东西,怪沉的。”
  琳琅笑道:“好容易出门一趟,买了些小玩意,拿几件去哄孩子!”
  晚间复又去回王夫人,只说是兄弟长辈送的一些衣裳首饰金银食物等,恐落下私相授受之名,故来回禀,并没提秦隽的身份。王夫人原就宅心仁厚,听了便笑道:“你忒小心了些,横竖是人情往来,又回了我,算不得私相授受。”心里却对琳琅更加满意。
  琳琅大为放心,跟着笑了。
  看着柜子里挂着四件光彩夺目的氅衣,琳琅有些苦恼,按着元春和水清的尺寸,前两件自己还能穿四五年,后面两件却是成人的尺寸,保养得当,一二十年都完好无损,不过自己要过好些年才能上身,免得下摆拖到地上倒成了笑话。
  燕窝和茯苓霜琳琅看得很稀奇,前生的自己没吃过这样顶级的燕窝,虽然跟了王夫人几年,见过好东西,但不是自己的,她又不爱吃王夫人剩下的,都散给别人了。
  次日一早,琳琅用滚滚的牛奶冲了一碗茯苓霜,方用毕,忽见鸳鸯捧着一盆重瓣水仙进来,点着宣石,放在案上,拉着琳琅悄悄地道:“好姐姐,我才得了一个要紧消息,特来告诉姐姐一声儿,好叫心里有个底。”
  琳琅赏玩了一番,笑道:“什么消息?”
  鸳鸯道:“昨儿个晚上我在老太太屋里伺候,听老太太跟大姑娘说话,年后就给大姑娘请宫里的教养嬷嬷来教规矩,后年开春送进宫里待选女史,到时须得选一个贴身丫头跟着,容貌不能太好,手却要极巧,要在抱琴、踏雪、鸣凤和姐姐四人中选呢!”
  琳琅大吃一惊,忙拉着她的手问道:“消息可真?”
  鸳鸯道:“怎么不真?老太太说姐姐针线好,在宫里能帮衬大姑娘做活孝敬主子们,还说等过了年就让姐姐去服侍大姑娘,一处跟嬷嬷学规矩,一年后就跟进宫去。”
  一如侯门深似海,何况宫门乎?
  琳琅没料到自己针线好竟成入选的理由了,虽然原著中说是抱琴随着元春进宫,但谁知道会不会发生变故?可是却有一点是不能入选的,故此她想了半日,轻声道:“好妹妹,多谢你来告诉我,只这件事千万不可让人知道了。”
  鸳鸯忧虑地看着她道:“我知道,姐姐你打算怎么办呢?”
  琳琅胸有成竹地道:“放心罢,我自有主意,横竖还早着,未必就有我。我昨儿个买了好些轻巧玩意儿,正说送过去,可巧你来了,挑些好的叫婆子拿过去孝敬老太太、姑娘们,自己也挑两个顽!”又将茯苓霜包了一包与她回去吃。 18、018章:   送走鸳鸯,琳琅存了一段心事,转瞬间已有了打算,距离进宫还有一年多,规矩是要跟宫里嬷嬷学的,艺多不压身,长些见识避些忌讳,但皇宫是不进的,按贾母和王夫人的心思,必定不会只有一个丫头跟元春学规矩,势必要三四个一起,最后挑选一个最好的,先别提自己身份不明,到时候或装病或受伤或表现略差些,也会落选。
  想通后,琳琅暂且放下,专心做起那条尚未做完的石榴裙来。
  午后下面送上份例菜,一荤二素一汤,并一碗白米饭,倒精致,琳琅正在洗手,见鸳鸯过来,不禁笑道:“才去了,怎么又来了?”
  鸳鸯回身从婆子提着的食盒里端出两道热菜来,一道是风腌果子狸,一道是五彩鹿肉丝,另外还有一大碗热腾腾香喷喷的胭脂米饭,一一布在炕桌上,笑道:“姐姐孝敬老太太和大姑娘的玩意,都爱得很,宝玉极爱那松脂上雕的美人,老太太特赏两道菜给姐姐吃。”
  一时打发婆子下去,鸳鸯悄悄道:“我瞧着呢,都没动过的。”
  琳琅笑道:“偏你精明得跟什么似的!快坐下一起吃,回去又太晚了些,别饿着!”
  鸳鸯应了一声,方坐在她对面,拿碗盛了饭,眼睛往桌上一瞥,蹙眉道:“姐姐太老实了些,厨房里又太可恶,连汤都是素的,我还不如姐姐呢,吃的都比姐姐好。”
  琳琅听了,又是笑,又是叹,上房的大小丫头多仗着体面在厨房点菜,往往厨娘为了奉承上头还会多做些,从原著中芳官吃饭就知道了,不过是个三等小丫头,吃得却越过了一等大丫头的例,遂笑道:“你休怪厨房里的,原是我叫他们按例送上来,不可逾越,常日家鸡鸭鱼肉吃得太腻味了些,倒是清清淡淡的香醋白菜心吃了开胃。”
  鸳鸯想了想,道:“也是,太太原最爱守规矩的姐姐们!”
  琳琅又是一笑,荣国府确实奢侈,一等大丫头的份例菜已经极好了,即使是前世,她跟祖母平时吃饭也不过是一荤一素一汤一饭罢了,似果子狸、鹿肉这些野味根本吃不到,不想今日的一荤两素一汤倒成了寒酸。
  尝了一口风腌果子狸,清香鲜美如水果,既嫩且肥,琳琅十分喜欢,不免多吃了几口。
  用完饭,两个小丫头过来收拾,琳琅情知小丫头的伙食寡淡,道:“先别收了,你们吃了再叫婆子收下去。”因鸳鸯无事,遂携着她去做针线,悉心指点了一回。
  又过了几日,雪已经化尽了,因只裙摆上绣一枝墨梅,不几日收了针,送至元春处,可巧她正在教迎春和宝玉认字,见到琳琅便笑道:“早听说你颇识得几个字,写来我瞧瞧。”
  迎春惊奇地道:“琳琅姐姐竟识字?”
  琳琅早听说皇宫中的宫女,大户人家的丫头都不许识字,忖度再三,道:“大姑娘笑话我呢,不过因幼时学针线好绣诗词方识得几个字罢了。”
  一旁的抱琴鸣凤两人闻言,早就撺掇着说道:“快写出来给姑娘们瞧瞧!”说罢,抱琴铺纸,鸣凤执笔,蘸足了墨汁方递与她。琳琅推辞不过,只得接了笔,想了想,挥毫以颜体写下一首古风五月石榴的诗。
  元春拿过纸张,观其字形,但见结构端正,笔致圆厚,气势雄浑,颇有古拙之趣,深得颜体之精,其骨力遒劲竟不似闺阁女子手笔,便先赞道:“好字!”
  又看那诗,却是写道:“杨槐撑华盖,桃李结青子;残红倦歇艳,石榴吐芳菲。奇崛梅枝干,清新柳叶眉;单瓣足陆离,双瓣更华炜。热情染腮晕,柔媚点娇蕊;醉入玛瑙瓶,红酒溢金。风骨凝夏心,神韵妆秋魂;朱唇启皓齿,灵秀瑶台妃。”
  元春念了一遍,她本是有抱负的人,再过一年多却将进宫待选,虽非她所愿,但看到这末尾瑶台妃三字,仍然不觉心内一动,笑道:“字好,诗也好,只是可惜了!”
  迎春不解道:“怎么就可惜了?”
  元春含笑不语,低头看着纸上的字暗暗叹息。
  迎春见状不在意,只拿手去夺宝玉欲咬在嘴里的笔杆,转身又去照料探春、惜春。
  琳琅倒约略有些明白元春的心思,果然到了次年二月延请教养嬷嬷,命丫头跟着学规矩之际,四个丫头的名单上却没有琳琅的名字,鸳鸯不由得暗暗纳罕,私下道:“老太太旧年说得好好儿的原看重姐姐,如何反没了姐姐?”
  琳琅轻笑道:“傻丫头,宫女子不允许识字,我识了字,自不在其中,兼之我不是家生子,父母兄弟不在此地,底细不明,这样的丫头宫里是不许进的。”
  鸳鸯恍然大悟,道:“倒让我白担心了几个月,我不舍姐姐出去呢!”
  琳琅也不愿意进宫,遂岔开道:“昨儿个大奶奶查出有喜,听说姑太太家也有消息了?”
  鸳鸯笑道:“可不是!去岁年底姑太太足月生了个哥儿,原有些难产,虽说最后母子平安,到底伤了身,竟留了病根儿,正养着,老太太担忧得不得了,又打发人送去许多补品药材,命那几个嬷嬷多留几年照顾姑太太母子三个呢!”
  琳琅倒盼着林妹妹的兄弟能平安长大,谁叫她最喜欢林妹妹呢!
  鸳鸯爱跟她说话,又道:“府里买进了一批小丫头,比我略小两岁,其中倒有好些个极不错的,老太太房里走了几个,三个月后大约要挑上来。”
  琳琅笑道:“你说起这个,我就想起来了,还没恭喜你升了二等呢!”
  鸳鸯眉飞色舞,道:“多亏姐姐教我的针线,前儿个绣了一个抹额,兰花扎得好,可巧老太太瞧见了,要我跟姐姐好好学,针线活儿都交给我管呢!”
  琳琅道:“那可好,将来少不得多提拔提拔我们!”
  恨得鸳鸯咬牙啐道:“呸!姐姐这话,没得臊了我,都道姐姐最老实不过,原来也是个贫嘴烂舌爱说笑的!我走了!”说着扭头就走。
  琳琅笑道:“站住,才给老太太绣了抹额和荷包,还有宝二爷的兜肚,你顺路带过去!”
  鸳鸯回过身,夺过她手里的针线活儿就走了。
  屋里无人,琳琅方静下心来给秦隽和蒋玉菡做春衫,素白锦缎绣金色缠枝花纹。
  这几个月她月月都有一日假,每与蒋玉菡团聚,或做衣裳,或绣荷包,偶遇秦隽一两回,因道谢时说了几句话,一来二去,言谈颇为投机,兼之又是蒋玉菡的师兄,故每回给蒋玉菡做衣裳时,亦为他做一套,也是存着讨好他的意思,好叫蒋玉菡过得好些。
  在梨园行里,有一项规矩,师父和师兄的身份地位十分重要,蒋玉菡虽没师父,但却拜了师兄,一身一体连带生死皆属秦隽所有,即便是亲生父母兄弟都不能做主,打骂买卖都不能自主,若是秦隽想雪藏打杀蒋玉菡,不过是举手之劳,极有可能一辈子都不叫他登台唱戏。既然无法赎身,和秦隽交好,蒋玉菡能少吃许多苦头。
  只是如此一来,琳琅越发忙碌了。
  不但琳琅每日不得闲,王夫人也忙得很,既要善待宫里的嬷嬷让元春学规矩,又要三五日地请一回大夫给贾珠诊脉补身子,唯恐他读书累着,又要见天儿地让人给李纨养胎,又要每日服侍贾母立规矩,又要忙着管理府内一日三五十件的琐事,竟是分身乏术,偏贾珠秋日须得去原籍参加秋闱,五月启程,不得已,只得叫凤姐过来帮衬两日。
  凤姐杀伐决断不让须眉,又是自小常在这府里兄弟姐妹一处顽的,倒不推辞,几次行事下来,甚是妥帖,连贾母都十分赞叹,越发看重她了,只等及笄为贾琏求娶。
  贾珠去后,王夫人只顾着李纨和元春,不想红杏和绣霞和一个二等丫头到了年纪该放出去了,便从二等丫头提了紫月、紫云上来,三等丫头中腊梅、冬雪、菡萏升了二等,又挑了三个小丫头名唤彩云、绣凤、绣鸾者,然而红杏与琳琅最交好,将钥匙交给她,好容易将衣裳首饰摆设等物件一件一件点清楚交接好,琳琅细细地登记在册子上。
  琳琅分送了三人每人一匹缎子,等红杏去后,她便成了王夫人房里的执事丫头,起居坐卧搬到了王夫人屋里,原来王夫人平时并不住在正室,耳房另有卧室,晚间贾政每常不来时她便伴着王夫人在这间卧室一床睡,素日的针线活儿蠲免了好些。
  跟着王夫人出来进去,场面见多了,琳琅见识愈长,接人待物越发进退得当,管家算账理事井井有条,每当王夫人事务繁忙时,府里倒有三成事情由她做主处理。
  及至八月间,贾琏与凤姐亲事才放了定,凤姐早就搬走了,这日原是初九,晚间琳琅陪着王夫人睡觉,王夫人忽道:“今儿初九,珠儿已经进考场了,不知他考得如何。”
  琳琅一怔,知道王夫人面上虽忙碌,心底却挂念贾珠,宽慰道:“今儿个才第一日,得九日才能考完,便是过了,还得等考官批卷子,还得车马劳顿来报喜,天高路远的好早着呢!大爷功课极好,连先生都说大进益了,太太只管放宽心。”
  王夫人叹道:“珠儿爱干净,九天不见天日,不知他如何苦熬呢!”
  琳琅笑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但凡老爷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王夫人听得极入耳,笑道:“倒是我误了,但愿明年珠儿就不必如此奔波了。”
  琳琅道:“这是自然,会试在京城里办,天下举子蜂拥而至,满城书香,哎哟哟,那个热闹,只有听戏上唱的,我们却都没见过,好歹大爷能给我们一个见识的机会!” 19、019章:   在荣国府众人焦急的等待中,十月初南边快马加鞭地来报喜,只说道:“恭喜老太太、老爷、太太、奶奶们,珠大爷中了第一百七十二名举人!”
  王夫人先是一愣,随即喜上眉梢。
  只听贾母有些儿不敢置信地问道:“当真?珠儿已经是举人老爷了?”
  来人道:“回老太太,珠大爷已经是举人老爷了!”
  此话一落,下面人等齐来贺喜,满院花团锦簇,人人笑容满面,唯有王夫人硬是撑住了,面色如常,叫青梅道:“快去跟大奶奶说一声,就说珠大爷中了!”青梅忙跑去了。
  因李纨身子笨重,将及临盆,故贾母和王夫人不许她出来跟前跟后地服侍。
  琳琅扶着王夫人的手,笑道:“瞧太太忙得,等大奶奶生下麟儿,那才是双喜临门呢!”
  王夫人更加欢悦,因问道:“你们先来了,珠大爷说什么时候来了么?”
  来人忙道:“回太太的话,考试着实受罪,许多考生都被抬出考场,大爷虽支撑到考完了,然出了考场却病倒了。”
  气氛为之一静,琳琅心中暗道:“难道贾珠竟脱不了一病死了的命运?”
  正在她想的时候,忽觉王夫人浑身一颤,道:“何以如此?可请大夫了?可吃了药了?”
  贾母担忧地锁住眉头,看着来人,他倒镇定,忙堆笑道:“老太太、太太不必焦急,小的来时大爷已有些起色了。多亏姑老爷就任应天府,姑太太知道大爷考试,姑老爷又有些经验,早早打发了极有名的大夫候着,又预备了许多上等药材,大爷治得及时,只因心血耗尽,风邪入体,须得将养几个月,不可劳累,倒有许多考生因考试生病竟极难请到大夫呢!”
  王夫人忙道:“阿弥陀佛,真真是姑太太的功德!你珠大爷说什么时候回来?”
  来人答道:“姑太太打发小的禀告老太太、太太,已接珠大爷家去了,等珠大爷养好了再启程,不然留下病根子可不是顽的!”
  贾政失望道:“如此说来,珠儿竟不能参加明年的春闱了?”
  来人不敢吱声,王夫人脸色却是微微一变。
  贾母顿了顿拐杖,啐道:“你就记得什么功名,功名,不想想珠儿身子骨!珠儿还不到二十岁,已是举人了,何等年少有为?再过三年参加春闱也使得!”
  贾政听了不再言语。
  贾母转过头对王夫人道:“珠儿中举,是祖宗积德,门楣有光,这个月每人发双份的月钱,再叫珠儿媳妇打点珠儿的冬衣,再挑些补品药材,叫小子们送去!”
  王夫人忙答应下来,又道:“可巧年底是姑太太哥儿的抓周宴,叫送礼的人一同带去。”
  琳琅陪着王夫人打点贾珠的衣裳药材,挑选送林家的礼物,这一回王夫人承了贾敏极大的情,礼物自然比黛玉周岁时要重三分,更兼这是贾敏唯一的儿子,贾母送的礼物也是极多,好容易送出去了,已是十月底,李纨平安生下一子,又是一桩喜事。
  然而贾珠数年来总被贾政约束着读书,颇费心血,终是伤了底子,足足养了小半年犹未大愈,时常呕血,恐年月不保,慌得贾母和王夫人忙命他不必回家,只等养好再说。
  李纨心内自然十分担忧,但作为媳妇,脸上却不好十分表露。
  满月后,贾政给长孙取名贾兰,派人告知贾珠。
  转眼间到了元春进宫的日子,含泪道:“原道能和大哥哥告别,谁知竟不能了。”
  陡然间骨肉分离,王夫人忍不住滚滚地落下泪来,道:“何苦来着?何苦来着!”元春进宫是贾母和贾政的意思,王夫人虽然身为母亲,但做不得一点主儿,尤其琳琅明知元春之命运,不觉红了眼眶,虽说这些年主仆之别,但元春待她却是敦厚大方。
  好半晌,元春方强笑道:“明儿就去了,今晚我陪太太睡。”
  琳琅忙收拾了铺盖挪到外间上夜,元春收拾衣裳首饰时,命人抬了两口箱子过来,对琳琅道:“家里的衣裳我都穿不得了,索性分了,让抱琴挑了些好的给姐姐留着,有穿过一两次的,也有没穿过的,箱子里的东西你记得仔细查看。”又留了许多用剩的笔墨纸砚给她。
  琳琅坦然受之,又有些疑惑,拿出一个包袱道:“我没什么可孝敬姑娘,旧年做了好一年的荷包,倒还精巧,都给姑娘留着,里头装了好些金银锞子,姑娘进宫后拿着打点人!”
  次日,元春强忍着别离之苦上轿走了,独留下王夫人在佛堂里泪如雨下。
  琳琅陪着哭了一场,劝慰道:“姑娘才走,珠大爷尚未痊愈,宝二爷还小,兰哥儿嗷嗷待哺,一家子多少事都得太太做主,太太好歹保重身子要紧。”
  偏窗外又听赵姨娘叉腰说些狠心割肉攀龙附凤等语,虽未明言,却字字刺心,王夫人冷笑了一声,道:“打量我不大管房里的事儿,竟越发上头了!紫云,拿些春衫的料子让赵姨娘给老爷做四套衣裳鞋袜,何时做好何时出来,若做得差了我可不依!”
  紫云笑应着去料理,少时赵姨娘还得进来谢恩,心里苦得慌。
  琳琅忍不住瞥了赵姨娘一眼,几年了越发不知长进,行事又刻薄,下三等的婆子都瞧不起,难怪探春远着她,虽已三岁,也颇懂事,但一年中见赵姨娘却不到十面。
  王夫人道:“都下去罢,让我念会子经。”
  琳琅亲自检视茶果是否妥帖,又放好蒲团,点上香,方轻轻掩上门,与一干丫头退了出去,外间留三四个二等丫头听唤。
  二月初残冬未尽,春寒料峭,风一吹,颇有些刺骨,琳琅一出屋便觉得冷,忙回身加了一件半旧的棉坎肩,拿汗巾子束腰,却见玉钏儿进来道:“琳琅姐姐,老太太叫你呢!”
  琳琅一怔,道:“老太太叫我做什么?”一面束好汗巾子,一面掀了帘子出去。
  玉钏儿笑道:“史大姑娘来了。”
  琳琅听了,点头笑道:“史大姑娘有些日子没来了,这一来,正好补上大姑娘离去的缺同宝二爷顽,不然宝二爷见不到大姑娘,还不知怎么闹呢!你去告诉外头的管事娘子,服侍史大姑娘的小丫头和婆子仍旧按咱家三位姑娘的例,挑些老实可靠又能干的送到老太太院里,可巧该做春衫了,让针线上的人拿新鲜花样的上等料子给史大姑娘也做上。”
  玉钏儿满口答应。
  一时到了贾母房中,果见一个二三岁粉团儿般的小女孩和宝玉坐在炕上斗花草,一般的红袄绿裤,颈中带着赤金盘螭璎珞,因未留头,竟像是双生的兄弟一般。一旁迎春带着探春翻红线顽,惜春年幼,仍由乳母抱着,在屋里却仿佛似有若无。
  贾母见到琳琅过来,问道:“北静王妃打发人来叫你做的东西可送去了?”
  琳琅一怔,笑道:“已经送去了,十二对各色红喜花结,两盆牡丹,一副插屏芯子。”
  贾母靠着八成新的靠枕,道:“如此甚好。我留云儿住两日,你跟你太太说一声,挑些丫头婆子。”
  琳琅忙笑道:“已经让管事娘子去挑了,晚些就送过来,该做的衣裳也吩咐针线上的人明儿来量尺寸,用新鲜花样,只是贴身服侍史大姑娘的两个丫头,还需老太太亲自掌眼方可。”
  史湘云听了,扭头看着琳琅,笑得很开朗,琳琅回她一笑。
  贾母赞道:“你们太太素来处事妥帖,我倒放心。这样罢,珍珠,翠缕,打今儿起你们服侍史大姑娘。”
  两个六七岁的小丫头上来给湘云行礼。
  琳琅细细打量一番,想必这便是将来的袭人和服侍史湘云的贴身丫头翠缕了,去岁进来,尚未留头,珍珠身材略高,翠缕略显圆润些,倒都生得十分清秀,遂笑道:“老太太调理出的人儿自然都好得很,只是史大姑娘还小,身边有个年长稳重的照顾更好些。”
  珍珠眼波一闪,抬头瞅了一眼琳琅,随即低下头,琳琅见了不以为意。
  贾母想了想,点头道:“是了,若有一个不经心,岂不是伤了我的心肝儿肉?小丫头陪着云丫头顽,一应大小事务还得大丫头做。鸳鸯,你就服侍史大姑娘罢!”
  鸳鸯是二等丫头,年龄又比珍珠翠墨等大两三岁,故十分得用。
  听了贾母的话,鸳鸯上来笑道:“才说有珍珠翠缕服侍云姑娘,我能躲个懒儿,偏老太太眼错不见就想起我来,吃茶的功夫都没了。好姑娘,好歹疼我些。”
  史湘云一年中倒有二百天住在贾母处,与鸳鸯等人都是极熟的,遂站在上头指着她大笑道:“好姐姐,我赏你一碗茶吃,你多疼我些!”两三岁的小女孩儿言辞如此清楚机灵,琳琅暗暗赞叹,果然是金陵十二钗么?天生的聪明绝顶?
  贾母笑得前仰后合,道:“真真我这云丫头的嘴,鸳鸯你快拧她!”
  鸳鸯笑着上前轻轻拧了拧史湘云的腮,史湘云连连讨饶,一扭头跑到宝玉身后,道:“爱哥哥,你快帮我,鸳鸯姐姐要拧我呢!”她咬舌头说话,又引得众人一番大笑。
  贾宝玉因不见了元春,正闷闷不乐,抬头道:“我正找大姐姐呢!”
  琳琅闻言心中一酸,红楼里唯有这样一个人物最体贴女孩儿家,偏一生又是个悲剧。
  史湘云忽闪着眼睛问道:“大姐姐呢?怎么不见?”
  贾母渐渐收住笑容,哄道:“你大姐姐出门了,等你长大了就能见到你大姐姐了。前儿个的香袋儿可喜欢?若不喜欢,你去求你琳琅姐姐,让她给你绣个好的。”
  湘云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跑到琳琅跟前,指着她裙摆上这朵花儿好,那枝花儿艳。
  琳琅只得垂手站在一旁。
  迎春拿着手里的针线道:“琳琅姐姐,你看我扎的花儿可好?”
  琳琅忙走过去笑着说好。
  湘云见了,瞪眼道:“二姐姐,快来和我们一起顽!”
  迎春素性懦弱,笑笑过来,撇下了琳琅。
  贾宝玉史湘云并探春惜春等毕竟年幼,说了不过三两句,又顽了一会子,便有些困倦起来,贾母见了,忙命人道:“好生送他们几个去歇息,等睡醒了再叫人摆午饭。”
  因湘云素与宝玉亲厚,自小一屋住一桌吃地长大,在贾母心中较之三春犹胜,故此仍旧都住在贾母的暖阁中,其中摆设装饰自是十分精致,奶妈子们抱着两小放在炕上,脱去冬衣,轻轻地盖上一幅海棠红绫被,两小头挨着头睡得极香。
  鸳鸯轻声道:“珍珠,翠缕,你们两个看着些。”
  两人忙应了。
  琳琅冷眼看着珍珠年纪虽幼,却着实伶俐,难怪在贾母房中脱颖而出,得以服侍贾宝玉,成为第一总管丫头,不过与她无关,只要将来她不答应,蒋玉菡便不会娶这样一个妻子,遂就着鸳鸯的衣襟一拉,鸳鸯便随着她出来。 20、020章:   湘云身边自有十七八岁贴身的丫头和奶妈服侍,压根儿用不到珍珠翠缕看着。
  原著中副册又副册的丫鬟们,现在年纪极小,六七岁的女孩儿能做什么?上头根本就不会叫她们贴身服侍主子,不过偶尔挑一两个干净顺眼的陪着公子小姐顽闹长大再贴身服侍,正经贴身事务还是大丫头总管,连鸳鸯都是顶着贾母贴身丫头的名儿才得以总管。
  因此,珍珠鹦哥翠缕并司棋侍书入画都是些粗使小丫头,做不得细事。
  按规矩琳琅是要留心这些细节,倘若只叫两个六七岁的小丫头服侍史湘云,不提年长大丫头,不但贾母会怨王夫人思虑不周,史家知道后也会觉得荣国府怠慢了他们家的小姐。
  原著中袭人说十年前服侍史湘云,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哪有十年之久?那年元妃省亲,宝钗及笄,袭人和宝钗同庚,十年前她才五岁,史湘云只有一二岁,能贴身服侍史湘云什么说什么话让她羞得脸都红了?她如今连进里间陪侍大床的资格都没有。
  及至到了琳琅屋里,看着两口尚未打开的箱子,鸳鸯笑道:“姐姐这是做什么?”
  琳琅一面开箱,一面说道:“大姑娘进宫,旧年的衣裳都收拾出来赏人了,留了几件与我,我又穿不完,你挑两身回去,便是不穿给别人也好。”
  鸳鸯只看了一眼,俱是好颜色衣裳,元春是荣国府的嫡长女,所穿戴之物皆非凡品,光各种大毛小毛就装了一箱子,下剩的锦夹单纱衣裳不是八九成新的,就是没穿过的,鸳鸯看罢,道:“哎哟,大姑娘对姐姐真好。我原得了几件,和姐姐的一比,竟差得远了。”
  琳琅笑道:“随你挑。”
  鸳鸯道:“那我可不推辞了!”遂挑了元春穿过的两件小毛皮袄、两件红绫夹袄和两条裙子,一色九成新,琳琅见了,又挑了一件石青缂丝狐腋褂子,两套夹衣一并包上。
  元春出手大方,琳琅也不会小气,又包了两件给玉钏儿。
  送走鸳鸯,琳琅回身收拾,取尽大毛小毛衣裳一一收好,忽然发现箱子底有一个巴掌大紫檀透雕花卉的匣子,小巧精致,看着像是首饰匣,光这匣子已经十分珍贵了。
  琳琅不觉一怔,打开匣子,却是红锦上托着一对白玉双龙抢珠镯,拿在手里端详,质地细腻,光泽温润,晶莹无暇,洁白如羊油一般娇嫩欲滴。
  琳琅一眼认出这是元春最喜欢的羊脂白玉镯,原道她带进宫了,没想到竟在这里。
  羊脂白玉十分珍贵,是玉中的极品,琳琅历年来所有积蓄都未必能买到这样一只镯子。没想到,她只做了几十个荷包,装的是王夫人私房里的宫制金银锞子,居然就得了如此名贵的玉镯。该说元春大方呢?还是说自己小气?
  盒里还有一封信,琳琅急忙打开,里头是一张泥金花笺,墨汁淋漓写满了字,却是:“谨奉姊前,见信如唔:残冬将尽,待选在即,一入宫门不回头,前途凶险,未可尽知,辗转反侧,犹目睁以望明。今族中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奢靡太过,竟不能将就俭省,如此数年,恐内囊罄尽,母衰兄弱弟幼而无依。冷眼旁观数载,唯姊与众不同,乃感恩尽职能干之人,遂赠姊玉钏一双,愿姊提点老母,稍解来日之危,虽在深宫亦感激不尽。”
  看完后,琳琅掩口长叹,怪道都说金陵十二钗个个有一无二,须眉男儿悉数糊涂度日,远为不及。元春此人在原著中描述甚少,只有省亲以及几次赏赐,但她身居贵妃之位,却道皇宫是见不得人的去处,可见进宫绝非她所愿,亦可由此看出她为荣国府担忧久矣。犹记得省亲之日,元春见到大观园的第一个想法便是默默叹息太过奢靡。然而原著中贾政觐见时,回答元春的那一篇话,哪有一丁点儿为女儿着想?
  说起来,贾政也是假仁假义,看似清正,实则无德,二房占着正房不走,倒将贾赦这个袭爵的嫡长子逼到了偏院住。
  不想了,从贾母开始,荣国府就没有守规矩的人,琳琅区区一个婢子,又能如何?
  忽然,信封中随着琳琅的动作掉出一张微微发黄的纸来,琳琅拾起来一看,脸上登时流露出极欢喜的神色,原来这竟是她心心念念的卖身契!
  元春真是聪明绝顶,知道琳琅最想要的是什么。
  若有人云如此一来岂不担心琳琅一走了之?此却低看了元春的智谋。荣国府权势极大,琳琅无故离去,上头岂会不查明她得到卖身契的经过、缘由,为了避免逃奴之罪,少不得琳琅要解释一番,元春的托付到时自然瞒不过了。
  琳琅将花笺和卖身契装进信封里,贴肉收好,方将玉镯收起来。
  与金银相比,琳琅更喜玉之德馨,玉之温润,但和卖身契相比,后者却是用钱买不到的,故此元春将卖身契给她真真是投其所好,拿捏住了琳琅的命脉。
  思来想去,琳琅恐府上不见了自己的卖身契又生是非,便挑些能说的话告知王夫人,道:“大姑娘给了我恩典,原是叫我尽心服侍太太,然未经太太允许,终究不敢去销了。”
  若是往常,王夫人定然不喜,可如今想起元春素日的好处,骨肉分离,心痛难耐,元春的一点愿望,她自然不会驳了,故垂泪道:“好孩子,元儿既给了你恩典,必有她的意思。我原说你服侍我一场,从没一丝儿错处,早晚放你出去,如今不过提前几年罢了。”
  琳琅眼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感激之色。
  都说王夫人如何伪善,可王夫人待她确实极好,少不得要替她谋划一番。
  王夫人道:“过两日我便打发人给你除了籍,不过你仍旧呆在我身边,等过几年我给你预备一份嫁妆,体体面面地出去。”这也是常理,只是不再当她是心腹叫她理隐秘事务罢了。
  琳琅红了脸,道:“如此我便不在府上拿月钱月例了,只一心服侍太太。”
  王夫人冷笑了一声,道:“你是我的人,跟着我办事,解了我多少难处,不曾占了他们一星半点,还怕他们说我徇私不成?你只管拿着,又不是白得的!”琳琅听了便即安心。
  三月底,王夫人忙完北静王府郡主出嫁事宜,果然打发心腹周瑞悄悄给琳琅销了奴籍。
  琳琅拿着新的良民户帖,成了良家女子,从此以后,不必担忧被主家打骂买卖。
  周瑞家的处事圆滑,在上头极有脸面,素日琳琅虽不喜她见风使舵,但对她十分恭敬,交情极好,故她借着送户帖之际笑道:“姑娘大喜,有了这良民籍,姑娘买房置地都便宜!”
  琳琅知周瑞家的羡慕自己,忙道:“快休这么说,没得臊了我!你家女儿不也是太太恩典明堂正道放了出去的?倒说起我来了。我们都是一样的,你是太太陪房,比我尊贵得多,不过我早几年脱籍罢了!好嫂子,千万别跟别人说,太惹眼了些。”
  周瑞家的会意,道:“知道,我岂是那等多嘴多舌的人?户帖好歹收好,要紧着呢!”
  这是琳琅在古代的户口本,自然万分仔细,笑道:“前儿北静王妃赏了一匣子宫花,送了些给人,还有半匣子,嫂子挑几枝给你女儿戴去!”
  周瑞家的连声道谢,道:“北静王妃怪疼姑娘的。”
  琳琅转身去拿了装花的匣子来供她挑选,不答反笑道:“嫂子看着哪枝颜色好。”
  周瑞家的一听,忙笑道:“宫里出来的东西样样都好,姑娘不拘哪样给我两枝便罢了,哪还能挑三拣四的?”
  她虽不挑,琳琅却不能不给她好的,况且同为王夫人的心腹,周瑞家的本事比自己大多了,周瑞又管着春秋两季的地租,遂选了两枝堆纱精巧的兰花,两枝杏花,两枝桃花,下剩的琳琅都分给小丫头戴去了。
  周瑞家的看在眼里,笑着收下。
  一时婆子来回事支钱,周瑞家的连忙推辞。
  来回话的是厨房采买的婆子,琳琅看了一眼上头的报价,微微叹息一声,抽身去回王夫人,王夫人看了一会,对了数目,道:“数目合得上,发了对牌给他们去支钱。”
  琳琅先发了对牌给她们,回来却拿着几张纸来,轻声道:“前儿我出了一趟门,因我兄弟想吃鸡蛋羹,特特留意了几眼,太太知道我瞧见了什么?”
  王夫人放下念珠儿,笑问道:“你能见到什么?值得这样郑重其事地来跟我说?”
  琳琅眉峰一挑,抿嘴道:“咱们府上账上一斤鸡蛋一百文,十个钱还不得一个鸡蛋,猪肉是二百文,寻常菜蔬报的是五十文,可外头呢?三文钱能买两个时鲜的鸡蛋,上等肥猪肉一斤三十三文,时鲜菜蔬不过一二文钱一斤,如此算来,账上报价竟是外头的四五倍!太太想想,这多报的银子都哪里去了?还不是底下拿着主子的银子进了自己的私囊?”
  王夫人闻言,脸上登时变色,道:“你说得可是真的?”
  琳琅道:“我如今一身一心皆是太太的,哪敢欺瞒太太?咱们府上报价一百文的枣子,在外头不过十七八文,报价十两银子一匹的绫罗绸缎,在外头一二两就能买得。太太算算,光吃食穿着,咱们府上一年多支出了多少?别提还有别的,哪一项都多报了四五倍。”
  王夫人便不再言语,琳琅不知她在想什么。
  过了良久,王夫人说道:“我的儿,亏得有你,可恨那些人年年跟我打饥荒,一年到头余不了几个钱!这件事你且放在肚子里头,等明年凤丫头进了门,正好叫她去料理,也能立立威,那起子贪心不足的东西,可不能轻饶了!” 21、021章:   这日晚饭后,琳琅到了上房,却见贾母王夫人邢夫人并李纨三春宝玉诸姐妹俱在座,贾珠坐在贾母身边,她便悄悄往王夫人身后一站,只听贾珠与贾母王夫人等共叙别来之事。
  琳琅抬头细细打量贾珠,面色苍白,身形瘦削,容颜憔悴,竟大改了模样,好歹眼里不见沉沉死气,尚有勃勃生机,大约精心调养还是能好的。
  王夫人不断拭泪道:“我的儿,不是来信说好些了么?如何瘦成这样了?”
  一旁的李纨随着落泪无声,贾兰年幼不能见风,是以没抱过来。
  贾珠忙道:“说来还有一桩奇事,二月十二是林妹妹的生日,谁知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要化她出家,姑妈和姑丈自是不舍,叫人撵他出去,偏他说什么既舍不得她,只怕此病一世都不能好了,若要好时,一辈子除父母外不许见外姓之人,也不许哭,疯疯癫癫说了好些不经之谈。不想临走前正好叫我撞上了,吓得脸上变了颜色,说我已是个死人了,怎么还活着。”
  李纨惊得脸都白了,贾母和王夫人忙啐道:“呸呸呸!小孩儿家口没遮拦的,哪有自己咒自己的?什么死啊活啊!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千万别听他一个小孩儿的话!”
  李纨跟着赶紧念了几句佛。
  贾珠笑道:“姑妈骂他,那和尚倒好,偏说什么我家里定有人给我逆天改命,扰乱了天机,竟连他们都说不清那人是何等来历身份,又说是太太积德方以如此回报,不然我去年冬底就该一病死了,只余孀妻弱子,既熬过了初春,若不劳累,则一生无忧。”
  琳琅吃了一惊,说的不会是她罢?她原是一缕生魂,红楼世界两个神棍不知也是有的。
  李纨心底翻江倒海一般,道:“是谁?我们该重谢才是,不然留下我和兰儿岂不命苦?”
  贾母和王夫人也忙询问,不想贾珠却道:“连那和尚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只是听那和尚的意思,倒是我得了太太的余庆,想必太太知道?”
  王夫人听完,心里已经认准了琳琅,故道:“我也不知道,原是琳琅说话伶俐,我偏疼了些,早两年她提醒我留意珠儿的身子骨,又让我开解珠儿。说来那九天考试竟真是严苛,若珠儿未曾调养身子略差些,还不知结果如何呢!”说着不禁垂下泪来。
  贾母奇道:“是琳琅丫头?”
  王夫人点了点头,回视各人奇异的视线,琳琅暗暗叫苦,她没想过当神棍,不过的确扇动了一下蝴蝶的小翅膀,但是古人很信能给自己改变命运的人是神佛之灵,即使自己不愿意承认,他们还会有自己的想法。
  贾母想了好一会子,道:“我记得有个丫头曾说你将生贵子,后来便添了宝玉,可是她?”
  王夫人笑道:“就是她。”
  贾母叹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可见不是虚话。你待她好,她便有所回报,想罢因此荫及珠儿,不然说不通。明儿个再舍些钱米给贫苦人去。琳琅过来,让我瞧瞧。”
  琳琅苦笑着只得上前请了安,道:“给老神仙请安。”
  她心里暗悔昔日多嘴,幸亏众人都信神佛,只一两句,便记到现在。
  贾母欢喜得不行,叫她近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对王夫人道:“我原说她有福,可不应在这上头了?自她跟了你,你先生了宝玉,随后敏儿儿女双全,不久珠儿又中了举,生了麟儿,才得了消息说,元丫头因贤孝才德,已经被选作主子娘娘身边的女史了。”
  王夫人和贾母一般信奉菩萨神佛,忙道:“阿弥陀佛。”
  李纨感激地看了琳琅一眼,琳琅心中大呼不关她的事情啊。这实在是太过了,她可没这份本事!
  宝玉在一旁笑道:“琳琅姐姐又温柔又体贴,给我做了一个好精巧香袋儿,云妹妹爱得很,老太太该好好赏琳琅姐姐一番才是。”
  贾母笑道:“该赏,该赏!”叫人拿了一匹纱,一匹罗,两个荷包,两根簪子赏给琳琅。想了一想,又对鸳鸯道:“将那串翡翠十八子找出来给琳琅戴,倒衬她雪白一段腕子。可怜见的,不大在我跟前走动,统共还是几年前给我做衣裳时赏了些东西。”
  琳琅心想上下大小丫头个个都打破了头地想在贾母跟前露脸,自己可不想搀和,如今听了这话,忙笑道:“素日差轻赏多,主子们都大方,老神仙这样说,叫我怪臊的!”
  王夫人面露满意之色,眼里透着笑意。
  鸳鸯果拿着一串翡翠手串来套在琳琅腕上,却是由十八颗碧绿的翡翠珠子,两颗鲜红的碧玺珠子穿成,与两个同质碧玺罗汉相接,中间穿着珍珠、结牌,结牌上镶嵌着红蓝宝石,且那翡翠珠子颗颗圆润,粒粒通透,晶莹无瑕,翠色欲滴,竟不比琳琅前生在网上所见慈禧的翡翠手串逊色,戴在手腕上,越发显得琳琅手腕皓白如雪,宛若羊脂。
  王夫人笑道:“老太太的东西都好,偏了我的丫头。”
  贾母笑道:“这翡翠衬肤色极白的人戴才好看,珠子还罢了,我那里有一匣子,前儿镶了好些戒指给丫头们,倒是上头的珍珠宝石重些。”
  琳琅听见贾母如此说,心中一想,随即有些明白了,上等好翡翠在她这个穿越过来的人眼里极为珍贵,是因为她所处的那个时代,如宝玉出生时元春给她的帝王绿翡翠戒指,她爱得不得了,但在这时却并非十分稀罕之物,比不得珍珠宝石,真正翡翠风靡是清代,是在慈禧垂帘听政期间。因此,这串翡翠十八子最贵重的反而是结牌上镶嵌的红蓝宝石。
  李纨站在一旁,思及若无琳琅提醒王夫人调养贾珠身体,贾珠少不得如和尚所言因弱而病,因病而死,新婚守寡,幼儿丧父,怕还得背负着才进门就克夫的不祥之名,故此十分感激琳琅,忙命丫头拿了一对金镶珠石蝴蝶展翅簪给她。
  李纨因家境清贫,生来俭省,今日出手阔绰着实难得,琳琅推辞再三,方道谢收下。
  因上头没有什么吩咐,琳琅便退了出去,路过西边暖阁,忽听里头一阵笑声,竟是湘云和珍珠的声音,她不愿听墙角,忙加快脚步,往外头走去,但仍不免听得一言半语,只听史湘云憨憨地笑道:“珍珠姐姐,你待我真好,赶明儿我长大了嫁给二哥哥,也不许你离开!”
  又听珍珠笑答道:“能跟姑娘一辈子,便是我的福分了!”
  琳琅不觉怔住了。
  莫非这就是原著中袭人说的湘云十年前不害臊的话?
  不等她多想,外头的丫头媳妇婆子们都上赶着奉承。琳琅如今没有卖身契在王夫人手中,许多隐秘细事不再交给她料理,但仍十分信任她,在荣国府丫头里很有身份。
  因李纨尚德不尚才,既要照顾贾珠,又要教养贾兰,平时又要立规矩,自进门后也没管过家,眼瞅着邢夫人越发不忿,贾母便命人查了好日子,将凤姐的婚事定在开春二月。
  虽说贾政和王夫人住在正院,但终归袭爵的是贾赦,他们不过是贾母偏心,但贾琏是荣国府大房的嫡长子,凤姐又是王家嫡女,近年来王子腾步步高升,比徒有虚名的荣国府有权有势,故婚事办得比贾珠有过之而无不及,十月就开始预备起来了。
  到年下除了算账,便开始忙着年事,置办冬衣、年货,拟单子送礼、请客,尤其年酒的宴请单子还不能跟别府里请客的单子重了。好容易忙完,琳琅还没喘口气,已经进了二月。
  月初凤姐进门,那日琳琅是试探,也有提醒,王夫人心内有成算,她原本也曾包揽诉讼,自然深知底下人中饱私囊,自己从中获利不知凡几,只是不知底下人虚报如此之多。但如今年将半百,只知吃斋念佛,这些事早就不做了,兼之又不想用私房打点宫中,又要握住荣国府之权,但贾母命她管家时,面上已得罪了邢夫人,若邢夫人放出一二句话来,外人得知,王夫人在外头的名声不好,乃是僭越,故借口精神不好,甩手将管家的事情交给凤姐,邢夫人果然气平。
  贾母喜凤姐言谈爽利,模样标致,常叫她到跟前凑趣,便是王夫人不罢手,她也要开口让凤姐管家,大房奶奶管家名正言顺。不料王夫人先发制人,贾母自然对她的识趣十分满意。
  王夫人得了清闲,斋僧敬道,舍米散钱,积德行善,琳琅跟着轻松好些。
  只有琳琅心里明白,王夫人看似放权,实则依旧在背后主事,不过是不亲自处理家务罢了,凡小事由凤姐做主,来往大事还是得回王夫人。
  琳琅先前的物价单子王夫人给了凤姐,凤姐爱敛财,又想立威,又想讨好贾母,巴不得给府里省钱,立刻就蠲免了许多,订下许多采买条例,衣食住行,但凡采买只许按人头多买三成,逢年过节加一倍,报价按着外头的物价,一个月便能省下上千的银子!
  大管家赖大脸色很难看,原本底下人为了得个好差事,多常孝敬他,他管着外面的大头采买,自己的儿子赖尚荣早放了出去,家里年年进益几千两,丫头婆子也是一屋伺候着,好容易想多弄些钱盖自己家的园子,不想竟被凤姐掐断了不少财路。
  赖大原想往上告,可贾赦最贪婪,贾政从不管事,贾琏言谈好机变,又太年轻了些,也是个钱掉进油锅里捞出来花的主儿,再者,别看贾母年老不管事,若知道下头私扣这么多钱,闹了开来彼此都不好看,只得暗暗忍了。
  林之孝却不以为意,道:“早就该开源节流了,再不将就俭省,谁知会不会寅吃卯粮?”
  琳琅听说后,暗叹王夫人手段了得。
  这样一来,荣国府便不会像原著中那样寅吃卯粮,内囊耗尽,便是不能,好歹俭省些。
  说来贾家之败,着实有缘由,贾赦无能,贾政也没本事,奋斗了大半辈子,是个从五品的员外郎,还是贾代善临终前给他求的,而贾赦花一千二百两银子给贾琏捐的同知和他同一个等级。
  说贾政为人正直,偏生纳个小妾空有美貌,却无品行,又是在王夫人坐月子中怀上的。贾政自己爱在贾珠贾宝玉跟前摆谱,唬得兄弟两个每回见了都要出身冷汗,贾珠还好些,到底不到二十就中了举,贾政颇有荣光,而在内帏厮混的贾宝玉就怕得跟老鼠遇见猫似的。
  综合种种,难怪王夫人和贾政相敬如宾。
  月月省下这么一大笔银子,官中便有钱给元春打点,不用动自己的梯己,纵然不再管家,王夫人依旧十分喜悦,大方地对琳琅笑道:“多亏了你,不然我还不知被瞒到什么时候!你自个儿去取五十两银子,做衣裳打首饰,穿戴得鲜亮些!” 22、022章:   琳琅听了很高兴,拿了银子收起来,并没有添衣裳首饰,她的衣裳首饰已经够多了,更兼元春留了两箱好衣服,约有三成是新的,可以说在前世她连这十分之一都没有。
  作为贴身丫头,每年都能得主子赏下的衣裳,故此她并不缺好衣裳穿。
  二月份琳琅和凤姐交接管家的账目,三月份给她搭把手,四月份是贾宝玉的五岁生日。过完端午,各色交接完毕,琳琅彻底轻松下来,一早告假出了荣国府,因王夫人素来疼她,又觉得一日太短了些,遂给她三日假,好与兄弟团聚。
  琳琅行到四皇子府今即恭亲王府后街的一处房舍前,以手叩门。
  少时出来一个五十来岁的灰衣老仆,见到琳琅眼睛一亮,忙笑道:“姑娘快进来,外头实在是热得很,可巧才在井水里浸了几个西瓜,是小云早上送来给姑娘尝鲜的。”
  琳琅往里走,问道:“赵大哥回去了?玉菡可来了?”
  一个四十余岁的仆妇迎出来,接过琳琅手里的包袱,笑道:“庄上忙着卖西瓜,小云得回去看着,瓜果泉水送来就走了。大爷却还没到。”
  老仆带上门,继续在角落里劈柴,整整齐齐地码在厨房里。
  琳琅笑道:“赵叔,你不用如此辛苦,歇息一会儿罢!”说着往里头走。
  这是一所二进的四合院,进了大门,临街七间,先是门房,再是客厅和书房,最西边是一间车房,往里东西各有两间鹿顶,中间甬道一色儿水磨青砖,当地一道院墙,穿过月洞门,迎面立着木制影壁,转过影壁方见正房五间,东西各有三间厢房,院中两株极老的石榴树,树皮皲裂,满树石榴花开得如火如荼,点着芭蕉,树下摆着水缸,缸内养着几尾金鱼。
  琳琅花二百二十两银子买了这所院落,添置了些简单的家具物什,又买一户逃荒来签了死契的下人,便是老赵赵婶和儿子赵云。老赵夫妇看门打扫,赵云则负责田庄收成。
  原来,买了房子不久,琳琅便在城外买了四顷上等肥沃良田,二百亩,花尽了历年来积攒的所有金银,还有托人卖些针线得的钱,蒋玉菡也跟秦隽借了些,凑够一千四百两,平时由赵云雇佣长工短工做活,一年下来能有几百两的进账。
  不过去年的进账都还给秦隽了,琳琅手里只剩下王夫人才赏的五十两银子。
  有房有地,脱了籍,琳琅对目前的状况十分满意,唯一的遗憾便是不能为蒋玉菡赎身。
  这几年蒋玉菡学戏虽然辛苦,好在有秦隽照应着他,未曾似其他学徒一般挨打受骂,年初登台亮相,一曲游园惊梦艳惊四座,在梨园行琪官已经颇有些名声了。
  蒋玉菡极爱唱戏,琳琅却担心他为名声所累,几次欲言又止,不得赎身之法。
  不觉掐了些石榴花逗弄金鱼浮水争抢,琳琅怔怔出神,赵婶捧着竹制托盘过来,上头放着几瓣切成月牙般的西瓜,鲜红的瓜瓤,漆黑的籽儿,衬着翠绿的瓜皮,十分好看。
  赵婶将托盘放在金鱼缸旁边树荫下的石桌上,笑道:“姑娘吃块西瓜罢!”
  琳琅摘下腕镯戒指,就着汲上来的井水洗了洗手,以丝帕擦干,方拿起一块西瓜,轻轻咬了一口,满嘴鲜甜,不禁笑道:“还是咱们庄上的西瓜味儿好,又沙又甜。”
  赵婶笑道:“姑娘吃着好,明儿叫小云多送几个来。说起来,咱们今年的西瓜大卖了呢!”
  琳琅听了笑道:“我出不得府,送来也吃不到,倒是你们留些吃。”
  久等蒋玉菡不至,琳琅进屋更衣,拿着帷帽戴上,出来道:“我出去走走就来。”
  赵婶拿着汗巾子擦手,道:“姑娘别走远。”
  琳琅笑着点头,这一带多是达官显贵的居所,故治安极好,也是她为什么在这里买房的缘故,虽是王府后街,街上倒甚是热闹,琳琅拣着绣庄、绸庄、针线铺子、胭脂铺子逛了一回,正看丝线好坏颜色纯净与否,忽听一人道:“可是琳琅妹妹?”
  琳琅一回头,却见一个刚买好丝线绣布的小媳妇站在柜台边,细巧身材,容长脸儿,不是别个,却是北静王妃身边的映红,不觉一怔,道:“姐姐怎么就认出我来了?”
  映红指着她裙上系着的紫玉佩,笑道:“你戴着帷帽,我可没认出你,是认出了这个!”
  琳琅一想,笑道:“是了,这还是旧年我绣了一幅王妃极爱的炕时王妃赏的,过了姐姐的手,难为姐姐还记得。”细细打量了映红的妆饰打扮,又笑道:“姐姐什么时候出的门子?亏咱们还有些交情,竟一点儿消息都不知道!夫家贵姓?”
  映红含羞道:“姓刘。去我家里坐坐?我家就在不远。”
  琳琅笑道:“该去认认门。”
  说着,随映红穿街过巷,停在一处小小的院落前,青瓦灰墙,前厅后舍俱全,约莫十来间,一个容貌端庄衣着朴素的中年妇人抱着孩子坐在树下乘凉,映红见了,忙过去接手抱在怀里,道:“大热天的,婆婆怎么在外头,仔细累着!”
  那妇人笑道:“我带自己的大孙子,怎么就累着了?有客人来,怎么不说一声?”
  琳琅取下帷帽,上前拜见,露出真容来。
  刘大娘没想到来的竟是个极清俊极秀雅的女孩儿,只觉得满目生辉,琳琅还未怎地,便先赞叹了一声。她今日身上穿着一件雪白纱衫,系着同色纱裙,外面罩着半旧藕荷比甲,腰间系着丁香如意结缀着紫玉佩,垂在裙上直至下摆,越发显得身段风流,姿态袅娜,偏又不失庄重,忙攥着她的手,道:“好标致的姑娘,快进屋坐,别晒伤了!”
  映红见了也是一呆,跟在身后进屋,笑道:“才一二年不见,妹妹愈发出挑得好了,倒高了一个头。听说那府里重用你得很,怎么有空出来?没个小丫头跟着?”
  琳琅笑道:“我是哪个名牌上的人?又不是千金小姐,还小丫头前呼后拥不成?没的成了笑话!不过请了几日假出来走走罢了!”
  刘大娘端着一盘切好的瓜果过来,道:“我瞧姑娘言谈举止,就跟千金小姐差不多。”
  映红抱着伟哥儿笑了,琳琅倒红了脸,忙站起身接过茶果。
  刘大娘越发赞叹起来。
  好半日,琳琅方看着伟哥儿道:“这是姐姐的哥儿?多大了?虎头虎脑,怪俊的。”说着摘下衣襟上挂着的一个小巧荷包递给伟哥儿,荷包内装着一个石榴花式的小金锞子。
  映红推辞不过,只得收了。
  映红是从王府出来的丫头,虽非一等,但素来行事大方,刘大娘常说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看眼前这女孩儿的品貌气度,竟比映红还强好些,走出去,谁不说是千金小姐?
  琳琅笑容恬淡,并不在意刘大娘时时打量。
  刘大娘忙抱着孙子出去,留两人共叙别来之事。
  映红听了几句,道:“你说你已经脱了籍,现今在府外买了一所房子?”
  琳琅并不在意,笑道:“只是脱了籍,还在府里当差。可巧,我就住在恭亲王府后头临街的一所院落里,挂着蒋宅的便是,离你们家不远,赶明儿我出了府,咱们竟能常来往呢!”
  映红啧啧称奇,道:“你竟是有造化的,这样早就脱了籍,你们太太待你真好!”
  琳琅闻言莞尔一笑,如娇花新柳,满室生春。
  映红看到她的笑容,叹道:“你生就这样一副好模样,你太太舍得放你出来?”一般大户人家太太身边容貌姣好处事妥帖的心腹大丫头一般不舍得放出去,或给儿子做妾,或许管事做个管事娘子,将来还在身边听唤。
  映红虽是王府里出来的,但不曾得北静王妃重用,笨嘴拙腮又没心计,故早早求了恩典出来,衣履簪环积攒了三四百两,置办了极丰厚的嫁妆,许了一个步军营的士兵,去年年初出阁,虽无公爹,然婆婆敦厚,夫妻恩爱,年底添了个哥儿,日子虽不富贵,倒也安稳。
  琳琅笑道:“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便是太太不舍,我也要求了恩典出来。幸亏太太慈善,才早早脱了籍,只是还留在跟前罢了,再等几年,我就能出来了。”
  映红不禁说道:“你叫我说什么好?出了府可就没那么自在享福了,常日家要为柴米油盐酱醋茶操心,不几日手都粗了,我就是那前车之鉴。故此别人都盼着长长久久地留在高门大户,锦衣玉食,比一般寒门小姐还体面尊贵,你倒盼着出来?怪道从前听雪都说你古怪。”
  琳琅正色道:“你知道什么?再尊贵的奴才也是奴才,平素步步小心,冷不防惹怒了主子,任打任骂任卖好多着呢,一辈子都无法自主,做人还有什么趣儿?出了那府,纵是清贫,好歹自己能为自己做一回主。再说,我这几年积攒了好些梯己,还怕饿着自己不成?”
  映红听得暗暗心惊,难怪在北静王府那一年里,连北静王妃和水清都高看她一眼,总觉得她有些与众不同,落落大方,竟没一点身为奴才的卑微气,原来竟应在这上头! 23、023章:   又说了一回话,隔着帘子看了看天色,琳琅起身道:“我该去了,怕我兄弟等得心焦了。”
  映红随着起身道:“好歹来一趟,吃顿粗茶淡饭再回去罢!”
  琳琅笑道:“今儿个竟是不成,早与我兄弟约好了,因他还没来我才出来逛逛,等下回罢,下回定要尝尝姐姐做的饭!”一面说,一面被映红送到帘外,又跟刘大娘告辞,刘大娘再三挽留不得,只得送她出去。
  正站在门外说话,忽听一阵脚步声响起,一人道:“家里有客?”
  琳琅一惊,忙将帷帽戴上,却早够别人惊鸿一瞥。
  映红瞪了来人一眼,道:“既知有客,偏还如此唐突!”侧身笑对琳琅道:“好妹妹,我们小门小户,原没府上那么多规矩,怠慢了你,你可千万担待些!”
  琳琅淡淡一笑,道:“姐姐当我还在府里不成?难道姐姐不知什么叫入乡随俗?”
  映红笑道:“我还当在府里呢,若在府里,那些小幺儿哪里能进二门?轻易也见不得你的面!既然来了一回,好歹认认人,他又不是外人!”
  琳琅对着来人,即映红之夫刘硕福了福身子。
  刘硕年方二十上下,容貌五官和伟哥儿生得极像,浓眉大眼的,忙还礼道:“姑娘有礼。”
  在刘硕旁边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和刘大娘说话,却见他穿着藏青布衫,剑眉入鬓,星眸生寒,顾盼之际英气勃勃,举手之间神威凛凛,叫人望而生畏。
  乍然见到琳琅形容,他脸色忽变,上前两步,道:“姑娘可还记得我?”
  听闻此言,琳琅一怔,随即莞尔摇头。
  映红在琳琅身畔低声道:“他也是步军营里的兵士,名唤沈俊。”说罢,才抬高声音笑道:“大兄弟这话说的,你什么时候见过我这蒋家妹妹?”
  琳琅心里也有此疑惑。
  沈俊深深地看了琳琅一眼,道:“两年半前的冬天,我因得罪了人,被打断了肋骨,我记得那日还下着大雪,被扔在雪地上险些没了命,姑娘的马车路过,特地送我去了医馆,还付了诊金和药钱。”
  刘硕笑道:“原来蒋姑娘是三年前救了你的恩人?”
  琳琅回思了好半日,方想起初次和蒋玉菡出门时偶遇一个落魄少年,因是头一回出门逛街,是以记忆深刻,便笑道:“我记得我未曾露面。”
  沈俊道:“想必姑娘忘了,我虽无缘见姑娘金面,姑娘的兄弟却露了面。”
  蒋玉菡的容貌与琳琅有八成相似,只要见过蒋玉菡的,一眼就能认出他们是姐弟。
  琳琅低头不言语。
  映红笑道:“原来其中还有这样的缘故。常听你说若没那位恩人,你便没今日,谁知竟是我这妹妹!真真是天缘凑巧。”
  沈俊依然看着琳琅,目光如海。
  琳琅仿佛不见,对映轻声道:“家中还有事,先告辞了。”说罢便转身而去。
  映红并未挽留,送她到巷子口,道:“好妹妹,别理他们那些粗人,最是不讲究的。什么时候再出来,什么时候捎了信儿,我去看你。”
  琳琅笑道:“好。”没看跟在映红身后的刘硕和沈俊,自去了。
  映红与她挥手作别,渐渐不见她窈窕背影,方回过身来,嗔道:“大兄弟,素日里你沉默寡言的,怎么偏今儿个唐突了她?幸亏是她,若是旁人,早恼了!”一面说,一面往回走。
  沈俊并不言语,只跟在刘硕身后。
  刘硕笑道:“我们都是粗人,还学大户人家扭扭捏捏不成?俊见到救命恩人,自然不免激动些。说来,蒋姑娘是谁家的?怎么没听你说起过?也没甚来往?好叫我们知道,阿俊送份谢礼去,若没当初她那一吊钱,阿俊受伤那两个月早就饿死了。”
  等都进了院子,映红关好门,回身道:“你说她?她可是王妃跟前的红人儿,最心灵手巧不过,原是荣国府当家太太的大丫头,常借她过府做针线打结子!我不是常打些精巧结子卖?三四十种花样都是她教的。说起来,她小小年纪,是个有打算的人,去年竟得主子恩典脱了籍,现今在府外买了一处房舍,平日虽空着,好歹出府有个落脚地。”
  众人不觉都听住了,刘大娘道:“阿弥陀佛,听着这话,蒋姑娘已经出来了?”
  沈俊眼里掀起一阵波澜,却听映红道:“还没。她是个知恩图报的,虽没了卖身契,在那府里还是一样被上头重用,大约过个四五年才能出来。婆婆问这个做什么?”
  刘大娘笑笑没说话,目光却有些意味深长。
  却说琳琅从刘家出来,回到自己家,一问,才知道蒋玉菡都没过来,不觉有些焦躁,这几年他们固定每个月的今日团聚,怎么今儿个快到晌午了人还没到?
  赵婶宽慰道:“姑娘别急,怕是大爷有事脱不开身,先喝碗酸梅汤,我去做饭。”
  琳琅接过汤碗,呷了一口,道:“婶子,多做两样素菜,清淡些,别放蒜,玉菡爱吃的几样菜也别放辣子。”
  赵婶笑道:“知道。”便去忙活了。
  用饭时,蒋玉菡仍旧未到,琳琅胡乱用了几口,心里很是担忧。
  过了未时三刻,还不见踪影,突然乌云攒聚,风起雨落,琳琅料想蒋玉菡大约不会过来了,便是不来,也该打发人送个信儿来,怎么他竟忘了?
  窗外雨打芭蕉,如水激绿蜡,映着满树榴花,玲珑入画。
  夏日的雨丝疏落有致,带着清冷薄香沁入纱窗,琳琅一时技痒,遂在窗内取了纸笔,伏案挥毫作画,空白处又填了一曲梦江南,却是:“丁香结,空卷两眉愁。急雨乍舞青罗扇,浓雾欲锁红妆楼。毫端尽风流。”犹未落款,忽听前院一阵叩门声隐隐传来。
  琳琅以为是秦隽和蒋玉菡来了,忙高声叫老赵开门。
  只听蒋玉菡在前院叫道:“姐姐,我来了。”
  琳琅放下笔,以镇纸压住,换上棠木屐,打着雨伞忙忙地转过影壁,出了月洞门,人还未到,口内先道:“怎么这时候才回来?也不打发人送个信儿来!”
  话音犹未落,便知听得前方一声轻笑。
  琳琅听出不是蒋玉菡的声音,不禁抬头看去,却见七八个极白净的小厮并五六个面目普通的仆从打着伞簇拥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公子站在书房廊下,戴着累丝嵌宝紫金冠,穿着月白团花绣纱衫,系着蓝田玉带,面若美玉,目如点漆,其俊美不下玉菡,雍容更胜水溶。
  蒋玉菡却站在一旁,神色间十分恭敬,望向琳琅的时候嘴角带了一点点无奈。
  琳琅一眼认出那公子腰间佩戴的扇套、荷包、香囊等物皆是自己手内针线,却是上个月团聚时她给蒋玉菡做的一整套夏日佩戴的活计,琳琅对自己的刺绣很自信,料想必是蒋玉菡未上身便被他要了去,忙对蒋玉菡嗔道:“有客到,怎么不说一声儿?快请进去坐。”
  蒋玉菡尚未开口,那公子便道:“不必了。”
  蒋玉菡方向琳琅解释道:“这是七爷。”
  琳琅闻言一怔,排行第七,年方十六,生得风流俊俏,酷爱赏花吃酒听戏饮茶,年初离宫开府,就在恭亲王府隔壁,不是蒋玉菡口中曾提过的七皇子徒垣还能是谁?
  在琳琅思索的时候,徒垣却在打量前院的布置。
  甬道西边种着岁寒三友,松柏、修竹、红梅,点着几块嶙峋山石,东边则是万紫千红,载着一株极老的紫藤树,树皮灰白,然枝叶茂密,蜿蜒蟠曲,似卧龙飞天,翠叶藤蔓间挂满串串紫带,盘绕棚架,形成抄手曲廊直通书房,树下挖了一个不甚大的池塘,攒三聚五地养着一池荷花,荷叶田田,红莲亭亭,经风雨一打,水面清圆,更显得如诗如画。
  徒垣看了片刻,顺脚走进书房看,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窗下案上设着笔墨纸砚,元春留给琳琅的许多笔墨纸砚她都拿到了这里,在荣国府仅留一份日常练字所用,徒垣折扇在左手心敲了敲,道:“倒好个所在,怪道玉官儿心心念念要出来!”
  琳琅淡然一笑,道:“不过是附庸风雅,让七爷见笑了。”说罢,将常坐的竹椅挪到上首请他坐了,又洗了手,扇滚风炉,亲自烹茶。
  徒垣看她行事,小太监们屏声静气列在两旁。
  半日,琳琅亲自捧着松纹竹根盘螭小茶海,上放一个整雕竹林七贤茶杯,道:“寒门小舍皆是粗俗蠢物,不敢进贵人口,仅有清茶一盏,以今早运来的甘泉烹之,些微薄意,还请七爷莫弃。”琳琅不喝梅花雪水、天上雨水,是故每月出来之日赵云送东西时都会送泉水。
  徒垣先看,后闻,方喝了一口,点头道:“你怎么知道我爱吃大红袍?”
  琳琅笑道:“茶中之王一脉香,自当贵人来品。”因蒋玉菡随着秦隽常在诸王府贵胄之家走动,对极多贵人的喜好了若指掌,她又常帮王夫人打点各府来往,自然知道些。
  徒垣闻言大笑,道:“玉官儿言谈举止伶俐异常,原来是有本而来。” 24、024章:   徒垣并未久留,略坐一会,吃了半盏茶,便乘轿而去,留下蒋玉菡与琳琅团聚。
  天色渐晚,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一池荷花瞬间被打得七零八落,紫藤花串落满一地粉紫,天际的墨色几乎近在眼前,千万缕雨珠儿线落将下来,隐隐带着金石之音。
  问及秦隽,蒋玉菡支支吾吾,并没有详细解释。
  琳琅心知有异,虽然疑惑,却知道他们这一行许多事自己不好过问,便住了嘴,转移话题道:“我给你和秦相公做了两件夏衫,你去试试,若见了秦相公,给捎过去。”
  蒋玉菡见琳琅不再继续追问,眼里带着一点点愧疚,笑道:“好。”姐姐好不容易才脱了籍成了良民,他们这个行里的龌龊事还是不叫姐姐知道得好。想起秦隽的境遇,沦为贱籍,身不由己,今日今时他方知为何师兄一直郁郁寡欢。
  琳琅见了,暗暗叹息,假装未见。
  做戏子会遇到什么样的心酸,什么样的痛楚,她都明白,因为太明白,所以从来不问,秦隽和蒋玉菡虽是下九流的贱籍,但他们骨子里都有自己的骄傲,这份骄傲不允许他们示弱于人,亦不允许琳琅开口细问,一旦她问起,他们势必没脸再和自己相见。
  戏子之所以声名狼藉,除了戏台上装神弄鬼粉墨重彩外,更多的是被达官显贵玩弄。
  秦隽今年二十五岁,依旧未娶,从素日的蛛丝马迹中,琳琅约略明白其中的缘故。她不是没有想过给蒋玉菡赎身一事,但是王府豢养的戏子除非上头恩典,否则绝不会轻易放出。
  或许就因为这个缘故,秦隽和蒋玉菡都盼着她能嫁个好人家,承载着他们渴望自由的希望好好地过日子,做一个平平凡凡的老百姓。
  第二日天蒙蒙亮蒋玉菡便回七皇子府了,不敢稍有耽搁,琳琅留了二日方回荣国府,随着王夫人给贾母请安时,正赶上史家的人来接湘云回去。
  湘云娇憨婉转,依依不舍地攥着珍珠的手不松开,红着眼眶儿道:“好姐姐,老太太说给我一个丫头陪我,姐姐和我一起走罢!”
  珍珠含笑道:“我在这里等着姑娘,以后姑娘来了我每天服侍姑娘岂不是更好?”
  较之史侯爷府,湘云对荣国府依恋更深,自然盼着长长久久地住在荣国府里,闻言觉得十分有理,便带了翠缕离开,而珍珠依旧留在贾母房里做个小丫头。
  待史家的人走后,贾母方问起贾珠的身体,王夫人道:“已经好了些,太医嘱咐不许劳累,不许熬夜苦读,珠儿媳妇日日看着呢!”
  贾母叹道:“珠儿媳妇是个贤惠的,一大一小,都得她照顾,行事又稳重平和。鸳鸯,鸳鸯,前儿个得的香露,拿两瓶给珠儿媳妇送去,叫她用清水调了给珠儿吃。”又对王夫人说道:“原是进上的东西,今年统共不过得了几瓶,回去你也拿两瓶尝尝。”
  王夫人忙道:“太金贵了些,老太太自己留着吃罢!”
  贾母道:“我还有呢!”
  王夫人笑着谢了,琳琅拿回去用水一调,果然香妙非常。
  王夫人放下碗,笑道:“你调一碗自个儿尝尝,倒比往日咱们吃的香花卤子还香些,寻常难得,咱们府里也只有老太太能有了。”
  原著中王夫人给宝玉的玫瑰清露,是在元妃省亲之后,如今荣国府虽是京都中的二等人家,仅次于诸王府,但与皇亲不沾边,因此除了贾母,王夫人得不到这样金贵的东西。
  如此难得之物,王夫人依旧舍得给她吃,琳琅听了甚是感动,虽说有秦隽和蒋玉菡的缘故,她并不缺这些稀罕东西。昨儿个蒋玉菡回来,就带两瓶茉莉清露给她,是徒垣赏的。
  跟王夫人日久,越能觉察到王夫人的寂寞和清冷。
  吃斋念佛,只是她的寄托而已。
  正粱不正下梁歪,贾母偏心次子,冷淡长子,而贾政也不过是个伪君子,面子上虽不给王夫人难堪,私底下却喜欢赵姨娘的娇俏,一年到头极少在王夫人房里歇息。
  荣国府中生儿育女最多的虽是王夫人,但长子为贾政所教养,日日苦读不得在跟前承欢,长女元春自幼便被抱到贾母房中,如今又进了无法再相见的皇宫,好容易中年得子宝玉,更是时时刻刻都住在贾母房中,管不得教不得说不得。
  如此一来,王夫人膝下甚是荒凉,连个说话解闷的人都没有,故待琳琅这个自小在身边长大的丫头便多了几分对女儿似的疼爱,琳琅自然与她越来越亲近,别人都靠后了。
  富贵岁月容易过,展眼又是二年多,时值初秋,处处红衰绿减,凤姐拟了名单禀告王夫人,到了年龄的丫头或许给小厮,或放出去自行婚配。越是主子跟前的丫头越是体面,衣履簪环攒的也多,府里各家管事为儿子的,小厮为自己的都不约而同地来求。
  王夫人懒怠管,只叫凤姐做主,大丫头出去,底下的小丫头都露了头。
  其中鸳鸯因生得伶俐知趣,处事妥帖,针线又好,前年便已升了一等丫头,贾母渐渐离不得她,起居坐卧都要她服侍,竟成了贾母房中的执事丫头。宝玉身边以改了名的袭人为首,亦升了一等,拿着和鸳鸯一样的例,余者琥珀、玻璃、玛瑙、鹦哥、司棋、侍书、入画、可人、媚人、茜雪、翠墨、翠缕等人都陆陆续续升了上来,有一等,也有二等。
  外来的丫头虽然比家生子来得体面些,但实际上却很难得到主子重用,这也是不知根知底的缘故。琳琅全靠王夫人眼缘,几句戏言成真,人也精明能干,方得以如此。但袭人不过八九岁,却能越过鹦哥琥珀茜雪等人被贾母提拔为一等丫头,可见其本事。
  王夫人身边的丫头多已放出去,现今身边的一等丫头是今年刚升上来的金钏、玉钏、彩云、彩霞,琳琅因没卖身契,王夫人从自己的月例里拿二两银子与她,和姑娘们一样。
  又因王夫人将就俭省,不大管事,嫌丫头们人多聒噪,房里除了琳琅和拿一两的四个大丫头外,便只剩下拿几百钱的小丫头,按例该有的二等丫头都叫王夫人免了。
  送走年长几岁的腊梅、冬雪等人,琳琅有些怅然,同一年挑上来的姐妹们就只剩她了。
  抽身往回走,沿途一股菊花的寒香扑面而至,攒攒簇簇许多菊花开得正好,几个粗使婆子正在扫落叶落花,见到琳琅,忙站着笑道:“今儿个菊花开得好,姑娘折两枝去戴?”
  琳琅笑道:“折它做什么?你也掐,我也折,明儿光秃秃只剩枝叶了,岂不难看?”
  婆子犹未开口,忽听背后有人笑道:“姐姐什么时候倒怜花惜草了?”
  回头一看,却是鹦哥。
  对于将来林妹妹的紫鹃,本性又温柔明慧,细心妥帖,琳琅素来喜欢她,笑道:“我却不曾怜花惜草,今早还折了数枝菊花给太太插瓶呢,只不爱戴在头上罢了。你不在老太太屋里听唤,到这里来做什么?手里拿的是药?老太太病了?”
  鹦哥与她并肩往前走,方答道:“南边传来消息说姑太太不好了,老太太担忧得很,才请了太医来看,我过来拿药,好回去煎了。”
  琳琅担忧道:“姑太太怎么忽然就不好了?”
  因为喜欢林黛玉,这些年她一直留心江南的事情,两年前林家本该夭折的三岁之子竟熬过去了,现今十分平安。去岁林如海被当今钦点为盐课御史,在江南极风光,料想贾敏不会因子夭折而随后病逝,不想还是传来如此消息。
  是红楼的剧情即将开端了吗?贾敏逝,黛玉进荣国府?
  紫鹃道:“听说姑太太生朗哥儿的时候就落了病根儿,那年朗哥儿大病,险些没了,姑太太又吓着了,生了好大一场病,虽然将养好了,到底不如从前。这不,就病得厉害了。”林朗是林如海之子、黛玉之弟的名字,乍一听,和琳琅同音。
  听闻此言,琳琅便知贾敏怕是不好了。
  晚间问起王夫人,王夫人白日在贾母房里侍奉,自然知晓得清楚,叹道:“姑太太是个没福的,前些年好容易生了一儿一女,姑老爷又爱敬她,倒也一家和乐,谁知竟会这样。大姑娘却是个极孝顺的,日日在床前侍汤奉药,若姑太太熬不过去,可惜了。”
  琳琅算了一下,低声道:“满打满算大姑娘才六岁半。”
  王夫人道:“可不是,朗哥儿也才五岁。”
  秋尽冬至,天渐渐冷将起来,九月底果然传来消息说贾敏八月底去了,贾母立时便厥过去了,荣国府上下均吓得魂飞魄散,请太医的请太医,煎药的煎药,忙得天翻地覆,好在贾母还算硬朗,不久便醒了,又是一阵哭天喊地叫心肝儿肉。
  贾赦、贾政听说后,又为妹妹悲伤,又担忧母亲,忙乱了一日才安静下来。虽说贾赦是个糊涂荒唐的人,但幼时却甚疼这个嫡妹,更兼贾政素来敬佩林如海的品貌才学,又承受这个妹妹极大的情分,故此与贾母一般伤心。
  因太医开了方子,贾母只是熬药吃着安神,王夫人日日侍奉跟前,琳琅随着王夫人给贾母端药送汤,府里上下主子奴才却都不敢大声说笑,气氛颇为沉闷。
  过了两日,琳琅跟着王夫人过来请安,贾母道:“你来得好,我正要找你。”
  王夫人看了看贾母的脸色,不知为何,忽生不祥之感,忙道:“老太太有什么吩咐?”
  贾母淌眼抹泪地道:“敏儿去了,留下两个极小的孩子,好不可怜见的,姑老爷在江南管着盐政,若有了继室,两个孩子岂不尴尬?我也怕委屈了两个孩子。故此,我打算叫人去接了他们过来亲自照料,家里又有兄弟姐妹做伴,岂不两便?”
  听到贾母这么说,琳琅眉峰一动,暗暗一叹,虽说贾珠和林朗未死,命运略有改变,但终究挡不住剧情的发展,看来他们还是得进荣国府。
  王夫人虽感激贾敏当日对贾珠的情分,却不喜贾母的打算,知道贾母对自己不满了,心中略有不甘,道:“老太太固然疼大姑娘和大侄儿,只是猛然间叫他们父子离别……”
  贾母道:“你也不想想,姑老爷忙着公务,如何照顾两个孩子?我可不放心别人!”
  王夫人听了,知道自己无法说服贾母,只得道:“老太太想得周全,正该接了过来。”
  贾母脸上方露出笑容来,道:“既然你说好,那就打发人去接,务必接来。”等贾政回来,又叫他修书一封给林如海,信中自然是请林如海务必将黛玉林朗姐弟送来等语。贾政自然抚掌叫好,忙忙地打发人去接林黛玉姐弟。
  年关将近,王夫人独自在屋里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难看。
  琳琅叹了口气,这日服侍贾母用完晚饭,王夫人紧紧捏着佛珠,回到房中,赵姨娘打起帘子,王夫人坐在炕上,想了想,叫人都退下,只留了琳琅坐在对面。
  琳琅知道王夫人有心事向自己倾吐,便倒了茶,又点了檀香,静静坐着陪她。
  过了良久,王夫人道:“你可知老太太的打算?”
  琳琅虽知道红楼剧情发展,却着实猜不透贾母的心思,口内只道:“老太太不是担忧林姑娘和林哥儿无人教养方打发人去接么?莫非其中有什么缘故?”
  王夫人冷笑道:“宝玉是我心肝儿肉,我可不许老太太越过我给他选媳妇儿!”
  琳琅闻言一愣,忍不住有些好笑,忙道:“宝玉才七岁,过了年不过八岁,说这些事太早了些。还是,老太太有心和姑太太家亲上加亲?” 25、025章:   王夫人淡淡地道:“你倒聪明,我也猜到了老太太的心思。按理说,我一个做舅母的,自然不会为难外甥女,可老太太的心思却是要不得。我倒不是嫌弃大姑娘家世人品,她原是极孝顺的孩子,只有一件,宝玉的媳妇儿须得是我顺心满意的,绝不能和老太太一条心!”
  琳琅听得惊心动魄,思忖片刻,半吐半露地问道:“莫非太太担忧的是府上?”
  原著中李纨守寡,凤姐管家,虽是王夫人的内侄女,但行事却十分投贾母的心思,王夫人想给仅剩的儿子寻一个和自己同心同意的媳妇,故此重宝钗胜过黛玉,但此时贾珠未死,李纨也并非没有才干之人,只是因照顾贾珠父子两个不得管家罢了,王夫人担忧什么呢?
  王夫人点点头,说道:“你跟了我近十年,我也不瞒你。”
  说着,喝了一口茶,方细细解释与她道:“老太太年纪虽然大了,却总想掌控府里上下,大房二房相互牵制,早就嫌我权大心大,若不是凤哥儿是我的内侄女,她刚进门我就抢先退了一步,现在我怎么着还不知道呢!可凤哥儿到底是大房的媳妇,又爱讨老太太的好,我对她不放心,老太太也不大放心。老太太疼宝玉,心肝儿似的,想在宝玉婚事上动心思,素知我也疼宝玉,宝玉娶亲,珠儿媳妇都会退一射之地,因此若宝玉娶了个和老太太共进退的媳妇,到时候竟让她管家,那我真真是没有立足之地了!”
  琳琅听完,若有所悟。
  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缘,不过是贾母和王夫人对于掌控荣国府的一场博弈罢了。虽说贾母确实疼爱黛玉,仅次于宝玉,但背后不乏这些利益纠葛。
  王夫人又道:“老太太的心思我再明白不过了。从前史大姑娘一年中倒有二百天住在这里,心里偏疼她远过家里三个姑娘,日日和宝玉一屋住一桌吃,我从来不说什么,如今宝玉年纪长了几岁,我担心大姑娘来了后,老太太一般待她,任由她和宝玉厮混。”
  琳琅不免有些叹息,可怜天下父母心,人人都说王夫人破坏了木石前盟,可是却怎知她只是拥有作为母亲的通性?自己的儿媳妇,自然要挑自己中意的。
  红楼人物里琳琅虽然最爱黛玉,但从心里却是偏向王夫人。这些年王夫人待她如何,她铭记在心,这份情分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凌驾在她对黛玉的同情上,可她也不想怠慢黛玉。
  想到此处,琳琅笑道:“老太太既打发人去接林姑娘和朗哥儿,又云务必进京,按照行程,这个月怕就该到了,如何不叫人给林姑娘和朗哥儿收拾起居之舍?若林姑娘和朗哥儿进府后见我们连房舍铺盖都不曾与他们收拾,岂不觉得委屈?还是想让他们住老太太屋里?”
  看红楼时,琳琅觉得荣国府行事不地道,百般去接外孙女,结果人到了房间还没收拾出来,贾母确实疼爱黛玉,但不经意间就让荣国府上下看轻了黛玉。别说什么王夫人管家不给收拾房间,事实上给黛玉收拾屋子还不是贾母一句话的事儿?
  闻弦歌而知雅意,王夫人眼前一亮,随即赞道:“你这丫头,竟真真提醒了我!”随即又冷笑道:“这就是咱们的老太太呢,嘴里疼着姑太太和外孙女,一点儿作为都没有!”
  琳琅不语,心底暗暗点头。
  王夫人不愿意黛玉亲近宝玉,自然想隔开他们,数了一会佛珠,笑道:“你是姑苏人,又通文墨,你的眼光我是极赞赏的,明儿个你亲自给大姑娘和朗哥儿收拾屋子,库里的古董玩意儿不必小气,只要能远着我的宝玉,给多少好东西我都舍得。”
  琳琅暗笑,都是库房里的东西她自然舍得,道:“太太看林姑娘和朗哥儿住在哪里好?”
  王夫人蹙了蹙眉头,半日不言语,最后说道:“老太太自然不舍林姑娘离得远,大约会让她住在碧纱橱。哼,也不想想,碧纱橱是什么去处?不过是女眷避让更衣之所!我见西厢房三间都空着,正好给他们姐弟住,总比和宝玉住在老太太屋里强。”
  琳琅点头,如此一来,既全了王夫人的心思,也表示出对林黛玉姐弟的尊重。
  次日一早,琳琅服侍王夫人梳洗后,王夫人去给贾母请安,琳琅拿钥匙去开库房,好生挑拣了一番,装箱子抬到贾母院中,笑着禀告道:“太太想着林姑娘和朗哥儿快到了,该预备住处和衣裳首饰摆设了,故此收拾些东西吩咐我送过来给老太太过目。”
  贾母倒很惊讶,问道:“预备了什么东西?”
  琳琅叫人抬进来,一一打开给贾母看,道:“这一箱绫罗绸缎都是上用的新花样,颜色很素雅。这一盒是给林姑娘的首饰,样式还算小巧精细,以银器、白玉、绿翠、蓝宝、沉香木、白珍珠为主。这一盒是给朗哥儿的配饰,有冠,有佩,有玉带,和林姑娘首饰的质地是一样的。这是一些笔墨纸砚和书画古玩摆设,林姑娘家是书香门第,我想着再打发人去添置些新书,被褥赶着做新的,帐子也是新的,一样是丁香色,一样是雨过天青色,大红窗纱打算换成松花色衬着红梅。若有什么不周全之处,还请老太太吩咐,我再叫人补上。”
  凤姐在一旁笑道:“林姐姐和林弟弟还没到呢,太太就预备了这许多好东西!”
  贾宝玉听了,上前一阵打量,皱了皱眉头,扭头对贾母道:“姐姐妹妹们打扮得花枝招展,这些东西好是好,只是太素了些,把我的东西送给姑妈的家表弟表妹罢!”
  王夫人闻言,眼睛一闪,料知贾母没少在宝玉跟前提起黛玉,不觉心中暗恨。
  琳琅笑道:“哪里用得着宝玉送?宝玉心疼表妹表弟,固然是好心好意,只是林姑娘和朗哥儿在孝期,不能穿大红大紫等娇艳颜色,起居也要简朴些,不然,反叫人戳脊梁骨呢!”
  贾母听了半晌,又细瞧了一番,皆是上用之物,道:“正是,你们太太想得很周全。”
  王夫人稍稍放了心,笑道:“老太太屋里既有宝玉,又有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偶尔史大姑娘也来住,竟是住不下了。我想着,西厢房既在老太太院里,可喜又十分阔朗,给大姑娘姐弟两个住着甚好,不知老太太意下如何?”
  贾母笑道:“与其住在西厢房,不如住在碧纱橱里。”
  王夫人心有不甘,忙道:“碧纱橱原是女眷避让之处,又十分狭小,起居坐卧不方便,兼之宝玉现今住在里头,冷不防挪出来倒麻烦。”
  贾母沉吟道:“那就住在暖阁里。”
  王夫人忙又笑道:“东暖阁老太太住着,西边暖阁史大姑娘每常来了住惯了的,若大姑娘和朗哥儿住进来后史大姑娘来了,可如何是好?”
  贾母叹了口气,道:“既这么着,就收拾西厢房罢。”
  王夫人心满意足地笑着应了。
  琳琅带人去收拾布置,将三间厢房中间作待客之厅,中堂上挂着名家真迹,左右两间与黛玉姐弟做卧室,卧室里设炕,亦俱摆了拔步床,衣柜,灯台,茶几,桌椅,书架,架上磊着新书,窗上换了新纱,窗下设书案,案上置笔墨,家具一色儿都是黄花梨木所制。
  鸳鸯带人抬着箱笼等物进来,看了片刻,皱眉道:“我记得库房里有好些紫檀家具,姐姐你如何选了略次一等的黄花梨木?仔细老太太骂姐姐不用心。”
  琳琅笑道:“你懂什么?世人最爱华丽富贵的漆器,哪知紫檀虽是最贵重的木中之王,颜色却稍嫌暗沉了些,不及黄花梨木明亮。再说了,姑苏人喜爱黄花梨木远胜紫檀,雕工精细巧致。你抬来的是什么好东西?别是把老太太的家当都抬过来了!”
  鸳鸯笑道:“老太太的梯己好多着呢!这才多点子?”
  说着命人打开箱笼给她看,道:“老太太心疼林姑娘和朗哥儿,特地叫我送来。首饰衣料且不说了,都是素的。这是暹罗国象牙镂空花卉镜匣,给林姑娘的。这是青花山水画卷缸,还有十来幅名家真迹,给林姑娘和朗哥儿。翡翠荷叶飞鸟摆件给朗哥儿。这是翡翠碗,这是玛瑙盘,这是琉璃盏,这是水晶杯,这是寿山冻石盆景儿……”
  细细一数,竟比贾母给宝玉的东西不差什么,琳琅诧异道:“太多了些,也太奢侈了些,哪里就全摆出来了?没的反叫林姑娘和朗哥儿笑话,也不合守孝的身份!”
  鸳鸯笑道:“什么奢侈?姐姐没见宝玉昨儿打碎了玛瑙盘,今儿弄破了玉佛手,那才叫奢侈呢!林姑娘和林哥儿房里怎么好看怎么摆,姐姐看着。未必非得摆出来,难得老太太大方一回,姐姐给林姑娘和朗哥儿收着罢。”
  琳琅听了,只将镜匣置于黛玉的妆台上,画卷缸连着画轴抬到书案畔,又将飞鸟摆件放在林朗屋中的多宝格上,余者悉数登记造册,收了起来,倒是书案上多了两盆鲜花,黛玉屋里是水仙,林朗屋里是腊梅,染出一室清芬。
  鸳鸯见状,又叫人抬了两座屏风进来,一色六扇嵌着名家真迹书画,倒很清雅。
  琳琅端详一番,道:“等被褥锦帐送来收拾妥当就齐全了。在林姑娘朗哥儿到来之前,你记得叫人日日勤加打扫,更换时鲜瓜果花卉,放在屋里比熏香强。”
  鸳鸯道:“我总觉得还差些什么。”
  琳琅嘻嘻一笑,道:“回头叫人挑一对伶俐的鹦鹉来挂在林姑娘窗外,可不添了些灵动之气?”她也只能收拾成这样了,若想清雅脱俗,须得黛玉来了后自己收拾。
  鸳鸯拍手道:“到底是姐姐,我叫人去挑!”
  琳琅也不多说。
  鸳鸯扯着她的手,塞给她一个锦囊,笑吟吟地悄声道:“姐姐可还记得几年前老太太给姐姐翡翠十八子时说打了好些翡翠珠子?才收拾东西时,下剩半匣子,老太太散给我们,我记得姐姐最爱翡翠,特地给姐姐留了一包,姐姐拿去镶戒指镶簪子都使得。”
  琳琅并不在意,笑着收下,道:“瞧你个鬼灵精!”
  鸳鸯回了贾母上房,将西厢房的情景说给贾母听,王夫人坐在旁边听着。
  贾母笑道:“琳琅这孩子,倒是个伶俐的。”
  王夫人听她话中似乎不止是赞叹,还有一点点别的意思,不由得有些惴惴不安,但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便不多话,只静静地拈着佛珠微笑不语。 26、026章:   江南扬州,初雪微落。
  接到贾母书信后,黛玉原不忍弃父而往,哽咽不休,林朗见姐姐落泪,跟着哭了起来。
  林如海却道:“我年将半百,唯有你姐弟二人,恐委屈了你们,早无续弦之意。如今我公务繁忙,家中又无长辈教导抚育,你如何长大成人?既去了京都,一则有外祖母教养,二有兄弟姐妹相伴,三则减我顾盼之忧,此有三好,怎么反说不去?”
  黛玉哭道:“母亲已逝,父亲身体又不好,女儿岂能抛下父亲一人,带朗儿进京?”
  林如海心中一酸,一手拉着黛玉,一手拉着林朗,含泪道:“我又如何舍得你们小小年纪远离家乡寄人篱下?我总得顾着你的终身!没个人教导你,将来总叫人诟病。”
  黛玉心中微微一动,似有所触,可将要远离家乡,别父进京,不由得泪如雨下。
  正在此时,只听有人来通报说道:“荣国府来的人问老爷什么时候让姑娘和大爷启程。”
  黛玉闻言哪里忍得?不由得痛哭失声。
  林如海对爱女道:“我择定初二启程,礼物都已经打点好了,同行的还有你的西席雨村先生,因朝廷起复旧员,遂托你二舅舅给他在京都中谋个出路。你要好好地指点你弟弟读书,不可与他人厮混度日,养好了身子,三年两载,我必接你们回家团聚。”
  黛玉是女孩儿,需长辈教导规矩,兼之贾母早言务必送去,正该受其教养。然而林朗是自己家唯一的香火,自然不能长住他家,林如海久离京都,不知荣国府底细,虽知贾政大有祖父遗风,却也不敢让儿子多住,故心中早有了打算,盐政事务繁杂,是非极多,等过二三年就离任寻个清闲职缺,一心教导儿女,到那时黛玉也该定亲在家待嫁了。
  黛玉和林朗只得洒泪拜别,因恐人多反惹荣国府不喜,故姐弟二人每人只带了两个丫头,黛玉身边是雪雁、洗砚,林朗身边是青鹤、吹墨,随乳母与荣国府来的老妇人登舟而去,同行的还有贾母送过来照顾贾敏母子三人的几个老嬷嬷,此时一并回去。
  却说王夫人这日在贾母房中说些长篇大论家常闲话,凤姐在一旁凑趣,提起黛玉姐弟进京的日子,贾母不免一阵淌眼抹泪,忽有人来回道:“林姑娘明日午后就到府了。”
  贾母听了,登时喜上眉梢,忙叫鸳鸯拿两个银锞子赏给来人吃酒去。
  喜得来报信的小厮眉开眼笑,忙在外头磕了一个头,欢天喜地地拿着锞子退下了。
  凤姐却笑道:“老太太可该放心了罢?明儿个就能见到林妹妹和林弟弟了,省得老太太日日惦记着,饭也不好生吃,觉也没能好生睡,倒叫我们担心得不得了!我啊,真想见见林妹妹和林弟弟是何等人物,值得老太太这样疼爱!”
  贾母叹道:“玉儿长到如今过年才七岁,朗哥儿却不过五岁,我还没见过一面呢!”
  王夫人心里不痛快,笑道:“姑太太原生得好,两个孩子必是顶尖儿的人物,老太太见了爱都爱不过来呢!”
  贾母听人夸赞黛玉姐弟,自然高兴非常。
  琳琅原本正与鸳鸯坐在脚踏上打络子,闻言暗想道绝代风华的林妹妹终于要来了,遂放下活计,起身笑道:“我去带人再将西厢房打扫一遍,挂上帐子,可喜今儿个天气晴朗,被褥拿出来晒晒,等明日林姑娘和朗哥儿到了,正好舒舒服服地歇息。”
  贾母越发喜欢起来,道:“快去罢!”又对王夫人道:“你这丫头实在是好,处事周全,偏又生得水葱儿似的,寻常模样言谈举止竟多不及她。”
  王夫人十分谦逊,笑道:“不过年长几岁,论起来,还不及老太太身边的鸳鸯好。”
  琳琅八年的相伴不是虚的,又事事为王夫人着想,王夫人对琳琅打心眼儿里疼爱,虽不及亲生儿女,却觉得琳琅比探春还贴心些,探春有心亲近王夫人远赵姨娘,但王夫人待她一直都是淡淡的,这也是大家常事。
  果然这话一落,贾母就显得很欢悦。
  王夫人看了,暗暗松了一口气,就怕贾母想方设法将自己这个心腹弄走。
  琳琅打理好西厢房,晚间回房正在灯下抄写佛经,她因识字,且书法极好,王夫人近几年的经书多是她亲笔抄写,现成的笔墨,琳琅权当练字了,才抄了一半,便见宝玉来问安。
  王夫人摩挲半晌,一句长一句短地问他吃了什么,穿了什么等语,其乐融融。
  宝玉在王夫人怀里撒娇打滚,扭股儿糖似的蹭了半日,转头见灯下琳琅云鬓若雾,皓腕如玉,不觉有些艳羡,走过去将她腰侧的香袋儿一摘,笑道:“好姐姐,你怎么不理我?”幸亏琳琅脸上依旧扑打着一层暗粉,双眉依旧描粗,不然宝玉定然来一句香腮似雪。
  琳琅不大喜欢宝玉的性子,也不与他亲近,且比他年长八岁,王夫人向来放心她,遂抿嘴道:“二爷没瞧见我给太太抄经?香袋儿还我,明儿个给二爷绣个新的。”
  宝玉攥在手里,笑嘻嘻地道:“好姐姐,我就要这个,赏我罢!”
  琳琅仍是不肯。
  王夫人笑道:“琳琅,给他罢,我那里有几个赤金累丝的香囊,你拿两个顽去!”
  琳琅听了,忙道:“哪里就值得太太赏这样贵重的香囊?横竖一个荷包,原是小事,只是外头小子们常和二爷淘气,几次都将随身的香囊荷包解了去,怕落在他们手里不知生出多少故事来。”
  王夫人点头感叹道:“你果然小心。宝玉,你可听见了?拿去戴使得,不许给外头!”琳琅年纪大了,自然要避讳些,王夫人最爱她这份谨小慎微。
  贾宝玉连连答应,随手佩戴在襟前。
  琳琅无可奈何,继续抄她的经书,不妨抬头拿小剪子剪烛花时,贾宝玉已近在眼前,倒唬了一跳,宝玉眼睛盯着墨迹淋漓的经书,赞道:“姐姐写得好字,这是颜体?倒比三妹妹写得还好些,不知姐姐簪花小楷写得如何?明儿替我抄一卷书罢!”
  琳琅一听就明白了,宝玉这是不想写字抄书找人替他呢!
  王夫人断喝一声,道:“胡闹,仔细你老爷知道了,捶你的肉!”
  贾宝玉吐了吐舌头,忙道:“我明儿个还要还愿,先回去歇息了,老太太只怕催着呢!”匆匆行了礼,转身一溜烟跑了出去,留下王夫人忍不住笑了,一脸慈爱。
  第二日天有些阴阴的,琳琅一早起来,拿宝蓝缎绣八团灵芝如意纹草上霜的对襟褂子给王夫人换上,一面收拾妆容,一面细细地道:“林姑娘和朗哥儿初丧母,穿得太鲜艳了反显得我们无理,我也打发小丫头告诉袭人拿素净些的衣裳给宝玉穿了。”
  身为妹妹并姑母的贾敏死了,按规矩,贾赦贾政为妹妹、贾琏宝玉等为姑姑该当守九个月大功,可是原著中却没有一点儿迹象,黛玉进贾府时,宝玉依旧是一身大红衣裳。
  琳琅纳闷,作为堂堂国公府的老太君,口口声声疼爱女儿的贾母当真一点都不在意?
  王夫人闻言眉头一皱,略有些不虞之色,叹道:“亏你提醒了我,传出去我成什么了?这几个月都叫宝玉穿得素些,老太太到底年纪大了,连这一点子都想不到!”
  去跟贾母请安,王夫人提起这桩事,她原是极规矩的人,既知道了,自然守礼。
  贾母听了王夫人的话,脸色微微一变,道:“瞧我这记性怎么了,你们也不提醒我一声儿!”立时便吩咐下去。贾赦贾政并贾琏、宝玉、贾环等人皆为贾敏守九个月大功,衣饰皆素,贾敏逝去虽已数月方想起此事,然亡羊补牢尤未晚也,贾政不免有些羞愧。
  贾赦依旧我行我素,哼了一声,自拉着丫头吃酒。
  王夫人虽不喜黛玉,见识也薄,但面子却要给足了,正好看到三春来请安,想了想,又道:“大姑娘和朗哥儿快到了,姑娘们今日不必去上学了,只在老太太屋里用过饭等一会子罢!”许多事儿都做了,不差这一点子。
  琳琅听了,终于放下心来,王夫人总算不会如原著中那般给林妹妹下马威。
  王夫人不喜黛玉情有可原,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又是和自己有嫌隙的小姑子所生,可是身为黛玉的亲外祖母,贾母竟然想不到这一点,真不知道她到底是疼黛玉还是不疼黛玉。说她不疼,她待黛玉仅次于宝玉,说她疼,却任由下人言三语四不曾严加处理。
  贾母颔首,露出满意之色,一叠声打发人去岸边等着,午饭也不曾好生吃,翘首遥望,好容易等到午后,丫头一声接一声地来报:“林姑娘和林大爷来了,已经进宁荣街了!”
  不久,又一拨人道:“林姑娘和林大爷已经进了二门!”
  闻言,贾母又惊又喜,目光看了一遍,指着琳琅道:“琳琅丫头,你是姑苏人,你带人去垂花门接林姑娘和朗哥儿进来,好亲切些!”
  琳琅看了王夫人一眼,见王夫人点头,方笑着答应,带着十来个丫头到了垂花门。
  不消片刻,两顶轿子就已经到了,小厮们忙不迭地退下,悄无声息。
  围随的婆子方上前打起帘子,扶着一个冰颜雪容的女孩儿下轿,超凡脱俗,宛若世外仙姝。只见她穿着藕荷素缎交领皮袄,系着十二幅白绫棉裙,裙边压着黄色宫绦,身上披着一件素缎面天马皮里的鹤氅,一衣一裙,裁剪简洁,不见任何花饰。白色头绳挽着黑漆漆的发髻,左右耳畔各留一缕青丝,髻上插着一枚小小的白珠小,与耳畔的珍珠耳环相映成辉。
  再看林黛玉的形容,琳琅不禁目瞪口呆,大呼曹公诚不欺我!
  两弯似蹙非蹙i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
  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
  泪光点点,娇喘微微。
  娴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拂风。
  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在荣国府数年来,琳琅第一个愿望是除籍,第二个愿望就是见到真正的林黛玉,现在她已然脱籍,亦见到她了只能用曹公原著里的形容词来形容黛玉,但却不及其美之一二。最要命的是她那双似泣非泣含露目,那是一种清凌凌的美丽,晶莹剔透,美玉无瑕,让人见了就立即失神不已,小小年纪便已有如此气度,长大后还不知是怎么样的风华绝代! 27、027章:   再看另一顶轿子走下来的男孩儿,穿着明蓝素缎紫貂皮褂,裹着石青狐腋披风,生得粉妆玉雕,举止不俗,一看就知道是个冰雪聪明的孩子,较之宝玉更胜三分。
  琳琅暗暗称赞,林黛玉,林朗,风流隽秀,名不虚传,不愧是书香门第探花之后!
  遍观荣国府人物中,还真没几个及得上她们姐弟。
  想毕,琳琅忙上前扶着黛玉,只见她素手纤纤,如冰如雪,遂笑吟吟地说道:“乍一看,我当是观音菩萨跟前的金童玉女下凡来了,谁知再一瞧,原来是林姑娘和林哥儿到了。怎么就有这样的人物呢?莫非天底下的钟灵毓秀之气都应到姑娘和哥儿身上了?老太太和太太们都在念叨着,等见了姑娘和哥儿,怕是不知道用什么精妙的话来形容了。”
  一口吴侬软语,温软娇糯,听得林黛玉和林朗感到十分亲切,黛玉初进荣国府,步步小心,处处留意,嘴角微露一点梨涡,竟有几分羞涩的可爱。
  琳琅带着丫头簇拥姐弟二人往上房走去,心下暗赞,真不愧是绛珠仙子。
  这样举世无双的女孩儿,怎么忍心她凋零在荣国府中?
  转过大理石座架紫檀大插屏,正面五间上房,两边是抄手游廊,坐在台阶上的丫头们见了,无不失态,忙争先恐后地打起帘栊,通报道:“林姑娘林大爷到了!”
  祖孙相见,不免一番相拥而泣,但凡侍立之人无不跟着落泪。
  丫鬟脱去其披风,送上锦垫,林黛玉和林朗方郑重拜见贾母,又随着贾母拜见邢夫人、王夫人和李纨,又与三春姐妹相互厮见毕,方由王夫人送到贾母身边坐着。
  琳琅含笑看着,这种场面真是如诗如画一般。
  礼节、体态,上到贾母、王夫人、邢夫人,下到小丫头,一举一动都没有丝毫失礼。
  好容易落座后,正说些贾敏如何得病,如何用药,黛玉如何体弱、林朗读何书等话,凤姐一身金碧辉煌风风火火地进来,口角伶俐,满堂生辉,琳琅一笑,忽见邢夫人嘴角微微一撇,带了一点冷意,不觉一愣,随即想到其中缘故,不由得暗暗叹息。
  虽然她偏向王夫人,但是二房住正房,确实无理,兼之凤姐远大房,亲二房,贾琏也住在二房处跟着贾政料理些庶务,竟不像是袭爵的嫡长子,反像管家,邢夫人心里如何平衡?
  一时李纨亲捧茶果,凤姐陪笑着端到黛玉和林朗手边茶几上。
  忽听王夫人问起月钱来,琳琅无奈地笑,这王夫人是在告诉黛玉荣国府她才是主事者,果然黛玉眼里极快地掠过一丝疑惑,若非琳琅时时留意黛玉,也不会发现。
  凤姐忙细细地禀明,王夫人又笑道:“倒罢了。明儿个记着叫针线上的人过来给你妹妹和你兄弟量身做衣裳,料子原是齐备的,只是不知尺寸,才收在屋里,好容易今儿个到了,便叫针线上人先用心给他们做,别的且搁下,不急。”
  凤姐笑着答应了,黛玉和林朗忙起身拜谢。
  王夫人见他们礼节周全,心中不免又透着一分满意。
  琳琅忖度再三,带着金钏和玉钏捧着托盘送上表礼,却是每人新书一部,宝砚一方,松烟墨一匣,新式花样金银锞子各四锭,王夫人打从心底不喜黛玉,原没想得如此周全,见琳琅拿出来先是一愣,随即醒悟,遂笑道:“别嫌简薄,拿去顽罢。”
  黛玉和林朗忙又谢过,邢夫人少不得也叫人送上尺头、锞子等表礼。
  贾母是何等精明的人物,见状微一凝思,已明其中缘故,对琳琅倒是多了三分欢喜,因命黛玉去见两位舅舅,邢夫人便开口带他们过去,贾母允了,王夫人也回去等着,携着琳琅等人正欲告退,贾母忽道:“你站着,我有话说。”
  王夫人忙垂手站住,琳琅也跟着停下,侧耳倾听。
  贾母问道:“林家跟来了几个人?”
  王夫人并不知道,打发人去问,回来说是四个丫头并两位乳母,还有贾母派去的嬷嬷。
  贾母先叫进来细看,琳琅见了,心里微微诧异。
  黛玉的乳母王嬷嬷和林朗的乳母赵嬷嬷,约莫二十六七岁年纪,雪雁、洗砚、青鹤、吹墨等四个丫头和袭人一般均是年方十岁,因是江南女子身骨有些纤细,便显得一团孩气。
  琳琅素知大户人家的奶妈年龄必须是十五岁到二十岁左右,还得是生过儿女的年轻妇人,小姐的奶妈生的必须是男孩,少爷的奶妈生的则必须是女孩儿,当然也有不在意这些的,而且还不能大过两个月,否则奶水不足奶质不佳,不能入选,光宝玉一人就有四个奶妈呢!
  因此,林家怎么说都是书香门第,清贵之家,无论如何都不会选个老妈子给林黛玉。
  原著中贾母嫌王嬷嬷和雪雁一个老一个小,不过是因疼爱黛玉吹毛求疵罢了。
  果然,只听贾母道:“这怎么能行呢?可怜见的,每人才带了一个奶妈子,两个丫头,老的老,小的小,如何照应周全?纵是我派去的那几个嬷嬷跟着,也太少了些。”
  王夫人陪笑道:“自然按着咱们府上的例给大姑娘和朗哥儿配人。”
  贾母道:“两个孩子身边的丫头自然是贴身丫头,只是他们面嫩脸薄,不好使唤咱们府上的人,我也知道下头个个都是两只体面眼,一颗富贵心,未必就真心实意服他们,须得配两个精明厉害些儿的总管丫头,调汤弄水使唤人方便些。”
  琳琅一听,知道贾母要派身边人过去了。想来也是,林妹妹尚且如此小心,身边的丫头自然更小心,轻易不敢使唤下头的人,须得有贾府的丫头跟着服侍,有人脉,又有威严,方能震慑住下头的小丫头粗使婆子,不致生乱。
  王夫人了然,道:“老太太看谁好?我好心里有数,另外造册登记。”
  贾母沉吟道:“我身边的二等丫头鹦哥给玉儿甚好,其余的和探春等一样的例。”
  王夫人心中一动,忙笑道:“我身边的琳琅素来沉稳知礼,老太太也知道,她原是姑苏人,怕外甥女和外甥会感到更亲切,她年纪大些,会照顾人,倒不如暂且给了外甥使唤,染些外甥外甥女的书香气,过两年好放出去。”
  琳琅傻眼,怎么要将她给了林朗?这倒是没想到。
  贾母眉峰一动,眼中精光一闪,笑道:“你既这样心疼外甥,我岂有不允之理?就这样罢,鹦哥给玉儿,琳琅服侍朗哥儿,和宝玉一样,再配几个大丫头,几个小丫头。”
  琳琅神情一凝,说什么衣食起居和宝玉一样,实际上还不是和三春一样的待遇?按规矩,三春哪一个的身份能比得上黛玉?况迎春探春都是庶出,真不知道贾母是如何疼黛玉的。
  王夫人笑道:“老太太放心。”
  琳琅不禁暗暗地叹了口气,跟着王夫人回房。
  王夫人收拾了一番,换了件衣裳,拉着她的手道:“我的儿,你可怨我?”
  琳琅微笑道:“太太的心意,我尽知的,哪里能怨太太?我也想从林姑娘林哥儿口里知道些江南人文风物!再说,原是太□□典,方有我今日今时,自然一心为太太。难道我去伺候朗哥儿,太太便不理我了不成?以后我可还要来讨太太的茶吃呢!”
  说得王夫人笑了起来,神色间十分满意。
  琳琅叹道:“只是我带人服侍朗哥儿人数和宝玉一样,偏林姑娘少了一多半儿,又和二姑娘三姑娘一样,竟是说不过去!还有教养嬷嬷,咱们府上的有几个只顾着吃酒生事,又都是老太太的心腹,太太心里得有个计较,嬷嬷们教得好,姑娘哥儿们的规矩才严谨。”
  王夫人嘴角露出一丝嘲讽,道:“这才是咱们的老太太呢,素日里云丫头来,连个男女大防都不知!罢了,你就传我的话,林姑娘和朗哥儿宝玉一样,都是七个大丫头,八个小丫头,横竖几个丫头咱们府上用得起。还有从前教元儿的张嬷嬷,打发人拿帖子请了来,单教养林姑娘。我倒要瞧瞧,咱们严防死守,老太太还有什么主意可打!”
  琳琅先去与金钏儿玉钏儿姐妹俩交接王夫人房里诸事,并收拾铺盖衣物箱笼等物,只等晚饭后事情定了再搬到林朗房中。
  堪堪收拾妥当,便见黛玉和林朗过来请安,并拜见舅舅。
  因王夫人并不似原著里那般给黛玉下马威,但爱宝玉如眼珠子一般,不愿黛玉与他亲近,遂说了几句宝玉性子顽劣,是个混世魔王,不许黛玉亲近他等语。黛玉姐弟皆因贾敏在世时多言宝玉衔玉而诞,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无人敢管,今闻此语,自然应承。
  王夫人方打发人去请贾政,半日,引着黛玉和林朗拜见贾政。
  贾政才送走贾雨村回来,见面时,倒也欢喜,想起贾敏,不免伤悲,说道:“你们姐弟两个好生住下,静养读书,闲了和姐妹一处顽,若受了委屈,只管来告诉我!”
  黛玉和林朗垂手听着,忙一一拜谢。
  贾政又嘱咐了几句,直到贾母打发人来说传晚饭了,方令王夫人带他们过去。
  王夫人一面走,一面告诉他们凤姐的住处,有事找凤姐,又道:“我想着我身边的琳琅丫头和你们是同乡,说话便宜些,你们身边几个丫头都极小,朗哥儿年幼,日后就让琳琅服侍朗哥儿,至于大姑娘,老太太也有人给你。”
  黛玉极聪颖,闻言道:“可是那位迎接我和弟弟的姐姐?果然是同乡。”
  王夫人笑道:“琳琅跟我□□年了,做得一手好针线,在府里下人跟前都能说得上话,我怕你们脸皮儿嫩不好意思使唤人,有她服侍朗哥儿,要什么做什么都方便,更兼她还识得几个字,正配给朗哥儿研墨铺纸。”
  林朗听了,感念不尽,笑道:“听这位姐姐的名字,正和我一样呢,倒亲切。”
  王夫人一想,笑了,道:“若是别人便改了,跟了朗哥儿原该避讳些。只有一件,这丫头是个有福的,自从她跟了我,我得了多少顺心如意的事,从前有个和尚说,她这个面相命格正配这个名字,改不得,改了就不好了。”
  林朗忙道:“琳琅姐姐是舅母身边的得意人,自然不用改名。”
  林朗话说得不错,长辈身边的丫头不用避讳晚辈的名字。
  王夫人想到玉钏儿及原先贾母身边的珍珠,见林朗年纪虽小,却十分知礼,不禁笑了。
  用过晚饭,贾母果然当面将鹦哥送给黛玉,琳琅送给林朗,又命按照三春、宝玉等例添丫头嬷嬷粗使婆子等,黛玉屋里除贴身掌管钗钏的大丫头外,另添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头,四个教引嬷嬷,林朗屋里则添四个大丫头,八个小丫头,几个粗使婆子。
  王夫人趁机提出黛玉林朗一如宝玉,又有请张嬷嬷的意思,贾母虽有几分不悦王夫人自作主张,但她义正言辞当着黛玉林朗的面儿,兼之也知道张嬷嬷教得好,只得依了。
  黛玉姐弟眼波微微一闪,似有所悟。
  彼时宝玉还愿尚未回来,一般还愿回来得极晚,琳琅知道王夫人乐得不让宝黛相见,琳琅自己有心让他们错过,免得摔玉事件发生让黛玉难以在荣国府立足,便朝贾母笑道:“老太太,知道您好容易见到姑娘哥儿,有满肚子话想说,只是我瞧姑娘哥儿一路风尘,仿佛有些累着了,不如先让姑娘哥儿歇息,老太太有什么嘱咐说话的时候多着呢!”
  王夫人闻言固然称愿,贾母看了看黛玉苍白的脸色,不由得一脸心疼,道:“正是,我竟老糊涂了,你快服侍姑娘哥儿先去歇息,可别累着我的心肝儿肉!” 28、028章:   琳琅与黛玉林朗的乳母丫头厮见毕,引着姐弟二人到西厢房,行李早就搬进来了。
  按规矩,琳琅与赵嬷嬷陪侍林朗在里间大床,鹦哥亦同王嬷嬷陪侍黛玉,余者皆在外间听唤,故琳琅一面服侍林朗更衣洗漱,一面打发人去取自己的铺盖箱笼,柔声道:“大爷累了一路,先躺下歇歇,行李物件儿有赵嬷嬷和青鹤吹墨收拾呢。”
  黛玉林朗姐弟带来的书籍极多,幸而琳琅早先收拾房间时留下了空书架,不消片刻,便磊得满满的,看得琳琅暗暗咋舌,不愧是书香门第的公子小姐,书籍占了行李的大半。
  彼时黛玉已卸了妆,裹着一件狐腋袍子,青丝披泻而下,灯光下更显羸弱,走过来笑道:“我和弟弟初来乍到,有许多规矩不知,日后还请姐姐多加提点。”
  黛玉说的是这里的规矩,而非礼数,可见其人之聪颖。
  琳琅忙道:“姑娘和大爷冰雪聪明,哪里还用我提点?不过人来人往上我熟惯些,背地里提醒姑娘和大爷一声儿罢了。”
  鹦哥已经带人安插器具已毕,捧茶过来,笑道:“姐姐又在这里蒙姑娘!”
  琳琅道:“我怎么就蒙姑娘了?倒是你,饭后立刻吃茶易伤脾胃,晚间睡前吃茶容易失寐,你可得仔细记在心里,快把茶端下去,去叫人送几碗热热的羊乳过来。”
  鹦哥皱眉道:“羊奶带着一股子膻味,叫这个做什么?”
  琳琅一面拿着大衣裳给林朗披上,一面笑道:“打发小丫头去厨房跟老张家的要,加些茉莉花儿就能去掉膻味了,老张家做得最好,这几年我跟太太每晚都喝她做的羊奶,睡前喝些容易入睡,我瞧姑娘和大爷的脾胃有些弱,更该日日喝它。”
  鹦哥听了大喜,忙端茶下去,命小丫头去要羊奶。
  琳琅道:“你只管记得便罢了。昨儿个我去太太屋里要了些官燕来,已先用清泉水泡上了,以后你记得前一日泡上两枚燕盏,次日早起各加五钱冰糖用银吊子熬出两碗粥来,最是补肺养阴,镇咳止血,补先天不足,适合姑娘大爷吃。”黛玉姐弟是一样的症候,气血不足。
  原著中宝钗说拿一两燕窝,五钱冰糖熬粥,一两干燕窝等于后世三十九克左右,泡发了总得近一斤,黛玉一天都未必能吃完,五钱冰糖又太少了些,压不住味儿。平时琳琅自己熬燕窝粥,不过一枚燕盏,五钱冰糖,而且熬得很浓稠,足够一个成人食用。若是泡发后的燕窝一两,倒符合常理。只不知道原著中指的是前者还是后者。
  不过,较之人参肉桂,黛玉更适合服用燕窝粥,若原著中她从小吃起,只怕早痊愈了。
  荣国府豪富,人参肉桂都能供应,燕窝又不是吃不起。随着黛玉姐弟送进府的礼物清单琳琅早瞧了,皆是极贵重之物,除却各色土仪,其间也有一千两银子。
  黛玉姐弟听了,忙道:“有劳姐姐费心,只是我们才来,倒弄得人仰马翻,原就配了人参养荣丸,偏如今还吃什么燕窝粥,岂不是太过了些?”
  琳琅笑道:“姑娘大爷是老太太嫡亲的外孙女、外孙,老爷太太嫡亲的外甥女、外甥,有什么太过了的?能吃多少去?只管当这里是自己家,别外道。再说,我听姑娘说如今正吃人参养荣丸,是药三分毒,竟是少吃些药,在日常饮食上着手,比吃什么人参肉桂都强!”
  一时端上滚滚的羊乳,果然香馥甜美,每人喝了一碗,重新洗漱,便安置了。
  琳琅服侍林朗睡下,刚卸妆宽衣,就听外面一阵说话声,忙出来道:“谁?”
  小丫头回道:“是宝二爷,才还愿回来,听老太太说林姑娘和林大爷来了,特地和袭人姐姐过来瞧瞧姑娘大爷,问声好。姐姐,要叫醒姑娘和大爷么?”
  果见宝玉在帘外对琳琅笑道:“好姐姐,让我见见林妹妹罢!”
  鹦哥闻声出来,听了正要回身去叫醒黛玉,琳琅却笑道:“常日都说二爷体贴,怎么今儿个反倒不顾林姑娘林大爷神疲体软了?才睡下,再起来,岂不冻着?二爷先回去,明儿个一早就能见到弟弟妹妹了,何苦呼喇吧喇地过来吵醒他们?”
  鹦哥便住了脚,笑道:“正是,夜深了,二爷累了一日,早些歇着,明儿见岂不是更好?”
  一旁袭人也软语相劝,好容易才哄住了,宝玉只得怏怏不乐地转身。
  琳琅因见宝玉只穿着家常衣裳,围着攒珠勒子,并没有穿大衣裳,忙道:“等等。”拿了一件自己不大狠穿王夫人赏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给宝玉披上,又递了个手炉,上下细细看了没什么可担忧处,方叫几个小丫头与袭人送他回去。
  待他们离去,熄了灯,闩了门,鹦哥亦回房,琳琅方抽身回屋,只见林朗披衣坐起,忙过去道:“真真罪过,竟吵醒大爷了。”
  林朗心里忖度半日,问道:“来的可是二舅舅家的二表哥?”
  琳琅笑道:“正是这位宝二爷。”
  林朗听了道:“二表哥既然过来,该叫醒我们才是,不然岂不失礼?”
  琳琅扶他睡下,掖了掖被角儿,笑道:“一家人谈何失礼?大爷放宽心,不必在意。”
  琳琅又去安慰了黛玉一番,方回转过来,因见林朗睡不着,便细细地与他分解府中各人的身份、脾性、为人处世,上至贾母邢夫人王夫人,下到鸳鸯袭人鹦哥,其错综复杂的角逐,抽丝剥茧都叫林朗心里有底,林朗极聪明,一点即通,谨记在心。
  次日寅时三刻琳琅便起来了,叫小丫头去厨房看着熬粥,务必干净些,才回过身,只见林朗已经醒了,笑着挽起帐子用银钩钩住,道:“天还早呢,大爷多睡一会子罢!”
  林朗笑道:“我该起来读书了。”
  好容易梳洗完毕,那边黛玉也收拾妥当了,问道:“是时候给外祖母请安了么?”
  鹦哥一怔,忙道:“老太太素来疼爱宝玉,因宝玉早上起不来,又恐老爷责怪宝玉懒惰不给祖母请安,因此特地将请安的时间延后了一个时辰,大约辰时二刻才起,过二刻方许人去请安,姑娘和大爷暂且用点儿早点,等老太太起了再去请安。”
  林朗奇道:“难道二表哥从来不去上学读书?”他在家里寅时三刻就要起来用功。
  黛玉亦疑惑地看着琳琅。
  琳琅无奈一笑,道:“老太太疼二爷原生得单弱,又有珠大爷因考试重病的前车之鉴,故并不十分督促二爷苦读。”
  林朗听了颇有些不以为然,问道:“两位姐姐,我们不用陪着外祖母一起用膳么?”
  鹦哥摇头道:“老太太起得晚,姑娘大爷哪能饿着肚子等?先垫着肚子,仔细出去灌了风,等老太太打发人来叫,再过去陪老太太一起用不迟。”
  琳琅在一旁点头。
  一时端了冰糖燕窝粥和两碟内造点心来,黛玉姐弟只用了粥,方临窗读书练字。
  昨儿个已经吩咐厨房里了,今日多了黛玉姐弟主仆八人的份例,琳琅的份例亦送了过来,不过琳琅每日都是自己拿燕窝熬粥吃,倒将份例分给小丫头吃。荣国府上下都知她有个兄弟在外头,每常出去都能带些来,连王夫人都没说什么,下头就更不敢说什么了。
  过了半个时辰,外面有人道:“老太太起来了!”紧接着便听到要水的声音。
  鹦哥奇道:“老太太今日怎么起得这样早?”
  来传递消息的小丫头抿嘴一笑,“谁叫宝玉起得早呢?听说来了一个神仙似的妹妹,心里眼里只有一个林姑娘,闹了袭人姐姐一夜都不曾好睡,老太太心疼得不得了。”
  黛玉心想已经辰时不算早了,先是听她直呼宝玉名字感到奇怪,荣国府怎么这么不懂规矩?然而接着听到小丫头这样说自己,脸色顿时一沉,心道昨晚琳琅果然不是无的放矢,小丫头的话传出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自己生性轻浮初进荣国府便让爷们惦念呢!
  林朗的脸色亦微微一变,神色间十分不悦。
  小丫头没看到黛玉姐弟的神色,兀自快言快语,一脸笑容。
  琳琅忙啐道:“满嘴里混说什么?仔细说多了话拔了你的舌头!快些出去!”
  小丫头惊得脸色一白,看到黛玉神情不好,立即浑身颤抖,弯腰欲要退出去,却又被琳琅叫住,道:“急什么?说错了话该罚,但你一大早地过来传信儿,倒辛苦,林姑娘林大爷赏你的钱拿去买果子吃,”说着从装钱的匣子里抓了两把钱给她。
  小丫头登时转悲为喜,赶紧给黛玉姐弟磕头道谢。
  琳琅复又轻笑道:“宝二爷就姑娘这么一个嫡亲的姑表妹妹,心里挂念乃是兄妹情分,亦是宝二爷心存仁厚懂得照顾妹妹,姑娘和大爷心里俱是感激不已。”
  小丫头极伶俐,忙道:“我知道了,宝玉可不是想做个好哥哥,记挂着表妹表弟!”
  琳琅满意地点了点头,小丫头方退了出去,一溜烟跑走。
  这里王嬷嬷和赵嬷嬷等人暗暗点了点头,都认为琳琅做得很对,话说得滴水不漏,既不会得罪人,也不会破坏黛玉的清白名声,还让别人觉得黛玉打赏阔绰会做人。 29、029章:   因要去给贾母请安,琳琅忙从姐弟带来的妆奁中找出两块晶莹的美玉给两人分别佩上。
  林朗奇道:“姐姐,好端端的,戴这劳什子作甚?按理,尚在热孝,我们原不该佩之。”
  黛玉也觉得奇怪,道:“我们素来不大爱佩戴这些劳什子累赘。”
  琳琅却笑道:“不过以防万一罢了。因宝二爷天生有玉,偏别人都没有,为了那块玉一年到头不知闹出多少故事来,姑娘和大爷且戴着,回来再摘下。倘或二爷问起有玉没有,姑娘和大爷少不得说有,不然,怕二爷又把那命根子摔了,大家彼此反不好看。”
  琳琅素不喜宝玉,不知道给黛玉增添了多少王夫人对她的怨恨。
  每次看到原著摔玉这一段,琳琅便更怜惜黛玉,虽能表现出宝玉不屑金玉良缘的心意,但摔了命根子王夫人焉能不恨黛玉?更兼为了区区一件死物,贾母竟用死去的贾敏说事,也不怕贾敏死不瞑目!当别人一窝蜂都去安慰宝玉的时候,黛玉孤零零地站在一旁,何等凄惨?
  黛玉心细如发,暗暗记住,方与林朗去给上房给贾母请安。
  宝玉早就忙忙地迎了上来,厮见毕,果然问起有玉没有,黛玉淡淡一笑,道:“我们虽没先天之玉,然后世之佩倒有几块,不过都是佩戴的身外之物,说起来终究没什么意思。”
  宝玉听了,竟大觉投机,抚掌笑道:“人人都说那是我的命根子,焉知只是蠢物!妹妹名字是哪两个字?”
  黛玉道:“黛玉。”
  宝玉又问表字,林朗坐在一旁听着,忙笑道:“待姐姐年长十五,自有父亲赐字以成年。”
  听了这话,宝玉大觉扫兴。
  贾母含笑看着,王夫人亦觉满意,倒也皆大欢喜。
  摆早饭时,因黛玉和林朗早先用过粥,倒不觉得饿,只吃了两口粥,用了一个小小的豆腐皮包子,贾母见了登时满腔怜惜。
  邢夫人王夫人退出去后,贾母留黛玉姐弟在身边说话,及至针线上人来量尺寸方回去。
  回来后,黛玉便解下玉佩扔进妆奁,扭头看着琳琅给林朗解斗篷,笑道:“幸亏姐姐有先见之明,不然我竟无言以对了,若惹得你们哥儿摔了玉,岂不是我们的罪过?”
  琳琅笑答道:“比这更好笑的事儿还有呢,姑娘只别理会。”
  林朗抱着她拿过来的手炉,笑道:“琳琅姐姐,以后我叫你琳儿姐姐可好?不过你的名字不用改。不然每次听到姐姐,就仿佛叫我自己的名字似的。”
  琳琅搭好斗篷,回身笑道:“自然是听大爷的,便是改了名也使得。”琳琅是她本名,心中极为不舍,好在林朗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只在称呼上改了一下。
  黛玉看了鹦哥一眼,道:“才我瞧见廊下喂着鹦鹉,竟重了鹦哥,不如改作紫鹃可好?”
  琳琅笑道:“这名字倒新雅。”
  鹦哥上来道谢,此后便改作紫鹃,又叫丫头婆子们过来给黛玉姐弟磕头、认主子。
  黛玉坐在上首,林朗坐在她的下首,两人皆笑道:“日后就有劳各位姐姐妈妈费心了,如今你们既跟了我们,从今儿个起,除了在府里领月钱外,每个月初五也在我们这里另外领一份,不枉咱们相处一场。”又命雪雁捧了一盘荷包出来赏人。
  喜得众人忙磕头谢恩,退了出去,都赞林姑娘林大爷大方会做人。
  琳琅年纪最长,在丫头中身份最高,但紫鹃是贾母之婢,故两人都各得了一个如意形苏绣荷包,琳琅并没有当场打开,推辞不过,方收起来。心中不禁暗叹,谁说黛玉不会做人?虽是仙人之姿,文曲之才,但有贾敏的言传身教,亦懂得管家理事算账,明白下人最喜何物,只是原著中她孤身一人,又是客人,不愿为之罢了,可行事仍不落大家闺秀的风范。
  那些说黛玉不懂庶务的人活该打嘴,想想原著罢,没管过荣国府的家,没算过荣国府的账,就知道荣国府出的多进的少,若不将就俭省,必致后手不接。探春宝钗管家理事,除宿弊改革大观园,又有哪一个能说出这等金玉良言?
  黛玉又督促林朗练了一会字,忽而道:“琳儿姐姐,我记得太太说过,你识字?”
  琳琅细细地研墨,又烧了熏笼,免得寒冬墨水结冰,笑道:“倒识得几个字,不过帮太太念账册子,或抄写几本经书,比不得姑娘大爷会作诗,会写文章。”
  黛玉听了,叫她写来看看,林朗亦停了笔。
  琳琅素知黛玉性好风雅,也很愿意身边人读书识字,遂搜肠刮肚地写了一首应景的词。
  待琳琅写罢,黛玉拿起来念给林朗听,道:“好一手簪花小楷,填的是词,曲牌是眼儿媚。莫把琼花比澹妆,谁似白霓裳。别样清幽,自然标格,莫近东墙。冰肌玉骨天分付,兼付与凄凉。可怜遥夜,冷烟和月,疏影横窗。好词,字好,词更幽,这是姐姐填的?”
  林朗亦觉惊诧,不由得看向琳琅。
  琳琅笑道:“可不是我填的,我在词曲上没天分,不过字写得有三分风骨,这是一个风华绝代的词人所作,我从前胡闹,便把词集记下来了。”
  这里不是清代,这是一个虚拟的皇朝,明朝之后,是故并无纳兰容若其人。
  纳兰词乃因祖母极爱,琳琅自小熟背,至死未忘,如今阴阳相隔,只能由此怀念祖母。
  黛玉爱不释手,问道:“是哪位大词人?我竟未听过。”
  琳琅知她可谓是以诗词为魂,倒不欺瞒,笑道:“这位词人名唤纳兰性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其人品格超逸,其词缠绵清婉,著有饮水词、侧帽词等,只余残卷,后人收录其词共计三百余首,统称纳兰词,倒是在今世名声不显。”
  黛玉忙道:“姐姐可否再写几首与我瞧瞧?”
  琳琅见她喜欢,遂又默写了十余首,其中包括纳兰容若最出名的画堂春中“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以及木兰花令中“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等语。
  黛玉看罢,只觉不落窠臼,别开生面,默默记诵下来,道:“自南唐后主李煜、北宋晏几道以来,此人当为词人之冠,风格清新,无雕琢矫饰,不露斧凿之痕,最终归于自然。这样的人,怎么会名声不显?好姐姐,你将他的词集录下来送我可好?我爱得很。”
  琳琅笑道:“年深日久,怕是记得不全,令姑娘失望。”
  黛玉忙云不会,亲自研墨铺纸,取了一支最爱的湘管与她,琳琅一口气写了十余首,实在是手酸神疲,黛玉便接过笔,一个背出,一个录写。至晚间,亦不过才写了五十余首,下剩二百余首花了五日方写完,一共录下三百一十三首,时隔多年,下剩二十九首琳琅只记得一些零零碎碎的词句,完整的却实在记不起来了。
  黛玉将其录制成册,手不释卷,终日细品,又给父亲抄了一册,打算写信时捎回江南。
  来荣国府已有几日了,张嬷嬷也请了来,渐渐熟惯,这日黛玉给林朗解完四书,忽问道“来了几日,冷眼看着,三春姐妹们都去上学,十分勤谨,怎么二表哥反不去上学?”
  琳琅知道黛玉本人是个极爱读书的人,若不是才来,早就和三春一起上学了,道:“我们这二爷不喜读书,一个月里能去三天已经大善了。”
  林朗听完,心中若有所悟。
  黛玉坐在窗下案前,托腮道:“难道舅舅不管二表哥?”
  贾政倒是想管,可惜贾母护着,平素端起严父的架势,更吓得宝玉如避猫鼠儿似的。再看林朗做的文章,虽然文笔稚嫩,但亦算锦绣,于是贾政就更嫌弃宝玉不上进。倒是贾政唯一的希望贾珠确有真才实学,可惜不堪重负,今年年初参加春闱,尚未考完便呕血抬出来,险些命丧,好容易才救过来,吓得贾母等人魂飞魄散,再不敢叫他去参加什么考试了。
  琳琅常常想,或许贾珠活下来的代价就是绝了他科举进身之青云路,也不知是好是坏。其实也是一件好事,贾政的名字含政,当官便要论政,为了避讳,贾珠还是不能从政当官。
  过了两日,黛玉便与三春一同上学,几日过后,那西席先生极赞黛玉,对贾政道:“令外甥女有咏絮之才。”喜得贾政更对黛玉高看一眼,又给林朗亲挑了几个小厮,又送他去家塾读书。原著上贾政也没照应过黛玉什么,如今有了林朗便不同了。
  而林朗亦早启蒙,去了一回家塾后,回来后便说不去了。
  黛玉问起缘故,林朗嘴角微露不屑,道:“什么私塾,竟是蛇鼠一窝,多是去混日子,三五成群地胡闹,什么都不通,老师也不大讲课,只让他孙子看着,又是个极猥琐爱让学生拿钱孝敬的人!我才去,竟就想让我孝敬他,天底下可没这个理儿!”
  黛玉听了,忙道:“日后可不许再去,省得学坏了。我教你,有不懂的,写信问父亲。”
  林朗嘟囔一声,答应了。
  琳琅拿着手炉放在林朗怀里,笑道:“珠大爷因早年大病一场,遂在家中静养,又中过举人,这几年倒愈发进益了,原跟姑老爷学了一年,大爷若有不懂的,不妨去请教珠大爷。”
  黛玉有些犹豫,道:“会不会太打搅了珠大哥哥和珠大嫂子?”
  林朗一旁点头,姐妹皆不愿麻烦。
  紫鹃踌躇道:“太太最疼珠大爷,知道后会不会恼了?”
  琳琅笑道:“恼什么?你也太小心了些!太太倒巴不得大爷去请教珠大爷,反能解些惆怅抑郁。素日珠大爷倒想教导宝二爷,不料宝二爷不肯,如今只在家中给兰哥儿启蒙罢了。再者,姑娘不舍大爷独去,亦可过去随着大奶奶学习针黹女工,岂不两便?”
  黛玉低头沉吟片刻,抬头道:“如今我尚能教朗儿一些功课,等过了残冬,春暖花开时候,珠大哥哥也好了些,我们再备上礼物去请教珠大哥哥。”
  冬日天短人懒,黛玉恐劳累贾珠,兼之一年之计在于春,故有此语,
  琳琅暗赞她玲珑剔透,想得周全。 30、030章:   或许因为不是独自一人进贾府的缘故,亦或者黛玉身为长姐,须得教养幼弟,所以黛玉并没有时间伤春感秋,也没功夫和宝玉玩闹,更不曾起居坐卧在一处,这样也好,其实原著中宝黛爱情的萌发是在林如海去世之后,两情相悦是在元春省亲之后。
  那时的黛玉一无所有,只有宝玉对她一片心意,便将宝玉当做了救命的稻草。
  如今宝玉虽然对黛玉殷切备至,打叠起千百样的温柔款款,皆因黛玉无心,又有张嬷嬷在一旁看着,与弟弟守制读书,故而并不十分亲密,但是兄妹情分较之别人还是要好。
  王夫人甚为满意,只要黛玉远着宝玉,她乐得做个仁慈宽厚体贴的好舅妈。
  这日忽然下起雪来,寒风凛冽,姑娘爷们都在屋里或抹骨牌,或读书写字,或描龙绣凤,都不肯出来,宝玉本来找黛玉顽,不想黛玉正坐在炕上与林朗讲解四书五经做文章,只觉索然无味,因袭人来唤,便回屋和丫头们调脂弄粉去了。
  黛玉疑惑道:“这二表哥,莫不是日日如此不成?”
  紫鹃想了一会,笑道:“打小儿都是这么过来的,老爷管了几次也不听,偏又爱弄出幌子来。倒是宝玉做的脂粉好使,我们都使他做的胭脂膏子,比市卖的强。”
  林朗年纪最幼,却极傲气,淡淡地道:“姐姐可不许用,再没有爷们调脂弄粉的道理!”
  黛玉听了,戳了戳他的额头,笑道:“小小年纪,偏爱操心!”
  林朗却挺了挺胸脯,道:“我是咱们家唯一的男丁,将来顶门立户,又是姐姐的依靠,更该上进才是,我若跟二表哥学着弄这些,荒废了功课,岂不是本末倒置?”
  黛玉心里有悲有喜,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恰逢三春过来,黛玉忙打起精神款待,因顽起飞花令,张嬷嬷微微皱眉,暗叹贾府的规矩散漫,明知黛玉林朗尚在热孝,偏还勾着他们玩乐,若不接待,不免显得他们没有待客之道,好在黛玉恐扰了林朗读书,只叫他回屋自看,林朗原不甚喜与姐妹们一处厮混,依了。
  张嬷嬷放下心来,对黛玉又多了三分怜爱。
  却说林朗回到卧室,只见琳琅正在翻箱子,堆了半炕绸缎衣料,奇道:“姐姐在找什么?”
  琳琅回身见到他,忙扬起一抹清婉笑意,道:“江南总是温声软语,薄雪无声,再冷,冷不过这里的天寒地冻,我见大爷和姑娘日日早起读书练字,恐冻坏了手,记得从前太太赏了一张一斗珠儿的羊皮,最是柔软不过,就想找出来给大爷做双手套。”
  翻了半日,终于从箱子底找了出来,量了量尺寸,能做两双小的,四双大的,黛玉姐弟各一双,孝敬张嬷嬷一双,秦隽和蒋玉菡各一双托人送过去,自己再做一双,正正好。
  张嬷嬷的规矩严谨,又是宫里头出来的,素日教黛玉规矩时,见琳琅比别个不同,心气儿高,性格刚强,遂叫她与紫鹃跟着学,权当陪着黛玉。琳琅从中获益良多,自觉脱籍后过于得意忘形,又惊又愧,不免十分警醒,心中极尊敬她老人家。
  人有劣根性,身份不同,经历不同,说话做事未免都有三分影响,难怪有暴发户一说。
  琳琅自省其身,暗暗下了决心,谨小慎微,与人为善,万不可洋洋得意,失了身份!
  于是林朗在炕上写文章,琳琅则坐在熏笼边先给他做手套。
  待做完后,黛蓝缎面羊皮里,套分五指,又轻又软,丝毫不影响握笔写字,手背面上绣着连中三元的图案,做得小巧玲珑,林朗戴在手上不住端详,又提笔写了几行字,与寻常无异,笑道:“姐姐好巧的心思,果然不冻手了!”
  琳琅又给黛玉做了一双,却是藕荷缎绣白梅花,清雅别致。
  黛玉爱煞,思索再三,次日叫紫鹃拿了草上霜的羊皮,跟琳琅学着做了两双,又熬夜做了两双鞋袜,针线虽然犹嫌稚嫩,但心意难得,和纳兰词连带书信一并托人快马送去江南。
  紫鹃只跟了黛玉几日,情分却如姐妹,一心一意为黛玉,遂叹道:“姑娘别太劳累了。”
  黛玉道:“我和弟弟不能承欢父亲大人膝下,已是十分不孝,熬一两夜算什么?”
  张嬷嬷笑道:“正该如此,百善孝为先,当今正是以孝治天下。姑娘闲了,或看看书,或给姑老爷做些针线,等出了孝,再和姑娘们玩乐才是正经。”
  正说着,忽听帘外小丫头道:“姑娘,大爷,琏二奶奶来了。”
  黛玉姐弟两人忙道:“快请。”
  崭新的毡帘掀起,凤姐带着平儿、丰儿笑容满面地进来。这几年凤姐管家,在荣国府里威风八面,最会察言观色说些奉承话,又极贴贾母的心,故是贾母跟前孙媳妇中第一得意人,她知道贾母的心思,因此对黛玉和林朗比别人分外好些。
  见她进来,黛玉姐弟起身让座,黛玉笑道:“琏二嫂子怎么有空过来?”
  凤姐拉着她的手,叫平儿抱着一个莲青色毛毡的包袱送上来,笑道:“这半个月接连下雪,老太太拿了压箱底的好皮子,赶着叫人给妹妹和大兄弟做了两身大毛衣裳连着斗篷,我好容易才抢到这个巧宗儿,来妹妹跟前卖个好儿呢!”又问银霜炭够不够,被子暖不暖。
  黛玉命紫鹃和琳琅收了,一一答罢,道:“有劳嫂子亲自送来,请你吃杯好茶。”
  可巧琳琅才收了东西送上茶来,放在炕桌上,凤姐松了黛玉的手,往琳琅肩头一拍,满脸堆笑,道:“好姐姐,我来了,你怎么不理我?亏我还给你留了好东西。”
  琳琅却不推辞,道:“什么好东西,值得奶奶特特留给我?”
  凤姐笑道:“能给你当嫁妆的好东西。”
  说得众人都笑了,琳琅道:“奶奶说的什么话?叫人知道了,还以为我年纪大不尊重呢!”
  说着作势要走,立时便被凤姐拉住,笑道:“难道我说错了不成?过了年你就十六岁了,还能留几年?顶多三四年。太太待你跟女儿似的,又许你一份嫁妆,底下早有人来求了,只是太太疼你,说放你出去自行婚配,不然,怕来求的人得多十倍!我现今给你攒嫁妆,你还说我,林妹妹,林兄弟,你们来评评,可有这个理儿?”
  这话说得饶是琳琅厚脸皮,也忍不住羞恼起来。
  确如凤姐所言,这两年常有管事娘子在自己跟前夸赞自家儿子如何好,如何能干,这些日子她一心服侍林朗,或做些上头要的针线,只将这些装作不知罢了。好容易脱了籍,她不想嫁个奴仆之身,让子孙世代为奴,出了府后,也不求大富大贵,她没那份心计本事嫁给什么高门大户王孙公子,只想嫁个老实平凡的普通人,过着温馨平淡的日子。
  至晚间,凤姐果然打发丰儿送来一个包袱。
  黛玉原是个爱玩闹的,本性坦然,张嬷嬷也并不拘束她,见了笑道:“快打开让我们瞧瞧琏二嫂子给了你什么好东西当嫁妆,若不好,明儿个我带姐姐找她算账去!”
  琳琅道:“有什么可看的?不过是年下赏的衣裳,哪个没有?”
  正要把包袱拿进去,黛玉坐在炕上道:“快按住她,她藏着不让我们看,我们偏看!”
  雪雁青鹤洗砚吹墨几个年纪小,又与琳琅相熟,自进贾府以来琳琅待她们颇有照顾,很快站稳了脚跟,遂都一窝蜂跑过来,你抓手,我按腿,再搂脖子,按在炕上起不来,恨得琳琅口内嚷道:“趁早放开,不然你们可仔细了,等我起来,撅了你们的膀子!”
  剩下紫鹃春纤两个才不理她,又笑又闹,急急忙忙打开包袱与黛玉姐弟看。
  黛玉一看,不过包着一匹十二尺的雀金呢,一件八成新的绯色洋缎小毛皮袄,一件九成新的酱色绉绸羊皮褂子,两盘蜜蜡手串,黄杨木梳一对,篦子一对,抿子一对,剔刷一对。
  紫鹃吃了一惊,笑道:“二奶奶倒疼琳琅姐姐,雀金呢还是前儿个江南甄家才送进府的,好华丽金贵东西,虽不及老太太屋里那件俄罗斯的雀金裘,却也相差不远了。”
  林朗却道:“有什么好?几十两银子一匹,取其外耀罢了。”
  黛玉道:“好不好有什么要紧,难得的是心意。琏二嫂子倒乖觉,给琳琅姐姐的果然是嫁妆,你瞧,连梳子篦子都齐备了。”说着掩口一笑。
  众人闻言大笑,紫鹃指着琳琅说不出话来。
  林朗却道:“我记得咱们也带了些料子,其中怕也有雀金呢。雪雁姐姐,你去找找,若有,拿出一匹来给琳儿姐姐凑个成双。”
  不等琳琅推辞,黛玉便开口道:“你糊涂了不是?咱们都嫌弃的东西,何苦给她?没的轻贱了琳儿姐姐,白放着到时候也不鲜亮了。倒是我们带来的东西里有一套紫砂茶具,还有一件榴花冻石的笔筒十分别致,一并送给姐姐,赶明儿姐姐出门子了再给姐姐添妆。” 31、031章:   这日琳琅随着黛玉姐弟给贾母请安,出来时可巧遇到赖嬷嬷来给贾母请安,迎头遇到黛玉姐弟,遂上来问好,和蔼可亲,十分恭敬。
  贾家规矩,服侍过长辈的奴才比年轻主子有体面,黛玉来了两个月,知赖嬷嬷是贾母的陪房兼心腹,长子次子皆为贾府管家,媳妇亦为管家娘子,孙儿刚又得了恩典放出去捐了功名,乃是第一等暴发新荣之家,忙笑道:“紫鹃,快搀嬷嬷起来。”
  紫鹃听了,上前扶起赖嬷嬷。
  赖嬷嬷笑容满面,夸赞了紫鹃几句,又拉着立在林朗身后琳琅的手细细打量,赞了两句,道:“才多长时间没见,琳琅姑娘越发出挑得好了,到底是太太,会调理人。”
  琳琅心中纳闷,赖嬷嬷自恃身份,素来只在贾母、凤姐两处奉承,对宝玉凤姐等常常说教,却不大对小丫头亲近,兼之自己是王夫人的丫头,彼此没有什么交集,如何今儿个忽然和颜悦色起来?琳琅想不通其中的缘故,只好笑笑谦逊了几句,并没有放在心上。
  谁承想次日忽然下起桃花雪来,乍暖还寒时候,琳琅告假出府。一则忙完了年前年后诸事,二则黛玉姐弟在荣国府已经十分适应,贴身丫头都能独挡一面了。
  算一算,自黛玉姐弟进府,她便不曾回家过。
  黛玉听说她还有一个兄弟在外头,不免想到自己姐弟离父之哀,忙叫林朗放她三日假,好与兄弟多团聚几日,又觉得贾母打发人送来的内造点心味儿极好,叫紫鹃收拾了两盒子与她。琳琅年下又得了几套衣裳和金银锞子荷包等物,扎扎实实装了两个包袱。
  而后往王夫人那里请安告辞,王夫人才服侍贾母用过早膳回来,尚未用饭,见她过来,脸上便现出三分笑意,拉着她的手问了好些话,命金钏儿拿了一个包袱出来,道:“老太太从来不穿外头做的衣裳,偏生年下外头孝敬了许多,老太太赏了两套给我,我也不穿,瞧着面子颜色还算鲜亮,里子倒是好皮子,你拿去,或穿,或送人,也体面些。”
  琳琅忙推辞道:“年下老太太已经赏了我一件鸦青羽缎的对襟褂子。”
  王夫人并不在意,捻了下佛珠,道:“今儿下着雪,褂子里头得穿袄才暖和呢!便是你不穿,拆了换了面子另做也使得。”
  琳琅道谢收了,知道王夫人与贾母日益矛盾,已经很久不穿贾母赏的衣裳了。
  王夫人道:“你如今十六岁了,花柳一般娇嫩人物,聪明伶俐,心灵手巧,前儿赖嬷嬷为她娘家侄孙子年淮来求我,我想着她是老太太的心腹,孙子放出去捐了官儿,年淮还在府里当差,家里虽有几个钱,性子却不好,我便没应下,只说过几年放你出去自行婚配。你家里没个父母长辈,竟是叫你兄弟心里有个主意,留心给你寻个好人家。”
  说起来,王夫人其实不舍得琳琅嫁出去,想让她留在自己跟前做管家娘子,但是思来想去,自己心腹陪房家的儿子大的都成亲了,小的又太小了些,着实不相配。府里虽也有几个适龄的,有能为管事的多是贾母心腹陪房下人们家的,另外一半儿王夫人又都不中意。
  想起昨儿个赖嬷嬷为年淮来求的事儿,王夫人冷笑,既云琳琅百般千般好,一般的主子姑娘都比不上,怎么就不给赖尚荣求亲,偏是在当差的娘家侄孙子?那赖尚荣今年二十岁还尚未娶亲,岂不比二十五岁的年淮更合适?不过是他们想着赖尚荣捐了官儿,又有了银子产业,家里丫头老婆一屋子,不再是奴才秧子,不肯娶个丫头出身的媳妇罢了!
  王夫人捏着佛珠的手指紧了紧,眼神幽暗,胆敢嫌弃她的丫头,她如何能应?还不如放琳琅出去自行婚配,纵然是耕田种地的平头百姓,也比年淮强!
  琳琅不觉红了脸,半日方道:“劳太太费心了,我兄弟还小呢!”
  王夫人笑道:“你虽是个伶俐人儿,素日行事却再规矩稳重不过了,我也知道你不好意思开口,可巧我那陪嫁庄子里积存了好些木头,原是元春出生后给她攒的,谁知竟用不上了。紫檀黄花梨楠木留着给宝玉,下剩几车红酸枝颜色和紫檀相近,打的家具还算体面,已收在我的铺子里,叫周瑞打发几个小子给你送家去,先将家具置办起来,你兄弟也该明白了。”
  琳琅吓了一跳,道:“这如何使得?”
  就好比翡翠在世人眼里的地位,红酸枝在自己眼中虽然十分名贵,但在当世却尚未风靡,别说不及紫檀黄花梨之贵,便是老鸡翅木乌木等也胜过红酸枝,乃因乾隆后期紫檀砍伐过度日益稀少,红酸枝色近紫檀才兴起来,价翻数十倍,也就是后世俗称的红木。
  王夫人道:“几车木头我还出得起,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不过费下人们几个辛苦钱。女孩儿的嫁妆,哪个不是从小就开始攒起来的?我给元丫头攒了十几年她进宫后才搁下来。可怜你远离家乡,只有个兄弟相依为命,如今还不算晚,且早些为自己筹划罢!你跟我那么多年,总得体体面面地出门子,也不要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没得小看你,若是家里贫困不过多带几两嫁妆,人品好才是正经。等定下来了,我再给你些好料子绣嫁妆。”
  琳琅被王夫人说得越发面红耳赤,坐立不安,脑袋几乎垂到地上了。
  王夫人又说了许多话儿,方放她出去。
  琳琅到家不久,果然有五六个小子赶着两车上等红酸枝木料过来,忙封了银子给他们,每人二两,又叫老赵在前院作陪吃了一顿酒,才放他们回去。
  这边将木料收进库房,赵婶笑道:“贾府太太想得周全,够给姑娘打一整套家具了!”
  琳琅轻声啐了一口,贴身收了钥匙掀了帘子进屋。
  用午膳时,蒋玉菡从外头回来,姐弟相见,自是欢喜无限,琳琅道:“两三个月没见,倒长了个头,幸亏才做的衣裳略放了些尺寸。你去试试,若不合适,趁着在家我好改。”
  蒋玉菡道:“听老赵说,今儿个运了两车木料来?谁给的?做什么?”
  赵婶抿着嘴笑道:“是荣国府二太□□典,特地送了上等红酸枝木给姑娘打家具。”
  蒋玉菡闻言,抚掌笑道:“真真该狠狠给我一下子,竟连这样的大事都没想到。可巧年下北静王爷赏了一匣子南珠倒好,留着给姐姐打头面。”挥手叫赵婶下去,方对琳琅道:“二太太想得周全,姐姐的嫁妆是该预备了,横竖不过一两年,总要定下来的。”
  琳琅作势拍他一下子,似恼实羞,没说话。
  蒋玉菡道:“姐姐怕是不知,这几日我在家住,有好些人都来提亲呢!”
  琳琅吃了一惊,道:“何时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蒋玉菡苦笑道:“姐姐是女孩儿家,且长在荣国府当差,轻易不大出来,如何知道?咱们住在这里好些年了,乡邻之间也颇交好,都知姐姐为人,再说,我虽年幼,到底是男丁,他们来提亲,自然是跟我说。姐姐道其中有一家是谁?”
  琳琅忙问道:“是谁?”
  她虽然没有经历过情愫婚姻,但毕竟历经许多风云,前生因为残废不远拖累他人,今生身为丫鬟,未脱籍时不敢妄想,脱了籍后自有打算,她可不想盲婚哑嫁,若要嫁人,自要寻个知冷知热称心如意的。
  蒋玉菡笑道:“就是那个叫沈俊的,如今已经升到了正九品外委把总。是刘大娘来提的。”
  琳琅眉头一蹙,道:“你可答应了?”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最是恶俗不过,她可不愿意,那沈俊在她眼中亦不过是个不相干的路人罢了。
  蒋玉菡摇了摇头,道:“没得姐姐的意思,我如何能应?”
  琳琅放下心来,道:“没应才好,以后也别应。我们虽救过沈大人,却从来都没有想过他感恩戴德。”随即脸上掠过一丝愁容。赖嬷嬷已经来求王夫人了,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若贾母开口又如何?看来,她果然要早点定下来才是,过两年再出阁。
  但是沈俊这样的人物,这几年和映红常来往,也知道些,但却非她之所愿。
  蒋玉菡叹道:“以身相许不过戏文里才有的。姐姐这样的人品,这样的才貌,素日所见寒门的主子姑娘颇有不及,偏生我们的出身在那里摆着,姐姐纵然是脱了籍,咱们家也比寒门小户多几个钱,终究不如他们更加有底气,高不成低不就,可惜了姐姐!”
  琳琅淡淡一笑,轻声道:“不可惜。咱们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强,那些身前身后的名声儿都不值什么。我也没什么想头,只想着门当户对且情投意合便罢了,一般平民百姓即可,但为人一定要端方重义,养得起家糊得了口,也不能太过软弱无能。”
  蒋玉菡铭记在心,一面听,一面点头。
  琳琅见状一笑,想到赖嬷嬷虽有贾母之势,但自己已经脱籍,不会受其左右,再说王夫人绝不会让自己嫁到贾母的心腹家里,目前还算平安,倒也不急。
  蒋玉菡年轻心热,左右无事,想到库房里的木料,索性当即去请了一家极有名的木店里老匠人来,拿着样子让琳琅选出简洁大方又不失精致的样式,尤其是他想给姐姐打一张千工拔步床,选了透雕百子千孙闹春菱形门的样式,没个三年两载是打不出来的。
  其余的家具诸如罗汉床、美人榻、炕桌、几案、八仙桌、顶箱柜、落地柜、金钱柜、立柜、三横柜、梳妆台、衣箱、衣架、盆架、圈椅、杌凳、绣墩、马桶、提桶、子孙桶等等都定了样式。
  琳琅奇道:“不用按房地尺寸打么?”
  蒋玉菡一怔,笑道:“姐姐听谁说的?除了皇室王府有规制需要量房子地儿打家具外,一般寒门小户哪有那么多讲究?纵是那样,还有内造外办呢!大户人家的小姐从小就开始攒嫁妆打家具,一张床打十几年的多着呢,难道定亲后还要按着夫家的屋子改动不成?”
  琳琅恍然大悟,不禁有些好笑。
  自她进贾府,贾府并没有嫁过女儿,虽有李纨凤姐进门,她也并不知道其中琐碎。
  因听得门外街上一阵嘈杂,似乎有许多人走动,从回来时琳琅就发现街上人流如潮了,比往常多了一股难以言喻的紧张气氛,一时好奇心起,原欲出去瞧个热闹,却被蒋玉菡所阻,不由得十分纳闷,瞅着弟弟问道:“你知道了什么?”
  蒋玉菡走到她跟前,低声道:“昨儿个太子老千岁被废了,朝堂不稳,下剩几个皇子都有夺嫡之势,恭亲王爷和七爷都在其中,前门后门送礼的人好多着呢!七爷连宴乐听戏都不敢了,这才放了我一个月的假,免得卷进是非里头去。”
  琳琅一怔,定了定神,垂头想了半日,道:“也罢,外头闹腾得很,你又在恭亲王府和七皇子府两处当过差,咱们且去城外避一避。”
  蒋玉菡一听,倒也乐意。
  只是没想到这一去,又生出许多事故来。 32、032章:   一夜细细碎碎的雪花打在帘栊上,带着缠绵不去的惆怅,琳琅早起出来,便先看到一片银装素裹的琉璃世界。
  昨儿个天色已晚,她没有立即动身,而是用过晚饭安安稳稳住了一夜,却在蒋玉菡练嗓子的清音中醒来,他的腔调柔媚婉转,销魂蚀骨,更兼扮相清丽无比,即使没有身穿戏服,未曾脚踩戏台,然在春雪之上,晨曦之中,梅树之下,仍旧风流万千,也不知是梅如人,雪似肤,还是人如梅,肤胜雪,只让人觉得分外生辉,满眼生香。
  琳琅虽然身为女子,但论起风情妩媚,远不及男儿之身的蒋玉菡,可是蒋玉菡素日的言谈举止并不女气,眉梢眼角自有一种刚毅态度。
  静静听了一会,琳琅微微一叹,走过去道:“玉菡,早些吃饭咱们上路。”
  蒋玉菡清音渐歇,一甩不存在的水袖,蓦然回首,嫣然一笑,流波转盼,端丽无双。
  琳琅心中酸楚,嘴里却笑骂道:“快收起来罢!”
  蒋玉菡果然住口,看了一眼头上的梅花,道:“正想着剪一枝梅花,姐姐看哪一枝好?”
  琳琅笑道:“这梅花好好地开在枝头上,傲骨迎风雪,折了它有什么趣儿?”
  蒋玉菡却展眉一笑,道:“这花儿就跟人一样,纵有傲骨,终究身不由己。”说完,啪嗒一声,已经折下一枝梅花,震得一阵落红簌簌坠地,如同泪浸的胭脂。
  琳琅一怔,良久方道:“当真无法赎身?”她目前没什么愿望,唯一挂心的便是蒋玉菡。
  听完这话后,蒋玉菡缓缓地摇了摇头。身为下九流的戏子,不想被打骂作践便得勤学苦练名扬天下,可是得了名声,又有谁不想有朝一日能脱籍从良,堂堂正正做个平民百姓?豪门大族戏子如尘,哪有那么大的福分?多是世世代代轻歌曼舞,任人作践。
  或者像师兄那样,背后有一个身份极贵重尊荣的人,愿意与他携手百年,行那龙阳之兴,可是他堂堂男儿,又怎肯学女子做派雌伏人下?纵是那样,师兄还不敢表露分毫呢!
  正相对无言间,赵婶过来了,道:“大爷,姑娘,该吃饭了!”
  琳琅冬日无肉不欢,热腾腾的羊肉骨头汤漂着青翠可爱的芫荽,香气扑鼻,羊肉炖得极烂,再配着两笼羊肉酸齑包子,一碟腌黄瓜,一碟咸菜,真让人垂涎欲滴。
  用罢,坐上老赵笼好的马车,蒋玉菡看着琳琅身边的青色包袱,问道:“这是什么?”
  因要在庄园过一夜,故除了几件换洗的衣裳外,还带上铺盖妆奁,琳琅笑道:“不过是些针线活儿,我已绣了整整五年。”
  蒋玉菡闻言一笑,道:“不知绣了什么好东西,值得费这样的工夫?”
  琳琅朝他眨眨眼,没说话。
  蒋玉菡不知怎地,忽然触动往事,想起琳琅曾仔细询问过的话来。
  琳琅却是抿嘴一笑。
  这个世界的规则再一次让她觉得,不是每个人都能幸运地脱籍从良,往往越是出色的人,越是让主子舍不得放出去,可作为戏子和做丫头不同,藏拙守愚只会更受欺凌,唱不好便要挨打、火烫,名扬天下虽然让赎身之路更为艰难,但是有了名气,备受达官显贵捧场,因为那些捧场的人,受到的欺辱少了许多,这就是她为什么没有劝过蒋玉菡藏拙守愚的道理。
  每每思及此事,往往辗转难眠,可是她没有权势,没有智慧,没有手段,只能用最笨的方法,讨好和蒋玉菡有关的上层主子,或有可能得其重赏,不,她不需要什么赏赐,但求他们能将蒋玉菡的身契赏她,这是她唯一的亲人。
  与蒋玉菡相对坐在马车中闲话家常,蒋玉菡时而说些诸王府公侯府邸里的事情,时而问些荣国府的事情,道:“荣国府上那个宝二爷,倒真是个妙人。”
  琳琅闻言,怔了怔,忙问道:“你什么时候认识了宝玉?”
  蒋玉菡笑道:“我何曾认识他?不过年下在北静王府里唱戏,你们府上的老太太带着他去吃年酒,受赏时见到的,果然如宝似玉,也不似别的人嘴里称赞我们唱得好,骨子里透着鄙夷,他竟是一副极尊重的模样,拿我们当常人一般无异,甚至犹有过之。”
  琳琅沉默半晌,轻声道:“宝玉是个难得之人,做朋友也还罢了。”
  在礼教森严的当代,贾宝玉的思想是极其进步的,具有纨绔子弟风气,却不似贾珍贾蓉贾琏之流皮肤滥淫,而是崇尚精神天然之气,他最大的好处便是待人平等,尊重个性,不是把他们当成一个物件儿,如秦钟寒薄人家,如琪官、芳官、藕官等戏子,如晴雯等丫鬟。
  在男尊女卑的世界里,他憎恶世俗中的男子,亲近美好的女子,是怀着一颗尊重的心去亲近,并非因好色,而是爱博而心劳,他心里只有善恶和美丑。
  这样一个人物,厌恶功名利禄,蔑视世俗,常云读书上进之人乃国贼禄鬼之流,却过着功名利禄世俗人情带来的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仍旧属于剥削的富贵闲人,这是琳琅最瞧不起的,他本人也毫无担当,一旦家道败落,必然是无力养家糊口。
  蒋玉菡奇道:“姐姐如何叫他名字?”
  琳琅掩口一笑,道:“老太太担忧宝玉养不大,从一出生,不知写了多少帖子散出去,让穷苦人叫,我们在府里,也常叫二爷名字,是好养活的意思!”
  蒋玉菡嗤之以鼻,道:“宝玉既坚且贵,却不知这个花柳繁华地的宝二爷有什么坚,有什么贵。你们家老太太糊涂了,也不想想,天家主子们生而衔玉乃是祥瑞,他们这样人家避讳都来不及,偏还宣扬出去!”
  行了两个半时辰,终于到了西山脚下的黄叶村。
  黄叶村四面环山,数百户人家疏落有致,路旁点缀着杨柳,偶有爆青,远处掩映着一片桃林,小小的花苞微微裂开,淡淡的霞彩氤氲眼前,只闻得鸡鸣犬吠之声。
  琳琅打算离开荣国府后便在城郊乡下种田,远离京都浮华是非,虽没什么荣华富贵,却能安居乐业,因此买的良田距离京城有些远,第一回买了二百亩,攒了几年的进账,还清借秦隽的钱后,用下剩的银子在去年又买了一百亩,至今已有三百亩。
  顺着村里一条宽阔的土路继续往前行,老赵笑道:“再行五六里,就到咱们家了。”
  赵云的媳妇,约莫二十来岁,早带着几个村妇迎出来。前两年琳琅赏了赵云一百两银子,加上老赵一家攒的钱,在村里娶了一房媳妇,生了个大胖儿子,单带着几个村妇在庄园里做饭洗衣,月钱虽不多,到底活计轻省。
  赵云家的先行了礼,笑道:“房间都收拾妥当了,姑娘和大爷且先稍事歇息罢。”见到琳琅时,她眼睛一亮,虽只穿着家常旧衣,通身并未插金带银,只腕上戴着两个细细的金丝小手钏,却觉得就是村里周大地主家的小姐也没这样尊贵有气度。
  琳琅对她微微一笑,随着她去了后院,蒋玉菡自去村里赏风景。
  这所农家大院前前后后花了不到三十两银子建的,且喜十分阔朗,素日又打扫得极干净,后院三间正房,中间隔开,前院南房都由赵云带着长工短工住着。
  琳琅在赵云家的帮忙下,先挂上一顶半旧的锦帐,被褥铺好,妆奁整整齐齐地码在窗下梳妆台上,几上摆了一个粗瓷花瓶,瓶里插着三五枝才折下来半开的桃花。
  赵云家的笑道:“姑娘这么一收拾,屋里竟清雅起来了。”
  却听院外有人笑道:“赵家媳妇儿,听说你们东家小姐来了,俺特来瞧瞧。”
  琳琅出去时,只见一个头发斑白干净爽利的老妇人笑嘻嘻地走过来,穿着褐色斜襟长袄,手臂上挽着一个竹篮,琳琅见了道:“哪敢劳动老安人来见我们小辈,原该我们上门拜见邻里乡亲才是。”
  赵云家的笑道:“这位老奶奶家姓杨,我们都叫她杨奶奶。”
  琳琅忙请她进来坐,端八宝盒相待,幸而来时带了许多点心果子,整整齐齐摆了一桌。
  赵云家的过来接了竹篮,杨奶奶瞅了桌上一眼,满目赞叹,笑道:“姑娘生得标致,这点心果子也小巧,叫人见了爱都爱不过来,哪里还敢进嘴呢?”
  琳琅亲沏了一杯茶,道:“再精致,也不过是给人吃的,奶奶且尝尝。”
  赵云家这时已经揭开了竹篮上盖着的粗布,却是半篮子鸡蛋和一些腊肉腊肠野猪肉,琳琅微微一愣,赵云家的已经开口道:“杨奶奶来瞧瞧姑娘便是,怎么还带了这许多东西?该留给海哥儿吃才是!”
  杨奶奶托着一块梅花式样的水晶糕儿端详,因见那糕儿晶莹剔透,点缀着几片红梅,一时舍不得吃,笑道:“哪能空着手来,俺们家可不缺这些,这几日天天有野山猪来糟蹋庄稼,俺家大海打了好几头野猪,哪家不分一点子?”
  话音刚落,就听到外头一阵吆喝声,琳琅一愣,不知出了什么事,杨奶奶霍然站起,赵云家的大惊道:“又有野兽进村了?”
  出了院门一看,果见一群人拿着弓箭朝西边跑去。
  杨奶奶一把抓过倚着墙角的锄头,扛着就跟着过去,吓得琳琅忙道:“杨奶奶且慢些,小心脚下雪地路滑!”又想起蒋玉菡去村里逛了,忙又道:“玉菡呢?快叫他回来!”蒋玉菡不过十来岁年纪,若遇到野兽极难匹敌!
  杨奶奶不及答话,就听前头大声嚷道:“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多野猪?大郎小心,别叫野猪顶着!二郎,二郎,你去村里说一声,叫娘儿们都躲到家里关上门,别出来碍事!”
  原本出来闲话串门的村妇村妇老太太们纷纷进屋关门,村里乱糟糟一片,只有杨奶奶闻言大怒,中气十足地道:“娘儿们怎么了?娘儿们就不能打野猪了?俺上山打猎的时候你还在流鼻涕呢!”
  一头野猪猛地一阵风似的拱了过来,蹄子落地极重,琳琅赶紧抓住杨奶奶往回跑。
  杨奶奶一面被琳琅抓着后退,一面大声道:“大海,大海!”
  话音犹未落,一支利箭划破长空,激射而来,琳琅只觉得眼前一闪,紧接着血花四溅,那头野猪竟被一支利箭牢牢地钉在地上,由口至脑,四蹄犹在颤动,气息却没了。
  琳琅暗暗惊骇,野猪皮厚肉粗,这是何等力道方能一箭射死?
  唰唰唰,随后数点箭雨,奇准无比地射死于民相斗的野猪,箭无虚发。
  随后,一个粗壮青年手持长弓背负箭袋从人群中走出来,身形矫健,片刻间就到了跟前,对杨奶奶道:“奶奶,您怎么又出来凑热闹?”
  琳琅一怔,抬头对上一双精光内蕴的眸子。 33、033章:   这青年不过二十来岁年纪,身量甚高,五官周正,一身半新不旧的青布棉衣裤,束着腰,绑着腿,脚踏一双千层底的青布棉鞋,鞋底沾了些雪花污泥,看打扮是个朴素无华的庄稼汉子,但一双眼睛湛然有神,目光到处,隐隐带着一股凌厉的气势。
  他仿佛没瞧见琳琅似的,过来扶着杨奶奶,可若仔细瞧,却能见到他脸膛微微泛红。
  杨奶奶狠狠地拍开孙子的手,琳琅连忙趁势松开,后退两步,低头避开,杨奶奶拄着锄头昂头道:“我还没老,一头野猪都扛得起来,你担心什么?”
  杨海笑道:“是,您老人家天生神力,力大无穷,小的难望其背。”
  杨奶奶十分得意,一张古铜色的脸笑得如同菊花绽放。
  琳琅听得不禁抿嘴一笑,这样的老人家,虽然没有如花的容颜,高贵的气质,但岁月流逝,留下了淡定的从容和智慧,慈祥,幽默,和蔼可亲,不下于荣国府的老太君。
  杨奶奶见了,笑道:“你可别不信,咱们村里头男女老幼都会两下功夫,种地打猎都是好手,就是有高有低,平常得紧。我年轻的时候,三拳两脚打死过一头老虎,村里头谁不称我是女英雄!现今拿着锄头还怕敲不死野猪?”
  说着指了指杨海,道:“我这样天生力气大的村里没几个,只有我孙子随了我。”
  因在乡下没那么多忌讳,兼之听住了,故琳琅笑赞道:“没想到这里竟是藏龙卧虎之地,还有奶奶这样的人物,真真当得起脂粉队里的英雄!令孙箭无虚发,有飞将军之勇。”
  杨海一旁站着,听了忙道:“姑娘别听我奶奶自吹自擂,我就是有一把子力气罢了!”
  听他这么说,杨奶奶皱眉道:“我自己的孙子还夸不得了?当了几天兵,倒学得酸腐了!”
  说着将他一推,道:“既有力气,去把野猪料理了,给大伙儿分分!”
  众人听了,登时喜笑颜开。平民百姓多是家境贫困,一年到头除了逢年过节基本吃不到什么油水,只有偶尔上山打猎或者村里打到野兽,才能打打牙祭,如今五头野猪总有上千斤,村里百来户人家家家户户都能分到几斤,节省些,十天半个月桌上都能见肉。
  十来个看热闹的小孩儿们早就高兴地手舞足蹈起来,眼巴巴地看着地上的野猪。
  杨海道:“爷们磨刀,嫂子大娘婶子们去烧热水,今儿个咱们吃野猪肉!”说着走上去轻轻巧巧便提起一头野猪,这野猪生得甚是肥大,总有几百斤,琳琅见了不由得一怔,好大的力气!下剩四头死绝的野猪好几个村汉上来两三个人方抬起一头。
  两相一比,立见高下。
  有人笑道:“幸亏海哥儿这几日在家,不然咱们还弄不过这几个野东西!”
  又有人问道:“海哥儿这回能在家里过几日?什么时候回营里去?”
  杨海把野猪送到宰猪的地方,拔下射在野猪身上的利箭,随手用一块粗布擦净血迹,反手插进背后箭筒里,爽朗地答道:“回来三日了,明日一早就回去!野猪给我留半扇拿回家卤了,带回去给那群兄弟们解解馋!”
  杀猪的汉子应了,磨刀霍霍,待水烧开,利落地在村边儿开膛破肚,脱毛分骨,果然单留了半扇野猪,余者分成一块块一条条,骨头架子都剔了出来,整整齐齐地码在石板上。
  鲜血淋漓的场景琳琅不忍多看,四处找弟弟,转身时见到他站在人群中,正聚精会神地看人解猪,神色间颇为好奇。见他无事,琳琅方放下心来,朝他招招手,蒋玉菡跑过来笑道:“姐姐叫我做什么?我还没见过杀猪的场面呢!”
  琳琅听了,嗔道:“你太胆大了些,方才那样乱,你跑哪里去了?也不怕我担忧!”
  蒋玉菡笑道:“我虽没什么本事,如何趋利避害还是知道的。”
  杨奶奶站在一旁听了,打量半日,笑道:“你们姐弟两个模样儿生得可真俊,娇花嫩柳一般,和我们这些五大三粗地庄稼人不一样,还真得小心些,那些野猪凶悍得很,前两日还顶死过人呢,也伤了好几个,遇见了可不是闹着顽的!”
  蒋玉菡大惊,问道:“竟有这样的事儿?”
  琳琅也吃了一惊,胆战心惊地道:“既这么着,就没想法设法抵御山中猛兽?”
  杨奶奶指着四面的山岭,道:“这里是西山,占地大,山上野兽多得很,不但军营设在西山里,老圣人打猎的围场也在西山,年年秋天带人过来打猎,那些野兽哪一年冬日开春不来闹腾一阵子?咱们村里还好些,离四面山头总有一二十里远,之间还隔着几千亩山地良田,纵有野兽下山,还没进村就被发现了。我娘家那个村子就在一处山坳里,那才叫艰难呢!”
  琳琅和蒋玉菡一听,不由得惊愕难言。
  忖度半日,琳琅问道:“难道不曾在村外山脚下弄个陷阱?也能挡一挡。”
  杨奶奶笑道:“不是没有,年前我孙子带着他手下那帮子兵在山脚下挖了好些陷阱,逮到了不少猎物,过了个好年,终究还有避过陷阱的野兽,作践了好几块庄稼地,可惜了。”转眼看到众人正欲分肉,忙道:“让让我!”
  众人避开,让她老人家先挑。
  琳琅看得暗暗纳罕,不知这杨奶奶是何等身份,村里似乎都格外敬重她。
  只见她仔细打量半晌,最后挑了一条猪后腿,一大块肥瘦均匀的肋条肉并肋骨等,用麻绳利落地穿到一起捆好,回过身对赵云家的道:“你们姑娘才来,我们这里没什么可吃的,就这么些野味儿拿回去尝尝,也是我们一点子心意!”
  赵云家的看着琳琅,不敢先答应,琳琅忙道:“奶奶已经送了我们好些腊肉腊肠,吃不完,哪里还能要这些?还是分给别人罢!”
  杨奶奶却笑道:“我说给你,你就拿着,看他们谁敢说闲话!再说,家家户户都有呢!”
  琳琅推辞不过,再三谢了,方叫赵云家的收了。
  赵云家的一接手,只觉得入手沉重,总得有五六十斤,脚下登时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杨奶奶见了笑道:“大海,你给送过去。赵家媳妇,你嫁了殷实人家,公公婆婆男人月月都有钱,你竟养得连力气都没了,仔细你家小子笑话你!”说得赵云家的满脸通红。
  杨海接了过来,赵云家的倒不推辞,捡起杨奶奶拿出来的锄头,随琳琅告辞回去。
  杨海直接把猪肉肋排等送到厨房,琳琅又谢了一番,道:“且歇歇喝杯茶,杨奶奶的竹篮还在我们家,回去时正好捎带家去。”叫蒋玉菡相陪,抽身与赵云家的去了卧室,拿了两盒梅花糕、两盒松穰鹅油卷放进竹篮里,见四盒点心太寒薄了些,又放进两匹簇新的尺头。
  赵云家的看到一样是酱色春绸,一样是青皱绸,便笑道:“这样的回礼也算过得去了,两块绸子正好够杨奶奶和海哥儿各做一身衣裳。”
  琳琅复又用粗布盖上,闻言道:“这杨奶奶家还有什么人?”
  赵云家的道:“哪还有什么人?只有杨奶奶和海哥儿祖孙两个相依为命!姑娘别瞧杨奶奶是庄稼人,除了种地便是串门,她老人家可是咱们村里唯一的正七品敕命呢!”
  琳琅大为惊奇,道:“我竟没瞧出来!”
  赵云家的笑道:“海哥儿天生一把子好力气,十岁就跟着杨奶奶上山打猎,从来都是箭无虚发,十五岁就从军了,南征北战这么几年下来,去岁升了正七品把总,也是有俸禄的军官儿了,早早地给杨奶奶请封了敕命,正七品太孺人,凤冠霞帔都有呢!哎哟哟,可稀罕了!”
  琳琅心下罕异,在杨奶奶身上,她看到了庄稼人的朴素,半点瞧不出她竟是七品孺人。
  世人总在功成名就后忘记自己的出身,有许多寒门出身的夫人小姐一朝得势,反瞧不起和自己一样出身的平民百姓,以贵贱分之,百般抬高自己贬低别人,似杨奶奶这样一如既往的人已经极为罕见了,更值得琳琅打从心眼里敬重。
  想罢,琳琅笑道:“杨奶奶也算是苦尽甘来。既这么着,回礼竟有些薄了,可巧我原给老太太绣了两个抹额还没送过去,拿出来添在回礼里倒便宜些!”
  赵云家的忙放进竹篮里,送出去交给杨海,杨海便起身告辞。
  蒋玉菡见惯了达官显贵,嘴乖心巧,机变无双,讨得上头欢喜,因敬重杨海的一身本事,故说话叫人听得舒适,三五句后彼此间就十分熟悉了,他倒将杨海的身家打探了到了五分,见杨海告辞,倒有些不舍起来,道:“杨大哥不如用过饭再回去罢?”
  杨海摇头笑道:“明日须得回营,家里琐事未完,竟是不能耽搁了,再说罢!”
  蒋玉菡不好挽留,只得送他出去,回来告诉琳琅,琳琅并不在意。
  杨家住在村西,距离蒋家有一二里,杨海一手提着竹篮,顺路走到分肉的地方,一手提起早给他留下来的半扇野猪,下剩的一个猪头和一些下水方由杨奶奶拎着。
  回到家,杨海提了水,在院子里料理猪头猪肉,洗净放进大锅里,添了卤水煮,杨奶奶在屋里揭开竹篮一瞧,道:“你这孩子,怎么还拿了回礼?”
  杨海答道:“我并没有打开看,奶奶既送了礼,人家自然有回礼。”
  杨奶奶打开点心盒子,笑道:“偏你就是个耿直脾气,难道不知道谦逊?我瞧瞧,这点心可好吃了,小巧玲珑的,竟是在城里也买不到的,一会子你尝尝。”
  杨海不喜甜食,道:“奶奶留着吃罢!”
  杨奶奶也不在意,拿起尺头叹道:“这蒋家姑娘到底太客气了,也不知是个什么身份,那举止,那气度,比周地主家的小姐还尊贵!瞧这料子竟比前儿我过生日周地主家送的绸缎还好!酱色的我留着,青色的正好给你赶制一身衣裳,免得你在营里有人笑话你!”
  又拿起尺头上放着的两个抹额,不禁赞叹道:“料子也还罢了,瞧这抹额上的花儿绣得活灵活现,大海,你瞧怎么样!”说着,戴着出来。
  杨海抬头端详了两眼,点头道:“好倒是好,只是太精巧了,反不配咱们庄稼人!”
  杨奶奶瞅着他,道:“明儿我做件绸缎衣裳穿,你瞧配不配!你如今都二十了,也该说房媳妇了,你媳妇给我绣抹额,纵是不好,我也喜欢!”
  一听这个,杨海就头痛起来,道:“奶奶,您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家原贫困,孙儿现今就是个当兵的,手底下虽管着几个兵,一年到头却有十一个月不在家,上了沙场也不知能不能留住性命,哪个好姑娘肯嫁到咱们家守活寡?那些冲着孙儿官位来的又太浅薄了些!”
  杨奶奶也愁眉苦脸起来。
  用过午饭,杨奶奶仍旧闷闷不乐,闷头给杨海做衣裳。
  杨海见不惯祖母这副模样,笑道:“奶奶别担忧,孙儿还年轻,再过几年也等得起,总能给奶奶寻个称心如意的孙媳妇。”
  杨奶奶道:“话说得好听,可得有人肯嫁才成!等我给你做好衣裳,我就去问问张媒婆有什么好姑娘没有!” 34、034章:   傍晚,杨奶奶从张媒婆家里出来时,迎面见到西山上一点残阳如血,映着雪山白嶂,分外苍茫,她的脸色正如这雪一样惨白,神情颓然,身形也佝偻了好些。
  张媒婆的话言犹在耳:“大婶子,不是我不想跟海哥儿寻个好的,只是婶子该知道,海哥儿虽不是军户,到底也是募兵,南征北战驻守边疆比正经军户里的兵还忙碌,一年到头没有几日在家,好容易攒了几个钱,置了几亩地,还不够海哥儿弄一回铠甲兵器!一般女孩儿家哪里肯守活寡?村东的翠儿家家徒四壁,宁可嫁个屠夫,也不肯嫁到婶子家呢!”
  又叹道:“婶子若果然想给海哥儿娶媳妇,也容易,叫他家来种田,别当那劳什子兵了!”
  杨奶奶听了心中暗恨,她孙子素来有志气,大好男儿不去保家卫国,难道非得在家种地庸庸碌碌一辈子?事到如今,这份志气竟也成了罪过!
  说到底,还不是嫌弃她孙子少年当兵,唯恐他上了沙场生死难料。倒有几家愿意嫁过来做七品敕命,偏不是性子差见识薄,便是娘家累赘,要不便是穷得揭不开锅想多要彩礼,自己就这么一根独苗,纵娶不到什么千金小姐,也总得讨个耐得住贫寒经得起寂寞的媳妇。
  想到这里,杨奶奶叹了一口气,世间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情。
  又走了一段路,晚风越发紧了起来,吹得杨奶奶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忙裹紧衣裳加快脚步,可巧遇到琳琅送几家乡邻媳妇女孩儿们出来,正俏生生地站在门口和人话别。
  只见她上穿玫瑰紫缕花对襟短袄,镶着灰鼠风毛,下系葱黄五色盘锦棉裙,糅着金线的红头绳挽着分肖髻儿,发间绾了金坠脚扁簪,鬓角别两朵绢制的粉桃花儿,越发显得眉如远山,唇若红菱,掩不住天生的芙蓉秀色。
  白日见她觉得已经够出挑了,现今再一看,竟更添了三份风流。
  杨奶奶眼前一亮,脸上多了几分血色,随即有些丧气。这样的品貌气度,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仙女儿,在村里又置了几百亩地,家境富足,哪里瞧得上她那个常年不在家的孙子!
  琳琅却不知她的心思,来了半日,好些乡邻家的媳妇女孩儿登门造访,因她们不大进城,十分艳羡琳琅衣着打扮以及所摆之点心茶果,故不断追问城里人文风物,将将散了。
  乡下的媳妇姑娘十分朴素,言谈虽然粗鄙了些,却处处透着淳朴,琳琅也不厌烦。
  才看着她们离去,忽听杨奶奶笑问自己道:“她们可打搅姑娘了?”
  琳琅原有心和村里人交好,忙转过身来,上前搀扶,笑道:“不曾,横竖无事,乡里乡亲过来倒解了我许多闷儿,也叫我知道了好些时事。奶奶从哪里来?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今儿雪化了,地上滑得很。”
  听她问起,杨奶奶不禁朝她吐露心中忧愁之事,又抱怨张媒婆不用心,道:“姑娘你说,我们家虽不富贵,良田也有几十亩,房子是去年新盖的,还攒了些银子,大海如今又是七品官儿,年年有俸禄,难道我会叫孙媳妇吃苦受罪不成?”
  琳琅听了,不免有些好笑。
  武官原本就比文官地位低,更别提世人常说好男不当兵了。因为他们认为当兵最没出息,只顾着吃粮,一旦从军入了军籍,子子孙孙都要从军,平时还要屯田种地,赋税极重,军户比民户卑微,绝大多数人就如同自己想脱奴籍一样极力脱离军户,逃兵极多。
  似杨海这样的募兵虽比军户好些,不用子孙世代从军,可他们乃是朝廷戍守边疆行军打仗的精锐之师,也能立功封爵赐田,但马革裹尸一去不回的好多着呢!
  不过,据她所知,招募的军士能携带家眷居住军营,他们的妻子并非一味守活寡。
  蒋玉菡显然熟知其中的门道,倚着门笑道:“那是她们有眼不识金镶玉。我瞧杨大哥是有本事的人物,杨奶奶只管放心,将来定会给您寻个极合意的媳妇儿!”
  杨奶奶闻言心中微微一动,目光一闪。
  正在这时,却听到杨海的声音道:“奶奶,天都黑了,怎么还不回家?”
  琳琅姐弟两个瞧去,只见杨海手里提着一盏制作粗糙的灯笼过来,臂弯里搭着一件半旧老羊皮斗篷,眸子在暮色中犹若两点寒星,端的慑人。
  杨海一到跟前,先将斗篷给祖母披上,方朝琳琅姐弟点了点头,以示问好之意,道:“村子外围设了陷阱,我带着几家爷们夜里头巡逻,便是有野兽也闹不到村里,两位放心歇息。”因他跟蒋玉菡闲聊过,故知道他们住一日明日便回去了。
  琳琅闻言感激不尽,推了蒋玉菡一把,道:“还不快谢谢杨大爷。”
  话未完,已向杨海深深福了福身子,慌得杨海连忙避开,还礼道:“本是理所应当之事,焉能受姑娘的礼?快休如此!”
  蒋玉菡笑嘻嘻地对着杨海作揖道:“既如此,有劳杨大哥,我们竟能睡得安稳了!”
  杨海侧过身子,受了半礼,也抱拳还之。
  琳琅道:“晚上叫赵云烫两坛子好酒送过去驱驱寒,也是我们姐弟一点子心意!”
  杨奶奶忙道:“姑娘何必破费?倒便宜了他们,那起子酒鬼,灌了黄汤晕头转向的还巡逻什么?再说了,村里年年寒冬开春的时候都是这样,不只今儿晚上!”
  琳琅一想也是,喝酒容易误事,倒是自己想当然了,不禁羞愧一笑。
  她模样儿原生得好,这一笑,恰如桃花初绽,清丽妩媚。
  那杨海看在眼里,只觉得脸上微微一热,连忙扭过头去避开,不肯直视,以免唐突了。而杨奶奶眼睛里却透着三分惊喜,道:“大海,你带人巡逻的时候多往这边走走,仔细些,蒋姑娘和蒋哥儿年纪轻,模样好,就怕贼惦记着!”
  琳琅正要说他们家有十来个长工守着,不妨听杨海已经满口应承了,只得咽下不语。
  蒋玉菡却是哂然一笑。
  杨奶奶笑吟吟地接过灯笼,与孙子回家,才走了两步,又回头笑道:“姑娘和哥儿快进去罢,晚上倒冷将起来了,明儿到我们家坐坐,也是认认门的意思。”
  琳琅见她满目关怀,心中一暖,忙应道:“这就进去,奶奶且慢些,仔细脚下。”
  直到祖孙二人去得远了,蒋玉菡笑道:“这杨奶奶和杨大哥真真有心。”
  琳琅瞅了他一眼,道:“你什么时候和杨大爷这样亲热了?一口一个大哥也不害臊!”
  说着往院子里走去,蒋玉菡亦步亦趋地跟上,笑道:“□□,一遇风云便化龙。这样的人物,英勇善战,交好为上,难不成还得罪他不成?”
  琳琅停住脚步,蹙眉问道:“营里的事情你怎么知道?”
  蒋玉菡笑而不语。
  琳琅低低地啐了一口,低声道:“你好歹老实些,别搅合进那些事里!”
  蒋玉菡忙道:“姐姐放心,我哪里敢搅合进那些事情里?”
  琳琅道:“你既然明白,怎么偏就知道了?”
  蒋玉菡进了屋,喝了茶,方说道:“我也是见了他说过话才想起来。原本听冯紫英说他父亲神武将军麾下有一员猛将,名叫杨朝宗,天生神力,勇猛过人,能徒手博虎杀熊,我只道他哄我,再没想到朝宗竟是杨海杨大哥的表字,今日见他箭无虚发,我才真是信了。”
  口中娓娓道来,他心下却暗暗忖度道:“这样人物,相貌虽不及刘硕之英武,沈俊之俊美,稍嫌木讷了些,但本事较之他们远胜十倍,兼之性情刚直,非轻薄之辈,素日所见诸人中他虽不是顶儿尖儿,论起人品却也配得起姐姐。”
  若非王夫人赏的木料,蒋玉菡至今也难想起姐姐该寻亲了,心里一时自然没有人选,但今天听杨奶奶说起杨海娶妻艰难,又亲眼见杨海的本事,综合种种,不免动了心思。
  琳琅吩咐赵云家的摆晚饭,又洗了洗手,哪里知道弟弟已经取中了杨海做他的姐夫。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且说杨奶奶回到家里,左思右想,越发觉得琳琅比村里姑娘们更适合做孙媳妇,进退有度,又有见识,只是不知底细,也不知他们家还有什么人是做什么的,不好立即决定。
  微微一叹,杨奶奶看着孙子忙活,脱口问道:“大海,你瞧蒋姑娘如何?”
  杨海身形一顿,熬汤切肉的动作不停,口中却道:“好不好,与我们有什么相干?奶奶收了这些心思罢,没的坏了人家的声名体面!”
  杨奶奶白眉一挑,似笑非笑地道:“我只问你她好不好,你想的是什么?”
  说得杨海面上一红,忍不住羞愧难当。
  杨奶奶见状,越发坚定了心中的想法,喝了一口他端过来熬了一日的汤,笑道:“你别害臊,那蒋家哥儿还说你是金镶玉呢,可见并没有瞧不起你!我明日就去问问赵云家的他们是什么身份来历,若果然能成,就是你的福分了!” 35、035章:   却说此时此刻也有人打起了琳琅的主意,你道是谁?且听作者细细道来。
  按黄叶村一村算来,人口虽不甚多,乃因在天子脚下,约莫也有数百户几千人丁,耕读人家也有几户,除却大地主周家良田千亩杨海身有官职外,余者皆是芥豆之微,日日为生计奔波,蒋家落户便买下数百亩良田,只有下人带着长工守着,诸众不禁暗暗称奇。
  这日忽见琳琅姐弟进村小住,竟有春花晓月之姿,金姑玉郎之质,兼打扮举止与众不同,俱是没见过的上等清俊人物,村民不禁又惊又羡,又爱又叹,私下众说纷纭。
  其中有一家姓安,名平,本地人氏,家有薄田二十亩,乃村里的上等人家,娶的便是本村的杨氏,生得一子,名唤安贤,又有一女,乳名惠儿。一家四口,务农为业,赶上太平盛世,风调雨顺,攒了些许家业,供安贤读书,去年考中了秀才,在村里便水涨船高起来。
  因读了几本书,腹内有了墨水,安贤便油然生出几分傲气,以斯文自居,不大与庄稼人来往,只和村里村外几个读书人结交,或做功课,或谈风月,长到如今十九岁尚未娶亲,也无其他原因,乃因看不上粗鄙村姑浣纱女。
  偏巧这日琳琅进村之时,下车之际,安贤从同窗家中回来,路过蒋家门口,忽一眼瞥见琳琅风流标致,温柔娴静,当即便呆愣当地,目光痴迷,又想起蒋家境况富裕,只觉乃是一段天缘,立刻回家告知父母好登门求娶。
  杨氏常操持家务,又爱与村里说道,一来二去,自知蒋家单良田便有三百亩,又有耕牛数十头,还养了鸡鸭鹅羊,仅次于周大地主家,再看琳琅遍身绫罗,金簪宝钏,端的富贵逼人,早就打探着了,便与安平商议道:“我瞧那蒋家不凡,散人的点心好精巧,想必嫁妆极多,蒋姑娘也是千金小姐模样,配得上咱们贤哥儿,不如明日就请张媒婆去说和。”
  安惠一旁说道:“妈说的是蒋姑娘?她头上戴的簪子,手上戴的镯子可真精致,裙子上的花纹可真鲜亮,若真当了我嫂子,岂不是我也能插金带银了?可真好!”
  杨氏笑道:“那是自然,自古以来,媳妇就是要孝敬翁姑的。嫁到咱们家,嫁妆自然是咱们家的了,那些金银首饰有你穿戴的时候!”
  安惠听了不免十分欢喜,忙道:“那就赶紧去提亲罢!”
  安平虽然势利,却很有几分自知之明,听说,便道:“我原嫌村里姑娘们没见识,生得粗俗不堪,那蒋家小姐倒是一身书卷气,只是他们家这样富贵,如何肯嫁到咱们家?”
  杨氏急道:“难不成贤哥儿还配不上她不成?咱们贤哥儿年纪轻轻便中了秀才,谁不赞一句年少有为?二年后秋闱,将来金榜题名必定有贤哥儿一个名字,为官做宰都是铁板钉钉,便是千金小姐也配得,何况他们若真是富贵人家,哪里会屈尊在咱们这个小山村安家落户。”
  安惠也道:“就是这个话,赶明儿哥哥金榜题名,她就是举人娘子,进士夫人,还有什么可嫌弃的?若不是他们家有钱,她又长得俊,才配不上哥哥呢!”
  安平沉吟片刻,道:“既这么着,又是贤哥儿看中的,你去叫张媒婆好好说道说道。”
  安贤闻言大喜,杨氏满口答应,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安贤一夜不曾好睡,杨氏也翻来覆去,觉得自家是读书人家,对方没有不应的道理,次日一早起来,尚未用饭,便被安贤催促着快去。
  杨氏只得提着一块腊肉,两根腊肠往张媒婆家去。
  张媒婆才梳洗完,正独自一人在家吃饭,见到杨氏登门,心下暗暗纳罕,她素知杨氏瞧不起村里的姑娘,曾想过求娶周大财主家的小姐,偏人家早定了邻村的王举人,当时弄得自己极没面子,不知今日所为何来。
  她心里想着,面上却不动声色,笑吟吟地道:“嫂子来得这样早,用过饭了没有?要不要用一点子?可是瞧中了哪家的姑娘叫我去给安秀才说合?”
  杨氏忙笑着推辞让饭,迅速地说明来意。
  张媒婆做惯了媒婆,消息素来灵通,且赵云家的正是她的侄女,对琳琅脱籍知之甚详,对于蒋玉菡却不大了然,这也是赵云家的不多嘴的缘故。乡村人家并不看低大家丫头,故张媒婆听了杨氏的话,便觉得不配,并非身份不配,而是安家这份心思,别家娶媳妇还得问问身份来历呢,他们却只看着蒋家富贵琳琅美貌,便含笑道:“嫂子可知蒋家小姐是什么身份?”
  杨氏笑道:“我瞧着倒是好人家的姑娘,有房有地,绫罗衣裳,金银首饰的。”
  张媒婆冷笑道:“我也知道嫂子怕是取中了蒋家富贵,蒋姑娘标致,只有一件,我做媒素来都是有良心的,门当户对,合两姓之好,嫂子得打探清楚了才好上门,免得日后反悔!”
  杨氏闻言一惊,道:“难道他们有什么不清白不成?”
  张媒婆啐了一口,说道:“嫂子这是什么话?清清白白的人家,干干净净的姑娘,哪里就有什么不好了?咱们满村子也找不到比她更好的,这话传出去,岂不是坏了人家的声名体面?我怕嫂子不知他们来历,日后知道了说我糊弄你们!”
  杨氏低头想了一会,半日方抬头道:“难不成你知道他们家的来历?”
  张媒婆怕杨氏多嘴闲说,便道:“我也不知,只听我侄女儿说是极清白的好人家。”
  杨氏双手一拍,道:“这不就行了?那样有钱齐整,除了贤哥儿,还有谁配得上这样人家?好人,你千万亲自走一趟,说得好些,好歹说成了这门亲事,我们必有重谢。”
  张媒婆无奈,若不答应,恐安家记恨,到底是村里少有的秀才;若是答应,又觉安家势利,做媳妇艰难。左思右想,张媒婆只得答应下来,亲自去走一趟,到时候给侄女儿透点子口风,蒋家有见识自然不会应承,若是应承了也怪不到自己身上来了。
  杨氏见她答应了,又再三拜托一番,方一步三回头地告辞了。
  张媒婆摇头叹息两声,草草用过早饭,刷了碗,收拾完屋子,重新打扮了一番,提着杨氏送来的腊肉和腊肠便往蒋家走去,可巧遇到才出门的杨奶奶,忙停下脚步问好,又问道:“婶子这是往哪去?”
  杨奶奶道:“我去找你侄女儿赵云家的问些事儿。”
  张媒婆笑道:“敢情好,我正要去蒋家,也找我那侄女儿呢!婶子想问什么?”
  杨奶奶左右顾盼,见旁边无人,便慢慢地低声道出去意。
  张媒婆登时听住了,再没想到杨奶奶竟也想求亲。
  杨奶奶说完,叹道:“我都六十岁了,也不知能活几个年头,最记挂着的便是大海的亲事。昨儿晚上他和村里爷们巡逻,一早还没歇息就走了,我看着,越发难过。只想着难得蒋家小相公不嫌弃大海是当兵的,所以想问问,若能成,那就是我们杨家祖坟冒青烟了。”
  张媒婆倒有些感叹,低低道出杨奶奶想知道的关于琳琅的身份来历。
  杨奶奶听了,道:“原来是这样!国公府?那不是京城第一等人家了?我就说,礼出大家,没在大家子里住过,哪里有那么一份气度!”
  张媒婆笑道:“海哥儿已经是七品的武官了,难道不嫌弃她是个丫头出身?”
  杨奶奶瞅了她一眼,道:“大海连媳妇都娶不上,还有什么可嫌弃的?再说,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大户人家的丫头多是受过教导,知道规矩,懂得礼仪,进退有度不说,多半还识文断字,娶回来管家理财教养儿女都是好样儿的!我见蒋家姑娘就是极好,一般富户家的小姐都比不上,只怕见惯了富家公子,看不上我家大海。”说着,语气不禁十分低落。
  张媒婆忙劝道:“我的婶子,听你说蒋家小相公极敬重海哥儿,可见他们见识不凡,说不定还能成就一番金玉良缘呢!我顺便帮婶子问问,若成了,谢媒酒可得厚些!”
  杨奶奶转悲为喜,笑道:“如此多谢你了,真成了,等大海回来,我叫他亲自谢你!”
  及至到了蒋家,琳琅忙亲自迎进厅里,端茶待客。
  杨奶奶越看琳琅心里越爱,只是想到自己的来意,又有三分局促,只拿眼瞅张媒婆。
  张媒婆暗暗好笑,笑道:“不知蒋相公在家不在?”
  琳琅微感诧异,道:“张婶子找我弟弟?他在家,我拘着他练字呢,我叫他来。”
  杨奶奶听了,眼里精光四射,又惊又喜,这说明琳琅自己识文断字,原本有十分求亲的心思,现在已经升到十三分去了!
  张媒婆忙阻止道:“不必姑娘劳动蒋相公,我自己去罢,姑娘只管陪着杨婶子说话。”
  杨奶奶笑道:“她是赵云家的姨妈,姑娘叫赵云家的陪她去便好。”
  琳琅怔了怔,笑道:“原来还有这样的亲戚情分。”忙叫赵云家的送她去蒋玉菡处。
  赵云家的一面引路,一面笑道:“姑娘不知姨妈是做媒的,只道你是来串门儿,我可知道,姨妈此来莫不是给姑娘说亲的?”
  张媒婆道:“正是!我瞧蒋姑娘也有十五六岁了罢?”
  赵云家的答道:“姑娘今年十六岁,听我公公说,国公府里的太太亲赏了好些上等木头给姑娘打家具呢,大爷也开始给姑娘预备嫁妆了,可不是到了说亲的年纪!”
  张媒婆闻言一喜,悄声道:“我这回来,要跟蒋相公说说蒋姑娘的亲事呢!”
  赵云家的惊道:“哪一家?”
  张媒婆悄悄说了杨、安两家的话。
  赵云家的低头想了一会,道:“我们这位大爷别看年纪小,心思可精明呢,要我说,姨妈竟老老实实把安家婶子和杨奶奶的话细细告诉了,大爷自有分辨。”
  蒋玉菡听了张媒婆关于两家的话,半日方问道:“这安秀才是哪个?”
  他虽是一介戏子,但经秦隽、琳琅、徒垣陶冶教育,自有一股端严之致,张媒婆不敢撒谎,忙笑道:“安秀才十八岁就中了秀才,是村里最年轻的秀才,和村里庄稼人打扮不同,爱穿读书人的袍子,模样儿也周正,皮肤很有些白。”
  蒋玉菡淡淡一笑,他是何等精明的人,就昨儿一晚上的时间,早从赵云那里将村里的人物是非打听得一清二楚了,自然也知道这位安秀才,遂问道:“他能上山打猎不能?”
  张媒婆一愣,不解他的意思,只好笑道:“自然不能。”
  只听蒋玉菡又问道:“那他可会耕田种地?”
  张媒婆心底愈加疑惑起来,笑道:“自然不会。安秀才是读书人,读书是要紧事,见天儿地和同窗做功课,哪能耕田种地做这些粗俗活计,玷辱了秀才的尊贵!”
  蒋玉菡轻笑道:“百无一用是书生,既没有养家糊口的本事,如何供养我姐姐?”
  世人看重读书人,张媒婆心里也是十分敬畏,只得笑道:“读书上进,等中了举人、进士,自然就好起来了。养家糊口,自然有他父母。”
  蒋玉菡冷笑道:“天下学子何其多,考到老都没考上的老翁好多着呢,他怎么就肯定自己在下次秋闱春闱一定及第?自己尚靠父母养活,如何就看不起庄稼人了?若没人种地,他吃什么喝什么?还是等我姐姐嫁过去用我姐姐的嫁妆养家糊口再叫我姐姐孝敬翁姑做牛做马?呸!我最看不惯这样的假斯文,统共不过读了几本书,倒觉得比别人高贵起来,竟如此唐突我姐姐!将来一旦功成名就,红颜未老恩先断,还能不嫌弃我姐姐是丫头出身?” 36、036章:   倒不是蒋玉菡看不起斯文,事实上他极羡慕敬重那些读书明理辅国治民的人,只是他在京城里见惯了许多家境贫寒的读书人白发苍苍了仍旧考不上举人进士在金榜之下痛哭流涕的情景,最终只得回转家乡教书、写信度日。
  开科取士何等艰难,三年一次,无数学子争夺三甲数百名额,所以说一举成名天下知。
  其中虽有一些读书人功成名就,但转眼间便充起名士雅婢的排场,竟不是为了报效国家社稷,而是为了谋取利益,真真是国贼禄鬼之流!这等人,虽不致抛弃糟糠之妻,但美妾俏婢,,端的风流,共患难的原配竟成了摆设,只需要在家管家理事,奉养公婆,抚育儿女,若是外放做官,留在家的必是原配,带走的必是宠妾,还会弄出一堆庶子女。
  他不愿自己的姐姐成为那件辛苦操劳却得不到丝毫回报的摆设,外头光鲜心里苦。
  再说俗语道靠山山倒,靠人人跑,那安秀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读书识字,酷好风月外,竟没有半点谋生手段,倘若世事无常,又或者父母皆没,到时候他能做什么?别说养家糊口,怕怎么养活自己都不知道。
  因此,蒋玉菡为长姐选婿,一是人品,二是能为,三是人口简单,四方是家道殷实。
  安贤一家每常看不起张媒婆,但张媒婆虽听得大为畅快,却不敢附和,按理,她从事媒婆,也不过是下九流,哪敢说读书人的不是?或传一点子风声出去,自己老脸都没了,忙满脸堆笑道:“这么说,相公是看不中安家的秀才相公了?”
  蒋玉菡轻笑道:“自然,回去时把礼物退还安家罢!”
  张媒婆并不在意,她原本就不看好安家,笑道:“既瞧不中安秀才,相公看杨家海哥儿如何?虽说海哥儿是当兵的,但品行刚直,上山打猎下地耕种是一把好手,家里有房有地,年年有俸禄,且杨家婶子是村里有名的和善人,从不跟人生嫌隙,心里也很喜欢蒋姑娘。”
  蒋玉菡固也遂意,只是不知琳琅心意,兼之尚未打探清楚明白,自己身份又卑贱,是以不敢当堂应承,思索半晌,笑道:“你这个媒婆,难道一日来为两家说?再没见过这样的。”
  张媒婆一怔,随即大喜,知道蒋玉菡虽未答应,却不像拒绝安家那样婉拒杨家,忙笑道:“今儿个我是替安家来提亲,等杨家请了我,我才能提着杨家的礼来为海哥儿求亲呢!”
  蒋玉菡道:“我只有这么一个亲姐姐,打小儿只有她照应我的,如今姐姐到了说亲的年纪,作为兄弟,我自然要打探清楚了,且要问问姐姐的意思。这么着罢,三四个月后我还要回来避暑,倘若杨家仍旧有意,就正经请大媒来提亲,成与不成,自会给个结果,如何?”况琳琅虽是民户,自己却是戏子,素来为人所鄙弃,这件事总得寻机与杨家说个明白方好。
  张媒婆忙道:“行,我这就告诉杨婶子去!”
  蒋玉菡微笑端茶。
  赵云家的看到张媒婆笑容满面,便知道有了结果。
  陪着张媒婆到了前厅,却见杨奶奶与琳琅一老一少相谈甚欢,杨奶奶说起上山打猎的情景来,什么猛虎熊瞎子野鹿狍子等等,琳琅听得悠然神往。
  见张媒婆出来,琳琅款款起身笑道:“张婶子和我兄弟说完事情了?”
  她并不知道张媒婆是来提亲的,故神色如常,张媒婆也不好透露出来,只笑道:“事情已经说完了,婶子倒是陪着姑娘好坐。”
  琳琅道:“我们姐弟过会子就得回去,下次还不知何时再来,不免对村子里好奇些。”
  杨奶奶见她仍旧提着腊肉和腊肠出来,料想蒋玉菡未曾答应安家提亲,心中不由得一喜,随即忐忑地望向张媒婆,蒋家连安贤这个极有名的秀才相公都看不中,恐怕更加看不中杨海了。就在这时,突然看到张媒婆对自己眨眨眼,点了点头,杨奶奶不禁又惊又喜。
  琳琅不知她们打的什么机锋,无意追问,低头续了茶,又端了一碟点心到张媒婆跟前。
  赵云家的忙上来接手。
  事关孙子的终身大事,杨奶奶不禁心痒难挠,再也坐不住了,又说了一回打猎陷阱趣事,便忙忙地告辞,拉着张媒婆告辞。
  琳琅笑道:“今儿竟没时间亲自去奶奶和婶子家串门了,倒有两盒点心味儿还好,且拿去尝尝罢,若不吃,送人也使得,摆桌也好,待我们下回来了,必登门拜见。”叫赵云家的把带来的剩下的未拆开的点心拿出来送与二人。
  杨奶奶也没推辞,张媒婆感激不尽,俱拿着出了蒋家,走得远了,杨奶奶忙问端的。
  张媒婆笑道:“大婶子,你家海哥儿可有福了!”
  杨奶奶不敢置信地道:“这么说,蒋家相公答应了我们家推了安家?”
  张媒婆又笑又叹,细细与她说明蒋玉菡的意思,末了道:“大婶子,依我看,这件事虽未应承十分,却也有五分了。婶子想想,蒋家小相公只这么一个姐姐,对于婆家自然要打探清楚明白了才好许亲,毕竟他也不知海哥儿底细不是?我估摸着,这几个月就是考量打探海哥儿为人品性,觉得海哥儿无可挑剔了,咱们再去提亲便水到渠成了。”
  杨奶奶喜得无可无不可,连连念佛,忙道:“这是应该的,婚姻大事哪家结亲前不打听清楚?就是我也在知道蒋姑娘身家清白为人品行后才央你去说合的。”
  村里路过的人见杨奶奶喜得见牙不见眼,都好奇问有什么喜事。
  杨奶奶忙笑着岔开,闲话三两句,才与张媒婆避开。
  张媒婆暗暗好笑,道:“我常听侄女儿说东家小姐极温柔平和,行事展样大方,针线活儿更是无人能比,在京城王府后头还有一处房子,虽说侄女的公婆签了死契,却从来不把他们当下人看,最是慈善不过,还说等她过两年从国公府里出来,便放了侄女婿和她的籍。”
  杨奶奶忙问道:“不是说蒋姑娘已经脱籍了么,怎么还在府里当差?”
  张媒婆笑道:“原是府里主子舍不得,故虽脱了籍,仍留在身边陪伴,月月有钱拿。婶子只管放心,这到提亲还有几个月,等提了亲纳了礼,还有问名、纳吉、纳徵、请期,几样礼过了,人家还得预备嫁妆绣嫁衣,等到迎亲的时候总得有一年半载,到那时出府也不耽误。”
  又悄悄笑道:“我的婶子,因为是你,我才说了,他们家这位小相公极疼姐姐,不但打一整套红酸枝木家具做嫁妆,还想着给蒋姑娘打一张千工拔步床,那得两年零十个月呢!”
  杨奶奶不由自主地道:“难道还要我们大海等三年?”
  张媒婆笑道:“若果然是门好亲,三年又如何?真正好人家的闺女,筹措嫁妆三年还是短的呢!算算,今年提亲,明年请期,后年年底海哥儿就能娶上一房既标致又贤惠的媳妇了。婶子想想,海哥儿一年到头不在家,晚两年也没什么。”
  又笑道:“瞧蒋姑娘的面相,定然是旺夫旺子旺家,婶子可千万别错过!”
  杨奶奶一想也是,便笑道:“可不是。到时候就有劳你这个大媒了,我得家去把压箱子底的大海旧年打的两张虎皮拿出来,到时候提亲好体面些。”
  张媒婆听了,不禁道:“哟,婶子家那虎皮可是好东西,京城里头有钱都买不到呢!寻常人家的聘礼还不值一张虎皮的价呢,婶子倒好,竟拿着当提亲的礼!海哥儿这几年打猎存下不少好皮子罢?这比什么都体面。瞧瞧,安家就给了一块腊肉两根腊肠叫我提亲,比着蒋家的家资,再看蒋小相公金冠绣服,人品出众,我心里好没意思!”
  杨奶奶此时心想事成,容光焕发,笑道:“蒋家那样富贵,陪嫁想必不少,我们家大海也不能让人小瞧了。这么些年,好容易攒了些皮子下来,我们家没什么值钱的物件儿,也没什么钱,就两箱皮子还拿得出手。”
  张媒婆笑道:“我的婶子,尽够了,到时候再按着寻常聘礼预备,不比别人家差。我到家了,得先把蒋姑娘送的点心放好,再去安家走一趟。”
  杨奶奶一笑,目送她进了门方眉飞色舞地回家,打算等杨海下次回来告诉他这件喜事。
  一炷香后,张媒婆方去了安家。
  可喜今日天气晴朗,春雪陆续化了,地上一片泥泞,张媒婆踩着安家院子里地上铺的几块石头到了堂屋门口,杨氏听到张媒婆在院子里的叫唤,一面捻线,一面出来,见到她忙问道:“怎么样?”待见到张媒婆手里提着的腊肉和腊肠,脸色顿时一沉。
  紧跟着杨氏身后出来的安贤和安惠兄妹两个神色大变,阴郁不满。
  张媒婆上了堂屋跟前的台阶,甩了甩脚上不小心沾上的泥水,和和气气地把腊肉腊肠递过来,道:“嫂子,我有愧你的托付,这桩亲事竟是没说成。”
  杨氏犹未说话,安惠已尖刻道:“他们家凭什么拿着架子不答应我们家的提亲?难道我哥哥还配不上她不成?谁不知道村里就数我哥哥长得最好,最有本事?”若不是看在她衣着打扮的份上,瞧中了她耳上的硬红镶金大坠子,她才不愿意一个外来的美貌女子做嫂子。
  张媒婆面色一冷,淡淡地道:“这婚事讲究的是门当户对,你情我愿,一家有女百家求,难不成一百家来提亲,一百家都答应不成?便是答应了,又哪里有一百个女儿嫁过去?”
  杨氏登时紫涨了脸,冷笑道:“好大的架子,难道我们贤哥儿还辱没了她?”
  张媒婆与他们话不投机半句多,素知他们品行,懒怠多说,便道:“我说嫂子,这门亲事不成,不是还有别的姑娘么?明儿个我给你们贤哥儿寻个好的。”
  安贤扯着杨氏的衣袖道:“妈,我只看中了她,周地主家的姑娘也没她标致美貌!”
  杨氏素来疼惜儿子,忙满口答应,拿眼睛觑着张媒婆。
  张媒婆心中冷笑,慕琳琅之颜色可见其轻浮,亏得还是秀才相公,书竟读进狗肚子里去了!遂随手将腊肉腊肠挂在他们屋檐下,扭身道:“我不过是个下九流的婆子,牵线搭桥再没有一厢情愿的事儿出来,如今蒋家已拒,我也没脸走第二遭,嫂子竟是另请高明罢!” 37、037章:   却说送走杨奶奶和张媒婆后,琳琅去看蒋玉菡,指点他练了一回字,并没有问张媒婆来做什么,蒋玉菡因未打探清楚,便半点没吐露,只听琳琅道:“等用了晌午饭,咱们就回去,先把铺盖行囊收拾起来!”
  蒋玉菡沉吟道:“姐姐先回去罢,我多留两日,横竖一个月假,倒是这里自在些。”
  琳琅一听,觉得总比他搀和进京城是非里头好,便应了。她却不知蒋玉菡想多知道些村里景况并杨海的品行为人,兼之不愿回去屈意承欢,纵是放假,那些王孙公子诸如冯紫英陈也俊之辈常叫他一同吃酒玩乐,他不想去,故决定多住一段时日。
  抽身出来收拾东西,琳琅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咱们的菜地在哪里?我去看看。”
  赵云家的忙道:“外头雪化了,地上湿得很,一步带起一串泥巴,姑娘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何苦亲自走一趟,倒把那精致的绣花鞋沾脏了。”
  琳琅笑道:“好容易来一遭儿,我想瞧瞧咱们菜地里有什么新鲜菜蔬,带些回去府里好叫老太太太太姑娘们尝尝,是个野趣儿,总比别的强些。”
  赵云家的抚掌笑道:“姑娘想得周全,只是才开春,新鲜的菜蔬却不多呢!满打满算,地窖里种了一点子蒜黄,咱们这里四面环山挡着寒风,地里韭菜倒没被雪冻着,还有小白菜长得很好,山上地里长了好些鲜嫩的野荠菜,家里还有豇豆干子、萝卜条子、葫芦干、蘑菇干、茄子干、南瓜干等等,原是冬日吃的,许多都干干净净地收着。”
  琳琅素知贾府诸人喜好,便道:“这就够了。蒜黄、韭菜拣头一茬新鲜的割,小白菜和野荠菜挖两篓子,收拾干净了,若有别的野菜,也弄些,各样干菜分别用布口袋装好,等我们走时装车带上。”
  又笑道:“也不叫他们白忙活,一会子拿几百钱分给他们打酒吃去!”
  赵云家的笑道:“都是咱们自家种的,哪里还劳姑娘破费?”
  琳琅笑而不语,进屋拿了三百钱出来给她。
  赵云家的出去唤来长工家的村妇,想一想,又多找了几个村里闲着交好的村妇,说明琳琅的意思,诸人素日原没什么进项,如今一听不过忙活一会子就能分几十个钱,自是喜出望外,不过半个时辰,就将割下的蒜黄韭菜和挖好的野荠菜、小白菜分别择干净用草绳捆好整齐地码在竹篓里,一样两篓,又摘了一篓枸杞芽、一篓苣荬菜,各样干菜分别用小布口袋装了。
  可巧途中碰到张媒婆从安家出来,问明缘故后,便对赵云家的道:“咱们想着京城里的好东西,他们倒想着咱们的野菜,真真有趣。我们家枣树上是冬枣儿,结了许多,比别家晚些,我给你打一些下来用篓子装了,也是一点子心意。”
  赵云家的果然拣那皮薄肉厚个大核小的枣子装了两篓,回去跟琳琅一说,琳琅知道乡下人淳朴,张媒婆是回那点心的东西,便笑道:“费心了,回头替我多谢几句!”
  早早用过午饭,嘱咐了蒋玉菡一番,琳琅方坐着来时的马车回去。因菜蔬太多,赵云便叫一个长工驾了骡车送进城,先回了家放下铺盖行囊,重新换了衣裳,卸去金环,只拿着随身包袱和家常做的针线坐车径自到了荣国府后门。
  老赵来过几趟也还罢了,独那长工觉得雕梁画栋,满眼锦绣华彩,暗暗咋舌不已。
  琳琅下了车,早有看门的婆子见了,赶上来问好,笑道:“姑娘回来得倒早,这是什么?”
  琳琅笑道:“家去一趟,带了一点子山野东西回来孝敬老太太、太太、姑娘们,倒有些多,妈妈叫人帮我拿进去。”
  那婆子忙答应了一声,果然叫了几个婆子过来。
  琳琅谢了几声,回头封了一百钱给那长工,对老赵道:“赵叔,留他住一晚,明儿再回去,回去时给我兄弟捎带些东西,我在家里都收拾好了让赵婶看着呢。”
  老赵应了一声,看着琳琅进去,才与长工驾车回去。
  琳琅叫婆子将东西放在耳房里,拿了三百钱给她们,待去给黛玉林朗请安时,却见屋里只紫鹃一人守着,在窗下做针线,见她回来,起身放下针线,笑道:“我道姐姐明儿回来呢!姑娘和大爷都在老太太屋里。”
  琳琅放下包袱,转身问道:“屋里怎么就你一个人?”
  紫鹃道:“一群人聒噪得慌,不是掷骰子就是打牌,嗑了一地瓜子皮,偏姑娘爱洁净,横竖姑娘和大爷现今都在老太太屋里,雪雁几个跟着,不用她们服侍,我便叫她们都出去顽了,省得在屋里跟孙猴子大闹天宫似的,弄得屋子味儿也不好闻。”
  琳琅抿嘴一笑,对紫鹃的细致更多几分赞赏。
  在这荣国府里若说谁对黛玉最尽心,除了紫鹃别无他人。黛玉为人可爱,紫鹃满心里只有一个黛玉,想黛玉之所想,急黛玉之所急,连雪雁都倒退了一射之地。
  紫鹃去耳房看了,回来拈着两个大枣用手帕擦擦吃,笑道:“好甜枣儿!姐姐哪里弄来那么些东西?真真鲜嫩欲滴。姐姐快去回了老太太、太太,晚上就吃这个,岂不新鲜?”唤了两个坐在台阶上顽的小丫头看屋子,紫鹃洗了一盘枣儿,便与琳琅去贾母房中。
  贾母左边坐着黛玉、林朗,右边伴着宝玉,底下三春坐在鼓凳上围着贾母,当真是珠围翠绕,邢夫人和王夫人则坐在下手椅子上,凤姐站在一旁说笑,独不见李纨。
  李纨素来循规蹈矩,常在跟前服侍,今日忽然不见,琳琅不由得暗暗纳罕。
  贾母见到琳琅紫鹃进来,道:“我正说你们,你们就来了。听玉儿说,琳琅家去了?”
  琳琅忙笑道:“姑娘和大爷体恤,叫我回家过两日和兄弟团聚。”
  贾母道:“这也是玉儿的善心。”
  一旁紫鹃捧着盘子上来,笑道:“老太太,琳儿姐姐这一趟可没空手回来,带了好些野菜鲜菜干菜,都是老太太太太姑娘们家常爱吃的,更有两篓子枣儿,我试了两个,又甜又脆。特洗了一盘子过来,老太太尝尝。”
  众人都甚为罕异,都道:“哪里弄的?”
  琳琅笑道:“蒙老太太、太太、姑娘们恩典,家里置了几亩地,这一回家去乡下住了两日,见地里几样菜蔬还好,便将头茬儿摘了给老太太、太太、姑娘奶奶们尝尝鲜,还有一点子干菜,若老太太用得好,等过几天林姑娘生日时,我再叫家里送些过来。”
  贾母听完,就着鸳鸯的手尝了一个枣儿,果然甜脆非常,命琥珀端给众人挨个儿尝,又叫宝玉黛玉少吃,又叫琥珀一会子跟琳琅紫鹃去拿一些洗了送到贾珠李纨处,笑道:“正想着地里才出来的菜蔬吃,你这丫头很费心了。”
  王夫人心内猛地一动,又看到贾母神色,拈了一颗枣儿,转头问凤姐道:“再过几天是你妹妹的生日,我叫你给你妹妹过生日做的两套衣裳可得了?”
  凤姐忙答道:“衣裳早就叫人做了,原说做好了给太太过目后再给妹妹送去。”
  王夫人点头笑道:“你记着便罢了,好好给你妹妹过生日,不可怠慢。”
  凤姐笑着应了。
  贾母眉展眼笑,想了想,道:“你妹妹才来,过第一个生日,原该热闹些,偏又有热孝在身,不好太过,以免落了不是。依我看,不必摆酒唱戏请客,只咱们自家人吃一顿寿面,给她祝寿。生日宴虽是免了,芳辰之仪你们可不许免了!”
  众人笑道:“哪能忘记,早预备着了。”
  贾母听得喜悦,对黛玉道:“等玉儿出了孝,咱们再好生乐一乐。”
  又对琳琅笑道:“你带了什么菜?叫厨房收拾去,咱们今儿晚上就尝尝这些野意儿!”
  琳琅道:“回老太太,有蒜黄、韭菜、小白菜、野荠菜、枸杞芽儿、苣荬菜、干菜里豇豆干子葫芦条子茄子干萝卜干蘑菇干南瓜干样样都有。老太太想吃什么,叫厨房做去。”
  贾母转头却问宝玉黛玉想吃什么。
  宝玉想了想,问道:“琳琅姐姐,那野荠菜是什么东西?”
  看到三春都目露好奇,琳琅笑道:“是山地田里长的一样野菜,青翠可爱,本草纲目上说这荠菜有明目、益胃的功效,乡下贫穷人家每到开春的时候,都会挖些荠菜,洗净了,或包饺子,或凉拌,或烧汤,千奇百变的吃法都有。”
  宝玉道:“听着怪有趣的,原来乡下也有好东西,山野风味,正合了天然二字。老太太,我倒想吃荠菜饺子,不知是个什么味儿。林妹妹你想吃什么?”
  黛玉推让邢王夫人和诸姐妹,众人都笑道:“你先点罢!”
  黛玉方笑道:“我倒想着糖醋油盐凉拌了的枸杞芽儿吃。”
  贾母听了,道:“听听,一个个都挑嘴成什么样儿了!你不能吃凉东西,叫他们用油盐清炒罢,做一样荠菜饺子,再做一样苣荬菜的包子,小白菜也清炒,别每日肥鸡大鸭子的油腻!蒜黄炒肉丝,韭菜炒鸡蛋,这都是家常配的,叫他们看着做便是!”
  贾母说一句,凤姐应一句,好容易听完,笑道:“再没老祖宗知道得多,竟都认得不成?”
  贾母指着她道:“亏你每天说嘴,竟连野菜都不认得,活打了嘴!这些乡下山里地里的菜蔬极清香,比肉还好吃呢!吃了一回,你会想着吃第二回。”
  琳琅笑道:“老太太爱吃,日后叫他们常送来。我们家里没什么好东西,时令瓜果蔬菜野菜干菜尽有的,也不值什么钱,老太太、太太受用,便是我们的孝心了。”
  贾母叹道:“虽不值钱,可我也知道,你们种地艰难得很,哪能常送呢?鸳鸯,拿个银锭子给她,难为她家去了还想着我们。”
  鸳鸯道:“知道了。”
  说着,拉琳琅去了暖阁,开了螺钿小柜,挑其中一个最大的给琳琅。
  琳琅手里一沉,抿嘴笑道:“你这丫头,随便给哪个锭子便是,偏挑一个十两的银锭子剪了半边的,足有五两重,也不怕老太太知道了说你拿着主子的钱不当钱。”
  鸳鸯道:“姐姐竟成了戥子了!拿着,老太太原说赏姐姐一锭银子,还稀罕这几两银子不成?今儿个老太太太太奶奶姑娘们进得香,少不得姐姐得常送些,权当买姐姐那些菜蔬的钱了!正如老太太说的,种地不容易,一来一去,车马钱也得费几个呢!”
  琳琅方收了,因问道:“我回来这么些时候,大奶奶怎么不见?”
  鸳鸯锁上柜子,钥匙挂在腰间,回头笑道:“老太太叫大奶奶歇着呢!大奶奶这两日服侍老太太用饭时总是呕酸,昨儿个请太医一瞧,姐姐道怎么着?竟是有喜了!这么些年除了琏二奶奶生了个姐儿,竟没一点子消息,太太未免就冷了大奶奶,谁承想这就有了!” 38、038章:   琳琅想到贾珠未早逝,李纨未守寡,近来贾珠身体还好,李纨有喜,虽然出乎意料,却也在情理之中,荣国府平添婴啼,不论男女,都是一件非常喜事,阖府高兴异常。
  贾珠自是欢喜无限,他原不大出门,竟是除了教养贾兰便只在家陪着李纨。
  琳琅趁着回房叫人把菜蔬送到厨房并分送枣儿的时候,与琥珀去李纨处,特地道喜。
  李纨笑道:“我嘴里淡淡的,吃什么都没胃口,正为难,谁知你竟带了那么些新鲜菜蔬来。素云,你去告诉厨房一声儿,我想着蒜黄开胃,叫他们炒一道三丝送来。”
  素云答应了一声,打发小丫头去说,自己却给琥珀琳琅沏茶。
  琳琅和琥珀忙欠身谢过,陪着李纨说了一会话,方一同告辞出来,李纨也未挽留。
  琥珀回了贾母房中,琳琅又去回王夫人。
  王夫人尚未从贾母房中出来,琳琅便跟玉钏儿闲话相候,等了一顿饭工夫,王夫人才回来,见到琳琅,便觉得欢喜,留她说了好一番话,直到贾母房里传饭才作罢。
  因吃惯了山珍海味,此时猛吃一顿野菜干菜,前者极奢华,后者极清香,原有十分滋味也因此有了二十分,上上下下都爱吃。其中尤以宝玉为最,皆因爱天然二字,故将野菜当成了珍品佳肴,胜过琼酥金脍,每日必要一两样,然琳琅所赠也仅够二日所食。
  贾母疼宝玉如眼珠子心尖子,第三日少不得吩咐下去,叫厨房管事去采买,不想次日买了几样野菜回来做了一顿宝玉嫌不鲜香,随手就推了碗盘,只说不如琳琅带回来的好。
  这其中也有一节缘故。
  宝玉曾说道:“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故此极爱女孩儿,极厌妇人并老婆子们。
  府内掌管采买的多是婆子和外头的管事,宝玉素来不屑,深以为恶,兼之他们采买东西不知道过了多少手,那野菜买回来便不水灵了,做出来也没有那股子山野鲜香。而琳琅却是个极清白极俊雅的女孩儿,她带回来的野菜不说别的便因她这个人先添了三份尊贵,再者那些野菜蔬菜都是从山地田里现撷的,宝玉自然喜欢非常。
  听完宝玉这一番话,别人犹可,唯贾母只觉好笑得紧,道:“真真是个古怪不得的毛病儿!亏得托生在咱们家,若在别家,可怎么好?我也觉得琳琅家送来的菜蔬味儿好,倒能多进半碗饭。既然都爱吃,凤丫头,你嘱咐账房一声儿,从大厨房采买菜蔬的钱里拿出一些来给琳琅,叫她家里天天早上送些现撷的时鲜瓜蔬野菜。”
  凤姐笑道:“老太太和宝兄弟、林妹妹、林兄弟和而妹妹三妹妹四妹妹,连带身边的丫头总共有百来个,除了鸡鱼肉蛋等等,一日二两银子的菜蔬只有剩的,一日给琳琅姐姐一吊钱,一个月再给一两车马钱,老太太瞧可使得?”
  一旁的王夫人闻言点了点头,琳琅始终对她忠心耿耿,她很愿意给琳琅这份额外进益。
  贾母纳闷道:“大厨房每日只吃这么一点子菜蔬不成?一吊钱怎么够?别叫她吃亏。”
  凤姐忙道:“老太太不知,底下有一干中饱私囊的,将那鸡鱼肉蛋瓜果菜蔬报价少则四五倍,多则十几倍,从前光买菜蔬的报价竟是十两银子!我打发人去瞧了外头那物价,蠲免了八两,因此如今只需一二两银子的菜蔬便绰绰有余,数量并没有少,也都是新鲜好菜。”
  经凤姐这么一说,王夫人方轻轻地放下心来。
  贾母却叹道:“这便是咱们大家子的弊端了!你做得很好,也算得好账,一个月支给琳琅十二两银子,十五吊的菜钱也就是十两,一两车马钱,一两辛苦钱。”
  凤姐心内算了一下,倒也合适,便点头道:“听老太太的。”从厨房账面上支,并不需要另外花费官中的钱,为了满足宝玉的口腹之欲,王夫人更加不会反对。
  叫人唤来琳琅如此一说,琳琅忙道:“老太太吃着香,我叫他们常送来便是,哪能要钱?横竖不值什么,老太太一年赏他们几两辛苦钱便罢了。”
  凤姐推着她笑道:“年年月月,你岂不是吃大亏了?老太太给你,你就收着,也是一项进益,赶明儿出阁好多些嫁妆钱,没的我们吃了你家的菜,白便宜了厨房里那起子人!以后单拣那好新鲜菜蔬野菜干菜送来,也不必太多,比着前儿的数量便可。”
  王夫人也笑道:“拿着,你不是说你兄弟已经在给你寻亲了么?且存作嫁妆银子罢!”
  琳琅微感诧异,她何曾说过这个话了?不过才开始攒嫁妆罢了。但是转眼见到贾母神色一怔,想起赖嬷嬷之求,便即了然,忙红着脸低头不语,心里对于王夫人感激非常。
  凤姐笑道:“哟,琳琅姐姐已经开始说亲了?那可真是喜事一件,更该收下这银子了!”
  贾母眼睛闪了闪,问王夫人道:“你已打算放这个丫头出去了?”
  王夫人忙道:“从前就是这么打算的,我原许了她出去,横竖就在这一二年,等说了亲,定了日子,便放她回家待嫁。前儿个听说她兄弟已经开始给她打家具了。”
  贾母道:“哎哟,我晚说了一步!我原说,这样尽职尽责的好丫头该留下来做个管家娘子才是,谁承想你竟先许了她,倒不好反悔了,也不知便宜了哪家!等什么时候定亲了,什么时候回我一声儿,我给你几件好东西添妆,不枉你服侍你们太太和朗哥儿一场!”后面的话却是对着琳琅说的。
  王夫人笑道:“老太太给的东西必是最好的,出去也体面!”
  此事就此作罢,凤姐默然不语,待说完了,方叫平儿去给琳琅支银子,每个月十二两。
  琳琅推辞不过,只得应了,这份收入倒也是意外之喜。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为了吃一点子野菜,荣国府每个月便要花十二两银子,足够寻常百姓半年的嚼用了。
  既是贾母之命,琳琅少不得次日亲自回家去下乡一趟,如此吩咐赵云,每日现撷瓜果菜蔬并挖野菜,带人进城卖瓜果蔬菜时,顺便早早送到荣国府后门,自有人来收。
  琳琅的田庄除了粮食外,也有几十亩地单种菜蔬瓜果卖进城里,赵云夫妇带着长工短工和村妇们料理,只需挖些野菜,丝毫不费人力物力,每个月给他们添了一百月钱。
  倒不是琳琅小气,只是她孤身女子守着兄弟住,给多了太过惹眼易生祸患。
  兼之诸位长工短工原本家境艰难,家里没有地,才给人做工,长工一月七百钱,管吃管住,短工一月五百钱,管吃不管住,在村里均是极高的待遇,再多一百钱,俱是巴不得的意外之财,平素就是多挖一点子野菜罢了,因此做事更加勤谨起来。
  如此一来,光荣国府这份菜蔬,除却本钱,琳琅一年便能净赚一百两,是五十亩地地去掉赋税人力后的收成,其实一年中给荣国府的菜蔬市面上不过值二三十两。且是后话不提。
  蒋玉菡得知后笑得不行,直嚷着宝玉实在娇贵,又道荣国府阔气不比王府差。
  因过会子就得回去,不能耽搁,琳琅便在堂屋里歇息,听了他的话,喝了半碗茶,说道:“这也是大家常事,哪家的公子不是娇生惯养?”想起昨日贾母和王夫人的机锋,琳琅深以为戒,心知自己的终身不能再拖了,便将贾母与王夫人的话告知蒋玉菡。
  她何尝不想早早离开贾府,做个正经良民?若她执意离开,王夫人也不会阻拦,只是她念着王夫人之情,贾元春之托,她自己又想设法为蒋玉菡赎身,在荣国府认得的达官显贵多些,人脉广些,兼之没有贾府罩着她,孤身女子哪有什么平安?故此方留了下来。
  只是,如今贾母和王夫人婆媳矛盾日益加深,虽然距离元春封妃贾母势衰王夫人势大还遥遥无期,但她知道自己绝不能搀和其中,须得早早退步抽身方是上策。
  蒋玉菡低头思索片刻,叹道:“我原说等打探好了再跟姐姐说,不料府上老太太太太倒等不得了。也罢,我已给姐姐瞧中了一家,打探的消息都说品行极好,只是时间太短,我才住了三五日,未能打探得更多些。”说着将杨家有意提亲的事情说给琳琅听。
  琳琅听了,半日不语。
  杨奶奶和杨海她都是见过的,为人行事却是大方,挑不出什么毛病。
  蒋玉菡急道:“我的姐姐,这门亲事算是极好了,模样品行都配得过,家境又简单,只有一个老奶奶,慈眉善目的,房地又齐全,最难得的是因为娶媳不易,不会瞧不起姐姐。若姐姐觉得当兵的不好,我给姐姐寻个耕读人家,只是绝不会是安家秀才那样的。”
  琳琅长叹一声,拉着他的手道:“你经的事情比我多,看人也比我准,你既然说好,想必是极好的。只是有一件,我想见一见他,彼此说个明白,再定下,如何?”
  在这个时代,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由的恋爱和婚姻那都是不可能的,若没有三媒六聘,就不算正经成亲。琳琅对此倒也能接受,何况自己又见过杨海,只是她想跟杨家说清楚蒋玉菡尚未脱籍的戏子身份,否则他们日后知道了必定如鲠在喉。
  琳琅倒不在意对方是文是武,按着她的心意,倒更喜欢后者英武阳刚之气多些,皆因她在荣国府看惯了油头粉面恣意风流的爷们小厮,身上总带着一股脂粉气,未免文弱了些。
  想到杨海虽然五官平凡,但为人举止确属上等。
  琳琅一念及此,脸上不禁一热,微微有些红晕,眼前似乎浮现出一双精光暴亮的眸子。
  蒋玉菡笑道:“杨大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杨奶奶倒是在家。我知姐姐担心什么,只管交给我,姐姐见与不见倒很不必。姐姐的亲事不能拖了,再拖下去,不知会出什么事!如今皇子夺嫡,我对那府里胆战心惊的。早点出府,一了百了,姐姐也不用做小伏低了。”
  送走琳琅后,蒋玉菡收拾一番,换了衣裳,便去杨家。
  杨奶奶正在院子里晒野菜,看到他登门,忙让进来,又见他生得风流俊俏,越发喜爱不尽,笑道:“蒋哥儿怎么有空来?”一面说,一面洗了茶碗,沏了一碗粗茶。
  蒋玉菡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杨奶奶心头一沉,转过千百样思绪,叹道:“我知道了,小相公想必是看不中大海了。”
  蒋玉菡一呆,连忙摆手道:“没有的事儿!杨大哥英雄气概,我乐意还来不及呢!”
  杨奶奶喜道:“你愿意和我们家结亲?”
  蒋玉菡见杨奶奶如此欢欣,看来也是极中意自己的姐姐,脸上掠过一丝踌躇之色,终是决定坦然相告,道:“我自然是愿意的,我姐姐也愿意,我原说,很难找到比这更好的亲事了。只是,有一件事,我们不敢瞒着奶奶,只怕将来宣扬出来彼此脸面不好看。”
  杨奶奶笑得爽朗,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小相公,你只管说!”
  蒋玉菡淡淡一笑,道:“奶奶想必知道我姐姐是脱籍出来的丫头?”
  闻言,杨奶奶点点头,道:“这件事我知道,早就听说了。难不成你怕我嫌弃蒋姑娘的出身?你却酸腐了,咱们庄稼人日日为生计奔波,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好多着呢,都觉得卖到大户人家当丫头当小厮是极体面的事情!我还怕蒋姑娘公侯之家出来,瞧不上大海呢!”
  蒋玉菡心神一松,心中泛着一丝波澜,低声道:“奶奶有如此胸怀,叫我十分敬佩。原是不想叫别人知道,故没有与张媒婆说个明白。我并不是想瞒着什么,只是终究不好开口。”
  杨奶奶不耐烦地道:“好好儿的男子汉,说话怎么拖泥带水的?有什么话就直说!”
  蒋玉菡抬起头,思索再三,缓缓地道:“我两岁半的时候,因为家里穷,姐姐就被卖给了人牙子。卖了姐姐的钱给我娘治病,可惜最后仍旧没了。后来,我父亲又娶了一房继母,待我极是苛刻,她生了一个弟弟,又觉得我模样好,便撺掇着父亲将我卖到了戏班子,辗转流离,进了王府戏班子,姐姐得了消息找上门才姐弟团聚,如今我是七皇子府上的一名戏子!”
  杨奶奶听得目瞪口呆,犹未反应过来,又听蒋玉菡叹道:“杨大哥是正经官身,我的身份却是污秽不堪,赎身至今遥遥无期,没的玷辱了杨大哥的声名体面。可是,我姐姐是正经良民,素来洁身自爱,从未想过攀龙附凤!倘若奶奶觉得我身份低贱,因此不肯求聘,我心里也不怪奶奶,只恨我连累了姐姐,数月之约就此作罢!” 39、039章:   杨奶奶听完, 吃了一大惊, 忙拉着蒋玉菡上下打量,眉眼间全然不信,道:“若你不说, 我只当你是有钱人家的哥儿,人品俊雅, 谁承想,你竟有那么一对狠心的亲爹后娘!”
  蒋玉菡听这话里未见嫌弃, 略略放下心来, 凄然道:“外人都道我们装神弄鬼唯利是图无情无义,却哪知我若有一点选择的余地,也不会去唱戏。我也想脱籍做个正正经经的良民, 姐姐也常想方设法为我赎身, 奈何我身在王府,终究身不由己!虽然常在诸王府走动奉承, 好似王孙公子都给三分面子, 但依旧为人所轻贱。如今我只盼着早点脱离苦海,给我姐姐寻个正经人家,和和乐乐,哪怕没有锦衣玉食心里也快活。”
  杨奶奶半晌不言语。
  蒋玉菡见状,心头十分忐忑, 若没了他,姐姐嫁个好人家是铁板钉钉的事儿。
  良久,杨奶奶长叹一声, 也没松开拉着蒋玉菡的手,因他坦然相告,而不是选择欺瞒下去,杨奶奶心里自然对他品行高看三分。戏子地位虽然卑贱甚于娼妓,但他们杨家也不是无可挑剔,当兵打光棍儿的好多着呢!她只想给孙子娶个知书达理身家清白的媳妇罢了。
  思来想去,杨奶奶便开口说道:“好孩子,你的身份确实唬了我一跳。可是细想想,这世道求生艰难得很,每逢天灾人祸,卖儿卖女的父母屡见不鲜,便是咱们村里被卖作丫头小子戏子僧尼的孩子也不是没有,难不成我们竟因此看低了他们家人?没这么个理儿,村里媒婆裁缝卖油郎剃头匠子卖糖人打更夫吹唢呐跳大神的还少了?不过是被上头富贵读书人分到了下九流里头去,咱们也没见谁瞧不起他们。”
  听了这话,蒋玉菡眼里飞快地闪过一丝喜色。
  却听杨奶奶续道:“我家大海当了兵,纵然有品级,可是长年累月不在家,沙场上又生死难料,多少姑娘都不愿意嫁过来,便是有几家心里也看轻大海。我原想,寻个经得住寂寞耐得住贫困的孙媳妇,也不求那家子有钱无钱,只要人品好模样儿周正,按你姐姐的品貌家业,我们大海哪里配得上?可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有些犹豫了。”
  蒋玉菡一愣,不禁红了眼眶儿,强忍着泪道:“听奶奶的意思,竟是作罢了?”
  杨奶奶拍拍他的手,嗔道:“你这孩子急什么?我话还没说完呢!”
  看着蒋玉菡突然浮现的狂喜,杨奶奶心里暗暗叹息,口内却道:“我极喜欢蒋姑娘,也不嫌弃你的身份,咱们庄稼人,没那么多穷讲究!可是事关大海的终身和前程,我得问问他再做决定。这样罢,孩子,等我问过大海,若他不反对,我便请大媒登门提亲,如何?”
  蒋玉菡听了,一时有悲有喜。悲的是身世之贱,喜的是杨奶奶未曾嫌弃拒绝,眼泪滚瓜儿似的掉下来。
  杨奶奶拿着手帕给他拭泪,一手摩挲着他的脊背,笑道:“傻孩子,别掉金豆子了,倒哭得我也心酸了。你们姐弟不为富贵所惑,一心脱籍,可见不俗,我可是知道大户人家丫头宁愿做妾做小都不肯赎身呢!你且等两日,大海离得不远,托书给他,快得很。你可识字?”
  蒋玉菡破涕为笑,道:“识得,姐姐教我的。说读书、识字,明理,方能修身、治家。”
  杨奶奶心里越发喜欢,识文断字,进退有度,能说得出这样的话,必是知书达理,这样的媳妇全村里也找不出第二个来,遂笑道:“这可好,我说,你写,给大海去封信!”
  蒋玉菡如今希望亲事早定,并不顾及数月之约,连连点头答应。
  杨奶奶起身去孙子房间取了笔墨出来,粗纸竹管,墨色也很不均匀,远不能跟蒋玉菡素日所用的相提并论,但此时此刻,在蒋玉菡眼里却是可敬可爱。
  杨奶奶简洁把事情说了一遍,问杨海的意愿。
  蒋玉菡挥毫洒墨,片刻间写完,吹干后递给杨奶奶,她见了,便赞道:“你这一手字,比大海写得好多了!到底是读过书的人。可怜我们家穷,大海从小儿没爹没娘,没钱供他读书识字,还是后来当了兵拿了一点子俸禄才开始读几本书。怪道人人都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咱们穷苦人哪里读得起书,光那书一套就得好几两银子呢!”
  蒋玉菡笑道:“那是奶奶没见过我姐姐的手笔。我姐姐不但字写得好,画也画得好,针线活儿更是一绝,管家算账样样精通,我的字全是在姐姐督促下练出来的。”
  杨奶奶听了,喜欢得不得了。
  书信托人送去西山大营,在蒋玉菡忐忑等待的时候,琳琅已经回到了荣国府,回禀贾母和王夫人关于菜蔬的事情。想起蒋玉菡所说的亲事,她心里微微叹息,也不知结果如何。若对方当真嫌弃蒋玉菡出身微贱,这门亲事不要也罢。
  待贾母和王夫人发话,琳琅方回西厢房,向林朗请罪了一番,毕竟这次请了三日假,又为宝玉想吃野菜出去了一趟,竟是没能好生当差,心里十分汗颜。
  林朗却很体谅,笑道:“无妨。姐姐家的野菜,姐姐也爱吃,那日倒多吃了半碗饭。”
  黛玉在一旁与紫鹃做针线,闻言抬头,笑道:“厨房里做的菜太精致了,一道茄鲞竟用十来只鸡来配,倒失了天然本色。那些野菜味儿虽淡,却合我的脾胃。”
  天然,崇尚天然者,果然只有双玉。
  琳琅心底喟叹,道:“从明儿起,一早我家里就送野菜和新鲜菜蔬来,姑娘多吃些!”
  黛玉笑道:“我们竟是托了宝玉的福。”
  紫鹃道:“姑娘这话不是,咱们不是托了宝玉的福,是托了琳儿姐姐的福!她是咱们屋里的,姑娘想吃什么就叫她送什么,岂不是比宝玉更便宜些?宝玉能像姑娘这样随意点菜?”
  说得众人都是一笑,眼神灼灼地看着琳琅。
  琳琅素知他们吃惯了山珍海味,便只想着吃那不值钱的野菜,也是闺阁之中不知世事的缘故,便笑道:“用不着。我叫庄子里日日送时鲜的野菜蔬菜,都是头一茬的尖儿,但凡有的都送一份子来,姑娘想吃什么就叫人去厨房里要什么,总有几样是姑娘爱吃的。”
  紫鹃拉着她连连道谢,黛玉含笑看着。
  一旁林朗放下手里的书,忽然问道:“姐姐家去,如今民生如何?收成如何?”
  闻得此言,琳琅一怔,黛玉肃容而坐,不再言语。
  黛玉虽不管账,却对荣国府内囊景况洞若观火,将自己房里的事情管得井井有条,人人各司其职,可见幼时得父母言传身教,充作男儿身教养,并非对世故一无所知,林朗年幼读书,天资聪颖,有此问,正合了读书明理辅国治民之道,看来并非一味死读书。
  琳琅忖度片刻,对林如海夫妇添了几分敬佩,道:“这几年风调雨顺,我家收成还好,寻常百姓家里略有薄田的去了赋税地税,勉强能吃个饱饭,二十两银子就够一家子丰衣足食了。倘若是家里无房无地的,少不得都要挨饿受冻,大多数穷苦人便是以挖野菜为食。别瞧那山上的野菜不值什么钱,咱们只当是个野趣儿,可于他们却都是救命的东西!”
  众人眼里都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丝丝惊骇,黛玉蹙眉道:“二十两银子够做什么?咱们平时宴乐,十来桌酒席还不止二十两呢!”
  林朗叹道:“盛世太平未必全然如此。”说罢,又仔细问了一些民间疾苦,回屋写文章去了。
  黛玉看着琳琅神色愕然,不禁莞尔道:“由着他去罢,前儿我父亲来信了,给他出了题目写文章,事关民生,这几日不知道翻了多少书。”
  琳琅奇道:“大爷已经开始写事关民生的文章了?宝玉至今还没念完四书呢!”
  黛玉掩口一笑,道:“我三岁就得父亲启蒙,五岁聘请了西席读书,一年中也不过三两日才上一回,终究还是父母教得多些。朗儿与我一般,三岁启蒙,四书五经早就念熟了。原想着送他去家塾读书,谁承想学风不好,便只跟我一处读书,每隔十天半个月便将功课和不懂之处寄回家让父亲批阅,然后再讲解些内容,如此循环反复,虽说繁琐些,倒愈发进益了。”
  琳琅叹道:“姑老爷教得好,读书可明理,明理可辅国治民,晓民生方可造福一方百姓。”
  黛玉听了,眼里闪过一丝异色,二舅妈这个贴身丫头确实非同凡响,别的丫头犹在争夺宝玉身边的一席之地,或逢迎媚上,唯她所想所做却全然与闺阁无关。
  而且黛玉心里明白,王夫人对自己虽不失礼,也并不亲热,外祖母家上下婆媳妯娌姑侄之间看似其乐融融,底下实有暗潮汹涌,而作为夹缝间的琳琅竟能妥帖周旋,既不会引起贾母不满,又能对王夫人尽忠,也对自己姐弟一片赤诚,当真是处处细致,面面俱到。
  琳琅却不知黛玉所思所想,她穿越至此,得到新生,为人处世,但求本心罢了。
  不思害人,不求富贵,唯求平安,唯求问心无愧。
  回到房里看着林朗伏案写字,神色极是认真,琳琅给他沏了一碗滚滚的茶,方拿出针线活儿继续做。屋里的静谧,让来往的丫头做事都轻手轻脚起来。
  黛玉揭了帘子看了一回,轻轻一笑,方放下帘子回去。
  到了晚间,刚刚在山里摸爬滚打一番的杨海洗完澡回到营房,忽然有人道:“杨把总,杨太孺人托人送了一封信来。”说着递上一封火漆封固完好的信来。
  因大营就在西山,距离黄叶村不过几十里,托送辎重的人送信非常迅速,半日足够。
  杨海奇道:“奶奶好好的怎么想起来写信了?她老人家可不识字。”说着接在手里。
  有下属士兵牛冲听了笑道:“依俺说,肯定是太孺人想给咱们把总大人说媳妇儿了!”他们随着杨海训练,兄弟情分极重,平素杨海也并不以品级压人,是以说话肆无忌惮。
  另有士兵姜云叹道:“谁肯给咱们这样的人做媳妇?”
  牛冲慢慢收起脸上的笑容,垂头道:“俺都二十四岁了还娶不上媳妇,俺娘愁得头发都白了,说为了那一点子军饷当兵,还不如回家种地。要是在家种地,或者给人当长工,媳妇只怕早就娶上了,儿子也抱上了。”
  对此,杨海也是无可奈何。
  没有哪家的姑娘愿意守活寡,也没有谁愿意嫁给穷困潦倒行踪不定生死难料的士兵。他家道殷实,身有品级尚且如此,何况手下那些兄弟?
  怀着一腔黯然打开信,一目十行地看完,杨海微黑的脸膛登时烧得通红。
  牛冲和姜云见状,大奇,立刻嚷道:“太孺人说了什么,把总,你脸红了!快说,是不是太孺人给你说媳妇了!”两人扑了过去,想去抢夺书信来看。
  杨海哪会让他们抢到,身形一晃便避开了。
  可牛冲的嗓门极大,一声大吼,嚷得外面众人都听到了,呼喇吧喇都凑过来道:“真的?”
  杨海咳嗽了两声,板着脸道:“假的!都出去罢!”
  众人撇撇嘴,不甘心地瞪了他手里紧攥着的书信一眼,不约而同地散了。
  等人都走光了,杨海才微微露出一丝笑意,重新展开书信又看了一遍,看到信里的内容,笑容越来越大,他不禁想起那张雪地里晶莹如玉的脸庞,虽然身处山村陋室,却如明珠莹光,行动间楚楚有致,最难得的是她明眸如水,秉性柔善,祖母的性子他最了解不过,但是如此行事却没见她露出半点不悦,可见她对任何人都是一视同仁。
  虽然自己回营前祖母那样说过,可他不敢抱有一点幻想。
  可是在自己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时候,祖母居然传信说他们家愿意结亲。
  这个消息让杨海感到震动,又惊又喜,虽然蒋玉菡是戏子出身,她也是公府丫头脱籍从良,但是这般品貌无双的人物,家资饶富,人脉极广,明明可以嫁得更好,却不嫌弃自己是个贫困粗鲁的武夫、士兵!他还有什么不愿意?毕竟他自己也不是最好的。
  杨海迅速抓起房中案上一杆毛笔,蘸足了墨汁,笔走龙蛇,几欲划破粗纸,道:“三六九等世人分,新妇拒进兵家门。今时巧得天缘至,何必嫌弃说风尘。”以火漆封之,杨海大声道:“牛冲,牛冲,叫人把这封信明天一大早送给我奶奶,记住,一早就去!” 40、040章:   次日却是二月十一, 春光晴好。
  琳琅抱着花瓶, 瓶里插着几枝粉桃花儿,喷艳吐蕊,楚楚生姿, 送至贾母房中,贾母正在梳洗, 见状道:“好俊桃花!都说桃花最是村俗,可我瞧着这收拾得怪雅致。”
  鸳鸯忙接了过去, 放在贾母家常坐卧的罗汉榻旁边小几上。
  琳琅笑道:“姑娘哥儿早起见桃花开得好, 就折了两枝收拾妥当叫我给老太太送来。”
  喜得贾母扭头端详个不停,笑得慈眉善目,道:“我就说我这玉儿朗儿最孝顺, 偏昨儿个凤丫头还说嘴, 说明儿玉儿生日我把压箱底的好东西都给玉儿了,鸳鸯你瞧瞧, 她什么时候像玉儿朗儿一样连一瓶花儿都想到我!”
  话音未落, 就听凤姐在门外道:“我就一会子不在,老太太说我什么坏话呢?可冤死我了!”一面说,凤姐一面带着平儿丰儿笑着进来,丰儿抱着两个包袱。
  贾母道:“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宝玉还没起呢!”
  一听宝玉没起,琳琅和鸳鸯相视一笑。
  凤姐接过琥珀给贾母梳头的梳子, 细细地给她梳头,笑道:“明儿是林妹妹的生日,给林妹妹做的衣裳已经得了, 我拿来给老太太瞧瞧,若好,就送过去,若不好,再叫人赶新的。”
  丰儿忙送上前打开包袱,贾母只略看了两眼,道:“什么好不好,玉儿跟我和宝玉一样,从来都不穿外头做的衣裳,不过是个意思罢了,过后还是赏给别人穿。索性多拿几匹绸缎给紫鹃和琳琅,叫她们每常闲了给玉儿朗儿做衣裳,岂不是比外头的精致?”
  琳琅忙笑道:“明儿姑娘生日,我和紫鹃一人给姑娘做了一身衣裳,就等着晚上给姑娘。”
  贾母点头感叹道:“你和紫鹃两个倒好,事事都记着,想必早早就开始做了,难为你们了,玉儿和朗儿有你们服侍,我也放心好些。”随手从妆奁里拿出两根碧玉簪子往后递给琳琅,道:“开春了,你和紫鹃一人一根拿去戴!”
  琳琅谢赏接过。
  回到西厢房,一说,紫鹃抢过来,笑道:“我先挑!”
  但见这碧玉簪通体碧绿,晶莹澄澈,发着淡淡的碧光,一支簪头雕着凤首,一个簪头雕着梅花,印着紫鹃雪白的掌心,显得着实精致可爱。
  紫鹃端详片刻,把碧玉凤头簪递给琳琅,笑道:“听说姐姐大喜了,姐姐是快出去的人了,且戴这个罢,只在咱们这里竟是不能戴,毕竟是凤头呢!这雕了梅花的就给我了!”说着卸下头上的金簪,换了这碧玉簪,揽镜自照,十分得意。
  黛玉奇道:“琳儿姐姐大喜了?你听谁说的?”
  雪雁春纤等人也俱停下手来,个个惊奇,眼睛看向琳琅。
  紫鹃不顾琳琅红了的脸,笑嘻嘻地道:“还有谁?鸳鸯呗!这可是太太在老太太跟前说的,那还有假?家具都开始打了,嫁妆怕也预备起来了,怪道她这两日老回家,原来忙终身大事去了!老太太还说等琳儿姐姐出去,赏她几件好东西添妆呢!”
  黛玉走过来,拉着琳琅笑道:“恭喜姐姐,什么时候定了说一声。我们也给姐姐添妆。”
  雪雁春纤并青鹤洗砚吹墨等人都上来道:“琳儿姐姐大喜!”
  琳琅自己也不能确定亲事是否能定,如今再听她们取笑,越发面红耳赤,顿足道:“姑娘也跟着紫鹃那小蹄子取笑!怪道从前叫鹦哥呢,单这份学嘴学舍就叫人恨得不得了!”
  紫鹃笑道:“你怎么不怪鸳鸯多嘴多舌?有本事,去给她两下子!”说着跑了出去,留下琳琅恨得不行,羞得掀了帘子自回屋中,留下一屋笑声。
  才坐下做了一会子针线,心头思绪起伏,琳琅轻轻一叹,忽见鸳鸯挑着帘子进来,琳琅不觉想起紫鹃的话,便嗔道:“好好儿的,谁叫你跟紫鹃那促狭鬼说的?闹得人人都知道了,我才服侍朗哥儿两个月,倒越发没意思了!”
  鸳鸯坐过来,笑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姐姐有福,太太疼姐姐,放出去怕是身价银子不要,还会额外赏银子呢!”
  琳琅并没有将自己脱籍的事情告诉外人,除了周瑞一家知道三分,余者皆不知道。
  她看着鸳鸯,不知怎地,忽然想起原著中贾赦强纳鸳鸯遭到反抗的事情来,因素爱鸳鸯为人,更敬她不肯为妾的刚烈,便拉起她的手,道:“好妹妹,府里都爷们的性子你还不知?走了一了百了。你今年十二岁,过几年大了,竟是和我一样早为自己打算为妙。”
  鸳鸯心中一动,忙道:“姐姐的话我记着了。”
  又叹道:“府里除了珠大爷和兰哥儿清清静静地过日子,竟没一个像样的爷们,姐姐的担忧我知道,怕我和袭人一样有心思不是?袭人是打算和宝玉过一辈子的人,我可不是。我跟了老太太这么些年,姐姐早走了倒清净。”
  左右瞟了一眼屋里无人,凑到琳琅耳边悄悄道:“幸亏太太先发制人,不然姐姐出去可不容易。昨儿晚上我服侍老太太,可巧赖嬷嬷来为她侄孙求姐姐,说太太拒绝了,想求老太太做保山,老太太因说太太打算放你出去家里已经说亲了不好强求,才罢了。”
  琳琅惊得一身冷汗,情形已经如此险恶,竟是早早离开才是正经、
  只是,却对不住林朗了,原说能服侍他一二年,如今才两个月就要走了。幸亏他们身边的丫头都在荣国府站稳了脚跟,即便自己走了也无妨,贾母怕是巴不得派个自己的丫头来。
  也不知蒋玉菡那边的消息如何,若是有消息还罢了,若是没消息,倒不好行事。
  琳琅在这里愁肠百转,杨奶奶那边已经接到了杨海的回信和数对活雁。
  纵然杨奶奶不识字,看到这大雁心里也明白了。大雁是极要紧的,六礼中以此为礼。杨奶奶笑着自言自语道:“回营前还说不急着娶媳妇,我瞧,竟比我还急,倒不用我花钱去买雁了。这样春寒时候,不知他从哪里捉来那么多活雁,难道半夜起来捉的才送这么早?”
  说罢,不放心,到底还是请村东一个算命先生钱三业看了信。
  钱三业拆开信,念了一遍给她听,杨海不过略识得几个字,写得几句打油诗,原是极通俗,听一遍就明白了,杨奶奶放下心来,笑道:“明儿我孙子合八字,请先生占卜。”
  钱三业素与杨家熟识,笑问道:“你们家海哥儿要定了?”
  杨奶奶笑着点头,钱三业连忙恭喜。杨奶奶得了孙子的准信儿,心事大定,回到家,将两张虎皮用大红绸包袱皮包了负在背上,提着一对大雁去张媒婆家。
  听完杨奶奶的意思,张媒婆便笑道:“哎哟哟,我说你们怪急的,原说过几个月到夏天才定,怎么今儿个就提亲了?大婶子等等,我去换件衣裳。”
  杨奶奶忙道:“快去。”遂坐在堂屋等着,隔着帘子笑道:“大海年纪大了,蒋姑娘也不小了,可不是急?好容易有个好姑娘肯嫁到我们家,我怕夜长梦多!”
  张媒婆奇道:“他们家如何就答应了?”
  杨奶奶笑容满面,摸了摸怀里的信,并没有说起蒋玉菡戏子身份的事儿,只说道:“昨儿个蒋家小相公就来找我,对大海满意得紧,便应了。”
  张媒婆掀了帘子出来,杨奶奶一看,从头到脚打扮一新,她捏着帕子道:“既是应了,好得很,我去了提亲必是能成,也不尴尬。这包袱里是那两张老虎皮?够贵重了,咱们庄稼人提亲,不过两只大雁几样点心罢了。大婶子放心,傍晚我就去!”
  杨奶奶拿出杨海的回信,一并递给她,道:“这信你拿给蒋哥儿看,他明白。”
  张媒婆虽然好奇,却没多问。
  太阳将将靠近西山,抵不过杨奶奶催促,张媒婆忙忙去了蒋家。
  路上遇到有人问,张媒婆便说是替杨家去蒋家提亲。
  听到人不禁暗暗称奇,待张媒婆一走,顿时便宣扬得阖村俱知,有羡慕的,也有等着看笑话的,都说杨海命硬,出身也不好,依照蒋家的富贵未必肯答应。
  张媒婆对于这些都不知道,若知道必定笑他们自以为是。
  蒋玉菡原也等得心焦,又恐杨家反悔,又怕琳琅在府中无法左右自己,正悲喜间,一眼看到张媒婆的身影和提着的大雁,心便放了下来,忙换了衣裳迎出去。
  张媒婆见他锦衣华服,俊美风流,心中先赞了一声,坐定后将来意一说,又送上信,蒋玉菡看完信,眼里对杨海多了三分赞赏,笑道:“好得很,婶子回去告诉杨奶奶,我们很愿意结这门亲。”应后,方收了礼物。
  张媒婆喜得合不拢嘴,吃过点心茶,不敢多耽搁,回去便告诉了杨奶奶。
  杨奶奶早就料到了,忙道:“明日还得请你去问名。”
  张媒婆笑道:“这是自然,只是明日就去问名,是不是太快了些?”
  杨奶奶想了想,道:“不快,咱们庄稼人娶媳妇还有立即就下聘的呢!”
  第二日一早,张媒婆便提着活雁去蒋家,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只先依礼高声笑道:“蒋哥儿,我来为杨家请问蒋姑娘的名字。”
  蒋玉菡早就在屋里等着了,忙道:“快请进。”
  张媒婆送上活雁,蒋玉菡方说了琳琅的名字和生辰八字。他原本也不记得琳琅的生辰八字,幸琳琅得到了小红的记忆,不但自己的八字记得,也记得蒋玉菡的,是故在这一节上并没有出什么乱子。张媒婆才笑吟吟地回去告诉杨奶奶。
  杨奶奶喜之不尽,看得张媒婆笑道:“大婶子该找钱先生去合八字了。”
  杨奶奶听了如梦初醒,忙忙地去找钱三业。
  合八字的结果很好,说杨海和蒋姑娘是天作之合。
  杨奶奶越发喜上眉梢,给了钱三业极厚的红包,又请村里的全福人写了大红庚帖,因要把吉兆告知蒋家,还要送上活雁,谓之纳吉,并商议放定事宜。
  等放定时交换礼物并换了庚帖,才算正式定下来。
  杨奶奶不免翻箱倒柜,将压箱底的好东西找出来预备着。
  到了次日张媒婆过来纳吉,说是得到天作之合的吉兆,提起放定,蒋玉菡心里十分欢喜,笑道:“请杨家挑个好日子罢。”蒋玉菡做事干脆利落,杨奶奶也不含糊,不过三五日的工夫,诸事皆定。这下,满村都知道杨家跟蒋家结亲了。
  安家听到这个消息后,杨家与蒋家已经将放定的日子定在四月初六了,是最近的吉日,且蒋玉菡那时得空。气得杨氏险些把碗盘给砸了,倒是安惠折了指甲。
  日子一定,蒋玉菡心神略松。
  杨家这边忙着预备文定之礼,蒋玉菡那边早从黄叶村回城,多给工钱,催促着木店匠人打家具,又要预备放定的回礼,又要采买嫁妆,忙得不行。幸亏老赵夫妇是娶过儿媳妇的人,又懂得礼数,急急忙忙地帮衬着预备起来。
  赵婶却道:“放定得姑娘在家,大爷不如先接姑娘回家,姑娘做事更周全些,放定的回礼还得姑娘亲自动手呢!”
  蒋玉菡一拍额头,道:“我竟忙得忘记了。”忙叫老赵备车,又换了衣裳,细细一瞧没有疏漏的地方,急急去荣国府,到了后门。看门的婆子常得琳琅的好处,蒋玉菡嘴甜,说话又极是动听,那婆子听得欢喜,问明了缘故,方亲自去传话。
  琳琅往日常去找蒋玉菡,他却并没有来过荣国府,好在两人容貌甚像,婆子也不怀疑。
  可巧府里都知道琳琅家里已经说亲了,那些管事无不跌足大叹,赖嬷嬷心里也怪没意思,凤姐并三春正在黛玉房里取笑她,林朗却在一旁陪着宝玉,一听琳琅兄弟来了,不由自主地都笑了起来,不等婆子说,凤姐便道:“依我看,琳琅姐姐的兄弟这是说定了来接她了!”
  那婆子笑道:“奶奶竟会神机妙算不成?正是如此呢!”
  探春笑道:“这得回太太一声!”
  黛玉听了倒有些伤感,虽说与琳琅相处时日不多,但得她好处却不少。
  凤姐拉着琳琅道:“走,咱们去老太太太太跟前说去,妹妹们都来,咱们听听去!”
  因过了黛玉的生日,二月里便没人过生日,府里不觉有些清净起来,姐妹们正无事可做,听得有热闹,都说去看,唯有贾宝玉跟在后面不住长吁短叹:“好好的女儿家,嫁人做什么?沾染了男人气味终究不好,还不如长长久久地留在我们家!”
  众人闻言莞尔,也不理他。
  贾母和王夫人在上房正说元春在宫里如何,闻言都笑道:“倒迅速,果然是定了?”
  琳琅红着脸不语,凤姐笑嘻嘻地道:“若是没定,她兄弟来接她做什么?传话的婆子说是要放定了他兄弟才来接她家去。只是到底是外男,所以没敢提进来给老太太太太磕头。”
  贾母笑问琳琅道:“你兄弟几岁了?”
  琳琅红着脸道:“回老太太,我兄弟今年十二岁,已是大人了,故不敢进来。”
  贾母爱他懂礼数,叹道:“还是个孩子呢,这样小心!去叫他进来我问问。”
  王夫人点了点头,琳琅跟她这么多年,对于琳琅的终身总要问个清楚明白。
  鸳鸯听了,忙打发婆子去叫蒋玉菡,又叫外面丫头们回避。
  屋里这些奶奶姑娘们听了,忙都进了碧纱橱,大小丫头也都跟着回避,只留几个老嬷嬷和未留头的小丫头服侍贾母和王夫人、宝玉母子,以及鸳鸯片刻不离贾母,没有回避,琳琅作为蒋玉菡的长姐,亦在。
  蒋玉菡进来板板正正磕了头,规规矩矩,不敢乱看。
  众人见他容貌超群,举止不俗,顿时一怔,别人犹可,唯有宝玉见了如同得了凤凰儿似的,暗道:“天底下竟有这样钟灵毓秀的人物!可恨这锦衣绫罗,俱包裹了我一段腐朽陈木,美酒佳肴,也不过填进了粪坑里!”
  贾母最爱标致人,见了喜欢得不行,忙问叫什么,几岁了。
  蒋玉菡惯会甜嘴蜜舌,并不怯场,一面回答,一面恭维道:“常听姐姐说,府上最是慈善人家,斋僧敬道,怜老惜贫,有个老神仙慈眉善目,还有个观世音普济众生,我原疑惑世间哪有什么老神仙和观世音?若有,怎会叫姐姐见了?今儿个见了才知道姐姐并没有哄我!” 41、041章:   这一番话如玉珠坠盘, 端的动听, 贾母听得心花怒放,王夫人脸上也微微露出笑容。
  宝玉越发痴了,只觉得他谈吐有致, 比叮咚山泉还悦耳。
  贾母因问起琳琅婆家境况,王夫人也道:“不拘家境如何, 总要人品好才行。”
  蒋玉菡对王夫人感激了三分,道:“说来也是一门好亲。我这位姐夫是穷苦人出身, 如今是西山大营里的正七品把总, 为人刚直厚道,上山打猎下地种田都是一把好手,家里虽无父母, 却有一个祖母, 亦是极和蔼可亲的人,也有几十亩地, 房子也是新盖的, 衣食无缺。”
  王夫人先念了一声佛,贾母笑道:“听着很好,你姐姐过去就是正七品的敕命了!我常说,咱们家虽是中等人家,可丫头们娇养得比寻常寒薄人家的小姐还尊重, 描龙绣凤,吟诗作画,管家做事, 都好,你姐姐也不是配不上这样的人家。”
  蒋玉菡顿觉与有荣焉,忙道:“是老太太太太会调理人,水葱儿似的,家常和姐姐走出去,谁不说是千金小姐,我和姐姐心里都感激老太太太太非常呢!”
  贾母一乐,对王夫人笑道:“难为她服侍你这么些年,别叫她出嫁没嫁妆不好看。”
  王夫人忙道:“我已经给她预备着了,就等着她回去时给她。”
  琳琅在一旁低头搓弄着衣角,道:“太太已经赏了许多东西,再给,倒让我不敢受了。”
  王夫人道:“一点子东西值什么钱?这么些年的情分。好容易你有个好结果,总要体体面面地出嫁。”荣国府历来放出去自行婚配的丫头不多,泰半丫头都想留在府里当个管事娘子比外头体面,尤其是这几年,也不过就琳琅一个外嫁的罢了。
  贾母点头笑道:“正是这个话,你太太指缝里漏一点子出来,就够你做嫁妆了。”又不禁叹道:“平素不觉得如何,如今事到临头,倒觉得不舍了。”
  王夫人也伤心起来,琳琅不觉红了眼眶。
  宝玉恍然回神,急道:“琳琅姐姐这就走了?”
  贾母笑道:“她有了好终身,岂不是喜事?怎么,你倒舍不得了?”
  宝玉道:“琳琅姐姐走了,谁再费两个月工夫给我做香袋儿?”
  说得众人不禁一笑,蒋玉菡抬头看了他一眼,低头没说话。
  一旁王夫人道:“你这孩子,单留意这些小玩意儿,说这话,岂不是让琳琅寒心?难不成你身边还缺了给你做针线的丫头?若缺,我身边金钏儿针线还好,叫他服侍你去!”
  贾母忙道:“宝玉身边的丫头针线都好,哪里还要金钏儿去?”
  王夫人听了,心中难过,自己的儿子,自己不能看着,如今连丫头都不能给了,说起来宝玉身边从奶妈子到丫头,俱是贾母挑出来的,只对贾母忠心,自己若想知道宝玉房里的事儿,竟半点都没法子。虽说贾母疼宝玉连自己都比不上,到底意难平。
  宝玉倒不甚在意,只伏在贾母怀里垂泪道:“打小儿我穿戴的衣裳鞋袜荷包多是琳琅姐姐做的,如今呼喇吧喇要走了,我心里空落落的难受。”
  贾母笑道:“既这么着,就多赏她一点子东西,以后叫她常来走动。”
  宝玉坐起身子,问道:“我没见过人出嫁,咱们家女孩儿出嫁,要给什么东西?我那里东西有好些呢,一会子叫琳琅姐姐自己挑能用的带走!”
  琳琅唬了一跳,忙道:“二爷的东西怎么能要?当不起,当不起。”
  王夫人责怪地看了宝玉一眼,出嫁做嫁妆哪能要他爷们用过的旧东西。
  贾母转头对鸳鸯道:“你去拿两匹绸子,两匹缎子给琳琅做衣裳,赏人的首饰里挑三五件给她,嫁过去是七品敕命,不能让人小瞧了,把那个衔珠赤金大凤钗给她,另外把桃花冻石鼎找出来,加上雨过天青官窑联珠瓶,黄杨木盆景儿,这三样倒还雅致,再给五十两银子。”
  鸳鸯答应着,笑道:“还不知道放在哪个箱子里,等琳琅姐姐走时,我给她送去。”
  贾母道:“你记着便罢了。”又问蒋玉菡定了什么日子。
  蒋玉菡回道:“四月初六放定,下聘和请期还早着呢!”
  贾母想了想,道:“还有一个多月才放定,倒不急,你且先家去,过二十天再来接你姐姐,在这里主子们并那些姐妹们还得给她饯别呢,来时雇辆车给你姐姐拉东西。”
  蒋玉菡只得答应了,贾母又叫琳琅送他出去。
  宝玉立即跳起来,道:“我送他出去罢!”
  贾母素知宝玉的脾性,便点头笑道:“去罢,丫头们跟着,只不许出门。”
  一时出了上房,宝玉立即便问起蒋玉菡的名字、年龄,读和书等等,蒋玉菡常听琳琅说起过宝玉,且在北静王府也见过他,只是当时粉墨重彩,不大显露真容,他自然不会额外提起自己戏子身份,便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
  半途中,蒋玉菡扭头对琳琅道:“姐姐别忘记做放定时的回礼。”
  琳琅一怔,随即点头,道:“我记着了,你一个人在家,可使得?总得回去罢?”
  蒋玉菡想了想,笑道:“回去就请假,我就这么一个姐姐,七爷必定极体恤,便是不能,还有师兄呢!求求师兄,再跟七爷一说,便有假了,眼前几个月诸府里可都不敢宴乐,横竖也使不上我,纵叫,也不过去一两日。”
  忽听他提起秦隽,琳琅道:“秦大哥却是很久没有去过咱们家了,也不知怎么样。”
  蒋玉菡叹道:“师兄倒还好,只是憔悴了几分。”
  宝玉听得云里雾里,问道:“琳琅姐姐还有什么师兄?我怎么没听过?”
  蒋玉菡忙笑道:“是我的师兄,姐姐不过唤一声哥哥罢了。如今已经到后门了,宝二爷且住脚罢。二十天后我来接姐姐。”
  琳琅给他理了理衣襟,道:“好弟弟,难为你了。”
  蒋玉菡却是一笑,径自出门去了,只剩下宝玉怅然若失,迎风落泪。
  琳琅回身看见,又是心酸,又是好笑,道:“二爷掉什么泪珠儿?别站在风口里,仔细吹着肚子!咱们快回去罢,免得老太太太太担忧。”
  贾宝玉怔怔地一把拉着琳琅,道:“好姐姐,常听你说起你兄弟,怎么没说竟这样好?”
  琳琅笑叹道:“模样儿好也未必是福分,男孩子家,说什么好不好?”
  贾宝玉神色迷蒙,被琳琅拉着往前走,一面走,一面叹,又是笑,又是悲,道:“这样好的人,身上有一股寻常须眉男子所缺的清气,该生在咱们家才是!可恨我今儿个才见到,不得不说是相见恨晚!”
  回到贾母上房,犹是赞叹不绝。
  凤姐并三春黛玉等人都围着贾母说话,听了都瞅着琳琅笑,道:“老太太才说,叫我们也给你添妆。哎哟哟,再没想到,咱们家里竟要出个七品敕命了!”
  一时邢夫人来了,听说,倒有些惊奇,心里只说琳琅有福气,出去就是官太太,她素来吝啬,原不打算给,然看到贾母如此高兴,便道:“既然老太太都给你添妆了,少不得我也给一点子。”叫丫头去拿两匹绸子给她。
  琳琅也没想过她能给什么好花样好绸子,但毕竟一片心意,好一番道谢。
  出去在即,琳琅心里喜悦无限,离别在即,又不禁有些伤感。虽因亲事有些害羞,行事仍是大方稳重,只贾母打发玻璃来服侍林朗,她便将诸事并房里物件等等都移交给她,又将黛玉林朗的诸般喜好细细交代一番,方收拾自己的东西,并不出门。
  次日鸳鸯送了东西来,除了贾母说的几样摆设和银子外,还有一枝金镶红宝石的凤头钗,一对赤金八宝镯子,一挂珍珠,那珍珠滴溜圆润,如同小指头大小,十分均匀,虽不罕见,却也难得了,众人见了称赞不绝。
  荣国府现今正是荣华正好,未曾经历元春省亲后的捉襟见肘寅吃卯粮,自是出手大方。然而琳琅是谁,一看就知道贾母让鸳鸯从赏人的首饰里挑,她必定给自己挑了其中最好的。
  鸳鸯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红绸包儿,打开时道:“这是我给姐姐的。”
  唯鸳鸯知她素爱翡翠玉石,故送的是一对雕着并蒂莲的翡翠长簪,一对雕着小莲蓬儿的翡翠耳环,成色匀净,奇巧别致。
  琳琅推辞道:“我不缺这些,主子们赏赐已经够了,你何苦破费?给自己留着。”
  鸳鸯叹道:“我留着做什么?留着白叫人眼红!我知姐姐喜欢,才给姐姐留着!前儿我家去,我那嫂子竟翻了我的首饰盒,要拿我的首饰给娘家妹子戴,气得我当天就回来了。”
  想起鸳鸯兄嫂势利刻薄,琳琅暗暗叹息,安慰好一会方缓过来。
  黛玉见状,招手叫雪雁近前,低声吩咐了几句,雪雁连连点头,进了卧室取出一个乌木螺钿梳妆匣子递给琳琅,黛玉笑道:“姐姐服侍了朗儿一场,我们也没什么好东西给你,常听人说家有乌木极好,因此就送你一个梳妆匣子,别嫌弃。”
  琳琅苦笑,道:“我不过是个丫头,偏老太太太太姑娘们如此赏赐,如何当得?姑娘话如此说,可人常说家有乌木半方,胜过财宝一箱,可见乌木金贵了。”
  凤姐打发丰儿送了一匹缎子,一匹纱,一对金珠簪环,李纨听说,也打发素云送了两匹石榴红绫,余者姑娘并丫头们或有一簪,或有一环,或是一画,或是一绢,也有一花,也有一草,独探春送了一件紫檀笔架,惜春送了一串沉香木珠。
  每个人给的都不多,但林林总总加起来便堆满了一床。
  紫鹃一面帮她收拾装箱,一面笑道:“姑娘说,连这箱子也送你了!”作为王夫人的贴身丫头,又服侍林朗,仍旧是第一等,用来装衣裳东西的两口樟木箱子自是极好的,不然光用包袱皮来包,还真装不下琳琅素日的衣裳妆奁等物。
  琳琅正要说话,王夫人打发小丫头来叫,忙跟林朗黛玉说一声,去了王夫人房中。
  王夫人拿眼看她形容秀美,端庄娴雅,不觉道:“一晃眼,你跟我都八年多了,那时还没有宝玉呢,如今宝玉都大了。原想能再留你几年,谁知竟不成了!也好,你早点儿走,免得下头还打着你的主意我舍不得。”
  琳琅一张俏脸分外忧伤,泣道:“我只不舍得太太。”
  前生,因残废之故,她并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只有老祖母照顾自己长大,今世也是幼年当差,虽然王夫人是主子,可是她身上确实流露出一些母爱于她。
  况王夫人膝下寂寞,自己这么一去,谁来陪她说话,给她抄经,解她清冷?
  王夫人落泪道:“我如何舍得你?只是女孩儿家大了,就该嫁人,有个好终身,便是你嫁出去了,难道就不能来看我了?”
  琳琅忙道:“离城并不远,自然能常常来看太太。”
  王夫人转悲为喜,道:“你便是嫁出去了,也记得常来,那样,我也不寂寞了。”
  琳琅心中一酸。
  离别在即,她忽然想起一事来,道:“我记得年下琏二奶奶说过,南方宗族那里又来打饥荒。我心里想了很久,又不好跟二奶奶说,如今我要去了,只好跟太太说说,太太别嫌我多嘴,许能免了那边的饥荒对府里好呢!”
  王夫人也知道江南老家宗族那边的事儿,忙道:“你竟有法子免了那边的饥荒?”
  琳琅笑道:“我只有笨法子,只是叫二奶奶从官中拿出一笔银子来添置几顷祭田,叫族人们耕种,祭田的收成都用在宗族,祭田多,收成多,那些钱一半用来再添祭田,一半用来接济那些家境贫寒的族人,免得他们游手好闲,年年叠加,循环反复,祭田越来越多,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他们不但感激太太想得周全,也不用从官中账上再另外支银子。”
  祭田是祭祀祖宗的,即使抄家也不必入官,子弟回去耕种还能做个地主,按照原著中秦可卿的说法,此后不必担忧衣食不周,贾宝玉更不必落得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的境地。
  抄家是宁荣二府整个家族的悲剧,绝不是个人的缘故,她无力改变什么,便是建议他们如何如何,他们也未必肯听自己一个小丫头的话,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给王夫人安排一条退步抽身之路。
  她原本打算徐徐图之,谁承想走得这么急,只好现在开口。
  见王夫人神情略动,琳琅又笑道:“祭田是留给子孙后代的,咱们这样人家又不用似贫苦百姓那般交税,得的全是收成,祭田越多,将来珠大爷和宝二爷兰哥儿分的才多呢!再说,如此一来,太太在宗族里的名声岂不是更好?族人感念太太善心,行事自然亲近太太。”
  最后一点对于王夫人极为重要,在宗族中名声越好,好处越大。
  这也是为什么人人都敬重宗妇的缘故。
  王夫人虽非宗妇,但若名声好,对她自己,对儿女都有极大的好处,笼络的人多,自然尽心办事的人多,将来她想做什么,族人支持越多。
  王夫人点了点头,感慨道:“满府里上下,也就你一个人如此为我想了。我记着了,等过些日子就叫凤哥儿去办。”凤姐喜好卖弄才干,这件事交给她去办,必定办得妥妥帖帖,而且能为府里减少支出,亦是她巴不得之事。 42、042章:   一时间, 虽是将要离别, 屋里却是暖意融融,比春光犹胜,一份笑容不自觉地上了眉梢眼角, 浮上心头,脸上不约而同地绽放出最亲密最温柔的情意。
  金钏儿和玉钏儿忙带着小丫头上来服侍王夫人洗脸。
  琳琅亲自绞的手巾, 服侍了一场。
  待收拾妥当了,王夫人换了家常衣裳, 挽着发髻, 只颈中挂着一串佛珠,端坐在罗汉榻上,朝琳琅招手, 叫她坐在跟前, 把旁边一个样式普通小巧的匣子递给她,道:“我想着, 你嫁过去就是七品敕命, 给你钱,倒不如给点子东西傍身。”
  琳琅启匣看时,却是一套镶着祖母绿宝石的赤金累丝头面。一副衔珠孔雀开屏钗,两支压鬓簪,一双镯子、一副耳坠, 一对戒指,俱是赤金累丝镶嵌着祖母绿宝石,工艺极尽精巧别致, 那孔雀雀翎微颤,好似活了一般。
  琳琅登时吃了一惊,忙道:“今天已经得了主子们许多赏赐,怎么能要太太这样贵重的首饰?有钱都没处买去!太太还是留给大奶奶和将来宝二奶奶罢!”
  王夫人笑道:“她们能给你什么东西?不过是几匹缎子罢了,还不够你做衣裳呢!我想着你婆家是正七品的把总,虽是武官,地位也不高,到底是官家,你若嫁过去,不多拿点子嫁妆,倒叫人看轻了。况且,你出来进去,戴着这首饰也体面些。”
  琳琅感动地落下泪来,道:“我如何当得起太太如此厚爱?”
  王夫人拍拍她的手,若是眼前是元春待嫁,她又怎么会只给一套头面?眯了眯眼,叹道:“傻孩子,你服侍我这么些年,我省了多少事,又得了多少益?比女儿还贴心些,如今我给你一件首饰也不算什么!女孩儿家嫁妆多,嫁过去才有底气说话。快收起来罢,我再给你几匹上等料子,做嫁衣,做衣裳,做被面都是好的。”
  琳琅素知王夫人梯己丰厚,一套祖母绿首饰于自己是不敢奢想,但对于她来说只不过是寻常东西,况王夫人赏赐东西从来没有收回去的道理,便不再推辞。
  王夫人给的料子也都是上用和官用的两种,或绸、或缎、或纱、或绫、或绢,十来匹堆在一处,俩俩成双,颜色花纹各异,华美异常,灿烂无比。
  身边的丫头做了七品孺人,对于王夫人而言,是一件十分体面的事情,出手更显阔绰。
  王夫人看了一遍,想了想,又叫金钏儿包上一件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大氅,和一件大红羽缎貂皮斗篷给她,又拿了两匹大红哆罗呢,笑道:“如今都开春了,粤南那边才送这劳什子哆罗呢来,说今年宫里的贡品都比往年迟了些,我还说白放着,如今倒用上了!”
  又说了两句话,却听外面通报道:“宝二爷来了。”
  王夫人与琳琅住了嘴,见到宝玉穿着家常衣裳进来,身后小丫头们捧着许多东西,王夫人不禁笑道:“哎哟,你这是做什么?怎么捧到这儿来了?”
  宝玉请了安,受了琳琅的礼,侧身半领,才笑道:“我想着琳琅姐姐要走了,她服侍太太这么多年,我也得给她些东西,谁承想收拾出来,不知道能用到什么,送到林妹妹那里,林妹妹说琳琅姐姐到太太这边来了,我索性就叫人拿过来,看有什么能用得上就拿走。”
  王夫人和琳琅都觉得好笑,琳琅忙道:“多谢宝二爷一片心意,只是我都用不上。”
  宝玉瞪眼道:“姐姐还没看呢,怎么就说用不上?”
  便是他肯给,自己也不能大模大样地挑选。琳琅腹诽片刻,苦笑不已。
  最后还是王夫人拉着宝玉坐在身边,道:“你这孩子懂什么?嫁妆须得是新的,哪能用旧东西?再说你是爷们,她是女孩儿家,能混用东西?”
  宝玉听了,不禁十分沮丧。
  王夫人又笑道:“既然你拿来了,也不好都带回去,少不得我给她挑两样,难为你用心了。”招手叫丫头近前,挑了一对汝窑花囊,一个金怀表。
  宝玉见母亲挑的古瓷,立即笑道:“我还有一对宣窑瓷盒,也送给琳琅姐姐盛胭脂罢!”
  荣国府原是武将出身,当年随着□□征战时不知道搜刮了多少好东西,宝玉屋里的东西琳琅尽知,随便一样摆设都是古玩,件件精美绝伦,价值连城,素日里打碎的不知凡几,随手拿出几件根本不放在心里,琳琅只得福了福身子道谢。
  王夫人打发玉钏儿和几个小丫头与她送过去,琳琅袖着那套祖母绿头面,并未示人,但见到那么些衣料,众人仍不免啧啧称叹,都说是好东西,又赞王夫人厚道大方。
  琳琅收拾东西时,许多不好带走的都分给小丫头和婆子们,多是不穿的衣裳等物。
  纵然是她不穿的,对于小丫头和婆子们而言,也都是上等的好东西。
  好在她本就有自己家,但凡名贵的珠宝首饰金银氅衣等都陆陆续续带回去了,留下的皆是家常穿戴,因此收拾出来的多是各方各院添妆送的东西,也都是人人皆知。众人也有饯别请她吃酒的,也有上门恭喜的,闹得最后琳琅羞得不敢出门,只在屋里做针线。
  在给杨海做衣裳荷包以备放定回礼的时候,她也会想,嫁给士兵,是好,还是坏。
  毕竟不是后世拥有高科技的太平兵,在封建社会里,每一个士兵的将来都充满了极大的风险,常年累月不回家是小事,可一旦上了战场,家人就得日日夜夜担惊受怕。沙场上能得到平安的将领,多是世家出身,亲兵极多,平民出身的募兵,谁会在意他们的生死?
  命运总会眷顾有准备的人,虽不知自己将来如何,她想,努力过,便不会后悔。
  作为骨子里仍有现代气息的女子,哪里能容自己的丈夫三妻四妾,与其嫁个读书人功成名就后被官场所污,极其苛刻地给予女子各种教条,自己却为了讲究面子纳妾买婢,倒不如嫁给只在战场上大展雄风保家卫国的将士,至少,他们在训练时,在打仗时,只想着如何平安,不会想着谁家的小妾标致,谁家的戏子风流,谁家的花园好,谁家有奇物。
  与文人的花天酒地相比,武官的应酬太少太少,偏生就是这份少,而容易让人放心。只需要在婚后让他无论如何为祖母,为妻子,为儿女保住性命,便够了。
  如此一想,琳琅也便心平气和地接受这段亲事了。
  转眼间二十日便过去了,到了离去的这一日,蒋玉菡来接,已是不得不走了。
  琳琅给贾母和王夫人等磕了头,又与奶奶姑娘们行了礼,方一步一回头地出去。
  早有鸳鸯和紫鹃、玉钏儿等人带着丫头婆子帮着搬运东西,送至后门处,倒是蒋玉菡和老赵唬得连连避到车后头,惹得众人咯咯直笑。
  笑完了,鸳鸯方扯着琳琅的手,含泪道:“好姐姐,得闲了,记得常来看看。”
  琳琅忙道:“傻妹妹,这里算是我半个娘家,姐妹们都在这里,我如何能不来?只是明儿我来了,你们别把我拒之门外。”
  鸳鸯破涕为笑,道:“姐姐若成亲前来便罢了,若是成亲后,那便是正经官太太,谁敢把姐姐拒之门外?”因见箱笼包袱等物都装上车了,遂指着一口红木箱子道:“这个箱子姐姐回去再打开看罢,原是我们给你的东西装在一处了!”直送她上了车,方站在后门处挥手。
  琳琅只道是丫头们送的寻常之物,也不在意,上了车,仍旧不断透着帘子往后看。
  她确确实实从荣国府出来了,从今往后,不再为奴作婢。
  忽然之间,她喜极而泣。
  红楼一梦,荣国府于她而言,亦是一场梦。
  从此以后,浮华尽,不再是锦绣绫罗堆里的大丫鬟,即便再上荣国府,她也不是以丫头的身份了,而是良民。
  回到家,赵婶已打扫好屋子,烧了热水,琳琅彻彻底底洗了一遍澡。
  从头到脚全身上下,俱是焕然一新。
  老赵在前院卸了东西,问道:“姑娘,这些东西都放在何处?”
  琳琅出来看了看,他们添妆的时候不显,拿出来便显得多了,道:“都收在我旁边的耳房里。”那耳房平时都是放一些绸缎布匹衣裳箱子等物,干干净净,并不杂乱。
  好容易收拾妥当,赵婶笑道:“光这些东西,就够给姑娘做嫁妆了。”暗赞荣国府大方。
  蒋玉菡进来瞧了瞧,道:“这哪够?姐姐出嫁,还得做衣裳鞋袜,还得做被褥锦帐,还有椅披锦垫、枕套窗帘门帘,哪一样不都得预备齐全了?我那里姐姐给我收在库房里还有二十来匹绸缎呢,都拿过来给姐姐添上。”
  琳琅瞅了他一眼,道:“那是给你存着留作聘礼娶媳妇的,给我做什么?咱们又不是什么大富大贵,寻常百姓罢了,何苦赫赫扬扬弄一大笔嫁妆?没的叫人眼红。”
  蒋玉菡嘻嘻一笑,道:“有了嫁妆底气才足,免得别人小瞧了姐姐。再说,素日里吃用住都是姐姐的,偌大一份家业都是姐姐挣下的,我竟没出过什么力气,好容易我大了,如今也该我养姐姐了!姐姐,放定的回礼你做好了没有?”
  琳琅脸上登时一红,恨恨瞪了他一眼,自顾自打开鸳鸯说的红木箱子,不由得微微一怔,里头放的东西也颇杂乱,十来个匣子堆在箱子里。
  一一把匣子拿出来,底下半箱子却是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鞋袜,各样颜色都有。
  蒋玉菡在旁边打开匣子,笑道:“那府里倒有趣,给什么东西不当面给,还凑在一起装个箱子。这里装的是一匣子手绢,那个装了荷包,还有装的是大手巾、小手巾,还有一匣梳子篦子,都是些小物件。哟,谁这么大方,给这个?”说着捧起一个匣子给琳琅看。
  琳琅一怔,道:“这是老太太房里的象牙玉梳,怎么也放进来了?必是鸳鸯捣的鬼!那些荷包手绢衣裳我认得,针法不一,绣工各异,都是那些姐妹们做的。大约我来的前二十天里头她们赶制出来的,叫我怎么说她们的好?”说着不禁眼眶一红。
  蒋玉菡忙笑道:“都是她们一片心意,姐姐记在心里便是。”
  琳琅点点头,方拭了泪,将东西分门别类收拾好,细细一数,许多东西竟是不用置办了。
  琳琅拿着探春送的笔架放到书房的书案上,端详一番,倒也匹配。
  蒋玉菡跟过来,笑道:“我倒记起来了,咱们这位姑爷也会写诗,你瞧瞧。”说着把杨海的回信拿给琳琅看,当初张媒婆提亲后并没有拿回去,蒋玉菡顺势就收起来了。
  琳琅粗略一看,字迹粗犷拙劣,但用笔极重,一看就知不懂书法架构。
  蒋玉菡道:“哦,对了,杨家提亲时除了活雁,还有两张虎皮作礼。”
  琳琅一呆,虎是百兽之王,凶猛异常,其皮极为罕见,连荣国府这样富贵,虽也有虎皮,却也没有几件,杨家看似普通,一出手竟然便是如此名贵的虎皮!
  蒋玉菡淡淡地道:“咱们这位姑爷打猎可是好手,别说虎皮,他们家熊皮都有。”
  又笑道:“姐姐放心,虽说当兵太过艰险,但如今太平盛世,上战场的次数比不得前几年,杨奶奶也说了,等成了家,便叫咱们这位姑爷小心为上,万事以保住性命要紧,必然不会叫姐姐担心。”
  琳琅触动心思,便道:“说起这个,我倒想起宝玉的话来。他说,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竟不如不死的好!朝有昏君,文人方谏,只顾虚名,拼得一死,却又不知弃君名于何地。国有动乱,武人方战,又只顾图汗马功名,拼得马革裹尸,也不知又弃国于何地!”
  蒋玉菡闻言暗暗纳罕,问道:“这有什么缘故?难不成文死谏,武死战,竟非忠臣良将?”
  琳琅笑道:“我倒觉得有那么几分道理,不过我与宝玉所想亦不大相同。文臣之死,不过是沽名钓誉,图那个忠烈之名,可是一死百了,于国于家又有何益处?难不成那昏君能被他一言惊醒就此改过?倒白死了。还不如活着,尽心尽力地为国为民造福一方百姓。那武官也一样,疏谋少略,自己无能,送了性命,难道也是不得已?行军打仗岂单能靠匹夫之勇?若学得诸葛孔明空城计退兵,又怎么会送了性命。纵是武官,也该智勇双全才是。”
  忽听窗外有人击掌,只听来人笑道:“好见解,只不知是哪个说的?” 43、043章:   琳琅与蒋玉菡闻声一喜, 相继出了书房, 瞅着来人,琳琅笑道:“秦大哥来了?”
  又对老赵嗔道:“秦相公来了,怎么不说一声儿?”
  老赵还未说话, 秦隽便先笑道:“我常来这里,跟自家一样, 有什么好通报的?是我不叫他说的。”只见他身穿一件银白素缎八团绣花衫子,笑吟吟地站在当地, 手里擎着一枝御衣黄的牡丹花, 越发显得风流秀丽,飘逸如仙。
  他神态虽然依旧稍嫌落寞,但眉宇间却较之往常略有一丝松快之色。
  在他身后, 还有两个容色极清秀的小厮, 每人都是恭恭敬敬地捧着一个朱红金漆匣子。
  蒋玉菡笑道:“姐姐在那府里惯了,越发留意这些细枝末节来!”
  说着, 朝琳琅吐了吐舌头。
  琳琅又是好气, 又是好笑,也不理他,请秦隽去了书房,转身亲自扇风炉烹茶。
  秦隽笑着坐在窗下的椅子上,将牡丹花儿插进旁边小几的花瓶里, 看着琳琅笑道:“听玉菡说妹妹大喜了,算算我也很久没有回来了,今儿特地来给妹妹贺喜, 略备了几件薄礼给妹妹添妆,别嫌弃!小甲,小乙,把东西拿上来。”
  两个小厮答应了一声,快步上来将匣子放在书案上,打开后,迅速退了出去。
  琳琅沏好茶奉到秦隽跟前,侧身便瞥见匣子里的东西,不禁神色一怔,一个匣子里装着一个沉香木雕莲花如意,寓意和和美美,另一个匣子里却装着两个画轴。
  琳琅随手打开画轴,吃惊道:“这是仇英的仕女图,黄公望的山居图。这是从哪来的?”
  纵然秦隽背后那人不凡,也不该出手如此阔绰。
  书画之尊,甚于珠宝金银无数倍。
  秦隽淡淡一笑,道:“我从三爷书房里随手拿了两幅,也没仔细看是谁画的,横竖他也不在意,妹妹只管收着作嫁妆。倒是那个如意,柄上有三爷赏玩之手迹,留着罢!”
  琳琅何等聪明,听这话便即明白了。
  所谓三爷,自是指当朝之三皇子正亲王,他是当今皇后唯一的儿子,出身之尊贵,仅次于原先的废太子,现今的义亲王。常听蒋玉菡说些朝堂事,琳琅也知道了一点子,曾赏过她东西的当今皇后乃是继后,并非元后,而废太子却是元后之子。
  如今正亲王地位便水涨船高起来。
  按说,正亲王该锋芒毕露才是,可是据琳琅所知,这位正亲王为人极是平凡普通,只在府里吃斋念佛,除却办理老圣人交代的事务外,极少出门,从不与朝臣结交,竟不及四皇子恭亲王之勤,亦不及七皇子徒垣之宠。
  琳琅这所宅子的正前方是恭亲王府,而恭亲王府的左边是正亲王府,右边是七皇子府。
  到今日今时,琳琅才知道,秦隽背后那人,竟是正亲王!
  只是有一件十分疑惑之事,既然他背后那人是正亲王,为何他却是恭亲王府的戏子?
  可是却不等她想得明白,秦隽略坐了一盏茶工夫,便在两个小厮催促中起身走了,临走前对蒋玉菡道:“我已经跟七爷说过了,你忙着妹妹的亲事,等忙完了再回去,如今且不必去了。正好闹腾腾的七爷也没心思听什么曲子。”
  琳琅姐弟听了,既惊且喜。
  秦隽来得突然,走得迅速,眨眼间飘渺无踪,若不是东西还在案上,竟像没来过似的。
  蒋玉菡乐呵呵地送走他,回身见琳琅呆呆地站立在书房门口,不知在想什么,心念一转,已经有些明白了,遂走到她跟前低声道:“我没跟姐姐说过,师兄虽在恭亲王府当差,实际上与正亲王府更亲密些。前头因废太子时时刻刻盯着正亲王府,正亲王爷不敢稍有差池,如今太子被废,师兄方偶尔出入正亲王府,只是外人不知罢了,仍住在恭亲王府。”
  琳琅一听,明白了,敢情恭亲王府只是个幌子。看着秦隽留下来的牡丹花儿,不过短短片刻,离了枝头又没有水,便已有些憔悴,她心中又不免为秦隽担忧起来。古往今来,但凡帝王分桃断袖,对方又有几人有好下场?若正亲王爷止步于亲王也还罢了,可若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到时候朝堂上下有几个人能容得下魅惑帝王的卑贱戏子?若是败了,秦隽结局更不好。
  皇子夺嫡,素来都是不见刀光剑影,却闻得血雨腥风,往往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惨烈非常。琳琅不信,外人口中吃斋念佛本分老实的三皇子会没有夺嫡之心。
  可她知道,那些事,离她很遥远。
  她如今闭门在家,小定时的回礼已经做好了,她原见过杨海,目测尺寸乃是本能,自然做得长短合适,下剩的时间便做些嫁妆针线。
  当日贾母邢王夫人李纨凤姐并姑娘们给的绫罗绸缎共有二十来匹,加上自己历年积攒下来许多保存完好的绸缎二十来匹,做嫁妆之用已经绰绰有余。锦被彩褥八铺八盖,每幅六尺,不过用去六匹绸缎,七匹细白棉布里子,并棉花若干。又有绸缎被面十二床,只需裁开两匹绸缎足以,这些做起来很快,三五日便得了,下剩的绫罗绸缎便用来做四季衣裳,并各色门帘、窗帘、椅披、椅套、枕套等等,后者费工费时,一时也不能得。
  忽一日蒋玉菡托着锦匣对琳琅道:“姐姐那些金首饰都拿出来,我找匠人给炸一炸。”
  琳琅道:“俱是黄澄澄金灿灿的你炸它做什么?没的白费工夫。”
  蒋玉菡笑道:“姐姐都存那么些年了,一回都没有炸过,我瞧了,有几样颜色都暗淡不鲜亮了,更有几件首饰的花样过了时,我叫人熔了打新花样的,如何?”
  琳琅听了不言语。
  蒋玉菡又道:“姐姐出门子,总不能带旧首饰充嫁妆。”
  琳琅方回屋取了首饰匣子,她在荣国府近十年,金珠簪环总有百来件,多年来保养虽好,颜色暗淡无光者也有二三十件,或是金簪,或是金戒指,或是金钏,或是耳环。
  蒋玉菡将那些需要炸的金饰都拣出来,将手里的匣子递过去,道:“给姐姐打珍珠头面。”
  琳琅打开一看,六件套的头面,不禁皱眉道:“用了多少珠子?”
  蒋玉菡不在意,道:“一匣子都用上了,就只剩下十来颗珠子了,我又叫人打了四对耳环,两对嵌珠簪子,都在匣子里。”说着抱着装金饰的首饰匣子一阵风似的出去了。独留下琳琅拿着珍珠头面的匣子暗暗叹息。
  想前生她几乎没钱买什么贵重的首饰,在这里倒是不缺首饰戴了。
  只是,谁又会满头珠翠呢?
  摇头回到卧室,不妨瞅见黛玉送的乌木匣子,放在梳妆台上一直没有打开看,待她将装珍珠头面的匣子锁进柜子里,回身打开乌木匣子,不觉一怔,低语道:“这林姑娘,真真是叫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匣子里没什么金珠首饰,也不是什么奇珍异宝,却是两根绿檀木长簪并手串一对,两根沉香木长簪并手串一对,和两根乌木长簪并手串一对,虽俱是木质,却也皆是奇香之木,式样奇巧别致,端的朴素雅淡,一看就知道是黛玉素日所喜之物。
  这黛玉平时也不是完美无缺,说话尖刻,常叫人无言以对,偏生她有一样好处,那便是自己觉得好的东西才送人,若觉得不好,扔了也不给人,即便后者是金银珠玉。
  跟了黛玉姐弟这么几个月,不得不说一声,黛玉过的真是诗化的生活,不染半分纤尘,完全是琳琅想象不到的,上到一鹦一燕,下到一花一草,大到一器一物,小到一针一线,并不遵守固定的规矩,也不在意别人的眼光,随性不羁,充满了浪漫洒脱的意境。
  别人吃饭喝茶用器具,无不挑最好的彰显身份,但黛玉并不,她随心所欲,用顺眼的器具,喝合脾胃的茶叶,用水并不讲究非得用雪水雨水,只要合适二字,吃饭亦知养生之道。
  也是,原著中人人都说暹罗国进贡的茶叶不好,唯有她觉得合胃口,并不在意别人的嫌弃。
  琳琅倒也明白为什么娇贵如黛玉,居然会吃不出妙玉梅花上的雪水了。
  因为,她是真正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
  那妙玉虽说跳出红尘,可本性还在红尘里,讲究太过,竟成矫揉造作了。
  这样随性的女子怎能让人不心生怜爱?但愿她一生平安罢。
  等蒋玉菡炸完金饰取回来,已经进四月了。
  因不想去黄叶村,蒋玉菡便打发人通知杨家,在城里放定。
  杨奶奶听了,立刻便答应了,说四月初六便进城来。再说近日她对蒋家从赵云家的嘴里打听得十分明白,自然知道这里才是蒋玉菡姐弟的家。
  只有一件遗憾之事,杨海没法子从西山得假回来。
  事关终身,也为了提现对蒋家的郑重,杨海本想请三日假,不想西南有一干匪徒作乱,当今钦点了神武将军冯唐前去剿匪,其间赫然便有杨海这一营,身为把总,自然更要身先士卒,只是身负亲事将定,杨海更加爱惜自己的性命,剿匪之行亦极小心,且是后话不提。
  却说杨海启程那日,正是小定的四月初六的前一日。
  杨奶奶得知后,又气又急,又怨又恨,所气者出征不巧,所急者杨海不能亲至,所怨者对不住蒋家姑娘,所恨者乃那为非作歹的匪徒!
  但事已至此,只得与大媒独身进城,只是不免将文定之礼竭尽所能办得丰厚。
  四月乃暮春时节,虽然春光依旧,夏色却也将近,可喜这日碧空如洗,不冷不热。
  一大清早,琳琅便洗了澡换了衣裳,蒋玉菡亦打扮得焕然一新,忽听得外头有人来,忙叫赵婶去开门,入眼便是花红柳绿,竟是十来个小丫头婆子簇拥着四五个姑娘过来,浩浩荡荡,端的富贵,当先一个姑娘身材略高,高高的鼻子,两腮有几点雀斑,穿着杨妃绣花对襟褂子,鬓边斜插着两支玉簪,其他几个姑娘也都是花容月貌,插金带银。
  赵婶看得目瞪口呆,却听那脸上有雀斑的姑娘问道:“这里可是我们琳琅姐姐家?”
  赵婶一听,便知是琳琅的故交,忙道:“正是,姑娘们快进来。”
  几个人鱼贯而入,老赵倒皱起了眉,这所宅院不大不小,足够蒋玉菡姐弟居住,只是她们坐车来的,那些车却进不来,车房停不下,只得远远停在街头。
  琳琅在后院听得前院一阵莺声燕语,倒似荣国府几个丫头们的声音,只道是做梦,待得赵婶引她们进来,不觉一怔,来人不是鸳鸯、平儿、袭人、紫鹃、玉钏儿、侍书几个还有谁?忙起身道:“快进来坐!赵婶,去沏茶,用上好的山泉水。”
  鸳鸯进来时已经打量过这院子,点头笑道:“姐姐有福,这院子收拾得再清雅不过了。”
  琳琅笑道:“什么清雅,不过是片瓦遮身罢了!你们怎么有空来?”
  鸳鸯道:“今儿你大喜,老太太说姐姐本家也无人,叫我们来陪陪你。”
  放小定琳琅原不宜出去,正感寂寞,今得她们相陪,自然欢喜,见到她们,不禁想起那口红木箱子来,琳琅便嗔道:“什么东西不能当面给我,倒攒在一个箱子里给我,叫我不知哪个是哪个人送的!”
  鸳鸯笑道:“我们给的都是小物件儿,零零散散,攒在一起倒便宜,也不值什么钱,明儿你找林姑娘算账去,原是林姑娘生的促狭主意!既是林姑娘的主意,宝玉少不得上赶着凑热闹,连老太太也笑着叫你猜去,把那对象牙玉梳给了姐姐。”
  又抬眼觑着琳琅的脸,道:“也奇怪,姐姐出来才几日,怎么倒白了许多?眉毛也细了,越发显得标致,这般模样儿倒不比咱们府里的奶奶姑娘们差呢!”
  众人一看,都称是,有问琳琅怎么养的,也有说今儿才知道琳琅竟是极出众的。一屋姑娘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在琳琅不经意的引导下转移了话题,这个说地段儿好,那个说紫藤花好,又有人说一池荷花好,又问起放定回礼诸事,不免说得琳琅面红耳赤。
  前头蒋玉菡原本已经请了左右乡邻家的女眷和王老太太过来相陪男方女眷在客厅,其中也有映红和她婆婆,婆媳两个曾被蒋玉菡拒亲,如今见琳琅已经说了亲,不免暗暗遗憾沈俊没福。听得荣国府几个主子身边的贴身大丫头都过来了,蒋玉菡不免一阵头痛。
  好在这时,老赵来说杨奶奶并张媒婆等人都来了。
  寻常人家本就没什么虚礼,不过进来问了几声好,便各自坐了。
  看着时候到了,王老太太对蒋玉菡道:“玉哥儿,去请你姐姐出来罢!”
  蒋玉菡答应一声,去了后院,也不好进屋,便隔着门请琳琅出来,一听这话,鸳鸯几个因没见过这等热闹,也不顾着回避什么了,忙重新给琳琅打扮一番,簇拥着她到前厅来。
  众人俱是见过琳琅的,但仍不禁看向门口,只见帘子一挑,满眼花团锦簇,竟是五六个姑娘袅袅娜娜地走进来,个个都是花朵儿似的娇嫩,都不知道是什么人物,当先簇拥着一个极标致的女孩儿,俏生生地立在堂前,却是认得的,正是琳琅。
  只见她穿着绯色斜襟短襦,同色百褶裙,外头罩着一件玫瑰红撒花比甲,头上梳着垂鬟髻儿,发间零星点缀着三两朵极精致的珠花,只右边髻上插着一根展翅玉蝶簪,左边鬓后则别着一朵绢制牡丹,越发显得娴雅淑静,柔媚婉约。
  众人一见,不由得满口赞叹。
  琳琅粉面含羞,却落落大方地见过诸位女眷长辈,姿态袅娜,如诗如画。
  杨奶奶越发满意到了十分,道:“是我们家大海的福分。”说着送上写着杨海生辰八字的大红庚帖和四盒定礼,却是金戒指一对,金镯子一对,金耳环一对,金项圈一个。
  按这四样在琳琅姐弟眼里不值什么,便是几个荣国府的丫头也觉得太寒酸,但只有琳琅知道,像杨家这等庄稼人,置办这文定之礼必定费了极多的钱,许是几十亩地的价儿,因此并不嫌弃,含羞带怯地收了。
  杨奶奶又亲手将一支赤金凤头钗插在琳琅鬓上,张媒婆取回写着琳琅生辰八字的大绿庚帖,才算完了礼。琳琅拜谢毕,蒋玉菡便命人将回礼送上,也是四样。
  至此,杨蒋两家方议定了亲事,三媒六聘中已过了三道,只等着下聘、请期和亲迎了。
  杨奶奶和蒋玉菡商量了一番,说道:“大海如今出京了,我想着,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等他回来后,咱们再商议定日子可好?”
  蒋玉菡不觉有几分担忧杨海,嘴里却不好说,毕竟答应结亲前便知他不会只在西山大营不出征,便笑道:“也好,我想多留姐姐一段时日,再说,姐姐的嫁妆还没置办出来呢!”
  杨奶奶心头大事先放了一半,笑容满面。
  众人见了,忙上来贺喜。 44、044章:   杨奶奶坐在回去的骡车上, 抱着回礼不住摩挲, 脸上皱纹舒展,愈见慈祥。
  对面张媒婆这么看着,见她好半日还没回过神来, 不由得会心一笑,咳嗽一声, 惊醒了老太太,道:“大婶子, 您可放心了罢?我原说他们家是有情有义的。今儿个给海哥儿放定, 倒让我长了见识,想蒋姑娘身边那几个,真真是一把子水葱儿。”
  回想起放定时所见, 张媒婆不禁眼睛放光。
  杨奶奶想到鸳鸯等人, 个个都是一等一的人才,她也不是草木, 焉能不赞叹?遂点头感慨道:“看着模样打扮, 跟千金小姐都差不多,难为他们府里怎么调理出来的?一个两个还罢了,偏生人人都如此。怪道人人都说公府千金,丫头尚且如此,小姐可见一斑。散时我见个个身后都跟着丫头婆子跟车的总有十来个, 好大的排场!倒是我家孙媳妇简朴了些,家里有房有地有钱有业,竟没买个使唤丫头。”
  不过越是如此, 越是让杨奶奶爱到了二十分里去。
  杨奶奶自认是庄稼人,虽有品级,也没说摆谱儿,仍旧耕田种地老实本分,自然不愿娶个才脱籍就呼奴唤婢的孙媳妇。虽然琳琅也买了赵家一家下人,但她是女子,兄弟又小,没出府的时候自然需要有人看门打理田庄,并不是一味享受富贵忘记了本分。
  张媒婆见她嘴里如此,脸上又是掩不住的满意和喜气,便道:“大婶子还不满意?像她这样公府出来的大丫头,单是这份人脉,就够让人抢破了头!更别说她模样性格都好。”
  杨奶奶道:“我们倒不为什么劳什子人脉,只爱她为人罢了。”
  大户人家出来的丫头说亲是极容易的,因为她们不但有钱有东西,还曾经贴身服侍过主子们,见识过大场面,总有一点子香火情分,兼之出了府,府里也是有故交知己,有时候若遇上难事,回旧主子一声,或者请昔日故交相助,比寻常百姓日日奔波都强。
  这也是为何红杏与琳琅交好的缘故。
  倘若琳琅在此,又听了张媒婆这话,势必不免想起周瑞家的,原著中她女婿出了古董官司,只女儿回来求她,她回太太一声便能了断了,可见大家家奴行事风气。
  张媒婆不禁羡慕起杨海的好福气来,这样曾经出入公侯王府的丫头,还有一伙子旧交姐妹在公侯府,将来不知能给他添多少助益呢!若自己儿子有本事,定也要娶个这样的。
  想罢,又笑问道:“婶子打算什么时候下聘呢?”
  杨奶奶笑道:“我还没预备齐活,等我回去,把聘礼预备齐全了,寻个最近的吉日罢!”
  张媒婆听了点头叹道:“正该如此,咱们聘礼送过去了,人家才好预备嫁妆、绣嫁衣。”提到嫁衣,忙凑到杨奶奶跟前,看她怀里的东西,道:“叫我看看蒋姑娘的活计。”
  说到这个,杨奶奶面上不免有洋洋得意之色,将回礼展示与她瞧。
  给杨海做的是一身衣裳鞋袜和一整套的活计,张媒婆哎哟一声,拿起一个天青色的云锦荷包在手内翻来覆去看个不停,绣着海水江崖,着实精致可爱,满嘴赞叹道:“好精致东西!咱们村里谁的针线活儿能有这么好?大婶子可有福了,这样的东西穿戴出去,谁不羡慕海哥儿娶了个心灵手巧的媳妇?怕是人人都羡慕不来呢!”
  杨奶奶得意道:“这是当然!针黹女工是顶顶要紧的,这可是一家子的脸面呢!等明儿孙媳妇进门了,我和海哥儿都穿她做的衣裳鞋袜,比什么金银珠宝都体面!”
  张媒婆把荷包递给她,重新收拾好,笑叹道:“谁家媳妇若有这么一手针线活儿,不但能在婆家稳稳立足,一家子穿戴出去都能叫人羡慕得不得了!像安秀才那个妹子惠儿,都十六七岁了,仗着自己是秀才相公的妹妹,竟懒得很,不肯做针线,这么大了连一双鞋面子都绣不出来,亏还觉得自己比人高贵,却不知别说咱们村子里的小子们,便是邻村的也不肯求娶她,怕娶了她进门做不好针线,一家子出门抬不起头来惹人嘲笑。”
  又笑道:“等明儿蒋姑娘进门,婶子瞧瞧,那一身嫁衣定会叫人羡慕到不行。”
  对于一个女子而言,嫁衣是一生中最重要的,多是亲手缝制,寻常人家成亲,嫁衣的好坏,是她嫁出门的第一个亮相,亲朋好友见到嫁衣的精致与否便知道新娘的针线活儿好坏。而针线活儿的好坏,则奠定着女子在婆家的地位,若好不但人人羡慕,还会赢得婆家尊重。
  琳琅听赵婶说起嫁妆里该预备的东西,心中一算,并不费事,嫁妆需要的许多东西都有荣国府诸人添妆,自己也积存了不少好东西,做嫁妆绰绰有余,只需要打好家具,做好衣裳鞋袜,再置办一些家常日用的器具东西便足够了。
  她原极精女工,自然都是亲自动手,并没有雇裁缝做,花了足足小半年的功夫方做完四季各色衣裳,每季二十四套,这也是因为许多绸缎布料的花样本就精致繁复不必刺绣的缘故,费心的是四季各色鞋袜荷包扇套香囊香袋绦子等等,才做了一小半,幸亏鸳鸯等人做了许多手绢荷包香囊鞋面子等小物件儿给自己,不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做完。
  在针线上她是追求完美的人,因此每一件活计虽然花纹简单了些,却都绣得精致无比。在收进箱子里的时候,赵婶都爱不释手把玩好久才放进去,鸳鸯等人做的虽然略逊于自己,拿出去却也是人人赞叹的上等东西。
  她也从赵婶嘴里知道了女子针线活儿的重要性,尤其是嫁衣,便放在了最后绣。
  如今手里做的便是给姑爷的衣裳鞋袜,和给婆家长辈做的活计。
  蒋玉菡看了一回,因笑道:“咱们姑爷有品级,虽未尚请封敕命,然成婚不论僭越,女子可享凤冠霞帔之殊荣,待姑爷穿七品官袍来迎亲,姐姐的霞帔上亦可绣七品的云霞练鹊文呢!不过如今且暂歇着,等姑爷回来请期后再动手做罢!”
  春尽夏至,夏尽秋至,展眼至今九月底了,渐渐冷将起来。
  到了此时此刻,杨海仍旧没有丝毫消息传来,也是,从长安城至西南,数千里之遥,光途中就得行几个月,再剿完匪徒,没个一年怕是回不来的。
  再说,也不知杨海品级是否有变,若有变化,现今绣出来到时候也未必能穿。
  琳琅听了嗔道:“说得像是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似的!”说着拿着针线摔了帘子进屋去了。
  虽然建功立业是要紧,但唯愿他平安归来。
  蒋玉菡擎着一枝菊花,笑嘻嘻地隔着帘子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咱们该预备杨家下聘时的回礼了!日子定在十月初六。也奇怪,今年竟只有这一日是吉日,隔了半年。”
  琳琅在屋里不答,蒋玉菡也不在意,自行去预备下聘那日该用的香烛等物。
  等他出去了,琳琅方长长叹了一口气。
  杨奶奶只有杨海这么一个孙子,早就拿大半家底子来采买聘礼,三牲茶果喜饼糖米芝麻槟榔羊酒帖盒香炮镯金等等早就预备齐全了,又请好了大媒和抬聘礼的人。
  大媒自然还是张媒婆。
  自她陪着杨奶奶回家后,村里但凡得知的,有羡慕的,也有嫉妒的,说话十分难听,无非就是杨海命硬克父母,又当了兵,偏生攀上这样一门好亲,也不知积了什么福。杨奶奶一概不理会,好容易到下聘这一日,不但天气晴好,连喜鹊也在枝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炮声响过,聘礼上路。
  抬聘礼的都是杨家本家的爷们,皆是杨奶奶家的近房远亲。
  一担担的聘礼看得村民十分眼热,不禁说道:“没想到杨家竟有这样的家底!”
  虽不知聘礼里头有什么金饰金镯聘金,但那一担上等皮子就能值不少钱了,何况居然还有好几匹大红丝绸,光彩夺目。
  看热闹的本就是三五成群,羡慕得几个姑娘都说早知杨家这样富贵,倒不如嫁过去。虽说当世崇尚守节,但并不限制寡妇再嫁,答应了亲事,这些聘礼先便宜了娘家,等进了门,杨家还不是她们说了算,倘若杨海有了三长两短,纵是带走,那杨奶奶也无话可说。
  又有一干村妇道:“这杨家积了什么德,聘礼给得多,那蒋家又极有钱,嫁妆还能少了?”
  唯有安家恼恨异常,杨氏背地里与人道:“也不知道那蒋家有什么鬼,有房有地有钱有品貌,偏嫁个不在家的兵,据说已经出征半年了,谁知道是幸,是坏!”
  又有安惠道:“若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哪里会看上他?谁知道那家的钱干净不干净。”
  有一干小人听了此语,倒觉有理,不禁嘲讽起来。
  不过泰半村民生来淳朴,虽有些家长里短吵吵闹闹,彼此倒相安无事,都啐道:“啊哟哟,这话说得没的活打了嘴巴!可不是眼红了人家有钱,眼红了杨家海哥儿有福?海哥儿哪里惹到你们了?偏这样说蒋家!蒋家肯许亲,那是蒋家厚道,不嫌海哥儿!”
  也有几个村妇消息灵通,从张媒婆那里知道安家提亲被拒,心中大快,兼之她们家皆是贫苦人,家中无地,年年只靠给人做长工短工度日,自蒋家落户后,雇用本村人做工,日子过得好了许多,哪里肯容安家如此,遂骂道:“亏你们家还有个读书人,书本子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蒋家不肯许你们家,你们便作践人家姑娘,天底下哪有这个理儿?举头三尺有神灵,好歹积积德,仔细明儿雷听到了,耽误了你们家秀才相公的前程!”
  直骂得杨氏掩门遮帘,众人方散了。
  杨奶奶听到后,倒生了好大一团火气,但因今天乃是自家的喜事,便暂且没理论。
  却说蒋家这边亦是十分热闹。
  聘礼送到的时候,蒋玉菡烧香放炮,设宴款待杨家来送礼的人,早就请好了一干厨子来做宴席,也并不忙乱,将婚书交付给杨家来的大媒,待看了礼帖后,十分满意,杨家看来并不贫困,说明杨家极看重姐姐,但想到杨海尚未归来,又不禁有些担忧,不容他多想,退还了一半聘礼,槟榔留了一个,余者皆退,另备上回礼,是茶叶生果石榴长裤鞋子等等。
  以上都是按着民间婚庆风俗来的。
  左邻右舍都来看热闹,见蒋玉菡小小年纪竟料理得井井有条,都不禁啧啧称叹。
  众人见他退还一半聘礼,都不禁笑道:“虽说常听大户人家退一些子聘礼,寻常百姓不过退了槟榔只留一个,是那么个意思罢了,怎么你反退了一半?”
  蒋玉菡却道:“你们哪里知道,我和姐姐自小就和没了父母一样,竟不是我养姐姐,是姐姐养我,我怎能半点不惭愧地收下?况哪家都不容易,我们家也不靠聘礼发财,嫁妆早就置办得差不多了,留下的聘礼等姐姐出门子还是给姐姐做嫁妆。”
  众人听了都说他们姐弟情深,却也知道他们家房子地都是琳琅的,且琳琅是长姐,素疼幼弟,运木头打家具的时候四邻皆知道,这话原也不错。
  来送聘礼的众人知道后,都叹说蒋家厚道,杨海有福气。
  琳琅这日不能见客,便只待在屋里不出来,又有王夫人知道她的好日子,遂遣周瑞家的和玉钏儿来陪她,玉钏儿也还罢了,原来过一趟,只周瑞家的细细听了外头的聘礼清单回来说给琳琅听,道:“姑娘这婆家也忒寒酸了些,除了几张皮子,竟没什么值钱的物件儿,偏又退了一半儿,东西就更少了。”
  琳琅淡淡一笑,一面让玉钏儿吃果子,一面道:“我们不过是寻常百姓,哪里及得上嫂子家里好?出了府里,还谈什么锦衣玉食?粗茶淡饭对我而言也是好的。”
  想了想,又笑道:“我兄弟原没说错,我们也不靠聘礼发财。”
  周瑞家的倒有些叹息,道:“倘若太太知道,不知道怎么心疼姑娘呢!我原说,是个七品官儿,比赖嬷嬷家的赖尚荣还大,赖尚荣如今虽捐了官儿,到底什么都不是,不过是个从九品虚衔儿,谁承想,赖家倒比这家富贵多了,听说赖家要起花园子呢!”说得满脸羡慕。
  琳琅犹未言语,玉钏儿便哼了一声,道:“那又如何?只要琳琅姐姐过得欢喜便好。那赖大家的也不是好人,采买脂粉的就是她的内侄,买的东西竟都是不堪之物,哪里能用!”
  闻得此言,琳琅便蹙眉道:“难不成琏二奶奶不知道?”
  金钏儿叹道:“因那些胭脂都不能用,姑娘们只能让奶妈子家的内兄额外拿银子买去,账房便又给每位奶奶姑娘一个月支二两脂粉头油钱,故姑娘们也不好理论,况且那起子小人又怎么敢送琏二奶奶那样的脂粉?二奶奶还不知道。”
  周瑞家的叹道:“都是钱闹的。”
  玉钏儿对琳琅道:“不说这些事了,原与姐姐不相干。倒是姐姐这半年竟只回去了四趟,太太时常念着呢!琏二奶奶还说,莫不是姐姐在家待嫁,羞得脸皮子都红了,不敢出来见人了?还是嫌弃我们了?再不来,就叫人驾车来接你过去,非得留你多住几日不可!”
  琳琅莞尔道:“偏就琏二奶奶最会贫嘴烂舌!什么嫌弃?说得我是什么人儿了?”
  玉钏儿道:“我知道,姐姐在家绣嫁妆呢!可离得近,哪能不走动?等姐姐嫁到乡下去或随军营再另当别论,现今还在城里呢!自姐姐走后,太太那里竟越发冷清了。”
  说到王夫人,琳琅不禁眼眶一红。
  玉钏儿见了忙道:“今儿个是姐姐的好日子,快别如此!若太太知道了,还不骂我坏了姐姐的喜事?对了,老太太接了史大姑娘来,听闻姐姐大喜,史大姑娘托我送东西给姐姐添妆,别嫌弃。”说着拿出随身的包袱打开。
  琳琅看是一对赤金镯子,虽非累丝、绞丝、折丝等工艺精细之物,却分量十足,还有一包荷包帕子结子等物,不由得叹道:“史大姑娘也不容易,何苦如此?”
  史家崇尚节俭,近年来为了开源节流,早就不用针线上的人了,一般活计都是娘儿们一起做,湘云送的这几件荷包虽称不上十分精致,却不知道费了她多少功夫。
  欲待推辞,玉钏儿忙道:“其他人的姐姐都收了,偏不收她的,回去叫她怎么想?”
  琳琅只得收下,道:“过两日我就去给太太请安去,再跟史大姑娘道谢罢!”
  玉钏儿十分喜悦。
  周瑞家的见她们说梯己话,便又去外面逛了一会子,与左邻右舍说了一番话,回来后忽然问道:“听说姑娘家的出征剿匪还没回来?如今聘礼都下了,就等着请期和亲迎两礼了,怎么还没个消息?亏得姑娘心胸宽大不嫌弃,不然谁家女儿愿意嫁个这样人家?行军打仗果然不是个好前程,一走就是一年半载的。” 45、045章:   又不知历几何时, 这日一早琳琅来荣国府, 恭喜王夫人之大兄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王夫人十分欢喜,因又道:“如今你都十八岁了, 你女婿还没回来?怎么就这样了呢?”
  琳琅含羞一笑,心里也觉得没意思, 道:“这一年多倒来过几封平安信,皆因西南那边匪徒剿了, 竟有粤南沿海那边海啸忽生, 还有骚扰百姓的一干穷寇,因此还没回京便被一道旨意宣到东南去了。男儿在世,总该以国民为重。”
  王夫人点头道:“也亏你想得开。一去两年, 倘若凯旋, 未必不能升官加爵。”
  琳琅笑道:“能平安归来便是福气了,官爵倒还是身外之物。”
  王夫人感叹了几句, 问道:“你那婆家的奶奶, 常来往?”
  琳琅脸上一红,捏着帕子忸怩道:“因他两年没回,奶奶心里过意不去,每常闲了便随着田里卖菜的车进城,每回来了都带些东西给我, 或是自己种的瓜果蔬菜,或是村里头打的野味,东西虽不多, 情分却重。今儿我孝敬太太的半片狍子就是今儿一早奶奶托人送来的。”
  琳琅极尊敬这位老人家,虽不能去杨家,但一年四季衣裳都给她做了不少,托人带去。
  王夫人笑道:“这样也好,你不离不弃,等过了门,你这位奶奶也不会苛待你!从古至今,苛待媳妇的婆婆好多着呢!前儿老太太赏了我几套衣裳,你也知道,虽然都是极好的料子,我却从来不穿,都是给人,你拿两套回去,告诉你奶奶,若不穿,送人罢!”
  琳琅谢了。
  她毕竟是待嫁女儿,不愿再提,遂转移话题道:“我才来,见太太面上有些愁绪,怎么,出了什么为难的事情?”她来时也没听说到什么风声,王夫人的心情来得奇怪。
  听她问起,王夫人不觉蹙眉,叹道:“你哪里知道,我那嫁去皇商薛家的寡妹,原有一儿一女,谁承想那儿子竟是个霸王,近因买一个丫头打死了人,幸亏因老爷起复的贾雨村维持了结,我才放了心。如今舅老爷升了外任,我这里没娘家亲戚来往,正觉得寂寞。”
  琳琅知道想必宝钗便要进京了,嘴里自然不好说,且她原也不喜薛家拿人命当儿戏的行止,安慰道:“太太不必愁,去信给姨太太,好好教导薛大爷,能学好也未必可知。”
  王夫人道:“若她果然能教好,岂会是这么个骄奢淫逸的模样儿?幸亏宝丫头打小儿是姨老爷教导的,高过其兄十倍,不然我这妹妹还不知如何操碎了心呢!如今我只盼着这件人命官司了结,将那痕迹一概抹去,免得将来别人翻出来,横生是非。”
  琳琅淡淡一笑,道:“留着买来的丫头在身边,便是将那官司证据留着呢!”
  王夫人不觉紧皱眉头,道:“也不知是个什么丫头,竟生得连见惯了美人的蟠儿都挪不开脚步!这样妖冶的丫头很不该留在身边,谁知道将来会生什么是非,勾引蟠儿做什么下流事儿?蟠儿糊涂,我这妹妹也糊涂了不成?我瞧着,竟是打发了才好。”
  琳琅点到即止,也不再多嘴,只抿嘴听着。
  离了薛家和薛蟠,对于香菱而言,她也不知道是好是坏,是对是错。
  过了一时,王夫人抱怨完了,才道:“你去给老太太请个安罢,再见见林丫头和林哥儿,他们倒时常念着你,不枉你服侍了一场。姑老爷已来了信,过两日林哥儿就该家去了。”
  忽然听说林朗欲回南,琳琅不禁一惊,奇道:“怎么就只林哥儿回去?”
  王夫人道:“他们已经出了孝,姑老爷来接林哥儿回家上学读书,至于林丫头,你也知道,她是女孩儿家,总该有人教导规矩,便留下了。”说着,眉心一动,流露出三分不以为然的神色来。
  琳琅了然。
  及至到了贾母房中请了安,又到黛玉房中,黛玉却不在,紫鹃拉着她的手仔细打量,道:“哎哟,竟有一个月没见姐姐了,姑娘正念叨着呢!姑娘在给大爷收拾东西,咱们过去。”林琅七岁后,姐弟两个便分房了,现今林朗住在贾母正院旁边的小跨院里。
  见到琳琅,黛玉果然欢喜,笑道:“上个月姐姐送的衣裳鞋袜我极喜欢,多谢多谢。”
  上个月十二是黛玉的生日,除了服,生日宴自然办得热闹,衣服也能穿得鲜亮,黛玉虽然形容脱俗,但穿起颜色衣裳,分外娇俏,真应了那句淡妆浓抹总相宜,琳琅在年前就开始给她做衣裳,生日时过来祝寿方送给她,精致到了二十分。
  琳琅又见过林朗,他如今八岁,越发生得俊俏非凡,也笑着说了几句话。
  黛玉不免伤感道:“如今弟弟家去,乃因学业之故,出了孝,原该读书不能耽误,只是从此这里就剩我一人了。也不知道父亲如何了,我心里记挂得很。”
  林朗笑道:“父亲说了,明年就卸任,等卸了任,有了新职,说不定能进京,到时候咱们就能一家团聚了。”
  黛玉便转悲为喜起来,满心期盼父亲早日进京。
  琳琅心中一动。
  又陪着黛玉说了一会子话,论了些丹青针线,方告辞。
  因向王夫人辞行,可巧宝玉也在屋里正粘在王夫人身上,见了琳琅十分欢喜,伸手便笑道:“好姐姐,前儿你送林妹妹衣裳,怎么不给我做一套呢?便是荷包香袋也使得,老太太给我的晴雯,虽然伶俐标致,针线也好,只是却不及姐姐!”
  提到晴雯,王夫人脸色微微一变,咳嗽一声,拈着佛珠没有说话。
  琳琅会意,便笑道:“等四月二十六二爷生日,我也送二爷一套做的衣裳。”她离府时晴雯尚未出现,不久后赖大家采买丫头,见晴雯生得好,便给赖嬷嬷使唤,又被贾母瞧中,赖嬷嬷便送了贾母,贾母喜晴雯言谈模样爽利,便给了宝玉使唤,倒比袭人还得宠些。但晴雯却不是王夫人喜欢的类型,兼之眉眼有三分似黛玉,越发不喜欢了。
  宝玉听了十分欢喜。
  他原爱这些精致东西,尤其是未出嫁女孩儿们做的,况在礼数上大致还是不缺的,且又极尊重女孩儿们,故荣国府上下丫头们都多喜与他亲近。
  琳琅又到处告了别,方出了角门坐车回去。她的马车才离开宁荣街,迎面就见到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过来,若撞上,不免生出是非,忙叫老赵靠边让路,略掀起帘子一角瞧了瞧,只见一个金袍玉带形容出众的少年骑着高头大马,左顾右盼,十分得意。又有一顶大轿、两顶小轿过去,随后跟着拉行李的车队,看来是搬家进京的。
  琳琅对此并不在意,放下帘子,待他们过去后,便叫老赵驾车回家。
  因琳琅已经走远了,亦未回头,故不知这队人马竟是朝着荣国府行去,在门口停了,通报到里头去,竟是王夫人今日才念叨着的薛家妹子并侄子侄女,喜得她忙带着女媳等人接出大厅,姐妹暮年相见,自不免喜极而泣。
  薛姨妈忙叫宝钗上前见过姨母,道:“姐姐,这就是我那宝丫头。”至于薛蟠,早由人带去拜见贾政了。
  王夫人见她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心中先添了三分欢喜,道:“好孩子,快起来。”
  说罢,叫金钏儿送上表礼。
  宝钗落落大方地谢过,稳重端庄的模样儿叫王夫人越发喜欢。
  宝玉原陪着王夫人说话,此时亦跟王夫人出来,抬眼见宝钗生得鲜艳妩媚,较之黛玉另有一种风流,不禁看呆了眼,动了痴性,呆呆地想道:“天底下到底有多少好女子?可恨我只被圈在这牢笼里不得出去见识见识。林妹妹是一样风流,这姐姐又是一样风姿!”倘若此生有这两位姐姐相伴,岂非两全其美之喜?
  王夫人笑道:“宝玉,常道你懂礼数,怎么还不见过你姨妈和姨妈家的姐姐?”
  宝玉忙上来弯腰作揖,道:“见过姨妈,姐姐。”
  薛姨妈是长辈,理当受了,拉着夸赞了一车子话。但因同辈人都不敢受宝玉的礼,连凤姐亦然,故宝钗忙侧身避过,回了一礼,微笑道:“宝兄弟不用如此多礼,当不起。”
  王夫人微微颔首,请进屋来。
  薛姨妈道:“我们既来了,该给老太太请安才是。”
  王夫人方引着众人去了贾母院中,送上人情土仪等物,贾母见了亦是欢喜,拉着宝钗夸赞了几句,可巧贾政传过话来,叫姨太太住下,又命人将梨香院收拾了,贾母听了,便笑道:“正说着这几年我老了,不大出去,亲戚走动少了,正说寂寞了,姨太太既来了,且住下,一家子好亲香亲香。”又叫人设宴款待,接风洗尘。
  薛姨妈原有此意,好拘束儿子,忙道谢应允。
  待宴后,又私下与王夫人道:“我们虽住着,然日常使费一概免却方好。”
  王夫人知他们家豪富不差钱,且为免求亲靠友之嫌,遂笑着应了,待在梨香院见到薛家下人来磕头,当先有个和宝钗差不多年纪的丫头,穿着红缎子袄儿,松花弹墨长裙,容貌体态,竟是千金小姐一般,眉间一点胭脂痣,分外出挑,不觉皱了皱眉。
  薛姨妈道:“这就是那个丫头。”
  王夫人叫到跟前细细打量了一番,道:“倒是个好齐整模样儿。”
  待薛姨妈叫他们去收拾屋子摆设东西,王夫人方转脸对薛姨妈道:“妹妹也该管管蟠儿,这么下去可怎么好?这回打死人命不当一回事,后有贾雨村从中周旋,好容易没事。日后在这天子脚下,达官显贵遍地都是,若冷不防得罪了人,咱们又不及人家,谁来了结?”
  薛姨妈泣道:“我何尝不想教导他?唯恐他又和人胡闹,才想在姐姐家住下,好叫姨老爷珠儿教导一番,学得规矩些,免得跟脱了笼头的马,胡天海地。”
  王夫人递过帕子给她,叹道:“也罢了。”
  又道:“我想着,既然官司了结,好歹你们把罪证都抹了,怎么还带着那个丫头来?明摆着叫人知道咱家还放着那罪证?生得模样儿竟比姑娘们都不差什么,别带坏了蟠儿!”
  薛姨妈知道王夫人的心思,踌躇道:“蟠儿喜欢,哪肯放手?不然也不会为了争她,弄出人命来!再者,我见她温柔娴静,比一般主子姑娘都好,便想着再过一二年,开了脸儿摆酒唱戏明堂正道地给蟠儿做妾,收住他的心,免得他天天跟我打饥荒!”
  王夫人听了,忙道:“快住嘴!这是什么话?竟给蟠儿媳妇没脸不成?咱们这样大户人家,未娶亲之先屋里放两个人是常事,不过是个丫头,媳妇进门后该打发就打发了,可哪有明面上纳妾的?若纳了妾,勾引蟠儿远了你,或是一个不妨生了庶长子,谁家的姑娘肯嫁过来?若真纳了她,蟠儿竟别想说一门好亲了!”
  薛姨妈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一想到蟠儿若因先纳妾娶不到好亲,心里便油煎似的,忙道:“到底是姐姐,原比我想得周全。只是蟠儿喜欢,这可如何是好?”
  王夫人道:“若没那官司,给蟠儿做个房里人也还罢了,只是如今带着官司人命,竟是不祥人,还是远远打发了,免得生事。”
  薛姨妈面上带着一丝犹豫,素知薛蟠脾性,倘若打发了香菱,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情来,道:“且容我想想罢!”
  王夫人知她不舍,便不再说话,只说些儿女琐事。
  薛姨妈说了半日,忽笑道:“姐姐如今有福,儿女双全不说,个个都有出息,宝哥儿生得金玉一般人物,素日所见竟无人能及。珠哥儿也是儿女双全,常听闻珠哥儿媳妇十分孝顺,如今一儿一女,倒凑了个好字。”
  提起才两岁的孙女儿,王夫人登时喜上眉梢,道:“我这小孙女生得可好了,大眼睛,小嘴巴,若不是这两日发热,珠儿媳妇看着,就该叫她抱过来给妹妹瞧瞧。”
  薛姨妈听了十分艳羡,忙命人预备了项圈金锁等物,给李纨送去。
  却说与薛家擦肩而过后,琳琅回到家里,费三日功夫将王夫人给的衣裳按着杨奶奶的尺寸改了,待赵云等人进城送菜后,便叫他带回去送给杨奶奶,说明来历,又道:“告诉奶奶,倘若不穿,便送村里积年的老人家罢!”
  赵云答应了,带走不提。
  次日一早,赵云来送菜时,又有长工抬着一口箱子放在当地。
  赵婶见了笑道:“这是做什么?难不成送菜还用箱子装?”
  赵云笑道:“哪里是装菜的?却是杨奶奶送姑娘的,叫我带来。”
  琳琅闻言,看了看箱子,不由得奇道:“素日奶奶只送一点子家常东西罢了,如何今日就送了箱子?装的是什么?”
  赵云道:“昨儿个南边有人来,说是受海哥儿之托,送了些东西,总有两大箱子呢!这一箱子是单送给姑娘的。杨奶奶叫我顺路带来给姑娘,钥匙在这里。”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递给赵婶,赵婶拿过用手帕擦了擦,才送到琳琅跟前。 46、046章:   赵云说完这话, 赵婶瞅着琳琅笑, 倒闹红了她的脸。大户人家不许男女私相授受,过了明路的礼物却使得,况琳琅与杨海虽尚未成婚, 但已经放了大定,也不会说他们失礼。
  笑了好半日, 赵婶方与老赵将箱子抬进琳琅的耳房里,赵云方去了。
  琳琅的嫁妆早就预备好了, 箱笼家具都得了, 如今只剩一张拔步床尚未完工,那些嫁妆除了衣裳箱子在卧室,余者都放在琳琅东西两侧的耳房里, 堆得满满的。
  老赵出去后, 赵婶笑道:“我也出去,姑娘自己打开看看姑爷送了什么!”
  琳琅忙道:“哪里就要避开人了?”
  说着用钥匙开了箱, 却见上面一个占了半个箱子的青布包袱, 打开一看,灿烂夺目,竟是一块块的绣画,或是盘金彩绣,或是丝绒刺绣, 前者雍容华贵,后者色彩缤纷,或有花鸟, 或有人物,竟是极富盛名的粤绣!
  赵婶一呆,笑道:“这就是那边的刺绣?瞧着果然好看!姑爷有心了。”
  将包袱拿出来,再往下看,却是大大小小的匣子,一时也说不清有几个,都叠在一起,多是寻常锦匣,只有最上头是一个红木锦盒,琳琅拿在手里打开,装的也不是什么金贵物件,竟然只有一盘红豆串子,赤如珊瑚,莹润可爱。
  看到这串红豆,琳琅脑海里不禁浮现一首人尽皆知的诗来:“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赵婶又捧出一个最大的匣子出来,道:“姑娘,这是一套彩瓷碗呢!”
  琳琅将红豆戴在腕上,印着雪白的肌肤,分外好看,点头道:“这些都是粤南那边常见的物件儿,把匣子都拿出来瞧瞧罢,怕也有别的。”
  果然,打开后有一大盒形态各异精致玲珑的乌榄雕,小小的乌榄核,雕出许多人物风景,俱是俩俩成对,以舟居多,十分精细。
  琳琅爱不释手,单拿出来放在一边。
  又有一盒七八个卷轴,展开看时竟然皆是名家真迹,上面有古往今来各种名人铭印。
  琳琅见了一怔,半晌后拿在手里一一看过,低声道:“这些都是极有名的真迹书画,千金难买,他从哪里弄来的?别是出了什么事罢?”
  赵婶却笑道:“姑娘忘记了?姑爷是去剿匪,那些匪徒家里好东西还少了?常听说,像姑爷这样的将士,剿匪的时候得到的东西都能自己留着!我看这些想必是如此来的。我再看看,只怕还有别的东西!”伸手索性将匣子都打开了。
  琳琅果然见到几块宝砚,两匣松烟墨,一盒上用各色湖笔,还有几件古玩笔洗、笔筒、墨床、砚滴、镇纸等等,却没什么珠宝物件,倒除了一盒子翡翠饰物。
  琳琅爱得很,忙收拾出来,或收在自己屋里,或放在书房里。
  回来收拾剩下的匣子,忽见一个小匣子里装了一把茱萸和一把当归。
  赵婶见琳琅扑哧一笑,不解其故,道:“这又是什么劳什子?姑爷怎么偏在东西里夹着这么一盒子药?”
  琳琅笑着递到她跟前,道:“每年九月九佩茱萸,簪菊花,他这是说,重阳当归。”
  赵婶听了,笑道:“到底是读过几本子书的人,直接说九月份就回京不是更清楚明白?偏还打这些机锋!倘若姑娘一时没见,或者猜不出来,岂不是成了笑话了?”
  琳琅抿嘴一笑。
  虽然没有只言片语,但是一物一件,都表露出了相思之情,归家之意。
  正想着,忽见荣国府鸳鸯打发个婆子来,说道:“林哥儿明天就走了,自有府里的饯别宴,今天宝二爷姑娘们特特预备了几桌酒,鸳鸯姑娘着我来请姑娘过去团聚一番。”
  琳琅沉吟一下,去换了衣裳,又另外取了极小的匣子,将榄雕中精致的舟一对对分开放,下剩的仍旧放在原来的匣子,一并放在装衣服的随身包袱里,又备了几色礼物,方坐上荣国府打发来的车子,径自从角门进去,先去给贾母请了安,又见过王夫人,转到黛玉房里。
  却见林朗也在黛玉屋里,并不见宝玉,而黛玉则坐在窗下看窗外的鹦鹉,脸上的颜色不大好,琳琅不禁关切地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林朗笑道:“姐姐在生气呢!”
  琳琅不解,素知黛玉虽爱生气,却皆不长久,不过一时半会就过去了。
  只有紫鹃沏茶送上来时,朝东北角努了努嘴,笑道:“自打宝姑娘来了,不过才几日工夫,瞧着年纪比姑娘大不了几岁,为人竟是处处周全,让人挑不出不是,那起子下人都说姑娘比不上,小丫头们都喜往梨香院找宝姑娘顽,不和姑娘顽,故姑娘恼了,心里不忿。”
  琳琅欠身谢了,接过茶,放在桌上,笑道:“姑娘在意这些做什么?难道姑娘有了紫鹃姑娘陪伴还嫌不足?满府里,又有几个能比得上紫鹃呢?紫鹃一个就压倒万千了!”
  说得黛玉扑哧一笑。
  紫鹃道:“这可好了,不高兴了那么一会子,总算笑了。”
  黛玉瞅着琳琅道:“你去见过二舅妈了?可见过这位比我大得人心的宝姑娘?”
  琳琅笑道:“我为什么要见过她?”
  黛玉冷笑道:“她们可周全着呢,日日都来,天天不间断呢!”
  琳琅听了,又笑又叹,笑黛玉性格真如此,叹黛玉果然有古今才人之病,但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如此黛玉方显得真实,遂笑道:“我给老太太请了安,见过太太便过来了,什么姨太太、宝姑娘,难道在太太处没见过,我还特意去拜见磕头不成?”
  又对紫鹃道:“听你们叫宝姑娘,这可奇了,好好的姑娘家,怎么偏唤名字呢?”
  紫鹃道:“我也奇怪。姐姐你说,论亲戚,姑娘比宝姑娘还近一层,是姑表亲,怎么反在这称呼上比她远?若论避讳,说宝玉有玉,不叫姑娘是玉姑娘也还罢了,可也不该叫宝姑娘,宝玉的名字里还有个宝贝呢!”
  想不通其中关窍,琳琅也不再多想,只拿出匣子道:“得了几样玩物,给姑娘哥儿顽!”将装着一对榄雕舟的小匣子给林朗,一对给了黛玉,虽都是舟船,却不尽相同。
  黛玉一把抢过放在手心里端详,道:“长不盈寸,雕而为舟,难为他们都是怎么做出来的。家常我虽也有几件,只是不及这个更有粤南风情。这是粤南那边老匠人做的?”
  一眼瞥见琳琅腕上鲜红的相思子,不觉想起听人说过她夫君现今在粤南剿匪,便抿嘴一笑,道:“我知道了,必定是咱们的琳琅姐夫送来的!”
  紫鹃奇道:“竟是如此?”
  再看琳琅,已是羞得满脸红晕。
  黛玉把榄雕船儿递给弟弟,转头对琳琅笑道:“姐姐都是定了的,有什么好害臊的?哦,我知道了,琳琅姐夫送了这相思子,是想姐姐了!”
  紫鹃忙道:“姑娘再说,琳琅姐姐可要恼了!”
  黛玉方住了口,脸上依旧笑意盈盈。
  琳琅又把几色礼物奉上,道:“我的东西也都是老太太太太姑娘们给的,竟没什么好东西,只才得了两幅名家真迹,倒是姑娘和哥儿嘴里说起过的,特拿来给姑娘和哥儿赏玩。”
  黛玉听了,再细细一看,忙道:“这可都是难得的,姐姐怎么给我们?自己留着罢!”
  林朗也甚为骇异。
  琳琅笑道:“这是我给哥儿的心意,若不收,我可要恼了。平时常得你们的东西,如今我送一点子,怎么就不行了?我去把榄雕儿给姑娘们送去,再回来。”
  黛玉道:“你怎么送?顺路送?顺势送?还是按长幼送?我叫他们来,自己挑!”
  说罢,打发小丫头把三春宝玉并宝钗都叫来了。
  琳琅将匣子一溜儿摆在桌子上,含笑道:“没什么好东西,就觉得这东西精致,比从前在市井买的要好一些,特地送一些来给姑娘们赏玩。”
  黛玉又道:“我们可没挑三拣四给你们剩的,琳琅姐姐都是装好了匣子随手给了我们。”
  探春最爱这些东西,早就跑过来了,听了这话,便道:“就你多心,我们从来都不这样想。”说罢,又让宝玉、宝钗,又让迎春、惜春。
  宝玉拿起来看个不停,先挑了一对给宝钗,是客,又挑了一对给迎春,是长,最后又挑了两对给探春、惜春,最后自己才拿了一对,笑嘻嘻地对琳琅道:“我瞧着,样样都好,都没差别,只有景物人物神态不同罢了!”
  琳琅笑道:“三姑娘也给环哥儿挑一对,宝玉也给兰哥儿挑一对,下剩的好给鸳鸯她们。”
  宝玉探春听了,果然各挑了一对,差人送去。
  下剩的给鸳鸯平儿琥珀玻璃等人各留了一对儿,余者都叫紫鹃司棋侍书入画等人抢了。
  宝钗抿嘴笑道:“常听太太说姐姐好,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琳琅这方留意到宝钗,悄悄打量,细细忖度,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服色虽然朴素淡雅,却也不失大家风范,果然不负盛名,黛玉与她,可谓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一个有仙子之风,一个却有高士之重,难分高下。
  琳琅笑道:“刚刚还听紫鹃夸赞宝姑娘行事周全,为人豁达,我才该说名不虚传呢!”
  黛玉在一旁道:“我们可都比不上呢!”
  宝玉听了,忙岔开说道:“今儿我做东,请姐妹和姐姐们乐一乐!”
  宝钗浑然不觉,仿佛没有听到黛玉的话。
  琳琅暗叹一声有身份。
  摆酒时,因无长辈,宝玉、黛玉、琳琅、宝钗一桌,三春一桌,又有凤姐和李纨带着大姐儿和二姐儿来凑热闹,亦是一桌,余者鸳鸯紫鹃平儿袭人几个与琳琅作陪,又有司棋侍书入画雪雁莺儿等人一桌,下剩的方是十来个丫头一桌,婆子外头铺了毡毯吃酒。
  凤姐招手道:“琳琅姐姐过来,你是什么人?和我们一桌坐!”
  琳琅推辞不肯,凤姐直接过去强拉了过来,道:“你虽还没成亲,到底是有人家的了,该我们坐一处,好叫我们教教你怎么当管家媳妇!”
  说得众人哄然一笑,琳琅啐道:“怪道老太太说辣子,呛人!”
  到底还是坐了。
  在众人的笑声中,琳琅又送怀里掏出一个手帕包儿,打开时,是大红平安结络着一枚通体碧绿的翡翠平安扣儿,两枚一模一样,是从杨海送的东西里挑出来的,分别递给大姐儿和二姐儿,道:“才得的,特地拿了络子穿上,给两位姐儿顽!”
  凤姐笑道:“我就说,你送了姑娘们一匣子核桃,怎么就没我们姐儿的,原来留了这个!”
  李纨叫素云接了,听了道:“这个可比那核桃值钱,你定是极爱的。”
  众人知她笑话凤姐爱财,果然凤姐柳眉倒竖,似笑非笑道:“我是个爱财的,难道咱们穿衣吃饭竟是不要钱的?便是喝西北风也没这么便宜的事儿!你们嫌我贪财,明儿个就别来找我支银子,我看你们怎么吃喝!”
  黛玉一手指着她,一手刮腮,道:“羞也不羞,你不给,我们找老太太去要,看老太太是叫你给我们呢,还是任由你饿着我们!”
  凤姐忙笑着赔罪,道:“唉,我就是那个苦命奔波的人,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
  李纨却道:“你何苦来着?便是没了你,管家理事的也有人,你竟是好生调养身子给大姐儿添个兄弟要紧,这才是立足之本呢!”
  一听到这个,凤姐脸色一暗,屋里登时收声,都不敢触动她的心事。
  宝钗忙笑道:“方才凤丫头说,琳琅姐姐已经有了人家了?”
  凤姐瞅了她一眼,复又拉着琳琅的手,笑道:“我们这位琳琅姐姐是有福的,嫁过去就是七品敕命!哎哟哟,该打我一下子!说错了。琳琅姐夫还没回来,一去两年,等回来还会升官,说不定一品二品三品四品五品六品也是有的!”
  宝钗暗暗诧异,看向琳琅,道:“竟有这样的好事?”
  琳琅被她看得浑身不对劲儿,并不喜欢别人拿这件事来说,遂倒了一杯酒,低头啜着。
  林朗忽然擎着酒杯过来,先谢了李纨,道:“素日多谢大哥哥指点功课,多谢大嫂子。”
  待李纨喝了,又敬凤姐,道:“我们姐弟在这住了两年多,多谢二嫂子事事想得周全妥帖,也谢谢琏二哥哥,明儿还得劳烦二哥哥送我家去。”
  又到处谢了,有谢陪伴解闷的,譬如宝玉,有谢缝衣制鞋的,譬如鸳鸯。
  方岔了过去。
  酒过三巡,屋里愈发热闹了起来。 47、047章:   琳琅虽然只服侍了林朗两三个月, 但也被灌了好几杯酒, 一时凤姐促狭,又叫人给她倒酒,只说喜酒吃不得, 便在这里多吃几杯,只吃得香腮带赤, 眼含□□,自觉酒沉了, 竟是受不住了, 方站起身笑道:“我去洗洗脸便来。”
  众人都是一笑。
  琳琅出来,鸳鸯瞅见了,忙跟了上来, 同她一起去解了手, 回来到自己屋里更衣梳洗。
  梳洗毕,鸳鸯又叫小丫头沏了解酒汤与她喝。
  琳琅吁了一口气, 道:“你怎么有空吃酒?没跟着老太太?素日你可一步不离老太太。”
  鸳鸯笑道:“老太太许我吃呢!”
  说着又叹道:“林哥儿这就走了, 林姑娘怕也快了。”
  琳琅闻言,疑惑地看着她,问道:“这是何故?老太太舍得林姑娘?”
  鸳鸯低声道:“便是舍不得又如何?老太太年纪大了,纵能护得一时,哪里能护着一世?府里多少事情能瞒得过老太太?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怕揭出来都不好看,大家子原就最忌讳这些。宝姑娘才来几日就把林姑娘比下去了,虽说宝姑娘是个极好的, 比咱们家姑娘都好,可林姑娘何等心高气傲,哪里能容得别人这样闲话?早晚要家去的。”
  琳琅倒有几分触动,黛玉这两年多来不断燕窝羊奶,身体已经好多了,近半年都没再犯过病,又有张嬷嬷悉心教导了两年,离了贾府,有父亲兄弟,未必就不能过得更好,叹息道:“我瞧着几位姑娘都是极好的,哪个都不容易,只不过是各花入各眼罢了。”
  鸳鸯道:“各花入各眼。这话虽淡了些,细细一想,却甚有意思,可不是各花入各眼?老太太爱林姑娘风流袅娜,太太喜宝姑娘稳重和平。”
  还要再说,只听外面小丫头道:“琳琅姐姐,鸳鸯姐姐,林姑娘叫呢!”
  两人方携手过去。
  才坐下没半刻工夫,就听贾母道:“让我瞧瞧你们热闹成了什么样儿。”
  贾母扶着琥珀的手进来,她一进来,众人连忙起身,贾母自在宝玉黛玉那桌坐了,眉间虽有一丝抑郁,但慈眉善目,仍旧十分和蔼,笑道:“我不过听你们乐得紧,才过来,你们若不坐下,又拘束起来,我就走了。”
  众人忙坐下,唯凤姐和李纨将大姐儿和二姐儿交给奶娘抱着,过来服侍。
  鸳鸯也过去取代琥珀,给贾母斟酒。
  一时凤姐出去叫人撤了酒席,重新上新的,贾母这边饮了一杯,对琳琅说道:“你也来了?难为你有心。”
  听了这话,琳琅犹未回答,鸳鸯已经先笑道:“老太太忘记了?还是我打发人去叫的,琳琅姐姐来时第一件事就是给老太太请安呢!”
  贾母道:“瞧我这个记性怎么了。好容易来一趟,多吃几杯酒。”
  黛玉走到琳琅身后,一手拉着她,半转身笑着对贾母道:“可不是该多吃几杯?你送了我们那么大的礼,我和朗儿爱得很,别的东西没有,也不知如何谢你,就借着宝玉的酒,当花儿添给你!”
  琳琅道:“听姑娘意思,我竟是个和尚?”
  黛玉吃吃一笑,道:“我可没这么说,老太太给我作证!”
  贾母笑得前仰后合,酒杯合在鸳鸯身上,撒了一裙子的酒水,指着琳琅和黛玉道:“这两个丫头,一样的伶俐!倒叫我笑不动了,可惜了鸳鸯的新裙子,这条石榴裙今儿才上身。鸳鸯,你叫林姑娘和你琳琅姐姐赔你一条新裙子!”
  黛玉道:“明儿我送鸳鸯姐姐一匹上好的石榴红绫,十条八条裙子都做得,可别叫琳琅姐姐赔,不然,她可就不来了!”
  琳琅递了手帕给鸳鸯擦裙子,道:“说得我竟是个小气的!”
  黛玉忙摆手道:“我可没这么说,你若小气,谁比你大方呢?”
  在黛玉笑闹下,贾母眉间的郁色很快便烟消云散,笑问琳琅送了什么东西。
  因鸳鸯去换衣裳了,黛玉便叫紫鹃拿给贾母看,琥珀又递了眼镜,贾母戴上,细细一瞧,点头道:“是件好字画儿。难为她这么费心思。”又笑盈盈地问起琳琅什么时候出阁。
  琳琅红着脸道:“他还没回京,等回来再说,早着呢!”
  贾母恍然道:“我竟忘记了。你这孩子倒是好的,你也别担心,建功立业是正经事,若凯旋,必能升上一级半品,再成亲,岂不是双喜临门?”
  黛玉插口道:“到时候双喜临门,老太太送什么?”
  贾母指着她笑道:“瞧瞧,你这丫头竟问我要东西还起礼来!亏得你是咱们家的女孩儿,不然叫外人知道了,还不说你小气?我偏不给,等她成亲,就得你送才好。”
  忽听人通报道:“姨太太来了。”
  贾母仍在笑,待薛姨妈进来,便道:“姨太太快坐,今儿宝玉做东,难得咱们也沾一点子光。”又叫宝玉道:“去请你太太来,还有大太太。”
  宝玉听说,跳起来,忙亲自去了。
  贾母又命丫头婆子跟着。
  少时,邢夫人和王夫人都过来了,除了贾母外,众人齐齐站起,凤姐进来命人在贾母下首令设一席,邢夫人和王夫人、薛姨妈姐妹坐,她自己在各桌张罗。
  黛玉宝钗迎春探春惜春和宝玉等人都吃过一回了,也不饿,不过白坐着,或喝一口酒,或拈一点果子,鸳鸯紫鹃等人自然在自己主子身边服侍,琳琅虽然脱了籍,但王夫人仍旧是她的旧主,便给王夫人执壶斟酒。
  王夫人笑道:“你坐下,叫别人做。”
  又对薛姨妈道:“这就是我跟你提起的琳琅,已经许了人家,如今就是过来走走。”
  薛姨妈忙招手叫到跟前,拉着她的手细细打量,心里暗暗吃惊,原想平儿袭人晴雯鸳鸯紫鹃等人已经都是第一等人才了,没想到眼前这位较之她们品貌更为出色,气度更为风流,忖度完,便笑向王夫人道:“是个好孩子。”
  王夫人笑道:“可不是。”
  薛姨妈又笑赞了几句,问了几句琳琅家乡何处,年方几何,从腕上褪下一只金花钏来戴在她手上,笑道:“拿去顽罢!”
  琳琅只觉得手上微微一沉,福身道谢,自在王夫人旁边斜签着坐了。
  待宴散后,琳琅各处告别。
  贾母道:“日后多过来走动走动,等定了好日子,也告诉我一声儿。”
  自林朗走后,黛玉越发寂寞了,兼之下人又拿着她比宝钗,越发抑郁不乐,每回琳琅去,必要留琳琅说上许久的话。贾母最疼黛玉,难得见她高兴,自然便多留琳琅住下,只是却不是以婢,而是以客的身份。若十天半个月琳琅没来,贾母必叫鸳鸯打发婆子去接她。
  转眼间已经进了九月,正是秋风凉,黄叶地,碧空如洗,黛玉因思念老父幼弟,大半年没犯的咳症竟犯了,琳琅探望时,好生解劝了半日,方告辞出来。
  谁知以往接送她的婆子今儿个偏巧病了,鸳鸯便打发了个新婆子给她驾车,那婆子倒也是个伶俐人,知道琳琅比别个不同,又她乌溜溜的头发上只簪着一只点翠金凤小钗,垂着一串米粒大的珍珠,端的别致,便羡慕道:“姑娘如今比府里姑娘们都自在呢!”
  琳琅摇头道:“各有所好罢了!”
  言语尚未说完,忽听到一阵马蹄声,蹄声如雷,吓得马车倒退了两步,那婆子赶紧平衡马车,纳罕道:“这是天子脚下,谁敢在京城里骑马横行呢?”
  琳琅忽然心中一动,掀起帘子一角望去,见一阵寒风卷起前方无数蝴蝶似的黄叶,紧接着便见百余匹骏马从南至北,呼啸而过,旌旗飘扬,皆是将领兵士,当先却是个中年男子,金甲红袍,瞧着是三品将军打扮。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骏马便已经疾驰而过,迅若闪电,带起风刀,逼得路边万民缩身。
  驾车的婆子忽然惊疑一声,道:“这不是神武将军?”
  琳琅问道:“妈妈认得?”
  那婆子笑着为琳琅解惑道:“回姑娘的话,我年轻的时候,也跟过主子应酬交际,十年前见过冯将军几面。如今十年不见,还是那么个模样,只是黑瘦了些,听说这回剿匪去了两年半呢!”语气里藏着三分敬重,倒有七分失落。
  这话说完,她忽然想起旧日所闻,不由得道:“说不定姑娘家的姑爷也跟着回京了。”
  琳琅微微一怔,不答,道:“他们都过去了,咱们快些走罢!”
  到了家,琳琅请那婆子吃了茶,又给了二百钱,方打发她回去。
  自从接到礼物后至今半年,便没有杨海的任何消息了。
  别说杨奶奶日夜悬心,便是蒋玉菡也暗暗担忧,即便如此,他们倒有空安慰自己。
  琳琅知道他是冯唐麾下,既然冯唐进京了,正如婆子说的,说不定他也回来了。
  没让她等太久,傍晚时分,就见蒋玉菡进来,笑嘻嘻地看着自己,说道:“我已经得了消息,咱们家的姑爷进京了,竟一连升了一品两级呢!”
  琳琅疑惑道:“我才看到神武将军进京,你如何就得了消息?”
  蒋玉菡笑道:“我听师兄说的。这一回,老圣人叫三爷去犒赏将士,故先知道了。”
  说罢,眉头轻轻一皱,道:“得先给杨奶奶去个消息,从进京再回西山大营,得好几日呢,今儿宫里设宴将帅,又赐宴给士兵,怕是今日回去不了。”便叫老赵连夜去黄叶村,将这个消息告诉杨奶奶,好叫她放心并预备请期一事,他姐姐已经等得够久了。
  杨奶奶接到消息后如何欢喜,如何着手请期不提,既然杨海平安凯旋,琳琅便放下心来,自行回屋换衣裳,忽然看到梳妆台上依旧殷红如血的红豆串,不觉一怔。
  换好衣裳,挽着发髻,她倚窗而立,也不知自己将要迎来什么样的生活。
  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要和一个几乎称得上是陌生的男人组成家庭,心中不禁有些忐忑。不知何时,天空中竟飘下雨丝来,打得芭蕉阵阵作响。深秋的晚风,已经有些冷,微微的寒意透进骨里,纵然不是凄凉人,也顿生三分愁绪。
  探手拿起相思子,数了一会,前头赵婶唤道:“姑娘,吃饭了。”
  琳琅顺手戴在腕上,出了屋,打着雨伞提着明瓦灯进了饭厅,蒋玉菡一眼看见,瞧着琳琅笑道:“姐姐放心,姐夫回京了,我已经请杨奶奶看日子请期了,想必离成亲不远了。”
  琳琅待要说话,却听到门外有人叩门。
  因老赵不在家,赵婶闻声忙去开了门,见到来人,不觉一怔,问道:“找谁?”
  来人身材魁梧,高大挺拔,身上披着蓑衣,面庞在雨夜中瞧不甚清楚,唯有一双眸子精光四射,深沉如海,他从马背上跳下来,问道:“这里可是蒋家?”
  赵婶还没回答他的话,便听身后蒋玉菡惊异道:“姐夫怎么来了?”
  蒋玉菡提着灯笼,向来人道:“果然是姐夫。我道姐夫在吃庆功宴呢,哪知却到了这里?快进来,瞧着雨势越发密了。”
  杨海含笑道:“什么庆功宴,我是哪个名牌上的人,还吃庆功宴?不过几个同僚叫我一同去喝酒,我不耐烦与那些人虚与委蛇,便来借住一宿,可使得?”
  蒋玉菡忙笑道:“一家人,有什么不行?”
  转头又对赵婶道:“赵婶,将马牵到马房里喂上草料,再去做上几道好菜。”
  赵婶答应了,却听前厅屋檐下一个清脆玲珑的声音道:“让我做罢。赵婶你安置好马,再去收拾客房。”说着转身去了厨房。
  忽然听到琳琅的声音,再看到她未近前便转身而去的背影,杨海脸上微微一热,胸中的心几欲跳出来,只是他面皮晒得极黑,又在夜晚灯光下,竟是半点都瞧不出来,因此在蒋玉菡和赵婶眼里,竟是不动声色,镇定非常。
  赵婶瞅着蒋玉菡,他微微一笑,道:“就听姐姐的,也叫姐夫尝尝姐姐的手艺。” 48、048章:   琳琅在荣国府当差的时候, 何曾烧火做饭做过这些粗活?倒是前生常见祖母烧着土灶做饭, 故简单菜色她也学过,至出了荣国府,绣完嫁妆后, 方苦心钻研厨艺,烧得一手好菜。
  寻常人家的媳妇, 女工要紧是一件,另一件便是厨艺了。
  她先将白天腌渍晚上没做的一只整鹅至于汤锣内蒸上, 周边放了四枚咸鸭蛋, 灶内烧着木头,哔啵作响,又将紫砂锅至于角落的红泥小火炉上, 里头熬着乳白的牛骨浓汤, 是家常老汤,因进了寒秋, 她和蒋玉菡常喝点驱寒的牛肉汤, 弄好后方回身在小灶上用糖炒了一碟花生米,一盘糖醋藕片,又烫了一壶酒,因赵婶正在收拾客房,只得亲自送去。
  饭厅桌上本就有两冷两热四道家常小菜, 琳琅与蒋玉菡还没动,杨海就来了。
  此时他已脱去蓑衣,只着一袭半旧的七品官袍, 满面风尘,越发显得刚毅威猛。
  大户人家结亲后不许男女婚前相见,但乡村山居并不是十分避讳,毕竟很多都是同村结亲,结亲后成婚前常出门劳作,碰头见面的时候好多着呢,只要不出格,又有人陪着,且女子婚前不上男方家门便罢了。但是男方却能上岳家门,即使尚未成婚,该送礼也是要送的。
  因此杨海回头一瞧正是心心念念的未婚妻子俏生生地站在门口,手里托着木盘,一阵菊花香顺风而至,不觉一呆,随即垂下眼睛,唯恐造次,唐突了她。
  但这回头一眼,已看见她此时不过是家常打扮,桃红绸子袄儿,松花弹墨绫裙,挽着家常髻儿,别着碧玉簪,行动间恰如一枝正在喷芳吐艳的碧桃花儿,明媚鲜妍,玉洁冰清。
  只是裙子角微微有些湿意,像是来去时被风雨所波及。
  琳琅将两样下酒菜布在桌上,又取出一对酒盅,笑道:“菜可多吃,酒却少吃些。”
  杨海心中一热,忙慌乱起身,道:“劳姑娘费心了。”
  琳琅抿嘴笑道:“也没费什么事儿,不过是粗茶淡饭,将就着些罢,还有呢!”
  说罢依旧转身去了厨房。
  蒋玉菡拉着杨海坐下,笑道:“此物下酒最好,姐夫且等等,好菜在后头呢!”
  杨海五脏六腑间依旧有一份缠绵不尽之意,定了定神,道:“我今天有口福了。”
  微一沉吟,话锋一转,又对蒋玉菡道:“这些年难为姑娘了。这次回京我们都放了一个月的假回家探亲,不过是轮着放。我已上书给冯将军,暂且先不放假,等定了日子,再请一个月的假,加上这一个月一共两个月,将婚事办了,如何?”
  蒋玉菡笑道:“我已经叫人去告诉杨奶奶了,想必很快。”
  杨海爽朗一笑,道:“多谢,多谢。”
  蒋玉菡道:“谢我有什么用?倒是该谢谢杨奶奶,为姐夫担足了心,十天半个月就来看我姐姐一回。再说,这日子也不能太急,因不知姐夫品级动不动,故而嫁衣还没绣出来呢!”
  杨海道:“今儿已经定了,正六品,明儿文书便下来了。”
  蒋玉菡早就知道消息了,遂赞道:“姐夫也算是有为了,才二十三岁便已经是六品了。”
  杨海哂然一笑,拿筷子挟了一粒花生米进口,道:“什么有为?还是那样,就是名字好听些,俸禄多了一点子,刚好够养家糊口罢了。五品和六品,天上地下,六品以下逢到行军打仗升得快,再往上,就难了。不过,我倒不希望年年征战,抵御外侮或是剿匪也罢了,若是征战,升官发财的是将帅,马革裹尸的是士兵,而承受偌大军饷压力,苦的总是老百姓。”
  蒋玉菡闻声一叹,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就是这么个理儿。”
  杨海点头道:“我常说,读书能明理,辅国治民,保家卫国,也不枉我这几年瞅着空儿读书,虽不过只识得几个字,终究懂得比以前多些些。”
  正说着,脚步声响,赵婶端着托盘放着一盆热腾腾的肉汤、一碟咸菜和一盘厚饼过来。
  蒋玉菡问道:“姐姐呢?”
  赵婶笑道:“姑娘在做山药糕,姑爷和大爷先喝碗牛肉汤驱驱寒,今儿个寒气可重呢!”
  杨海听了,忙道:“这些已经足够,请姑娘不必忙活了。”
  蒋玉菡拿了碗给他盛汤,又递过一叠厚饼,笑道:“姐夫好容易来一趟,自然要吃好。尝尝姐姐做的肉汤,若要辣子也有。”赵婶忙送上一碟辣子和一瓶香油。
  杨海忙说不比,先喝了一口汤,不觉奇道:“好鲜香!这是牛肉汤?竟没一点膻味!”
  蒋玉菡冲他笑道:“这是用敲碎了的牛腿骨熬汤,熬汤的时候一并煮肉,肉熟了先捞出来,只剩骨头熬着,等喝汤的时候再切了肉放进汤里,秋冬之际喝这个再好不过了。难道姐夫没尝出来?汤里头还有几味药,黄芪、防风、白术、红枣儿,能防风寒呢!”
  杨海心中一动,不禁佩服起琳琅的细致周到。
  他却不知琳琅因前生之病,原本便知道一些养生之道,如今又看了几本医书,化进家常吃食里,既显得美味,又能养生。她做好山药糕放进模子里压好取出,放进蒸笼里的箅子上,与几个卷子同蒸,那边的鹅已经蒸熟了。
  琳琅忙将鹅拿出来,浇了杏花腻,略等一会,方切好装盘。鸭蛋也对半切开,一碟四对八瓣,那蛋黄已出了油,黄澄澄地衬着雪白的蛋白,十分好看。接着,她又清炒了一道小白菜,锅里的馒头热了,山药糕也好了,一起装在一个大托盘上。
  赵婶忙端了过去,琳琅却在厨房里喝了一碗牛肉汤吃了半块饼子,便回房了,并没有与他们在饭厅同吃,杨海不免有些怅然若失。
  蒋玉菡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杨海食量甚大,兼之菜色鲜美,自是吃得十分尽兴,待他吃饱,汤菜已去了七七八八。
  蒋玉菡不禁咋舌,道:“幸亏今天做得多,不然岂不是吃不饱了?”
  杨海笑道:“你是文雅人,我是粗人,不吃饱,如何杀敌?再说,姑娘做的饭菜,鲜香得我险些将舌头都吞下去了,如今还回味无穷呢!”
  蒋玉菡听他夸赞琳琅,不觉十分得意。
  一时赵婶来回,说已烧了热水,并备上香皂等物,蒋玉菡便笑道:“老赵去送信了,今儿来不了,我也提不动,姐夫自己提进屋里洗洗尘土风霜罢!我记得姐姐那里给姐夫做了几身衣裳,过了这么久,也不知还合适不合适。姐夫先洗着,我去拿。”
  说着送杨海到了客房,又帮着提了热水,方转身带门出去了。
  杨海呆站了一会,解衣入水,热水一冲,四肢五骸俱是舒展,不由得用力搓洗起来。
  堪堪洗完,依旧浸在热水里还没出来,蒋玉菡便笑嘻嘻地拿着衣裳进来,道:“且试试罢。”搭在浴桶旁边的椅子上,又退出去了。
  杨海起身出桶,拿毛巾擦干,穿上衣裳,却发现件件合体,从头至脚,焕然一新。
  另有一双千层底青缎子面的鞋,连带袜子也是齐全的。
  杨海觑着眼儿瞅着衣裳,虽不是绸缎,却是极结实的毛青布,素衣裁剪,也没绣什么繁复的花纹,只在袖口绣了一抹雄鹰暗纹。他只觉得心中温暖熨帖,回想起今日所见,比两年半前更为温婉秀美,也不知自己积了什么德,能娶到这样一位贤惠持家能干的好女子。
  过了一时,蒋玉菡已经换了衣裳,进来打量半日,道:“姐姐的眼光果然不错,难为姐夫去了几年,竟没胖没瘦一点儿,只是黑了些。”
  又笑道:“人还没进门,姐夫衣裳倒先穿了。”
  倒了水,又沏了一壶茶放在屋里,道:“姐夫且歇息罢,天也晚了。”
  一夜酣然无梦。
  杨海一大清早就起来了,须得与上峰麾下一同得了升官的文书后便回西山大营。
  赵婶早就备好了早饭,不过是热腾腾的羊肉汤并厚饼、咸菜、小菜等家常饭菜。
  杨海用完,便与琳琅姐弟告辞,虽未与琳琅单独说得只言片语,眼中却已深藏十分倾慕,在临走前将蒋玉菡拉到一边,琳琅也不知他们说了什么。
  汇合后,牛冲一见杨海,便大惊小怪地道:“大哥,哪里买的新衣裳?虽然也是布的,但这布可比咱们穿的粗布棉布值钱多了,我记得几年前陪我娘进城,一匹值九两银子呢,吓死我了!我在家里穿最好的棉布,也不过三百文一匹。还有,咱们昨儿个喝酒吃肉,独缺了大哥,你去哪里了?我可不知道你在城里还有去处!”
  听牛冲这么一说,众人都不由得好奇起来,看着杨海穿的新衣新鞋,啧啧称赞。
  姜云扯了他一把,笑问杨海道:“大哥是去探望嫂嫂了?这衣裳想来是嫂嫂做的罢?”
  众人一听,无不纳罕。
  寻常兵士皆是平民出身,本就因家境清寒方从了军,但从了军,娶媳就更艰难了。杨海麾下数百名兵士,竟有五成都是光棍儿,如今闻得杨海有妻,焉能不羡慕?
  牛冲摸了摸脸上新得的疤痕,嚷道:“我们什么时候有嫂子了?我怎么不知道?大哥,难不成你竟是去嫂子家了?嫂子做了什么好东西给你吃?你吃独食,太不仗义了!”
  回头又反手扯姜云的衣袖道:“小云,你怎么知道的?不告诉我们,你也不仗义!”
  姜云笑道:“我只是比你们细心些。你们忘记了,咱们在云南剿匪分东西的时候,大哥为什么没要珠宝古董,只要了笔墨书画和一盒翡翠饰物?在粤南的时候,大哥为什么买那些刺绣玩意?回来的时候却一件没有?还偷偷买了一串红豆儿,不是给嫂子买的还能是谁?”
  牛冲扭头冲杨海道:“好啊,大哥,你藏得可真够深的!什么时候娶的?”
  杨海抱着胳膊任由他们在那里说,等问了,才淡淡地道:“还没成亲。两年多前快放定的时候,咱们就出征了,放定下聘都是奶奶料理的,我两年多没回来,她一直等着,这次好容易回京,我去探望一番,第一件要紧事便是早点完婚。”
  众人感慨道:“一听,就是个好姑娘。大哥有福,难得等这么久都不嫌弃大哥。”
  姜云垂头想了一会,忽然抬头笑道:“大哥,你这次回京去探望没给嫂子买点礼物?”
  众人忙看向杨海,都想知道他买了什么讨媳妇欢喜,谁知杨海却是露齿一笑,紧接着闭嘴没回答。众人不禁哎哟一声,大为叹息。
  就在这时,不知在想什么的牛冲蓦地想起一事,突然瞪眼大声道:“两年多前,那不是杨奶奶写信那一回?我记得回信时,你五更天起来进山里捉了好几对大雁,托人和信一起带回去。我还奇怪呢!当时我说是不是给你说亲,你还否认!”
  众人见杨海也不辩驳,便知必如牛冲所言,只是他性子如此,只好作罢。
  唯有牛冲素来性子直爽,没大没小,扯着杨海非叫他请吃酒,杨海咳嗽一声,道:“过几日,我请你们吃我的喜酒,酒水管够!”牛冲这才罢休。
  却说琳琅这边自杨海走后,赵婶收拾屋子,把换下来的衣裳洗了晾起来。
  琳琅想着即将成亲,绣衣是必做的,不然赶不及,正在看着箱子里的布匹绸缎出神,几匹红绸缎皆不中意,忽见蒋玉菡拿着一个镂刻精致的尺长红条匣子笑吟吟地进来,便皱了皱眉,道:“这是什么?”
  蒋玉菡递到她跟前,道:“姐姐打开看看。”
  琳琅启开,却没什么奇物,唯有一股极寻常的金簪,熠熠生辉。
  钗分两股,单股为簪,遇而合,以金质,则情比金坚。
  蒋玉菡见了笑道:“我只道姐夫是个愣头青,原来也懂得这些小女儿情意!”
  琳琅啐了他一口,道:“你还不出去?”
  蒋玉菡笑嘻嘻地道:“我想着杨家这两日必来请期,哪里离得?再者姐姐出门子,还得我去办呢!姐姐还是先绣嫁衣罢!”说着摇摇头,径自走了。
  琳琅却瞅着他背影,怔了半日。
  饮过菊花酒,配着茱萸吃了重阳糕,次日一早,蒋玉菡正要出门,就见张媒婆上门请期,笑道:“才请人卜了,十月十八竟是极好的日子,大吉大利宜嫁娶,十一月就不能了,腊月又忙着年事。哥儿也知道,海哥儿好容易回来,且又升了官,如今便想凑个双喜临门。”
  蒋玉菡虽不舍,但已经等了这么多年,嫁妆都是早就置办好的,除了几样脂粉外余者皆不用费心,再说,以琳琅的绣工,一个多月只绣一件嫁衣,也差不多够了。
  黛玉得知后,立即便打发紫鹃亲至,送上一匹大红缎子和一匹茜香罗,又有一大包上用绒线,笑道:“这是琏二爷回来时,姑老爷托他给姑娘捎来的料子,是苏州织造府出来的,只有进上的,统共不过才得了两匹大红的,那匹姑娘做衣裳了,这匹给你做霞帔。”
  琳琅细细一看,满目红晕,道:“这是上用的?竟比从前太太给我的还鲜亮。”
  紫鹃微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上用的,有的也比不上官用的。你瞧我这身衣裳,还说是上用的缎子呢,我瞧竟比不上官用的。”
  琳琅知这是好东西,原比她积存的绸缎要好,便用它绣霞帔。
  正如蒋玉菡所说,女子成婚不论僭越,可穿凤冠霞帔上轿,故琳琅依照六品凤冠霞帔的式样,用茜香罗做了大红大袖衫,配绣云霞练雀纹霞帔,褙子上亦绣云霞练雀纹,因十月已经很冷了,褙子便添了一层灰鼠皮里子,繁复已极,整整绣了一个月才得。
  又过了几日,已经是十月十七了。
  是送嫁妆的日子。 49、049章:   这日一早, 蒋家院子里到处是人, 张灯结彩,热闹非凡,鸳鸯和紫鹃、玉钏儿也来了。
  今天不是迎亲的日子, 因此琳琅只穿一身淡红色的衣裳坐在闺房里与来人说话。
  她并无长嫂姊姊,因此蒋玉菡只好请王老太太的女儿玉娘来装箱, 在她将凤冠霞帔放进箱子里时,鸳鸯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红绸子包儿, 取出一对沉甸甸的小金元宝递过去, 对琳琅笑道:“这是老太太给姐姐的压箱钱,到了婆家将来也好应应急。”
  琳琅吃了一惊,上回在贾家当面贾母才给了五十两银子, 今天就给了金子?不过转念一想荣国府豪奢, 年年赏下来的金银锞子都不知道有多少,散出去的铜钱总能堆成山, 这么一点子金子对于贾母而言还真是九牛一毛。
  玉钏儿道:“姐姐手脚也忒快了, 我这里也有太太给姐姐的。”说着,果然也从红手帕包儿里掏出一对比贾母那对略小一些的金元宝。
  玉娘看得不禁暗暗吃惊,一出手就是两个金元宝,这琳琅从前的主子当真阔气。
  玉娘自觉家道殷实,也没见过这么大这么重的金元宝。再看琳琅的嫁妆一抬又一抬, 缠着大红花儿,院子里挤得满满的,一整套红酸枝的家具十分端的鲜亮名贵, 各式衣裳鞋袜、古瓷字画、花瓶摆设、珠宝首饰、土坯瓦块、寿衣棺材,该有的都有了。
  她却不知一则是琳琅为人,二则是因自己府中的丫头一嫁过去便是六品安人,贾母和王夫人都觉得十分自得,方出手如此,倘若是别的丫头放出去,哪里能得其一二?
  紫鹃见了,悻悻然地道:“我竟是不能拿着金元宝的,只好给姐姐这个罢!”说着送上一个乌木匣子打开,其中装的一对长须芦黄褐老皮横纹细密而深的野山参。
  琳琅忙道:“林姑娘常要人参配药,这参三十换都不得,太金贵了些!”
  紫鹃合上盖子,道:“林姑娘已经很久没吃药了,咳嗽些也不过喝点子燕窝粥,哪里还吃这些人参肉桂?再说,咱们这样人家,有了人参,何必巴巴地珍藏密敛舍不得示人?没的放霉了倒可惜。姐姐家怕是买不到上等的好参,故拿来给姐姐添在嫁妆里。”
  玉娘听了,忙将金元宝放进箱子里,又将人参放在药材补品那一拨的嫁妆里。
  蒋玉菡自也有给琳琅预备压箱钱,几乎是倾囊而尽,乃是这二年的庄稼收入千两白银除去置办嫁妆后剩下的换了六对金元宝,每对十两,要比贾母和王夫人给的小一些。
  玉娘装箱时都是颤抖着装的,满目都是金光璀璨。
  蒋玉菡这几年也颇有一些至交好友,不过无意中提了一句,便有冯紫英、陈也俊等人派遣了许多人来帮他送嫁妆,并置办酒席宴请众人,倒省了他许多事。
  蒋玉菡跟车,请张媒婆上车。
  张媒婆扭头看到蒋家的嫁妆,笑得面如春花,越发感慨杨家有福。
  在锣鼓喧嚣中,一抬又一抬的嫁妆出了蒋家门,当先第一抬便是正亲王爷曾把玩过的沉香木如意,随后是十八块瓦块,代表十八间房,随后是三块土坯,蒋玉菡原本想把三百亩地都给琳琅当陪嫁,原本都是琳琅挣的,但琳琅不肯,最后折中只拿了三顷一百五十亩。
  每一抬嫁妆之间相距极远,而且一件家具便是一抬,或是一桌,或是一椅,或是一床,又或是子孙桶,如此一来,送嫁队伍便延长了许多,这方是所谓的十里红妆,蒋家的嫁妆自然是无法与达官显贵相提并论,但是琳琅积攒多年的东西不少,再加上荣国府众人送的东西,连带杨家的聘礼,蒋玉菡一股脑都塞进了姐姐的嫁妆里,因此惊住了一干观礼的人。
  左邻右舍都道:“常说蒋家只有一对姐弟,谁承想竟挣下这么大一份家业来。”
  待嫁妆浩浩荡荡送到了黄叶村,一干村民霎时傻眼了。
  这样多的嫁妆,这样精致的家具,除了周大财主家,全村都找不出这么一件来。更兼在衣裳箱子后头抬着的首饰盒子,个个都用锁锁着,越发让人想不透其中到底有多少首饰。
  安家杨氏和安惠两个嫉妒得眼珠子都红了,尾随着送嫁的队伍去杨家,想看个究竟。
  杨家大院早就打扫妥当了,张灯结彩,处处贴着大红双喜,窗上糊着各色百子千孙、龙凤呈祥、鸳鸯戏水等红纸窗花,每个门上都贴着大红喜联,门前空地上搭着极大的彩棚,放着桌凳,既有供敲锣打鼓等乐人之用,又有设宴款待亲朋好友之处。
  杨奶奶笑得合不拢嘴,早就叫人放了鞭炮,杨海忙以酒席款待送嫁之人。
  嫁妆尚未全部抬进院门,门口已经围观了许多村民,震惊者有之,不屑者有之,嫉妒者亦有之,只唯有那眼睛都紧紧盯着满院子里挤挤挨挨的嫁妆箱笼家具。
  有人惊叹道:“那是红木,全部都是红木的家具,一件都不知道值多少银子呢!”
  又有人悄悄地道:“光良田就陪嫁了一百五十亩,这蒋家可真有钱。”
  还有一干人道:“你没见抱进去的锦被缎褥八铺八盖,哎哟哟,都是好鲜亮东西,咱们弄来做衣裳都舍不得,他们竟用来做被面。装衣裳的箱子足足有四对八个,里头不知道装了多少好衣服。还有那些首饰箱子,不知道装了几百件金银珠宝首饰!”
  张媒婆的长子张顺作为陪客,一连敬了蒋玉菡好几杯酒,笑道:“兄弟,今天是咱们两家大喜的日子,我们大海绝不会亏待令姊,这锁嫁妆箱子的钥匙该拿出来让我们开箱晒一晒,叫我们全村的人都知道蒋家的富贵,也好给令姊做个见证!”
  蒋玉菡手里拿着一串钥匙,笑而不语。
  不管一干人等如何起哄,蒋玉菡就是攥在手里。直到张顺拿出一个装着金银锞子的红包递上来,蒋玉菡数了数,虽然不多,但也够杨家花费了,便心满意足地将钥匙交出来。
  从古至今,女孩儿出嫁送嫁时要晒嫁妆,乃是炫耀娘家富有,自己嫁妆丰厚,完全有底气立足于婆家的意思。虽在琳琅的建议下,八个首饰箱都是明暗两层,极名贵的珠宝玉翠都放在暗格里,一般的金银首饰则放在明面,但一盒一盒打开,也足够耀花人眼了。
  再看到衣箱里的四季衣裳,单夹皮棉一应俱全,俱是光彩闪灼的绫罗绸缎,件件精美异常,还有两箱绸缎和毛皮,早有人惊异一声,失声道:“这么多的衣裳,不得穿一辈子?”
  有人笑道:“可不得嫁过来过一辈子?没见到人家连寿衣棺材都是预备好的。”
  满村里哗然一片,羡慕不已,赞叹不绝。
  又有人看了一会,笑道:“咱们都说杨家聘礼已经够丰厚了,哪知人家蒋家的嫁妆更多呢!瞧瞧这么一件金首饰拿出去,还不得够庄稼人过一二年?”
  随着杨海一同请假过来见嫂子的牛冲姜云等人帮忙料理,见到满院的嫁妆后,不由得瞪大眼:“乖乖,小云,咱们这位嫂子可真是非同凡响,娘家竟陪嫁了这么些东西!俺家要是有这里头的东西一两件,俺还怕娶不上媳妇?”
  姜云本是极聪明的人,来黄叶村三五日,早就打探清楚了杨家的底细,知新媳妇是国公府出来的得力心腹丫头,虽不知蒋玉菡身份如何,却也知是王府里红人,这一点东西怕人家还不放在心里。嫁妆都是一色鲜艳夺目,家常穿戴的东西还没算进来呢!
  杨奶奶也有些失神。她原本道琳琅顶多就有一点子金银首饰布匹衣裳几件家具,或是这里的几十亩良田,没想到她嫁妆之丰厚,远远超乎自己的想象,心中不禁暗暗愧疚,觉得自己家的聘礼太少了,单是这份嫁妆,自己的孙子还真配不上人家!
  想到这里,杨奶奶对这位孙媳妇越发看重了几分。
  那边安家杨氏心里却是另一种咬牙切齿彻骨之恨,如果蒋家答应他们家贤哥儿的亲事,那些嫁妆便都是自己家的了,随便一件拿出去吃喝不愁,还能供应贤哥儿步步高升。
  安惠的眼珠子更是黏在首饰箱上离不开,扯着杨氏的衣袖,扭股儿糖似的道:“娘,娘,那些东西本来是咱们家的,本来我也能穿金戴银的!你为什么偏娶了那么一个丧门星?家里没多少嫁妆,一点子银首饰还当宝贝似的藏起来不肯给我?”
  原来安贤这次竟没及第,年纪又大了,愁得杨氏心焦不已,偏找的几个女孩儿,若不是家境贫寒,便是家里几亩地也不肯做嫁妆,又或者性格不好骄纵跋扈。直到年初才瞧中一家在杂货铺子的小姐,姓沈,陪嫁八亩地,还有一些衣裳首饰箱子,几件家具。
  偏生这沈氏也是个厉害的,嫁妆把持着不肯补贴家用,便是该收庄稼了,亦只叫自己娘家哥哥来帮着收,然后送到娘家杂货铺里卖,得的钱自己收着,更别提几件首饰衣裳肯给安惠穿戴了,便是拿出来都舍不得,怕蹭脏了。恨得杨氏几次骂她不贤惠,都被沈氏堵了回去,回道:“自古以来,哪有婆婆要没收媳妇嫁妆的?我倒要去衙门问问!”
  当世规矩,媳妇的嫁妆只属于媳妇,将来传给子孙,旁人半点不能强抢,若是媳妇肯拿出来那是她贤惠,若是不肯,别人也不能说什么,不然会闹笑话。
  因此,安家如今便是黄叶村的笑话。
  听得安惠抱怨,杨氏也暗暗后悔,恨不得立即把杨家满院子里的嫁妆拉到自己家。
  张媒婆眼尖,看到杨氏和安惠神色,忙推了杨奶奶一把,低声道:“大婶子,晒够了,再不收起来,就惹人惦记了!”
  杨奶奶闻听,忙高声道:“已经晒过了,大家都瞧见了,快抬进来了罢!”
  当初为了能让杨海娶上好媳妇,杨奶奶费了一番力气,盖了一所大四合院,正房五间,现今她住着,西厢房十来间便给杨海做新房,可喜十分阔朗,还有三间卧室是不曾隔开的,家具抬进新房,各处一摆,竟也挤得满满当当。
  衣箱和各色摆设、家常日用的东西都按着规矩摆放整齐,摆不下暂且不需要的便放在两边空房间里,门窗紧锁。杨奶奶将嫁妆的钥匙和新房的钥匙一概交给杨海贴肉收好,又低声道:“你仔细些,今儿个出大风头了,别叫人惦记着。”
  又因将来杨海要回西山大营,杨奶奶也愿意和琳琅一起跟着过去,故到时候贵重物品都拿走,便是这段时间有杨海在家,村里一干宵小之徒也不敢过来打主意。
  杨海淡淡一笑:“我倒要瞧瞧谁敢打咱们家的主意。”
  牛冲道:“谁敢来,我给他几拳头!”
  明日成亲的花轿已经送来了,杨奶奶忙叫人在花轿里点了红烛亮轿。
  蒋玉菡当天就回去了,预备第二日的正日子。
  他早给琳琅请好了全福人,是王老太太的长子媳妇许氏,玉娘的长嫂,她上有父母公婆,平有兄弟姐妹小叔子小姑子,下有儿女双全,姑嫂和睦,堪为美谈佳话。
  许氏给琳琅开脸儿,赞道:“这脸儿一开,越发显得出挑了。”
  琳琅含羞一笑,低下了头。
  鸳鸯和紫鹃玉钏儿陪着,唧唧呱呱说了好些话。
  正闹着,忽听人道:“姑爷来了,姑爷来迎亲了!”
  蒋家大门立时闭上,一干看热闹的乡邻都笑道:“不给开门,等他们三催四请再开。”
  杨海今日穿着六品官袍,才下了高头大马,走到门前,一连三四次起了三四次催妆曲,门才开了一道缝儿,有人将手往外一伸,姜云立即机灵地递上开门封儿。
  里头又有人道:“催妆礼呢?”
  忙有人捧上昨日已送到杨家的凤冠霞帔、镜匣、脂粉等物,杨海从怀里取出一股金簪,放在上头,送到里面,过了半日,方有人开了门。
  那股金簪,在送到琳琅屋里时,却恰与那日杨海所赠之金簪合二为一,乃是一枝金钗。 50、050章:   早在催妆前, 便有王老太太亲自持镜照轿。催妆后, 看到这和凤冠霞帔一起递进来的金钗,鸳鸯端详了好一会,方笑道:“怪道给开了门儿, 原来是一对儿!”
  笑得紫鹃和玉钏儿前仰后合,道:“偏就你个促狭嘴!”忙在许氏提醒下给琳琅更衣梳妆, 许氏给琳琅梳了头,戴上凤冠, 穿上霞帔, 蹬上红绣鞋,又将那金钗斜插于凤冠之上,越发显得鲜艳妩媚, 风流袅娜, 最后罩上红面巾。
  门外又催了一回,蒋玉菡才进来。
  两人虽无父母, 但姐弟别过, 亦是格外心酸,不禁落下泪来。
  众人劝慰了好一会,琳琅方伏在蒋玉菡背上,想当初见到蒋玉菡时,不过是个六岁的孩子, 如今竟也将将成丁了,只是自己嫁出去后,他又如何脱籍从良?不容她多想, 进轿刚刚坐定后,便有八个轿夫齐齐上来讨要吉利钱。
  若是寻常人家不过包上几十个钱便已经极好了,但蒋家不缺钱,蒋玉菡随手从荷包里掏出八个小巧细致的银锞子一人一个,喜得八个轿夫连连道谢后,才肯起轿。
  且不必说这出阁有多少繁琐难尽之言,琳琅坐在轿内亦是心儿忽上忽下。
  蒋玉菡送轿至中途点了香方回。
  琳琅在轿内柔肠百转,杨海在马上却是意气风发。
  待将花轿迎进门,炮仗声起,吓了琳琅一跳,只觉得微微一顿,轿子已经停了,轿门亦被卸下,她面上覆着红面巾,只觉得一只小手拽了拽衣袖三下,她顿时想起王老太太嘱咐的各种规矩,忙慢慢下了轿,袅袅婷婷,如嫩柳娇花。
  这一下轿,立时惊叹声四起,无不赞叹地道:“瞧这才是正经的凤冠霞帔呢!绣得精致!”
  琳琅脚下不停,跨过木质马鞍子,走在红毡子上,扶着喜娘的手立于喜堂右侧。
  男左女右,杨海与她并肩而立。
  有一位年纪极老的老人唱礼,道:“行礼,奏乐!”
  这话音一落,琳琅只觉得有人跪在香案前,自己与杨海也跪了下去,拈了香,连上三香,并三叩首,接下去她只知道起起跪跪,升升拜拜,方有年轻小哥儿念起祝章来,琳琅心里数了数,总共是三跪九叩首六升拜,接下来那老人道:“拜高堂,早生稚子慰萱堂!”
  杨奶奶身穿一件绛色长袄,端坐在上首,花白的鬓边簪着一朵大红绒花,越发显得面色红润,眉眼慈祥,笑着受了礼,喜得合不拢嘴。
  夫妻交拜后,礼毕,方被送入洞房。
  杨海拿着红绿绸带绣球引着琳琅进了洞房,琳琅脚踩麻袋,踩过一只,便有喜娘拿起来递给前面接着铺在道上,直到房中。琳琅后来才知,这是传宗接代的意思。
  新房里贴红挂彩,一水儿红木家具分外敞亮,洋溢着浓浓的喜气,拔步床在屋里最是抢眼,两人亦分男左女右坐床,一个福寿双全的老太太拿着撑杆轻轻在琳琅头上叩了一下,然后挑去红面巾,笑道:“从此以后,海哥儿和海哥儿媳妇称心如意。”
  杨海看着妻子的脸,不觉喜意洋溢于胸臆之间,竟不知如何表达。
  房内本就许多村妇村姑来看热闹,待那红面巾一去,被那皎洁清丽的面庞惊得一怔,不由得啧啧称叹道:“好标致的小媳妇儿,海哥儿真真是有福气,别是天上的仙女儿下凡来了罢?瞧这模样,瞧这气度,再看看这肉皮儿,真掐得出水来!”
  人群中一个穿着半旧缎子袄儿头戴一支细金簪的妇人上下打量一回,笑道:“竟不像是咱们庄稼人,这样的人,怕也只配得上读书人文雅人秀才相公举人老爷罢?”
  杨海脸色一沉,眸中闪过一抹冷色。
  众人都不自觉地远了那妇人半步,有的眼里带笑,有的眼里戏谑。
  一个站在最左边,约莫十六七岁,穿着大红棉布衣裳,鬓边戴着一朵小小银花的女孩儿闻言,登时冷笑了一声,道:“杨家嫂子是尊贵人,眼界高得很,最瞧不起那些痴心妄想想着天鹅屁吃的癞□□!杨大哥这样就很好,有品级有俸禄,有房有地,有能干,杨奶奶还疼嫂子!岂不比那些想抢儿媳妇嫁妆的人家好得很?”
  虽说蒋家拒绝过安家的提亲,但是琳琅并不知眼前这妇人正是安贤后来娶的媳妇沈氏。
  沈氏听得大怒,欲待冷笑,忽然觉得浑身发冷,便哼了一声,出去了。
  下剩的人忙上来安慰琳琅,都道:“别听她胡说,不过是嫉妒你。”
  琳琅却似没有听到方才的争锋似的,只是对众人报以一笑,这一笑,如鲜花盛开,满室生春;又对那女孩儿盈盈一笑,那女孩儿显得很高兴;琳琅察觉到杨海满是担忧的目光,便对他轻轻一笑,杨海方放下心来。
  偏又被人看见了,便笑道:“海哥儿,娶到这样标致的小媳妇,喜欢不喜欢?”
  杨海板着脸,十分肃穆,点了点头,道:“高兴。”
  众人忍不住扑哧一笑,正要说话,便有人催促道:“海哥儿出去罢!你媳妇该换妆了!”
  杨海低声安慰了琳琅几句,方出去。
  众人笑道:“海哥儿媳妇,看海哥儿还怕你寂寞呢!”
  琳琅又是盈盈一笑,恰如美玉生晕,明珠莹光,看得众人目眩神夺,暗暗咋舌。
  等屋里的人都散后,两个小媳妇送上热水,并关了门,也幸亏鸳鸯和紫鹃玉钏儿跟了过来,开箱拿了衣裳出来,启开镜匣,笑着上前道:“真真稀罕!规矩竟这样繁琐!”
  琳琅抿嘴一笑,迅速卸了凤冠,脱了霞帔,重新换了衣裳,上着大红遍地滚花绫子银鼠窄裉袄,下系着一条翡翠撒花裙,用五彩丝绳挽了妇人的发髻,戴着王夫人给的祖母绿宝石首饰,又洗了脸,净了手,方重新匀面点了脂粉,对镜而照,更见妩媚。
  换好衣裳,两个小媳妇开了门,端着汤果进来与她们吃,待见到琳琅的头面,都不禁一呆,低声交头接耳道:“那是宝石?金子镶嵌宝石,得值多少钱?”
  鸳鸯等人一怔,琳琅微微苦笑。
  鸳鸯叹道:“难为姐姐了。”这样的穷乡僻壤,虽是天子脚下,村民也忒眼皮子浅了些。
  她们在荣国府里跟千金小姐似的一般长大,都是不知事的人,倘若知道有的村民穷极一生都没有见到金子宝石,定然不会如此想。
  琳琅也不好特意告诉她们。
  两个小媳妇都不懂鸳鸯话里的意思,满脸堆笑道:“姑娘们进点茶果罢!”
  鸳鸯等人何等娇贵,哪里肯吃这些乡下茶果?道了谢,不过略拈了一个意思便罢了。
  一时杨海进来,执着琳琅的手,道:“该娶拜见亲友了。”
  琳琅轻轻颔首,随着他出来到堂上,彼时已摆着两把椅子,杨奶奶坐在右边一把椅子上,旁人递上锦垫,两人跪下磕头,杨奶奶笑道:“好,好好!”
  琳琅落落大方,竟不显一丝窘迫,老太太越发喜欢。接下去夫妻俩拜长辈,倒收了不少红包,厚薄不匀,琳琅也不在意,乡下人家能有多少钱,红包顶多封几十个钱便是顶天了。至于见同辈只是作揖,那红衣女孩儿便在其中,又有几个小家伙上来磕头,叫道:“婶婶!”
  琳琅忙取了见面钱,每人一百钱一串,喜得众人喜笑颜开,大声又叫了一遍。
  拜见亲友后,又有待筵,虽有村里女子劝吃,琳琅亦不过略尝了尝,并没有多吃。
  筵后,鸳鸯等人就该回去了,独留下琳琅一人,好生不舍地道:“好姐姐,如今离得远了,可姐姐还得记着常回去走走。”琳琅不免红了眼眶,点头称是,众人方上车走了。
  好容易到了晚上正宴,琳琅又得挨桌给长辈和客人斟酒,她服侍王夫人常做这事,手不颤,一斟即满,既满不溢,便有长辈老人笑道:“这媳妇好,瞧这伶俐劲儿!”
  诸般事毕,回到洞房,饮毕合卺酒,共吃床头果,又被闹了一通,已是夜深了。
  良久,两人都是相顾无言。
  杨海问道:“你白日并没有吃东西,我去拿些吃的。”
  琳琅也觉得有些饿了,只是累了一天,实在不想吃东西,可是耐不住他脸上的期盼,便点了点头,道:“想吃些克化得动的。”
  杨海转身去厨房,片刻后,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粥和一碟枣泥馅的山药糕来,放在床头小几上,道:“奶奶给你留着的,你快些吃罢,别饿着,不然夜里难受。”
  琳琅方吃了起来,杨海就坐在旁边看着。
  她吃了半碗小米粥,一块山药糕,便吃不下了,正要起身收拾,杨海便接过手,端起盛着小米粥的碗,几口喝了个精光,三两口把剩下的山药糕吃了。
  琳琅见了,忍不住脸上一红。
  杨海收拾好碗筷,又端了热水进来,道:“洗洗睡罢!”
  琳琅闻言,登时面红耳赤,竟有些手足无措来,两人也越发尴尬起来,好容易漱口毕,竟不知如何是好,过了半日,杨海道:“我姓杨,名海,字朝宗,取自诗经中‘沔波流水,朝宗于海’之意。是咱们爹请村里的私塾先生取的。”
  琳琅有些不自在,道:“自小取的?”
  杨海摇头道:“杨海是自小取的,字是爹临终前请私塾先生取好的,二十岁后为表字。你叫琳琅,是美玉之意?”说着悄悄拉住琳琅的手。
  琳琅只觉得浑身发热,低低嗯了一声。
  杨海见她低垂着头,微露粉颈,说不出的娇羞可爱,不觉口中干渴,心跳如雷,慢慢伸手取下她头上的五彩丝绳,她头上原本的首饰早就取下了,如今满头青丝瞬间披泄而下,他拉过自己的头发,揉在一起,结成了一枚同心结。
  即使并无言语,却觉得比什么海誓山盟都有滋味儿。
  杨海意欲同她共领云雨之事,奈何两人都甚生涩,好半日不得要领,琳琅羞愧欲死,前生跟祖母生活,也没接触过这类事情,眼见他急得满头是汗,只得红着脸朝一个箱子里指了指,道:“那里有压箱底的东西!”
  杨海闻言一怔,像是想起什么来,立即下床开箱,果然取出一本□□来。
  这一夜,被翻红浪,温香软玉,多少旖旎风流,亦难尽述。 51、051章:   琳琅本性原本警醒, 次日清晨便先醒了, 只觉得腰间搭着一双手臂,不由得想起昨夜一场云雨,热烘烘的脸上几乎要冒出火儿来。
  杨海睁开眼, 替她拢了拢被角儿,道:“天还早, 再睡一会子。”
  琳琅忍不住有些脸红,道:“我听着, 像是奶奶已经起来了似的, 我们如何还不起?”
  杨海瞧着她轻嗔薄怒的模样儿,心中不由一荡,正欲说话, 果然听得一阵细细碎碎的脚步声, 只得道:“我先起,给你烧一桶热水送来。”说着便坐起身, 不妨琳琅哎哟一声, 竟觉得头上一阵儿疼,原来她一把青丝拖在枕畔,竟与他的交错在一起,被他带了起来。
  杨海歉然一笑,忙拿了一把剪刀剪下彼此相连的头发, 细细地装进贴身的荷包里。
  琳琅撇过头,耳根依旧带着红晕的颜色。
  杨海披上衣裳,推开门, 见到门外的景色,忍不住惊异了一声,此时正是初冬第一场雪,细细碎碎的雪花飘飘扬扬,仿佛春天的柳絮一般,触脸即化,映着满院红通通的红纸和大红双喜,仿佛也带了一点子鲜红的喜气。
  琳琅在他身后起来,伸手半拨着大红帐幔,问道:“怎么?”
  杨海回头道:“下雪了。”见她探出来的身上只穿着一件红绸子小棉袄儿,青丝披在身前,越发显得娇娜妩媚,忙道:“仔细冻着。”
  琳琅回身拿了一件貂颏满襟的暖袄披上,下床了鞋,启窗一看,果然满目雪色。
  其实天还早,只是因为雪花的缘故,看着外面明亮。
  杨海道:“奶奶并没有起,想必是外头谁的脚步声。我去给你烧水。”
  正要出去,琳琅忙叫住他,打开箱子,取了一件领子镶着狐狸皮的玄色薄毡斗篷,道:“我见聘礼里头有许多上等皮子,就做了几件斗篷。”
  杨海心中暖意盎然,立即披在身上,顶着风雪便去厨房。
  这边琳琅也将该穿的衣裳拿出来,挑的是最朴素的棉衣裳,并非大毛和小毛,但在这乡村仍旧十分罕见,首饰拿出来的并不多,只有一支展翅小凤钗,一对银杏叶儿翡翠坠子,和一只翡翠镯子,一个金镶翡翠的戒指。
  才收拾好,杨海便提着热水进来,倒进屏风后的浴桶里,满屋登时弥漫着一股雾气。
  洗澡时,杨海初尝云雨滋味儿,便凑过来,不免缠绵一回。
  好容易洗好了,琳琅面上的红晕已经可以和窗上的红纸相媲美了。
  在琳琅对镜梳妆时,杨海拿着炭笔瞅了半日不知如何下手,又看着她自己描眉,细细长长弯弯,像远山含黛,又像是柳叶笼烟,竟是说不出的气韵风流,不由得道:“你教我怎么画,赶明儿我天天给你画眉。”
  琳琅放下手里的炭笔,取下他手里的,一并放进镜匣里,合上,道:“等清闲了再给我画罢!你带我去厨房,等做好饭,奶奶也该起来了。”
  杨海不禁想起那一碗牛肉汤的鲜香,吞了两口馋涎,道:“你那日做的便极好。”
  琳琅闻听,道:“一大清早,谁吃那么油腻腻的东西?况奶奶年纪大了,更该留意些。”
  到了厨房里,琳琅一看,已经没什么食材了,乡村设宴大多都按着人头算,宴毕基本余不下多少东西,只有几根山药几头蒜几个南瓜堆在在角落里,还有几块瘦肉和一筐细面卷子,昨儿个喜宴上剩的的肉菜早就被亲友街坊拿回家了,这原是乡村惯例,况且平素极少能吃到荤腥,他们自然十分节俭,即使是剩菜也舍不得扔了。
  家常白面、粗面、玉米面和白米、鸡蛋、油盐酱醋等物厨房里却还是齐备的。
  杨海见厨房里没什么东西,忙道:“这够做什么?我去村东头买一点子去。”
  琳琅在厨房里细细看了一遍,回头道:“家里就咱们三个人,已经够了。”说罢取了一根山药削皮,洗净后切丁,和洗净的白米放进砂锅里,至于胶泥做的锅腔子上,对杨海说道:“砂锅熬出来的粥浓稠好吃,且烧这个罢!”
  不等她动手烧火,杨海已经利落地点了木柴,放进锅腔子的灶口,烧了起来。
  琳琅将下剩的瘦肉切丁,加了一点点的盐抓匀腌渍,又切了一点子姜丝,回身取下挂在梁上的腊肉,切了一碟,又取了四个鸡蛋打散在碗里,加水和盐调匀,用一块纱布过滤了一遍,置于大瓷碗里,料理好了,才在灶上大锅里加水,放上箅子,把那碟腊肉和鸡蛋放在上头,回头问杨海道:“你早上吃几个卷子?奶奶呢?”
  杨海道:“我吃四个,奶奶吃两个。”
  琳琅听了,从筐里拿出七个卷子围着腊肉和鸡蛋放在箅子上,盖上锅盖。
  杨海忙道:“让我烧,别弄脏了你的衣裳。”
  琳琅抿嘴一笑:“不过是烧火,哪里就能弄脏了?又不是没做过。”
  但杨海早就坐在灶前的破蒲团上,利落地点着了火,猛地烧了起来,两边倒也兼顾。
  琳琅见他如此,也不说话,只搅拌着锅腔子上砂锅里的粥,待看到熬得差不多了,便将腌渍好的瘦肉丁子和姜丝一并放进去,一面搅动,一面偶尔添一两根柴火。
  不多时,厨房里已经是满满的肉香。
  山药瘦肉粥熬得烂烂的,大锅里的腊肉、蛋羹已经熟了,卷子也热好了。
  只听门口杨奶奶道:“哎哟哟,我的儿,你怎么今儿个就下厨了,都说头三天新媳妇什么活计都不用干,你倒好,却先做起来了。都怪我,起得晚了。大海,你怎么也不知道疼你媳妇?”
  琳琅回头笑道:“都是一家人,什么时候做活不一样?便是偷懒了这三天又如何?饭已经得了,奶奶去洗洗手,正好可以吃饭了。”说罢,熄了锅腔子里的柴火,洗了手,取了干净的新筷子,从坛子里挟出两块咸菜出来切成丝,用香油一拌,装在碟子上。
  杨海道:“我来。”说着熄了大灶里的火,起身洗手,揭了锅盖,将卷子挨个儿拾在小竹筐里,倒也不嫌烫手,又将腊肉和蛋羹放在托盘上,顺手将咸菜碟子也放上,一手托着托盘,一手端着竹筐,往杨奶奶堂屋里走去。
  琳琅拿出三个青花瓷碗盛了粥,才要放在托盘里一并端过去,杨奶奶忙道:“我来,你端着一碗便罢了!”一手端着一碗,竟也走得稳稳的。
  琳琅只得端着一碗粥,拿了筷子调羹跟在后面。
  及至到了堂屋,当地放着一张八仙桌,并没有涂漆,露出清晰的松木花纹,泛着淡淡的松木香味儿。她还没近前,粥碗和筷子调羹就让杨海接过去了,按着她坐下。
  杨奶奶坐在上首,琳琅起身将蛋羹放在她跟前,道:“奶奶尝尝这个。”又要布菜。
  杨奶奶忙道:“好孩子,快坐下吃饭,凉了就不好吃了。咱们家没那么多规矩,什么婆婆奶奶坐着媳妇站着,只能吃残羹冷饭的!你熬的这粥,我吃着极好,怪道大海说你手艺好得紧,竟比我强了十倍不止!”
  又对杨海道:“你好容易讨得这样伶俐贤惠的媳妇儿,可不许欺负她,不然我可不依!”
  杨海笑道:“我理会的,倘若我欺负她,成什么人了?”
  杨奶奶满意地点了点头。
  用过饭,漱了口,杨海抢着把碗筷拿去洗了,琳琅要去,被杨奶奶一把拉住,道:“让他去。他皮厚肉粗的,正该做这些。”从怀里掏出一串钥匙交给琳琅,道:“这是你嫁妆的钥匙,和放嫁妆的屋子的钥匙,原本当日给大海收着,又怕昨儿个成亲拉拉扯扯地给弄走了,故还是我拿了,今儿个给你,那些东西是你的嫁妆,由你做主。”
  琳琅收下,因素知晒嫁妆炫富的规矩,故踌躇道:“咱们家也没个看家护院的,也不像我和玉菡以往不大露富,倘若有人动了心思可如何是好?”
  杨奶奶笑道:“我都想好了。这一两个月,大海在家,等闲谁敢来闹?小偷小摸的,打不死他们!再说,大海在西山大营那边也有一处房舍,等大海回营里,我想着,把家里的地赁给别人种,我和你跟他一起去营里住,贵重东西都带走,还怕什么?”
  琳琅听杨奶奶都打算好了,便不再多嘴。
  杨奶奶又道:“如今天冷了,该烧炕了,今儿晚上记得叫大海笼火盆子,烧炕。”
  琳琅脸上一红,点头答应了。
  过了一时,回房拿着一个包袱出来,道:“给奶奶做了两身衣裳,奶奶别嫌弃。”
  杨奶奶笑道:“这几年大海不在的时候,一年四季的衣裳不都是你做的?叫满村里的老奶奶羡慕我,那样精致又不显眼的衣裳,我欢喜还来不及,怎么会嫌弃?”
  换上新衣裳,杨奶奶十分喜悦,带着孙媳妇拿了点子果子点心,到处拜访街坊邻居。
  满村都知道琳琅嫁妆丰厚,人生得美貌异常,缝衣制鞋烧火做饭都是一把好手,再见琳琅温柔可亲,并不目中无人,暗中愈发羡慕杨奶奶的好运。
  晚间,杨海果然烧了炕,又烧了火盆,屋里暖意融融。
  琳琅从妆奁里拿出一个荷包,倒出几块陈皮,拈了两块扔进火盆里,屋里立刻便有一股药香,遮住了炭火味儿。
  杨海笑道:“你这法子竟好,清雅得很。”
  复又拉着她的手走向炕,笑道:“天也晚了,我们竟是安歇要紧。”
  又是一番颠鸾倒凤不提。
  到了第三日,是回门日,一大清早,杨奶奶就准备好了四色礼物,对杨海道:“虽说琳琅没有父母,可她兄弟也疼她得紧,你们回门,你也认认街坊邻居。”
  杨海笑道:“知道。”
  用过早饭,备了马车,让琳琅坐在车里,自己却驾着车。
  幸亏雪昨儿个就停了,又是头一场雪,并不甚大,今天只是冷些,并没有风雪。
  琳琅抱着手炉坐在车内,半卷着车帘子,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杨海说些家常话,杨海兴致来了,还会唱几句山歌俚曲给她听,闹得她红了脸。
  行到中途,马车拐弯时,忽见一个老奶奶牵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小男孩儿艰难地往城里的方向走,臂弯里还挎着一个盖着粗布的竹篮子,可巧马车行过,那孩子便嚷道:“我要坐车,我不要走,我要坐车,我不要走!姥姥,我要坐车!”
  那老奶奶伸手就给了他巴掌打在屁股上,道:“不准哭,走走就暖和了!”
  那孩子可不懂这话,又哭又闹,就差没满地打滚了。
  琳琅看得好笑,跟杨海道:“我瞧他们是乡下进城的,不如就叫他们搭车罢,反正顺路。”
  杨海本身就是乡村平民,自然不会嫌弃那对祖孙,便停了马车,扬声道:“老人家,我们也是进城的,倘若你们也是,不妨上车坐一段路程罢,也好轻便些!”
  那老奶奶听了这话,吃了一惊,抬头打量杨海和打起帘子的琳琅,杨海平平无奇也还罢了,只是车内竟是个天仙,穿的是绫罗绸缎,戴的金银珠宝,不由得揉了揉眼睛,道:“我这是看到天仙了么?这乡村野地的,怎么会有天仙呢?”
  琳琅吃吃一笑,曼声道:“我们也是乡村人家进城,老人家若是不嫌弃,就上来罢,你们一个老天拔地的,一个年级又小,什么时候才能到城里?”
  那老奶奶闻言更惊讶了,瞅了琳琅好一会,道:“奶奶不嫌我们脏么?”
  琳琅听了,见他们虽然粗衣打扮,却甚是整洁,便笑道:“你们又哪里脏了?不过就是穿的布料差些罢了!快上来,时候耽误不得!”
  杨海跳下去,那老奶奶方扭扭捏捏地上了车,杨海把那孩子也送了上去,才重新驾车。
  琳琅抓了一把果子给那孩子吃,喜得他笑眯了眼睛,道:“姐姐,你真好!”
  琳琅不觉莞尔。
  那老奶奶感慨道:“姑娘这样有善心,必定是个有后福的。”
  琳琅笑问她往哪里去,若近,也好送一程。
  她答道:“我那女婿家祖上原本有个连了宗的亲戚在城里荣国府,又富贵又尊贵,斋僧敬道最是爽利大方,如今我那女婿家败落了,穷得连冬衣都置办不起来了,我就去给那家姑奶奶请个安,问个好,倘若能得一星半点的好处,今年冬天一大家子就不愁了。”
  琳琅越听越是耳熟,再看着眼前的老人,不禁问道:“您贵姓?”
  那老奶奶答道:“我姓刘,村里都叫我刘姥姥。这是我外孙子,叫板儿!” 52、052章:   刘姥姥说完这话, 怕琳琅瞧不起她, 遂手足无措地坐着。
  琳琅闻听便觉得凑巧,不过转念一想,刘姥姥确是差不多这个时候初冬寒冷之际冬衣未办之时进了贾府, 只是山村老妪打抽丰,端的心酸。
  再看刘姥姥七十多岁年纪, 比杨奶奶还大十岁上下,穿着一件茄紫粗布长袄, 戴着青布抹额, 束着青布汗巾子,上上下下收拾得十分干净,古铜色的脸膛儿带着庄稼人进城的欣喜和不安, 还有一点点对于去荣国府的彷徨。
  看罢, 琳琅抿嘴笑道:“合该我们有一段同车之缘。”
  转头对杨海道:“可巧咱们路过宁荣街,索性送姥姥过去, 免得门前那起小人瞧不起人。”
  杨海道:“也好, 少不得你也得去请个安问个好。”
  琳琅笑道:“哪有没回家,反去荣国府的道理?等回了家,再去不迟。”
  又对刘姥姥笑道:“我原先便是在荣国府二太太身边当差的,太太厚道,早早放我出来了, 出阁时和老太太姑娘们一起又送东西又给了压箱钱,今儿个回门原该去请安的。”
  刘姥姥又惊又喜,道:“姑娘原在二姑奶奶身边服侍过?”
  琳琅笑道:“正是, 我打小儿跟二太太,快十年了呢!”
  刘姥姥听了,越发喜得浑身颤抖起来,口内道:“如今我们竟得奶奶的济了。我原想,我们庄稼人贫苦,见不到二姑奶奶,便托周瑞家的说道说道,见得便是喜,见不得便罢,谁知今日竟遇到奶奶,奶奶一句话,比什么都强,可不是我们一家子的福分?”
  琳琅也不在意,送他们祖孙至荣国府石狮子前角门处,她走过许多回,看门的都识得她,原本尚在挺胸叠肚指手划脚的人,忙上来请安,笑道:“姑娘这是给老太太太太请安?”
  琳琅笑道:“等我回了家,认了门,才能来给老太太太太们请安。只先送个人来。”
  叫了个看二门的婆子来,指着刘姥姥道:“这位姥姥,是来给太太请安的,原有那么一点子瓜葛,路上遇到了,便送来。妈妈带她进去,倘若太太不得闲,便去回琏二奶奶一声也使得。”说罢,递给门房一个银锞子,又给婆子一百钱,道:“打酒吃罢!”
  喜得那婆子连连答应,死劲瞅了刘姥姥几眼,方带她进去。
  刘姥姥走前,又对琳琅连声道谢。
  琳琅回身上车,对杨海道:“咱们回家罢。”
  蒋玉菡近日得了清闲,不大出门唱戏,便是偶尔出门,也不过在徒垣跟前奉承一会子,正在家里练嗓子,得知姐姐姐夫进门了,忙笑着迎出来,又叫赵婶准备酒菜。
  琳琅笑道:“一会子总得去荣国府请个安。”
  蒋玉菡笑道:“这是自然,姐姐虽脱了籍,可咱们人生在世,哪能忘得旧恩人?”
  吃了一盏茶,琳琅又回原先的闺房换了衣裳,这些家常旧衣并未算在嫁妆里,等过了满月,陆陆续续都要带回杨家,娘家兄弟这里留两箱子来时方便更换罢了。
  去时,蒋玉菡道:“何必姐夫驾车?叫老赵去。”
  因老赵驾车,杨海便与琳琅坐在车内说话,也备了几色礼物。
  到了荣国府角门,琳琅探出半张脸儿,对得了她银子的门房笑道:“我们来给老太太、太太请安,劳烦去替我们通报一声儿。”
  门房们皆笑道:“姑娘倒麻利。”忙叫二门的婆子去通报。
  少时,出来两个婆子,却是王夫人房里的,琳琅下了车,两人忙弯腰笑道:“给姑娘请安,哎哟,该打嘴,该是给杨家奶奶请安才是。太太正在家,听说了,忙叫我们来请奶奶进去,也请杨姑爷进去,有珠大爷在家呢!”
  琳琅听闻,看了杨海一眼,杨海倒也听过琳琅说起荣国府诸事,便回她微微颔首。
  进了角门,到二门处,几个婆子上来赶着请安,贾珠也已经在几个小厮的簇拥下过来了,因杨海身有官职,虽是芥豆之微的小官,荣国府也不好怠慢,便笑道:“太太使我来接杨大人去书房吃杯茶,姐姐且先去太太那里罢。”
  琳琅方与杨海分手,一去王夫人上房,一去贾珠书房。
  王夫人却在看着二姐儿吃糕儿,琳琅上前给王夫人磕了头,王夫人忙命搀起,招手叫到跟前坐下,拉着手细细打量一回,见琳琅穿着水红蟒缎银狐皮袄,罩着大红哆罗呢的对襟褂子,面比雪白,眼胜水清,满意道:“我听玉钏儿说你嫁过去的乡村人家如何如何,吃食也不精致,担心得不得了,如今瞧着你的模样,便知那家待你尚好。”
  琳琅笑道:“庄稼人,哪能比得城里干净精致?她们是吃惯了山珍海味,便觉得山野粗食难以入口。太太不必担心,我如今很好,等他出了假,我就跟老祖母一块同他去西山大营。”她想着以后来得必定少了,趁机告诉王夫人。
  王夫人不免有些伤感,道:“竟好,你们总是离别也不是个事儿,只是我愈发寂寞了。”
  琳琅忙道:“姨太太不是长住这里,陪着太太说话岂不是比我强?”
  说得王夫人倒笑了,忽的想起今儿个来回的刘姥姥,便瞅着琳琅问道:“今儿个乡下来了个刘姥姥,说是来请安问好的,这也是她的好意思,是你带来的?”
  琳琅笑道:“原是我们在半路上遇到的,见他们一老一小步行进京,还拎着那么大一篮子东西,遂邀她坐车,谁承想说过一段话后,她竟和太太有点子亲戚,便送她过来。太太可见了?”
  王夫人听了不免有些悯恤,道:“我如今精神头短了,哪里见了?叫周瑞家的带她去见凤哥儿了。听你这么一说,难为她老天拔地的还过来。”说罢,对彩云道:“你去琏二奶奶那里看看刘姥姥走了没有,若没有,你就来回我一声儿。”
  彩云答应一声去了,半日后回来道:“还没走,二奶奶命人传了一桌饭给他们吃。”
  又抿嘴笑道:“瞧着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儿,便是十年没吃过饭也没这样的。”
  王夫人却知这是庄稼人艰难的缘故,便道:“去拿五十两银子给凤哥儿送去,等那刘姥姥走了拿给她,让她拿着银子给一家人置办几件冬衣买点子年货,过个好年罢!”
  彩云取了银子,复又去凤姐处。
  不提那边刘姥姥先得了凤姐二十两银子,又得了王夫人五十两银子是如何喜得浑身发痒,这里琳琅跟王夫人说完了话,王夫人去薛姨妈处,她方起身去给贾母请安。
  一路上遇到旧人,不免住脚问好一番,好容易才到上房。
  贾母见了十分欢喜,笑道:“开了脸儿,这孩子越发出挑得很了。”叫鸳鸯拿了一匹缎子,一匹大红棉纱,两个荷包给她,道:“天寒地冻的,缎子拿去和你祖婆婆做件袄儿穿。纱拿去糊窗子,听鸳鸯说你那新房竟是纸糊的,屋里暗得很。”
  琳琅瞅了鸳鸯一眼,鸳鸯忙道:“我不过抱怨两句,谁知老太太记性竟这样好。”
  说着转身对贾母笑道:“都说女生外向,这才过门几日,就护着婆家不许我们说了。”
  笑得贾母前仰后合,指着她道:“难道将来你出门子就不护着婆家?琳琅,你记着,将来鸳鸯出阁了若也护着婆家,你好生嘲笑她一番,看她还笑你不笑!”
  琳琅笑道:“鸳鸯被老太太调理得这样好,也不知哪个有福的能得了去呢!”
  鸳鸯回身扯着她衣袖不依,道:“姐姐,你这是笑我呢!”
  琳琅笑道:“哪里是笑你,是为你费心,可惜我兄弟配不上,不然给我做弟媳妇多好!”
  登时闹红了鸳鸯的脸,一转身,跑里间去了。
  贾母笑得不行,听琳琅提起蒋玉菡,不免想起那个俊秀非常的孩子来,便道:“你那兄弟模样生得好,比宝玉都强些,嘴里又甜,只是也没听你提过你兄弟是做什么,倘若是正正经经的人家,说不得等鸳鸯长大了,我还真许了他!”
  琳琅叹道:“我兄弟那里配得鸳鸯呢?”说着悄悄将蒋玉菡的事儿说了。
  贾母听了,半日不言语。
  琳琅叹道:“虽说在皇子府里当差,比在别家体面,可是我只想着给他赎身,正正经经地在家里耕田种地,纵然辛苦些,也装神弄鬼的强。只是我人小力微,竟不知如何是好。”
  贾母道:“可惜我们府上和七皇子府素无往来,若有交情,替你说说情就完了。”
  琳琅忙笑道:“老太太有这个心,我们已经感激不尽了,只好另想别的法子罢!”
  贾母点了点头,也不再提鸳鸯的事情了。
  琳琅知道纵然贾母觉得蒋玉菡好,可也认为配不上鸳鸯,故不多语。
  贾母又笑道:“玉儿在宝玉房里顽,你去见见她,她还念着你呢!”
  琳琅忙起身应是,去了宝玉房里,果见满屋丫头嬷嬷看着,黛玉坐在炕上解九连环,一时解不开,宝玉坐在对面直笑,抬头见琳琅进来,两人同时起身让座,又命人倒茶,黛玉将九连环扔在炕桌上,笑道:“新媳妇来了,让我瞧瞧!”
  说着,拉着琳琅看个不停。
  琳琅笑道:“姑娘这张嘴,真叫人说什么好?”
  黛玉看罢,道:“自然是说我好,难道还说我坏不成?谁说我坏,我才不理他!”
  琳琅又谢了送嫁时人参之德。
  黛玉抿嘴一笑,道:“这人参你当补品替我用了,岂不比我当药用了好?我如今也不大吃人参养荣丸了。走,去我那里,我昨儿个才画了一幅画,你替我品评品评。”说着拉琳琅去了西厢房,果然叫紫鹃捧上一幅水墨画儿来。
  宝玉要跟来,被黛玉挡在门外,道:“我们女孩儿家说话,你来做什么?”
  宝玉闻言只得住脚,巴巴儿地往里看着。
  袭人忙笑道:“听说宝姑娘身上这两日不好,二爷去看看?”
  宝玉一听,摆摆手,索然无味地道:“你打发个人去代我和林姑娘问好,就说我才上学回来身上不好,等好了再去。我跟老太太说话去!”
  听他说自己上学才回来,琳琅和黛玉都忍俊不禁。
  等宝玉去了贾母房中,琳琅方回身看画,笑道:“布局也还使得,只是下笔有些拖沓的痕迹,不知姑娘画这画儿时在想什么?这几笔竟停顿了好些时候?倒有点喜气洋洋的味道。”
  黛玉眉开眼笑,赞道:“也只你看得出来。”
  紫鹃在一旁悄悄笑道:“昨儿姑娘收到了姑老爷和哥儿的书信,说年底就接她家去,乐得一夜都没睡好,起来画画儿,笑一会,画一会。”
  琳琅闻言,又惊又喜,道:“从前不是说姑老爷要进京么?”
  黛玉笑道:“我父亲已经上折子请求卸任了,也不知怎么着,还没批,不过我父亲却说大约来年就有消息了,且定有消息,我心里也奇怪,不知是什么缘故。总而言之,父亲说了,今年年底打发人来接我家去,明年一同到新职上去。”
  琳琅倒很为她欢喜,忽一眼看到紫鹃眼眶微红,便道:“姑娘走了,丢下紫鹃怎么办?”
  因林朗走时便没带贾母之婢,是以琳琅有此问。
  紫鹃听了,越发红了眼睛,哽咽道:“姑娘素日待我那样,我如何舍得姑娘?”
  黛玉拉着她的手,笑道:“我也舍不得你,等我回去,问老太太要了你,纵然你老子娘都在这里,我要了,也不过是老太太一句话的事儿。”
  紫鹃登时欢喜起来,道:“姑娘千万记得。”
  琳琅也不禁感叹她对黛玉一片痴心真意,雪雁这个自小伴着黛玉长大的都不及她。
  才要开口,忽见周瑞家的拿着一个匣子进来,黛玉便问道:“周姐姐来做什么?”
  周瑞家的笑道:“姨太太着我送花儿给姑娘戴。”
  紫鹃接过来打开给黛玉看,却是两枝堆纱新巧的假花儿,在偌大一个匣子里越发显得孤零零的,黛玉见了,不觉动了疑心,便问道:“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
  琳琅暗叫不好,正要说什么,就听周瑞家的答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
  话音未落,就听黛玉冷笑一声,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我是外人,原就是该用那些被人挑三拣四剩下不要的!”说着转身去了里间。
  紫鹃对周瑞家的歉然一笑,忙进去安慰。
  周瑞家的一声儿不敢说,琳琅笑道:“嫂子怎么才送来?按宾主,姑娘是第一个;按长幼,林姑娘也不是最后一个。你又不是不知林姑娘的性子,平素固然待人可亲,可这亲疏远近她极忌讳,这么大一个匣子只剩两枝花儿,任谁看了心里都知道是别人挑剩的,偏你惹她。”
  周瑞家的讪讪道:“我想着从东北角过来,顺路。”
  琳琅笑道:“嫂子倒会取巧。也幸亏是林姑娘,恼过去便完了,不会记在心里,又不会对人说,若是别人,哪能不记恨嫂子?嫂子是太太的贴心人,行事更该留意些,难道这里住的是大姑娘,嫂子也敢顺路?我不过是说笑,嫂子先去忙罢,我去瞧瞧林姑娘。”
  周瑞家的去了,琳琅方进黛玉卧室,果然她脸上早就没了先前的怒色。 53、053章:   见她进来, 黛玉笑道:“你跟她说什么?”
  琳琅道:“我问她, 怎么着也不该最后给姑娘送花儿,原来不过是周嫂子一时糊涂,从东北角顺路送过来了。姑娘岂不闻后者居上?怨只怨老太太的院子离东北角太远。”
  黛玉被她说得扑哧一笑, 脸色如娇花初绽,随即淡淡地道:“也未必就是糊涂。再说, 值得为了这个怨外祖母的院子?这院子也忒无辜了些。”
  琳琅莞尔,紫鹃道:“姑娘就是太多心了。”
  琳琅点头赞同。
  黛玉却不以为意, 笑道:“什么多心?横竖我也快走了, 理他们做什么?难不成我竟长住贾家不成?他们姓贾,我姓林,又不是没家没业无依无靠穷得一无所有。对了, 我父亲给朗儿请了个极有本事的西席先生, 学业大有进益,做了几篇寄过来, 我瞧着竟好得很。”
  提到林朗, 黛玉眉飞色舞,琳琅忙笑着恭喜。
  正欲出去向贾母告辞,忽见探春扶着侍书的手过来约黛玉去探望宝钗,顺便道谢。
  黛玉闻言,拿着手帕握着嘴轻轻咳嗽了几声, 紫鹃忙笑道:“今儿个天竟冷得很,我们姑娘也不敢见风,才宝玉打发人代姑娘和他去问宝姑娘好了。等过两日暖和了, 姑娘再去。”
  探春无法,只得独去。
  临行前看着琳琅道:“算算今儿竟是姐姐回门的好日子,也不见见我们,只想着林姐姐。”
  琳琅笑道:“薛家姨太太送两枝花儿姑娘都记得去道谢,何况林姑娘送了我两支好参,今儿个特来谢林姑娘的。一会子见过各位奶奶姑娘们,这就家去了。”
  探春去梨香院时,琳琅果去过处见了,又拜别。
  至王夫人处辞行,见院子长廊下金钏姐妹和一个十二三岁眉间一点胭脂痣才留了头的小丫头子说话,琳琅目光一闪,度其容貌,果然是个不俗的,颇有几分江南女子的风流雅韵。
  玉钏儿见她来了,悄悄地道:“姨太太来了,正在屋里。”
  琳琅诧异道:“太太不是才去过梨香院,怎么反过来了?”
  玉钏儿悄悄道:“叫薛大爷给气着了。”
  琳琅不解,玉钏儿朝香菱努了努嘴,又道:“就为了这个丫头。姨太太原忌讳这丫头的来历不肯给,谁承想薛大爷就拿钱出去胡天海地,又说看到了一个绝色的戏子,要结交,要打赏,要捧场,不知什么时候竟将姨太太珍藏密敛的一挂珍珠拿去了。姨太太今儿个取东西时才知道,气恼着了。问薛大爷,说已经给人了,又要香菱,因此太太请姨太太过来坐坐。”
  琳琅转头看香菱时,只见她低着头在那里,一滴眼泪落在衣襟上。
  金钏儿轻叹道:“香菱可好着呢,倒有几分东府里小蓉大奶奶的品格儿,若给宝玉也不算辱没了,偏给那位薛大爷。忒可惜了些。”
  琳琅心中一酸,天下拐子都该骂,作践了多少好儿女?
  拉着香菱的手问她年纪家乡,香菱摇摇头,道:“都已经不记得了,再问,也想不起来。只记得我跟了拐子爹的那天,街上好生热闹,烟花四起,灯火连绵。”
  金钏儿姐妹不禁叹息起来,都道:“倘若你记得一星半点,或托人能找到家乡父母,有个去处也不致如此命苦。你生得这样标致,薛大爷如何配得上?”
  香菱强忍着眼泪再不敢掉了,低声道:“或者知道还有父母家乡,我便是死,也值了。”
  金钏儿忙啐道:“呸呸呸,快别说这话!你才几岁,就想着死了?世间有什么事情熬不过去的?好也罢,歹也罢,日子能着过。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死了可就一了百了了。”
  闻得此言,琳琅不禁对金钏儿刮目相看。
  香菱却道:“我一身罪孽,连带死了冯公子,最是个不祥之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三人犹要劝慰,只听屋内道:“谁在外面?”
  香菱吓得面如土色,金钏儿忙笑着安慰道:“咱们离屋内甚远,声音又低,不妨碍。”又走到屋前,笑道:“是琳琅姐姐来辞行。”
  王夫人道:“叫她进来罢。”
  琳琅就着小丫头子掀了的帘子进去,却见薛姨妈正在拭泪,忙上前跟王夫人请了安。
  王夫人见她来了,先没说话,摆了摆手,只对着薛姨妈道:“再这么溺着,不是个事儿,你算算进京才半年,蟠儿打了多少饥荒?依我说,那丫头竟是打发出去,再不行,多花几两银子买两个标致丫头放着,难道比不上这人命官司的罪证?”
  琳琅听了,心中一动,所谓罪证,难道竟是香菱?
  正疑惑间,又听薛姨妈道:“我想着,年后就开了脸给他明堂正道地做妾,好约束些。”
  琳琅确定她们说的正是香菱。
  只是想到香菱,从一个出身不让三春黛钗的望族千金沦落至此,再听她哀莫大于心死的话儿,纵是心肠冷硬之人尚且怜惜,何况琳琅?
  倘若力所能及,琳琅自然会援之以手。
  王夫人叹息一声,也不能强行叫她把香菱打发了,只得道:“既这么着,妹妹也不必抱怨,横竖将来翻出这件人命官司,不过再毁蟠儿一点子名声,赏那家子人几两银子,叫哥哥想方设法周旋罢了!只是纳了妾,蟠儿竟也不必说门好亲了,只说些有钱无贵的罢!”
  琳琅听得明白了,因自己曾轻描淡写之故,在王夫人心里存了痕迹,薛家想纳妾,王夫人却不大愿意,毕竟是罪证,将来能连累到贾政荐举的贾雨村,再往上,还有接到书信的王子腾等人。贾史王薛四家虽不甚怕,到底影响官声,且王子腾如今正是蒸蒸日上之势。
  薛姨妈一时无言以对,嗫嚅道:“只是蟠儿他不肯。”
  王夫人欲待说话,忽想起琳琅来,不好在外人跟前说,便转头问琳琅道:“到处都见过了?方才在外头做什么呢?”
  琳琅乃回道:“各处都见过了,正来向太太辞行。才在院子里见到那个叫香菱的小丫头子,倒生得好齐整模样儿,觉得有些面善心喜,又疑惑素日并未见过她,便拉着说了一会子话,论起来,竟比我还好呢!”
  遂又故意叹道:“只可惜竟是个薄命不祥之人,也不知这回又能带累了谁。”
  薛姨妈闻听,忡然变色。
  王夫人对薛姨妈道:“正是,我也说晦气!得了她有什么好?先前一个要买她的死了,蟠儿背着人命官司,宝丫头又落了选,如今蟠儿越发无法无天,偏你还留着!”
  薛姨妈忙拉着王夫人道:“姐姐说,这可如何是好?蟠儿是我的命根子,可不能有闪失。”
  王夫人道:“你若听我的,还是那话,打发出去。”
  薛姨妈仍旧有些犹豫,为了这个丫头,薛家不知花了多少银子钱,虽不当一回事,到底本来很不必的,尤其薛蟠还背着人命官司,纵有贾雨村周全了结,可却说薛蟠已死,接着离家进京,宝钗落选,竟没一件顺心事,可不是晦气?
  想罢,又踌躇道:“只是姐姐也知道蟠儿那性子,卖到哪里他都能带人找回来。”
  王夫人听了,也有些为难起来。
  姐妹两个相顾叹息。
  琳琅恍若未闻,笑向王夫人道:“时候已经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原说乡下辛苦,洗衣做饭什么都得自己做,忙不过来,故此想去买两个丫头回去伺候家里的老祖母。等去了西山大营,那地方寻常人不敢去,有人搭把手事情也便宜些。”
  王夫人道:“你有几分家业,又是官太太,很该买几房下人使唤。这丫头,得打小儿买教导出来,若大了,谁知道性子如何?选那些模样周正不妖冶妩媚的便可。”
  琳琅笑道:“也不过先看看,未必就能看中,总要仔细挑选,便是看中,她们也未必肯去我们乡村人家随去大营里吃苦受罪。”
  王夫人突然福至心灵,对薛姨妈道:“蟠儿那样子,敢去西山胡作非为么?”
  薛姨妈不解,道:“那是何等地方,哪能容得他去撒野!”
  王夫人抚掌笑道:“既这么着,不如赏给琳琅罢!正好她说要去买丫头,一时买不到好的。再说,咱们家只有买人的,哪有卖人的?横竖若蟠儿恼了,不过再买两个身家干净的女孩子罢了!见到两个更好的,蟠儿哪里还会念着那丫头?”
  薛姨妈闻言微微一怔,尚未开口,琳琅连称不敢,摆手道:“姨太太家费了许多功夫才得了她,出了多少事,我可不敢要呢!”
  王夫人笑道:“你是有福的,说不得能压一压。”眼睛又看着薛姨妈。
  薛姨妈咬咬牙,道:“既然姐姐这么说,竟是给了琳琅罢,省得连累了我的蟠儿。”说着向门外道:“香菱,你进来。”
  帘子掀起,香菱走了进来,道:“奶奶叫我做什么?”
  薛姨妈指着琳琅道:“从今儿个起,你就跟她去罢。”
  香菱猛地抬头看向琳琅,眼里又惊又喜,又有三分不敢置信。
  琳琅笑着向她道:“只是我们家清苦,平素也要做些粗活,可没这些锦衣玉食了。”
  香菱忙收回目光,低头道:“我听奶奶的。”
  薛姨妈叹道:“趁着我没改变主意,同喜,你去找姑娘要香菱的卖身契来。”
  同喜答应了一声,去了半日,却跟着宝钗一同过来。
  王夫人忙道:“我的儿,你才病着,怎么就迎风出来了?”
  宝钗笑道:“听妈要香菱的卖身契,我想着咱们家从来没出过卖人的事儿,故此过来瞧瞧,便是不喜她,打发出去便是,何苦卖了倒落下吝啬名声。”
  薛姨妈道:“并没有卖她。”
  宝钗目露疑惑,王夫人笑道:“送给琳琅使唤了,可巧她正要买两个丫头使唤,我瞧着香菱倒还使得,也免了她调,教。”
  宝钗闻听,又看向琳琅。
  琳琅道:“不但是太太和姨太□□典,我瞧着香菱,心里也喜欢。”
  宝钗笑道:“既跟了姐姐,想必比别家好,香菱好歹服侍了妈一年半载。”说罢,将轻飘飘的卖身契递给琳琅,琳琅含笑道谢。
  香菱又上来给王夫人和薛姨妈磕头,转身又向琳琅磕头,口称奶奶。
  琳琅出来时,便带着香菱。
  金钏儿和玉钏儿知道后,都为香菱欢喜,送她们出二门,趁着小厮去叫杨海,金钏儿姐妹拉着香菱道:“你跟了琳琅姐姐竟是好事,琳琅姐姐家虽在乡村,琳琅姐夫却是六品的官儿呢!况琳琅姐姐最是温柔良善,必定不会苛待你。只可惜你一件衣裳都没拿出来。”
  香菱含泪道:“衣裳是小事,只是跟着奶奶,竟是我的福分!”
  眼见杨海随着小厮过来,琳琅忙对金钏儿和玉钏儿道:“你们快回去罢,她跟我,你们还不放心?横竖我给她一个交代便是!”
  两人方依依不舍地进去。
  杨海见到香菱,不免有些奇怪,问道:“这是谁?”
  琳琅笑道:“太太赏了个丫头给我使唤,咱们回去再说罢!”
  遂出了角门,老赵赶车上来,琳琅上了车,回身瞅着杨海,他便笑道:“你们坐在里头罢,我和老赵坐在外面。”
  回到蒋家,蒋玉菡亦觉奇怪,忙问来龙去脉。
  听完,蒋玉菡笑道:“原来她就是那个让薛大傻子打死人的丫头?”
  琳琅瞅着他问道:“你什么识得薛家大爷了?”
  蒋玉菡嘻嘻一笑,道:“也是个混的,横竖识得,姐姐何必听了脏了耳朵?他如今百般捧金官,竟拿了一挂极罕见极浑圆的珍珠捧场,喜得金官得意了好些时候。”
  琳琅不再问。
  蒋玉菡看着香菱,点头道:“瞧着是个老实的,姐姐使唤也使得。”
  杨海却惭愧地对琳琅道:“该我买两个丫头给你和祖母使唤才是,不然日日洗衣做饭,家里又要打扫,你一个人如何能行?倒把手弄粗了。我亦不舍。”
  琳琅笑道:“难道我为了这个才要的?我只是可怜她这么个人罢了。我倒是不想买什么丫头使唤,买小丫头活儿干不得,还得费心调,教,买大丫头谁知道心思如何?也不知根底。我原想,等过些日子,买几户壮年家人,男人看家守院,老婆媳妇子洗衣打扫,烧火做饭,我和祖母都相继清闲了,在西山大营那边也没人眼红心热,岂不是甚好?”
  杨海深以为然,道:“也好,西山大营那边和我一样的人家也有丫头,不会惹眼。”
  琳琅便对蒋玉菡道:“你在城里替我瞅着,要那能干老实本分根底清白的,便是逃荒来愿意卖身的百姓也使得,只别选那些轻薄精明太过的人家。”
  蒋玉菡满口答应了,道:“自姐姐走了,咱们家又露了富,我正想着买几家下人,正好买的时候给姐姐挑选,能挑选好了,就给姐姐送信,姐姐看过再回西山大营时便带走。”
  说完,又瞅着香菱道:“这个小丫头姐姐是带走,还是打发了?”
  香菱闻言,顿时身形一缩。
  琳琅忖度半日,道:“我想着,找到她的家人,带她家去罢。”
  蒋玉菡便问香菱家乡父母,仍是那话,都说不记得了。
  杨海奇道:“既都不记得了,如何找她家人?”
  琳琅却道:“旧年我常在市井里走动,或买些绒线,或买些胭脂,颇认得一些人,偶然闻得一件奇事。原来姑苏有一乡绅望族,姓甄,年过半载才得了一女,眉间生有一点胭脂痣,不想三四岁那年由下人抱着去看花灯竟不见了。白日听香菱这么一说,一时想起来,年纪倒合得上,胭脂痣也合得上,她又是在金陵被卖,或者是那家女儿也未可知。”
  众人不禁啧啧称奇,道:“还有这样的奇事?家里可还有人?”
  香菱如雷轰击,怔怔地听着,不觉滚下泪来,道:“难道我竟还有见到父母的一日?”
  琳琅叹道:“那也未必。一则还不知是不是你,二则那年一条街烧了,那甄家老爷带着妻子投奔岳家不得善待,没一年光景便跟着一个跛足道人出家去了,一时人人称奇。如今只剩那甄家太太封氏夫人带着两个丫头靠卖针线度日,不想有一个丫头又被老父送给昔日其夫接济过的一个官员名唤贾雨村者做妾,便是贾雨村现任的夫人名唤娇杏者。”
  香菱忽道:“可是那个判了案子的贾雨村贾大人?”
  琳琅点点头,香菱忽然潸然泪下,恨恨地道:“倘若不是他,那冯公子何以冤死?”
  一头跪在琳琅跟前,泣道:“只求奶奶恩典,托人打探那甄家女儿是否是奴婢,若不是,奴婢也死心了,若是,只要见了父母家人,我便是立时死了也甘心!”
  琳琅扶着她起来,叹道:“你快起来,我既要了你,自当给你一个交代,是与不是,定会托人去查个究竟。倘若果然是,我便许你母女团圆,自行返乡。”
  香菱登时喜极而泣。
  琳琅又看向蒋玉菡和杨海,后者点头道:“既然如此,可巧我在苏州也有几个故交,都是曾一起上过战场打仗的,只是他如今被派到了姑苏,我去信一封,也容易。” 54、054章:   蒋玉菡笑道:“吃完饭再写这信罢!”遂设宴款待姐姐并姐夫。
  香菱也甚机敏, 忙上来端茶倒水, 斟酒布菜,言行举止,另有一样方圆规矩, 无怪乎即使身负人命官司的事儿,薛姨妈仍旧十分喜欢到摆酒唱戏明堂正道地让她给薛蟠做妾。
  琳琅看着她, 不觉想起脂本红楼梦里关于香菱的一段评语:“细想香菱之为人,根基不让迎探, 容貌不让凤秦, 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如此综诸钗之长的女子, 端的世所罕有, 难怪粗俗无知如薛蟠亦觉得不俗。
  香菱唯恐琳琅又送她回薛家,故行事格外勤谨。
  饭后, 众人移步书房, 杨海写信前向琳琅问道:“那甄家底细你可知道?”
  好在红楼梦看的次数太多,琳琅记得还很清楚,便道:“只记得别人说道这甄家原住姑苏阊门城外十里街的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人皆称呼作葫芦庙, 他们家便在隔壁。这甄家老爷名叫甄费,字士隐,乃本地的望族, 女儿乳名唤作英莲,三岁那年不见了,后来这葫芦庙着火,甄老爷家败后投奔了他岳父封肃,却是大如州人氏,至于住在何地,我竟是不知了。”
  杨海笑道:“既然有名有姓有原籍,又在本地有名声,虽过去将近十年,总有乡邻还在,便是打探也容易得紧。”遂修书一封,蒋玉菡令老赵送至驿站传递。
  香菱眼里心里有悲有喜,又是期盼,又是彷徨,一颗心千回百转无休止。
  琳琅暗暗一叹,也不知那封氏是否还能找到,按十年前甄士隐年已半百而封氏亦小不了几岁来算,她如今也有五十好几了,想必其父封肃也早已年高德薄,是否尚在人世,亦未可知。也不知依靠老父的封氏又是何等生活,或香菱认母回去也不知何以为继。
  总而言之,离开薛家,她亦不知对于香菱来说,是幸,还是不幸。
  她只是不忍这样一个冰清玉洁天真娇憨的女子落得致使香魂返故乡的结局罢了!
  忽一眼瞥见香菱只身上穿着半新的棉袄,出来时竟没一布一鞋,寒风一吹,便瑟瑟发抖,便转身进了旧日闺房,收拾出几件不大狠穿的衣裳给她,香菱连连道谢,心里感激不已。
  琳琅叹道:“你先穿着罢,改日再做新的。”
  香菱连忙道:“如今已经极好,奶奶不必为我操心。能出那苦海,便是我的造化了!”
  蒋玉菡听了,忽道:“我这里没个人缝衣制鞋斟茶递水,这香菱姑娘却伶俐,极俊雅标致的人品,未必适应了乡村山野,姐姐不妨将她留在这里让赵婶教着,岂不是两全其美?”
  这样美貌的丫头去黄叶村,势必还要掀起一阵风波。
  况且自己的姐姐新婚,蒋玉菡也不愿一个丫头过去夹在中间,终究没意思。
  琳琅一想也对,便道:“既这么着,也有理。香菱,你安心住下,等候南方的消息,平素跟赵婶学做些家务,或给我这兄弟做些针线,打理出门的衣裳,就住在我原先房间旁边的厢房里,待你果然是甄家的女儿,并有母亲在世,我便许你随母亲回乡,如何?”
  香菱迟疑了一会,并不反对,轻声道:“倘若那薛大爷找上门怎么办?”
  想起薛蟠的嚣张跋扈、无法无天的性子,琳琅头疼,只后悔家中仅有老赵一人看门,没有多几个下人看家护院,单蒋玉菡一人着实无法与之抗衡。
  蒋玉菡问明缘故,笑道:“你不必担忧。这是什么地界儿,也是他能来撒野的地方?纵然他敢去西山逞能,也不敢来这里。虽说这左邻右舍与咱们家亲厚的多是寻常百姓,可咱们家前头是一连三座王府,后头是叶御使家新买的房子,叶御使家旁边是刑部张尚书的宅邸,平素来巡逻的士兵便比别处多几倍,这也是我们住这么多年依旧平安无事的缘故。”
  见琳琅犹不放心,蒋玉菡又笑道:“难道姐姐还不知我?若姐姐真不放心,明儿个我就请冯紫英和陈也俊他们吃酒,下人小子总有几个。”
  琳琅叹道:“好歹,你也远着一些,成日家黑天白日地闹,终究不好。”
  忽然想起蒋玉菡的语病,不觉问道:“咱们前头是两座王府,一座皇子府,何来三座王府?”
  蒋玉菡笑道:“姐姐这几日不在城里,因此不知。昨儿个老圣人退位,正亲王爷已经登基了,尊主子娘娘为皇太后,尊老圣人为太上皇,又封恭亲王爷为恭敬亲王,七爷为忠顺亲王,故此七皇子府成了忠顺亲王府。哎,仍然不是三座王府,竟是圣人潜邸并两座王府。”
  琳琅听到这个消息,不觉怔住了,原来这位七皇子便是忠顺亲王。
  心中不知想到了多少事,琳琅忙问道:“七爷既然封爵,你可去贺喜了?”
  蒋玉菡道:“今儿姐姐回门,我请了假,哪里去得?不过明日是必去的,我还得唱戏呢!”
  琳琅心中已有了主意,道:“我有一件东西,权作贺礼罢!”
  蒋玉菡素知她的礼物不外乎是针线绣图一类,便不甚在意。
  果然,琳琅将一件绣图亲手交给他,嘱咐他以此为敬贺之礼,方与杨海回村。
  却说那薛蟠晚上刚吃酒回来,得知香菱已经被送人了,立时气得双眉倒竖,俊眼圆睁,呼喇吧喇地道:“我就要那么一个香菱,妈还不舍得,嫌我花钱多,如今倒好,你打发了她,倒便宜外人去!天底下有这样做妈的么?”
  薛姨妈气得直哭,道:“若不是为你了这讨债的命根子,我何苦来着?”
  香菱之于宝钗,不过是个丫头,走了便走了,也没什么不舍,只是可惜母亲少了个丫鬟使,况正如姨妈说的,留在跟前终究还是告诉众人薛蟠身上还有人命官司。故她开口数落道:“哥哥,妈一片为你之心,你竟不懂,如何反怪妈?”
  薛蟠冷笑道:“如何就是一片为我?倘若真是为我,就把香菱找回来!”
  宝钗从不曾被兄长如此相待,不禁怔住了。
  见他梗着脖子直嚷着要香菱,薛姨妈气得左肋发疼,好容易忍住了,恨道:“倘若不是怕连累到了你,我何苦撵她走?纵然生得好,可带着不祥二字,什么好处都没了!那乡绅公子买了他,被你打死了,你得了她,咱们合家进京原为了你妹妹待选来的,谁知竟落选了,这桩桩件件难道你竟没看到?自她来后,家里何曾有过顺心的时候?”
  薛姨妈越发伤心起来,道:“你要多少丫头,燕瘦环肥,我都由着你,再花钱买,也使得,可这丫头如何能留?难不成告诉外人说,你把那人命官司里的丫头留在身边,好叫别人抓了她告你打死了她原先的买主?你若果然还要她,竟是叫我去地下哭老爷去!”
  宝钗听到薛姨妈提起亡父,也不禁滚滚落下泪来。若她父亲还在,他们家哪能如此缩减下人地进京,自己如何会落选?哥哥又如何无人管教?
  见一母一妹哭得双眼红肿,虽然不是嚎啕大哭,却听得人更加难受,薛蟠原素敬母友妹,登时慌了手脚,忙道:“既然你们都不要,那就不要,快别哭了!”
  薛姨妈方止住泪,抬头问道:“真不要了?”
  薛蟠固然不舍香菱,但看着母妹伤心,非他所愿,只得点头,无奈地道:“不要了。”
  薛姨妈登时便喜欢起来,道:“只要你看中哪个,我给你钱再买去。”
  薛蟠闻言,不觉想起新近的相好金官,不但生得妩媚风流,且行事温柔可爱,胜过那不知风情的呆香菱十倍,况如今如胶似漆,早将香菱丢到脑子后头了,只不过不忿好容易抢夺来的丫头就此没了罢了,故忙趁机道:“我倒看中了一个人,妈给我些首饰,我好送人。”
  薛姨妈见他不闹下去,也松了口气,忙命同贵拿了一个锦匣出来,打开看时,却是一副极精致的赤金头面,点着一溜儿珍珠,端的是好东西。
  薛家豪富,薛蟠也不在意,袖在手里便出门讨金官欢喜去了。
  剩下宝钗扯着薛姨妈道:“妈,你看哥哥,这样挥霍下去,又能支撑多久?咱们家如今大不如从前了,生意亦日渐消耗,更该俭省些才是。”
  薛姨妈苦笑道:“这个理儿我如何不知?只是你哥哥那性子,若不依,闹得阖府皆知,咱们家又能好看了?只可惜我儿从小儿就有能为,花儿粉儿也不爱,一心为我减忧,偏你这个哥哥不争气,若他能争气,咱们家何以至此?”
  宝钗想起自己生父早逝、生意凋零、家业消耗、兄长无能、母亲又仁慈太过,家里上上下下竟没一件省心的事情,纵她有心帮衬家务,也不能扭转颓势,才收了的泪又落将下来。 55、055章:   第二日一早, 琳琅起来后, 枕畔微凉,一看,杨海已经不在房里, 外间的弓箭也不见了。琳琅便知他必是早早进山打猎了。
  熄了炕下的炭,走到厨房, 只见热水早已烧好,灶下的还有几段木柴有些零星红点, 如此一来便不用担忧水凉了, 又见早上做饭用的几样菜肉洗得干干净净放在砧板上,灶前左侧堆着木柴,皆一段一段码得整整齐齐, 不显杂乱, 烧起来十分便宜。
  杨海这份体贴入微使得琳琅心中涌上一股暖流,遂舀了热水回屋洗漱。
  才出来倒水, 便见杨奶奶也起来了, 正在厨房里忙活,忙放下铜盆,道:“奶奶让我来。”
  杨奶奶利落地淘米下锅,笑道:“很不必,我又不是老天拔地躺在床上不能动。我做的虽然不如你做的好吃, 可是这么些年也都吃过来了。”说着,回头一看,微微一怔。
  只见琳琅今日俨然是一副寻常乡村女子的家常打扮, 外面罩着红底白梅花点子的粗绸褂子,下面系着一条大红同质百褶裙,头上也用红头绳挽着寻常的发髻,斜插着一只小巧玲珑的点翠小金凤,耳上塞着小玉塞子,浑身上下再无一花一翠。
  杨奶奶看罢,虽喜欢她这份体贴,嘴里却笑道:“你很不必如此将就。咱们虽是庄稼人,但女孩子新媳妇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再说,咱们家底子在那里,往常我一个老奶奶穿什么都使得,如今你这个新媳妇倒不必如此。”
  琳琅笑道:“终究太惹眼了些,倒惹眼红心热,等离开,再作打扮罢!”又伸手拉开褂襟子,露出一截银红缎子灰鼠袄儿,笑道:“况且我穿着皮袄呢,只是外面不大显。”
  杨奶奶笑了起来,点头道:“村里虽说有几个尖酸刻薄眼皮子浅的,但大多数都是实诚的庄稼人,只是羡慕罢了,哪有什么嫉妒?这新媳妇的嫁妆,便是嫉妒,也嫉妒不来。你的嫁妆自个儿收好,将来传给我的重孙子重孙女,那才叫一个好呢!”
  琳琅被她说得脸红,低头烧火不语。
  杨奶奶又把卷子、咸肉、鸡蛋蒸上,切了四个咸鸭蛋,一碟五香大头菜,才有空跟琳琅说话,道:“自打这门亲事结了,我心里就想着,等咱们去西山大营时,找两个人单管洗衣做饭打扫房舍,如此你我也清闲些,想动手便偶做一点子,不想动手便叫他们做,如何?”
  琳琅诧异,她和杨海同进同出,知道昨日回来后,他并没有提过自己说要买下人的事。
  看到她这副神色,杨奶奶笑道:“我就不能使唤两个下人?不忘记庄稼人本分罢了。从前我住在村子里,使唤人没意思,况庄稼人也不爱那些排场。以后咱们去西山大营,上头给大海一处十来间的院子,那一帮兄弟常来走动,我们祖孙两个如何做他们那么多人的饭?忙不过来。因此我想着,临走前,买几个能干的下人带去,你只管在家里做些针线活儿便成了。”
  又笑道:“这叫大势所趋。况且,我可舍不得孙媳妇水葱儿似的一双手给磨粗了,绣花养草也还罢了,我也不想重孙子重孙女生下来便要洗衣做饭。”
  琳琅忖度半晌,笑道:“奶奶说得极是。我原说,奶奶上了年纪,很该清闲了。咱们家也不缺买下人的钱,买两个下人使唤,奶奶便能清闲好些,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杨奶奶抚掌笑道:“就这么说定了,也别买什么小丫头,活儿干得不多,反咱们养她们!”
  琳琅便说起买几户壮年家人。
  杨奶奶细细一想,点头道:“这样好。不说实惠,难得的是他们都能做活。”
  此事便就此定了下来。
  一时做好了饭,等了一会子,杨海未归,琳琅道:“我去看看他回来了没有。”
  杨奶奶笑道:“咱们先吃,不等他,再说,我见筐里少了几个卷子,想必他带上了。他也没那么快回来,这里离西山瞧着近,事实上一来一回得有三十多里,不信你去看。”
  琳琅出门往西面一看,只觉得远山叠嶂,平地上也没见什么人影。
  正欲回来,忽听隔壁响起开门声,一个中年妇人出来倒水,见到琳琅,脸上立即堆满了笑,说道:“一早就听到你们家开门声,想必大海去打猎了?你在等大海?”
  成亲那日拜长辈时,琳琅知道这妇人乃是杨海堂叔杨大郎之妻白氏,两家素来亲厚,那个在新房里为她辩驳的红衣女孩儿便是她未出嫁的小女儿红袖,忙笑道:“可不是,才做好饭,大哥还没影儿,我出来瞧瞧。”
  白氏道:“那你还是赶紧回去和你奶奶吃饭,打猎不能骑马去,大海得大晌午才能回来。”
  琳琅笑着应是,道:“婶子闲了,常来坐坐。”
  回去便与杨奶奶用了饭,一并收拾妥当,杨海仍不见踪迹。
  倒是白氏携着红袖过来找她借花样子。
  可巧琳琅正在炕上做针线,见她们进来忙让座,闻言便拿出厚厚一叠花样子与她们挑。
  红袖看得目不暇接,白氏赞道:“我竟看花眼了,这么多的花样子,便是一天画一样,也不知得画几年。红袖,多跟你嫂嫂学学,我去找大娘说话去。”
  红袖早就满口答应了,白氏方去找杨奶奶。
  琳琅拿出八宝盒让她吃果子,又笑道:“你看中了哪个花样子,我给你描下来。”
  红袖笑道:“样样都好,叫我挑哪个?”
  琳琅想了想,道:“你绣什么?”
  红袖侧头笑道:“腊月底是我外祖母的寿日,我想给外祖母绣个荷包做寿礼。”
  琳琅听了,翻开绣花样子,指着一张五只蝙蝠围绕篆书寿字的花样道:“那便描这副五福捧寿罢。五福乃指一寿、二富、三康宁、四攸好德、五考纹命,寓意多福多寿。”
  红袖欣喜道:“既这么着,我就要描这一张。”
  琳琅取了炭笔和纸张,伏桌描画。
  红袖微微打量了一下屋子,只觉得满目卓然,却不见奢华之物,想必皆收起来了。再看琳琅风流标致,衣饰精美,她不禁暗暗羡慕,却并不嫉妒。
  待琳琅描好给她,又说了一回话,母女两个方再三道谢告辞。
  她们走后,琳琅重新拿起针线,才做了三五针,忽见杨奶奶拿着一个匣子进来,忙站起身,问道:“奶奶,这是什么?”
  杨奶奶把匣子放在炕桌上,道:“这是咱们家这几年存下来的银子钱。”
  琳琅忙道:“奶奶收着便是,拿来做什么?”
  杨奶奶笑道:“你是大海媳妇,可不是该给你管?我以后清闲了,能吃的吃几口,能穿的穿上身,串串门说说话,等有重孙子了我就带重孙子,自在得很。将来人情往来都交给你,若说应酬进退,你比我这乡下婆子强得远。”
  说着打开匣子,只有一些零零碎碎的银子和十来吊钱,还有一叠房契地契,叹道:“我们家委屈你了。这几年大海的俸禄和在战场得的一些金银,还有从前卖皮子得的钱,前几年买了几十亩地,盖了屋,成亲时也花了不少,还剩六十三两七钱银子,十三吊六百五十个铜钱。好在家里还有三十八亩地,地契在这里。”
  琳琅推辞再三,见杨奶奶执意如此,只得收了。
  这些钱在琳琅看来不多,可在黄叶村却够一家三年的嚼用了。
  况且小定和下聘时,杨家都置办了金首饰,且成双成对,那些就足足占了杨家一大半的家底,更兼成亲时开门封和钥匙钱并酒席钱等等林林总总加起来也得花了二三十两。
  说起来,杨蒋两家结亲,一应花费是村民绝不敢想象的。
  想了想,她回身开了从旁边拖出一个极沉重的箱子,望着杨奶奶疑惑的目光,笑道:“这是成亲时得的红包,我数了,一共得了三十六吊八百六十个钱儿。”黄叶村数百户人家,得的也不算多。将杨奶奶拿来的钱匣子放进箱子里,道:“且放在一起罢,等用了再拿。”
  杨奶奶笑道:“你做主便是。家里支出便从这里出,别动你嫁妆,养家糊口该靠大海。”
  琳琅自然不会亏待自己,含笑应允。
  有这样不打嫁妆主意的祖婆婆,对她而言,也是一件幸事。
  杨奶奶又笑道:“咱们家粮食是不必花钱买的,大海月俸如今从七石五斗涨到了十石白米呢!种地不必交税,家里又种了瓜菜,吃都吃不完,多是送人,也就买肉花几个钱,若是大海在家打猎,咱们家便不缺油水了。”
  琳琅细细一算,除了人情上的往来,或买些家常日用的东西,竟花不了几个钱。
  说到嫁妆田,琳琅问道:“咱们家的地都是种着?还是赁给人了?”
  杨奶奶道:“我一个老婆子哪里种得来?不过留两亩地自己种些瓜菜,那些地早赁给别人种了,一共三十六亩,三年一赁,一年两季五五分,今年才又重新赁出去,契约都在匣子里。纵是赁出去了,皆因不必交税的缘故,若是风调雨顺,一年一亩地也能净赚二两多银子。”
  如此说来,倒比让长工种地还划算些,因她要交各样徭役赋税,十分沉重。
  不过她也已经是敕命,名下良田不必交税了。
  琳琅笑道:“既这么着,我的嫁妆田,索性也赁出去。”许多庄稼人还会把自家种的地放在相熟的举人小官名下,不必交税,一年能省大些粮食。
  但蒋玉菡是贱籍,因此给他留的一百五十亩依旧在琳琅名下,亦不必交税。
  杨奶奶点头道:“咱们家也算厚道人家了,周大财主家的佃户都是三七分,或是四六分,纵然种了,一年到头也余不到几斤粮食,因此咱们家的地放出消息,分外抢手。”
  琳琅笑道:“这个却要玉菡自己做主了。”
  如此商议妥当,待杨海午钱回来后,便跟他说了。
  杨海点头道:“这么着也好,你的嫁妆田都可赁出去,村里必有极多的人愿意耕种。倘若不赁出去,仍叫赵云打理也使得。”
  琳琅笑道:“我原许过他们家,等我出来,便放了他们的籍,如今索性赁出去罢!”
  又看杨海打的猎物,琳琅不禁睁大眼,竟打了两只野鸡,一头獐子,还有一只狍子。
  杨奶奶笑道:“今儿咱们喝野鸡汤,最是好喝。”
  杨海听了,利索地将猎物都开膛破肚拔毛剥皮分解,处理好了挂在厨房屋檐下风晾。
  杨奶奶带着琳琅拿了些獐子肉分送四邻,回来果然拿干蘑菇炖了野鸡。
  次日琳琅要把良田赁出去的消息一放出去,登门者络绎不绝。
  赵云夫妇的身契琳琅也还给他们,三百亩地都赁出去,与杨家一般五五分。
  赵云这么些年也攒了不少钱,置办了几亩地,新盖了屋子,日子过得十分红火。
  剩下的长工和短工皆是忠厚老实之辈,先得到消息便登门来求琳琅,想赁地耕种。琳琅素日见他们勤恳本分,便应了,少则赁三五亩地,多则十来亩,如此便先去了一百多亩地,下剩的琳琅依从杨海和杨奶奶的意见,亦赁给干活勤快老实的农家。
  如此一月有余,诸事皆备,再过十来天杨海便要回西山大营了。
  因杨海三五年升不上去,仍留在西山大营,故大件家具他早在暖房满月后带人送至西山大营的宅子里,剩下的小件家具和衣裳首饰箱笼等物去时带走。
  又因那张拔步床也带走了,琳琅暗中忖度,幸而如今睡炕,不然便没床可睡了。
  原本满满当当的新房,数日间便空空荡荡了。
  这日蒋玉菡忽然传来消息说下人已经选了几家,叫琳琅过去挑选。
  琳琅与杨奶奶祖孙一说,笑道:“奶奶是老人家,最能看人,咱们且一块儿去罢!”
  杨奶奶闻言,纳罕道:“这些日子忙得很,又是赁地,又是赁屋,我道你将这件事忘记了,谁承想都差不多了,你什么时候叫玉哥儿买的?”
  琳琅犹未回答,杨海正在套了车,已先回头笑道:“我们早就托玉菡去挑选了。”
  及至到了蒋玉菡处,蒋玉菡正在雪地赏梅,见了忙笑道:“我还想着姐姐姐夫什么时候到,谁知竟来了。亲家奶奶,您请屋里坐,香菱,倒茶,把脚炉手炉都拿来。”
  待得进了前厅,杨奶奶坐着狼皮褥子,脚踩黄铜脚炉,手里拿着一个掐丝珐琅山水人物的手炉,跟前茶几上还放着一盏热腾腾的茶,便先道:“哎哟哟,我竟成了老封君了?”
  蒋玉菡笑道:“难道您老人家不是老封君?我听说姐夫请封敕命的文书快下来了。”
  琳琅一阵,看向杨海,杨海微微一笑。
  这消息喜得杨奶奶念佛不绝,道:“怎么竟这么快?从前可慢了。”
  蒋玉菡道:“圣人勤谨,况快进腊月了,年下各位诰命夫人还得进宫朝贺,圣人再不批下来,就得等到年后了。”不过琳琅品级甚低,并没有资格进宫朝贺。 56、056章:   琳琅新婚便是六品安人, 即便是一般富户小姐, 又或者是一般官宦人家的小姐,嫁给了读书上进科举晋身的读书人,也未必能在这个年纪得封敕命。
  蒋玉菡想到自幼照顾自己甚多的姐姐得此结果, 眉梢眼角俱是笑意盈盈。
  琳琅却是轻轻一笑。
  香菱福了福身子,对琳琅笑道:“奴婢恭喜奶奶。”
  杨奶奶一眼见到香菱, 顿时爱得什么似的,拉到跟前细细打量, 笑向蒋玉菡道:“这样标致的孩子, 我竟从未见过,玉哥儿你也舍得使唤?这必是琳琅说过的香菱了罢?倒是个苦命的孩子。”平素家长里短时,琳琅已将香菱之事告诉她了, 心里怜惜非常。
  香菱笑道:“奴婢蒲柳之姿, 萤豆之微,焉能与奶奶这样的日月争辉?”虽是一句恭维话, 但在香菱说来, 态度却是不卑不亢,端的好听极,好看煞!
  蒋玉菡听得莞尔一笑。
  琳琅掩口道:“嗳!你才来了几天,这话说得比玉菡还好听。你也不必如此自毁,等消息传来, 说不定你的出身比我们还好些!”
  蒋玉菡点了点头,道:“正是。”
  论身份,实话说, 他还不如香菱呢!
  香菱想起杨海已经写信去姑苏月余,很快便会有消息,不由嘻嘻一笑。
  杨奶奶却慈爱一笑,道:“这人论出身,那是富贵人家的规矩,讲究什么世代书香,三代看吃,四代看穿,五代看诗书,传了一二代的官宦人家,不得了了,竟是根基浅薄!咱们这样人家,论什么高低贵贱?谁又比谁金贵?难道他们竟看不起□□的出身去?仗义每多屠狗辈,咱们市井小民乡村百姓行事才叫一个实诚,不像他们一千一万个心眼子。”
  琳琅笑着端茶递给她,道:“奶奶这话极是,咱们自觉在村里十分体面,大哥也算是年少有为了,在人家眼里,咱们还比不上人家传了几代的三等奴才呢!”
  似赖大家这样的人,是决计看不起杨海的,他们虽是奴才,却自觉染了三分书香贵气。
  所谓根基如此。
  杨奶奶嗳了一声,向玉菡道:“玉哥儿,你把人带过来让我们瞧瞧,不必多,两家足矣。”
  蒋玉菡原先还在笑,听闻诧异道:“两家人如何够呢?”
  杨奶奶笑道:“够了。咱们家人口少,那边院子也不过才十来间,他们洗衣做饭打扫都极轻省,多了也用不到。不过,你可得给我们挑老成周全之人,别要那些轻薄无良之辈。”
  蒋玉菡点了点头,道:“奶奶和姐姐放心,我买来后还教了半个月的规矩,挑剩的几家我留着使唤。”扬声叫赵婶。
  片刻后,赵婶带着七户人家鱼贯而入,男一列,女一列,孩子一列。
  男女都在二十六七到三十上下,孩子都是七八岁乃至十岁左右。
  二十几人一色青布棉衣,罩着墨绿色坎肩,想是进蒋家后换上的,头脸打理得极干净。
  琳琅抱着放在膝盖上的梅兰竹菊瓷手炉,并不言语,先看着他们走进来的姿势,再看形容手脚,转头问蒋玉菡道:“他们都会做些什么?”
  蒋玉菡指着第一列第一个男子和第二列第一个媳妇,说道:“这是苗青,砍柴种地挑水都是一把好手,只是他不会说话,是个哑巴。这是他媳妇,从小儿指腹为婚的,对他倒也不离不弃,针线活儿虽只普普通通,却做得一手好菜,我尝过,比姐姐做得还好些。”
  琳琅微微颔首。
  又听蒋玉菡道:“那个最大的女孩儿是他们的女儿,叫翠儿,今年十岁,端茶倒水都使得。他们家原本是家乡闹灾来投奔亲戚的,谁承想竟被撵了出去,兼之身无分文,流落无依,才自卖自身,比牙行别的要便宜些,阖家不过三十两银子。”
  琳琅见他们一家三口面色黝黑,颇有几分精明相,想来也是,能以哑巴之身脱颖而出让蒋玉菡赞叹,绝不简单,但眼神清明,举止稳重。再与其他人一比,琳琅便相中了这一家。
  杨奶奶也暗暗点头,又听蒋玉菡介绍下面的几家,最后挑出一家,男的叫毛大,硝的一手好皮子,毛大家的针线活还算不错,但嘴皮子利落,打扫房间来往使役都好,儿子毛小牛十岁,女儿毛二妞九岁,看起来也干净伶俐,卖身钱是四十五两银子。
  一算共计七十五两银子,杨奶奶一怔,咋舌道:“这么贵?咱家银子不够呢!”
  琳琅忙笑道:“这原是我孝敬奶奶的,自然从我梯己里出钱。”
  杨奶奶犹未说话,杨海忽道:“不用你的钱,你的钱给孩子留着。家里的钱如不够,就把前儿猎来的那两张狼皮卖了。”
  杨奶奶点头称是。
  琳琅无奈,只得道:“咱们家钱够呢,那狼皮我还想给奶奶做条褥子。”
  蒋玉菡笑盈盈地听着,见杨家如此相待,心里又多了几分欢喜。
  琳琅起身去卧室,出来时捧着一个小匣子,把一个多月前杨奶奶给她的六十三两七钱银子都拿了出来,又从自己的压箱钱里取出一锭十两重的银锭和一块二两重的银子,推给蒋玉菡,道:“七十五两银子都在这儿,把卖身契给我。”
  蒋玉菡叫香菱拿了个小匣子出来,数出七张卖身契,道:“都在这儿。”
  琳琅仔细看过,回身递给杨奶奶,杨奶奶和杨海看罢,她才收进自己随身的匣子里。
  蒋玉菡方叫剩下的几家人下去,让老赵和赵婶安排。
  琳琅看着眼前七个人,微笑道:“明儿你们随我们家去,然后我们去西山大营,你们跟着。今后,你们好生做活,管吃管住,一年四季衣裳,一季两套,月月也有钱。奶奶,你看发他们多少钱合适?”
  杨奶奶叹了一口气,道:“说来倒为难得很,大海那一点子俸禄够做什么的?折银不过五两,不但咱们一家三口的嚼用,还要养几家下人去!幸而家里还有几亩地,能卖几个钱的粮食!依我看,每人三百钱如何?孩子若当差,每人一百钱。”
  琳琅笑道:“两人六百,四人一千二,再加三个孩子,一月一千五百钱,倒还合适。”
  七个人忙跪下磕头,退出去收拾东西,明日好跟车走。
  事毕,送杨奶奶去客房歇息回来,看着眼前并肩而立的一对璧人,蒋玉菡开口道:“这半个月荣国府的林姑娘打发婆子来找姐姐好几回,昨儿也来了,说林姑娘腊月初二就回南去,皆因姐姐在黄叶村,她们只好怏怏而归。”
  琳琅忙道:“你怎么不早说?”
  蒋玉菡笑道:“她们说,林姑娘说了,若姐姐在,去见见,若不在,也罢了。”
  琳琅知道黛玉这一走,再相见也不知何年何月,因此才多次打发人来,忙叫老赵驾车,又回屋更衣妆扮,出来时杨海道:“我送你过去。”
  琳琅嗔道:“你去做什么?难不成我进去了,你却在外头等着?在家和玉菡说说话罢书房里有书有纸,你挑些书,家去时我得带上我那些笔墨纸砚书本子呢!都是从前大姑娘送的,林姑娘送的,俱是上好的东西。”
  香菱在一旁忙笑道:“我服侍奶奶去。”
  琳琅诧异道:“你不怕叫薛家看到?”
  香菱道:“我虽怕,可我是奶奶的人,他们还反悔不成?如今奶奶一个人去,我若不去,指不定他们说什么。再说,我也想见见旧日的姐妹。
  杨海想了想,点头道:“如此多谢。”遂送琳琅上了车,香菱也上去了,他方回转书房,听从蒋玉菡的意见,给琳琅挑书,和收拾笔墨纸砚。
  一径到了贾府,先拜见贾母。
  贾母早知香菱跟琳琅去了的消息,如今见到,不免笑道:“我原说,香菱这小丫头子是个极好的,也不知谁有福得了去,谁知竟是你!你和她,都是好孩子。”
  三春、二宝皆在房中,黛玉在一旁笑道:“可不是美玉明珠,相得益彰?“
  琳琅笑道:“我哪里是什么美玉,香菱倒是一颗蒙尘的明珠。”
  黛玉闻言,奇道:“这话怎么说?”
  琳琅环视众人一眼,轻声笑道:“说来,也是天缘凑巧,偶然在市井中听得一件奇事,细想想,倒和香菱有些子瓜葛。”遂将甄家的事情说了,又笑道:“已经托人打探了,再过几个月就有消息了。如此一来,香菱可不就是一颗明珠?”
  众人闻听,个个惊奇道:“竟有这样的事?”
  说罢,不由都看向香菱,香菱淡淡一笑,并不言语。
  贾母眼中精光一闪,笑道:“若果然是,这孩子竟也是金玉一般的望族小姐了!幸亏跟了你去,倘若留下,便是过十年八年,又有谁知道这样命苦的女孩子有那样的身份来历?”
  宝黛等人都为香菱欢喜。
  宝钗叹道:“她跟了我们那么久,我们竟不知身边藏着金玉明珠!怪道素日瞧她与众不同,原来是有本而来。只是琳琅姐姐舍得?”
  琳琅笑道:“她们亲人团聚,便是我积了德,如何不舍?”
  黛玉点头感叹道:“可不是这个话?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姐姐如此,别说他们一家感激姐姐非常,纵然是上天,也会善待姐姐。”
  贾母忽又道:“你说的那甄家接济过的贾雨村,其夫人便是甄家夫人之婢?”
  琳琅欲待否认,却无言以对,只好含笑不语。
  她只顾着说这段故事,却忘记了贾雨村之妻怕也极避讳自己的身份来历。只是这娇杏,虽侥天下之幸,却也未必是个感恩戴德之人。
  贾母向宝钗道:“我记得,这贾雨村是替你哥哥了结了那段官司?”
  提起薛蟠打死人命的官司,宝钗羞得满脸通红,道:“我并不知道,我们早早便进京了,与贾雨村不认识。事后倒听姨妈说起过,那贾雨村原是姨丈举荐谋了职,了结此案后,便立即修书二封与舅舅和姨丈,看来也是感恩戴德之人。”
  贾母感叹了几声,又道:“倘若这香菱竟是贾雨村旧恩之女,想必见过,何以没认出来?”
  宝玉插口道:“什么贾雨村?我瞧竟也是忘恩负义之辈!怪道叫假话呢!”
  听得贾母笑了起来,却并不责怪宝玉,道:“你这个促狭鬼,人家姓贾名化,和咱们一个姓,哪里就通假了?倘若通了假,难道你竟是一块假宝玉?”
  众人相顾莞尔。谁知,宝玉却咕哝道:“我原也没说自己是块宝玉,什么宝玉,不过就是三生石畔世外仙草跟前的一块石头罢了!”
  贾母忙道:“休要说这话!你不玉,还有谁配得上这玉?你那宝玉,便是你的命根子!”
  宝玉只得掩口不语,怅然叹息。
  贾母知他不舍黛玉回乡,然林如海信中殷殷期盼,又云官职已调,在姑苏任职,如今年将半百,时日无多,只想一家团聚。贾母看得此言,纵是不舍,也只得放黛玉回去。
  黛玉却笑道:“琳琅姐姐去我那里坐坐。”
  贾母应允,众人方移步。
  刚坐定,紫鹃沏茶送上,一脸笑意,琳琅心中明白,她必定是能随黛玉回南了。
  果然,紫鹃对琳琅道:“我跟姑娘回南,相见,也不知何年何月了。”
  琳琅欠身道谢,微微一笑,道:“你的心思我还不知?你跟林姑娘虽然不过三年,可情分比谁都深。林姑娘离不得你,你也离不得姑娘,再没见过像你们感情这样好的。跟姑娘南下,于别人是意外之惊,于你却是心想事成之喜。只是你父母呢?”
  黛玉笑道:“外祖母疼我,将紫鹃父母兄弟也给我了。”
  琳琅道:“怪道呢,虽然回南,可也是一家子一起,比什么都好。”
  香菱点头同意,羡慕地看了紫鹃一眼。
  众人见了,不禁都笑了。
  宝玉道:“香菱也是意外之喜,我原常叹息她命薄,竟是无根的飘萍!谁能想,她还有母亲家人在世呢?若能团聚,和紫鹃是一样的。”
  宝钗目光倏然一跳,向琳琅微笑道:“敢情琳琅姐姐是早就知道的?”
  琳琅微微一顿,面作不解之状,反问道:“姑娘何出此言?我原先也没想过要香菱,不过是想买两个丫头使唤,是太太和姨太□□典,方赏了香菱给我,回到家过了许久,可巧路过市井,见了说这事的人,才想起这么件事情来。”
  宝钗点头叹道:“这也是香菱的福分了。你竟是个无私的。”
  琳琅淡淡一笑,自取了跟前的茶碗,呷了一口茶,款款地道:“我也不过是略识得几个字,知晓些善恶是非,哪里算是无私呢?人生在世,没有私心怕是太难,但尽量不去损人利己,我却还是做到的,这也算是积德行善罢。”
  众人笑道:“这话在理,谁没个私心私意?”
  琳琅对众人微微一笑,道:“我原在山野听得一则故事,姑娘们不妨用以佐茶。”
  别人犹可,独黛玉却十分欢喜,道:“姐姐只管说来。”说着亲自走下来,为琳琅续茶。
  琳琅连忙道谢,含笑道:“那年,北村有个郑苏仙忽一日梦到地府,可巧阎王爷正在审问鬼囚。有一名邻村老妇到了殿前,阎王爷变色,拱手相迎,赐以香茗,又命鬼差送至至富贵大户人家投胎。郑苏仙私下问鬼差道:‘这个农家老妇,有什么功德?’”
  说着吃了一口茶,众人登时听住了,宝玉忙问道:“那鬼差怎么说?”
  琳琅笑道:“这鬼差答曰:‘是媪一声无利己损人心。夫利己之心,虽贤士大夫或不免。然利己者必损人,重重机械,因是而生,种种冤愆,因是而造。甚至贻臭万年,流毒四海,皆此一念为害也。此村妇,自制其私心,读书讲学之儒,对之多愧色矣。何怪王之加礼乎!’”
  说到这里,琳琅略略停顿,看着众人微笑不语。
  宝玉叹道:“这话,也算是千古之惊奇了。虽是鬼言,却胜人语。后来呢,姐姐快说。”
  琳琅笑着续道:“郑苏仙有心计,闻之惕然而寤。郑苏仙又云:此媪未至以前,有一官公服昂然入,自称所至但饮一杯水,今无愧鬼神。”
  宝玉眉头微微一皱,道:“饮水难道不算?”
  琳琅又道:“阎王爷哂笑曰:‘设官以治民,下至驿丞闸官,皆有利弊之当理。但不要钱即为好官,植木偶于堂,并水不饮,不更胜公乎?’此官又辩驳曰:‘某虽无功,亦无罪。’阎罗王曰:‘公一生处处求自全,某狱某狱,避嫌疑而不言,非负民乎?某事某事,畏烦重而不举,非负国乎?三载考绩之谓何?无功即有罪矣。’官大qe,锋棱顿减。阎罗王徐顾笑曰:‘怪公盛气耳。平心而论,要是三四等好官,来生尚不失冠带。’遂促命即送转轮王。”
  听到此处,众人皆默然无语,宝钗更是听得痴了。
  唯有黛玉笑道:“相尔在室。”
  琳琅道:“世人千万,出得几个贤者?贤者尚有一二私心为鬼神所知,何况你我乎?正如前言,人各有私,但尽量不损人利己,便是大善!”
  又拉着香菱到跟前,道:“我后知其家世,若不告知,也未免太过无情了些!”
  宝玉大笑道:“正是如此!姐姐心如明月,可照天地!”
  宝钗听说,噙笑而言道:“听得姐姐一席话,却胜似读了十年书!”
  琳琅忙笑道:“原不过鬼话而已,姑娘见笑了。我只是没姑娘想的那么无私罢了!”
  黛玉道:“虽是鬼话,却是真话无疑,暗含微言大义。怪道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又走到香菱跟前,细细打量一番,笑道:“你放心,我这次回去,亦径回姑苏,倘若有暇,自当请人打探甄家之事。若有消息,必叫人快马进京告知,但愿你能与家人早日团聚。”
  香菱听了,感激不尽。
  宝玉不觉滴泪道:“妹妹在这里日日与姐妹同乐,何等自在,何苦一人上路?妹妹别回去了罢!咱们姐妹们不离不弃,岂不是极好?妹妹只想着回去,又将老太太和我置于何地?”
  众人素知宝玉脾性,别说他心肠极软,便是旁人,也不舍已相处三年的姐妹。
  故此,闻得此语,众人都不由得落下泪来。
  琳琅心中倒也一酸,可是只她知道,离了这里,有父亲兄弟依靠,方是黛玉之喜,只得开口劝道:“虽说宝二爷不舍,只是这天伦之乐乃是人伦,林姑娘离家多年,难见老父,纵在这里日日欢笑,二爷又哪知姑娘思父之苦,思乡之悲?”
  黛玉笑道:“我家去,你们该为我欢喜才是,怎么倒落泪了?我虽然在这里住了几年,可我到底还是姓林,哪有自己家不住,却住别人家的道理?”
  惜春点头道:“你去了,也清净,何苦留着?你快家去罢,家去就干净了!”
  众人纳罕,皆道:“这是什么话?相处几年,你这话忒无情了些,岂不是让林姑娘心凉?”
  惜春冷冷地笑了一声,扭头不语。
  宝玉听得这些话,哪里忍得,顿时伏案痛哭。
  慌得众人连忙安慰不已,竟难止,到底惊动了贾母,立即就骂小丫头子服侍不好,待得问明缘故,不禁落泪道:“我的玉儿,我如何舍得?玉儿好歹记得这里有我这个老婆子,家去住两日再回来。”
  黛玉却知父亲无进京之意,亦无让自己重回京之心,只得陪着掉泪不语。
  一时连王夫人和邢夫人都知道了,忙来劝慰,好容易方劝慰住了,王夫人拉宝玉走了。
  屋里的人跟着也散了。
  黛玉这方对琳琅笑道:“好姐姐,除了紫鹃,你是最懂我的,我给你留了好些笔墨呢!”
  黛玉素日所用的笔墨自然是极精雅的东西,但她素日脾性,自己觉得好的才送人,自己倘若觉得不好,便不给人,因此将那些新的尚未启封的送给琳琅,又分送三春二宝等人,又送了两箱子书给琳琅,方放她离去。
  纵然贾母宝玉百般不舍,腊月初二,黛玉仍旧携仆上路了。 57、057章:   黛玉离开荣国府南下回乡后, 荣国府似乎也忽然暗淡了几分。
  缺少了林妹妹的红楼十二钗会演绎出怎样的故事, 琳琅亦不知道。
  别人倒还罢了,唯有宝玉整日怏怏不乐,打不起精神来, 便是袭人晴雯等人百般逗他玩乐,他亦不理, 只在心里盘算着过些日子便叫祖母再去接黛玉回来。
  香菱扶着琳琅上车,放下帘子, 忽道:“人人都说宝玉是不能结交的, 果然也有道理。”
  琳琅不解,问道:“怎么如此说?”
  香菱道:“他只顾着自己的心思,却从来没想过别人如何。就好比林姑娘, 宝玉只道这里是好的, 却不知江南之于林姑娘那才是家,那才是好的。林姑娘回去, 有家有业, 有父亲兄弟,不必受人闲言碎语,何等逍遥自在?偏就他看不透!”
  琳琅看着她美丽晶莹的脸庞,忽然笑道:“他不过是喜聚不喜散罢了。你不必羡慕林姑娘能与亲人团聚。依我看,你十之八九便是甄家的英莲姑娘。”
  香菱身形一顿, 随即苦笑道:“虽说我满心期盼,可仍旧难以置信有这等好事。我又怕消息传来,我竟不是, 又或者我是,但老母已经不在,岂非空欢喜一场?”
  琳琅摇头道:“怎会是空欢喜一场?纵是不在了,你也知道你是有名有姓的。”
  香菱想了想,含泪点头称是。
  过了一会子,琳琅问道:“你在我兄弟那里如何?”
  香菱脸上流露出三分温柔四分感激五分美丽的神色,笑道:“大爷是极和气的人,从不随意打骂我,还许我进出书房打扫看书,我平时除了做些针线鞋袜荷包衣裳,便跟赵婶烧火做饭,我从小也是常干活的,并不生疏,大爷还说我做的好吃呢!”
  说到这里,不免感恩戴德,道:“若不是遇到奶奶,我哪里有这样平静的日子?虽说薛家有百万之富,吃穿都比一般官宦人家还好,待我也和气,可哪有这样自在?”
  琳琅含笑道:“既这么着,我也放心了。”
  她携着黛玉所增之书籍笔墨回家后,略逗留了几日,采买各色丝线绣花针,又将素日在娘家穿戴的衣裳收拾出来,七八成都要带回去,又留了一些给香菱。一切收拾妥当,方踏雪来跟贾母和王夫人辞行,这一回,怕是一年半载再难回来了。
  王夫人倒很不舍,叹道:“虽然去了西山大营回来不易,可若得闲了,也记得回来。”
  琳琅点头应下。
  一时凤姐来回说去探视秦氏,王夫人问道:“小蓉媳妇还没见起色?”
  凤姐叹道:“看她的光景,虽未甚添病,可那脸上身上的肉全瘦干了,怕是不好,一应后事都预备起来,冲一冲便好了也未可知。”
  秦可卿一向行事温柔和平,形容又袅娜纤巧,最是第一流人物,贾母素来钟爱,一听如此,不觉落下泪来,握着胸口道:“我老天拔地的还活着,这些小孩子家如何就不珍重呢?要命也该要了我去!”一会又嚷着胸口疼。
  众人忙上前捶肩抚胸,拿了帖子去请太医,忙活了一阵子,开了方子吃了药才好些。
  在众人忙碌太医进来时,琳琅自当避开,同姑娘们皆在碧纱橱后。
  蓦然回首,忽见惜春嘴角掠过一丝冷嘲。
  琳琅微微一怔,犹未回神,惜春已经低头去把玩腕上缠着的沉香珠了。
  琳琅也曾见过秦可卿,鲜艳妩媚,纤巧袅娜,身兼宝钗黛玉之所长,但因为年纪较长,身形早成,更显得风情万种。虽说她只是秦业的养女,来历不明,但她天然一段风流,先天一抹秀色,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竟无人能及。
  可惜,如此绝色女子,竟受贾珍这般作践,如春天的碧桃花儿,早早凋零。
  这些丑事她亦有所风闻,只是装作不知罢了。
  看来惜春是知道了些什么,所以才有上回黛玉回乡时发出的冷笑无情之语。
  也难怪她虽是宁国府的嫡长女,却从来不回宁国府,跟贾珍尤氏夫妻也十分疏远。
  只有宝玉听了秦氏命在旦夕,心口一震,蓦地从沉思中惊醒,禁不住痛哭失声,唬得众人争相劝慰,贾母原已躺下歇息了,又挣扎着坐起,将宝玉搂在怀里,想到秦氏重病,黛玉返乡,宝玉闷闷不乐,贾母也忍不住几度落泪。
  王夫人和凤姐见了,忙劝道:“宝玉快别惹老太太伤心了!”
  宝玉不理,愈发哭得伤心,连带屋里人都不禁跟着眼红掉泪,好容易哭了一场,宝玉心里倒痛快了,伏在贾母怀里睡着了。
  众人见了,忙命袭人晴雯茜雪等人服侍宝玉在贾母房里的暖炕上睡下。
  琳琅看诸事皆毕,便出来告辞,王夫人忙在头上,也未挽留。
  出了贾府,又零星下起雪花来,在空中犹若坠落的琼花,十分好看。
  杨家一行人在京城又逗留一日,方带着两家下人返家,才到家两日,就有敕命文书颁下来,杨家忙摆香案接了。正如蒋玉菡所言,杨奶奶为六品太安人,琳琅为六品安人,并有诰命冠服和俸禄,俸禄一如杨海,只是没有实权罢了。
  如此算来,杨家一月的俸禄便有三十石,折银十五两。
  杨奶奶笑对琳琅道:“我只记得大海的俸禄,倒将咱们该得的俸禄忘记了。”
  琳琅递上荷包给来人,恭恭敬敬地将其送了出去,回来后方道:“如此岂不是甚好,奶奶也不必担忧家里的钱不够用了。”
  杨奶奶点头感叹,又将琳琅的举动看在眼里,心里暗暗一叹。
  杨海将敕命文书交给琳琅,以备搬家定居后供奉起来。
  少时,牛冲和姜云便带着十几个士兵,拉着几辆大车过来,个个身形矫健,笑道:“大哥,嫂子,我们来帮你们运东西。”
  琳琅忙福身道谢,唬得他们连连避让自称不敢。
  姜云笑道:“嫂子,大哥为人极好,想当初我们去剿匪,得的那些东西,大哥从来都是先由着我们挑,等我们把贵重的能卖钱的珠宝物件都挑走了,剩下的他才拿,不过就是一些笔墨纸砚字画等不值钱的东西。”
  琳琅这才明白,为何当初杨海送她的东西里并没有珠宝金银,原来如此。
  她抿嘴一笑,道:“珠宝物件我们也不缺,笔墨纸砚书籍字画便是极好的了。”也是那些人不懂名家真迹的珍贵,便是有再多的珠宝金银,也极难买到那样的书画真迹。
  牛冲憨厚道:“嫂子,你人真好,还不嫌弃大哥。孙千总上回分到几个花瓶拿家去。不想把他媳妇气得不得了,当时就摔碎了,后来就只要珠宝物件了。”
  杨海道:“快别贫嘴了,东西早就收拾好了,搬上去。”
  琳琅的衣物首饰针线古董书画笔墨书籍都已装箱,整整齐齐地码在车上,下剩杨奶奶和杨海的衣裳都不甚多,两口箱子便装满了,又有几件小家具和摆设都装箱上车。好容易收拾妥当,杨海便将钥匙递给来送行的蒋玉菡,请他偶尔打发人来收拾打扫一番。
  蒋玉菡笑着应了。
  琳琅又拉着他,递给他一个小匣子,低声道:“我想着过一二年京城里木头砖瓦怪石帘栊摆设等物十分好卖,怕要翻几倍的价,我的压箱钱也用不到,你拿去叫人拣好的采买回来存放着,只管拣建造亭台楼阁花园子能用的东西买,等价钱涨后再卖出去。”
  秦氏将死,元妃封妃,是年隆恩省亲。
  几个妃嫔娘家悉数竭尽所能建造省亲别墅,那些木料砖瓦的价钱自然水涨船高。
  琳琅却不好提醒王夫人,只能自己发一点子小财罢了。
  蒋玉菡手里沉甸甸的,不打开也知道压箱钱差不多都在这里了,一共百多两金子,只诧异道:“姐姐是听谁说的?买那些劳什子做什么?”
  琳琅胸有成竹,笑道:“你只管去,这些东西能存放,亏不了,便是亏了,也亏不了几个钱。”
  蒋玉菡素来听话,只得答应。
  他才将匣子贴身收好,忽然问道:“姐姐把压箱钱都拿给我,自己怎么办?”
  琳琅微笑道:“日后我月月有俸禄,况且手里还有二百多两散碎银子没动,竟是花不了几个钱。明年佃户送佃租时,你也用那钱买这些东西存放着。”
  蒋玉菡满腔狐疑,仍旧答应了。
  琳琅方放心地和杨海上路,与杨奶奶同车,余者两家下人一家一辆车,杨海骑马相伴。
  山路崎岖,马车十分颠簸,琳琅也只得忍着。
  及至到了目的地,琳琅下车一看,只见西山大营在西山深处,有一处极大的校场,许多房舍依山而建,错落有致,映衬着满山白雪,飘荡着练兵声,竟是分外美丽。
  数十个士兵呼啸一声,簇拥而至,他们只知道杨海娶了亲,但却不知他媳妇竟如此美貌,言谈举止自有一股高贵气度,忙抱拳笑道:“这位必是大嫂了罢?杨奶奶好,见过大嫂!”
  琳琅还礼道:“诸位不必如此多礼。”
  众人个个称奇,均十分艳羡杨海的福气。
  见到阔别已久的兄弟,杨海眼底闪过淡淡的喜色,大声道:“把东西都给我搬进去!”
  众人齐齐应是,利落地忙活起来。
  不过一趟,便把东西都搬进杨海的院子里了。
  这所院子十分阔朗,约有十三间半房舍,前厅后舍俱全。
  杨奶奶住在正面三间,苗翠儿和毛二妞两个住在杨奶奶的外间,给她端茶倒水说话解闷,大件家具是早就运过来摆好的,不过苗青家的和毛大家的打扫一遍,添上小件家具和铺盖妆奁等物,片刻功夫便收拾妥当了。
  西面三间给杨海和琳琅居住,琳琅的嫁妆都放在那边,因东西实在是太多,一间做卧室,一间做中堂,一间做书房,又有几件桌椅家具放在客厅里,故整理的时间便长一些。
  东边三间空着做客房。
  南边四间半的一间做厨房,半间放杂物,三间做下人房,由苗青、毛大两家居住。
  周围均是西山大营兵士的家眷,虽不是出身富贵,却也家道殷实,更多的兵士家眷都是出身乡村贫困之家,在这里依靠兵饷俸禄也不过勉强糊口温饱。
  这日一大早,她们正聚在一起说话,忽听有人道:“杨千总家的老太太和媳妇来了。”
  众人闻言忙出去,不觉一怔。
  她们只远远地看到一口又一口的箱子搬进去,那些箱子不是螺钿红木的,便是描金红木的,还有樟木箱子,打造得极为精致,光看箱子就知道价值不菲了,也不知道里面都装了什么东西,更有一口箱子沉重得须得三四个人才抬起进去。
  有人粗粗数了一下,道:“杨千总的太太倒富贵,怎么没听说过,单之前送来的家具就了不得了。如今这些,一件件竟丝毫不差,是一样的红木。”
  一个容长脸儿的妇人对一个身穿半旧猩猩毡斗篷的妇人说道:“孙嫂子,你看如何?”
  被唤作孙嫂子的陈氏是另一位千总孙大全的媳妇,她家境在这群媳妇中最好,是个大财主家的小姐,陪嫁甚多,但她看了半日,却道:“杨千总家的陪嫁比我多,单是这些家具就胜过我了,我那些家具也不过只有三五件是红木的,且是素面红漆。”
  随即有人纳罕道:“竟比孙嫂子的还多?难道竟是极富贵人家的千金?都说杨千总娶不上媳妇,两三年前不知为何忽然定了亲,一走就是两年半,今年才回来,请假完婚。若不是看着那么多贴着红双喜字的家具抬进来,咱们还不知杨千总已经娶媳妇了。”
  这时,杨海偕同一个披着大红羽缎斗篷的小媳妇送那些兵士出来。
  容长脸儿的妇人道:“她就是杨千总的媳妇?”
  众人闻言,忙极目眺望,一时看不清楚,相顾一眼,便走了过去。近前一看,众人不禁暗暗吃惊,只见她穿着水红蟒缎银狐短袄,底下系着一条盘锦彩绣棉裙,束着一条青金闪绿如意绦,头上凤钗嘴里衔着一串珍珠,在风中摇曳生姿,越发显得风流标致。
  连陈氏尚且自忖不及,更别提别人了,都怔怔出神不语。
  杨海看到她们,忙拱手道:“见过孙嫂子,见过各位嫂子。”
  指着琳琅笑道:“这是我媳妇。”
  琳琅笑盈盈地福了福身子,道:“杨门蒋氏见过各位嫂子。” 58、058章:   琳琅行礼, 众人忙不迭地还礼, 陈氏亦然,一面心中忖度,一面笑道:“当不起。”
  琳琅目光一转, 已从她们的衣饰举止上大约瞧出家境,知道眼前说话的出身最好, 遂含笑道:“我年轻不经事,才来, 认得人也不多, 见识的又少,从今往后还得劳烦各位嫂子教导我规矩,免得我冲撞了人, 这一礼如何当不得?”
  陈氏虽然早就猜到琳琅出身极好, 可听到她这样滴水不漏的话,又见到众人微笑的模样, 心里仍旧存着三分诧异, 早先她还想把自己的妹子说给杨海,皆因西南、东南两处剿匪方才没提,谁承想他回来后便立即娶了亲,且那媳妇还等了他三年!
  一个看起来年纪最大穿着酱色长袄的中年村妇却笑着夸赞道:“这小媳妇的嘴可真甜,惯会讨人欢喜, 长得又标致,杨千总有福了。”
  杨海淡淡一笑,长揖道:“此后还请嫂子们多照应她些。”
  那中年妇人忙不迭地避开, 不敢受。
  杨海又对琳琅道:“这是赵把总家的宁孺人。”
  琳琅忙上来见礼,宁孺人一把拉着她,没叫她拜下去,笑道:“杨千总是我们家的上峰,该我们给你见礼才是,如何你给我见礼?”
  琳琅笑道:“如今只论长幼,不论高低,自然是长者为尊。”
  宁孺人越发喜欢起来,众人也对她略略多了三分亲切。
  琳琅又笑道:“各位嫂子好不容易来到门前,且来我们家里坐坐,他们去打猎了,回头做一顿饭,各位嫂子也尝尝,好给我们暖暖宅子。”
  杨海见她轻而易举便博得众人喜欢,心里暗暗放心。
  杨奶奶原来过西山大营几趟,自然见过她们,忙迎她们进了正房堂屋,笑道:“才说过会子让大海带着他媳妇去各处拜见,好认认,谁承想你们倒先来了。”
  宁孺人与她极熟,道:“老奶奶,您如今也该放心了罢?”
  杨奶奶笑得合不拢嘴,点头道:“可不是!我如今只是能穿的穿两件,能吃的吃两口,想做饭了便做一顿,横竖家里大小事务都由大海媳妇料理。”
  宁孺人道:“您老的福分在后头呢!来年抱个大重孙子,岂不是比什么都强?”
  杨奶奶愈发听得喜气盈腮,这正是她所期盼之事。
  因来了五个人,琳琅便拿出黛玉所赠之紫砂茶具沏茶,用梅花式托盘送上。
  五人相继站起道谢,接茶。
  琳琅又端了一个朱红雕漆八宝盒,道:“嫂子们尝尝。”
  众人又谢了,见她行事细致,茶果俱是上等没吃过的东西,不禁暗暗称奇。
  一时姜云牛冲等人拎着些猎物过来,琳琅忙告罪一声,出去叫苗青和毛大两人将猎物料理了,又叫毛大家的给苗青家的打下手,务必整治出几桌饭菜来。
  杨海见她忙得团团转,一怔之下,转身出去了。
  琳琅也未留意。
  过了片刻,杨海带着两个厨子过来,对琳琅道:“几十个人的饭菜你也忙不过来,这是咱们营里的厨子,请他们帮着搭把手!”
  琳琅连忙上前道谢。
  两个厨子摆手道:“大嫂不必谢,反正他们都吃惯了我们做的饭菜!”
  姜云对琳琅笑道:“嫂子,咱们都是胃大如牛,不必叫他们做得精致,能入口便罢了。”
  琳琅道:“好容易来一趟,哪能怠慢?”
  不光让人将他们打来的猎物都做菜,还亲自动手做了几样,知道山上寒冷,多吃肉食,遂用现成的猎物做了野鸡崽子汤,火腿炖肘子,板栗烧野鸡,又做了一样山药糕。
  不过她知道自己身体不能劳累,故只是炒菜蒸糕,余者皆是别人打下手。
  杨海与诸位兵士在院子里摆桌,杨奶奶在堂屋款待诸妇。
  孙大全的媳妇在这里,孙大全不免也来了,况他和杨海同级,却比杨海大了五六岁,因军营这边多是六品以下的敕命,大多是贫苦人,也在远处开辟了一处荒田耕种,平素抬头不见低头见,故杨海带着琳琅过来拜见,又见过陆陆续续过来的诸位将士。
  他们尝了琳琅亲手做的菜和点心,都笑道:“好得很,杨千总的媳妇也忒贤惠了!”
  杨奶奶只觉得与有荣焉。
  一一拜见毕,琳琅方进堂屋。
  宁孺人与陈氏安人等见琳琅出去拜见诸人前已经另行换了衣裳,秋香色的绣花对襟褙子,杏黄色的裙子,鬓边多了一串绢制的腊梅花儿,越发显得娇俏如春花初绽。
  待宴散后,诸妇告辞,琳琅托着一盘荷包、结子、帕子出来,供众人挑选,里面自然没装什么金银锞子,只是一些针线活计,笑道:“嫂子们拿去给孩子顽罢!”
  宁孺人哎哟一声,道:“好鲜亮活计!这是你做的?”拿着一个荷包看个不停。
  琳琅笑着点头道:“闲来无事,做些针线。”
  五人从未见过如此精致的针线活儿,拿在手里翻看,不禁又羡又爱,各人都挑了一两件,连陈安人都笑道:“再没想,除了做饭你是一把好手,连针线活儿也这样好。等闲了,我们来找你学两针,你可别推辞。”
  琳琅忙道:“我那里花样子多得很,嫂子们只管来。”
  宁孺人对杨奶奶笑道:“如今您可放心了?这样接人待物的款儿,我竟是生平未见。”
  杨奶奶嘻嘻一笑。
  五人又说了一回话,方去了。
  杨奶奶捶了捶腰,道:“可把我给累坏了。琳琅,你若累了,先去歇息,下剩的好收拾。”
  琳琅素日极注重自身保养,也不敢劳累太过,况今日迎来送往,虽只做了几道菜,也格外留意,却还是觉得有些头晕眼花,只是她也不肯在杨奶奶之先歇息,只是思忖自己月事近月未至,心里便有些了然,遂道:“奶奶,这里可有大夫?”
  杨海正将桌椅收拾起来,闻言忙过来关切地道:“有随军的大夫,你可是身上不爽?”
  琳琅脸上微现红晕,扯着杨奶奶地衣袖,在她耳畔低低说了两句。
  杨奶奶闻听,顿时欣喜若狂,忍不住轻轻拍打了她手背一下,嗔怒道:“你既知道,如何不说?偏还忙了今日一天!快去躺着歇息,大海,你去请大夫来!”
  杨海听祖母嗔怒,心里大惊,再看祖母形容,却是喜非怒,不禁有些茫然不解。
  杨奶奶正满目怜爱地看着琳琅,回头一看孙子这个样儿,便忍不住给他肩头一巴掌,道:“你还愣着做什么?是喜事!快去!”
  杨海本不是愣头青,心念转过来,便即明白了,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忙扶着琳琅进屋在床上和衣躺下,然后转身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去请大夫来。
  周大夫被他扯得气喘吁吁跑来,进来时,拔步床前的大红帐幔已经放下来了,杨奶奶正围着床前转,问她想吃什么,想喝什么。
  周大夫不敢乱看,取迎枕出来,杨奶奶忙扶着琳琅的手出来,以手帕覆盖,让他诊脉。
  周大夫搭手,只觉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珠走盘,忙细细一诊,半晌收回,起身对杨海和杨奶奶拱手道:“恭喜老安人和杨千总,安人当有喜,月余有半。”
  杨奶奶喜得合不拢嘴,再三道谢,攒了两盒点心,方命杨海送他出去。
  得到确诊,琳琅却也欢喜。
  抬头时,杨奶奶已经挽起帐幔,扶着她去炕上躺着,琳琅笑道:“哪有那么娇嫩?”
  杨奶奶忙道:“胡说!这头三个月就得仔细,你只管躺着,什么都不必做!这可是我的重孙子!”说着,扯过一幅石榴红绫被给她盖上。
  杨海进来后,盯着琳琅看。
  琳琅笑道:“你看我做什么?”
  杨海忽然道:“我也有儿女了,在这里。”
  琳琅听了,忍不住扑哧一笑,不过想想也是,别人二十来岁已经有好几个孩子了,可怜他二十三岁才娶上媳妇,自然比别人更期盼孩子。
  杨奶奶喜滋滋地把榴开百子的大红帐幔拿出来,换下拔步床上绣着淡墨山水的红帐幔,又回头对杨海笑道:“你没听大夫说,月余有半,竟是洞房喜呢!”
  琳琅听出她话里的意思,登时羞得红了脸。
  随营众人才回去便闻听杨家媳妇有喜,都不由得十分诧异,忙备上礼物前来贺喜。
  杨奶奶不肯叨扰了琳琅养胎,便亲自招呼,只说一会子话后让他们进来瞧瞧琳琅,好在当初买了两房家人,端茶递水,烧火做饭,来往使役都十分利落,倒也不致生乱。
  杨海又托人给蒋玉菡报喜。
  蒋玉菡接到消息后,自然欢喜非常,道:“这样一来,姐姐就更加站得住脚了。”
  香菱听说,乃笑道:“奶奶性子恬淡,人又聪颖非凡,谁不疼得很?”
  蒋玉菡却笑道:“我得去给姐姐弄一点子上好的银霜炭托人送去,平素上等炭都有烟火味儿,怕熏着姐姐。再买几匹棉布,姐姐说棉布穿在衣裳里头最好。另外,姐姐让我买的那些劳什子东西,我都买了,也得告诉姐姐。”说着换了衣裳径自出门。
  他交友广阔,别人也都爱他这份伶俐标致和自尊自爱的脾气,不提忠顺王徒垣,诸如冯紫英、陈也俊、卫若兰等王孙公子,连北静王水溶都对他青睐有加,闻得他要为姐姐采买银霜炭,每人便派人送他五十斤,再加上偶遇到了贾宝玉,不过半日,便凑到了三百斤。
  蒋玉菡毫不推辞,即刻便脱与买好的几匹棉布绸布一并托送信的人带回西山大营。
  贾宝玉笑问蒋玉菡道:“琳琅姐姐如今有喜,你该接她在城里养胎才是,那山坳子里头有什么好?冷比外头分外冷,吃的也不精致,听说还闹腾得很。”
  蒋玉菡不禁打量了宝玉片刻,道:“平素你从不在意这个,如何说出这话来?”
  宝玉道:“我又不是傻子,便是不知,几本杂书还是看过的。”
  蒋玉菡淡淡一笑,道:“对姐姐而言,和姐夫在一处,便是冰天雪地亦如春风化暖。”
  宝玉听得呆愣半晌,长叹道:“琳琅姐姐是最重情的人,林妹妹也敬重她,琳琅姐姐才走没几日,太太就念叨着,说姐姐陪她的时候比我还长,也比我贴心。如今姐姐走了,林妹妹也走了,不知她已经行到哪里了。”
  说完,宝玉便再没兴致和蒋玉菡说话,怏怏而归。
  贾母和王夫人正对着袭人晴雯等人发怒,见宝玉回来,外头众人如同得了凤凰一般,忙簇拥他进来,贾母见了不禁十分心疼,沉着脸道:“你去哪里了?外头还下着雪呢!”
  宝玉忙道:“我出去走走。”
  贾母拉他到跟前细细打量半日,见他无事,方放下心来,道:“你出去走走,打发人来要什么劳什子炭做什么?难不成你在外头还用得着?手炉没拿着?”
  王夫人禁不住十分关切地看着他,满眼担忧。
  宝玉笑道:“都拿着呢!我遇到了蒋玉菡,听说琳琅姐姐有喜了,且随军在西山大营,他担心太过,便想买些好炭火送去,我想着,琳琅姐姐服侍太太一场,又极得林妹妹喜欢,便打发人回来要了五十斤银霜炭给他,也是一点儿心意。”
  这句话倒是意外之喜,王夫人念了一句佛,道:“这丫头素来极好,是个有福的。”
  贾母也笑了,道:“你行善也使得,只是告诉家里一声,别出去乱走。天晚了,用过晚饭快回屋歇息去。”
  饭毕回房,宝玉见袭人和晴雯眼睛都红红的,不禁关切道:“这是怎么了?”
  袭人忙笑道:“何尝有什么,不过风吹了雪,迷了眼。”
  晴雯却甩手进屋,掀帘子的时候,扭头冷笑一声,道:“你是个凤凰,也别这么带累人!”
  宝玉惶然不解。
  袭人忙柔声劝慰,道:“你别理她。”
  宝玉素喜晴雯伶俐标致,虽说性子不像,但眉目间与黛玉却有三分相似,忙拉着袭人问个究竟,到底还是茜雪看不过去,道:“你没跟我们说一声便出去,老太太见不到你,骂的自然是管事的袭人和晴雯。”
  宝玉听了,恍然大悟,忙长揖为礼,又向晴雯赔不是。
  闹到最后,谁也不敢受他的礼,晴雯见他低声下气,做小伏低,也撑不住笑了。
  外面虽是风大雪厚,屋里却是暖意融融。
  宝玉有这群如花似的女孩儿陪着,渐渐觉得眼涩神倦,众人忙服侍他上炕安歇。
  宝玉睡到酣然,忽听云板骤响,急促异常,恍惚只听有人道:“可卿来了!”一梦惊醒,翻身而起,惊得袭人晴雯忙都披衣过来,恰在这时,听得外面乱哄哄地道:“小蓉大奶奶没了!”
  众人犹未回神,宝玉只觉心中一痛,一口鲜血哇的一声吐在地上。 59、059章:   都云少年吐血, 年月不保, 唬得袭人晴雯等脸上变色,正要去回贾母,却见宝玉摇手道:“不过一时血不归经, 不妨事。”立时换了素衣裳去回贾母,要过去。贾母哪里肯叫他去沾染晦气, 宝玉闹着不依,贾母只得多多安排仆役送他过去。
  难说秦可卿之死, 宁国府如何热闹, 如何排场,又请了凤姐料理丧事,断非数月可完, 且说琳琅如今是千娇万贵之身, 针线不动,茶具不碰, 便是灶台杨奶奶都不许她靠近, 见到蒋玉菡送来的银霜炭,杨奶奶连连叫好,道:“这玉哥儿不枉你疼他一场,他也疼你得很,想得周全。”遂将杨海原先买的炭弃了, 每日都用银霜炭给琳琅把卧室烧得温暖如春。
  琳琅用惯了好东西,自然知道银霜炭的好处,可她也不会独享, 况也知道即便荣国府那样富贵,一年到头下面田庄孝敬上来的银霜炭也不过一两千斤罢了,这三百斤足够他们一家三口用一个冬天还剩,遂吩咐翠儿和二妞每日给杨奶奶也烧这炭。
  杨奶奶道:“你留着自己用,何苦还给我烧,倒可惜了!”
  琳琅忙笑道:“什么可惜?那么多炭,咱们一家子用绰绰有余,奶奶不用,白放着发潮等明年用不成?况这炭没有烟味儿,奶奶用了,也少熏嗓子,昨儿个我听奶奶竟有些咳嗽,怕是原先的炭火熏出来的。”
  转身又从嫁妆箱子里拿出一个匣子,递给翠儿道:“这里头装着陈皮,你给老太太收着,烧炭的时候扔三两块下去,满屋都是药味儿,虽不好闻,却能防风寒呢!”
  苗翠儿看着杨奶奶,见杨奶奶点头,方收了。
  翠儿是个极伶俐精干的丫头,虽然沉默寡言,不大喜说话,倒比二妞懂事些,年纪不大,却把杨奶奶身边诸事打理得妥妥帖帖,故杨奶奶与琳琅都分外看重她。
  处理好银霜炭的用处后,琳琅才拆开蒋玉菡的信,只见他道:“城中砖瓦木石价颇高,遂得友人相助,于离京往南百里处购得质同价低之物,怪石盆景皆南商北运,甚精雅,当便宜三成,共费金一百一十两三钱,已封存家中库中。”
  又道:“虽不知姊为何意,弟却谨遵,故将素日积蓄四百余两取出,并将登台所得金银锞子数百熔化铸锭,得银二百两三十九两有几,得金三十四两有半,亦悉数购得花园别院所需之物若干。待六月良田有收,自当再添。”
  琳琅看罢,微微一笑,这些东西,等到省亲旨意下达之际,其价必能翻得数倍。
  蒋玉菡历年来东西金银东西也得了不少,不过她却一直帮他存着,一点儿没动,自己提议囤积砖瓦木石,倘若蒋玉菡机灵,必会相随,岂不是比买田收成划算?
  果然,蒋玉菡不负众望。
  说来蒋玉菡性子倒也聪颖,知道城中物价极高,反在城外购得。
  琳琅回想原著情节,元春是在秦可卿丧事办完后不久贾政生日那日得封贤德妃,秦可卿当在黛玉冬底上路后不久去世,办丧事五七第五日,当为年后开春,黛玉刚到姑苏才是,可贾琏之小厮昭儿却回来报信说林如海九月初三没的,时间竟合不上。
  原著中漏洞太多,琳琅想不透其中深意,便不再多想,只顾着保养身子。
  她颇懂得几分医理,格外留意,虽然杨奶奶让她卧床歇息,但每日饭后她要走动一段时间,自觉最近饭量见长,十分嗜睡,往往跟杨奶奶说话,说着说着便打起盹儿来,杨奶奶欢喜还来不及,自然不会怪她,忙忙地就扶她去歇息。
  西山大营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杨海操练兵士的时候,也被恭喜了好几回。
  每日操练完,杨海就直奔家中,这天回来见到琳琅正在院子里扶着腰在院子里走动,苗翠儿和毛二妞两个小丫头扶着,忙走过去皱眉道:“冬日天寒地冻,你出来做什么?”
  琳琅见到他回来,脸上带笑,缓缓地说道:“从前我服侍太太时,曾听太医说过诸般禁忌,有身子的时候多走动走动,血脉畅行,对孩子和身体都好呢!奶奶这也不叫我做,那也不叫我做,卧在床上十分气闷,我便出来走走。”
  杨海也不懂这些,听她这么说,便柔声道:“外头冷,你千万小心些。想吃什么只管告诉我,等采买辎重的兵士下山,我叫他们顺便采买送来。”
  琳琅想了想,道:“也不想什么东西吃,和家常一样呢!山楂龙眼桂圆是不得吃的,倒是想着时鲜的瓜果蔬菜,还有核桃、榛子各样干果吃,倘若便宜,每日喝点子羊奶,若不得也罢了。”在荣国府和在自己家的时候,琳琅从不苛待自己,羊奶是不间断的,后来嫁到杨家,接着又来西山大营,便没好意思要喝,如今趁机提出。
  时鲜的瓜果蔬菜容易得,杨奶奶也因此侍弄起一块菜地来,杨海忙托人买了各样干果,又托人弄了一头奶山羊,叫苗青家的每日挤了奶按着琳琅说的法儿煮沸送过去。
  这日收到蒋玉菡的燕窝,琳琅早上便多了一样必吃的冰糖燕窝粥。
  她也不肯吃独食,除了杨海不爱吃外,她便叫苗青家的每日一早熬两碗出来,她和杨奶奶一人一碗,吃食还是小事,难为的是这份心意,喜得杨奶奶逢人就夸琳琅孝顺。
  住在西山大营的日子十分枯燥,除了串门说话做针线,也没别的事情可做。
  琳琅三个月胎稳后,开始给孩子做小衣裳鞋袜襁褓小被子等物。
  杨奶奶每日和宁孺人一块侍弄菜地,她原是庄稼人,菜地长势喜人,琳琅用得也香。
  又过了两个月,身子渐重,琳琅的肚子已开始显形,幸亏做绣嫁妆做衣裳时,特地想到了这一遭,四季衣裳各有两套宽松的衣裳,拿出来换上。虽然怀孕后导致她她面现斑点,腿脚浮肿,也不复窈窕,但每每感到胎动便觉得幸福。
  如今国泰民安,朝廷也无战事,又是新君登基,忙着拢权,杨海等人除了每日行兵布阵地操练外,便是带人入深山挖陷阱越高坡,往往一去十天半个月,琳琅十分体贴,从不曾抱怨,只是他每次回来便叫下人做好菜给他补身子。
  琳琅越是如此,杨海心里越是愧疚,越发爱重琳琅,此后眼里心里她这么一个妻子。
  却在此时,蒋家迎来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
  开门的是赵婶,问道:“你找谁?”
  那老妇人是坐车来的,下了车,回身十分感激地对车夫行了大礼,才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粗布荷包打开,取出一张已经摩挲得起了毛边的纸张,看了一遍,方抬头问赵婶道:“敢问这里可是蒋玉菡蒋大爷家?”
  赵婶点头道:“正是我们大爷。你找我们大爷?”
  那老妇人忙道:“我夫家姓甄,娘家姓封,我听说,府上有个女孩儿是我的女儿,特地千里迢迢赶了过来,劳烦妈妈替我禀告一声儿,让我见见我那苦命的女儿!”
  赵婶问道:“我家哪个女孩儿?我家有好几个女孩儿呢!”
  蒋玉菡买了几家下人,其中也有好几个女孩儿。
  封氏忙道:“我女儿叫英莲,就是府上的香菱姑娘。”
  赵婶闻言诧异,上下打量了她一阵子,只见她一身粗布衣裳,头脸儿倒还干净,可形容枯槁,满头白发,怎么看都不像是香菱的母亲。香菱今年不过十四岁,花朵儿一般娇嫩,眼前的老妇人看着至少也得有六七十岁了,做她祖母都够了。
  封氏见她不说话,连忙道:“我真的是来找我女儿的,是应天巡抚林大人家的姑娘派人送我进京。林大人也知道这件事,还替我查过,香菱就是我女儿!”
  赵婶虽未见过林黛玉,却常听琳琅说起过,也知林黛玉已在去年年底回家去了,乃是极清贵的人家,忙看向那车夫,那车夫见状,上来作揖,道:“正是我家姑娘打发小的送甄太太进京。车上还有我家姑娘送给府上姑奶奶的书信礼物。”
  赵婶便叫守门的媳妇去通报蒋玉菡。
  蒋玉菡闻听,对香菱道:“那甄家的太太已经到了。”
  香菱正在给他磨墨,闻言一呆,手一颤,那方磨了一半的松烟墨便掉在砚台里,溅起几点墨汁到她衣襟上,她亦浑然不觉,只忙问道:“大爷,她是我娘吗?”
  蒋玉菡起身换了见客的衣裳,回头道:“是与不是,你随我去看看。”
  香菱不及更衣,忙亦步亦趋地跟过去。
  封氏与车夫已经被赵婶请进客厅里,他们听到外面传来的脚步声,车夫犹可,并未怎地,可那封氏已经急不可耐地站起身,双眼紧紧地盯着门口,入目先是一个极风流俊俏的少年公子,在他身后,正是一个极标致的女孩儿。
  封氏只觉得如雷轰击,下死劲地盯着香菱眉间的胭脂痣。
  香菱却有些胆怯,不敢抬眼去看封氏。
  蒋玉菡哂然一笑,他在封氏跟前不好托大,拱手作揖,道:“可是甄家太太?”
  封氏回过神,不及回答,便先扑到香菱身边,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虽然一别十年,香菱的容貌出脱得越发标致,可大概相貌易认,眉目口鼻未曾大改,无一处不像极了跟着跛足道人出家了的老爷甄士隐,更兼眉心一点米粒大小的胭脂痣,封氏再不能认错。
  封氏眼泪滚滚而下,一把搂着香菱大哭道:“我苦命的儿,你叫妈好找!”
  香菱不知一颗心在何处,不敢置信地问道:“你是我娘?”
  封氏一面落泪,一面呜咽道:“我自己的女儿,我如何能认错?甄家小姐英莲眉心天生一颗胭脂痣,阊门城十里街仁清巷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今年十四岁,在那年的花灯节上走失,屈指算来,已有十年了。我日也想,夜也想,只道一世就这么孤苦伶仃过下去了,再没想到,在我入土之前,还有找到你的一天!”
  香菱听完,抽抽噎噎地也哭了起来,一头栽进封氏怀里,道:“我有娘了,我再也不是没有来历姓名家乡父母的一个人了!”
  旁观之人听了无不跟着伤心,蒋玉菡想起自己和姐姐也是幼年离乡,禁不住红了眼眶。
  母女两个抱头痛哭,好容易才在赵婶解劝下渐渐止住。
  封氏如今虽然落魄无依,但气质婉然,举止间十分有规矩,不过是乍然见到日思夜想的女儿方如此失态,待得哭过一场,便缓了过来,攥着香菱的手回过身,当头就对蒋玉菡跪了下去,泣道:“我给蒋大爷磕头,我给姑奶奶磕头,我谢过大爷和姑奶奶对英莲的恩典!我都听林姑娘说了,若不是姑奶奶恩典,我的英莲早不知如何了!”
  原来杨海所托那人消息并不灵通,官职也不大显,虽早受到托付,却被年初返乡的黛玉赶了先,先寻到了封氏。
  当年英莲失踪,甄士隐夫妻悲痛欲绝,偏生家里被葫芦庙炸供引起的大火烧光,少不得投奔到大如州封肃处,封肃本嫌他们夫妻,半哄半骗,拿着他们折变家业的银两将就着给置办了些许薄田朽屋。不过一二年,甄士隐跟着跛足道人出家,封氏便跟两个丫鬟相依为命。
  主仆三人做些针线卖了度日,谁承想娇杏竟被后来做官的贾雨村要去做二房,封氏身边便只剩下一个丫鬟了,因贾雨村封了两封银子,四匹锦缎送她,封肃便又跟她好了起来,竟又设法将封氏另一个丫头也送给富家做妾,封氏便只孤零零一个人了。
  封氏曾做过望族主妇,也有三分心计,眼瞅着父亲如此相待,兄弟子侄也嫌弃自己,便将贾雨村相赠的银子私藏了二十两,幸得如此,方在五年前封肃去世后,兄弟子侄撵自己出门,自己才靠着这二十两银子回到阊门城仁清巷赁了一处居所,靠卖针线也还过得去,只是每每想到幼年失踪的女儿,往往痛哭流涕,难以自已。
  黛玉打发人寻到封氏时,说明缘故,封氏欣喜若狂,毫不迟疑便去见了黛玉,又听黛玉说起香菱的形容相貌,便确定了五分,再听林如海查清,便有了十分,急不可耐地就进京城来。黛玉与琳琅交好,素怜香菱为人,索性打发人送她进京,连带又送了两箱东西给琳琅。
  封氏咬牙切齿地道:“贾雨村那个狗杂种!亏得老爷资助他上京赶考,后来做了官还对我许诺说替我寻找女儿!谁承想,他明知英莲是我女儿,偏偏还判了那样的案子!真不知道这样的人,如何偏就当了高官,享了富贵,只可怜我的女儿日日吃苦受罪!”
  蒋玉菡奇道:“这话怎么说?”
  香菱皱起眉头,亦问道:“娘说的我竟听不懂,怎么偏和贾雨村有关了?”
  封氏含泪道:“林大人如今是应天巡抚,翻了当年的案宗,找到了当年被贾雨村寻了不是流放了的门子,原来他竟是当年葫芦庙里的小沙弥,也曾见过我家英莲,后来英莲被拐后便住在他家隔壁,他早就认出来了!那件案子有他出了大力,贾雨村方为了巴结四大家族,判了案,因恐那门子道出他贫贱时的旧事,便寻了不是流放了那门子!”
  香菱不禁落泪道:“原来,在那时,就有人知道我的来历父母了,而且还是所谓的父母官大人,只为了巴结人,便将我之一生置于不顾。”
  封氏又抱着香菱哭了起来。
  蒋玉菡听得唏嘘不已,问道:“如今甄太太寻到了英莲,有什么打算呢?” 60、060章:   封氏有些犹豫地看了英莲一眼, 英莲忙道:“娘在哪里, 我便在哪里。好容易有了娘,好容易才有家人,纵然清贫些, 我也甘之如饴。”
  听了这话,封氏禁不住泪珠莹然, 对蒋玉菡道:“我想带英莲回家。虽无安身之处,到底远离京都, 也远离那个薛家。在阊门, 我们母女俩做些针线卖,也能勉强糊口。”
  听到回家二字,英莲又是泪水涟涟。
  蒋玉菡沉吟片刻, 对英莲道:“你且带令堂去洗漱一番, 住上几日,等林姑娘送姐姐的书信礼物送到西山大营, 得到姐姐回信, 你们便和这位林家的大叔一同回乡,岂不便宜?”
  那车夫忙笑道:“小人乔中,姑娘吩咐了,倘若甄太太和甄姑娘回乡,便与之同行。”
  封氏感激不已, 道:“如此,岂不是太叨扰了?”
  蒋玉菡笑道:“算不得叨扰。况香菱的卖身契还在姐姐手里,总要告诉姐姐一声, 拿了卖身契,复了英莲的原籍,你们才好回乡。”
  封氏忙携着英莲磕头,蒋玉菡连呼不敢。
  如此英莲便搀扶着老母亲去自己房里洗漱,拿了琳琅给自己的衣裳给她换上,这边蒋玉菡又叫老赵款待乔中住下,又打发人去寻给西山大营运送辎重的兵士来,几次相托,也是极熟悉的人了,依旧托他们将两箱东西带给琳琅。
  东西送到的时候,天色已晚,可巧杨海正搀扶着琳琅饭后散步回来。
  听到关于东西的来历,琳琅想了想,笑道:“香菱和她老母亲团聚,我的心事也了一桩。这林姑娘,忒大方了些,走前送了我许多书籍笔墨,如今又送来。不必看我也知道,无非是些笔墨纸砚书籍绣花样子苏绣玩意儿。”
  杨海笑道:“我拿进去你再看。”
  先送琳琅进屋坐好,又给她倒一碗水壶里温着的羊奶,方出去一手拎着一个箱子回来。
  琳琅喝完羊奶,看着杨海轻轻巧巧地打开箱子。
  两口箱子都不甚大,果然如琳琅所言,一口箱子里装着半箱整整齐齐新书,书上两套笔墨纸砚和一封封固完好的书信。另一口箱子里装了半箱各色绸缎和苏绣、重锦、绣花样子等等,更妙的是还有四瓶社前春茶。
  琳琅拿起书信打开,抽出梅花笺子,略一浏览,抬头对杨海笑道:“这林姑娘是个有心人,猜到甄太太必会带着香菱返乡,故让我安心放行,待她们回乡后,自会打发人妥善安置。又说贾雨村本为她之西席,面谋林姑爷,林姑爷又举荐他至荣国府二老爷跟前,才得了官职,谁承想竟是如此为人。林姑娘心里过意不去呢!”
  杨海道:“这些事,你让玉菡去做,千万别操心。”
  琳琅笑着将书信收起,道:“林姑娘既来了信,少不我得回一封,再叫玉菡拣别致的备上几色回礼。况且香菱本是我带出来的,玉菡自然要告诉我一声儿。再说,香菱的卖身契还在我这里,放在左边螺钿小柜下面的抽屉了,你去拿出来,和信一块儿叫人交给玉菡。”
  她如今身子沉重,杨海乐意听她使唤。
  杨海拿出香菱的卖身契,又磨墨摊纸,方扶着琳琅过来。
  琳琅亲撮湘管,一挥而就,给黛玉回信,晾干后封信,又取了两匣堆纱、堆绢新巧的各色假花儿,虽不及宫花名贵,却都是她亲手所做,颇有京风,连带香菱的卖身契托人一并收拾好,好在明日送至蒋玉菡处。
  杨海拿到一边,道:“你该歇息了。”
  杨奶奶人老了,早就先睡了。
  琳琅坐在床上,看着他端了热水进来,便就着他的手先刷牙漱口,吐在折盂里,再围着大手巾净面,才擦好手脸,脚上一热,只见杨海已经坐在小杌子上,将自己的双脚浸在他面前的黄铜盆里,轻轻按摩双脚穴位。
  琳琅微微一怔,道:“你什么时候学了这个?倒做起这个来,也不怕别人笑话!”
  这个曾在沙场上杀人如麻匪军闻之色变的年轻将士,双眸中却带着点点柔情,含笑答道:“笑话什么?我在外头,你在家担惊受怕,不怨不恨,既要孝敬奶奶,还要管家理事,如今怀着身子,为我生儿育女,我给你洗洗脚算什么?”
  琳琅闻言一笑,如同鲜花初绽,满室生春,心里全是安然满足。
  对于一个女人而言,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呢?
  细微处方能见人之真情。
  擦干琳琅的脚,直接帮她换了衣裳,将脚放进被里,自己才去洗漱。
  等他回来后,琳琅眼皮已经有些困倦,熄了灯,只留床头一盏宫灯好起夜用,杨海摸了摸琳琅的脸,小心翼翼地搂着她的腰身,避开已经凸出的腹部,唯恐压坏了她和腹中的孩子,这是他的孩子,将继承他的骨血。
  琳琅感觉到了,忽然侧头看他道:“若是女孩儿可怎么好?”
  世人重男轻女,比比皆是,杨奶奶更盼着生一个大胖重孙子,琳琅心里虽然不是十分在意男女,但她不知道杨海的心意如何,所以才问问。
  杨海道:“若是女孩儿,最好生得跟你一样,既标致,又有才气,针线活儿也无人能比。”
  他又给琳琅拉了拉被角儿,道:“你不用担心,不论男女,都是我们的骨血,难道竟然因是个女孩儿就不要她了不成?若是重男轻女,岂不是轻了奶奶,轻了我娘,轻了你?世间也不是所有人头胎都生个儿子的。况我们还年轻,头一个不是儿子,日后再生便是。”
  这话虽不是十分动听,可琳琅却听得笑了。
  次日起来,杨海先给她穿衣,再服侍她梳洗,又扶着她去用饭,把饭端到跟前。
  杨奶奶见了,掩口笑道:“大海如今也知道体贴媳妇了。你闲了也念念书给你媳妇听,我听孙家的陈安人说,念书给腹中的孩子听,赶明儿能考状元呢!”
  杨海眼睛一亮,随即道:“爱文爱武,等他长大后自己做主。倘若念书给他听就考一个状元,岂不是常在娘胎里听人念书的都成状元了?就是状元,三年才得一个呢!”
  琳琅扑哧一笑,杨奶奶啐道:“偏你就爱反驳,我不理你了!我去找宁孺人说话去!”
  杨奶奶一出去,琳琅和杨海慢慢用过早饭,移步书房。
  杨海先托人将琳琅的书信等物送至蒋玉菡处,琳琅嘱咐道:“你记得让他们告诉玉菡,采买一些长安城中的风俗精雅物件儿做回礼。”
  杨海点头,果然如此交代一番。
  回来时,琳琅跟前已放着笔墨纸砚,还有一张字帖,笑盈盈地看着他道:“我也不用你读书给孩子听,只是你那一笔没有结构的字该练一练了,可巧林姑娘还送了我一副名家法帖。免得将来孩子长大了,你不好以身作则。”
  不提他们二人如何妇唱夫随,却说蒋玉菡接到后,便先将卖身契给了英莲母女。
  封氏感激不尽,又随着蒋玉菡去脱了籍。
  蒋玉菡看到英莲容光焕发的模样,心里也觉得安慰好些,虽说自己至今尚未脱籍,可是看到别人脱籍后的欢喜,他隐约也能看到自己将来面临时的激动和兴奋。
  天子脚下,薛蟠又是常常出来流荡的,蒋玉菡也怕又被他瞧见,便购得回礼装箱,封了二十两银子送给英莲,道:“难为你服侍我几个月,这钱且做路上使费罢!”又送他们坐车到岸边,那乔中便带着二人登船离去。
  转眼又过了三个月,乡下赁田的佃农送了租子来。
  因杨家皆在西山大营,故杨家的地租也交给了蒋玉菡料理,三十八亩地,共计得银四十五两六钱。琳琅和蒋玉菡的三亩地共计得银三百六十两。
  蒋玉菡思忖片刻,将三百六十两俱买了砖瓦木石盆景等物,又将那四十五两六钱亦算进去,只托信跟琳琅说了一声,杨家的银钱归琳琅管,杨奶奶从来不问,琳琅乐得如此,写信回来连连夸赞了几句。
  虽然如此,蒋玉菡仍旧不得要领,不知姐姐买这些东西囤积着有何用,这半年多来,也没见城中的砖瓦木石涨价。
  忽一日蒋玉菡在徒垣跟前奉承,只听他吩咐长史官道:“去囤积一些砖瓦木料。”
  长史官不解,乃问道:“囤积这些东西做什么?”
  徒垣嘿嘿一笑,道:“自然是要大赚一笔!”
  长史官仍然不解,蒋玉菡亦疑惑不已,他不由想起自己姐姐一直叫自己囤积这些东西,况他在徒垣跟前素有颜面,便笑问道:“难不成这砖瓦木料会涨价不成?王爷消息倒也灵通,只是却没听过半点风声。”
  徒垣笑道:“倘若叫你们听到风声,我还有什么得意?实话与你们说了罢,你们两个不妨也囤积一些卖了,只是不许再告诉第四人。因圣人登基至今,将要立后封妃,又因圣人以孝治天下,许她们家眷每逢二六之期入宫探视,老圣人和皇太后更允她们回家省亲。你们想一想,那些嫔妃家里哪有不修建省亲别院的?修建了,难不成不买砖瓦木石?必然涨价的!”
  长史官和蒋玉菡闻言,前者忙去料理,后者却有三分不信。
  徒垣拿着扇子敲了敲他肩膀,道:“你别不信,且等着罢,不过三五日,必有旨意!”
  蒋玉菡笑道:“王爷说会,必然是会。”
  徒垣呵呵一笑,道:“你小子还哄本王?打量我不知道你自去年便采买砖瓦木石的事?”
  蒋玉菡听了,惊得一身冷汗,忙躬身道:“小人不敢哄骗王爷,小人虽然囤积砖瓦木石盆景帘栊等物,却不知会有省亲一事,只想等涨价后卖个差价罢了。”
  徒垣道:“谅你也不知道!我也不过今日才知道。大半年前你如何能知?罢了,你不必如此小心!对了,见了你,我倒记起一件事来,我封亲王那日,好些人来送礼,我也没见,也不知孝敬了什么东西,谁知昨儿个王妃从里头挑出一幅绣图拿给主子娘娘看,主子娘娘竟爱得很,问这绣图是谁绣的,赶明儿给她老人家绣一幅万佛图。”
  蒋玉菡骤然闻得此言,不觉一怔,忙笑道:“那是小人姐姐绣的,原说卖了钱给小人赎身,谁承想要送礼,别无他物,只得以此略表敬意。”
  徒垣笑道:“怪道这样好。”却绝口不提蒋玉菡赎身一事。
  蒋玉菡心中黯然,脸上却笑道:“那图,小人的姐姐足足绣了七年呢!”
  那是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被誉为画中山水第一神品。蒋玉菡见到时,亦惊诧无比,琳琅绣的富春山居图高一尺有余,展之得三丈许,绘了富春江一带的景色,两岸峰峦叠嶂,苍树疏落有致,渔舟、小桥、平坡、村落等等均落于山间江畔,极尽苍茫之致。
  蒋玉菡并未见过富春山居图的真迹,但绣图上的意境之简远,笔墨之清逸,布局之疏密,变幻之无穷,景色之秀丽,实是达到了极高的境界。
  他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只觉得一个字便道尽了此图之美,好!
  他不知道琳琅曾经在前生观摩过湘绣富春山居图,也曾模仿得一模一样,下针如有神,即使过了这么多年,还是将富春山居图深印脑海里。
  徒垣道:“既这么着,就叫她绣一幅万佛图,绣好了送来。”又叫来身边的大太监吴泉,说道:“你去拿三千两银子赏给玉官儿的姐姐。”
  吴泉答应一声,蒋玉菡只得俯身道谢。
  出了忠顺王府,蒋玉菡不禁有些茫然,但姐姐的刺绣入得贵人眼,说不定是个机会。
  他拿着这三千两银子径自去城南百里处以贱价购得砖瓦木料盆景山石,才运到家中不久,家中仓库早已经放不下了,只得将部分堆在院中,设棚遮住,正要想方设法送到城外田庄时,忽听得荣国府的大姑娘晋升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了。 61、061章:   蒋玉菡却是一呆, 抬头望着碧天如洗。
  下人周宣见他不再继续吩咐, 怔了怔,忙问道:“大爷,这些东西可还运到黄叶村?”
  蒋玉菡摆摆手, 道:“不必了。那荣国府大姑娘晋升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的事儿,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听谁说的?”
  周宣是那群下人中最机敏不过的一个,和苗翠毛大不一样, 他曾是大户人家的管家, 因得罪了当权的主子才一家被卖,故他忙笑道:“回大爷,小人见大爷买这许多木料砖瓦盆景山石, 便去问问城里的价钱, 可巧遇到几个管家说什么省亲要采买东西,才悄悄打听的。”
  蒋玉菡眼睛一亮, 问道:“省亲?可确定了?”
  周宣笑道:“自然是确定了, 周贵人的父亲家里已经动工了,吴贵妃的父亲吴天佑家的也去城外踏看地方了。哎哟哟,不过才两日,京城里那些砖瓦木料已经翻了个一倍的价,那些后宫嫔妃娘家人还有许多买不到呢!”
  蒋玉菡听了十分欢喜, 负手走了两步,才道:“这样,周宣, 你去赁一处铺面,先赁一个月,然后带人将砖瓦木料盆景山石都运过去,瞅准时机,咱们脱手。”上等的砖瓦极占地方,当初他便没悉数带进城,只在城外雇了个地方放着,着人守着,家里带来的不过是上等木料盆景各色山石帘栊等等,便是赁了铺子,砖瓦也是放不下的。
  周宣却道:“大爷,咱们不多留一些时日?说不定还会涨呢!”
  蒋玉菡笑道:“贪心不足的东西!你道这钱容易挣?人家急着建省亲别墅,才不管不顾地早点采买砖瓦木料山石盆景,咱们却拖着不卖,那时候谁还来买?快去罢!”
  周宣方出去在繁华地段赁了一处扑面,又带人将东西都一一运过去,三五日才忙完。
  刚刚运过去,立即就有人来问价钱。
  周宣已经打听得很清楚,就这三五日,价钱已经又翻了一倍。
  蒋玉菡出来笑道:“您是全买呢,还是只买一点子?”
  来人却是吴贵妃家的刘管家,忙笑道:“我们家娘娘省亲,要建省亲别墅,一点子够做什么?自然是全买。便是将你们店里的东西全买了,也还不够呢!”
  蒋玉菡道:“既这么着,请进店里来看。”
  刘管家忙走了进来,到后面一看,顿时惊骇住了,连赞道:“好东西,好东西!比别处粗俗滥造没有挑拣的,你们这里的东西着实是好。单这块太湖石,钱就不少了,难得的是怪石嶙峋却清雅非凡,寓意还吉利。掌柜的,开个价罢。”
  蒋玉菡微微一笑,道:“我们并不贪心,可这些东西着实费了许多心思才弄来的,单看这块太湖石便是鲤鱼送子,这两日才到,比城里的又好,按着市价来如何?”
  刘管家忖度片刻,点头道:“自然是按市价,难道还让掌柜的亏了不成?”
  一打听,半日工夫,又涨了二成。
  刘管家暗暗叹息,蒋玉菡却十分欢喜,噼里啪啦拿着算盘珠子一合计,道:“共计三万两银子。您看如何?”他囤积这些东西时一共花了五千余两,且比别人买得便宜了三成,所以又多买了些东西,翻一倍,再翻一倍,便价值二万多两了,再加二成,差不多三万两。
  刘管家却觉得合理,这些在外头大约得三万五千两才能买下。
  蒋玉菡又道:“因我在忠顺王府里当差,也不好抬着三万两银子招摇过市,恐王爷骂我眼皮子浅,府上给我换算成黄金如何?三千两黄金。”
  刘管家一听忠顺王府四字,忙将一腔心思收了回来,点头笑道:“这是自然。我们府上库中的金子也要换成银子采买,公子如此,倒是省了我们许多事。”话毕,次日带人过来拉东西,果然准备了一箱不到二百斤的黄金。
  蒋玉菡细细查看了一番,并无不妥,随手从箱子里头拈出一块五两重的金子递给刘管家笑道:“给搬东西的人吃杯茶罢!”
  刘管家见他如此圆滑,不禁对蒋玉菡刮目相看。
  蒋玉菡又笑道:“府上早些运走罢。昨儿您走后,还有荣国府的人来问价,比三万两还多出五千两,我说已经卖给府上了,便没应,他们才悻悻然地离去。”
  刘管家听了,感激不尽。
  现在砖瓦木料山石盆景极度短缺,有钱都买不到好东西了。
  蒋玉菡等他们走后,立即叫人关门退铺子,也不要已经付出的赁金了,一溜烟从后门回到蒋家,看着眼前的金箱子乐不可支。
  据周宣打听,不但他大赚一笔,忠顺王府里也足足赚了二十几万两银子。
  乐了许久,蒋玉菡从中自己留了六百两黄金,下剩三千两分了两拨,一拨是二十四两黄金,余者两千三百七十六两金子全是琳琅的私房钱,其中自然加上了徒垣赏的三千两银子。
  这许多黄金,蒋玉菡不放心,亲自带人去了一趟西山大营。
  临行前,他又给琳琅买了许多东西,诸如吃食、衣料、布匹、月饼、石榴等物,也用杨家的二十四两黄金中的一半,兑了一百多两散碎银子铜钱。
  他并不敢进西山大营,皆因盘查极严,闲杂人等不许随意出入,住在大营里的随军家眷亦不得出,故他在离西山大营门口相当之远的地方停下,打发周宣请看门的兵士说明缘故,去禀告杨海和琳琅。
  杨海出来时见到他,忙道:“你怎么来了?进来罢。”
  蒋玉菡却笑道:“姐夫,我不进去了,你们这西山大营我看着就胆战心惊。这些是我给姐姐买的东西,还有书信,姐夫拿进去交给姐姐。”
  杨海也知蒋玉菡的顾忌,便点头道:“既这么着,你回去小心些。”
  提起一口小箱子,手上登时一沉,不觉皱眉道:“这是什么?小小箱子倒有一二百斤?”
  蒋玉菡笑道:“姐夫拿给姐姐看,姐姐自然明白。况我书信里已经说明一切,姐夫到时一观便知。我先去了,还有许多事要做呢!”
  杨海听了,忙叫几个心腹兵士送他们下山离去。
  将小箱子和诸般东西拎到琳琅房里,道:“玉菡送的是什么?竟沉得很?还说你知道?”
  琳琅已将近临盆,行动坐卧十分不便,也不敢随意出门,见状一愣,随即想起托蒋玉菡做的事情,便笑道:“我想着是他把佃户的地租送过来了,还有咱们家的。”说着打开杨海递过来的书信,看完后怔怔出神,随手递给杨海,道:“你瞧瞧。”
  杨海看毕一怔,道:“你把钱都拿去让他囤积什么木料山石盆景了?”
  琳琅笑道:“我原本想着光靠那几亩地赚不了几个钱,便叫他买些砖瓦木石赚些差价,谁承想竟恰逢后宫嫔妃省亲,倒大赚了一笔。那十二两金子,和一百多两散碎银子是咱们家地里收成赚的,余者是我的压箱钱,还有忠顺王府又赏了的三千两银子赚的。”
  杨海笑道:“我原知你有钱,再没想到,你竟这样有钱,咱们孩子可有福了。”
  琳琅瞅着他,问道:“你不怪我?”
  杨海一怔,一面将金银箱子锁进金钱柜里,一面回身笑道:“怪你做什么?怪你有钱?压箱钱本就是你的梯己,你拿着做什么都使得,况且你赚了钱还不是为了咱们家,为了孩子将来少受穷?又不会便宜了外人!再说,咱们家的收成,你不也叫玉菡赚了钱么?”
  琳琅听了十分欢喜,笑道:“我想着这钱,白放着可惜了,等过些日子叫人在关外买两处庄子,年年都有进益,据说那里的良田极是肥沃,先前荣国府里太太的庄子便在那里。”
  杨海道:“你做主便好。”
  又蹙眉道:“这信中说荣国府的大姑娘晋升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这是什么名儿?究竟是女官呢,还是后宫嫔妃?”
  琳琅问道:“你何出此言?”
  杨海道:“我从前虽不大通书,诸般朝廷典籍律例也曾读过,自古以来便没有这样的封号,两个字只有死后追谥才有,历来嫔妃都是单字为封号,偏荣国府这位大姑娘还得了个凤藻宫尚书的衔儿,两下一凑,越发古怪得很了,你瞧那吴贵妃先封贵妃,便没封号,以姓称之,这才是礼,贵妃送来便无封号,逐渐晋升的才有。”
  琳琅苦笑道:“这几个月你读了许多诗书,岂不闻今年宫中年最老,大家遥赐尚书号?”
  她不懂政治,只是觉得贤德妃着实来得令人疑惑不解。
  元春在宫中默默无闻,虽有贤孝才德之名,却虚费光阴,谁也不知她为何忽然一步登天,以五品官员之女宫中女史之身得以封为贵妃,且还号为贤德。
  虽然后世许多人探究红楼梦,总说是元春告密,方致秦可卿之死,却未免太小看了她。
  金陵十二钗,哪个是寻常女子?告密家族,乃是大不孝,大不韪,元春若告密,便是将整个家族带下水,家族是她的依靠,她不会不懂,同时也辜负了传为美谈的贤孝才德之名。
  况秦可卿只是个来历不明的养生堂弃婴,不过与贾珍私通,因遗簪更衣之故,羞愤自尽,哪里来什么废太子的女儿!作为宁国府的大奶奶,房间奢华平常得紧,又哪里是因废太子之女方得以如此。那些武则天、赵飞燕、杨贵妃可都不是什么好名儿,一般大户人家谁肯放他们用过的东西?别说那时废太子正风光鼎盛,便是废弃了,在重重人员的接生下,抱出去也不可能。就算她是,也不过是个小小女子,非男儿之身,难道还能谋权篡位不成?作为当今圣人,只会安抚废太子之后,并要做得滴水不漏人人称赞其隆恩盛德,绝不会赶尽杀绝。
  如今亲近当今圣人的恭亲王晋封恭敬亲王,七皇子封为忠顺亲王,而废太子,也便是先前的义亲王,则被封为义忠亲王,从恭敬、忠顺、义忠这些封号上可见当今心意。
  说到底,元春的忽然封妃,不过是当今在朝堂上的一场政治角逐罢了,他这是要对四王八公这些老一辈的功勋之家下手了,好换上自己的心腹能臣,但因顾忌老圣人尚在,不敢忙着动手,只能不动声色地开始布局,元春不过是被无辜连累其中。
  琳琅忽然想起原著中林如海之死,他是老圣人的心腹,且在盐课御史上一做多年,须知盐政一年一任,他竟是连任,可见老圣人对他的信任,而新帝登基不久他便去世,其中想必也有此类缘故。作为天子,新帝自然要让自己的心腹把握盐政。
  如今林如海早一步上书,又说必成,可见他对新帝心性十分了解。他倒是一生无忧了,□□国府呢?琳琅想起元春素日为人,进宫前的托付,不禁暗暗神伤。
  男人无能,不管是和亲也罢,角逐也罢,其中所连累利用的皆是无辜女子。
  杨海最看不得她伤心,忙道:“你在想什么?千万当心身子。还有,我看信中忠顺王府叫你绣什么劳什子万佛图,你如今身子重,不能别动针线。”
  琳琅笑道:“我竟是傻子不成?为了一点子虚名利益,就置身体孩子于不顾?你还不生吃了我!等孩子落了草,满了月再说,横竖那万佛图没个一年两载也绣不出来。”
  说着,长叹一声,脸上微现忧愁,道:“那富春山居图虽然落了下乘,不过仿图而绣,算不得好本事,可却极得达官显贵之喜,我原想依此进了贵人的眼,待说得上话了,求个恩典,能给玉菡赎身,谁承想,倒进了皇太后的眼,等闲咱们岂能见到?”
  杨海想到蒋玉菡人品才貌都是绝佳,偏偏身不由己,禁不住为之叹息,又见妻子担忧,便安慰道:“你且别急,让我想法子!”
  琳琅一笑,道:“你成日家在这里操兵练卒,哪里有什么法子?” 62、062章:   杨海因将蒋玉菡所送之物一一取出归置, 得了空方笑道:“我问你, 玉菡的卖身契究竟是在恭敬王府,还是在忠顺王府?”
  琳琅见他十分笃定,不似谎言, 不觉纳罕,忙道:“原先是在恭敬王府, 后来玉菡跟了忠顺王爷,如今自然是在忠顺王府里。难道, 你竟真的有法子?”
  杨海身有官职, 有门路也未可知。
  为了蒋玉菡赎身一事,琳琅是操碎了心。
  杨海将石榴放在翠绿大盘里,叫苗翠儿来拿去给杨奶奶, 方拿两个剥去红皮, 露出鲜红如宝石一般的石榴籽儿,就着盆架子里的水洗了手, 回身将石榴籽儿一粒一粒搓下来, 用纱布将其拧成汁子,盛在官窑填白脱胎薄瓷碗里送到琳琅跟前,道:“你先喝,我说。”
  琳琅忙接在手中,喝了一口, 瞅着他。
  杨海自行剥了一个石榴吃,笑道:“前年去西南剿匪,你也知道, 不光我们去,还有那图着剿匪立功去的世家子弟,其中便有仇都尉的儿子仇襄,年纪又轻,性子又莽撞,因贪功冒进,陷在了匪徒的包围里,折损了许多兵马,是我带兵去解围救了他一命。”
  琳琅一惊,脱口而出道:“可是忠顺王爷的大舅子仇云仇都尉?”
  杨海点了点头。
  琳琅叹道:“虽然如此,仇都尉还是听忠顺王爷的话,难道能为玉菡赎身?”
  杨海道:“回京后,仇都尉再三谢过我几回,又云若有难事,只管找他去办。你也知道,他们这样的人家,平素最不爱欠人情,总怕别人以恩人的嘴脸颐指气使,偏生他们欠了我这么一个天大的人情,故我并没有出现在他们跟前过。倘若我以此事来求,于我们是极难的事情,于他却不过举手之劳,只需他从中求情,我们再以重金相赎,岂有不成之理?”
  琳琅听得心动不已,踌躇道:“当真能成?我原也曾想过,借荣国府和北静王府来求情为玉菡赎身,转眼又想这两府终究和忠顺王爷并无往来,只得罢了。”
  她也动过心思请秦隽从中周旋,后来从蒋玉菡嘴里得知秦隽自身都难以脱籍,方罢了。
  自从当今登基后,秦隽的身价也水涨船高起来,可是他立即便称病不出,连蒋玉菡都闭门不见,亏得如此,方免了上头以魅惑主上赐死。
  算来,除了那次送如意书画见过面后,琳琅便再没见过他,也不知他如何了。
  杨海笑着宽慰道:“你只管养着,交给我去做。从前没跟你说,是仇都尉不在京城,听说他前儿回京了,等你生了孩子,做足了月子,营里也给了假,我们亲去拜见一回。”
  琳琅嗔道:“你该早说,我们送礼才是。”
  又道:“官场人脉都是亲近出来的,不走动自然疏远了,虽说你远离官场,也不在城里为官做宰,咱们家也不是什么世家贵官,可家常来往是必要的,或打探消息,或雪中送炭,能帮的帮了,将来咱们有什么为难的,别人自然也不好冷眼旁观。”
  杨海不置可否,道:“何苦来着,没的繁琐死,况咱家也没那闲钱送名贵的礼物。”
  琳琅闻言,嗔道:“你懂什么?人都道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意重,送的是亲近的意思,正经人家谁贪图一点子东西?没的眼皮子浅。收了,将来还是要比着回礼的。”
  杨海笑道:“我和奶奶都不懂这些,你做主便是。”
  琳琅点了点头,命苗青家的做月饼和点心,用料俱是上好的,尝过后味儿极好,她十分满意,又叫了毛大两口子来,采买一些瓜果、石榴等物,并着做好的月饼和点心,拿着杨海的名帖,送至荣国府、冯家、仇都尉家各处。除此之外,往邻里之间各家也送了一些。
  毛大夫妇忙应了一声,换了一身才做的青布衣裳,忙忙下山去了。
  所幸杨海在京城中有来往的人家不过三五家,除了荣国府外,便是神武将军冯唐家,还有几家旧年的上峰,平素逢节送礼也不过是时鲜瓜果点心等物,或遇到红白喜事并寿礼生辰花费大些,不然以杨家的财力倒真的支撑不起。
  琳琅自然不会用自己的梯己,不为别的,只因养家糊口的是杨海。
  收到节礼后,仇都尉的夫人庄氏含笑对仇都尉道:“如今杨千总娶了媳妇,行事果然不同了,咱们才进京,他们倒想着送礼来,东西虽不多,难得的是心意。”
  仇都尉不置可否,道:“杨千总刚直可交。”
  庄夫人听了,诧异道:“杨千总不是神武将军冯唐麾下的么?咱们两家可没交情。”
  仇都尉冷笑一声,说道:“那冯唐的儿子打了我儿子,还想什么事都没有?兵权当今圣人早晚是要收的,给将不给权,那才是圣人之意,便是那将军也得是圣人的心腹,冯唐调离西山大营是早晚的事儿!我交的是杨千总,可和冯唐没什么瓜葛!”
  提起冯紫英,庄夫人也叹道:“那冯家也忒仗势欺人了些,不过仗着根基比我们好,人脉比我们深,便处处瞧不起襄儿。襄儿也不争气,但凡争气些,也不会被打得下不来床!”
  仇都尉却道:“襄儿虽然不争气,却不会学冯紫英那般流荡优伶妓子辱没家风。”
  庄夫人闻言一笑,点头赞同,心里倒安慰了好些。
  想到自己的儿子,庄夫人又不免想起救过仇襄的杨海,闻得琳琅临盆在即,便叫人回了瓜果月饼点心和两匹榴开百子的绸缎,此举已是有意相交了。
  倒是王夫人听凤姐回了一句,微一沉吟,道:“来送礼的人呢?”
  凤姐忙道:“是个媳妇子,在外头没进来。”
  王夫人回想起琳琅去了西山大营不久托人送来一信道:“偶然听闻来年砖瓦木石或可涨价,太太不妨多囤积一些,来年叫人卖了,赚个差价,我也打算叫我兄弟囤积些呢!”因此事极为隐秘,除了王夫人外谁都不知,王夫人拗不过她的好意,便拿了一万两银子叫周瑞去囤积,原放着,谁知还没一年,自家倒先用上了,若在外头买,少说得花费四五万两银子。
  王夫人越来越觉得琳琅是极有福气的人,只可惜她如今不在京城,难得相见。
  数了一会子念珠,王夫人道:“叫她进来回话。”
  凤姐素知王夫人青睐琳琅,忙叫丰儿去请来送礼的毛大家的。
  趁此机会,凤姐又回建造省亲别墅诸事。
  王夫人皱眉道:“银子不够?”
  凤姐叹了一口气,道:“银子哪里够?建造这个园子,我早就打发人去查物价,省得那起子人中饱私囊,饶是这样,还得四五十万两银子。去江南采买小戏子道姑尼姑并诸般行头,他们报价是用甄家五万里的三万,恼得我不得了,一气给蠲了两万,照样能办得妥妥当当。”
  王夫人沉吟道:“下剩四万里两万存着,另外两万打发人用此置办各色花石盆景,江南的东西比京城里好些,又便宜,再加上我庄子里的,也够建一半的园子了。”
  凤姐诧异道:“太太庄子里的?”
  王夫人淡淡一笑,道:“用我的体己银子置办的好东西,原想着等宝玉长大了给他修院子,先紧着娘娘,这些东西在外头值四五万两,你给我支两万,拿去用!横竖比外头便宜些。”
  虽说省亲别墅是为了自己的女儿,但对于自己的梯己,王夫人还是守得很紧。
  凤姐自然明白其中缘故,忙笑着应了,又道:“咱们家原本有旧花园,山石砖瓦盆景花木等物挪到建园子上许多,再加上去江南采买的,姑妈有的,竟是齐全了。这便省下一大笔银子了。库房里的银子虽不够,但各房里凑一凑,再挪借些,勉强也还使得。”
  趁着建园子,凤姐也想从中得些好处,今闻得王夫人此语,自是应承不迭。
  自管家以来,凤姐只有进账,没有出账,她可不会拿自己的嫁妆来填补公中,月月的利钱银子也数不胜数,且自秦可卿送殡时得了净虚介绍,许了张家所求退婚,张金哥虽死了,张家人财两空,可凤姐却坐享三千两,自此便胆识愈壮,恣意妄为,财源广进。
  这些事,王夫人是半点不知情。
  王夫人正要再说,外面回道杨家的下人来了。
  请进来,王夫人先看了一眼,固然打扮朴素,但举止很有规矩,显然琳琅教得很好,知道大户人家的忌讳,看罢,便叫人拿了杌子请她坐,问道:“你们奶奶在家可好?”
  毛大家的站起身,笑盈盈地回道:“多谢太太记挂,奶奶在家很好。闻得府上娘娘的喜事,奶奶很为太太欢喜,本该亲自来道喜的,偏生已将临盆,不敢出门,故打发小人送点瓜果孝敬老太太太太,等月子做完了再来请太太恕罪。”
  凤姐在一旁听了,神色微微一怔。
  王夫人却笑道:“是了,算算日子,也快了。你们奶奶是个有福气的,这回定得贵子。回去好生服侍你们奶奶,叫她不必想着我,好好养身子要紧!”又叫凤姐预备回礼,叫毛大家的带回去给琳琅,除了几样月饼瓜果点心外,还有四匹锦缎。
  如今已进了八月,中秋在即,琳琅亦临盆在即。
  杨海和杨奶奶祖母两个日日守着她,稳婆早就请好了,住在杨家客房,是营里一个兵士的母亲木大娘,四十来岁年纪,模样爽利,随军兵士之妻临盆,皆是她接生的。
  收到回礼后,琳琅倒笑了,对杨海道:“仇都尉家,可交。”
  杨海问道:“何出此言?”
  琳琅笑答道:“若是寻常世家,哪里不嫌弃咱们家根基浅薄,谁肯折节相交?但看仇都尉夫人送的回礼,便知她有意和咱们家结交,并未有丝毫嫌弃。倘若别人,肯收礼便已大善了,更有一干人直接叫管家按例回礼。可今儿回礼中有两匹锦缎,这是上用之物,非庄夫人之意,绝不会放在回礼里。连我即将临盆都知道,心细可见一斑。”
  杨海低低一笑,没说话,不过面色却缓和了许多。
  次日乃是中秋,杨家合家坐在院中葡萄棚下赏月,琳琅用了半块月饼,心里很受用。
  杨海拿了一件大衣裳给她披上。
  正在这时,杨奶奶也用了和琳琅一样的月饼,道:“这月饼味儿倒好,苗青家的做的?”
  琳琅笑道:“不是,是荣国府和仇都尉两家的回礼。”
  杨奶奶听了,笑道:“是该走动走动,年下也别忘记送礼,到时候让大海多打几只野狼狐狸什么的,攒些皮子做礼物,比什么都强。”
  琳琅笑道:“深山野林,谁敢去呢?便是花钱买,也比他去打来强。”
  西山山脉极为艰险,越往里,越是无人敢独行,便是西山大营这帮子兵士偶尔打猎,也都是在外围走动,不敢深入,琳琅宁可不要那几张皮子,也不愿杨海逞能。
  杨海却是淡淡一笑,道:“山里我极熟,年下给你打一只火狐狸,用那皮做围脖。”
  琳琅正要再说,忽觉下腹一痛,似有重物欲坠,一把抓住杨海的手,“我要生了。”羊水淋漓而出,一面说,一面忍不住□□起来。
  杨海登时吓呆了,还没反应过来。
  倒是杨奶奶十分镇定,喝道:“快抱你媳妇进屋去,我去找木大娘!”
  因今日是中秋,琳琅的肚子又一直没动静,他们便许了木大娘回去和儿子团聚,杨奶奶飞快地往外走,一面又叫道:“苗青家的,把热水备上!”
  因琳琅三不五时吃些热东西,炭火是不熄的,热水一直备着,倒也不忙乱。
  琳琅一阵一阵地痛,说不出的痛苦难过,杨海见了,满心疼惜,慌慌张张地将她抱进产房躺好,产房是木大娘亲自带人整理好的,产房内各色生产时所用之物样样齐备,连参片都准备齐全了,毛大家的只需铺好被褥即可。
  木大娘进来时,一把把杨海推出去,道:“快出去!”
  杨奶奶立时把他拽了出去。
  院里两家下人都出来了,都忙活起来,一丝嘈杂喧哗不闻。
  琳琅虽然痛得厉害,但依旧顺着木大娘的话一面吸气、呼气,努力不去叫痛,木大娘十分满意,俯身看了看,又摸了摸肚子,道:“已经开了三指,想必很快的。”
  亏得琳琅平日注重保养,每个月必请大夫诊视,要比人一般人好得多。
  杨海在外头走个不停,走两步,停一会,急道:“奶奶,怎么没声儿了?”
  杨奶奶道:“你媳妇这样很懂事,谁家生孩子大喊大叫的?先叫凄惨,等生孩子时就没力气了!不许大声说话,院子里谁都不许吱声,你也闭嘴!”
  杨海登时闭口,焦急地看着产房,只觉得心烦意乱,度日如年,也不知过了多久,月上中天,夜凉如水,他身上也被露水沾湿,好容易听到里面一声凄厉喊叫,紧接着传来孩子哇哇的啼哭声。
  喜得杨奶奶立即问道:“生了?是男是女?”
  木大娘一面把孩子从马桶里洗净捞出来,一面大声回应道:“是个公子,母子平安!” 63、063章:   杨奶奶先是一愣, 随即露出极欢喜的神色, 扯着杨海的手道:“大海,你有儿子了,我有重孙子了!我说呢, 今儿个两只大尾巴喜鹊在窗外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可不是喜?”
  杨海也是喜得合不拢嘴, 下人齐来贺喜。
  杨奶奶欢喜了好一会儿,好容易回过神来, 忙道:“你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挂弓箭!”
  杨海转身就跑出去了。
  这边杨奶奶喜滋滋地叫苗青家的道:“小米粥熬好了没有?给你们奶奶预备吃食, 这几日清淡些,明儿熬点子鱼粥,别放盐, 对奶水不好, 切勿太油腻!过上七八日,再给你们奶奶红糖鸡蛋吃, 熬老母鸡汤, 汤也得撇净油星儿。”
  苗青家的笑道:“粥已经熬好了,在炉子上热着呢!”
  杨奶奶进屋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才端了小米粥进产房,杨海跟着换衣进去。
  彼时琳琅产房早已收拾干净,炕上的干草也撤了, 重新铺了白天晒过的被褥,琳琅身上也换了干净的衣裳,头上戴着大红织金抹额, 躺在炕上,看着枕畔大红绫子小棉被儿里包着的孩子,小小的一团,皱巴巴的看不出容貌像谁多一些。
  杨奶奶把粥碗往杨海手里一放,道:“还不快喂你媳妇吃,我看看我的重孙子!”
  杨海忙端到琳琅跟前,琳琅就着他的手喝了半碗,见杨奶奶抱着孩子,欢喜得不行,便笑道:“也不知像谁,过两日便好了。”
  杨奶奶笑道:“像谁?像大海!我记得大海刚落草时也是这么小小的,一转眼,我都抱上重孙子了!你想什么吃,只管说,我看着叫人给你做。咱们家不耐烦找奶妈子,免得和你不亲,故而你得多吃些下奶的东西。”
  琳琅听得飞红了脸,点头道:“知道了。”
  又对杨海道:“别忘记打发人去荣国府和玉菡报喜。”
  杨海放下碗,给她掖了掖被角儿,道:“一早就打发人去,你且歇一歇。”
  琳琅点点头,闭上眼。
  略躺了两个时辰,起来解了手,又喝了半碗杂菜汤。
  一大清早杨海便磨墨写信,打发人去给蒋玉菡报喜了,自然也要告知王夫人一声。
  坐月子十分憋闷,琳琅尽量让自己过得舒适,虽说杨奶奶不断嘱咐不能洗澡,不能洗头,不能刷牙,不能通风等等,可琳琅知道这些并没有科学依据,但又无法反驳,自能尽量更换衣裳,梳头按摩,温水漱口,晾晒被褥等等。
  好在杨奶奶倒比一般人有见识些,月子里饮食并非大鱼大肉,鲫鱼汤等等倒还清淡。
  洗三时琳琅不能出面,家事自然是杨奶奶接手,早早地安排妥当,收生姥姥便是接生的木大娘,因杨家人少,故场面不大,只是邻里来人,送上诸般油糕红糖鸡蛋等等,先是摆桌吃饭,上了洗三面,木大娘坐首席,杨奶奶相陪,杨海自然是不和女眷们一处吃。
  饭后摆了香案,供奉碧霞元君、琼霄娘娘、云霄娘娘、催生娘娘等十三位神像,杨奶奶上香磕头,木大娘随着拜了三拜,一个大铜盆里早放着用槐条和艾叶熬出来的汤,杨奶奶带头往盆里添一勺水,放了一个小金锞子,又添了些红枣桂圆花生栗子,木大娘喜得合不拢嘴,吉利话更是一段一段的,杨海也放了一个略小些的金锞子。
  幸亏蒋玉菡囤积砖瓦木石时也加了杨家的几两银子,不然这添盆的金子还不知如何来。
  杨奶奶当初听说后,倒是感激非常。
  添完盆,木大娘给孩子洗澡,不过略沾了一点水,登时哭得极响亮,重新包在襁褓里,杨奶奶抱在怀里,送到琳琅房里。这边供神的东西焚了,洗三盆里的东西便被木大娘兜走了。
  琳琅在屋里听着毛二妞描述洗三情景,忍不住抿嘴一笑。
  不说杨奶奶如何心满意足,杨海如何意气风发,琳琅细心调理不提。
  王夫人闻得琳琅生子,先念了一声佛,百忙中,打发人送了一份满月礼来,不过是金项圈、长命锁、金手镯、金脚镯等细巧之物,蒋玉菡也送了一整套,不知怎地,仇都尉的夫人竟也打发人送了满月礼,琳琅忙叫赏了上等赏封,回去多谢。
  杨奶奶暗暗感激。
  杨海拿着几张纸来,道:“我给孩子取了名字,叫杨奎,小名虎哥儿。”
  琳琅念了一遍,笑道:“依你。”
  自此,这儿子便叫杨奎,小名虎哥儿了。
  乡村人家坐月子满月即出,琳琅却足足做了四十余日,养得面色红润,神完气足,方才痛痛快快地洗澡更衣,又避在家中十余日,两个月后方出来见客。
  此时已进十月中了,天气渐寒。
  因记挂着蒋玉菡赎身一事,琳琅便与杨海商议,何时去拜见仇都尉家。托仇都尉说和,也得先写了信得到确切消息才成,否则贸贸然登门,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仇都尉接到杨海的拜帖和书信后,忖度不语,晚间与庄夫人商议道:“杨千总说有事相求,你想是什么事情?”
  庄夫人想了半日不得,纳罕道:“他如今喜得麟儿,想求什么?莫非是前程?”
  仇都尉摇头道:“此人刚直,勇猛无比,在战场上是一员猛将,却无这些花花肠子,也不屑求亲靠友争前程,必定是别的事情。罢了,我们既欠了他的人情,就想方设法满足他所求的事情罢。”遂叫廖管家回了帖子。
  这日一早,琳琅起来打扮一新,将虎哥儿托给杨奶奶照看,又挤下奶水放在炉上热着。
  准备好四色拜礼,夫妻两个联袂进城。
  琳琅从前在荣国府当差时,随着王夫人出门,远远见过仇都尉的母亲一回,也就是忠顺王妃的母亲,知道这位老人家生平最喜礼佛,便从旧年绣品里挑出一幅观音像,这观音像绣得极为逼真,端庄慈祥,琳琅在面上加了几针,眉眼间赫然便有仇母三分模样。
  这个日仇母正在房里看着孙子孙女玩乐,忽见一个丫头进来,悄悄走到庄夫人身边,说了几句话,得知杨海夫妇已在二门下车,庄夫人见仇母玩得欢喜,便道:“去告诉老爷,请杨千总去前厅,我一会子回去,请杨千总的夫人去上房。”
  仇母可巧听见,便问杨千总是谁。
  仇襄是仇母最疼的孙子,一闻此言,忙道:“就是那位救了我的杨千总。”
  仇母忙道:“既是襄儿的救命恩人到了,我很该见见他夫人。”
  庄夫人笑道:“既这么着,这就请她来。”
  仇母道:“我常说,若不是杨千总,我孙子还不知怎么着呢,总想谢一谢,偏生没机会。他们今儿个既来了,必得待之若上宾。”
  仇襄笑道:“这是自然,没他,就没我。我也要去父亲那里见一见才是。”
  庄夫人笑道:“你少打两回架,就更好了。快去罢。”
  仇襄忙忙走了。
  仇母又看着庄夫人道:“这杨千总的夫人是哪家的千金?”
  庄夫人忙笑道:“兵士娶妻艰难,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千金,我着人打听后才知道,原是荣国府里出来的执事大丫头,还有一个兄弟在咱们姑太太王府中当差。”
  仇母纳罕道:“竟有这样的渊源,我如何不知?”
  庄夫人笑道:“老太太不知道的好多着呢!这杨千总夫人可不是寻常人,小小年纪被卖到了荣国府里,不过六七岁,竟极忠心能干可靠,不几年做了大丫头,又找到了也被卖的兄弟。她可做得一手好针线,还替北静王府绣过东西进了主子娘娘。老太太可还记得几个月前姑太太孝敬了皇太后一幅富春山居图,皇太后爱得很,立即便叫人做了大插屏摆在宫里?”
  仇母道:“可是忠顺王爷门下戏子孝敬的一件绣品,王妃不知底细,转手孝敬了皇太后,惹得宫里人人称赞不已的富春山居图?竟是她绣的?”
  庄夫人笑道:“正是她。皇太后还特地嘱咐再绣一幅万佛图呢!只因那时她将及临盆,不好动针,近日才出了月子,立即便登门来了。”
  仇母便道:“他们家上门有什么事?”
  庄夫人敛目道:“说是有事相求,老爷和我也都想不通他们想求什么。”
  仇母道:“正好我也想见见,你带她进来,我问问。”
  庄夫人忙答应了,亲自迎了琳琅进来。
  这里诸位姑娘们散了,一群丫头簇拥着仇母吃茶。
  少时,便见庄夫人带着一个蜂腰细肩的女子进来。只见她并未穿什么敕命冠服,也不曾浓妆艳抹,穿着大红洋缎窄裉袄,翡翠绫撒花百褶裙,罩着石青缂丝貂皮褂子,髻上盘踞着一支衔珠五尾大凤钗。不过是二十来往年纪,一张鹅蛋脸面,碧水眸顾盼生姿,红菱唇未语先笑,身量苗条,恍若春江绿柳,风姿楚楚,恰似雪地红梅。
  仇母见她全然没有奴婢卑微,浑然只剩天生方圆,不禁十分喜欢。
  琳琅规规矩矩行了礼,笑道:“今儿个来得唐突,不曾准备什么东西,区区一件薄礼,还请老太太笑纳。”说罢便先取出观音绣像来。
  仇母见丫头展开,嗳了一声,道:“这观音好生面善!”
  庄夫人看了,不禁对琳琅生出三分赞赏,回头对仇母道:“何止是面善呢?我们可是天天对着这观世音菩萨呢!”
  仇母爱不释手地欣赏绣像,抬头问道:“怎么,你竟见过菩萨?”
  庄夫人笑道:“眼前可不就是慈眉善目的观世音菩萨?宝明,你去拿块西洋镜来,让老太太照一照,不用说,也知道了。”
  一个穿着红绫袄儿青缎掐牙背心的丫头果然拿了一块西洋镜来。
  仇母一看,再细看绣像,顿时笑了,道:“我道是谁,这不是我吗?怎么竟成了菩萨?”
  琳琅笑道:“许是福至心灵,不知不觉就绣了出来,只是再没想到,我竟是来给菩萨请安了。”
  仇母听得欢喜,忙命人请她坐下,又叫沏茶捧果。
  琳琅再三推辞后,方斜签着身子坐了。
  仇母见后,又多了三分满意,笑问些家常话,见她谈吐有致,言语清楚,别说是顶尖儿的丫头了,便是一般官宦富户小姐也不没有她这份气度,不由得也将当初那三分轻视收了回来,笑问道:“这观音绣像是你绣的?”
  琳琅笑道:“家常无事,只好做做针线,或绣些佛像观音像,或绣些佛经佛偈。”
  仇母又笑道:“我才听说,宫里的富春山居图,也是你绣的。怎么就绣得这样好呢?那么长,那么宽,那么大的一幅山水画儿,又没有个真迹比照,难为你怎么绣出来了。必是费了不少功夫罢?”
  琳琅定了定神,答道:“整整绣了七个年头。”
  众人闻得她一幅图竟绣了七年,都禁不住吃了一大惊。
  仇母一时也呆住了,问道:“才绣的时候你多大呢?怎么就想起来绣它了?”
  琳琅不禁眼眶一红,道:“那时候我才见到我兄弟。我们姐弟俩命苦,相继被卖了。也是我们有幸,一个卖进了王府,一个卖进了国公府,上苍怜悯,数年后才又团聚。我也还罢了,只是不忍我那兄弟沦落风尘,便想着绣了富春山居图,卖了银子好给他赎身。”
  说到这里,琳琅眼泪滚滚而下,道:“如今我脱了籍,也嫁了好人家,一家和美,又得了六品敕命,生了儿子,也算是不枉此生。只是怜我兄弟尚在风尘之中打滚,倍受轻贱,我哪里能安心呢?今儿来,就是求求老太太和太太的恩典,看在我一片为兄弟的份上,从中说和,允我为我兄弟赎身回家,也好过个好年。” 64、064章:   似仇都尉这样门第人家身份, 琳琅开门见山道出所求, 方是上策。
  仇母和庄夫人那都是在官场上见惯了世面的人精子,和她们斗心眼子,那是不可能的, 故琳琅今日登门相求,虽觉莽撞唐突, 却端的情真意切,即使并不见哭声, 但这等无声之悲更胜嚎啕大哭, 仇母和庄夫人都听得心肠一软,满目怜惜。
  琳琅又泣道:“我也曾想过借旧主子求情,从中周旋, 可事后一想, 终究没什么来往交情,只得暗暗罢了。好容易听说府上竟是忠顺王爷的岳家, 比我那旧主子家自是分外亲近, 我便与我们大爷特特登门相求,纵是不成,好歹,好歹……”一时哽咽,竟说不下去了。
  若是别的事情, 仇母也就答应了,可是事关忠顺王府,她自然不敢做主。仇母只知道琳琅兄弟在忠顺王府里当差, 却不知是蒋玉菡,横竖只是个家养的戏子,便是讨要,忠顺王妃也没有不舍得的道理。
  倒是庄夫人有些沉吟不定,道:“那琪官随着忠顺王爷,在各府里走动,岂不是比赎了身出去体面?你怎么就想着为他赎身?他可愿意?”
  仇母吃惊道:“等等,你兄弟是谁?是那个叫琪官的?”
  琳琅点了点头,拭泪道:“他小名儿叫琪官,早就愿意出来了,只是不得其法。”
  仇母听了,她原也看过琪官唱戏,还赏过东西,不免有些叹息,道:“那真是天下扬名的了。忠顺王爷素来钟爱,便是我们去说和,也未必能成。”
  琳琅心中忐忑,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此,便道:“便是不成,我们也感激府上费心。”
  仇母和庄夫人婆媳两个都是沉吟不语。
  琳琅又道:“琪官极喜欢唱戏,便是赎身后,若王爷喜欢,他也可以每日登台串戏,只是终究想着得一良民身份,成家立业,也免了世人诸般作践奚落。”
  仇母不由得心中一动,这倒是一个两全其美之策,琪官便是赎身出去,可只要忠顺王爷想听,自当登门串戏,和平素粉墨登场一般无异,不过就是少了一张卖身契,世家子弟倘若爱唱戏,登台串戏也是寻常。
  庄夫人在旁边听了,想起自家终究欠了杨海一个天大的人情,趁机还了,免得将来他们求更大的事情,如此忖度,便开口对仇母笑道:“我觉得可行。横竖忠顺王爷照样还能听琪官唱戏,便是叫到跟前,那琪官想必也不敢不去。”
  仇母看着媳妇,也知道她想还了杨海的人情,便道:“打发人先去问问你们老爷的意思。”
  琳琅面上登时现出三分喜色,知道仇母和庄夫人这边是应了。
  却说庄夫人打发人去请仇都尉时,仇都尉刚听完杨海所求,一旁仇襄倒先跳了起来,失声道:“那蒋玉菡,竟是你的小舅子?”
  杨海道:“正是。”
  仇襄登时笑了起来,道:“这琪官平素别看他笑嘻嘻的跟谁都交好,骨子里可倔强着呢,没一人能得手,他也从来不问别人要什么金银财物,只有唱戏时拿一点子赏赐罢了。竟没想到他居然是杨大哥的亲戚,也是天缘凑巧了。”
  杨海淡淡一笑,道:“内子与他自幼相依为命,故而日思夜想为他赎身,他也想出来。”
  仇襄笑道:“若是别人,只怕巴不得老死在王府里才好,同一个班子里出来的金官便是如此,老了可开班收徒,他竟想着出来?果然不负他素日为人,出来后,便是良民,可买房种地,于杨大哥将来在官场上走动也有好处,免得为人诟病,如此说来竟是好几样好处。”
  又对仇都尉道:“老爷看如何?”
  杨海忙看向仇都尉。
  仇都尉含笑道:“这么些时候,不管我们怎么谢你,你都不受,今儿个为了你小舅子前来相求,我岂有不允之理?况你已是官身,将来也会高升,虽家境清贫,但有这样一个小舅子,即使自己不在意,外人终究有所为难你。既这么着,你放心,我应了。”
  杨海大喜,深深拜谢。
  仇都尉叫管家来,拿着帖子去忠顺王府。
  少时,仇母和庄夫人打发的人到了,询问后,仇都尉笑道:“回去告诉老太太、太太,和杨千总夫人,叫他们只管放心,我已打发人去问忠顺王爷在没在家。”
  来人方回去禀告,琳琅得知,喜极而泣。
  仇母笑对庄夫人道:“你也下拜帖去给王妃,问问她可有空,两厢求情,总比一样好。”
  庄夫人应了,果然打发人去送帖子。
  琳琅感激不已,含泪拜谢。
  可巧忠顺王爷徒垣在家,正躺在书房的罗汉榻上,听几个小戏子唱曲儿,又叫蒋玉菡在跟前伺候,偶然兴之所至,也叫蒋玉菡教他唱两句,正兴头时,闻得仇都尉送了帖子,不禁皱眉道:“这老家伙素来不登我门,唯恐落下什么结交的名儿叫皇兄忌讳,今儿怎么来了?”
  蒋玉菡月月都与琳琅通信,早知仇都尉一事,心中不觉一动,忙笑道:“仇都尉轻易不登门,偶一登门,许有要事罢!”
  徒垣哼了一声,叫人回帖子道:“也不必选日子了,就今儿来罢!”
  说着起了身,往蒋玉菡肩头一拍,道:“去换衣裳,和我一起去看看这老小子做什么!”
  蒋玉菡忙应了。
  因两府距离并不远,达官显贵多在这一带,故等他们换好衣裳去了书房,仇都尉父子和杨海都便已经到了,与此同时,忠顺王妃也迎了庄夫人和琳琅进去。
  听完仇都尉来意,徒垣霍然站起,冷笑一声,道:“本王道什么,原来拿本王做人情了?”
  仇都尉忙陪笑道:“岂敢,岂敢!不过是怜悯杨千总一点子痴心,才应他为其周旋。”
  徒垣转眼看了杨海一眼,见他依旧坦然,半点惊慌都无,心中也生出三分赞许,接着回头看向蒋玉菡,问道:“你想出去?”
  一句话吓得蒋玉菡赶紧跪下,纳头哭道:“小人自幼全靠姐姐和师兄带大,万般体贴疼惜,如今姐姐得了良缘,小人心里正欢喜,也不愿影响姐夫的前程,更不想姐姐出来进去应酬时叫人笑话姐姐好容易得了六品敕命,偏生小人还是一介戏子。”
  仇襄为之恻然,笑对徒垣道:“姑父见他们姐弟情深,允了又如何?况姑父府上戏子甚多,金官唱得也不差,前儿我还听说受到极大的追捧,得了无数的财物,可见比琪官是强上不少的。再说,姑父若不舍琪官,他出去后,姑父一句话还叫不来他?不过就和柳湘莲那样差不多,并不影响他登台串戏,只是终究比正经戏子好听些。”
  徒垣听了,便没言语。
  蒋玉菡继续落泪道:“如今姐姐才做完月子便为小人四处奔波,小人心里难过非常,求王爷恩典,许了小人赎身,便是出去,只要王爷一句话,小人依旧为王爷粉墨登场。”
  徒垣淡淡地道:“你说你要赎身,你拿什么来赎身?”
  蒋玉菡心中一凛,咬牙道:“家财尽付,亦无悔。”
  此话一出,登时群情耸动。
  只有杨海知道蒋玉菡所谓家财只不过是他唱戏所得的赏赐,房间地亩都是琳琅名下的。便是家财尽付,他还有王府后头那一处琳琅留给他的房子,和一百五十亩地。
  徒垣道:“你历年来唱戏,颇存了一些梯己,我也知道前儿你赚了不少,如今你愿意一无所有?你舍得?”
  蒋玉菡淡淡一笑,道:“若为良民,情愿一贫如洗,再起东山。”
  徒垣想了想,笑道:“是了,你还有个姐姐,又有个能干的姐夫,自然会帮衬你。”
  蒋玉菡默然不语。
  仇襄最不耐烦,说道:“姑父便是放了他出去又如何?又不在意他那一点子钱!放了他出去,姑父积了三份德馨,岂不是比什么都好?”
  徒垣似笑非笑地道:“本王怎么就积了三份德馨?”
  仇襄伸着手指算道:“一是琪官得偿所愿,此后对姑父自然是惟命是从,二是杨千总和他夫人亦对姑父感恩戴德,岂不是三份德馨?”
  徒垣笑道:“如此说来,我竟是许他出去的好?”
  众人忙道:“此事端的看王爷心意,便是不放,他还不是照样对王爷惟命是从?”
  徒垣道:“他可不惟命是从呢!若是对谁都惟命是从,他可就不是蒋玉菡了!”
  说着,转头看向依旧跪倒在地上的蒋玉菡,虽说地上铺着锦毯,到底初冬寒凉,徒垣有些不忍,道:“你起来罢。”
  蒋玉菡道了一声谢,慌忙起身,因跪得久了,脚下不免有些发麻,踉跄了两步才站稳。
  徒垣叹道:“本王原想着,你跟了本王多年,随即应答说话做事谨慎老诚,比别人强百倍,最合我老人家的心意,眼前竟断断少不得你,等过几年,给你娶一房媳妇,岂不是比什么都好?偏生你竟有意出去,这借口也叫本王挑不出不是,为了你姐姐?本王想起来了,前儿本王封王,你送的绣图便是你姐姐绣的,这情求得本王若不答应,心里竟过不去!”
  众人闻言,心中均是一喜,这话里已经有三分意思了。
  蒋玉菡睁着似喜非喜的含情双眸,满脸期盼,却不敢抬头直视徒垣。
  仇都尉顺口道:“王爷的意思是放他出去?”
  徒垣冷笑了一声,道:“放出去如何?不放出去如何?横竖他还是本王府上的人呢!本王好容易有个知心知意的人,偏你们来求本王!倘若本王不允,整日价看你淌眼抹泪,有什么趣儿?只有一件,即便出去了,也得记着常回来,别叫本王打发人请去!”
  蒋玉菡欣喜若狂,忙道:“小人便住在王爷府后头,来服侍王爷是极便宜的。”
  徒垣道:“既这么着,来人,将玉官儿的卖身契拿来给他。”
  倒也干脆利落。
  喜得蒋玉菡纳头就拜,哽咽道:“小人多谢王爷恩典。”
  消息传到后院,琳琅一时有悲有喜,只是在忠顺王妃和庄夫人跟前,再不肯落泪。
  忠顺王妃笑道:“好了,王爷已经答应了,你们姐弟也算正经团聚了。琪官是个伶俐人,你这个姐姐也不遑多让。从前我就说,偶在王爷身上常见一些极精致的针线,竟比府里头针线上的人做得都好,原是琪官的姐姐给琪官做的,王爷顺手要了,谁承想竟是你呢!宫里皇太后极爱你绣的富春山居图,这位老圣人素来吃斋念佛,那幅万佛图,你得尽心些。”
  琳琅忙道:“王妃放心,鄙贱之物忽入圣目,我满心惶恐,只有更尽心的,绝不懈怠。”
  忠顺王妃笑着点头,忽又问道:“从前你在荣国府当差?”
  听了此言,琳琅心中激灵灵打个寒颤,道:“正是。”
  忠顺王妃嘴角略过一丝丝冷意,道:“他们府上,竟也不像样,赫赫扬扬百余年,也算是几代的世家了,如今出了一位娘娘,倒真的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你竟早早出来,可见是个极有见识的。你们姐弟倒真有几分仿佛,一样的刚性儿!”
  当世龙阳之兴风行,忠顺王妃不是不知道自家王爷的脾性,但蒋玉菡竟能守得住,又能讨好徒垣,端的好本事,如今又出去了,忠顺王妃自然对他另眼相待。
  琳琅敛目不语。
  不管荣国府如何行事惹眼,那总是她的旧主子,忠顺王妃可以说他们不是,毕竟两府里素无往来,但自己绝不能接口,无言以对是最好的方法。
  果然,忠顺王妃脸上又多了三分暖意,道:“你倒是个好的,虽说你们住在西山大营,出入不便,可到底你们住在外围,并不能进大营里头校场里头去看窥伺兵士分布操练。每常闲了,你也进城里走动走动应酬应酬,多少人脉人情都是累积出来的。”
  琳琅含笑应了,眉目间溢满感激之色。
  及至告辞出去,琳琅对庄夫人再三感谢,庄夫人笑道:“你入了王妃的眼,是你的福分,你心里好生记着。家常闲了,也去我那里走走。”
  至二门处,上了车,早有仇都尉父子和杨海、蒋玉菡等着了,俱是满面欢喜。
  出了府,两家分道扬镳。
  杨海和蒋玉菡也再三谢过,蒋玉菡道:“等家里料理好了,再去给都尉和太君夫人磕头。”
  没先回家,蒋玉菡匆忙去消了籍,立了良民户,期间打点上下花了好几十两银子,不过都是小事,彼时杨海和琳琅先回蒋家等着,姐弟再相见,都不禁抱头痛哭,喜上眉梢。
  琳琅笑道:“今儿天晚了,我们得赶着回去,过两日再来,把这房子地都过给你。”
  蒋玉菡忙道不必,道:“这是姐姐的,还放在姐姐名下罢,不用交税,也便宜些。况且我有心自己挣一份家业。”
  琳琅虽佩服他的心气儿,却问道:“你想做什么呢?竟不如老老实实做个地主罢!”
  蒋玉菡笑道:“我想从商。”
  琳琅一愣,忙道:“如何就想着从商了?”
  蒋玉菡笑道:“我这样才脱了籍的,子孙三代后才能读书入仕,和那商户也没什么不同,依旧为人轻贱,种地虽说名声好,总不会亏,可若逢到天灾人祸呢?到底不如经商来得好,给后人多留几分家业,岂不是好?我连戏子都做了,商贾也没什么。”
  琳琅叹道:“你既然有心,我也不拦着你,你可有本钱做买卖?”
  蒋玉菡笑道:“前儿囤积砖瓦木石,得了六百两黄金,本钱是够做买卖了。况且我也是想先试试,我问过南商了,南货进城,转手就是几倍的利润,等渐渐熟悉了,再做大一些。”
  琳琅想了想,道:“做生意也是有风险,你千万谨慎些。倘若本钱不够,找我要。”
  蒋玉菡点了点头。
  杨海和琳琅心里记挂着虎哥儿,也不敢久留,午饭来不及吃,便先坐车回去了。
  虎哥儿正哭得厉害,杨奶奶怎么哄都哄不好,正焦急间,见琳琅来了,忙送到她怀里,虎哥儿刚到琳琅怀里,便渐渐止住哭声,杨奶奶奇道:“这小祖宗真真闹得我头疼死了。大海小时候哭闹也没像这样厉害,难道是离不开你的缘故?”
  琳琅笑道:“怕是饿了。”
  杨奶奶点头道:“早上喝了一点子奶,许是离了你的缘故,吃得不多。”
  琳琅听了,忙进屋解衣喂奶。
  虎哥儿已经长得白白胖胖,眉目清朗,肖似杨海七分,又若琳琅三分,杨奶奶常说长大后比杨海模样俊俏,如今小嘴巴吸吮着,小拳头握着,显得可爱极了。
  杨海看得心热不已,道:“这孩子,必定是个黏着娘亲的主儿。”
  琳琅见他目光,她也不是未经人事的女孩儿,脸上不禁一红,嗔道:“你快去瞧瞧奶奶罢,今儿带了虎哥儿大半日,你去回了我兄弟的事儿,叫奶奶放心,在这里做什么!”
  杨海转身出去,刚掀起帘子,忽然回头道:“等我。” 65、065章:   自琳琅产育后, 夫妻两个便未同房, 久旷多时,这一夜杨海搬回卧室,见了琳琅, 自是鱼水和谐,更有无限恩爱, 也不消细述。
  云雨初收,杨海搂着她道:“如今你可放心了罢?”
  琳琅抿嘴一笑, 道:“脱了籍, 从了良,自然是大为放心。玉菡已经十五岁了,行商也好, 种地也罢, 总有他自己的章法。我想着,做生意原有风险, 玉菡又是初出茅庐之辈, 我出些钱给他做生意,也免些风险,如何?”
  杨海听说,笑道:“平摊风险也好。你让玉菡自己的钱留一半,另一半随他折腾。赚了固然可喜, 赔了他还有本钱东山再起。”对于蒋玉菡,杨海也是颇敬佩赞叹的。
  琳琅道:“我也如此想。”
  杨海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给他送去?”
  琳琅想了想,道:“横竖才入冬, 今年他必定不肯出去的,来年开春差不多,在他走之前给他送去便是。”
  杨海点头赞同,道:“等玉菡攒些钱,有了家业,过几年,再给他说房媳妇,你便不用再如此操心了。”
  琳琅叹道:“如今他是不敢想的,将来家业大了,又得找个有能为的管家理事,人品还得好,性子也得压得住人,他心高气傲,一般人还瞧不上,倒不好找个齐全的。”
  杨海笑道:“你平素认得人那么多,难道其中便没有个好的?”
  琳琅眼前一亮,首先便想到了鸳鸯,年纪相貌、品性才德,俱是人尖儿,又和自己交好,且她小小年纪便能压得住贾母房中众人,可见手段也不缺。再说,这样的好女孩儿,不给自家难道便宜别人不成?她也不希望因贾赦一事,闹得鸳鸯终身不嫁,下场凄凉。
  杨海知她有了主意,便笑道:“睡罢!”
  琳琅有了心思,便不再操心了,只忖度着该如何开口筹谋。
  目前贾母必定舍不得鸳鸯出去,蒋玉菡这几年也无心婚事,再过二三年,鸳鸯年纪大了,蒋玉菡家业也起来了,又是正经生意,想必贾母没有不愿意的,除非她想着把鸳鸯给贾琏、宝玉等人。但素日她知道贾母,王夫人有孕时她都没给贾政丫头,凤姐多年无子,房里只有一个平儿,贾母也没想过给,以后便更不可能给了。
  只是这件事不过在心里想一想罢了,倘若蒋玉菡和鸳鸯无意,她也不能强行牵线。
  如此一夜,次日早起,杨海往营里去后,琳琅取了三百两金子封好,喂过虎哥儿,收拾妥当,请杨奶奶看着,便搬出绣架,绷上绣布,又拿出针筐和各色绣花针、丝线、绒线。对于万佛图,她已打了数月腹稿,今日开始起针。
  杨奶奶会意,一面轻轻拍着虎哥儿,一面道:“你坐在炕上绣,仔细下面冷。”
  琳琅笑道:“屋里烧着炭,不冷。”话虽如此,仍旧移了炕桌,将绣架置于炕上。
  想起她要为皇太后绣万佛图,杨奶奶心里既喜且忧,喜的是她竟有这份本事,忧的是这件绣图进上,若觉得好了,以后还不得源源不绝地叫她来绣,哪里还有工夫顾家?
  琳琅抬头看到杨奶奶的神色,怔了怔,转眼便揣测出三分,微微一笑,慢慢地穿针引线,道:“这幅万佛图,没个三年两载是绣不出来的。”
  杨奶奶大惊,问道:“怎么这么说?”
  琳琅笑道:“咱们居家过日子,又要带孩子,又要做衣裳活计,人情往来应酬,哪样不费功夫?谁还为这么个劳什子不管不顾?横竖那幅富春山居图我整整绣了七年呢,刚开始绣的时候我还在荣国府里当差,后来出来了又开始绣嫁妆,正经绣富春山居图的时间并不多,这幅三年两载大约差不多罢,冬日闲了就绣一绣,忙了就搁着。”
  杨奶奶听了,暗暗叫好,随即敛容低声,悄悄地道:“好孩子,咱们心里明白,可不能在外头说,对外头就说天天绣呢!”
  一语未了,听见通报说道:“陈安人来了。”
  杨奶奶忙住了嘴,琳琅刚放下针,帘栊打起,陈安人已经走进来了,手里拿着上回从琳琅这里借走的花样子,身后跟着两个小丫头,俱是杨奶奶和琳琅没见过的,想是新买的。
  杨奶奶和琳琅起身让座,陈安人忙称不敢,见到炕上的绣架,诧异道:“这是做什么?”
  琳琅道:“天冷,不想出门,在家里绣两针。”
  因绣架上绷的是一块素绢,并没有描下花样子,陈安人不知道琳琅想绣什么,况且皇太后让琳琅绣万佛图的事儿,不过就那么几家知道,他们自然不会宣扬出来,毕竟琳琅还是朝廷敕命。陈安人看了一眼,便笑道:“亏你针线怎么做得那样好,花样子也多得很。”
  杨奶奶早抱着虎哥儿去里间了,琳琅问她何事。
  陈安人坐在她绣架对面,口内笑道:“后儿我娘家妹妹出门子,我一会子就得回去料理些事务,特来借你那只攒珠累丝金凤略戴两日。”
  琳琅闻听,暗暗纳罕,在营里诸位敕命中,陈安人出身最好,乃是一名大财主的千金,娘家有良田百顷,陪嫁十倾,平素遍身绫罗,满头珠翠,虽然比不上北静王府、荣国府两处,也都是不差的东西,家里丫头下人十来户,眼前又新买了两个丫头,如何就需要借首饰?
  她心里虽是种种疑惑,面上却不露分毫,含笑道:“你这么个大财主,富贵闲妆怕有一箱子,偏如此行事,叫我都不知道是借还是不借。”
  陈安人道:“你那金凤比我的精巧,平素难得。”
  琳琅了然,遂起身下炕,开了箱子,半日后,果然取出一只匣子来。
  陈安人打开,正是那只曾在琳琅头上见过的攒珠累丝金凤,金丝奇巧,密密累就,极尽精致,那金凤凰打造得活灵活现,十分轻薄,珠子都是莲子大小,浑圆光润,这样的首饰,自己娘家怕都找不出一件来,纵是有也舍不得给自己做陪嫁。
  陈安人合上匣子递给小丫头捧着,笑道:“如此多谢了,等我回来,便还你。”
  琳琅淡淡一笑,道:“不急。”
  陈安人方笑着去了。
  杨奶奶从里间走出来,叹道:“成日家如此,何时是个头儿?”
  琳琅扶着她坐下,又沏了一碗茶,方坐回原处,笑道:“不过是几件衣裳首饰,借出去,也还回来。许是觉得如此出去体面罢。”
  杨奶奶却道:“你当我不知你的性子?借出去的衣裳,何曾再穿过?便是那几件首饰,别人戴过了,你收回来也是放着,并没有再戴过。我只不懂,他们家哪一家都不差,衣裳首饰丫头也不是没有,偏弄这么些虚名儿虚排场做什么!”
  琳琅笑道:“人各有志。”
  话虽如此,琳琅心里却不如此想,一般来说,别人借过自己的衣裳首饰还回来后自己立即穿戴出去,很不给借东西的人体面,似乎在向别人昭示着他们穷得需要借衣裳穿,借首饰戴,因此短时间内琳琅是不会穿戴出门的,下山出门应酬倒不必避讳。
  只是杨奶奶原居于山下,乡村家贫,借衣裳是常事,谁都不会在意这个,杨奶奶也不懂这其中的细微处,自己若要详细解释清楚,又好像抬高了自己显得杨奶奶无知似的,不是她素日为人,遂转换话题道:“今儿天阴阴的,怕要下雪,山里又冷,我箱子底还压着一块鸦青羽缎,防风防雪最好,一会子拿出来,我给奶奶做件褂子穿。”
  杨奶奶笑道:“还给做什么?自打你进门,我一年四季的衣裳,件件都是好的,出来进去,谁不羡慕?我又能穿几年?没的可惜了。你说的那缎子既然这样好,给大海做衣裳,他天天练兵,又去山里,哪有功夫打伞。”
  琳琅笑道:“我给他做了件石青羽纱的,今儿他就穿上了。”
  杨奶奶咋舌不已,问道:“这羽缎羽纱,又是什么缎子?那纱,岂不是薄了?”
  琳琅忙解释道:“是暹罗国、荷兰国诸海外国家的贡品,用百鸟彰停衩苄┑氖怯鸲校柘傅慕杏鹕矗涫底怨乓岳矗勖且灿校皇钦馐峭夤模憬鸸罅恕!
  杨奶奶道:“好金贵东西,你哪里弄的?”
  琳琅道:“虽说进贡不过一二匹,实则下面进贡的时候打点上下,也多以贡品相赠,散出去做礼物的比贡品还多呢,贡品取的是物以稀为贵。况且闽广一带常有来往洋商,他们也有带来卖的,东西是一样的,只是没有贡品的名儿。从前二太太的娘家,便管这些,好东西能少了?平素给了我几匹尺头,其中便有各色羽缎羽纱,不多,一样够做一件衣裳。”
  杨奶奶念佛道:“再难想象他们都是怎样的富贵。”
  琳琅笑道:“平素也是家常衣裳,谁还穿金戴银,左手拿琉璃,右手拿元宝呢?”
  说得杨奶奶也笑了。
  晌午时分,杨海并没有回来,杨奶奶用牛肉老汤煮了两碗面,又切了一点子牛肉,就着家里腌的酱菜,两人将就着混过去了,下人们自行吃饭。
  饭后不久,便落了几点雪花,疏疏密密,纷纷扬扬。
  琳琅因抱着虎哥儿,隔着窗子道:“苗青家的,把各色风干的兔子狍子獐子野鸡野鸭野猪肉野鹿肉都拿出来在厨房外屋檐下挂着吹一吹冻一冻再收起来。”因杨海打猎功夫极高,还没入冬,便打了许多猎物,一时吃不完,都风干了放着,一个冬天都不缺油水了。
  苗青家的干脆利落地答应了一声,果然和苗青、毛大两口子将风干的肉拿出来挂上。
  傍晚时,那雪越发下得大了,竟瞧不见人影,唯有一排排野味迎风摇摆。
  杨奶奶见了,不禁愁上眉头,道:“这还是入冬第一场雪就这么大,等进了腊月,岂不是更大?别冻坏了庄稼!”
  琳琅亦觉得这雪下得比往日深冬还要大些,不过半日工夫,地上已积了半尺厚。
  琳琅也无心做针线,遂收起来,担心得道:“雪下得这么大,大哥怎么还不回来?虽说常冒着风雪进山,可到底这雪太大了,天黑了,如何看得清路?”
  杨海直至夜深才回来,幸而今日穿着羽纱衣裳,并未湿透,但鞋子却都湿透了,沾满泥泞雪水。
  琳琅唬了一跳,忙披衣下炕,道:“怎么今天回来得这样晚?吃饭了不曾?”一面说,一面让他脱了衣裳,就着火盆子烤了一会子,去了寒气,才把一直烘着的衣裳拿给给他换。
  杨海披上一件貂颏满襟的暖袄,道:“只晌午我带了几块你做的牛肉,晚上还没吃。今天雪太大,山路不好走,有个兄弟陷下去了,当场便摔折了腿,背回来送他家去又叫大夫看了收拾好,我才回来。这接连几日,不能进山。”
  琳琅听了,道:“你先歇着,我下碗面给你吃。”
  杨海忙站起身,道:“我和你一起去。”
  琳琅一面换衣裳,裹着灰鼠披风,一面回头道:“不用,你看着虎哥儿,我去去就来,炉子上的牛肉汤一直炖着呢,也不费功夫。”
  少时,琳琅果然端着一大碗面来,乳白的牛肉汤,红艳艳的牛肉,飘着一簇芫荽,三色相间分外好看,还有一碟子五香大头菜,闻到香味,杨海顿觉腹鸣如鼓,不禁说道:“这样的天,喝一碗热腾腾的牛肉汤,比什么燕窝汤珍珠汤八宝汤都好。”
  琳琅将面放在桌上,嗔道:“快吃罢,饿了一天,一碗汤还堵不住你的话?”
  杨海嘻嘻一笑,风卷残云一般,喝汤吃面。
  琳琅道:“你慢些,不够,还有呢!”
  杨海吃完,不过半饱,起身又去厨房端了一碗回来吃尽,才罢了。
  待他收拾妥当,洗漱上炕,琳琅才向杨海问道:“你说哪个兄弟摔折了腿?明儿个我拿些东西叫人去看看。”
  杨海道:“是孙千总。今儿陈安人回娘家,不用管着他了,高兴过了头,一脚踩空。”
  琳琅闻听不禁扑哧一笑,道:“也忒晦气了些,山里你们是风雪无阻常走的,孙千总走的次数比你还多呢,居然还能踩空,这下子在兄弟跟前面子都没了。陈安人回娘家,没人管家理事,他有什么欢喜的?”
  杨海笑道:“孙千总嫌陈安人管得严,连出门喝酒都不能。”
  琳琅瞅着他,哼了一声,道:“你这是嫌我管你呢?”
  琳琅不喜吃酒,偶尔小酌暖身驱寒也还罢了,却不喜杨海吃得大醉,故而杨海出门应酬时常嘱咐他少吃些酒,每每回来也必定熬一碗醒酒汤给他吃,或是噙着醒酒石。
  杨海见她轻嗔薄怒,在灯光下端的娇俏动人,遂搂着她笑道:“别人想有人管也不能,我又岂能身在福中不知福?” 66、066章:   第二日, 雪下得更大了, 琳琅起来,见院子里的积雪竟有尺厚,雪犹在下。两家下人正拿着扫帚扫雪, 但扫干净片刻后又被冰雪覆盖。
  琳琅取了几色礼物叫毛大送到孙大全家,道:“就说你们大爷的意思, 请孙千总好生养着,等雪停了, 再亲去探望。”
  毛大答应了一声, 提着礼物去了。
  琳琅方转身回屋,见杨海面色沉重,看个不停, 不知他在看着什么, 便问道:“你在看什么?这雪一时半会停不了,你们该是不进山了, 担忧什么?”
  平时这个时候, 杨海早就去军营里了。
  这雪虽然下得大,但以前也不是没有这么大雪。
  因此琳琅不知杨海在担忧什么,脸色如此凝重。
  杨海叹道:“我担心雪势太大,山上的积雪越积越厚,一旦天晴, 雪崩了的话,或带起泥石,咱们住的地方可有极大的危险。”
  琳琅唬了一跳, 忙拉着他道:“那可如何是好?”
  头一回,琳琅不觉得依山而建是美景了。
  杨海忙含笑安抚道:“你不用担忧,好在咱们这个营所在的山势不高,等雪停了,我立即带人去铲雪,把山上的积雪能铲的都运到山下沟渠里,不能铲的也尽量扫一扫,免得塌陷下来,我手下那么多兵,家眷都住在这里,自然愿意去的。”
  琳琅微微放下心来,点头道:“也好,防患于未然。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胆战心惊的。”
  杨海道:“你放心,只是看着吓人,一旦积雪铲下来了,便没什么危险了。”
  琳琅忙道:“那你快去和他们商议个章程来,好歹记着,这下面可是几千几万口子呢!”
  杨海点点头,道:“他们必也有此主意。”喝了两大碗牛肉汤,泡着厚饼,倒也香甜,吃完收拾好碗筷洗刷好了,才出门。
  杨海出门后,琳琅立刻叫来两家下人,道:“拿钱去买牛肉,再要一副牛骨和牛下水,让他们把骨头敲碎,回来在门口搭个棚子,架上四口大锅,一锅放一些牛骨头加上洗净的牛肉和下水煮了,肉和下水煮熟后捞上来,牛骨仍旧熬着,熬好后就放着。”
  毛大诧异道:“奶奶这是做什么?煮着么多牛肉咱们可吃不完。”
  琳琅道:“谁说是咱们吃的?便是大肚子弥勒佛,也吃不下一头牛去!待雪停了,你们大爷要手下那帮子兵士上山铲雪,天寒地冻的,岂不辛苦?煮好了先放着,待他们走时,在路口支锅,把肉和汤、饼都带过去热了,叫他们一人喝一碗牛肉汤再上去。一会子我拿些药材出来放在汤里一同熬着,他们吃了不但暖和,还能防风寒。”
  众人忙道:“奶奶善心,是我们想差了。”
  琳琅又吩咐毛大家的和苗青家的道:“你们男人去买牛肉,你们在家也不必做别的了,多蒸些馒头卷子,烙些厚饼,不必全是细面,搀些玉米面儿等粗面,粗中有细,细中有粗,多多地准备着放心,他们必定能吃的完。”
  说罢,取了十几两银子给毛大,众人便忙活起来。
  杨奶奶知道后,暗暗点头,道:“一副牛骨头能换水熬七八次,花十几两银子也值得。”
  琳琅笑道:“他们也是为咱们住的地方,只好略尽一点子心意罢了。”
  杨奶奶不解,忙问缘由。
  琳琅恐吓着她,欲待不说,却在她精光四射的眸子下只好吐露出来。
  杨奶奶听完,道:“大海想得周全,你先去忙,让我想想。”
  琳琅忙笑着安慰道:“大哥说等把雪铲下来,晴天也无事,奶奶不必担忧。”
  杨奶奶摆摆手,琳琅只得先进去,拿干净的白布缝了两个小布袋子,装上嫁妆里带来的黄芪、防风、白术等药材,并一包红枣儿,又去厨房里装了些煮肉的大料等,密密地把口缝住,方转身交给苗青家的,嘱咐她在煮牛肉汤时好放进去。
  苗青家的自来以后,常用这法子煮牛肉汤,即使琳琅不说,她也知道该如何去做。
  西山大营数万兵士,随军的家眷也有极多,总住了数千户,是寻常村子的十倍,为了照应他们这些家眷,平时所卖的鸡鱼肉蛋和油盐酱醋东西都是极便宜,少时毛大和苗青便带着人抬着五六百斤牛肉和一副牛骨回来,还有一整套牛下水。
  搭棚架锅,洗肉剔骨,两家下人忙得热火朝天。
  毛小牛和二妞兄妹两个坐在锅前烧火,因他们家的柴火都是从山里砍来的,又一段一段砍得整整齐齐,码在门口两侧墙下,用一块油布密密地遮盖着,遇雪不湿,故而十分好烧。
  不到半日工夫,满院都是浓浓的牛肉香。
  杨海踏雪而归,笑道:“老远就闻到咱们家的牛肉香了,这是做什么?”
  毛大家的抬起头,忙笑着将琳琅的意思说了。
  杨海一听,抚掌赞道:“想得果然周全。”忙进了屋。
  只见琳琅正坐在炕上绣花,虎哥儿就在脚边,她一面绣花,一面不时低头看看孩子,一动一静,真如那仇英的仕女图一般明媚好看。
  杨海不觉看得痴了。
  琳琅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笑道:“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过会子才能吃饭。”
  杨海笑道:“被咱们家的牛肉香给招来的。”
  说着,解下身上那件石青八团天马皮的大氅,抖去雪花,挂在衣架上,自己在熏笼边烤了烤,才走近炕边,抱起襁褓里的虎哥儿,逗弄了一会,自己却顺势坐在琳琅对面。
  虎哥儿睁眼回视着杨海,没多大工夫,便合眼而睡,口水流到绣着花猫戏蝶的围嘴上。
  杨海看得心满意足。
  琳琅挑眉一笑,道:“离你们军营这么远,怎么就闻到了?竟是哮天犬的鼻子不成?”
  杨海哈哈大笑,说道:“便不是,也差不离!”
  虎哥儿被他笑声所惊,哇的一声哭起来。
  琳琅立刻放下针线,越过炕桌,伸手打了杨海一下,把虎哥儿接在怀里哄着,嗔道:“你这么大的人了,还笑这么大声,别吓着虎哥儿!”
  又问道:“你们商议得如何了?”
  杨海笑道:“大伙儿都一样心思,等雪停了,全部上山铲雪运下来,你放心,这些人,就这么点子雪,一日便能干完了。”
  一语未了,杨奶奶进来让琳琅收拾东西。
  琳琅忙问道:“奶奶这是做什么?”
  杨海也不解地看向她。
  杨奶奶道:“我想着这几日雪下得这么大,冷不防若果然出了事可如何是好?叫琳琅带虎哥儿去城里住两日,等雪化净了再回来。”
  琳琅忙笑道:“大哥已有了主意,和营里都商议好了,等雪停了,山上雪扫净了,运下来,哪里还有什么危险?快过年了,我又怎能扔下奶奶独自带着虎哥儿回娘家?”
  杨奶奶却道:“有什么不行?自然以你和虎哥儿为先。”
  琳琅笑道:“趋利避害之心,我自然也有的。只是奶奶想一想,这大雪未停,积雪未净,如何下山出营?山路崎岖,竟艰难得很。在家里,大哥他们已经想好了法子,铲雪下山,不过一日功夫,十之八九不会出事,可倘若咱们在路上出事,又如何?”
  杨奶奶想了想,笑道:“是我想差了。”
  随即转头对杨海道:“你千万记着,雪一停,就带人去弄。”
  这场雪,足足下了两日两夜,到了第三日才停,山中的积雪足有一尺半深,银装素裹。
  一大清早,太阳未出,杨海便一身短打扮,拿了铁锨,带人上山。
  临上山之前,琳琅带着人将热腾腾的牛肉汤和切好的牛肉、卷子、饼子送到路口,来来回回十余趟才搬完,又抬了四个锅腔子支着,上坐大锅,锅里还在熬汤,周围摆着四张松木桌子,四十来个青花粗瓷大碗,笑道:“上山前,喝一碗牛肉汤,暖暖身子驱驱寒,途中饿了,便下来吃,这里火不熄,汤也在熬着,管够!”
  牛冲喝了一大口牛肉汤,捞出泡在汤里牛肉大嚼,笑道:“这汤又浓又香,还没膻味儿,嫂子这是怎么熬的?倒便宜了我们,今儿吃了一顿好的。”
  琳琅笑道:“什么好不好?不过一锅汤罢了!”
  姜云正细细地喝着汤,眯着眼道:“汤只是小事,难为嫂嫂想得齐全。这汤里似乎放了黄芪、白术、防风和红枣?嗯,这是能防风寒的。”
  琳琅不觉看了他一眼,奇道:“你如何尝得出来?”
  杨海过来笑道:“他也是家学渊源。姜老爹是随军的大夫,只是并不是咱们这里的。”
  琳琅恍然大悟。
  待众人吃饱喝足后,杨海大声道:“吃饱了,干活去!”
  琳琅裹着一件杏红织金的猞猁狲大氅,罩着雪帽,站在路口往山上望去,只看到密密麻麻的人影在忙活着,不断扫雪开道,铲雪装车,运下山,人虽多,却有条不紊,一丝不乱。
  苗青家的和毛大家的在家里蒸卷子烙饼,一出锅,就送来。
  这边锅腔子上大锅里汤汁翻滚,依旧在继续熬着。
  周边都是兵士家眷,见琳琅如此,都不约而同地送了馒头、卷子、包子来,十来家去他们家里帮忙和面烙饼,又有十来家在路口张罗,还有几家支了锅熬羊肉汤。
  宁孺人因昨儿崴了脚,不能帮忙,便送了一口袋细面和一口袋玉米面来,扭头对在家带孩子的杨奶奶道:“你这媳妇,心善,想得也体贴。”
  杨奶奶点头微笑。
  宁孺人笑道:“从前他们也上山铲雪,怕雪塌下来,偏没人想过在山下支锅给他们熬汤喝,不过送一点子干粮便罢了。这牛肉汤虽贵,却也不过十几两银子,若有心,大伙儿凑一凑也得了,只是没人想过这一遭儿。”
  杨奶奶道:“从入冬,我们家天天喝些牛肉汤,强筋健骨,还能驱寒,这一年来,因是常喝,我竟没再得过风寒,她便因此想到了也未可知。毕竟大海他们上山,半截身子泡在积雪里,冷得很。”
  宁孺人奇道:“难道这牛肉汤还能让人不得风寒?”
  杨奶奶道:“我见她熬汤的时候,放了几样能防风寒的药材。”
  宁孺人忙问是哪几种,又道:“知道了,以后家常也做。大娘不知道,才入冬,我那小儿子便染了两次风寒,虚弱得很。”
  杨奶奶说了琳琅熬牛肉汤的法子,宁孺人谨记在心,打算回去也这样熬。
  可巧琳琅已经回来了,静静听完,笑道:“这汤寻常喝也罢了,只是得问问大夫再做。”
  宁孺人笑道:“你也太多心了,难道我还疑心你害人不成?”话虽如此,到底记下来了。
  因人多势众,忙活了一整天,及至傍晚,便把山上的雪弄得差不多了,运到山脚下的水池子里,山上露出松柏一点苍翠之色,映着西山落日如血,端的好看异常。
  等杨海归家,收拾好锅灶东西,已是夜深了。
  琳琅一面拿着衣裳给他换,一面道:“这靴子还是我用鹿皮做的呢,竟也湿透了。”
  去了一点心事,杨海笑道:“山上积雪深得很,一脚下去,就没过靴子口了,幸亏把靴子口扎得紧紧的,不然只怕靴子里能倒出冰水来。”
  琳琅闻言,不禁莞尔。
  因夫妻两个都累了一天,一宿无话。
  又过了几日,刚进十一月,庄夫人忽然下了帖子来,说家里的梅花开了,请她赏梅。
  杨奶奶忙笑道:“你去罢,虎哥儿我在家看着。”
  琳琅犹豫道:“这一去,怕得二三日,虎哥儿在家吃不到奶,可如何?”
  杨奶奶也心疼重孙子,一时无措,不由得看向杨海。
  杨海笑道:“我们一家都去城里玉菡处住几日罢!”
  杨奶奶和琳琅不约而同地道:“你这个月有假?”
  杨海笑着点头,道:“一年一个月,我这个月得了,下个月便不得,不过横竖一家都在大营里,便是没假,也日日能回来。”
  杨奶奶和琳琅倒也欢喜,琳琅遂回了帖子。
  只是帖子刚回,杨奶奶便道:“你们两口子去住罢,我在家里不去了。”
  夫妻俩忙道:“这是为何?”
  杨奶奶笑吟吟地道:“大海又不是不能带孩子,你们父子两个正该亲香亲香。我在家看家,你们只管去,也不过三五日就回来了,还能久住不成?”
  杨海和琳琅百般劝慰不得,只得收拾东西,于次日出营进城。
  杨奶奶又叫翠儿和二妞跟去。
  这两个丫头跟了他们一年,琳琅更知晓大户人家的规矩,故一年下来,已经教得她们似模似样了。琳琅推辞不得,只得带去。 67、067章:   琳琅一家出门这日, 可喜天气晴朗, 琳琅怀里抱着虎哥儿,裹得严严实实,一点儿风吹不到, 地上虽有积雪融化,行走艰难, 但转上官道,马车便平稳起来。
  杨海夫妻坐一辆, 两个小丫头在后头坐一辆。
  驾车的是苗青和毛大。
  蒋玉菡正在家里盘算做什么生意好, 闻得姐姐一家忽至,喜得忙迎了进去,俱到了琳琅往日居所方落座, 走到琳琅身边, 看着襁褓里正睁着眼睛的小外甥,不禁笑道:“这是我的大外甥, 除了满月见了一回, 总得有一两个月没见了,倒长胖了。”
  琳琅笑道:“除了那一回,你去过几次?”
  蒋玉菡嘻嘻一笑。
  琳琅指着来时带的匣子,道:“你不要做生意?那里头有三百两金子,给你做本钱。你的银子里, 只许动一半,下剩的我添上,随你折腾。”
  蒋玉菡忙道:“我的本钱已经足够, 哪里要用姐姐的?”
  琳琅瞅了他一眼,笑道:“我也不是白给你。倘若你赚了,要给我红利,不多,三成。”
  蒋玉菡思忖片刻,抬头道:“姐姐好意,我便领了,怎么着也不该给姐姐三成,五成罢。”
  琳琅道:“哼!我要五成做什么?三成还是我占便宜了呢!你四处奔波,劳心劳力,本就该多拿些,我也不过就是出几个钱,什么都不做的。”
  蒋玉菡只得答应,随后从怀里拿出一块鸡卵大小的鲤鱼跃龙门紫玉佩,色若油脂,明丽晶莹,挂在虎哥儿颈中,道:“昨儿忠顺王爷赏的,给虎哥儿戴罢。”
  杨海道:“既是王爷所赐,你自己留着便是。”
  蒋玉菡笑道:“纵是王爷给的,也不过就是一件东西,谁还当宝贝不成?我最厌恶那些明明家资饶富偏要做简朴之状的伪君子,说什么厌金玉恶艳妆,既这么着,索性吃糠咽菜岂不是更简朴?我就爱虎哥儿,都说娘舅亲,娘舅亲,我这个娘舅不亲外甥亲谁呢?”
  说得杨海和琳琅相顾莞尔。
  蒋玉菡又逗弄了虎哥儿一回,口内道:“姐姐怎么有空来?我倒忘记问了。”
  琳琅抿嘴道:“仇都尉家的庄夫人下了帖子给我,请我后日赏梅花。”
  蒋玉菡闻言一怔,继而点头道:“他家倒好,不是一味嫌人的,庄夫人既有此意,姐姐去赏赏花也好,日后好多几个去处走走。”
  琳琅笑道:“我正有此意,总归是要走动的,去认得的人家里倒便宜些。”
  出门的衣裳首饰琳琅是早就预备好的,收拾得妥妥当当。
  不过既然进城,少不得要去荣国府拜见一番。
  想罢,琳琅便叫毛大递了帖子。
  如今她已非当日荣国府的丫头,虽说不能忘记出身,但是女子从夫位,毕竟要顾忌杨海的身份地位,故递送上拜帖,乃是上上之策。
  凤姐接到琳琅的拜帖,倒笑了,拿到贾母房里对贾母和王夫人道:“如今琳琅姐姐也有敕命夫人的身份了,明儿要来给老太太太太请安,若老太太和太太愿意,我就回了。”
  王夫人听了十分喜悦,道:“也有将及一年没见琳琅了,听说她已得了个大胖小子,不知带进城没有,你回一句,若有,就带过来我瞧瞧。”
  贾母笑道:“我原说这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可不应在这里了?依你太太的意思回。”
  凤姐应了。
  琳琅拿到回帖,不禁又惊又笑,道:“虎哥儿还小,我哪里敢带他去?”
  蒋玉菡道:“虎哥儿从西山大营都来了,去荣国府也不过一两条街,姐姐带着,还怕他着风不成?仔细些,想是没妨碍。”
  琳琅叹道:“你知道什么?虎哥儿太小,娇娇嫩嫩的,若不是这回出门好几日,我也不敢带他出来,饶是这么着,还千般万般地小心呢!荣国府虽不远,可到底人多,我又怕眼错不见,或着了一点子风,岂不是割了我的心?”
  蒋玉菡听了,不禁十分为难。
  既然荣国府想见见,若推辞,对琳琅而言,着实不好。
  杨海却宽慰道:“见见也无妨。横竖你坐着车去,坐着车来,处处密不透风,只需仔细些,并无大碍。若他们不说也罢了,既说了,总归是要见这么一面。”
  琳琅朝蒋玉菡道:“既然这么着,车里炭火烧得暖暖的,帘子都要毡子的。”
  蒋玉菡笑道:“放心,自然是最好的。”
  次日一早,用过饭,琳琅喂虎哥儿吃了一顿奶,又把了尿,换了衣裳,方密密地裹在襁褓里,外面裹着一件大红羽缎面黑灰鼠里子的斗篷,连着雪帽,琳琅自己也裹着一件大红羽缎面的貂皮斗篷,围着观音兜,上上下下收拾得丝风不透。
  马车径自行到荣国府二门,自有小厮上来卸了笼头,单抬着车厢进去,及至二门方退下,才有鸳鸯和玉钏儿带着丫头婆子相迎出来,翠儿和二妞赶紧下去,鸳鸯却上前扶着琳琅母子出来,道:“哎哟哟,我的姐姐,一年不见,越发好了。快进来,别冻着小家伙。”
  玉钏儿围着琳琅道:“正是,快进去,外头有风,仔细吹着!”一面说一面觑着虎哥儿。
  诸位丫头婆子见到琳琅的衣着打扮排场气势,虽然还不如荣国府一个体面的丫头浩浩荡荡,但是她从侧门进来的,有身份。也有羡慕的,也有嫉妒的,都暗暗觉得她有福气,都是一样的出身,她们还在府里当牛做马,琳琅却已经做了六品安人,和主子们平起平坐了。
  才上来当差尚未留头的小丫头们不知琳琅身份,只觉得这位夫人好生贵气,鸳鸯玉钏儿好生欢喜,及至知道她原是王夫人身边出去的,都唬了一跳。
  先到了贾母房中,温香扑面,翠儿和二妞只觉得满目耀眼,处处精致,色、色华丽,真如天宫一般,都不敢乱看,忙上前脱了琳琅身上的斗篷。
  犹未拜下,贾母便道:“快别多礼,你还抱着孩子呢!过来让我瞧瞧。”
  琳琅忙抱着虎哥儿走到贾母跟前。
  鸳鸯笑吟吟地道:“我也要沾老太太的光,瞧瞧琳琅姐姐的孩子。也不知像不像姐姐。”
  贾母笑啐道:“好好一个哥儿,像他老爷才好。”就着琳琅的怀抱往襁褓里细细一看,虎哥儿早醒了,正睁着眼睛四处张望,恰恰好对上贾母的眼,他原是极小,也无作为,只是贾母见了,却很欢喜,道:“是个齐全孩子,怪伶俐的。”
  王夫人忙叫到自己跟前看了一回,也是十分喜欢,夸赞了几句。
  凤姐也过来瞧了,见琳琅神采飞扬,观之可亲,想到自己至今无子,不觉心中一酸。
  琳琅谦逊异常,单拣贾母爱听的话说道:“哪里比得上宝二爷小时候,那才是雪团儿一般聪明伶俐,倘若我家虎哥儿能及得上宝二爷一二分,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贾母听了果然欢喜,王夫人脸上亦是笑意盎然。
  宝玉却道:“比我?可别比我,我最是那锦绣绫罗裹着的一根枯槁之木。”
  贾母伸手戳了他额头一下,笑道:“胡说!”
  琳琅抱着虎哥儿团团见了,尤其是李纨,最是喜爱,笑赞道:“姐姐如今可算好了。”
  听了这话,琳琅抿嘴一笑。
  虽说她从前是个丫头,但是现在在贾母房里,李纨和三春二宝都不如她有身份。凤姐是贾琏捐了个从五品的同知,身上才有五品宜人的诰命,和秦可卿一样的品级,贾政由万年不变的主事之衔升到了从五品员外郎,所以王夫人也只比琳琅高一级罢了。
  贾母和王夫人都备了表礼,每人送金项圈一对,长命金锁一对,另有四匹尺头,只是贾母比王夫人多了一对小小的金手镯,凤姐和李纨每人送金锁片一对。
  宝玉因道:“我们也得给呢!”
  贾母一听,笑了,道:“你这么个小人儿,才多大,倒充起长辈来,给什么?”
  宝玉扭头看袭人道:“你去找找有什么。”
  话音未落,众人不觉哄然一笑,都道:“再没见过你这样送礼的,亏还当自己是长辈呢!”
  宝玉道:“难道我还算不得是这小孩儿的长辈?”
  贾母和王夫人笑道:“算得,算得。只是世上没你这般给表礼的。”
  袭人回去,出来时拿着两件波斯国玩器。
  宝玉喜道:“这个好,可不是比什么金什么玉雅致些?”
  众人闻言莞尔。
  贾母又问叫什么名字,琳琅说了。又问小名,琳琅笑道:“就叫虎哥儿。”
  王夫人笑道:“这小名虽粗,倒是好养活的意思。”
  琳琅道:“可不是!小孩子家家,取个小名好养活。老太太和太太不知,我们那里还有比这更粗更奇诡更好笑的名字呢,说不出有多少意趣!”
  贾母素爱她伶俐,便问道:“能粗到什么地步?”
  三春并二宝也都好奇地看过来。
  琳琅撑不住自己先笑了,道:“我们营里有一家,连生了四胎女儿,分别便叫破儿、缸儿、烂儿、盆儿。”
  众人一怔,随即哈哈大笑。
  贾母一口茶喷了出来,鸳鸯忙用手帕接住。
  王夫人险些扯断了佛珠。
  宝玉直嚷着叫揉肠子,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合起来岂不就是破缸烂盆?”
  琳琅笑道:“可不就是破缸烂盆?世人常常重男轻女,为了只求一子,家里的女孩儿们只好随便乱叫罢了。”
  宝玉恨恨地道:“世人也忒俗了些!岂不知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儿是泥做的骨肉,晶莹剔透的女孩儿清爽洁净,比男子尊贵千万倍,偏世人看不清,用那浊口臭舌来玷辱女孩儿家,真真该乱棍打死!”
  王夫人手一顿,笑道:“你这个古怪毛病儿到底像谁?”
  贾母笑道:“倒像他爷爷!”
  又对王夫人叹道:“我这些儿孙中,也只有宝玉像他爷爷,怨不得我疼他。”
  三春并宝钗都听住了,默然不语。
  探春问琳琅道:“他家后来可有男子?”
  琳琅道:“后来却得了一子,千娇万宠,只是那名字也不好听,竟是叫不出来的粗话。”
  宝玉欲待问个明白,贾母却道:“既是粗话,便不许听了。”
  琳琅笑而不语,众人也只好不再追问。
  趁着更衣时,琳琅喂了虎哥儿一回,换了衣裳,才出来便遇见宝玉,他赶上来问道:“姐姐说的那家,女孩儿们后来如何了?”
  琳琅叹道:“又能如何?不过在家洗衣打扫,烧火做饭,专门伺候那个兄弟罢了!”
  宝玉咬牙切齿地道:“好好的女孩儿家,何等尊贵,何等娇嫩,偏被赶去伺候那样一个须眉浊物!真该都接到咱们家来,锦衣玉食地供着。”说着,不禁为破缸烂盆四个女孩儿感到伤悲,眼中滴下泪来。
  不管她如何不喜宝玉毫无作为的性子,但是他惜花爱花,确实胜过世人重男轻女。
  琳琅叹道:“宝二爷是爱花惜花,所谓绛洞花主,世人再不及宝二爷这份心思,便是我,心里也感动呢!只是宝二爷却不知道,天下的花儿多了去了,宝二爷能照应得了几朵呢?顾着这朵,便冷落了那朵,终究一个人照应不来那么多花儿,她们自有自己的去处。宝二爷也该明白,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喜聚不喜散终究太过虚幻了些。”
  宝玉听完,一时呆住了。
  鸳鸯正在这时过来相请,道:“好姐姐,老太太亲自叫人设宴请你呢!快来,宝玉快点!”
  贾母设宴款待,诸人在座相陪,饭后更衣,琳琅又喂了虎哥儿一回,换了衣裳,用过宴也不敢多待,便去王夫人房里说话,预备少时告辞。
  可巧薛姨妈也来了,见到琳琅母子,不免极夸一回,赠了一对金项圈挂着金锁作礼。
  琳琅笑道:“姨太太大方,倒便宜了我们虎哥儿。”
  王夫人也笑道:“你留给宝丫头罢。”
  又对琳琅道:“宝丫头是极好的,你也见了好几回。”
  琳琅笑道:“宝姑娘真真是好,历来所见,竟少有人及。”也唯有黛玉能与之抗衡一二,余者皆不及她。倘若贾家上下,有一人能有黛玉宝钗一半的胸襟才华,何愁贾家后继无人。
  曹公自惭不及闺阁异样女子,遂作此传,可见推崇诸钗多矣。
  王夫人叹道:“宝丫头这样好,也不知道能便宜了谁。”
  薛姨妈却道:“宝丫头有个金锁,原是个和尚给的,上面还有两句吉利话,说遇到有玉的才可正配,想来是有命中注定的姻缘。”
  王夫人听了,不觉怔住了。 68、068章:   琳琅听到薛姨妈的话, 禁不住也怔住了。
  虽说她对原著熟极而流, 但是薛姨妈是何时跟王夫人说起金玉配,琳琅并不知道,只知道大概在秦可卿死之前, 二宝便已经比过通灵宝玉和金锁了。只是如今黛玉早走,命运早有所改变, 是否依旧和原著一样,她便更不清楚了。
  但是自古以来, 便没有女家上赶着和男家结亲的, 只有等着男家上门求亲方显尊贵。
  虎哥儿却在这时哭了起来,冲散一室沉寂。
  王夫人忙道:“你看他是不是饿了,还是尿了。”
  琳琅道:“来拜见太太前, 才喂过一遭儿, 必不是饿了,竟是尿了。”
  王夫人闻言失笑, 想到自己不能亲手照料宝玉, 不免对虎哥儿爱了三分,道:“他吃过了,自然要解手。他的东西都带来了不曾?你去里间换,里间暖和。”
  琳琅忙告罪一声,去里间给虎哥儿换尿布。
  带孩子做客, 确实很不方便。
  琳琅点了点虎哥儿的额头,轻声道:“下回再也不带你这个小祖宗出来了。”
  玉钏儿帮着递尿布,听了这话, 笑道:“姐姐太多心了。我倒觉得虎哥儿好,粉团儿似的,你跟着老太太太太说话,他也不哭不闹,只是饿了哼唧两声,尿了提醒你,长大后还不知道是怎样一个听话的俊哥儿!换下来的东西我叫人拿去洗,等姐姐走时差不多也烘干了。”
  琳琅道:“这如何使得?”
  玉钏儿笑道:“有什么使不得?难不成你还一路带着?”遂叫来小丫头,拿着包袱送到浆洗处,道:“先紧着这个洗,洗好烘干送来,仔细些!”
  又回头问琳琅道:“姐姐今儿来了,我倒忘记问了,怎么没带香菱?”
  琳琅已密密地裹好了虎哥儿,重新抱在怀里,抬头笑道:“世上已没有香菱这个人了。”
  玉钏儿大惊失色,忙问为何。
  琳琅见自己吓着她,心里颇有歉意,忙笑道:“我说你关心则乱呢!我说世上无香菱,乃因她已经寻到了老母亲,脱了奴籍,复了原籍,已经叫做甄英莲,随母返乡了。”
  玉钏儿又惊又喜,问道:“她果然是甄家失踪了的小姐?”
  琳琅笑着点头。
  玉钏儿不禁暗暗为英莲欢喜。
  王夫人和薛姨妈在外间听到了,王夫人笑道:“琳琅,你来。”
  琳琅抱着虎哥儿复又出来,笑道:“太太叫我做什么?”
  王夫人道:“你说香菱已经找到了父母?”
  琳琅一听,笑道:“非香菱找到,乃其母找上门来,多亏了林姑娘回乡后着人打探,倒比我们托的人还先找到甄夫人。皆因林老爷已经是应天府的巡抚,打探消息是极便宜的,故有人证乃云香菱即贾雨村旧主之女甄英莲。依我说,这贾雨村也忒忘恩负义了些,听甄夫人说,贾雨村原对她许诺为她寻女,谁承想明知香菱便是甄英莲,却一声不吭。这样的人,纵是才学再高,又有什么好处?从前可负旧主,日后谁说不能再负新恩?”
  听了这话,薛姨妈面现羞惭,王夫人若有所思。
  薛姨妈含泪道:“都是我那个孽障!倘若他老老实实在家,哪里会闹出那么多事!”
  王夫人安慰笑道:“为今之计,好生教导蟠儿,引他走上正路也未可知。”
  薛姨妈叹道:“倘若能改一点子,我心里也安慰好些。姐姐不知,这么些年,多亏了宝丫头解我之忧,不然,对着这么个惹是生非的孽障,我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王夫人笑道:“有了宝丫头,你还不足?她可比十个儿子还强呢!”
  薛姨妈听了,连连谦逊,道:“再怎么着,是个宝丫头都比不上娘娘一个,娘娘才是有大福分的人,不然怎么偏生在正月初一呢?宝哥儿也是有福气的人,不然怎么会一落草嘴里便衔着一块五彩晶莹的宝玉呢?”
  琳琅心里叹息,道:“来了这么久,还没跟太太道喜呢!”
  提到元春,王夫人不觉红了眼眶,道:“娘娘熬油似的在宫里熬了这么些年,七八年来竟一日不得见,每常捎信出来,别提我有多想念了!如今圣人降下不世之隆恩,好歹我们月月还能见上一面,娘儿俩能说说梯己话。”
  众人忙上前劝慰,又说省亲之热闹,到时候娘娘也能家来了等语,王夫人方转悲为喜。
  看到王夫人面上透出喜气,琳琅却暗暗悲伤贾府后来抄家之果。
  都说一如侯门深似海,何况宫门呢?
  借剑杀人,栽赃嫁祸,煽风点火,落井下石,两面三刀,脸上带笑,背后下手,都是后宫里的全挂子武艺,哪里是那么容易呆的?元春面上荣华正好,在宫外的人,又有谁能知道其背后的步步惊心?又有谁知道省亲背后的政治交锋?
  只是琳琅固有叹息之心,却万万不敢在这时候给荣国府泼冷水。
  元春如此艰辛,其实还不如返乡的英莲呢!
  小丫头们嘴快,玉钏儿才出来,外面都知道香菱已经寻到老母亲回家去了,消息传到贾母那边,三春俱是称奇,宝玉抚掌大笑,道:“竟真真是一颗璀璨明珠!”
  贾母也甚为欢喜叹息了一会子,道:“怕是一辈子都要给琳琅立长生牌位呢!”
  李纨道:“琳琅姐姐做的好事多了,竟是一言难尽。”
  凤姐抿嘴一笑,道:“可不是,最得济的便是大嫂子一家!”
  李纨啐了她一口,道:“你再这么跟我说话,可仔细你的皮!琳琅才嫁过去一年,便抱了儿子,你也该去求求她有什么方子,治治你才好!”
  凤姐听了便不言语。
  贾母原要说话,谁承想宝玉却在那里想到英莲想得痴了,长吁短叹道:“除了咱们家里,还有哪一处能挡风遮雨?香菱纵然与亲人团聚,可家业凋零,母亲极老,又能照应她几分周全呢?一枝娇嫩的并蒂菱竟落进泥坑里,又受风雨!”
  探春笑道:“二哥哥,你也忒会多想了。母女团聚,乃是天伦之乐,纵是粗茶淡饭,也是有滋有味。你以为好,香菱未必以为好,反之,你以为不好,香菱却以为好呢!”
  宝玉点头道:“是呢,我不是她,她不是我,哪里能说得通?”
  贾母笑道:“瞧你们,倒打起机锋来!你林妹妹在苏州,且又识得英莲,不管怎么着,总会照应着些,哪里就有风催雨打?”
  提起黛玉,宝玉登时容光焕发,道:“正是呢!林妹妹,老祖宗,林妹妹什么时候回来?”
  贾母笑而不语,心里却在叹息,想起前儿个接到黛玉的书信,说是秋季赏菊时,偶遇到了两江总督杨总督的夫人,因爱她做的几首菊花诗,又喜她伶俐知趣,兼之杨总督是林如海的世交,故杨总督的夫人当即认了黛玉做女儿,日日带在身边,或教导规矩,或出门应酬。
  纵然贾母有心接黛玉过来,可却也不好开口叫他们父女别离,也不好跟杨总督计较。况杨总督家也是京都世家,如今九门提督正是他的长兄,一门端的显贵。
  不等贾母多想,琳琅过来告辞。
  贾母笑道:“怎么不多留一会子?难为你进城一趟。”又问怎么忽然进城了。
  琳琅忙笑道:“已经太晚了,明日还得预备去仇都尉家。”
  贾母闻言,疑惑道:“你什么时候认得仇都尉了?”
  琳琅瞅了正侧耳倾听的鸳鸯一眼,越发爱她为人,口内便笑道:“好容易托仇都尉做中,给我那兄弟赎了身,便是那时登门拜见时认得的。”
  众人俱是称奇道异,贾母问道:“你兄弟竟赎了身?”
  琳琅笑道:“可不是!忠顺王爷心肠慈悲,不但没要我兄弟的赎身银子,前儿我兄弟去王府,还赏了我兄弟好些东西呢!如今我也放心了,我兄弟家业存了几千两,正正经经过日子,等过了年再去做一点买卖,也不至于坐吃山空,我再给他求一门好亲,一辈子也齐全了。”
  贾母笑道:“你兄弟那么个齐整孩子,有家有业,也不知哪个有福呢!”
  琳琅道:“正是,也不知哪个有福的便宜了我那兄弟!”
  说着,抿嘴一笑。
  及至告辞出来,鸳鸯相送,还有凤姐儿,送到二门处,不觉提起黛玉,笑道:“常听说姐姐最喜欢林姑娘,如今竟可放心了。”
  琳琅诧异道:“怎么?”
  凤姐犹未说话,鸳鸯已经抢道:“前儿林姑娘来信,说认了母亲,天天赴宴赏花,说不尽有多少趣事,认得了许多闺中密友,竟是往常想不到的。”
  琳琅听了,倒也为黛玉欢喜,问道:“是哪家?”
  凤姐笑道:“说起来,哎哟哟,除了娘娘,都及不上林姑娘这段福分。是两江总督杨总督的太太庄夫人,如今九门提督杨提督便是杨总督的长兄,翰林院掌院学士是庄夫人的父亲,一个是一品大员,一个是封疆大吏,一个又是当代大儒,端的清贵。”
  琳琅不禁暗暗咋舌,道:“何止一门清贵,竟是数家显赫才是。”
  凤姐叹道:“便是如此,老太太才不好去接林妹妹。可惜了,咱们家竟没人配得上。”
  琳琅一笑,鸳鸯说道:“二奶奶操心这劳什子做什么?林姑娘好歹有姑老爷做主呢!再怎么着,高门嫁女,低门娶妇,林姑娘若无依无靠也还罢了,如今没有低嫁的道理!咱们家虽有爵,比林家还强,可除了琏二爷,谁还能继承?别人,别人算什么?”
  凤姐笑道:“罢了,罢了,我不过感叹几句,你倒回我一核桃车子的话!伶牙俐齿,再比不得
  你!我知道,宝玉惹了你,可我们并没有惹你!”
  鸳鸯低头不语。
  琳琅问道:“这是怎么了?”
  凤姐扑哧一笑,道:“还能怎么着?前儿宝玉要吃她嘴上的胭脂,她恼了。依我说,宝玉这个毛病儿打小就有,也不知道吃了多少香浸胭脂去,偏你心里还记着,倒惹一肚子气!”
  鸳鸯道:“哼!一年比一年大了,连个规矩体统都没有!”
  又赌气道:“袭人那丫头,日日把他当心头宝,我看着,还不知道得操多少心呢!”
  凤姐冷笑一声,道:“不过一个丫头,爷们也是她能操心的?宝玉将来自然有新媳妇操心,袭人如今算什么呢?她是老太太名下的丫头给宝玉使唤,早晚有叫回去的也未可知,操那些心做什么?宝玉屋里还有个晴雯呢,那才是老太太正正经经留给宝玉的!”
  琳琅笑道:“听你们说的,我竟不知道回什么好了。”
  凤姐顿时笑了起来,道:“是了,我们怎么在你跟前说起这个来了?都怪鸳鸯,惹出我这么些话来!”
  鸳鸯道:“怪我做什么?奶奶还得叫我一声鸳鸯姐姐呢!”
  凤姐指着她对琳琅道:“瞧瞧,跟我拿着款儿呢!”
  琳琅不禁笑道:“原本是你提出来的话惹了她,她可不是要拿着款儿?”
  凤姐撑不住又笑了起来,咬牙切齿道:“好歹明儿得个刁钻的小姑子,看她怎么拿款儿!”
  因侧身看了虎哥儿一眼,不禁有些羡慕,忽然想起李纨的话,不由得心中一动,忙拉着琳琅到一边去,低声问道:“你可有什么好法子,也让我怀上一个?”
  琳琅忍不住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诧异道:“这是怎么说?”
  凤姐低声道:“自打生过大姐儿,我至今,也有好几年没消息了。每日看着大嫂子抱着二姐儿,带着兰哥儿,我心里跟针扎了似的。你才嫁过去,便有了儿子,也算站稳了脚跟,好歹把福气分我一点子。”
  琳琅暗暗叹息,道:“依我看,你便是自恃强壮,费心太过,不知保养之故,瞧你脸色黄得跟苦黄连似的!咱们女人家,身子骨是顶顶要紧的,身子调理好了,才容易得。你每日天还没亮便起来,又要操心这个,又要费心那个,既要服侍老太太,又要承欢太太,整日价不沾家,便是那田里的老牛都不如你一年四季劳累,那牛,冬天还能歇息呢!”
  凤姐愁眉苦脸道:“如今娘娘即将省亲,我若推了这担子,谁还能挑得起?况且这府里上上下下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若连一点子权都没了,还不知怎么被他们作践呢!”
  琳琅冷笑一声,道:“你这话,好没道理!怎么就没人了?你当大奶奶是什么?倘若她果然有德无才,珠大爷院子里这些年怎么会井井有条,一点儿是非都没有出过?人家那才是刚柔并济,恩威并施呢!平素谁不说奶奶菩萨似的人?纵是不管家,谁敢小瞧?你素日杨威,却忘了施恩,底下多少人抱怨你?我劝你,趁早收收手,静静心,调理身子怀个哥儿要紧。”
  凤姐低头不语,心里却不舍得这份权益。
  琳琅又道:“你可信因果报应?”
  凤姐道:“我从不信什么阴司报应!”
  琳琅却道:“你不信,我却信呢!有因有果,今日因,来日果。做下什么事,便结什么果。善因有善果,恶因有恶果。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他们今日行善,将来家道败落,也能得到他人相助,只因他们救过的人感恩戴德,鼎力相助,方能东山再起。为人圆滑世故,自私自利,只要不伤人,不害人,这都不是大错。倘若为了银子钱,害得人家破人亡,你看着罢,此时不报,不过是时候未到,等到时候到了,报应在子孙后代身上好多着呢!”
  凤姐原心中有病,况且这些事她都做过,故闻得此言,登时面白气弱,无言以对。
  琳琅素日喜凤姐爽利的性子,管家理事不让男儿,在婚姻上也与常人不同,与其说她妒,连平儿都不容,不如说她更期盼一份一心一意的爱情,只是在张金哥的婚事上,她手段确实太过了些,还有放利钱,害得别人家破人亡,这都是她的过。
  琳琅喜凤姐本事,又厌凤姐狠毒,只得劝道:“我该去了,你平时闲了,也想想是这个道理不是!到底是你怀个哥儿要紧,还是管家掌权要紧!你若没个哥儿,纵然是掌握一府之大权,又能如何?倒不如先有个哥儿,再来管家理事给他挣家业,你可别本末倒置!”
  说着越过她,径自走到鸳鸯跟前。
  鸳鸯问道:“你跟她说什么呢?素日里再没见过她这样儿,脸都白了!”
  琳琅笑答道:“她来问我,我便跟她说了几句实话,谁知她竟吓着了!回头你替我安慰一番。我先去了,我抱着虎哥儿可不能在风里久站。” 69、068章:   鸳鸯应了, 送她上车, 看着几个小厮上来抬出去套车,方回转过来,走到凤姐跟前, 见她仍旧呆立风中,细细打量她气色, 竟不似往日模样,不觉失笑道:“奶奶在想什么?琳琅姐姐说了什么把奶奶吓得这样?”
  凤姐扶了扶头上的大貂鼠昭君套, 回过神来, 便笑着打趣道:“我们女人家说话,你打听做什么?莫不是想个小女婿了?”
  鸳鸯涨红了脸,啐道:“亏人家还好心好意来安慰你, 偏这副贫嘴烂舌取笑人!”
  说罢, 甩手径自往贾母房中回话。
  凤姐也不恼,心里暗暗揣测琳琅的话, 只是终究舍不得这掌管阖府事务的权柄, 因此笑着跟在鸳鸯后面。道:“我怎么就取笑你了?真真儿的,跟琳琅学,那才是正经出路。你跟她这么好,也该学一两分了。”
  鸳鸯埋头走路不理,先一步进了贾母房中。
  凤姐自行打起帘栊进去, 犹未言语,贾母便问道:“你又说鸳鸯什么了?回来脸上仿佛有些恼怒似的。鸳鸯是个好的,她从来不无缘无故恼人, 必是你的不是!”
  凤姐笑着禀明缘故。
  贾母听了,不觉一笑,嗔道:“别怪鸳鸯恼你。她一个小女孩儿家,偏你这样取笑。你说要给鸳鸯找个小女婿,也不必远的,眼前就有一个,就怕你舍不得!”
  凤姐眼珠一转,已明其理,故意笑道:“嗳,我就说,老太太压箱子好东西件件都留给宝兄弟,连个丫头都想着宝兄弟,难道就只有宝兄弟能顶着您老人家上五台山?”
  说得众人哄然一笑,唯有宝玉不想今日有意外之喜。
  贾母道:“谁说我要给宝玉,你带了鸳鸯去,给琏儿开了脸儿!”
  鸳鸯在碧纱橱后听说,登时面色惨白。
  宝玉不禁跌足长叹。
  凤姐也不在意,笑道:“琏儿哪配得上鸳鸯姐姐这样水葱儿似的美人?只好配我和平儿两个烧糊了的卷子和他一块混罢!”
  贾母笑啐了一口,众人也都忍俊不禁。
  鸳鸯听到这里,方略略放下心来,径自拿起针线来做。
  一时贾母说累了,众人忙相继告退。
  宝钗出来后,正欲回房,心念一转,往王夫人处去了。
  贾母更衣午睡时,不忘吩咐鸳鸯道:“你记得把我收着的那几件古玩字画拿出来,过两日跟着南下送甄家节礼的船,送到玉儿那里,给玉儿把玩。她跟了我三年,这几年我给她和朗儿的东西,走的时候除了几件衣裳首饰别的竟一件都没带走。”
  鸳鸯笑道:“老太太的东西可多,说的是哪几件?我好去找。上回给琳琅姐姐三件东西我翻了十几个箱子才找到。”
  贾母笑道:“就是那个紫檀座的汉玉磐,钧窑玫瑰紫釉鼓钉的三足洗,范宽的雪山图,赵子昂的骏马图,仇英的仕女图,这几样宝玉要了好几回,我都没舍得给他,拿给玉儿罢!还有那件大红羽缎面白狐狸皮里的鹤氅也给玉儿捎去,给她冬天穿。另外米芾的蜀素帖,褚遂良的倪宽赞,大毛黑灰鼠里的貂皮褂子,这三样拿给朗儿。”
  鸳鸯听了记在心里,道;“这比上回容易找,都在老太太屋里常开的箱子里。”
  贾母又问道:“琳琅今儿来,送了什么礼?”
  鸳鸯忙道:“是一整张虎皮,那毛端的是好,毛色也十分鲜亮,看得我稀罕得不得了,京城里有钱都买不到呢!大太太和二太太每人两张大狼皮,也是完好无损的。”
  贾母道:“你叫人把用那虎皮给我做个大褥子。她家那样穷,难为有一点子好东西想着我们,还不偏不倚,连大太太都想着了,太懂事了些。你把那个盘珠卧凤钗,和那件掐金挖云鹅黄缎子的灰鼠云肩,并着橘红缠枝梅的狸毛对襟褙子,再加一件大红哆罗呢面子银狐皮里的斗篷打发婆子给她送去,这一身也够她明儿穿去仇都尉家了。”
  鸳鸯笑道:“这套衣裳,还陪着一条鹅黄百褶裙,老太太原说给琏二奶奶的呢!”
  贾母道:“凤丫头这几年得的也够多了,不差这一身。晚上打发人送去之前,再问二位太太有什么东西给她,一并捎过去。是这么个意思。”
  鸳鸯答应了。
  贾母方躺在炕上,忽然问鸳鸯道:“我怎么恍惚听说,宝姑娘有一个金锁是个和尚给的,须得和有玉的才能配为婚姻,这说的可不是宝玉?”
  鸳鸯笑道:“老太太什么时候听说的?”
  贾母眉眼透着一丝厉色,拉了拉身上的锦被,道:“大约是去年的这时候罢?我也不大记得了,只记得就是周瑞家那个滑头最后把剩下的宫花给玉儿没几日的时候,宝玉去探病,听说宝姑娘金锁上的吉利话和通灵宝玉上的话是一对儿,我原本没大在意,谁身上不戴个金锁金麒麟金凤凰?谁知竟越传越离谱了,传出什么金玉良缘来!”
  鸳鸯听着,一声儿都不言语。
  贾母叹道:“我虽疼宝玉,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毕竟隔了一层,也不知道还能活几日。给林姑娘送东西时,提醒我一声,我有信给姑老爷。”
  鸳鸯应是。
  贾母合目而睡,道:“你去打发人给琳琅送东西罢。”
  鸳鸯放下帐子,笼了香炉,叫琥珀玻璃两个看着,方去拿贾母说的衣裳首饰,细细收拾妥当,又多放了一对硬红镶金大坠子,才去问邢夫人和王夫人。
  邢夫人正觉得琳琅不错,送礼物,她是和王夫人一样的,不厚不薄,虽说东西是小,可心意是大,不像史湘云往年回回单送丫头荷包手帕戒指什么的,有鸳鸯的,有金钏儿的,有平儿的,有袭人的,可偏偏唯独就没自己身边执事大丫头的份儿。
  邢夫人倒是不在意那点子东西,可这史湘云也忒有心眼子了,袭爵的还是大老爷呢!
  故闻得贾母回东西,邢夫人便道:“把那金累丝嵌宝石的攒珠髻给她,横竖我也戴不得。”
  玉珠闻言,忙拿了个匣子出来递给鸳鸯。
  鸳鸯打开一看,果然是金累丝嵌宝石的攒珠髻,心下不由得暗暗纳罕。邢夫人素来吝啬,就是穿戴不得的颜色东西,平素也舍不得给凤姐,如何今儿竟舍得给琳琅了?
  不过鸳鸯跟琳琅交好,自然没有推辞的道理。
  王夫人正忙着园子诸事,无暇他顾,偏生凤姐又来回采买花木盆景的事情,便只叫金钏儿拿了一副双尾展翅衔珠的凤钗给鸳鸯拿去。
  鸳鸯收拾好了,打发两个婆子给琳琅送去。
  可巧琳琅和杨海才用过晚饭,正在炕上逗虎哥儿,琳琅因道:“明儿个我不在家,奶就热在炉子上,倘或不够,便煮些羊奶给他吃,别饿着。”
  杨海抱着虎哥儿,道:“你也别太操心,我都知道。你说是罢,虎哥儿?”
  虎哥儿在襁褓里吐着口水,不理。
  琳琅横了他一眼,流波转盼间,风情无限,道:“虎哥儿才三个月,若懂得你的话才怪!”
  杨海道:“你下回别带虎哥儿出门了,去了这么一次,倒收了好几件子金锁金项圈,装了两匣子,倒像上门单为了东西似的。”
  琳琅道:“谁那么眼皮子浅,为了一点子东西上门?咱们家几百斤的金子够打虎哥儿这么个金人儿还有剩!虎哥儿小人儿,那几件极细巧,统共不过几两,说得像是多不胜数似的!也不想想,在他们眼里算什么?怕是还不够他们一顿饭的!况且,我们娘儿两个也不是空着手上门,那一张虎皮和四张狼皮,一点儿都没破皮损毛,有钱都没处买去呢!”
  杨海笑道:“罢了,罢了,我不过说说,倒惹来你这么些话!”
  琳琅道:“自作自受,谁叫你说我们娘儿两个!”
  正说着,翠儿来回道:“荣国府里鸳鸯姑娘打发婆子来送东西。”
  琳琅听了,忙命请进来,杨海径自抱着海哥儿去里间。
  两个婆子进来磕了头,请了安,琳琅忙叫二妞看座倒茶,笑道:“鸳鸯有什么事儿白日不给,大晚上的倒劳烦两位妈妈亲来。”
  两人忙笑道:“老太太和太太们给奶奶的东西,鸳鸯姑娘打发小的们送来。”
  翠儿接过来打开给琳琅看,琳琅一怔,笑道:“回去告诉鸳鸯,代我谢过老太太、太太。”又叫二妞封了一两银子赏她们吃酒,才送出去。
  杨海出来道:“送了什么?”
  琳琅起身凑过来看虎哥儿,命翠儿收起来明日穿,道:“什么东西,横竖不过是衣裳首饰,比咱们家做的打的别致些。送得也巧,我才说明儿若穿大红的衣裳未免夺了梅花的色。橘红的虽然艳丽些,到底比大红的庄重。”
  至次日一早,琳琅果然穿了贾母送的一身衣裳首饰,用过早饭,便有庄夫人打发人来请,到了仇都尉府中,拜见过仇母,庄夫人乃携着她往花厅里去,笑道:“今日并无别人,只请了几家世交亲眷,皆是武官,虽有一二较之你为高,却非轻薄人等,你尽可放心。”
  琳琅笑回道:“原该我去拜见才是。”
  庄夫人笑道:“她们还没到呢,等到了,我再说给你认识,大大方方地上前,你也别害臊,谁不是从这时候过来的?”
  才落座,便有人通报道:“昭勇将军的太太到了。”
  庄夫人忙迎出去,少时,果然与一位中年美妇一同进来,琳琅忙上前拜见。
  昭勇将军夫人见了忙亲手搀起,笑道:“哎哟,这是哪家的夫人?往日竟没见过?生得竟这样好。”
  庄夫人笑道:“你自然不认得她。她是我儿救命恩人杨千总的夫人,蒋安人,我才下了帖子请她来赏花。”又对琳琅笑道:“这位是三品昭勇将军云家安公的夫人岳淑人。”
  琳琅复又拜见。
  岳夫人拉着她的手,对庄夫人道:“你们竟提拔起后生家来?”
  庄夫人笑道:“上回咱们吃酒,你不是说皇太后那一幅富春山居图竟是世间罕见的东西,比慧纹不遑多让,想见见是谁绣的吗?我告诉你,就是你眼前的蒋安人绣的,那才是真真儿费功夫呢。如今她还在为皇太后绣万佛图。”
  岳夫人禁不住一脸讶然,道:“亏你还记得。”
  说着对琳琅笑道:“我常说,绣那图的,必定极擅丹青,且不落俗套,果然不出所料,我看你的手便知道了,这是一双作画绣花的手。我年轻的时候,也常弄这些,如今上了年纪才不弄它。倒是我那外甥女爱弄这些。”又问年方几何,家常做什么。
  庄夫人道:“我也请了她,一听说让能见到绣富春山居图的人,立刻便回了帖子。”
  一语未了,便听人通报说道:“赵家大奶奶来了。”
  庄夫人忙命快请。
  岳夫人笑道:“她来得倒也快,离得可比我远呢!”
  琳琅暗暗纳罕,莫非这位赵家大奶奶便是岳夫人的外甥女?
  不一时,便见一群媳妇丫头婆子簇拥着一人进来,此人不过二十来往的年纪,头上戴着赤金累丝穿宝髻,身上穿着杨妃绣折枝红梅的灰鼠长袄,杏黄缎子绣花银鼠皮裙,外面裹着一件大红羽纱斗篷。杏脸桃腮,俊眼修眉,举止幽娴,气度脱俗,令人过目难忘。
  琳琅忙起来接见。
  庄夫人笑道:“这位是五品龙禁卫赵明的夫人,林宜人。”
  岳夫人听了却笑道:“她和你差不多的年纪,倒大一岁,你只管叫她一声容儿姐姐罢。”
  琳琅忙陪笑见礼。
  林容乃是岳夫人的外甥女,与庄夫人也是极熟,性子十分爽利,忙拉着琳琅端详一番,笑对庄夫人和岳夫人道:“我说我已经很好了,再没想过,还有这样好的。好妹妹,那富春山居图难为你是怎么绣出来的?教教我,也绣一两幅,好孝敬长辈们。”
  琳琅笑道:“腹内打稿后便下针,一时半会哪里绣得?”
  林容嗳了一声,她原也早闻得庄夫人说过琳琅之来历身份,故笑道:“那妹妹是怎么绣得的?那图,比名家大师画的画儿还好。如今我见了妹妹,倒像是相见恨晚似的。” 70、068章:   一般官宦人家家眷见面, 不过说些谁的首饰精巧, 谁的绣工别致,谁的衣裳好,谁的模样儿标致, 谁家的花园子齐全,或炫耀自家儿女琐事, 或议论各家联络消息,虽说自傲于出身世家, 却也并非一味鄙弃寒门, 毕竟朝堂泰半文武官员都是草莽寒门出身。
  岳夫人之夫云安便是其一。
  这云安乃是山野猎户,家里只有一个寡母,别无亲眷, 但他少年从军, 不到二十便立下赫赫战功,深得上宠, 当即封为五品龙禁卫, 饶是这样,还有人嫌他根基浅薄,也是天缘凑巧,方娶了如今的岳夫人,此后数次出征, 杀敌无数,品级节节高升,直至三品昭勇将军。
  故此, 岳夫人并未对琳琅有半分嫌弃,这也是庄夫人的周全之处了。
  琳琅心里自然感激非常,她随着王夫人行走应酬,几乎将朝堂上四王八公诸府和文武百官但凡见过的都记在心里,不用庄夫人介绍,也认得岳夫人,只是不认得年轻的林容罢了。
  林容是极爽利的人,见了琳琅人品模样,欢喜得不行。
  琳琅见她待自己如此,不免也对她十分敬重。
  说了一会子刺绣针法,在林容再三催促下,琳琅只得解下身上佩戴的荷包递过去。
  林容忙接在手里,只见那荷包小巧玲珑,绣着一株应景的腊梅,虬枝铁干,攒三聚五地点缀着或开、或含的黄花,星星点点,娇柔嫩致,竟连那花蕊都看得清清楚楚,更妙的是枝头上落了一对大尾巴喜鹊,还没指肚大,却绣得活灵活现,竟是精致到了二十分。
  一旁岳夫人见了赞不绝口,道:“好鲜亮活计!东西越小,越费功夫,这样小的荷包,偏绣那么繁复的东西,难为你怎么绣得出来。”
  林容细细把玩良久,攥在手里,含笑道:“好妹妹,给了我罢!”
  琳琅笑道:“姐姐不嫌它,便是它的福分了。”
  林容道:“这样精致东西还嫌,我是什么人什么眼光了?”
  又问起那幅已在官员家眷中颇有名气的富春山居图,琳琅回说绣了七年,一时也难得。
  林容满目惊奇,岳夫人叹息道:“七年呢,真真是难以想象。”
  又说了一会子丹青布局,有三品昭武将军陈光的夫人梁淑人和从五品员外郎周阔的夫人君宜人齐至。此二人身份品级皆在琳琅之上,况且琳琅年纪最轻,少不得上前一一拜见。
  诸人坦然而受,随后相继还礼。
  刚刚落座,丫头沏茶上来,梁夫人瞅着琳琅道:“我看着你,倒有几分面善,想是见过?”
  琳琅并不避讳出身,微笑道:“从前我跟着太太出门,诸位夫人太太多是见过的。”
  君宜人听了,问道:“如此说来,蒋安人从前是在大户人家做丫头的?”
  琳琅含笑道:“家贫无依,只好卖身为奴,幸得旧主怜悯,才得以赎身出来。”
  君宜人脸上的笑意不觉一淡,不似梁夫人面色如常。
  琳琅见了,也不在意。毕竟她又不是黄金白银,人人爱她。
  庄夫人和岳夫人也还罢了,嘴角含笑,并不言语,唯有林容年轻气盛,看了君宜人一眼,毕竟她们出门应酬,从来不会将心思流于表面,不然会被人说是没教养。
  梁夫人想了想,忽然一笑,道:“我记起来了。你不是荣国府政公夫人身边的琳琅姑娘吗?那年我小女儿英姑淘气,去荣国府赴宴赏花时刮破了最喜欢的石榴裙,哭得什么似的,又不肯换衣裳,还是你拿针线三五下就复了原样,又绣了一枝白玉兰,喜得她眉开眼笑。”
  琳琅笑道:“夫人的记性真好。”这件事她早就忘记了。
  梁夫人抚掌笑道:“我说呢,果然没认错你。过两日我还席,给你下帖子,你也去我家里坐坐。英姑至今还留着那条石榴裙呢。”
  琳琅笑着应了。
  君宜人笑问道:“既然如此,想来安人端茶倒水是极熟练的?”
  众人闻言,相顾失色,断然没有想到她堂堂五品宜人竟如此没有礼数。
  庄夫人原本怕别人看轻琳琅,才特地挑选了三五家下帖子,有夫家出身寒门如岳夫人,有和岳夫人有亲的林容,还有同样平民出身乃靠夫君平步青云的梁夫人,这君宜人是寒门翰林家的小姐,本道她更该知晓礼数才是,谁承想竟会如此。
  琳琅笑道:“端茶倒水为长者,有何不可?还是说,君宜人在家不必端茶倒水?”
  一语未了,林容已先笑出声来。
  君宜人登时涨红了脸。
  岳夫人瞪了林容一眼,道:“容儿,你忒失礼了些,亏得你打小儿学规矩长大的。”
  林容团团作揖,笑道:“是,是,是,我给各位赔礼了!我原不该笑的,谁让我在家不但要给父母端茶倒水,还要给公公婆婆端茶倒水才能进门呢!”
  逗得众人哄然一笑,岳夫人指着她说不出话来。
  君宜人转瞬间便恢复如常,坦然而坐,竟似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君宜人这份气度,琳琅也不禁赞叹两声。
  她虽然身份在众人中最低,也并不在意别人提起她是丫头出身,可并不代表有人能侮辱她,性子太软,越受欺辱,只好刚柔并济,不软不硬。
  果然,经过此事,岳夫人和梁夫人都对她刮目相看,连随行的丫头都慎重了许多。
  一时庄夫人请众人移步花园,赏花游顽,先茶后酒,倒也乐业。
  谁承想,空中竟飘下一点雪花来,如玉蝶飞舞,柳絮翻飞,密密麻麻,迷迷蒙蒙,映衬着山坡上的十几株红梅犹如胭脂一般,红白分明,分外精神。
  庄夫人笑道:“好一阵凑趣的雪。”
  丫头们忙都送上各人的斗篷和手炉来。
  君宜人裹着大红猩猩毡的斗篷,不着痕迹地远着琳琅,琳琅浑然无觉。
  才低头系好斗篷的锦带,琳琅便听林容在身畔低声宽慰道:“妹妹不必自轻自贱,我们都是一样的朝廷命妇,品级有高低之分,人可没有贵贱。她瞧不起你,岂不是瞧不起她自己的父母了,她父亲君翰林也是寒门出身呢,曾经穷到她母亲给人浆洗供他读书。”
  琳琅笑道:“姐姐见我何时在意这些了?”
  林容闻言一笑,道:“妹妹胸襟如此,必是个有后福的。”
  才说罢,便听梁夫人笑叹道:“这样的雪景,倘若画下来倒好。”
  林容笑道:“咱们这里还有书画大家呢!”说着推琳琅上前。
  梁夫人一怔,随即笑道:“果然?倒不妨画出来让我们瞧瞧,也是一件风雅事儿。”
  庄夫人打发人去取笔墨,并在廊下设案,笑道:“今儿个我也借着你们的光,看看她画得如何。倘若好,明儿也给我画一幅,挂在屋里岂不是沾染了些书香气息?”
  琳琅笑道:“夫人这是取笑我呢!不过是因绣花学了几笔认得几个字,谁还当是正事儿!”
  庄夫人却道:“话不是这个理儿。大户人家的小姐,有几个不识字?针黹女工自是本分,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是若不识字明理,如何管束下人?如何分派事务?又如何管家算账?连账册子都看不懂,岂不是叫人蒙混过去了?若目光短浅也不好呢!况且,琴棋书画都是修身养性的东西,不学没什么,学了也不是什么值得唾弃的事儿。”
  林容赞同道:“这算得上是警世良言了,我从小也爱吟诗作画。”又问琳琅道:“听说那荣国府的几位姑娘个个生得标致,琴棋书画竟是样样精通,极少有人能比得上,可是真的?”
  琳琅道:“什么真不真,假不假,总得见了才知道。”
  岳夫人听了,对琳琅不免又多了三分赞许,笑道:“听说当今贤德妃便是他们府里的大姑娘,我们进宫朝贺时也见过,琴弹得极好,又能文会诗,贤孝才德,一笔字连皇太后都赞不绝口,由此可见一斑了。只是他们家的姑娘不大出来走动,咱们竟是多没见过的。”
  又指着琳琅笑道:“看看琳琅就知道了,丫头尚且如此,何况姑娘们呢?”
  除了君宜人,众人纷纷道:“难不成,天底下的灵秀之气都在他们家不成?”
  梁夫人却道:“他们家的姑娘,都是极好的,个个有一无二。听说还有更好的,亲戚家的女眷更胜一筹呢,只是没见过。还有就是有一件,她们从不出门应酬,未免名声不显,人脉不广,都这么大了,他们家的姑娘还没人上门求亲。”
  听到这里,琳琅暗暗谨记在心,早些出门应酬交际,这才是大户人家的行事。
  一般大户人家相看人家,除了请媒下聘,还有就是在平素应酬上看姑娘品行举止本事手段。除了王子腾家,三春极少出门,外人不知她们是好是坏,自然无人提亲。便是原著里,迎春由始至终都没有人提亲,最后被贾赦以五千两银子卖给了孙绍组。
  岳夫人点头道:“正是这话!我女儿从七八岁我就带着她出门应酬交际学些眉眼高低了。他们家的二姑娘总有十三岁了,竟是除了几家亲戚,再没有往别家走动过,我们也很少见得到。也不知他们家是怎么想的,姑娘们竟没一个手帕交,以后怎么帮衬夫家拓展人脉?”
  庄夫人已看着丫头婆子摆好书案和笔墨颜料,回头笑道:“嗳,他们家是老太君不大出门,姑娘们也就没人带着出门了,纵好,外人也不知如何,谁去相看呢?”
  说罢,朝琳琅道:“笔墨书案都拿过来了,你小露一手叫我们瞧瞧。”
  琳琅推辞不得,只得答应。
  林容笑道:“我给你磨墨。”
  琳琅摇头道:“却不用姐姐操劳呢!我只需两色即可。”
  林容问是哪两色。
  琳琅解下斗篷叫翠儿接过去,复又叫二妞取出随带的胭脂,对众人笑道:“这是旧年在西山大营时,采集山里梅花,拧出汁子来,配着花露蒸叠出来,闻着便有一股梅花香。”
  林容奇道:“你用这个画?不用颜料?”
  琳琅不答,磨好墨,铺了雪浪纸,右手执笔蘸足了墨汁,细细地勾勒着树枝,枝干粗细不一,浓淡各异,皲裂的树皮赫然出现,极是苍劲孤傲,除了景,纸上的白,便成了漂浮在四周的薄雪,若隐若现,飘忽坠地。
  画罢,琳琅放下画笔,以小指点着胭脂,落在枝干上,疏落有致,深深浅浅,立时便有红梅初绽,点点殷红,如火如荼。
  众人凝目看着,见她淡淡几笔,轻轻两抹,一幅雪中红梅便映入眼帘。
  庄夫人看罢,便先赞道:“好画!”
  众人俱是啧啧称叹。
  琳琅含笑福了福身子,道:“献丑了。”
  林容笑道:“这哪里是丑?分明是献美!怪道你用胭脂,果然有一股子梅花香!”
  梁夫人和岳夫人皆笑道:“看你形容举止,言谈风度,还有这一笔好画,可见荣国府的姑娘都是不差的,可惜了。” 71、068章:   荣国府的丫头尚且如此, 何况姑娘们, 怕是教养更好了,只可惜养在深闺人未识。
  诸位夫人皆作如此想。
  看过白雪红梅图后,连君宜人都情不自禁地对琳琅暗暗改观, 但作为读书人家的姑奶奶,父亲又是极清贵的翰林, 世人又说非翰林不入内阁,她仍十分鄙其出身。
  琳琅不以为意, 早在她赴宴赏花的时候就能想象得到如此景况了。
  那幅图, 林容爱不释手,必要私藏,只是身为晚辈, 不好先要, 便百般央求琳琅又画了几幅,虽都是以白雪红梅为题, 却布局各异, 全然不同,极尽妍态。
  琳琅固然不愿张扬,却也并不会故意藏拙,守愚太过反没什么长处立于众人中。
  君宜人忽又道:“听说荣国府有个同宗的族人,叫贾雨村的, 乃靠蒋安人旧主的哥哥九省统制王子腾王大人累上保本,进京陛见,后补京缺, 他家的那位夫人不但和蒋安人是一样的出身,而且还是扶正的,可是真的?”
  众人闻言,面色一滞,都看向琳琅。
  琳琅含笑道:“我也不大在城里,也不知道什么述职补缺,难为君宜人消息灵通得很。”
  君宜人道:“听说安人那位旧主家的政公住在正房里,倒将长兄赦公给挤到偏院去了,可是真的?这位政公和我们家大爷还是同样的品级官职呢!倒有缘。”
  琳琅知她讽刺荣国府长幼不分,又讽刺贾政为官多年,至今胡子花白了也只升为从五品员外郎,还不及她夫君周阔有前程,毕竟周阔今年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只是她这样的人,终究在应酬场合上不得喜欢的,谁会这样大喇喇地说出来?那些命妇心里纵然不满,也不会如此失态,遂笑道:“周大人果然是前程似锦,叫我们家羡慕得很。”
  众人听她如此言语,岳夫人和梁夫人都相顾莞尔,暗暗点头。
  庄夫人忙岔开道:“我看这雪越发密集了,倒冷得很,咱们且去屋里烤烤火,驱驱寒,若想看梅花,叫人折了供上来。”
  众人忙笑着说好,一时都去房里围着熏笼吃茶说话。
  岳夫人因问道:“怎么不见你家阳姑娘?”
  梁夫人听她提起,也笑道:“正是,英姑见天儿地念叨着你家阳姐儿,皆因如今我拘着她在家学针线,才没带她来。”
  庄夫人笑道:“阳姐儿现今在老太君跟前侍奉着呢。”
  说罢,唤来丫鬟,道:“你去请三姑娘来,也叫上大姑娘,二姑娘。”
  琳琅知仇都尉家有三位姑娘,最幼者名为仇阳,乃是仇襄的同胞妹子,年方八岁。大姑娘仇宝珠、二姑娘仇翠珠均是仇都尉之妾所出。
  不一时,帘栊打起,一群丫头簇拥着三位姑娘联袂而至,三人皆是一样的钗环裙袄,只有仇阳颈中多挂着一串南珠,那珍珠都是一般的莲子大小,圆润光滑,十分罕见,衬得她粉面桃腮,分外娇俏。
  三人都是出门见惯了客人,上前拜见。
  众人中独琳琅是第一次见她们,遂叫翠儿捧上表礼,每人荷包一对,金玉戒指各一个,笑道:“东西简薄,姑娘们别嫌弃,拿去赏人顽罢!”
  三人忙含笑拜谢。
  仇阳接过,没看金玉戒指,只看着琳琅亲手做的荷包,见那荷包精致玲珑,十分可爱,不禁满口称赞一番,立刻便解下身上的荷包,戴上这个。
  众人都笑了起来,道:“她也是个爱精致的。”
  仇阳笑道:“我早听老太太说了,杨家大奶奶的东西可是一件难求呢!连皇太后老圣人都赞赏,何况我呢?现今杨家大奶奶上回孝敬老太太的那幅观音像,老太太特地请了高僧开光后,便供奉在佛堂里了,端的慈眉善目。”
  琳琅谦逊道:“哪有那么好,不过是寻常之物,都是上头不嫌弃,赞誉太过。”
  庄夫人笑对仇阳道:“你哥哥常称杨千总为兄,你也叫她一声嫂嫂罢。”
  仇阳听了,遂以嫂呼之,仇宝珠和仇翠珠都相继改口。
  琳琅忙称不敢,心中品度三人,其品貌举止,较之三春更显落落大方,进退有致,仇阳毕竟是嫡女,更显得娇憨婉转,活泼灵动。
  岳夫人招手叫仇阳近前,笑道:“明知我来了,你还不出来,单等着我们叫你?”
  仇阳笑吟吟地道:“太太没叫我,我哪敢出来呢?”
  岳夫人忍俊不禁,朝庄夫人道:“听听,倒成了咱们的不是了。”
  庄夫人笑道:“这丫头最是淘气不过,不若她两个姐姐稳重,往日没叫她,她也一样出来,今儿个不过怕冷,在老太太跟前顽笑。活该给她两下子,看她还淘气不淘!”
  岳夫人道:“你打她做什么?小孩子家不淘气,装老成做什么?”
  庄夫人一笑。
  岳夫人又拉着宝珠翠珠两姊妹极夸一回,梁夫人和林容、君宜人也都赞了一回。
  见过后,众人抹了一回骨牌,各有输赢,岳夫人出了一张牌,乃笑道:“如今满城里后宫嫔妃娘家都在堆山凿池,种树栽花,忙得不得了,怕是年下都顾不得了,家家户户银子都花得跟淌海水似的,也不知道省亲的时候又是怎样的热闹呢!”
  梁夫人放下牌,笑道:“什么热闹?不过是有钱没处花罢了。”
  岳夫人道:“满城里好几家都是如此,荣国府,吴天佑家,周贵人娘家,哎哟哟,贾家都忙得热火朝天。我常说,咱们都没福,去见识见识□□南下时的排场,谁承想,如今倒出了嫔妃省亲的喜事,也不知是个什么场面。只是我听说,主子娘娘不回家,这是什么缘故?”
  琳琅一怔,问道:“怎么主子娘娘并不回家省亲?”
  岳夫人笑道:“可不是,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只听说,主子娘娘体恤父母年迈,娘家没有驻跸关防之所,又不肯虚耗人力,作践绫罗,只说月月得见已经是天大的恩宠了,是以只有嫔妃椒房回家省亲,主子娘娘不算在内。”
  琳琅听到这里,心中已经可以确定当今的意思了,借省亲之故,花国戚之财,想必皇后是看破了,才推了省亲,犹未赞叹,便听君宜人道:“可惜了,给这样的体面都不要。”
  庄夫人笑道:“便是没有这份体面,主子娘娘还是主子。”
  梁夫人点头称是。
  一时抹完牌,众人洗了手,更衣毕,出来吃了茶,又去踏雪访梅一番,各处游顽片刻,方去拜别仇母,各自告辞。
  琳琅回到家,已经很晚了。
  虎哥儿正哭闹不休,琳琅不及更衣梳洗,忙过来抱在怀内,问道:“怎么了这是?吃过了不曾?还是尿了?又或者冷着了?”
  杨海抹了一把脸,道:“才吃过半碗热滚滚的羊奶,换了尿布,许是想你了。”
  果然,到琳琅怀里没片刻,便不哭了,只打着嗝。
  琳琅心疼不已,道:“真真不该出门,他还这么小,哪里离得人?”
  杨海揽着她坐到炕上,问道:“仇都尉的夫人今儿请客,你们总得还席罢?”
  琳琅道:“正是!明儿三品昭武将军陈光家的梁夫人还席,后儿是三品昭勇将军云安家的岳夫人做东,再接着便是五品龙禁卫赵家大奶奶和五品员外郎周家的大奶奶,最后才是我呢!总要还席的,只是我在哪里做东呢?”
  荣国府里薛家母女偶尔请客做东还席,都是借荣国府的花园子,宴请贾府上下,可这里是她的娘家,她夫家姓杨,已是嫁出去的姑奶奶,总不好在这里做东。
  杨海叹了一口气,明白她的话,遂问道:“咱家还有多少银子?”
  琳琅想了想,道:“约莫三百多两银子。上回囤积砖瓦木石赚的钱还没动,十二两金子,和一百多两散碎银子,这一年来奶奶和我们的俸禄银子一共一百五十两,这一年只花了几十两,还剩一百多两没动,再过几日等年下地租子也该送来了,还有几十两呢!”
  杨海道:“够买一处宅子的,横竖咱们往后也得住在城里,不若趁机买一所罢!”
  琳琅一怔,忙道:“便是买下,又要收拾,又要打扫,还得迁居,也来不及五日后的还席。况且咱们一年到头都不住在城里,不过白放着,买它做什么?依我说,你去找玉菡,京城里花园甚多,赁一处做还席之所,早几日去收拾打扫安置了,岂不比买院子便宜?”
  杨海不知道城中还有这样的法子,只笑道:“虽说如此,可是我们终究还是得住在城里,将来你来往应酬,难不成都在娘家不成?总要有个待客更衣之所。如今且先依你说的,赁个园子还席,房子过一时叫玉菡帮我们看着买一处收拾了,下一回再用也好。”
  琳琅忖度半日,道:“家里的钱倒够买一处三进的院落,只是得看个好些的。”
  等换了衣裳,琳琅打发小丫头去叫蒋玉菡。
  蒋玉菡过来听完后,笑道:“姐姐和姐夫要赁园子何必舍近求远?隔着两条街便有一个园子,原是圣人的别业,后来赏给了师兄,如今师兄去城外庄子上静养去了,那园子都是我着人打扫的,姐姐只管去那里设宴待客便是。”
  琳琅纳罕道:“秦相公什么时候去庄子上的?”
  蒋玉菡想了想,道:“总有好几个月了,不然虎哥儿满月,他也不会不打发人送满月礼。别人都道师兄落魄了,我倒觉得师兄如今清静得很,平日里我闲了,也常去看他呢!”
  琳琅点头叹息了一会子,道:“既这么着,那园子给我留几日,叫人先去打扫安置了,五日后我做东,再请两班小戏,我要请仇都尉家的夫人呢!”
  蒋玉菡点头道:“我记着了,明儿就打发人去收拾。至于姐姐姐夫说买院子,哪里的房子都不如这里的好,前后左右不是达官显贵,便是王公贵族,平素巡逻也极严谨,我给姐姐和姐夫选一个好的,离得近些,来往也方便。”
  杨海笑道:“你先帮我们选一处,若果然好,便买下。”
  至次日,梁夫人先还席,琳琅去了一趟,也无别样新文趣事可言,倒是见到了梁夫人幼女英姑,不免说些针线书画琐事。
  接着是岳夫人还席,林容、君宜人做东,最后方是琳琅在秦隽的园子里设宴。
  庄夫人不觉赞道:“这园子极精巧极雅致,是圣人从前的别院,也不知后来给了谁,一二年间都没人住,难为你竟能在这里做东,便宜了我们逛逛圣人游幸过的地方。”
  琳琅笑道:“这园子的主人不在城里,都叫我兄弟看着呢,因此也便宜。”
  直到此时,君宜人方知琳琅虽只是个丫头出身,背后却总有那么几家王公侯府的交情。
  如此忙乱五六日,虽只认得这几家,琳琅却在朝廷命妇中渐渐有了一点名声,梁夫人和岳夫人见人都极夸她为人处世,不卑不亢,温柔娴静,品格清奇。一时也有好几家五六品官宦人家相继都给琳琅下了帖子赏花,不免去走一趟,后又还席不提。
  不自不觉,大半个月过去了。
  蒋玉菡已经选定了三处院子,离蒋家都不远,正要带杨海和琳琅去看看,忽见鸳鸯打发婆子来道:“鸳鸯姑娘说了,后儿府里给甄家送礼去江南,连着老太太和宝二爷姑娘们送给林姑娘的东西一并同船,素知奶奶和林姑娘交好,问奶奶可有东西捎过去?”
  琳琅忙道:“怎么没有?你且坐着吃茶等等。”
  叫蒋家的两个丫头陪着,自己回房,叫翠儿道:“你把箱子里那张虎皮拿出来,并着两张大狼皮,两张鹿皮,一并包上,还有箱子里我给林姑娘预备的东西,一起装好,抬出去交给来人。”复又写了给黛玉的书信一封,夹在箱子里。
  因琳琅只孝敬了贾母一张虎皮,故而出来对两个婆子笑道:“这些东西里,有给林姑娘的,也有给林哥儿的,还有我们家送林姑老爷的,一并带过去罢。”
  两个婆子抬回去交给鸳鸯,和贾母等人送黛玉的东西放在一起。
  贾母亲视一遍,笑道:“怪道玉儿和她那样好,她也事事都想着玉儿呢!”
  两日后果然装船送去,并贾母的书信送到林如海跟前。
  不一日船只抵达苏州,另有人送到林家,林如海接着书信后并未打开,只看一双儿女翻看贾家送来的东西,黛玉披着贾母给的斗篷,笑吟吟得犹如姣花软玉一般。
  黛玉因笑道:“琳琅姐姐送的虎皮明儿个给爹爹搭在太师椅上,岂不是比椅披好?”
  林朗把玩着字帖,道:“自然是好的。那鹿皮,好姐姐,给我做双靴子穿罢!”
  黛玉点头道:“行,明儿个就给你做。”
  查探箱子里的东西,一一拿给林如海看,见他才拆开信,看后沉默不语,便奇道:“爹爹,外祖母信中说了什么?值得爹爹如此神情?”
  林朗禁不住也看了过来。
  林如海拿着书信招手叫黛玉近前,给她看,道:“你外祖母是向咱们家提亲呢!”
  姐弟两个顿时吃了一惊,林朗忙问道:“外祖母这是为了谁向姐姐提亲?他们家,不过就只有宝玉哥哥年纪和姐姐相配,难不成是为了他?” 72、068章:   林如海犹未言语, 黛玉已飞红了脸, 握着脸没看信,道:“外祖母这是做什么?”回头又怨林朗多嘴,一跺脚, 转身出去了。
  临走前,还不忘叫人将东西搬走。
  林如海摇了摇头, 看着黛玉的背影莞尔一笑。
  林朗却走过去就着林如海的手看信,看完后, 忖度半晌, 回思宝玉素日品性,不觉眉头一皱,问道:“果然是为了他。父亲怎么回信?”
  林如海放下信, 见他神色, 便说道:“我常听你母亲说,你二舅舅家有个衔玉而生的表哥, 顽劣异常, 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老太太又极溺爱,无人敢管,这些你姐姐也都是知道的。你在荣国府居住二年有余, 你说,这宝玉如何?”
  因黛玉林朗皆非多嘴之人,数年来虽常书信往来, 却从不抱怨,也并未说起过宝玉三春等人的性情品格,便是回来后,也很少提及宝玉如何,是以林如海方有此问。
  林朗转身给他倒了一盏茶,轻声道:“依我说,父亲竟是回绝的好。”
  林如海闻言,接过茶,并未入口,便问道:“何出此言?”
  林朗道:“我也说不好。只是觉得这二表兄虽然聪明灵秀,远胜于我,却不配姐姐。”
  林如海素知这个儿子聪颖非凡,且自幼启蒙,早知世事,他既有此语,必定非空穴来风。他沉吟再三,便笑道:“跟为父还有什么话不能说?你不说,我又如何知道?你外祖母言辞切切,只说亲上加亲,更疼你姐姐,又说宝玉素来知冷知热。”
  林朗冷笑一声,道:“他果然是知冷知热,曲意奉承,温柔小意,只是却不是对一个人,对谁都是如此。我倒不是说他不好,只是看不过他不通世故,既享受锦衣玉食,又嫌弃读书上进的人是禄蠹!爹爹可知,他说的是什么话?他说读书上进之人乃是国贼禄鬼之流,这句话可不是连父亲都骂进去了?他比姐姐还大一岁呢,怕是连四书都还没读完!”
  身为科举出身的探花郎,林如海心中大为不悦,道:“竟是这样?”
  林朗又道:“况且外祖母家家风不正,长幼不分,私塾混乱,上上下下只知道安享富贵尊荣,竟无一人可筹划继承祖宗基业,整日耀武扬威斗鸡走狗。父亲常说,二舅舅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轻薄膏粱仕宦之流,儿原也如此认为,可是为何自居正室而长兄别住?二表兄如今依靠家族尚能丰衣足食,倘若有朝一日没有家族依靠,他又如何顶门立户?”
  林如海皱眉道:“为父多年不曾进京,不知荣国府竟堕落如斯!一家上下无人,难道你外祖母竟是不管的?也不督促宝玉读书上进?”
  林朗笑道:“外祖母溺爱还来不及,哪里肯违了他的心意?姐姐还懂得管家算账理事,应酬交际待客呢,他可什么都不懂,一听读书经济立即便退避三舍!这样的人物,怎么配得上姐姐?我瞧着二舅妈素日待姐姐也是淡淡的。”
  林如海听到这里,心里已有拒亲之意了。再一想,黛玉年纪尚小,贾母便有联姻之意,却是何故?想罢,便道:“我都知道了,你先去看看你姐姐。”
  林朗知道父亲有主意,便告退出去,径自往黛玉房中走去。
  待他离开后,林如海叫来大管家常青,吩咐道:“一会子你款待荣国府来人,仔细问问,荣国府出了何事,风言风语你也问问,许能有些蛛丝马迹。”
  常青乃问道:“老爷想知道什么蛛丝马迹?”
  林如海道:“就是他们府上宝玉的婚事,你悄悄儿地打听着,定亲了没有。”
  常青道:“老爷是想为姑娘结亲?”
  林如海摇头道:“休要如此!姑娘冰清玉洁,咱们家也不差,哪里会上赶着男家?不过是他们老太太想结咱们家这门亲,我心里不知道这宝玉人品如何,也不知道老太太为何呼喇吧喇地提出联姻,因此才要你打听打听,只不许声张,免得坏了姑娘的名声。”
  常青答应了一声,自去招待荣国府派来的下人。
  吃了几杯酒,来人便说起荣国府的破天喜事,满是骄矜之色。
  常青给来人倒了一碗酒,笑道:“府上出了位娘娘,我们老爷姑娘大爷心里也替府上欢喜呢!如此说来,府上的几位爷们都是国舅了。”
  来人哈哈一笑,与他勾肩搭背道:“珠大爷和宝二爷那才是正经的国舅呢!”
  常青给他挟了些菜,不经意地说道:“既然如此,想必宝二爷已经定亲了?他这样的人物,又有个贵妃姐姐,想必想结亲的人家趋之若鹜呢!”
  那人已经醉得很了,斜着醉眼道:“若要定,只有一个林姑娘!”
  常青闻言登时大怒,强忍着怒火道:“这是怎么说?我可没听我们老爷说起过。”
  那人笑道:“我们这位宝二爷,是老太太眼里的凤凰,谁不知道他眼里心里只有一个林姑娘,自林姑娘走了,心心念念,再没别人能比得上!只要老太太开口提,必定能成的!”
  常青听得咬牙切齿,他们家娇生惯养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他们竟敢如此作践!对于宝玉而言,他是男子,不过落个风流之名,可对于他们家姑娘,可是能逼死她的!
  想罢,常青又道:“怎么不是舅老爷舅太太开口?岂不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那人听了,打了个酒嗝,摇头晃脑地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谁不知道太太妹妹家有个宝姑娘,生得天上地下有一无二,比林姑娘还好,更奇的是宝姑娘有一块金锁,要遇到有玉的才可配为婚姻。太太自然是疼宝姑娘的。”
  常青是何等精明强干的人物,听到这里,心中便发觉了三分,遂又给他倒了几碗好酒,岔开话题,问起宝玉脾性。
  那人抱怨道:“我们这个爷,比小姐还娇贵呢!外头看着好,里头不中用。说了你也未必信,长这么大,正经学堂都没上过,书也没读过几本,前些时候为了一个小秦相公去上学,又在学堂里打架,小秦相公没了,他也就没心思再去了。老太太宝贝他,老爷先前还管,后来就不管了,成日家疯疯癫癫,说的话人不懂,干的事儿人也不知,穿要穿好的,吃要吃好的,那东西还不能是婆子外头做的,必得标致姑娘们做的,精细到了十二分。”
  常青暗暗记在心里,把他灌醉后叫人扶着下去歇息,回来便一五一十禀告林如海。
  林如海未及听完,已是怒不可遏。
  女孩儿家的声名体面何等要紧,竟然由着下人胡言乱语,没影儿的事情就先传出话儿来,倘若叫人知道了,黛玉一辈子都完了。
  林如海拿着贾母的书信到黛玉房中,林朗已不在了,黛玉正在窗下伏案作画,见他进来,忙上前屈膝行礼,道:“爹爹。”又命紫鹃沏茶,又叫雪雁移椅。
  林如海看着黛玉,不禁叹道:“我儿如今也大了,越发懂事了。”
  黛玉见到他,不觉想起贾母的提亲之意,脸上一红,低头道:“我还小呢!”
  林如海挥挥手,紫鹃和雪雁等人带着屋里的丫头们相继退了下去。
  黛玉越发明白了,低头不语。
  林如海叹道:“你母亲早去,自然不能教导你人事规矩,虽有杨总督的太太疼你,可到底隔了一层,如今我只好暂代母职。你外祖母来信,说他们家大姑娘如今封了贵妃,宝玉又是知根知底的,所以想结为姻亲,也是想多照应你的意思。”
  黛玉听完,冷笑一声,道:“不是有金玉良缘么?何必舍近求远呢?”
  林如海见她明白,心里安慰好些,点头道:“正是,我也知道了。想必是金玉良缘传了出来,你外祖母便想结了咱们这门亲。”
  黛玉不觉掉下泪来,道:“我竟是任由人作践的不成?宝玉不过是哥哥罢了!便是我平素住在那里,和姐妹们顽,也有宫里出来的张嬷嬷看着呢!”
  林如海忙安慰道:“我儿放心,便是老太太亲提,我也不应。”
  黛玉听了,方收起眼泪。
  林如海拉着爱女的手,道:“我又怎忍让你搀和其中?我不知荣国府家风致此,可见是我平素不察!幸亏你们姐弟早早还家,不然,我不知道你的清白名声还有没有呢!”
  黛玉低声道:“爹爹做主便是。”
  林如海含笑道:“既这么着,我就拒了。可惜咱们的年礼早就上路了,不然捎回去倒好。”
  黛玉道:“也没什么可惜的,叫他们来的人带回去便是。还有我给琳琅姐姐的回信,爹爹别忘了叫他们捎回去给琳琅姐姐。”
  林如海收了信,乃问道:“见天儿听你说这位姑娘,怎么她也来信了?”
  黛玉笑道:“夹在箱子里带来的。”
  林如海点头道:“她送的礼丰厚,你回礼也厚些。”
  黛玉道:“不必,给老太太送年礼的时候,也有给她的东西,叫鸳鸯姐姐拿给她便是,鸳鸯姐姐和她最亲了。这回就送给些笔墨纸砚罢,我知道琳琅姐姐最爱这些东西。还有,她如今有了个哥儿,再叫人送一套项圈儿长命锁手镯脚镯。”
  林如海不禁笑道:“你倒是和这位姑娘亲厚得很。”
  黛玉眼眶忽然一红,又滴泪道:“爹爹不知,虽说她只服侍我和弟弟两个月,可我们得的益可多着呢!九月初三那日,我做了个梦。那梦,古怪着呢,梦见我什么都没有了,爹娘、兄弟、家业,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地寄人篱下,由始至终,不过是任人作践,任人取笑。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这句诗是那梦里我自己做的,倒像是形容得尽了似的。”
  那日,黛玉是从梦中惊醒的。
  她梦见父亲在那日巳时没了,她也没有兄弟,只能孤零零地再次回京。
  走马观花一样,她看到了许多景儿许多人儿许多事儿,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只知道如今的生活和梦里的景象简直就是天上地下。
  林如海心中一酸,忙道:“你说的,不过是个梦!”
  黛玉缓缓地摇了摇头,道:“那梦太真了些,人都是一样的,许多事儿也发生过,可是又有些不同,多了一个琳琅姐姐,少了许多怠慢。我一梦醒来,竟不知是真是幻。”
  林如海忙道:“快别多想了,我这就回你外祖母的信,也不会送你去荣国府。”
  黛玉点了点头,脸上又有些红晕。
  次日,林如海修书一封,又备上回礼,叫荣国府来的人一并带回去。
  这么一来一去,回到荣国府的时候已经是次年开春了。
  贾母接到消息,不及先看东西,只先看回信。 73、068章:   屋里只有鸳鸯在一旁伺候着, 见贾母看完信, 手一颤,信便落在炕上,脸色渐渐变了。
  鸳鸯忙上前搀着贾母的手, 关切地道:“可是林姑娘家出什么事儿了?”
  贾母摇摇头,长叹一声, 面现愁容,道:“林家虽人丁单薄, 势却蒸蒸日上, 能出什么事?只是枉费了我一片心,可怜我的宝玉心思成空了。”
  鸳鸯诧异,拾起那信, 略略一瞥, 顿时吃了一惊,道:“老太太这是?”
  鸳鸯万万没有想到贾母给林如海的信, 提到的竟是宝玉和黛玉的亲事, 越过了贾政和王夫人,莫不是听到金玉良缘后动的心思?
  虽然宝玉很好,可鸳鸯并不觉得宝玉能配得上黛玉。
  倘若黛玉无依无靠也还罢了,可如今是谁?虽说家中已无爵可承,父弟都要靠科举晋身, 可她到底是堂堂二品封疆大吏的嫡长女,又有一门同样显赫的义父义母,再有荣国府一脉的外祖, 兄弟又聪明灵秀,若林如海有意,她做王妃都使得。
  贾宝玉再尊贵,也不过是五品员外郎的嫡次子,虚挂着国舅名儿,上有大房贾琏袭爵,又有贾珠父子承继二房,贾宝玉所得甚少,不过多是贾母、王夫人的梯己罢了。若宝玉读书有成也还好,偏还是个顽劣淘气不肯读书的,连林朗都比不得,如何能做黛玉之依靠?
  况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未经贾政和王夫人的允许,贾母如何做得了主?
  只是这些心思,鸳鸯却不会说出口的。
  正胡思乱想,只听贾母叹道:“我想着,娘娘素来疼宝玉,宝玉品行良善,不比别人三房五妾馋嘴猫儿似的胡闹,又和林丫头好,林丫头素日小性儿他也不恼,林丫头嫁到别家,再没有咱们家合适,公婆妯娌都是极熟悉的,不会苛待她,林家也因此多了一门显赫的亲戚,竟有三四样的好处。我也只是悄悄儿地信里略提一二,想等姑老爷应了,再打发人去提亲,并没有叫别人知道。谁承想,姑老爷说如今不想这事,且等二三年再说。”
  鸳鸯笑着安慰道:“林姑娘还小呢,又离乡背井这么些年,姑老爷舍不得也是有的。”
  贾母含泪道:“你这个傻丫头,哪里知道姑老爷这是婉拒呢!咱们这样人家,十一二岁定亲好多着,林丫头也不小了。我只想着两个玉儿好,偏姑老爷如此,倒叫我不好再开口了。”
  鸳鸯笑道:“老太太多心了,咱们这样人家,宝二爷那样人品,只有咱们挑人的,哪有别人嫌咱们的?必是姑老爷不舍林姑娘,是以才说等几年,并没有一口拒绝。”
  贾母拿着手帕拭泪,叹道:“也只盼着如此了。”
  鸳鸯方为贾母收起书信,锁进匣子里,才要拿礼单给她看,就听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丫头通报道:“宝玉来了!”
  一语未了,软绸绣金的帘子掀起,宝玉兴冲冲地跑进,一头伏在贾母膝上,问道:“老祖宗,老祖宗,可把林妹妹接来了?”
  贾母暗暗叹息,拉着他的手,含笑道:“你妹妹舍不得你姑父和你朗弟弟。”
  宝玉听了心中大恸,哭道:“为什么不接林妹妹回来?一干姐妹都在,只缺了林妹妹一个,她孤零零在江南又怎么一副寂寞模样?”
  贾母道:“我何尝不想接了她来?只是叫他们父女别离,两处分居,未免太无理了些。你好生和姐妹们去顽,明儿个你林姑父高升,进京述职,能相见也未可知。”
  贾宝玉一想到再难见黛玉,不觉心痛难耐,哭闹不休。
  贾母长叹一声,一面转脸对鸳鸯使了个眼色,一面拍着他的肩背安抚劝慰。
  鸳鸯出去走到王夫人后面的抱厦中,只见三春和宝钗正在说笑,便屈膝请安,笑道:“请姑娘们安。老太太叫姑娘们过去。”
  四人忙起身随他往贾母房中去,探春问道:“老太太叫我们做什么?”
  鸳鸯道:“林姑老爷家回礼来了,因林姑娘没来,宝二爷正伤心,哭得老太太劝不住,叫姐妹们过去陪陪他,说说笑,岔过去就完了。”
  探春问道:“林姐姐不来了?”
  惜春冷笑一声,道:“人家有家有业的,来做什么?”
  探春素知她冷僻太过,不与人亲密,一笑置之,并不理论,只看着鸳鸯。
  鸳鸯笑道:“姑老爷拘着林姑娘学规矩学管家,不来了。倒是林姑娘随着回礼送了姑娘们好些东西,或是香扇香珠,或是苏绣重锦,还有诗筒茶筅,哎哟哟,都是说不上来的精巧东西,一份一份写着签子,一会子姑娘们别忘记打发人拿去。”
  宝钗笑道:“林妹妹有心了。”
  探春笑着点头,迎春和惜春两个都不在意。
  一时到了贾母房中,宝玉脸上犹有泪痕,宝钗笑道:“宝兄弟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林妹妹送的东西里少了宝兄弟的一份,宝兄弟恼了不成?”
  宝玉道:“林妹妹什么时候送礼缺过我的东西?”
  有诸位姐妹玩笑,满屋珠围翠绕,花娇柳嫩,宝玉渐渐缓了过来,贾母方放下心。
  又顽了一会子,因宝钗提出去王夫人问问园子何时能建好,众人听了,都觉有趣,贾母便叫他们都去了,等人散,鸳鸯拿出林家送来的礼单给贾母看,笑道:“林姑娘还回了琳琅姐姐一箱子书籍笔墨,给虎哥儿的几样项圈长命锁,一会子我叫人送她家去。”
  贾母疑惑道:“她不是随夫住在西山大营?你送哪去?”
  鸳鸯笑道:“因要应酬交际,琳琅姐姐家早买了一处房舍,就在咱们家出了北门二三里处的大街上,也不大,一共三进,二十余间,又买了一房下人打扫看门,年前姑老爷家送来的年礼,林姑娘给琳琅姐姐的那份,我便是叫人送那里去的。”
  贾母道:“谁能想到她竟有这样一段大福。满府里上下,独她最体面不过了。”
  鸳鸯笑道:“这是她为人的好处。”
  贾母点头道:“正是,难为她做了官太太,每常进城,还来请安,回回不落,年下还给我做了一身衣裳,倒是个不忘旧的好孩子。”
  鸳鸯笑道:“既这么着,老太太赏琳琅姐姐一点子东西又如何?”
  贾母指着她笑道:“你跟她这样好,什么东西都想着她,怎么不去给她做兄弟媳妇?”
  鸳鸯闻言一跺脚,羞红了脸,道:“老太太说什么呢?我只跟老太太,谁也不跟!”说着低头搓弄衣角,再也不说话了。
  贾母叹道:“我又能留你几年呢?”
  又道:“玉儿送宝玉的东西,也没打发人来拿,你带人送去,再打发人把琳琅的送去。”
  鸳鸯收了扭捏羞涩之态,出来先打发两个婆子抬着黛玉回给琳琅的东西,道:“这东西送到杨家大奶奶家去,你们去了两次,我也就不多嘴告诉你们她家在哪里了。杨家大奶奶若在,就回明是林姑娘送的,若不在,叫他们家的下人收着,礼单留下。”
  两个婆子忙答应了一声,忙抬出去,又叫人驾车,送过去。
  鸳鸯又带着人将黛玉送给宝玉的几色礼物送至他房中,横竖宝玉就住在贾母院中,不过几步路,刚进屋,就见晴雯正和袭人拌嘴,道:“你在我们这里虽是个尖儿,也不过挑人剩下的才给你,亏你还当宝贝似的!我就不要。一样的出身,凭什么好的给人,剩的给我们!”
  说得袭人涨红了脸,一时竟是无言以对,旁边麝月、秋纹、碧痕等人都抿嘴笑。
  鸳鸯诧异道:“这是做什么?”
  袭人忙拉了她,指着晴雯道:“姐姐听听她的话,说的是什么?太太赏东西,是体面,到了她的嘴里竟什么都不是了,又拉扯上杨家大奶奶。”
  鸳鸯闻言,登时便想起王夫人素疼琳琅,什么东西皆是给过她才想着赏给别人,袭人今儿得的衣裳也是王夫人昨儿给过琳琅后才赏给她的,遂淡淡一笑,瞅着晴雯道:“什么事也值得你们拌嘴?太太的东西,爱给谁给谁,老太太不也一样?每回赏东西,宝玉房里好的先给你们,剩下的才给小丫头子?有本事,你倒去争太太屋里那个好的?既没本事,也不如人,何苦发酸?你来时,琳琅姐姐早走了,我竟不知她什么时候得罪了你?背地里说她?”
  晴雯冷笑一声,道:“我什么名牌上的人?笨嘴拙腮,既不伶俐,又不会讨好卖乖,哪敢去争太太屋里那个好的?人家是谁?正经的官太太,我哪里敢说她不是?”说着,一掀帘子便出去了。
  袭人忙道:“好鸳鸯姐姐,她素来就是这么个性子,姐姐别恼。”
  鸳鸯摇头道:“我和她一般见识做什么?不过是赖嬷嬷孝敬上来的丫头,老太太喜欢些,宝玉娇惯些,自己又生得标致些,倒恃才而骄起来,前儿我还听说她打骂小丫头不是?不管那丫头做了什么错事,哪怕是偷了抢了,横竖都有府里的规矩由主子发落。都是丫头,谁又比谁高贵?真当自己是千金小姐了?便是姑娘们,也没弹过丫头们一个指甲!”
  一席话说得外间小丫头婆子们心胸大快。
  鸳鸯气不过晴雯那话,说完了,便不再说什么,只对袭人麝月道:“林姑娘送的东西,你们好生给宝二爷收着,别打了破了,省得宝二爷明儿生气。”
  袭人笑着答应了,道:“林姑娘的东西,再不能丢了一件坏了一件。”
  鸳鸯知她素来妥当,抽身出来,见到晴雯在花架子下赌气掐花,想起晴雯平日为人最是坦率,非别人可比,便走过去,道:“你好歹改些,纵然你比别人干净刚直些,可比你更干净更刚直也不是没有。你这么个爆炭似的性子,只怕将来就吃亏在上头!”
  晴雯道:“你又和我说话做什么?你不是护着她么?”
  鸳鸯道:“我自然护着她,你怎么能和她比?你比她,差远了。她才是待人个个如一,哪像你,心比天高,既瞧不起别人仗势欺人,自己也不当自己是个奴才,倒欺负起别人来!你满府里和那些有年纪的人打听打听她的为人处世,再来说她值不值得太太那样疼她!”
  晴雯问道:“她真有那么好?若果然是好,如何反看不起别人为奴作婢来?赖嬷嬷为侄子提亲她也不应,偏要出去嫁个官大人,不是攀龙附凤是什么?”
  鸳鸯上上下下打量她,见她容貌标致,竟是丫头里第一等人物,也难怪她倚此自傲,听她说起赖嬷嬷求亲这件事,鸳鸯冷笑道:“我说呢,原来是这么个缘故。哼!你倒不忘旧,只是什么都不知道,倒为别人抱打不平起来!”
  说罢,扭身去了正房,独留下晴雯在当地,慢慢紫涨了脸。
  袭人麝月等隔着帘子看到,都忍不住一笑,道:“阿弥陀佛,好歹有人能镇住她!”
  晴雯耳尖听到,摔帘子进来,道:“明儿我撅折了你们的膀子,一个个都看我的笑话儿!”
  袭人笑道:“你说不过鸳鸯,怎么反拿我们作筏子?谁不知道杨家大奶奶和鸳鸯姐姐情分好,吃的顽的穿的用的,彼此样样都想着对方,便是亲姐妹也没有这么亲。况且杨家大奶奶做了官太太,每常来了,孝敬老太太太太依旧,待我们这些丫头如初,从未有一点骄矜之色,你偏挑她的不是,说她看不起奴才,这不是你自找的?”
  晴雯听了便不言语。
  却说那两个婆子将东西送到杨家时,可巧琳琅才从赵明家奔丧回来,林容婆家的婶娘没了,今日出殡。杨海又带兵进山了,琳琅便和杨奶奶一同带着虎哥儿进城住几日,杨奶奶在家带孙子,琳琅出门走动。
  琳琅去给杨奶奶请安,逗了虎哥儿一回,因杨奶奶舍不得,便喂他吃过奶,独自回房,才叫翠儿卸下头上的衔珠银凤钗,便闻得荣国府有人来,忙命请进来。
  两个婆子进来请了安,送上礼物和礼单。
  琳琅先叫人给她们沏茶,说了些家常话,看过礼单,再三谢过,赏了一两银子吃酒,放她们回去,如此种种,也不消多记。
  待打开箱子,果然从里面拿出黛玉的回信,展开后,琳琅从头至尾看罢,不觉一怔。 74、068章:   琳琅忽而轻轻一笑, 笑容恬淡, 满室生春,自言自语道:“这林姑娘,谢我做什么?满纸里都是感激的话儿, 连杨总督的太太也夸我?什么时候杨总督的太太也知道了?”
  翠儿在一旁听了,笑道:“必是林姑娘感激奶奶从前的用心。”
  因买这院子时又买了一房下人, 家里有两个女孩儿名唤春兰、秋菊,琳琅便留翠儿在身边服侍, 另带小丫头秋菊, 二妞则带着春兰服侍杨奶奶,倒也齐全。
  琳琅笑道:“我才不过服侍了林哥儿两个月,便是尽心尽力, 又能有多久?只是疑惑林姑娘从来不这样的, 今儿这信里倒叫我摸不着头脑。杨总督的太太,不就是仇都尉太太的姐姐么?这倒是巧了。”
  翠儿吃了一惊, 道:“竟这样巧?”
  琳琅笑道:“便是如此巧。论起来, 林姑娘倒和仇都尉家有些亲戚了。只是,林姑娘信中,还泛着淡淡愁绪,她如今有家有业,又有父母兄弟, 何以至此?你记得明儿叫人递帖子,我去荣国府走走,私下问问鸳鸯, 到底出了何事。”
  鸳鸯是贾母的心腹,想必是知道其中的缘故。
  琳琅本就极爱黛玉,这一年常书信来往,越发亲密了,自然想打听个明白,免得懵懂。
  翠儿会意,应了一声。
  琳琅将书信锁进梳妆台的抽屉里,又往箱子底下看,无非是半箱子书并一些笔墨纸砚香珠香扇子玩意。琳琅拿出一套书来看,喜道:“哎呀,这一整套兵书集历代之大成,我找了许久都没找到,市面上没有卖的,没想到林姑娘倒送了我一套。”
  又看下面的,皆是市面难买的杂书,大部分都是古往今来的农书、医书、兵书等等。
  还有一个红木匣子,里面是一整套金饰,赤金累丝盘螭八宝项圈,同套的长命锁、手镯、脚镯,然这一套金饰极细巧极别致,项圈镯子锁片都用极细的金丝编就,穿着米粒大的八宝,掂量掂量,一整套不过三两重,正是虎哥儿如今该戴的。
  众人一看,翠儿赞叹道:“好精巧,难为他们怎么打得这样繁复,又这样细致轻巧。”
  琳琅抿嘴一笑,道:“真正的老匠人,一两金子能拉出几十里的金丝而不断,比咱们的头发丝儿还要细,再编出花样儿来,这样的东西已经不能论重量了,须得论工艺,我也有好几件这样的首饰呢,宝贝似的收着。你给虎哥儿收起来,我嫌家里的金银项圈儿都太重了,素日也不给他戴,奶奶常说太素了些,正好,这个明儿给他戴,也不压脖子手脚。”
  翠儿收了,又把箱子归拢。
  琳琅微微颔首,道:“这一整套兵书拿出来,过几日回去带上山。”
  翠儿一怔,随即恍然大悟,笑道:“原来奶奶一直想买这书,是给大爷买的。”
  琳琅淡淡一笑,并不言语,及至换上银红纱衫,忽又道:“你先把出门的衣裳拿出来,不必太奢华,家常即可。”
  翠儿忙开箱取了衣裳首饰,先展与琳琅看,待她点头后方能预备。
  琳琅道:“不必备累丝金凤,开春了,谁还戴那金灿灿明晃晃的累赘东西。”
  翠儿笑道:“既出门,不戴这凤戴什么?”
  琳琅想了想,笑道:“把那个羽毛点翠丹凤朝阳挂珠的钿子拿出来戴,两边以点翠小凤压鬓,这三样尽够,余者也就不必繁琐了。”
  翠儿打开梳妆匣子,果然按着琳琅说的预备起来。
  临睡前,琳琅又裹着灰鼠披风去杨奶奶房里亲视一遍,方回屋安歇。
  如今杨家院子共有三进,后院三间正房给杨奶奶居住,琳琅和杨海、虎哥儿则住在中院正院,前院是待客的客厅花厅并书房马房车房厨房等等。
  次日清晨,却下了几点微雨,洗得茜纱窗外一株芭蕉分外青翠可爱,琳琅起来隔窗见了,回头对秋菊道:“这芭蕉长得好,叫你父亲分两株出去,移栽到老太太窗下,衬着老太太院里的海棠就更好看了。”
  秋菊捧着脸盆站在她身后,笑盈盈地道:“我记着了。奶奶且先梳洗罢,今儿下了雨,又有三分春寒,我穿着袄儿还觉得冷呢,奶奶可要多穿两件衣裳。”
  琳琅问道:“老太太和虎哥儿起来没有?”
  秋菊答道:“才见到我姐姐要了热水,又叫我娘预备哥儿吃的鸡蛋羹,想来是起了。”
  琳琅嗯了一声。
  洗漱完,翠儿给琳琅挽了一个家常髻,只戴了金坠脚扁簪压住,鬓边别了一朵绢制的宫花,琳琅也并没有涂脂抹粉,略收拾妥当,便去杨奶奶房里。
  杨奶奶盘腿坐在炕上,拿着拨浪鼓对虎哥儿摇晃,笑嘻嘻地道:“虎头,这是什么?”
  虎哥儿已经能记人了,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看过来,露出笑容,慢慢地爬动起来,伸手去抓。杨奶奶一扬手,躲了过去。如此三四次,虎哥儿总抓不到,哇的一声哭起来。
  杨奶奶忙把拨浪鼓塞在他手里,虎哥儿果然止了哭声,只是兀自抽抽噎噎。
  杨奶奶见状,嘟囔道:“真真是个小坏蛋,哭什么?又不是不给你!”
  琳琅看得好笑,走过去道:“奶奶逗他做什么?仔细哭声吵得奶奶脑子疼。”
  杨奶奶道:“他得爬动爬动才好。”
  一见到琳琅近前,虎哥儿立即松了手,朝琳琅伸来,张嘴,脸上还挂着两点晶莹。
  琳琅伸手抱他入怀,他埋头就要吃奶,笑得杨奶奶捧腹,道:“他饿了,知道找吃的了。你今儿别喂他奶,先喂他吃鸡蛋羹,我□□兰娘炖得嫩嫩的。”
  琳琅有心过几个月便给虎哥儿断奶,便点了点头。
  一时鸡蛋羹送上来,小小的一碗,一个鸡蛋的量,琳琅拿着小汤匙先尝了尝,滑嫩无比,并没有放盐和糖,方喂给怀里的虎哥儿,虎哥儿张口吃了,不闹不哭,乖巧得很。
  杨奶奶看得欢喜,笑叹道:“咱们家如今大好了,想大海小时候,哪里吃得起鸡蛋羹?如今咱们家又买了院子,又买了下人,还置办了几样家具东西,怕是没钱了罢?嗳。这些东西不办不好在城里走动,买了办了又忒花钱,真真是京城居大不易!”
  琳琅笑道:“一个鸡蛋一文半,虎哥儿吃得起。这院子三百两,下人五十两,家具并没有花几个钱,原本连带院子就有几件家具能用,下剩不够的多是把山上用不到的运过来,人力钱都没用到,不过管了大哥手底下那帮士兵几顿饭。家里还剩四五十两银子,几十吊钱,咱们月月还有俸禄,吃用花费不过三五两银子,日子过得绰绰有余。”
  杨奶奶听了,方略略放心,倒多吃了一碗粥。
  饭毕,琳琅叫翠儿把黛玉送的金饰给虎哥儿拿来戴上,笑道:“林姑娘给的。”
  杨奶奶听了,道:“难为林姑娘这么个大方性子,处处妥帖,还有人说她小性儿。”
  琳琅奇道:“奶奶听谁说的?我并没有说过。”
  杨奶奶拿着小风车吹了吹,一面逗虎哥儿,一面笑道:“荣国府打发婆子来送东西时,你偶尔不在家,我便见了,留她们说几句话,她们嘴里也没个忌讳,好的坏的吃了酒便吐露出来,如此一来,我自然知道得清清楚楚。”
  琳琅叹息一声,又道:“明儿我去荣国府一趟,再去看看玉菡,玉菡这两日就要南下,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杨家如今和蒋家就隔着一条街,几步路便到了,来往十分方便。
  杨奶奶点头说道:“你去罢,横竖家里还有我带着虎哥儿。”
  荣国府当日回了帖子,琳琅看后,第二天饭后便过去了。
  荣国府的省亲别墅已将竣工,上下忙乱得不行,置办的东西还没得,王夫人更是团团转,也没功夫应酬交际,大概事务都是凤姐料理,忙迎了出来。
  只见琳琅穿着雨过天青缎绣兰草的对襟褙子,配了一条葱黄绣花马面裙,披着一领青肷披风,头上梳着高髻,绾着丹凤朝阳点翠衔珠钿子,两侧凤点头压鬓,髻后别着一朵兰色纱堆的花儿,齐眉围着攒珠勒子,显得贵气逼人,便笑道:“哎哟哟,姐姐如今越发有气度了,行动间,我瞧着,我们都不及姐姐!”
  琳琅笑道:“你这话叫我臊得脸都没了,我连你一零儿都不及呢,偏你颠倒着说。”
  凤姐一笑,道:“原来我竟夸了自己?快进来,太太那里没空,姐姐只好给老太太请个安,别打搅太太了。我也知道姐姐和太太亲,只是太太着实分不出身来,等太太闲了,我再打发人请姐姐来吃酒玩乐。”
  琳琅忙道:“自然以大事为先。府上的省亲别墅建了半年了,何时竣工?”
  凤姐道:“竣工倒快了,只是还有许多东西未曾预备,还得题匾额,刻诗,还要挂上帘子,寒冬无花的时候,还得扎花儿好到时候系在枝头上,大约得到十月才能忙完呢!”
  琳琅道:“亏得府上上下人众,家资饶富,不然还不知道得忙到猴年马月。”
  凤姐听了,脸上不免露出得意之色。
  琳琅却暗暗叹息,她自恃强壮,忙碌不已,越发显露出不好的情景来,粉光脂艳也掩不住疲惫的神情和蜡黄的脸色,只是她已经提醒过凤姐一次,再不好开口了。她虽爱凤姐为人,但凤姐之下场,确实是自作自受。
  到了贾母房中,三春姐妹和二宝都在陪着她老人家说笑,见到琳琅,贾母便觉欢喜,道:“你怎么有空来?我知道,你也是个忙人儿。如今我上了年纪,越发不爱出门走动,外头的人来了,我也不见,都是太太和凤丫头她们料理。”
  琳琅请了安,笑道:“前儿老太太打发人转送林姑娘那么些东西,今儿来谢老太太。”
  贾母道:“她和你好,你只管受着,说什么谢不谢?”
  众人听了都笑,探春道:“姐姐谢了,林姐姐怕也不知道。”
  琳琅闻言也笑了,道:“如此一来,我得回信亲谢呢!”
  宝钗道:“你回信,怕林丫头便说你和她生分了。”
  贾母吃了一口茶,又叫琥珀给她沏茶,问道:“今儿怎么没带你家哥儿来?我就爱他那憨态可掬的模样儿,虎头虎脑的,跟咱们家细皮嫩肉的不一样。”
  琥珀近前,琳琅忙欠身接了,道:“有劳妹妹。”
  琥珀抿嘴一笑。
  琳琅方答贾母的话道:“我们家的孩子,胡打海摔惯了的,皮厚肉粗,哪能比得上府里哥儿尊贵?只是家中老祖母在家带着,何尝肯让我带他出门。”
  贾母道:“你也太谦逊了。”
  扭头问玻璃道:“鸳鸯呢?鸳鸯怎么不见?每回她琳琅姐姐来了,必是第一个来,怎么这时候了还没见她?”
  玻璃笑道:“昨儿个夜里鸳鸯姐姐着了凉,起来后有些头重脚轻的,老太太一早还打发大夫给她瞧了,叫她在房里养着,不必搬回家去,怎么偏忘记了?”
  贾母道:“瞧我这记性。既这么着,下回再叫她来见你罢。”
  琳琅道:“鸳鸯病了?我去瞧瞧她。”
  贾母忙道:“你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怎好劳烦你亲自去看她?”
  琳琅闻言笑道:“我又有什么身份了?难不成我就不是老太太太太跟前长大的?或者说我是那冷心绝情的,一朝飞上枝头便翻脸不认人,也不认素日姐妹了?老太太这么说,不但小瞧了我,也小看了老太太和太太自己呢!”
  贾母听得喜悦,笑道:“你快去罢,我一句话,你回这么多,竟成我的不是了。”
  琳琅方含笑出了贾母的屋子,径自往鸳鸯房里去。
  鸳鸯是贾母的执事丫头,虽说平素晚上都陪侍贾母,但也有单独的屋子。
  琳琅一路行来,丫头婆子见了都来问好,她也十分谦逊,并不摆官夫人的款儿,将及鸳鸯屋门口时,可巧撞见袭人麝月晴雯等人出来,她们都请了安,道了好。
  琳琅笑道:“快别多礼。你们来看鸳鸯?”
  袭人忙笑道:“正是。奶奶来看鸳鸯姐姐,快请进去,她醒着正裹着被子出汗呢!”
  两个小丫头忙打起帘栊,琳琅道了谢,才进去,无意中回头,看到晴雯撇了撇嘴,心中不觉一怔,只听鸳鸯道:“姐姐来了?快请进来。”
  琳琅随即将此事丢开,走了进去。
  鸳鸯倚着靠枕,裹着一幅杏红缎子被,面色潮红,散着青丝,倒越发显得俊俏了。
  琳琅忙过去,坐在炕边椅子上,道:“你躺着,别坐着。”
  鸳鸯笑道:“我躺得骨头都散了,略坐坐还舒适些。今儿姐姐来,我竟没迎姐姐去,姐姐千万担待些。”
  琳琅啐道:“你这话,没得活打了我的脸,难不成你带病迎我,我就感激你了?好生调养身子养好病才是正经。好好儿的,你怎么突然病了?亏我还带了几色外头糕点铺子里的点心来给你,你竟是吃不得了。”
  鸳鸯叹道:“我竟是没口福了。谁又愿意生病?不过昨儿宝玉夜里闹了一会子,老太太起来,我跟着起来,倒忘记披斗篷了,里热外冷,两相夹击,当时就打了个喷嚏,不敢睡老太太屋里怕过了病气给老太太,挪出来,今儿一早就起不来了。”
  琳琅蹙眉道:“宝二爷又闹什么?”
  鸳鸯一面叫小丫头沏茶上来,叫她们出去听唤,才悄悄儿地道:“还能闹什么?说来可笑,不过是做了个梦,梦见林姑娘再不来了,醒来就哭闹不休。”
  琳琅叹道:“宝二爷这么大了,也该懂事了,长久下去,可怎么好?”
  鸳鸯道:“谁说不是呢?只是老太太溺爱,别人娇惯着,事事依他,哪里能懂事?只可怜林姑娘,人都走了,还不得个清净。”
  琳琅忙道:“说起这个,我正要问你。林姑娘好好儿在家里,怎么回信给我的时候,却带了三分愁绪呢?我还没写信问她,也不知如何开口,况且那信,便是送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她手里。”
  鸳鸯道:“我只跟姐姐说,姐姐万不可告诉第四个人。”
  琳琅笑道:“我知道的事儿多着呢,你看我,何时多过嘴?不过心里有谱罢了。”
  鸳鸯方悄悄将贾母写信想联姻被林如海婉拒的事儿说了。
  琳琅听完不再言语,半日方道:“金玉良缘日益喧嚣,老太太怕是急了。只是,也太急了些,根基虽然配得上,宝玉人品才貌也不差,只是这门第身份上,二老爷可差了姑老爷不是一级二级,整整差了六七级呢!最要紧的是,林姑娘待宝二爷不过是兄妹情分。”
  鸳鸯叹道:“正是这么说。姐姐回信给林姑娘的时候,也别问她。”
  琳琅点头道:“我自然明白。你也别太操心,横竖老太太自有主意,你好好养病。我这信也该回林姑娘了,可巧我兄弟过两日南下采买些货物,连带东西一并捎过去,他如今赎了身,要从商,一来一去,几倍的利润。”
  鸳鸯不知怎地,忽然想起贾母的戏言来,不觉红了脸,道:“你跟我说做什么?”
  琳琅笑道:“我什么都没说,不过是说正巧罢了。”
  回去后,琳琅果然写了回信,又有许多送给黛玉的东西,皆是家常玩物,几幅书画、绣花样子,也不值什么钱,一并送到蒋玉菡处。
  蒋玉菡笑道:“也巧,明儿我就南下了。”
  琳琅道:“你带了许多东西南下?”
  蒋玉菡点头道:“京城里稀罕南货,江南有稀罕京城里的花样,京货南下,南货北上,一来一往,我都赚钱。”
  琳琅忙道:“你多带些人,仔细路上不平静。”
  蒋玉菡嘻嘻一笑,道:“我晓得,姐姐放心罢,我雇了一条船,还找姐夫雇了许多退下来的兵士,仇襄、冯紫英、陈也俊几个担忧我,又送了我几个极厉害的仆从护着,有这一层儿,便是关卡也卡不住我。”
  琳琅听了,便放下心来,亲自打点他的行囊,至次日果然浩浩荡荡乘船南下了。 75、068章:   送走蒋玉菡后, 琳琅收了蒋玉菡卧室和耳房库房的钥匙, 值钱的金银物件都搬到了自己家中,心中暗叹蒋玉菡家中没有主母掌管中馈果然不行。忙完,又将蒋玉菡买的七八家下人叫来仔细叮嘱一番, 大多壮年汉子都跟蒋玉菡南下了,留下的都是娘儿们和小厮们, 只有两个汉子在家看门,他们的卖身契蒋玉菡临走前都交给了琳琅。
  琳琅也知道蒋玉菡心思细致, 便暂且代他管着。
  老赵捧着一个红布包儿上来道:“这是荣国府里的菜钱, 支了一年的银子,一共一百四十四两,额外他们府上又多赏了六两, 大爷走前吩咐我交给姑奶奶。”
  因赵云夫妇已经赎了身住在黄叶村, 但并没有断了荣国府里各样菜蔬和野菜,三百亩地租出去后, 琳琅又买了两亩地叫人侍弄, 单种些菜蔬瓜果,为了让老赵夫妇和儿子一家团聚,兼之蒋玉菡买了不少下人,便将这件事交给老赵,也不用别人了, 日日送菜到荣国府。
  翠儿不等琳琅示意,忙上前接过来,数目刚好。
  琳琅笑道:“难为你们两口子年年辛苦弄那菜地。翠儿, 拿出十五两来给赵叔,十二两是赵叔一年的月钱,另外三两给那些挖野菜的人。”
  老赵道:“我们的月钱并没有这么多,一个月两人也才一吊钱。”
  琳琅道:“下剩的给你们当辛苦钱,拿着罢。”
  他们家不比荣国府豪富,壮年下人月钱不过三百钱,最高便是老赵夫妇,因跟得年深日久,月钱便是五百,从前长工短工也多些,如今都不用了。
  老赵感激不尽,接了银子。
  琳琅又对众人笑道:“玉菡不在家,你们好生看家,各司其职,别叫不长眼的东西进来搅了清净,等玉菡家来,见家里仍是井井有条,自然会重赏你们。再者,这前后左右都是权贵之家,巡逻的兵士极多,你们若有了什么不好的心思,趁早儿给我收起来,别叫他们逮着下了大狱,横竖十天半个月我要过来一趟。”
  众人忙道:“姑奶奶放心,小的们并不敢有什么心思。”
  逃奴要治重罪的,兼之他们在这里吃好穿好,月月还有钱拿,比在外头奔波劳累强多了,而且没有路引文书,他们就是逃了,也出不了城,衙门还会发下海捕文书。
  琳琅笑道:“你们心里明白最好。翠儿,拿两吊钱出来给他们打酒喝,只别误了事!”
  众人喜上眉梢,忙满口答应。
  琳琅里外又细细看了一遍,方回转自己家中。
  刚进家门,下了车,便听到中院一阵笑声,细细一听,竟是杨海和虎哥儿的声音,琳琅不禁大奇,忙快步进院,一看,果然是杨海抱着虎哥儿在花架子下看花儿。
  杨海回头看到她,上前两步,道:“你回来了?”
  琳琅点点头,伸手抱过虎哥儿,掩饰不住脸上的欣喜,问道:“你怎么有空来?”
  杨海笑道:“前儿个进山,跨过了西山,带着弟兄剿了一窝子横行霸道的山贼,回来上头许我们三日假,我一早回来见你和奶奶都不在家,就知道必定在这里。”
  琳琅听了十分欢喜,道:“那可好,咱们能好好聚三日呢!”
  杨海携他们母子进屋,一面走,一面道:“可不是。这回我们得了些东西,也是那些山贼打家劫舍得了的,我记得你说过想要几件瓷器摆设,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我都叫他们分了,瓷器和笔墨书画我留了下来,不多,好不好我也不懂,等你回去自己挑挑。”
  琳琅眼前一亮,道:“好。”
  山贼常打劫来往行商富翁,想必瓷器都是不差的东西,不然那些行商富翁不会带上路。
  上回牛冲说孙大全得的几个花瓶瓷器被他媳妇陈安人气得摔碎了,那碎片扫在他们家院子的角落里,长满了青苔,偶然有一次琳琅串门儿时见了,顿时心疼不已,那都是前代官窑名瓷,还有一个元代的青花瓶,落到不识货的人手里,真是浪费了。
  又问起杨奶奶,杨海道:“我来时就不在,一问,说是去村里走走,晚上回来。”
  琳琅听了便放下心来。
  趁着琳琅更衣梳洗之际,杨海双手绕在虎哥儿的胳肢窝下,扶着他在腿上一踩一蹬,笑得虎哥儿一张小脸儿灿烂如阳。父子两个很久没见了,虎哥儿虽能认人,但毕竟年幼,几日不见就会忘记了,杨海自然努力让他记住自己。
  琳琅出来见了笑道:“再过几个月,虎哥儿就能挪步了。”
  杨海闻言一笑。
  听到母亲的声音,虎哥儿立即扭头去找,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像极了杨海。
  至晚间,杨奶奶果然从黄叶村回来了,见到孙子,也是十分高兴,笑道:“可巧,我还说你什么时候回来,如今倒赶得上红袖的喜事。”
  杨海诧异道:“红袖要出门子了?”
  杨奶奶点了点头。
  琳琅登时想起那个娇俏可爱的女孩子来,不禁为她感到欢喜,问道:“说的哪一家?日子可定了?咱们好去给她添妆贺喜。”
  杨奶奶笑道:“说的是村东开杂货铺子老刘家的独子宇哥儿,后日出门子。”
  琳琅一听,道:“既这么着,明儿咱们就该过去了。”
  虽然他们住在山上,但村里人情往来也都十分留意,谁家的红白喜事不是杨奶奶亲去,便是琳琅亲至,只是前一二年琳琅怀孕生子,又坐月子,又要带孩子,因此多是杨奶奶去的,琳琅不过近两个月才去一两次。
  杨奶奶点头道:“你收拾一下,大海也去,正好帮忙送嫁,咱们家的房子我今天已经打扫了三间,明儿住一晚,也不必来回奔波。”
  琳琅应了,又问道:“添妆的东西,两匹大红尺头,一件银三事,奶奶看如何?”
  杨奶奶道:“你那绸缎都是有钱买不到的好东西,够红袖做两身衣裳,已经尽够了,她欢喜还来不及呢,礼金再包上一吊钱。咱们家去,原不能出手太过,反招人眼红。”
  琳琅也是如此打算,并没有因为自家有钱,就出手阔绰。
  倒不是她小气,只是还是作为一家主母,所想自然要周全些,还要顾及彼此的体面。一则是怕人眼红嚼舌根,虽说他们早眼红过自己的嫁妆;二则倘若红袖出嫁自己给她添妆的东西多了,不但惹人嫉妒她,将来自家有什么事儿,他们都不知道如何还礼。
  第二日一早,杨家一家四口便驾车回村。
  因他们不爱张扬,在城里使唤人也还罢了,是大势所趋,却并不想带回村里惹人眼,遂一个丫头都没带,只带了铺盖衣服东西,杨海穿着毛青布做的衣裳,杨奶奶穿着青缎子斜襟大袄,琳琅却是浅金桃红二色撒花的褙子,一色半新不旧。
  先回到家安置了铺盖东西,重新收拾一番,一家人才去隔壁红袖家。
  杨海在外面和堂叔杨大郎寒暄,琳琅抱着虎哥儿和杨奶奶进屋。
  白氏一见到她们,立即笑容满面地迎上来,道:“哎哟哟,快进来,正念叨着大娘和侄儿媳妇,谁承想你们竟来了。这是虎哥儿罢?都这么大了,也没见你们带他家来几次。”
  杨奶奶笑道:“他人小,怕见风,不大带出门。”
  白氏笑叹了几声,对琳琅道:“侄儿媳妇快带虎哥儿进里屋去,红袖在屋里呢!”
  杨奶奶也笑道:“虎哥儿让我抱着,你进去和红袖说说话去。”
  琳琅方告了一声罪,径自到里间来。
  红袖正坐在床上做针线,几个同龄的女孩子相陪,早就听到琳琅一家到来的声音了,见琳琅进来,忙起身让座,笑道:“嫂嫂好些日子没来了,叫我怪想的。”一面说,一面又亲自拿粗瓷茶碗沏茶,那茶是绛红色,自然不是什么好茶。
  琳琅并不嫌弃,欠身道谢,又跟那几个女孩子见过,才对红袖道:“一转眼,你竟是要出门子了。”
  红袖脸上一红,静静地低下头去。
  琳琅拿出水红绸里的青色包袱,笑道:“你如今该嫁了,也没什么好东西,给你两块料子做身衣裳罢,别嫌弃。”
  红袖接过打开一看,却是一块榴开百子的大红缎子,一块江南风景暗纹的石榴红绫,面料华贵,精美绝伦,连自己做嫁衣的料子都远远不及,还有那套银三事镂刻得也十分精致,众人见了,俱是满目赞叹,红袖忙道:“这样好的东西,嫂嫂留着自己用,何苦给我?”
  琳琅道:“不过两匹尺头,给你做衣裳正好,若不拿,就是嫌我给你添妆薄了。”
  红袖只得收了下来。
  那群女孩子都十分羡慕,虽然黄叶村风调雨顺,衣食不愁,但想得这样的好料子来做衣裳却很不容易,家里也没闲钱花几百个钱去买块缎子裁衣裳。
  忽听一人道:“谁不知道杨家最有钱有势,连添妆都这么舍不得。”
  众人一听,看向说话的人,琳琅微微一怔,认出她正是安家的安惠,最是刁钻刻薄。只是没想到她如今都二十岁了还没出嫁。
  红袖脸色一冷,道:“你说的是什么话?”
  安惠冷笑道:“难道我说错了不曾?自己插金带银,遍身绫罗,嫁过来的时候满满当当八盒首饰,谁承想添妆时竟连一件首饰都舍不得!”
  红袖道:“你眼睛长哪里去了?难道这套银三事不是?”
  安惠嗤笑一声,道:“银子算什么,最差也该给套金的,我瞧着,不过是吝啬二字罢了。”说着眼睛往琳琅头上一溜,即使琳琅今日穿戴朴素,乌溜溜的高髻上也盘踞着一只金凤。
  这一番话听得琳琅十分好笑,蒋玉菡不过就是拒绝了安家的提亲,竟致他们记恨这么多年。别说蒋玉菡拒绝,便是她自己做主,她也要拒绝的。择婿先是人品,后是家人,最后才是家境,这几样安家可一样都没有。
  琳琅笑吟吟地并没有反驳,道:“可不是,勤俭持家才是上策,我原是那极吝啬的人,只不知道安姑娘家里给红袖添了什么作嫁妆?拿出来,叫我们瞧瞧也好羞一羞我!”
  安惠张口结舌,不禁无言以对。
  红袖暗暗解气,拿出三尺红布对琳琅笑道:“这是安家婶子给我添妆做衣裳的。”
  琳琅闻言,看了一眼,暗叹安家着实吝啬到了极点,虽说添妆不拘多少,可皆是新东西才好,但这块红布一看就知道是极陈旧的东西,边缘也有些褪色了,况且这长短尺度,怕给红袖作件袄儿都未必足够呢!
  看罢,琳琅笑道:“果然比我大方些。”
  众人都听出了她话里的讽刺之意,不禁莞尔一笑,心头却均是凛然,看来这素来温温柔柔的琳琅也不是好欺负的。
  一时杨奶奶进来道:“大海媳妇,一会子你去老刘家坐坐,咱们一个村子的,原都该去,既然大海给这边送嫁,我带虎哥儿吃酒,老刘家那边你去吃酒。”
  琳琅起身出来,笑道:“我记着了,这就去。礼金怕要少些了。”
  杨奶奶点头,道:“乡里乡亲的,二百钱就够了。你去罢,虎哥儿我带着,离咱家近,虎哥儿想吃什么也便宜,一会子我叫你大婶子挤那羊奶煮一碗给他喝。”
  琳琅方回家换了一身衣裳,又用红帕子包了二百钱,装在荷包里,方往村东走去。
  从西至东,也有几里地,但人来人往,路遇村民乡邻,总要停下问好说几句,如此一来,不知不觉就到了老刘家,也有许多吃喜酒的都是相熟之人,不免一一见过。
  琳琅进屋见过老刘之妻,老刘家的自然欢喜不已,道:“怎好劳烦你亲自来?”
  琳琅笑道:“说什么劳烦?原该讨一杯喜酒吃吃。大海给红袖送嫁,奶奶在那里吃酒,我便来这里了,别嫌弃我嘴馋才是。”
  老刘家的忙笑道:“不敢,不敢。”又请她进堂屋。
  屋里坐着几个积年的老人家,和老刘家极近的亲戚说话儿,见到琳琅都笑道:“你也来了,你奶奶怎么不见?”
  琳琅又把先前的话说了一遍。
  众人笑道:“是呢,一个村子里的都该走走,幸而你们家有了你,不然竟分不开身了。”
  琳琅含笑谦逊了几句。
  此时老刘家的亲戚们,有认得琳琅的,也有不认得,后者见琳琅如此人品衣服,礼数款段,岂有不爱的,都禁不住私下详询,待听得她乃是正六品敕命,神色登时肃然。
  琳琅浑然无觉,仍耐着性子和这些老人家说话。
  老刘家亲戚里有个极老的妇人,细细打量了琳琅半日,方趁机道:“阿弥陀佛,这不是那年带我和板儿进京的出挑得天仙似的奶奶?”
  琳琅扭头一看,展颜笑道:“刘姥姥,怎么是您老人家?” 76、068章:   那老妇人果然便是新婚回门时顺路带进京的刘姥姥, 赶上前来请安, 道:“请奶奶安。”
  琳琅忙含笑扶她起来,道:“快别多礼,我年轻, 受不住。”
  刘姥姥顺着她的手势起来,脸上笑得如菊花初绽, 带着庄稼人天生的质朴和感激,道:“上回得了奶奶援手, 上门也没受刁难, 我们一家老小感激非常,原想来谢谢奶奶,谁承想, 打听过来, 奶奶又上山了,好容易才遇到奶奶, 该给奶奶磕个头才是。”
  刘姥姥本性精明, 颇有几分见识,一进荣国府的时候,王夫人没见她,后来得周瑞家的带她去见凤姐,一路上自然说了许多话, 打听得了许多事情,故因此知道琳琅身份。
  后来周瑞家的送她出来时,更知道琳琅在王夫人跟前, 王夫人打发人给了银子。
  如此一来,刘姥姥自然对琳琅感激非常。
  琳琅笑道:“姥姥这样,没的折了我的福。家里可好?板儿可好?”
  刘姥姥忙道:“都好,都好。上回二太太赏了五十两银子,二奶奶赏了二十两一吊钱,我们家不但过了个好冬,还置了□□亩地,等有了收成,亲去谢谢太太奶奶恩典。”
  琳琅极欣赏刘姥姥的本事,行事有章法,为人又厚道,最难得的是凤姐不过偶然济了她一回,怕是自己都没放在心上,偏偏刘姥姥却记了一辈子,在贾府凋零,世态炎凉的时候,这样一个老寡妇,不但倾家荡产赎了巧姐出来,而且并不嫌弃巧姐出身,愿意让板儿娶她,便是许多富贵尊荣中的人家都不及她这份仗义。
  想罢,琳琅便笑道:“今年别去了,那府上忙着娘娘省亲,上上下下都不得空,哪有功夫见您。等明年,您家里更宽裕些了,府里的事务也少了,您再去罢。”
  刘姥姥念了一声佛,问道:“太太奶奶家出了位娘娘?”
  琳琅点头道:“正是呢,府上的大姑娘做了娘娘,要回娘家省亲呢!”
  刘姥姥听了不觉喜动颜色,道:“阿弥陀佛,这就是善有善报了,大姑娘做了娘娘,还能家来看看,二太太不知道得有多欢喜呢!”
  琳琅暗暗苦笑,也未必是件喜事。
  一时众人都听住了,老刘家的上前笑道:“海哥儿媳妇什么时候认得了刘姥姥?”
  琳琅笑道:“偶然认得的。再没想过刘姥姥竟是婶子家的亲戚。”
  老刘家的不禁笑了,道:“刘姥姥也是咱们村子里的,我们老刘家的本家,膝下没有儿女,靠着两亩薄田过活,后来被她女婿狗儿接了去,如今便在女婿家忙活。”
  刘姥姥在一旁咧嘴笑着点头。
  琳琅看了一眼,道:“真真是巧,只是没听说过,大哥也没认出来,倒是我们的不是了。”
  老刘家的道:“你才来几年?能听过什么?刘姥姥都走了六七年了。说起来,一年一个样,几年下来,我险些也没认出来,海哥儿天天忙,没认出来也是常事。”
  说罢请他们坐下吃茶,又有人问道:“海哥儿媳妇说什么娘娘回家省亲,谁家的娘娘?”
  不等琳琅开口,刘姥姥抢先说道:“是我女婿偶然连过宗的一门贵亲戚,便是长安城中荣国府的二太太,二太太的女儿如今封了娘娘,又要回家省亲,我也是才从杨大奶奶嘴里知道。阿弥陀佛,自古以来,只听过□□南巡,如今竟也能见识到那样场景了。”
  这些庄稼人常年不出村,要用什么,自家拿东西彼此换过来便成了,泰半没进过城,哪里听过荣国府,只知道是富贵人家出了位皇妃娘娘,羡慕了几声,感叹了几句,也就罢了。
  一时红袖家送了嫁妆来,不多,不过几件家具,几床被褥,两口箱子,几样铜盆蜡烛。
  这在乡下也是极丰厚的了。
  老刘家的笑道:“不能和海哥儿媳妇比,这样就很好了。”
  琳琅笑了笑,没说话。
  这时候她谦逊太虚伪,炫耀更要不得,不言不语才是上策。
  送嫁大头的是红袖的长兄杨洪,老刘家忙设宴款待,又见了杨海,笑道:“有劳,有劳。”
  老刘家院子不大,不过五六间房舍,堂屋里款待他们,挤挤挨挨,立时便没了空隙,杨海一眼看到琳琅,朝她微微一笑,在众人的笑声中,琳琅转过头去,只和刘姥姥说话。
  因是庄稼人,况今日也不是正日子,略吃了一顿饭,大家便散了。
  晚上琳琅回到家里,跟杨奶奶和杨海说起刘姥姥的事儿,杨奶奶一拍大腿,道:“原来是她!难怪海哥儿不认得,一个住村东,一个住村西,一来一去好几里地,哪里能天天见。纵是这时候,村里还有我不认得的人呢!”
  琳琅笑道:“刘姥姥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倒可结交一番。”
  杨奶奶叹道:“这是自然的。说起来,她和我是一样的。你爷爷去的时候,你公公才三岁,多少人登门提亲,让我改嫁,说有个男人好依靠,我都没应。那刘姥姥比我大十岁,也是个积年的老寡妇了,只有一个女儿,嫁给了邻村的狗儿,早些年家业不大好,近两年我倒听说大好了,家里总有十几亩地了,原来中间还有这样一段缘故。”
  琳琅抿嘴一笑,道:“辛苦奶奶这许多年了。”
  杨奶奶摇头,道:“有什么辛苦的,日子不过就这么过着,倘若我守不住,谁知道那些人会不会善待你公公。儿是娘的心头肉,那些后爹后娘有几个真心疼的?”
  杨海不觉红了眼眶。
  琳琅暗暗赞叹杨奶奶和刘姥姥都是一样有见识的老人家,隔着一层,纵然为了名声面儿上亲,实际上和亲儿女一比,泰半后爹后娘心里不会亲近前夫前妻之子。
  杨奶奶感叹了一阵,便收住话,忽道:“我听说,那安家的丫头挤兑你了?”
  杨海闻言,脸上登时闪过一层厉色。
  琳琅含笑道:“不过一个没见识的小丫头,谁还和她一般见识?”
  杨奶奶却笑了起来,道:“什么小丫头,论起来,安惠那丫头比你还大几个月呢!”
  琳琅吃了一惊,道:“我今年都二十了,她怎么还没出嫁?”
  杨奶奶撇了撇嘴,道:“出嫁,也得有人要才行!自己性子刻薄,行事又倒三不着两,自负是秀才相公的妹妹,将来是做大家奶奶的命,饭不做,鞋也不纳,庄稼就更别提了,只知道盯着别人的东西眼馋,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谁肯要她!她说你吝啬是不是?哼!”
  琳琅劝慰道:“和她生气,倒显得咱们和她一样了。”
  说得杨奶奶倒笑了起来。
  各自安歇,一宿无话。
  次日是红袖出嫁的正日子,较之昨日自然热闹非凡,但除了杨海略忙碌些,杨奶奶和琳琅都还好,不过在两家和乡邻亲友说说话,到了吃饭时候坐了席吃了酒便罢了。
  琳琅因心急杨海带回来的各样瓷器,便催着早走。
  杨海正在装车,听了笑道:“便是回山,也得先回城里,虽路程远些,可丫头们还都在城里。况且那些东西又不会长翅膀飞了,你急什么?”
  琳琅一想也是,不禁也好笑起来。
  杨海道:“这些瓷器书画笔墨,他们都嫌不够占地方的,不过是吃饭插花的家伙,都不肯要,若你喜欢,下回我还要这些,横竖他们更喜欢黄金白银珠宝玉器。”
  琳琅点头道:“你以后便只挑这些东西罢。若说钱,咱们家不缺,房子也有,家常衣食就更不缺了,要金银珠宝有什么用?独缺给孩子们能留下来的好东西。这些瓷器书画,别瞧着没什么用处,可有钱都买不到,自己留着玩赏也好,送人也好,都十分体面。”
  杨海笑道:“都听你的。”
  琳琅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少时,杨海装车已毕,锁了房舍,又从行李中拿了件披风给琳琅母子裹上,对杨奶奶道:“奶奶,上车罢,咱们得赶早儿进城,明儿回山。”
  杨奶奶不必踩着凳子,利落地上了车,回身接过虎哥儿,琳琅跟着上车。
  杨海刚放下帘子,就见一名老妪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不是别人,却是刘姥姥,挎着一个竹篮子,待得近前,道:“请杨大爷安,请老太太、奶奶安好。”
  杨海忙欠身还礼,又掀开帘子,露出琳琅的一张笑脸,道:“刘姥姥您老人家怎么来了?”
  一面说,一面下了车。
  刘姥姥笑道:“昨儿个见了奶奶,心里爱敬得很,也没什么好东西,不过是家常做的腊肉腊肠,还有一些果子,拿来给奶奶尝尝,也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奶奶千万别嫌弃。”
  琳琅看了一眼,笑道:“哪里能嫌弃,我们家常也吃这些。”
  刘姥姥听得眉头舒展,越发欢喜起来,道:“既这么着,奶奶拿去。今儿个一早我就收拾出来了,偏宇哥儿家忙得很,人来人往的,我也没觑到空,等人散了,才过来。”
  琳琅知道自己不收,反给老人家没脸,便含笑双手接了,道:“如此多谢姥姥了。”
  刘姥姥见她收了,方喜滋滋地走了。
  重新回到车上,琳琅笑道:“难为这么个老人家,还操这么一份心。”
  杨奶奶道:“这是有来有去,有因有果的事儿。你先前对她存了善意,又帮了那么大一个忙,她心里自然感激你,送你东西也应当。你若不收,才是不给她面子。”
  琳琅笑道:“我晓得。”
  回到城里住了一晚,原打算立即便回去,杨海也得在今日赶回去,这已是第三日假了。谁承想,林容昨儿忽然下了帖子来,说要赏兰花,琳琅只得先送杨海回去,忙回了帖子。
  杨海不以为意,他本就常常不在家,如今有人邀琳琅玩乐,自己心里也安慰好些。
  到了次日,林容亲自来请过去,琳琅见过赵家的太太,林容指着一个琳琅素日并没有见过在座的年轻妇人道:“这是我娘家兄弟媳妇,她娘家姓苏,来我这里散散心。我兄弟如今已经中了举人,想等考了进士再说。”
  苏氏忙上前拜见,琳琅亲手扶起,笑道:“快别多礼,将来咱们少不得是一样的人。”
  这话是恭维苏氏之夫林凯必定金榜高中,得以为官,苏氏自然便是朝廷敕命,岂不是一样的人?故此苏氏听了,原本淡淡的脸上也多了三分笑容,道:“那就多承蒋夫人吉言了。”
  话毕,携手游园,几句话过,颇为投机,便以姐妹相称。
  折了一支兰花,林容因问道:“先前给你送帖子,怎么不在家?”
  琳琅笑将家中近房堂妹出门子的事儿说了。
  林容方笑道:“我说呢,没听说你要回山,怎么突然出城了。”
  琳琅道:“我过两日就要回去呢,山上不能无人。”
  林容听了,抿嘴一笑,道:“知道了,我听管家说了,杨千总剿匪回来了不是?都怨我,拆了你们团聚,竟成了罪人了。”
  琳琅啐了一口,不言语,转身看向苏氏,关切地道:“今儿天好,妹妹有什么心事只管先放着,这人生里有多少坎儿,都能跨过去。”
  苏氏不觉滴泪道:“只是这个坎儿却是跨不过去的。”
  琳琅不解,看向林容,林容叹了一口气,满目怜惜,道:“她兄弟去年没了,倒可惜,才十六岁呢,生得好聪明伶俐模样,已经中了秀才。她父母半世只得一子,就此一病不起,好容易养了半年才略好些。她忙着回娘家照顾父母,前儿才回来,我就接她来逛逛。”
  琳琅听了,不禁大为同情,忙软语安慰,只是不知其中缘故,并不敢多嘴。
  苏氏掐了一支兰花,咬牙切齿地道:“我竟不知道,这老天都没理了!说什么天理公道,谁承想被害的人无处伸冤,害了人的人却依旧享受荣华富贵,一家子赫赫扬扬,端的显贵,可怜我老父老母,竟连承继香火的人都没有了。”
  琳琅闻言便知他兄弟必有缘故。
  林容却道:“你日后,也远着荣国府些罢。”
  琳琅不觉一怔,奇道:“这件事竟和荣国府有关?是谁?”
  苏氏哭道:“还能是谁?不就是那荣国府赫赫扬扬的什么琏二爷琏二奶奶,一封信,害死了两条人命!”
  琳琅忙问端的。
  苏氏哭了半日,方拭泪道:“你道我父亲是谁?是原任长安守备。我兄弟早有个未过门的媳妇,姓张,名叫金哥,谁承想有一回上香,叫什么长安府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瞧上了,上门提亲。张家想巴结府太爷,便来我家退亲,妄想高攀李家,我父母不许,便骂他们家不知情理,那张家也不知道怎么就靠那尼姑庵的老尼姑攀扯上了荣国府什么管家奶奶,一封信过去,长安节度使便逼得我父亲接了前聘之礼,我们家没权没势,少不得忍气吞声。”
  说到这里,苏氏不禁又泪如雨下,哽咽道:“谁知那张家如此贪财势利,偏金哥最是知义多情,一条麻绳吊死了。我兄弟也是个多情的,闻得金哥自缢,竟投河而死!我只恨,父母养了他这么些年,他死了,叫我父母如何过下去呢?” 77、068章:   琳琅万万没想到, 眼前的苏氏竟是原著中因老尼姑牵线凤姐贪财之故金哥自缢而死后又投河自尽的守备之子的姐姐, 如此说来,她深恨凤姐却也理所当然。好好的一门亲事,好好的一对多情夫妻, 皆因凤姐的一封信,落得双双自尽, 徒留父母伤悲。
  张家父母也还罢了,本就是贪财势利, 人财两空不过是报应, 只可怜了那守备夫妻,无辜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 偏还不能声张理论。
  只听得苏氏声声泣血, 字字含泪,眼里落下的珠儿浸透了手帕。
  林容虽已不是第一次听到, 此时再听, 仍旧忍不住陪着掉泪。
  琳琅不禁长叹一声,侧身从翠儿手里抽出一方绡帕子上前递给她,道:“荣国府原是我的旧主,我说什么都不是,也都太苍白无力了些。”
  苏氏止住眼泪, 接了帕子拭泪,道:“姐姐如此,已是大善。我常听姑奶奶说起姐姐, 这些事与姐姐有什么相干?我又不是那不通情理的人。况那时姐姐早离了那府了。如今我只盼着神灵在上,早晚有一天叫那些害人的人不得好死!”
  林容朝琳琅叹道:“你别怪她哭得厉害,你没见她那兄弟,真真是好,只是可惜了。”
  琳琅深为叹息,心中一动,问道:“你们如何知道是荣国府从中作梗?”
  苏氏道:“哼,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况那老尼姑何等胸有成竹,早就传出话来,求到了什么荣国府琏二奶奶跟前,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便解决了张家的难事!好一张嘴,犹如狮子大张口,张口便要三千两!不,那不过是琏二奶奶打发小子的辛苦钱,那老尼姑也从张家得了不少好处。合该张家人财两空!只是,可怜了金哥那么好的孩子就这么没了。”
  说到这里,苏氏又忍不住几度落泪。
  琳琅是早从原著中知晓,但林容却是第一次听说,不禁吃了一大惊,道:“三千两?好家伙,为了银子钱,丧失人伦没天理的东西!蒋妹妹,亏得你从那里出来,还能淳朴如斯。”
  琳琅淡淡一笑,道:“我哪有那么好,行事不过只求一个无愧于心罢了。”
  苏氏滴泪道:“无愧于心,世上多少人行事有愧于心?倘若那琏二奶奶有一点点良心,我娘家又如何会如此家破人亡?自从此事一出,那长安节度使云光生恐我爹闹事,没两日,我爹便被调离了原任,又告病告假大半年,前儿才知道被发落到西山大营去了。”
  琳琅闻言一怔,随即忙道:“好妹妹,你且别伤心,我们家就住在西山大营,虽说我们大爷不及苏老爷品级高,可到底年轻力壮,倘若苏老爷有什么需要,只管送个信儿给我,叫我们大爷办去,好歹他在山上也有好几年了,比别人周全些。”
  林容抚掌笑道:“正是这个话儿。我请你,原也是想请杨千总照应着亲家老爷一些。”
  琳琅道:“我当什么事儿,姐姐放心,妹妹也放心。明儿我回去,就亲自拜见两位老人家,哦,老太太可也随着去西山大营?”
  苏氏感激道:“多谢姐姐费心。我妈留在家里嫌太伤心了些,要跟着我父亲一起去呢!”
  琳琅问道:“可启程了?”
  苏氏满脸痛恨地道:“早去了。前儿得了文书,上头催得紧,我父亲昨儿就去了,我妈也跟着去了,哪里还能等着收拾些东西带去?”
  林容冷冷一笑,道:“这其中,少不了那长安节度使的功劳。”
  琳琅点点头,道:“姐姐和妹妹放心,明儿我就回去,在山上熟惯些,想是能帮衬一二。”
  苏氏听了,感激不尽,又再三拜谢。
  琳琅连连推辞一番。
  赏花毕,一行人回身转程,途中,林容忽道:“是哪个尼姑庵?”
  苏氏奇道:“姑奶奶问这个做什么?”
  林容道:“也好叫我心里有谱儿,将来吃斋念佛烧香上供的,好避开。”
  苏氏听了,忙道:“我恍惚记得是什么馒头庵,还是什么水月庵。一时也记不清楚了。”
  琳琅想了想,道:“这水月庵不就是馒头庵?妹妹想是记混了。听说因她们的馒头做得好,所以起了个诨名叫馒头庵。我瞧着,也不是什么清净之处,倒像是个藏污纳垢之所,若不是那尼姑庵,哪里能惹出这么许多事情?好好的尼姑庵,什么时候竟容男客上香还能窥见张家小姐了?姐姐和妹妹竟千万别在那里烧香上供,便宜了她们!”
  先有智能儿与秦钟在庵内有染,宝玉竟不见半点不悦,反觉理所当然,后又有净虚拐芳官等人出家,不是为了吃斋念佛,而是为了做活,再从金哥上香被男子窥见,可见那尼姑庵何等脏污,说是个风情水月场所怕也是名副其实。
  在京城的尼姑庵尚且如此,何况别的尼姑庵呢?
  惜春之悲,不光是因为她出家,而是她出家后也未必能躲得清净守得清白。
  苏氏先是一怔,随即冷笑道:“可不是!若不是那老尼姑牵线搭桥,那张家,如何就求到了荣国府头上?得意洋洋地到我娘家退了聘礼。那长安节度使逼得我父亲老脸都没了。我们家奈何不了什么荣国府、节度使,难道还奈何不了一个藏污纳垢的尼姑庵?”
  林容将手里的兰花插进丫头捧着的花瓶里,道:“听你们这么一说,我更该告诉家里上下,不可与那水月庵有什么来往,倘若来化缘,一概打出去!”
  琳琅笑道:“我从来就不烧香上供给什么香火银子,谁知道那菩萨干净不干净!”
  苏氏恨恨地道:“真真可恨,不知道害了多少清白女儿。保不住那老尼姑也在中间做红娘撮合男男女女呢!怪道叫水月庵,怕不是镜花水月,而是风情水月罢?回去,我该好好谋划一番,再不济,这点子本事还是有的。”
  琳琅听了,便不言语。
  说到底,那老尼姑净虚着实不无辜,拿了她去怕还能救下不少人呢!
  苏氏之夫林凯虽无品级,但她公公,即林容之父林超却是国子监祭酒,最是清贵,桃李满天下。林容的公公赵盼又是工部营缮司郎中,掌管着皇家宫廷、陵寝建造、修缮等事,别瞧着他官职只有正五品,却是极肥的缺儿,兼之人脉甚广,上有长兄位列三公,等闲人不能小觑了他,不然赵明也不会是五品龙禁卫,父子同品。
  只是他们人脉再好,也远远不及荣国府四王八公皆是世交,四大家族联络有亲,王子腾更是蒸蒸日上之势,林超、赵盼俩位老亲家也不敢轻易试其锋芒。
  想必,这也是为什么苏家没有求亲靠友的缘故。
  林容敛容道:“这值什么?还叫你谋划?倘若当初亲家老爷来找咱们打点一二,哪里会落得那样?哎,也是亲家老爷怕我们不敌荣国府的心思。说起来,连我父亲也不敢轻易得罪荣国府呢,赫赫扬扬四王八公,谁不恭维着?罢了,事情都过去了,说了无益。明儿叫凯儿请你们姑爷吃酒,那些龙禁卫里多少清贵人家公子?拿馒头庵老尼姑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别的办不到,也难和荣国府匹敌,可若要对付区区一个尼姑庵,他们还是能办妥当的。
  苏氏大喜,道:“如此,便有劳姑奶奶和姑爷了。”
  一时先茶后酒,吃过宴席,散后回家,苏氏便如此与林凯商议,末了道:“咱们也不能叫姑爷做什么仗势欺人违法的事儿,不过是那尼姑庵不干净,才叫姑爷想方设法拿住她们的把柄,捉了那老尼姑,不知道此举能救多少清白儿女呢!”
  林凯素知妻子与小舅子自幼情分极好,况他乃是读书人,最有一股刚直之气,闻得馒头庵不干净,早知其中猫腻,便道:“你放心罢。”
  又安慰妻子道:“你别太伤心了,俗话说,善恶到头终有报。父亲虽然品级不高,也没什么根深蒂固的人脉关系,可世交同窗好多着呢,还有一位同窗乃是都察院御使,赶明儿一道折子弹劾了他们,还怕报不了仇雪不了恨?”
  苏氏一惊,忙道:“既这么着,为何不早早上折子弹劾他们治家不严、包揽诉讼?”
  林凯拉着她的手,低声道:“我听父亲说,四王八公多是仗势欺人,弹劾他们的折子如雪花一般,早就进了宫,何止治家不严、包揽诉讼两项?连告他们违制的折子都有呢!你怕是不知道,现住在荣国府的一门亲戚就是打死了人才进京避祸的。只是不知道为何,上头竟一直压着不发。依我看,大约不过是新旧交替,不好大动老圣人的旧人。你且等着,看看三五年后,他们又是何等下场!到时候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此时积愤,来日必出。”
  苏氏听完,她原是极聪颖的人物,自小也读书识字,略一沉吟,便知其中缘故,遂道:“先饶了那尼姑庵,到时候一块儿定罪,我就等着看他们的下场!”
  林凯笑道:“不必,横竖一个尼姑庵,若果然藏污纳垢,辱没佛祖菩萨,倒是肃清为上,免得又坏了许多人的清白。你且等几日,我自有主意,也不会牵扯到什么。”
  次日,林凯果然下了帖子请赵明吃酒,同时又请了几家世交好友,如此谋划一番。
  三五日后,京城中便听说许多尼姑庵徒有清名,暗藏娼尼,庵主常叫生得妩媚标致的小尼姑小徒儿出来服侍来往上香的大家公子爷们,一时情动,竟做下辱没佛祖菩萨的事儿来,又从许多庵主房里抄出许多金银物事来,又从小尼姑房里抄出许多大家公子的贴身物件。
  此事一出,满城哗然,立时就有衙门派人拿了各个有名的尼姑庵庵主,锁了一干大小尼姑。事后,女监里请了稳婆查检,清白者送到别的尼姑庵修行,失身者念其均为庵主挑唆命令所致,各打了几十板子,一概令其还俗。
  而几家尼姑庵的庵主,包括地藏庵的圆心、水月庵的净虚、智通在内,却都判了流放。
  这么一来,大户人家人人自危,个个念佛,连忙撤了供应在各个尼姑庵里的大笔香火银子,又都命令但凡有尼姑上门化缘,一概撵出去。
  王夫人听到消息后,没想到水月庵净虚竟也在其中,还有智能儿,啐道:“这起子没天理没人伦的混账东西,修的是什么佛,拜的什么菩萨?竟养了一干狐媚子,不知道勾引了多少大家公子!可怜我的宝玉在那里住过两日,还是那个智能儿服侍的,原先我说她越发出息了,谁知竟这样不知羞耻!凤哥儿,你记着,下回再有尼姑上门,打出去!”
  贾母也叹道:“谁能想到竟有这等事?查得好,免得辱没了咱们家的名声!”
  凤姐早被惊得不知所措,也不知这尼姑庵得罪了什么人,但凡京城内外的尼姑庵竟皆被肃清了一回,但她自恃身份势力,并不惧净虚会走漏消息,便是走漏了消息,自己也有本事撂开,故此满口答应,丢开此事,也不理论了。
  唯有宝玉跌足长叹,暗怜秦钟死后,智能儿无依,如今挨了几十个板子,虽说还俗是好,却也是一支娇嫩的兰花受了风雨,不知生死如何。欲待叫茗烟去打听,不想被王夫人察觉,呵斥道:“你若去,可仔细你的皮!好好的爷们,和那起狐媚子混什么?”
  宝玉不敢言语,只得罢了。
  等琳琅得到消息后,人已经回到西山了。
  她感叹了几句,暗赞林凯手段厉害,拿了所有不干净的尼姑庵,谁也不知道他们家是和水月庵有仇,外人必也料想不到是谁出手。
  只是没想到,除了水月庵,哪个尼姑庵都不干净。
  琳琅没空多想此事,收拾妥当了,打听到那原任长安守备苏庭居住何处,便备上几色礼物,亲自登门拜见苏庭的夫人莫氏,不想,又结下一段奇缘来。 78、068章:   在琳琅临出门之前, 也有一节缘故。
  因杨奶奶从琳琅嘴里知道了来龙去脉, 禁不住说道:“原说荣国府也是慈善人家,谁承想,竟还有这样为非作歹的事儿!赵家大奶奶说得不错, 你远着她些。”
  杨奶奶常听琳琅说起荣国府各人品性手段,颇敬佩凤姐的心计手段, 不让须眉男儿,竟是脂粉队里的英雄, 世上别说女子少有人及, 便是男子,怕也百不及一,可这为了钱竟弄出人命, 便是再有本事, 杨奶奶心里也不喜了。
  琳琅却笑道:“什么近,什么远, 只要守得住心, 远近都影响不到什么。况且荣国府素日待我如何,奶奶皆有所见,我又岂能避而远之?若果然如此,连我也看轻了自己。”
  恨凤姐骂凤姐,不见凤姐想凤姐。
  凤姐为人, 可见一斑。
  爱她的杀伐决断,恨她的心狠手辣。
  琳琅不是没有提醒过凤姐,警示过凤姐, 可惜凤姐仍旧一意孤行,竟不信所谓因果报应。叫她如何去提醒王夫人呢?告凤姐草菅人命,放印子钱?丫头和侄女,孰轻孰重?王夫人自然偏向后者。元妃省亲在即,谁又肯信她胡言乱语?眼见荣国府抄家灭族不过三五年间的事情,她是无计可施,荣国府之祸,因圣人之意,已非人力可扭转,而是一种必然的悲剧。
  为今之计,只能为其安排一条退步抽身之路,免得贾宝玉一干人落得雪夜围破毡寒冬噎酸齑的下场,或可在中间谋划一二,减免些许罪过,余者她怕也做不到什么了。
  杨奶奶听了,点头感叹道:“倒是我愚钝了。你说的是,这人生在世,说什么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都未必,只要自己存着善心善意,便是跟了个山贼头子,也能做好事儿,倘若这心不善,纵是跟了大善人也未必就能积德行善。”
  琳琅笑着点头,她正是此意。
  杨奶奶想了一会子,道:“你去拜见苏守备太太,这很好,只是带上虎头罢!”
  琳琅不解,问道:“这是什么缘故,带虎哥儿去做什么?倒像是单为见面的表礼去了。”
  杨奶奶笑道:“傻子,你带着虎头,便是苏守备太太恼了荣国府,移恨于你,看在小孩子家家的份上,也不会对你使脸色,你素日最是个聪颖伶俐的,怎么今儿个倒要我提醒?”
  琳琅道:“我瞧苏妹子知书达理,想来苏太太也不是不近人情的人。”
  杨奶奶叹道:“傻孩子,你知道什么?丧子之痛哪里忍得?那真是生生地剜去了心头的肉!苏太太不知多恨荣国府,偏你又是荣国府里出来的,去拜见她,她岂不多心?带上虎头,便能缓和好些,也算是防患于未然罢!”
  琳琅闻言道:“只是我怕带着虎哥儿,揭了苏守备太太的伤心事。”
  杨奶奶低头想了想,道:“也未必。咱们虎头这样好,怕是见了爱都爱不过来呢!”
  琳琅无奈,心中也自忐忑,怕苏守备太太移恨自己,只得命翠儿和秋菊拿着拜礼,自己抱着虎哥儿往苏守备家里走去。
  西山大营这一带的房舍分给将士,也有规定,有品级的兵士,品级越高,房舍越多,七品以上几乎都住在一片地方,周围方是无品级兵士家眷,或是八品九品兵士家眷。
  苏守备家离杨家并不甚远,琳琅步行一顿饭功夫,便即到了。
  因苏守备掌管营务粮饷,虽在长安节度使云光处失宠,但在此处却并没有人敢小觑他,人来人往,一干兵士并家眷都来拜见,其宅颇为热闹。
  莫夫人好容易才送走一干女眷,便听有人通报道:“杨千总家的蒋安人来拜见太太。”
  闻言,莫夫人一怔,忙命快请,又亲自迎出去。她来了山上几日,自然也将山上诸事打听得差不多了,素知杨海乃是营中第一神兵,力大无穷,可拔山扛鼎,其家和睦,其妻温柔和顺,深明礼义,行事处处体贴,□□周全,在山上人缘极好。
  况且,莫夫人已经接到了女儿传递来的消息,虽对琳琅出身荣国府有些不喜,但见到琳琅形容出众,又带着孩子,脸上的怒色便消减了三分,不禁暗暗赞叹,果然名不虚传。
  想到罪魁祸首净虚老贼尼已经获罪,其中多亏琳琅提醒,剩下的七分怒色又减了四分。
  琳琅亦在心中度其容貌举止,只见莫夫人不到四十岁的年纪,鬓边却已经微见银丝,虽然礼数不缺,但面如槁木,目若死水,一袭雪青绣白兰的对襟褙子,配着一条银灰马面裙,十分清雅,却越发衬得她骨瘦如柴。
  看罢,琳琅忙将虎哥儿给秋菊抱着,自己上前拜见。
  莫夫人一把扶起她,拉着她的手,笑道:“杨千总的夫人,果然是好齐整标致模样,让我见了就爱得不得了。快进来,虽已是春天了,还有些倒春寒,外头冷得很,仔细冻着你家哥儿。”说着一双眼睛却看向虎哥儿,抬头时,眼里已经闪烁着点点泪光。
  琳琅复又抱过虎哥儿,恭敬地道:“我家虎哥儿向太太请安问好了。”
  虎哥儿素来乖巧,不哭不闹,小脸儿对着莫夫人笑。
  莫夫人见了,越发爱得不行,仅剩的三分怒色已经飞快地消失不见,伸手道:“你家哥儿长得真好,让我抱抱可使得?”
  琳琅笑道:“自然使得。太太垂青,是他的福分。”
  说着,上前将虎哥儿递到她怀里,自己站在一旁看着。
  莫夫人一面走进屋,一面小心翼翼地抱着虎哥儿,一脸慈爱,及至到了屋里,分宾主坐下,眼睛仍旧黏在虎哥儿身上不下来,忽然之间,落下泪来,道:“倘若我家雅儿还在,说不定过两年我也能抱到孙子了。”
  琳琅听了大感凄然,忙上前解劝,下面几个丫头也相继围上来。
  莫夫人抱着虎哥儿,不及拭泪,便道:“你们围上来做什么?别挡着这哥儿的光。”
  诸丫头闻言,只得退下。
  莫夫人又问琳琅道:“你家哥儿叫什么名字?我见了十分喜欢。”
  琳琅笑道:“大名叫杨奎,小名叫虎哥儿,我家老太太常叫他虎头。”
  莫夫人脸上犹有泪痕,唇畔却噙着一丝笑意,道:“瞧他虎头虎脑的,真不愧是叫虎头呢!”又命丫头拿表礼来,一个小巧别致的金镶玉项圈,纵是比荣国府给的也不差。
  琳琅忙道:“这太贵重了。”
  莫夫人道:“给虎哥儿戴罢,我留着,也不知道给谁。”
  琳琅道:“哪里没人可给?将来林家苏妹子给太太养一屋外孙子外孙女,怕给不来呢!”
  莫夫人听得不禁笑了起来,遥想含饴弄孙之乐,果然欢喜,只是随机却叹道:“纵然一屋子,又有哪个是能给我雅儿磕头上供的?可怜我的雅儿,竟连个烧香的后人都没有,冷冷凄凄在下面也不知道饿不饿。”说罢,登时泪落如雨。
  琳琅忙上前拿着干净的手帕与她拭泪,解劝道:“都怪我,惹得太太伤心落泪。”
  莫夫人一手托着虎哥儿,一手拿着手帕子拭泪,道:“都是别人做的孽,如何能怪你呢?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这样仁善仗义,偏生他们竟那样狼心狗肺!”
  琳琅听了,只好含笑低头不语。
  她不能说荣国府的不是,但她也的确鄙弃凤姐的狠毒。
  莫夫人抱着虎哥儿,低头看着他的笑脸,浓眉大眼,生得一副好模样,不觉慈心顿起,绵绵不绝,再看琳琅也越发顺眼了许多,道:“我和荣国府有那样的嫌隙,你肯来看我,可见你为人。听颂儿提起你都是称赞的话儿,我原还不信,如今可算信了。”
  琳琅素知苏氏乳名便叫颂儿,便谦逊道:“我哪有那么好,都是别人虚夸了十二分,实际上我也不过是个俗人,太太说得我都羞愧得不行。”
  莫夫人道:“我更喜欢你家的虎哥儿,长得可真壮实。”
  琳琅一听,就知道自己沾虎哥儿的光了,她这是爱屋及乌。
  果然,又听莫夫人道:“如今我们都住在山上,你常带虎哥儿来瞧瞧我,可好不好?”
  一旁的大丫鬟素馨听了,笑道:“太太既这么爱虎哥儿,不妨收作孙子罢!”
  莫夫人听了,果然十分欢喜,看向琳琅道:“这主意好得很,只是不知你的意思如何?”
  琳琅一怔,笑道:“太太喜欢他,自是他的福分,只是他如何当得起太太如此青睐?况且,我也要回去和他父亲曾祖母商议才能决定呢!”
  莫夫人道:“我只喜欢他,什么当不起?我又高贵到哪里去?你们还年轻,有大把的时间挣前程,将来品级高过我们的时候好多着呢!只是,你说得很是,你自己不能决定。既这么着,我便认你做女儿罢,如此一来,虎哥儿自然是我的外孙子了。”
  琳琅再没想到竟有如此意外之喜,忙道:“太太疼我们母子,是我们的福气,何况我自小没娘,心里自然是愿意的,只是我的出身没的辱没了太太。”
  莫夫人道:“你是什么出身?你如今是正六品敕命,谁又辱没谁呢?我只爱你为人。倘若谁说你的不是,瞧我不叫老爷蠲了他家的粮饷俸禄!况且我是为了虎哥儿明堂正道地唤我一声祖母,虽是外的,到底也亲呢!”
  这个琳琅倒可以自作主张,况杨奶奶临行前密密嘱咐了,只要莫夫人不离谱,什么事儿都可答应,叫自己拿主意。如今闻得莫夫人如此说,琳琅固然愿意多一个人疼虎哥儿,便跪下磕头,道:“女儿琳琅拜见干妈。”
  莫夫人忙叫她起身,笑道:“好好,我虽没了个儿子,却又多了一个女儿,一个外孙。”一面说,一面叫素馨小心抱着虎哥儿,自己从腕上褪下一只白玉镯,起身下来,套在琳琅手上,道:“另一只玉镯留给颂儿,这一只给你,你们都是我的好女儿。”
  琳琅见玉镯玉色晶莹,暖润滑泽,忙推辞道:“干妈都留给妹妹罢!”
  莫夫人笑道:“你们一人一个,我也不偏不倚。你若不收,就是嫌我了。”
  琳琅只得收了。
  莫夫人喜动颜色,又拿了一块双鱼戏水雕琢得精致绝伦的羊脂玉锁给虎哥儿,比给琳琅的还要好,搂着虎哥儿不放,道:“这是我的乖孙孙,自然要给最好的。”
  又去请来苏守备,告诉他收干女儿的事情。
  苏守备本见妻子日益不乐,心中担忧,闻得她对虎哥儿另眼相待,爱屋及乌,因子及母,虽说琳琅出身不大好,但难得见到妻子笑颜,及至见到琳琅,标致可爱,温柔和顺,再见虎哥儿虎头虎脑,不由心生怜爱,便明堂正道下了帖子,摆了酒席,将琳琅认作女儿。
  杨奶奶听说后目瞪口呆,不过却很得意重孙子得人意儿,也愿意多一门亲戚。
  苏氏得知,倒觉得欢喜,遂同林容上山来贺,口称姐姐。
  莫夫人又命上下人等改口称琳琅为大姑奶奶。
  琳琅素来能说会道,上上下下周旋得妥妥帖帖,如今拜了干妈,自然拿出十二分的本事来,上到衣裳鞋袜,下到吃饭喝水,都照顾得无微不至,况两家离得近,照应也方便,不几日,两位干爹干妈逢人便说得了个好女儿,兼之琳琅知道他们的丧子之痛,每日都带着虎哥儿过来,苏守备夫妇欢喜不已,一高兴,胃口开了,吃得多了,养得好了,气色一日比一日好,一个月后苏氏过来见了,拉着琳琅感激不已。
  杨家和苏家越发亲厚起来,杨奶奶常带着虎哥儿串门找莫夫人。
  转眼间,便到了虎哥儿周岁的前一日。
  两家长辈都极疼虎哥儿,抓周宴自然要办得热闹,早早就预备起来了。
  再没料到,又多了一件非常喜事。 79、068章:   认干亲很讲究眼缘, 喜欢琳琅的人有很多, 不管先前出身如何,女子随父随夫随子,她现今身份并不差, 相处这么久,却没人提过。莫夫人不是没见过比琳琅母子更好的人, 但她见到虎哥儿第一眼就喜欢到了心坎儿里,竟是先取中了虎哥儿, 方认了琳琅。
  琳琅念及莫夫人因凤姐之故丧子, 凤姐心狠手辣,偏待自己又是极好,以前不知道的时候也还罢了, 如今既然知道了, 又认了亲,自然照顾二老极为用心, 几乎和服侍杨奶奶差不多。二老身体不好, 她颇懂得一些养生之道,苏家又不缺东西,变着法儿给他们调养身体,不过三五个月已换了个样儿。每逢换季必定亲手为二老做一套衣裳鞋袜,精致得了不得。
  人心都是肉长的, 琳琅的所作所为,莫夫人如何没有看在眼里?虽然依旧深恨荣国府,心里却觉得这个女儿认得好。
  八月十五一大清早, 琳琅便与杨奶奶亲自下厨蒸了岁糕,待亲友们来了,好请他们吃。
  莫夫人疼爱虎哥儿,便在杨家帮着忙活。
  幸喜两家都有几房下人,倒也并不繁乱。
  虎哥儿一岁了,已经会走会叫人,穿着簇新的红袄绿裤,戴着虎头帽,闪着黑溜溜的眼珠子,扶着门槛看琳琅等人在厨房里忙忙碌碌,小嘴长开,露出米粒儿似的乳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迸出来,口齿却十分清晰,“婆,姥,妈。”
  喜得莫夫人一把抱在怀里,道:“哎,姥姥的乖孙孙,可真伶俐!”
  虎哥儿奶声奶气地咯咯笑,脑袋埋在莫夫人肩头。
  琳琅见了,莞尔一笑,道:“都收拾好了,奶奶和干妈去堂屋坐罢。”
  回到堂屋,琳琅便亲自烹茶。
  杨奶奶落座后问道:“中秋的节礼可都打发人送过去了?”
  琳琅端茶上来,笑道:“两日前就打发人送去了,各样瓜果、月饼、点心等等,山里今年的石榴和西瓜结得十分饱满,我尝了尝,味儿好,叫人摘了些,各家送了些,他们也都依样回了礼,我瞧着有奶奶喜欢吃的松瓤月饼和干妈爱吃的枣泥馅儿的月饼。”
  杨奶奶和莫夫人听完,暗暗点头,对于这些应酬交际,琳琅做得越发得心应手了。
  莫夫人瞅着虎哥儿笑道:“年年该吃月饼的时候,就是咱们虎哥儿的生辰,竟也不用别人提醒了,真真是巧。”
  听莫夫人提到自己的名字,虎哥儿扭头眨眼,道:“饼!”
  杨奶奶顿时笑了起来,道:“他小小的个儿,嘴倒馋,长大后定然是能吃的。”
  莫夫人道:“能吃是福,长成个小牛犊子一样壮实才好。昨儿个我带他在院子里晒日阳儿,见小丫头吃桃儿,他也馋得不行,吵着要吃,我想着他吃过一小块西瓜了,怕他吃坏肚子,便没敢给他桃儿,谁知立时扭头不肯理我了,好容易才哄过来。”
  众人一笑,都道:“是个有气性的。”
  还要往下说时,就听到宁孺人来了,忙都起身相迎。
  宁孺人依旧是一副质朴模样,送了两包点心并三四个木头雕刻出来的小鸭子,虽然粗糙了些,也并不神似,但打磨得十分光滑,没有毛刺儿,也不扎手,笑道:“给虎哥儿洗澡的时候放在盆子里顽罢!”
  杨奶奶笑着让座,道:“你来得倒早,劳你费心了。”
  宁孺人道:“家里自己打磨的,又不是什么金贵物件。”
  又问了莫夫人好,才转头对琳琅笑道:“上回你给我画的颜色花样子竟很好,你教我的针法也别致,我做了些针线活儿,托人卖了好价钱。”
  琳琅知道她家境艰难,便笑道:“我那里还有许多花样子,明儿婶子闲了,自己来挑。”
  宁孺人笑道:“那可好,我多挑些荷包、手帕的花样,有个大户人家要买一批呢!”
  西山大营兵士数万,随军的家眷却只有数千,真正丰衣足食的不过千把口,有许多是嫌弃山上艰苦,也有许多觉得山上没意思,但是更多的是愿意在家耕田种地,多一份进益,因此似苏守备、杨海、孙大全等人家里这般衣食不愁的竟是极少。
  一时左邻右舍都来了,琳琅忙招呼起来。
  见虎哥儿生得玉雪可爱,众人都夸赞道:“虎哥儿模样越发出息了。”
  杨奶奶和莫夫人听了都十分得意。
  琳琅笑道:“去前厅罢,怕东西都摆出来了。”
  今日乃是团圆节,家家户户都忙着过节,晚上吃月饼赏月,一家团圆,况且抓周不兴下帖请客,只有亲友闻风而至,因此杨家来人并不多,都是左邻右舍,白日来并不耽误晚上团圆,但较之洗三和满月,却是热闹多了。庄夫人、岳夫人、梁夫人和林容、苏颂、君宜人等都忙着中秋来往应酬,无暇□□,只打发人送来各色糕点、玩器。
  杨奶奶和莫夫人带着琳琅和宁孺人、陈安人等到前厅时,苏守备、杨海、孙大全和一干兵士都在吃茶说笑,因山上都是行伍出身,极少有世家子弟愿意住在山上,便是苏守备原也是平民晋身,规矩不大,当下彼此见了礼,纷纷就坐,男女之间只隔着一道屏风。
  杨海琳琅只此一子,素日杨海又常常不见人影,每每回来,对虎哥儿自是爱如珍宝,因此琳琅预备许多东西出来以供抓取时,他也想方设法弄了许多东西。
  此时,虎哥儿坐在杨奶奶怀里,左顾右盼,十分兴奋,转头看到屏风挡着后面的影影绰绰,还有杨海爽朗的笑声,手一指,嚷道:“爹!”
  杨海听了,喜上眉梢,恨不得立时便将儿子抱在怀里好生爱慰一番。
  里面众人都笑赞道:“说话竟如此干脆,真真聪明伶俐!”
  琳琅谦逊了几句,对杨奶奶和莫夫人道:“奶奶,干妈,是时候了,且叫虎哥儿抓罢,完了,咱们好待客用饭。”她并没有特地训练过虎哥儿抓什么吉利东西,况抓周物品皆是同样的颜色,免得看到娇艳颜色东西便抓,不知荣国府里何以宝玉抓周时是五颜六色的东西。
  杨奶奶和莫夫人也都想知道虎哥儿前程如何,笑道:“快摆上来罢。”
  遂撤了屏风,空出地方,设了大案,上面摆着印章、儒、释、道三教的经书,笔、墨、纸、砚、算盘、钱币、账册、首饰、花朵、胭脂、吃食、玩器等物,一应俱全。
  也亏得杨家如今日益好了,不然预备得不会如此齐全。
  杨奶奶亲自把虎哥儿放到案上,不错眼珠子地盯着,脸上带着一抹期盼,众人也都围着看,都盼着他抓个好东西,来个好兆头。
  虎哥儿一脸严肃地盯着满案的东西,突然看到熟悉的笔墨纸砚等物,转头去看站在杨奶奶身边的琳琅,露出大大的笑容。这些都是琳琅家常使用,每回看书作画时,都带他在身边,耳熏目染之下,对虎哥儿而言,都是极熟的。
  琳琅微微一笑,虎哥儿一把抓起一支湘妃竹的毛笔,挥了挥,便要放在嘴里咬。
  杨奶奶忙上前拉住他的小手,道:“这东西可不能吃!”
  琳琅见状,放下心来。
  众人都笑着恭维道:“说不得将来状元传家,做得锦绣文章!”
  听得众人的吉利话,杨奶奶和莫夫人等喜得眉开眼笑,连连谦逊。
  杨海心中非常得意,脸上也有光彩,苏守备拈髯笑道:“你是武将起家,虎哥儿将来是状元传家,可谓文武双全矣。”
  杨海道:“哪里,哪里。”
  苏守备斜睨了他一眼,再如何谦逊,脸上的笑容都要流淌下来了。不过苏守备体谅他,二十多岁了,成亲晚,儿子也生得晚。苏守备全然就没想到自己也是二十好几才得了一个宝贝儿子,比他还欢喜过了头。
  回头看时,虎哥儿手里的毛笔早被抽走了,正拿着一块极软极细的点心磨牙。
  琳琅笑道:“该用饭了。”
  杨奶奶这才回过神,问道:“长寿面备下了?”
  琳琅忙道:“早齐备了,只等着开席了。”
  当下,仍立了屏风,男女分开入席。
  虽说他们并不讲究立规矩,但琳琅仍是虚设座位,在各桌上照应。
  莫夫人与杨奶奶同桌,亲手喂虎哥儿吃鸡蛋羹,一股腥气直冲鼻端,忙强压了下去,见虎哥儿一双大眼直盯着满桌,不断想伸手去抓,便对杨奶奶笑道:“瞧他馋得样儿,明儿叫琳琅给他熬一点子肉汤吃吃,等牙长齐了,就能啃炖的烂烂的肉了。”
  杨奶奶道:“他如今也能喝点子肉汤肉粥了,肉却不敢给他吃,怕他脾胃弱,不消化。”
  琳琅正好从别桌回来,听了便笑道:“晚上就熬一碗野鸡崽子汤给他。”
  杨奶奶含笑点头。
  席散后,各归各家,琳琅忙送上岁糕做回礼,也打发人给庄夫人等回了些。
  宁孺人笑道:“你人小巧,这糕儿做得也小巧玲珑,倒叫人不敢下口了。”
  琳琅忙道:“都是模子里印出来的,并不费事。婶子若要用,只管打发人来取模子,各色花样的模子有好几副呢。”
  宁孺人笑道:“既这么着,明儿我来借花样子的时候再借模子。”说着,一径去了。
  却说莫夫人回去后,只觉得有些困倦,面色怏怏,苏守备忙道:“虽说入秋了,秋老虎可厉害着,别是被热气激了罢?我打发人去找大夫瞧瞧。”
  莫夫人也觉得确实不爽,便应了。
  少时随军的大夫来了,帐子放下,苏守备带两个老嬷嬷和未留头的小丫头候着。
  那大夫把了左手,又换右手,如此三四次,起身对苏守备道:“摸着像是滑脉,只是日子太短了,并不准确,过上十天半个月再来把脉,许能确定些。”
  且不说苏守备是如何又惊又喜,莫夫人在帐内又是如何震骇,却听那老嬷嬷忙道:“这个月,太太的经期并没有来,只说是到了年纪,又经历过大悲大痛,停了经,便没如何在意。”
  那大夫想了想,道:“虽有三成准了,但未得准脉细,我也不敢确定。依我看,也不必吃什么药,只拣些清淡的时鲜瓜果蔬菜做了给太太吃,好生静养着,别劳累了,毕竟有些年纪了,等到了日子,我再来亲自诊脉。”
  苏守备忙亲自送了他出去,回来时,却见莫夫人倚着靠枕,热泪盈眶,周围丫鬟婆子都在软语劝解,忙上前坐在床边椅上安慰。
  莫夫人拿着帕子拭泪,脸上有悲有喜,对苏守备道:“我只道五年前小月了一回后,竟绝了念想,谁承想到了如今三十八岁,竟又有了消息。”
  说到这里,扯着苏守备的衣袖又哭又笑,道:“咱们的雅儿,终于有人给他烧香上供了,不必吃别人剩下的香火,到了那里,也不必穷得连饭都吃不上。”
  提到冰雪聪明的爱子,苏守备也禁不住泪如雨下。
  老嬷嬷原是看着莫夫人长大的,姓王,本也觉得莫夫人此生无望,谁承想,竟有了这样的好消息,自然替他们高兴,忙上前道:“老爷太太该欢喜才是,怎么倒哭了?”忙着吩咐下去,将屋里各色禁忌之物撤下,换上各样吉利物事。
  莫夫人脸上犹有泪痕,嗔道:“你急什么?且先撤下,东西不必再摆,等确定了日子再说。不然,岂不是叫人说咱们到了这么大年纪,还这样不害臊,轻狂得很。况且,也未必就有了呢!”说着,神情便低落下来。
  王嬷嬷劝道:“太太多心了,这周大夫是山上营里极好的大夫,虽说是三成准,说不得竟有五成准,我瞧着太太这两日也像是有喜的样子。只是太太想得周全,是老奴糊涂了。”
  十天过得很快,转眼间,秋雨如丝,枫叶入画,已经有了些微凉意。
  周大夫极为准时地过来给莫夫人诊脉,不多时,便起身笑道:“恭喜,恭喜。”
  苏守备夫妇两个欣喜若狂,一般来说他们在西山大营里居住,请大夫吃药并不必给诊金,只按节送礼罢,但如今苏守备高兴得不行,大手笔包了一个十两重的银元宝。
  消息传开,琳琅和杨奶奶率先为他们欢喜。
  杨奶奶念了几声佛,叹道:“我只道他们后继无人了,说不定将来也只能靠过继以承继宗祧,谁承想,竟在这时候还能再得一个,但愿菩萨保佑,叫莫夫人一举得男。”
  琳琅深有同感,却暗暗担忧,莫夫人毕竟年纪大了,当世医道也不太好,倒有些险。
  琳琅决定,好好照料莫夫人饮食养生,力求她母子平安。
  带了榴开百子的绸缎和几色吉利物事去贺喜时,莫夫人拉着琳琅不放,往她身后瞅了瞅,问道:“怎么没带虎哥儿来?”
  琳琅笑道:“虎哥儿如今淘气得很,没轻没重地横冲直撞,干妈如今大喜,更该小心。”
  莫夫人伸手打了她手背一下,嗔道:“你多心了。我倒觉得虎哥儿好,咱们认了还不过半年,虎哥儿解了我多少悲伤,必是他带了这非凡喜事给我。”
  琳琅暗暗好笑,其实莫夫人身子骨并不差,况且还没到四十,五年前也怀过,不过掉了,如今是思子过度才显得虚弱,调养半年,又有虎哥儿开怀,常常在山上走动,日益强壮,方能得以顺利有孕。只是旧人总是认为谁跟自己亲,便是谁带来的福缘。
  王嬷嬷在一旁笑道:“日后大姑奶奶常带虎哥儿来陪太太,说不定能带个小舅舅出来。”
  莫夫人盼子心切,也道:“正是这个话,不许拘着虎哥儿,常带他来看我。”
  琳琅只得应了,好在日后自己亲自看着,总归不会冲撞着什么。 80、068章:   苏家之事并未张扬, 也是林容和苏颂拜托琳琅时才说明缘故, 别人只知道莫夫人没了一个儿子,却并不知道乃是因荣国府之故丧命,如今莫夫人又有了身子, 况且大孙子老儿子一样年纪多得是,众人不以为意, 反而络绎不绝地登门贺喜。
  莫夫人原本有些羞涩,听王嬷嬷这么一说, 倒也不那么臊了。
  近日苏家人人来人往越发忙乱起来, 琳琅没带着虎哥儿,恐劳累着莫夫人,只自己过去帮衬料理些, 苏颂得知后, 也是喜极而泣,虽说仍伤弱弟之死, 但若父母老来有子, 也算是慰其半生悲苦,便亲自上门照料父母,琳琅顺势功成身退。
  刚回到家中,虎哥儿便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一头扑过来, 抱住琳琅的腿,道:“妈!”
  琳琅双手抱起他,道:“虎哥儿这是怎么了?”
  虎哥儿委屈地道:“糕糕!”
  琳琅不解, 刚走进屋里,便见杨奶奶正悄悄地□□兰把装糕点的碟子拿走,那糕点原是她做了给虎哥儿吃的极软极烂极淡之物,只许他吃一块,如今一碟子都空了,绝非虎哥儿吃的,心里便明白了,于是装作未见,忍住笑道:“虎哥儿走得越发稳了,都是奶奶教得好。”
  杨奶奶十分得意,怜爱地看着心肝儿肉宝贝重孙子,越看越喜欢,谁家的宝贝都比不得,道:“在咱们山上,再没有比虎哥儿更干净俊俏的娃儿了,这几日我天天带他出门呢!”
  又问道:“你干妈如何了?”
  琳琅笑道:“虽说干妈年纪大了些,但半年来调养得好,日子还浅,倒不妨事。”
  杨奶奶念佛道:“这生孩子就是一脚踏进鬼门关,好歹留心些。近日你也别带虎哥儿去打扰她,让她好好养着,等坐稳了胎再说。”
  琳琅正有此意,含笑点头。
  杨奶奶知道琳琅处事周全,也不多说,从旁边拿着拨浪鼓招惹虎哥儿,那拨浪鼓色彩鲜艳,虎哥儿一见便双眼一亮,挣扎着从琳琅怀里下来,到了杨奶奶跟前,仰头睁眼,满是孺慕地盯着拨浪鼓,杨奶奶偏不给他,把拨浪鼓藏到了身后。
  急得虎哥儿迈着小腿儿绕到杨奶奶身后,嚷道:“要!要!婆,要!”
  杨奶奶见他动作,一缩手,把拨浪鼓从背后拿到身前晃了晃,虎哥儿闻声又挪了回来,等他到了跟前,杨奶奶又把拨浪鼓藏到身后,如此反复三四次,虎哥儿竟是不得,立即坐倒在地,哇哇大哭起来。
  杨奶奶见他哭得厉害,忙把拨浪鼓往他怀里一塞。
  虎哥儿拿到想要的东西,抽抽噎噎止住了哭声,奋力扶着桌子腿站起,摇摇晃晃扑到琳琅怀里扭股儿糖似的蹭了蹭,眼里还含着一汪清泪,似在寻求安慰。
  琳琅一肚子怜惜地搂着他。
  杨奶奶心虚极了,左顾右盼,就是不看琳琅。
  琳琅忍住笑,嗔道:“奶奶,偏你惹他,等哭得厉害了,奶奶又比我们心疼。”
  杨奶奶咳嗽一声,不提之前刚抢了虎哥儿的糕儿吃,便岔开道:“有你的帖子,也不知是谁家的,刚送来,你看看,再回帖子。”说着招了二妞去拿帖子。
  拿来琳琅一看,却是凤姐下的帖子。
  杨奶奶问道:“谁下的帖子?”
  琳琅没敢说是凤姐,便笑道:“是荣国府下的帖子,说省亲别墅已经建好了,诸事皆备,好容易能略歇一歇,有点子闲空,便请我后儿吃螃蟹赏菊花。”
  杨奶奶听了,道:“既这么着,你去罢,只别告诉莫夫人。”
  琳琅一笑,道:“我理会得。”遂回了帖子。
  晚间杨海回来后,琳琅等他洗过澡,换了衣裳,正要说话,便见他脸色有些凝重,禁不住停下自己的话,关切地问道:“怎么了这是?谁惹你了?”
  杨海道:“何曾有人惹我?只是想着明儿起要有小半年的工夫不能回家。”
  琳琅闻言一怔,她本是极聪明的人,一旦西山大营全军整顿训练,自将至卒须得住在营中,便知必有极大的战事发生,且将在来年开春出征,但所有兵士却不得泄密,杨海自然也不能告诉她,遂垂头道:“你放心,我在家中会好好照料奶奶和虎哥儿。”
  杨海幽深的眼神里闪过一抹愧疚。
  琳琅抬头看见,柔声道:“你不必如此,早在当初,我就知道了你不能长久在家里,我也不会拘着你。你什么都不要想,在一心为国为民的时候,别想着马革裹尸,挣那什么武死战身后名儿,只要想着如何平安归来,别撇下我们娘儿们就行了。”
  杨海抓着她的手,紧紧握着,久久没有说话。
  琳琅又是一笑,道:“我们在家里,丰衣足食,也不求你升官发财,只求你平安即可。”
  杨海道:“你放心。我如今有妻有子,还有祖母需奉养,自当倍加珍惜性命。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多带着虎哥儿出去走走,也好解解寂寞。”
  琳琅道:“我独自在家,有奶奶和虎哥儿,又何尝寂寞过了?况且又不是无所事事。荣国府才下了帖子,后儿我正要去一趟呢!”
  杨海点头,一宿无话。
  不说这一夜是如何恩爱缠绵,次日一早,杨海便收拾几件衣裳,住到营中去了。这一举动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杨奶奶红着眼眶送走了孙子,纵然琳琅一样,也得打起精神带着虎哥儿在她跟前凑趣。
  见到虎哥儿一张笑颜,杨奶奶心情才安慰好些,想到杨海离家的日子越来越长,心里不觉对琳琅多了几分愧疚,琳琅却不以为意,反过来安慰她。
  山上随军的家眷早就习以为常了,况如今只是训练罢了,送走男人后,依旧该做什么便做什么,串串门说说话,或整治自家的菜地。
  宁孺人来找琳琅画了许多颜色新鲜绣花样子,还借了一副做点心的模子回去。
  陈安人却因孙大全训练,要回娘家住几日,又来借琳琅的首饰。只是这次并没有借那只金凤,而是借了琳琅出嫁前蒋玉菡给她打的一套珍珠头面,上头的珍珠大大小小总有一百多颗,且都是上等南珠,虽然不是特别富丽,但琳琅也从未戴过整套,只戴过单件。
  金银首饰暗淡了倒可以炸一炸,但珍珠也比不上玉翠,人常说人老珠黄,保养得不好,或是年深日久,都会微微泛黄,只能换珠重做,因此琳琅略踌躇了一下,仍是借给她了。
  幸而琳琅平素极少浓妆艳饰,别人借过的衣裳首饰在山上从来不戴,是以陈安人十分感激,对杨奶奶笑道:“老太太有孙媳如此,好福气,衣裳鞋袜都打理得妥当。”
  杨奶奶谦逊了几句,送走陈安人,低头看着身上琳琅才给她做的青绸褂子,又想起杨海一年四季也都做了不少耐磨结实的衣裳,虎哥儿更是新衣新鞋不断,再看琳琅身上的家常衣裳,不觉问道:“我怎么没见你做过新衣裳?”
  琳琅一怔,随即笑道:“哪里没有?一年四季,我各做了两套新衣裳。”
  杨奶奶道:“你月月给我做衣裳鞋袜,过年过寿都有,却没见你自己做,四季衣裳一年八套,够做什么?况且你还要出门应酬,更该多做一些。”
  琳琅莞尔道:“奶奶为我着想,我岂有不知?只是我那些嫁妆里的衣裳鞋袜还没穿遍,从前的也有很多,哪一件都不差,白放着可惜了,还要新的做什么?没的倒费了料子,况且也没人天天出门穿新衣的道理,奶奶疼我,赶明儿再做不迟。”
  杨奶奶点头叹道:“你别苛待了自己。”
  琳琅从不做苛待自己的事情,衣食住行人情来往都是以一家三口的俸禄和收成为主,嫁妆银子从来不动,当然,拿出自己陪嫁的布料给杨奶奶做衣裳是她的孝心。
  第二日去荣国府的时候,琳琅也未着新衣,而是穿九成新的衣裳,配着翡翠首饰。
  翡翠通透无暇,水头十足,有未出嫁之先杨海送她那盒翡翠饰物中的,也有别人送的。
  鸳鸯见了便先笑道:“姐姐果然还是更喜欢翡翠,印着姐姐的肤色愈发好看了。”
  琳琅抬手在她眼前摇了摇,道:“这串十八子,是从前老太太赏的,我爱得不得了,你瞧我这戒指,上头镶嵌的翡翠戒面还是你悄悄给我留的呢!”
  鸳鸯想起旧年姐妹情,又见琳琅并不避讳,不禁笑了起来。
  及至见了贾母和王夫人,贾母见到那串十八子,眼里也带着笑,谁都喜欢不忘旧的人。鸳鸯知道,贾母看重晴雯,就是从赖嬷嬷嘴里看重她心里不忘旧,而和晴雯相比,袭人却另有一样痴处,服侍贾母时,心里只有一个贾母,服侍宝玉时,心里又只有一个宝玉。
  可是鸳鸯并不觉得袭人比晴雯差,她跟袭人交好也不是没有道理,论及为人处世,恪尽职责,她比晴雯强远了,而且若非袭人,花家也不能这么快便从家徒四壁跻身殷实之家。
  现今袭人和晴雯都跟着宝玉在上房里,只不过在见到琳琅的时候一个羡慕,一个不屑。
  鸳鸯一一看在眼里,并不言语。
  琳琅何等人物,自然也瞧见了,只是她们与自己无关,便陪着贾母和王夫人等说笑。
  袭人和晴雯各有各的好处,各有各的不是,但她们有一样的目标,即成为宝玉的姨娘,所以宝玉房里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不同的是前者监守自盗,后者守身如玉,相比较而言,她更喜欢鸳鸯的刚烈,紫鹃的明慧,两人纵然也薄命,其品性忠心却叫人爱到极致。
  如今,紫鹃跟着黛玉去了,自有她的好处。
  按下翻滚的心思,琳琅笑道:“省亲别墅已经得了,想来娘娘省亲的日子也定了?”
  王夫人掩不住洋洋的喜气,道:“老爷已经启奏皇上,准了娘娘次年正月十五归家省亲。一晃眼,差不多快十年了,我们娘儿们好歹能在家里聚一聚。”说着,眼眶儿顿时一红。
  宝玉在一旁呆呆地回想着幼时待他如子的大姐姐,却记不甚清,忍不住落下几点清泪。
  贾母最见不得宝玉哭,暗暗瞅了王夫人一眼。
  王夫人犹未回神,琳琅已先笑着解劝道:“合家团聚,自然是喜事,太太怎么反伤心起来了?莫不是舍不得给我螃蟹吃了?”嘴里说是喜事,唯她知道并不是喜,只是面对当今之计,她区区一个丫头难以力挽狂澜,只能尽力为王夫人等预备一条后路。
  王夫人慌忙回过神来,瞧见贾母和宝玉如此,心里暗有三分后悔,又感念琳琅伶俐,便笑道:“今儿螃蟹极大极多,多是团脐,尽够你吃,只不过螃蟹性寒,到底不能多吃。”
  琳琅道:“幸亏太太不是舍不得,不然我来一趟,竟吃不上,可不是白来了?”
  贾母笑得合不拢嘴,道:“快摆酒席来,蒸大螃蟹,热合欢花浸的酒,若她不吃,也得硬塞两个满黄的给她,灌她几盅酒。”
  又对薛姨妈和宝钗道:“姨太太和宝丫头也留下,尝尝底下孝敬上来的螃蟹。”
  一语未了,忽听一群丫头仆妇簇拥着湘云大说大笑地进来,请了安,便跑到贾母身边道:“老祖宗,有这样好螃蟹,怎么能忘记了我?我好容易才得出门呢!”
  贾母见到史湘云,十分喜悦,笑道:“我没去接你,怎么有空来?”
  湘云笑道:“婶娘叫我来陪陪老祖宗,正经忙碌的时候,我何尝来了?闻得老祖宗闲了才来。我想老祖宗了,老祖宗都不想我!”
  贾母听了笑道:“我怎么就不想你了,才说过两日去接你。既来了,且好生吃一顿。”
  湘云道:“倒像是我单为了吃才来似的。”
  贾母笑道:“难道竟不是为了吃?螃蟹还没上呢,你倒是闻着味儿来了。”
  湘云大笑,转眼看向琳琅,眼里闪过一抹惊异,几步便走到她跟前,拉着琳琅的手,道:“哎哟,多少时候没见过姐姐了,乍一看,通身的气派,竟叫我认不出来了!”
  琳琅见她身量高挑,穿着一袭海棠红撒花斜襟褙子,戴着几样金玉珠环,越发显得蜂腰猿背,鹤势螂形,许久没见,形容迥异,添了三分俏丽,七分爽朗,叫人一见便心生好感,看罢便抿嘴一笑,道:“史大姑娘这话是取笑我呢!”
  湘云笑道:“我怎么就是取笑姐姐了?我爱姐姐还爱不过来呢!”
  宝钗道:“怪道云丫头这样惹人爱,如今听得她说话,竟和老太太一样口气。”
  湘云回身又拉着她,笑道:“宝姐姐,我也想你呢!”
  贾母笑对薛姨妈道:“宝丫头这样好,既伶俐,又稳重,也不知道哪个有福的得了去!”
  薛姨妈红着脸道:“宝丫头还小呢,再者我也舍不得她。”
  贾母笑道:“宝丫头十四岁也不小了,常听人说舍不得闺女,是留来留去留成仇,咱们这样人家早该议亲了,姨太太可别耽误了她!等宝丫头说好了,也该轮到迎丫头、探丫头了。”
  一席话说得宝钗低头不语,众人都飞红了脸。
  难得贾母提到迎春一回,邢夫人立即笑道:“老太太说得是,过了年迎春就十五了。”
  王夫人却道:“老太太该去花厅了,再不去,螃蟹酒水怕也凉了。” 81、068章:   一齐进了大花厅, 因省亲别墅才好, 娘娘尚未游幸,便不敢先行去顽,唯有宝玉顽过几回, 题了匾额,故此酒宴摆在这里, 大花厅门口窗下廊里院中挤挤挨挨罗列了各色菊花,花开如锦, 一进去, 便闻得一股寒香扑鼻而至。
  桌椅杯箸凤姐早就预备妥当了,上面一桌,贾母、薛姨妈、宝玉、湘云, 下面一桌是邢夫人、王夫人并宝钗、迎春、探春、惜春, 李纨和凤姐是不敢坐的,故只在旁边虚设一桌。
  贾母朝琳琅招手道:“好孩子, 你是客, 坐这里。”
  琳琅忙道:“这如何敢当?”
  贾母却笑道:“你这孩子,也该拿出款儿来了。都说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女子的身份便是如此, 什么时候依靠过自己的本事穿上凤冠霞帔?你如今随着你夫君封了敕命,便不许看轻了自己。过来坐。”
  不等琳琅再推辞,王夫人亲自按着她坐到贾母下手, 道:“既然老太太说了,你就听着。”
  琳琅再三告罪,方斜签着坐了。
  因厅中群芳皆在,莺声燕语,宝玉望向姐妹们的眼神充满喜悦之色,一会凑到湘云身边说笑,一会离座跑到宝钗跟前倒酒,转身又让三春吃螃蟹,忙得不可开交。
  湘云笑道:“爱哥哥,你忒忙了些,赶紧坐下来趁热吃。”
  宝玉听了,果然坐回来,袭人忙掰了个满黄的螃蟹与他,凤姐叫人倒了姜醋,烫了酒。
  宝钗见状抿嘴一笑。
  贾母看在眼里,才与琳琅说完话,便笑道:“宝玉,你身子弱,不许多吃。”
  又叫湘云也不许多吃。
  宝玉吃完,推开不吃了,转头看向琳琅道:“好姐姐,外头可有什么新鲜事儿?”
  琳琅正跟贾母说话,闻言笑道:“宝二爷常出去,难不成还听少了?”
  宝玉脸上一红,说道:“我出门,不过和几家世交吃酒说些花园戏子小事,再不然便是去北静王府,别处老祖宗也不舍得我去,哪里知道什么。”
  琳琅尚未接口,宝钗笑道:“宝兄弟也该留意孔孟之书,习学经济之道了。”
  湘云呷了一口滚滚的酒,点头道:“正是呢,爱哥哥也不小了,便是不肯读书科举,咱们这样人家,也该同那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仕途经济的学问,将来也好应酬事务,日后多两个朋友,岂不是一件好事?光跟他们吃酒看戏做什么?”
  琳琅暗暗点头,虽说湘云说的俗了些,但到底是真话,难怪她和南安太妃来往熟稔,便是这份见识,也足以凌驾于宝玉之上了。可见史侯爷夫人该教的都教给她了。
  王夫人瞅着宝钗时,眼里也流露出一丝赞赏。
  却见宝玉听了,登时撂下脸来,不悦地道:“姑娘们且到别处去找被人说罢,我是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仔细玷辱了你们的经济学问!”
  琳琅叹息一声,难怪荣国府一旦败落,极难再翻身,所有男儿,终究是庸庸碌碌,醉生梦死,果然是后继无人了,包括原著中的主角也毫无作为,想来曹公也是经历此等人生,方以悔恨之笔书此巨作,纵是贾珠有才,却又体弱多病,近些年来几若隐世。
  微一侧头,只看到宝钗和湘云同时涨红了脸。
  王夫人喝道:“宝玉!你再说这话,仔细你老爷知道!”
  一听到老爷二字,宝玉便如猫见了老鼠,直往贾母怀里钻。
  贾母拍着宝玉的背,嗔道:“宝玉,怎么和你姐姐妹妹说话呢?今儿个她们都是客,你万不该如此失礼。快去斟酒赔个不是。”
  宝玉黏在贾母怀里不吱声,脸上阴沉如水。
  贾母眼里闪过一丝严厉之色,道:“宝玉,听话。”
  宝玉犹未动作,宝钗便起身笑道:“原是我们说错了话,惹得宝兄弟不快,并不是宝兄弟的不是,况且自家人,若赔了不是,倒像是生分了似的,叫我们越发坐立不安了。”
  王夫人脸上神情略缓了一缓。
  湘云跑到贾母跟前,抱着贾母手臂,撒娇撒痴道:“老祖宗,正是这样呢,我们小孩儿家说话,哪里就正经恼了?还是,我们在老祖宗心里,竟是心胸狭隘行动爱恼人的?”
  说得贾母笑了起来,道:“是,是,是,你们最是心胸宽阔气量大,都是好孩子,不比我的玉儿,最小气。可惜,这丫头一走就是一二年,在江南乐不思蜀,也不说再来瞧瞧我这老婆子。”说着,眼里含泪,不觉流露出无限思念之意。
  宝玉哪里经得起贾母提到黛玉,早红了眼眶儿。
  半日,他忙扯着贾母的衣袖道:“老祖宗,快打发人去接林妹妹罢!也不知道她在江南,吃的好不好,穿的好不好,用的好不好,每逢春分秋分是不是还咳嗽。”
  贾母点头笑道:“好,我这就打发人去。不过,你有不是,该赔不是还是得赔不是。”
  宝玉听到前一句,如得了珍宝一般,忙回身执壶,斟了两杯酒,先双手递到宝钗跟前,笑道:“宝姐姐,是我失礼了,姐姐若是原谅了我,且喝下这杯酒。”
  宝钗面上仍是笑意盈盈,站起身接了,道:“我何曾恼了宝兄弟?”
  宝玉听完,又回身给史湘云倒酒。
  史湘云横了他一眼,一饮而尽,道:“爱哥哥,不必你递给我了!”
  宝玉嘿嘿一笑,坐回贾母身边,又道:“老祖宗什么时候打发人去?早点去!”
  贾母答应了。
  别人听了还可,姐妹们都笑说早想黛玉了,唯有琳琅知道,黛玉必定不会进京。
  自黛玉走后,她常与黛玉书信往来,蒋玉菡南下后不过三个月,蒋玉菡人还没回来,她便接到了黛玉的书信,如今的黛玉在江南过得如鱼得水,成日家同闺中密友忙着参加诗社、茶社,赏花作诗,下棋作画,踏青放风筝,字里行间都透着神采飞扬,还说她父亲打算让林朗明年先参加童子试,等十五岁后历经世事再考乡试、会试。
  琳琅又笑又叹,由此可见,林如海早就对一双儿女有所打算,绝非贾母可左右。
  只是看到贾母脸上的希冀,宝玉脸上的欢喜,琳琅自然不好多嘴。
  待宴席初散,琳琅告辞后,贾母便唤了心腹婆子来,道:“明日一早就去姑老爷家,就说我的话,务必让姑娘来。”
  几个仆妇听了,连连称是,退下去收拾行囊。
  宝玉在一旁听着,喜得无可无不可,只盼着黛玉能早日进京,以慰思念之苦。
  邢夫人倒不甚在意这些,王夫人也是神色如常,笑道:“正是呢,娘娘省亲的喜事儿,也该叫大姑娘来沾沾喜气,说不定能等娘娘宣召的时候见一见。说起来,这些姐妹中,大姑娘还没见过娘娘呢!娘娘从前最疼宝玉,一晃这么多年,必定极想宝玉。”
  薛姨妈念佛道:“这么些年,我常听娘娘的好,只是也没见过娘娘,光心里想着是什么样的金颜玉貌。只可惜我们是外眷,又系无职,也不知有没有福分得娘娘宣召。”
  贾母听她提起元春,面上虽喜,眼中却波澜不兴,笑道:“娘娘最是宽厚仁德,想来是会宣召姨太太和宝丫头一同见见呢!我也正是要叫娘娘见见玉儿。娘娘从前就是极有见识,更该知道玉儿的好处。”
  王夫人听了便不言语。
  薛姨妈笑道:“林姑娘的好处,人人都知道,娘娘若见了,必是极喜欢的。”
  邢夫人最听不得二房倚仗娘娘之威,在一旁撇了撇嘴,随即笑着接了贾母的话,道:“那是自然,我常说,这些姐妹中,论根基,说门第,再看家私身份,再没人能比得上外甥女了。”
  贾母平素虽不喜邢夫人,但听她称赞黛玉,脸上不免带出三分喜悦。
  邢夫人见了,越发觉得自己投其所好,不禁有些自得,又笑道:“怨不得我夸外甥女,如今姑老爷可是二品的封疆大吏呢,掌管金陵省大小琐事,又是极清贵的探花出身,别说官场上的世交,就是那些同科同窗,也都只多不少,也不知将来之东床如何,若谁做了外甥女婿,不管是读书科举,还是仕途经济,都顺风顺水了。”
  贾母听她说得粗白,眉头轻轻一皱,不过深以为然,便没斥责她。
  王夫人笑道:“宝玉,你才吃了酒,且先去歇息一忽儿罢。”
  宝玉听了,果觉眼涩神倦,由袭人带下去歇息了。
  下剩宝钗见机得快,况也知道许多话非她们所能听的,忙约湘云并三春出来。
  王夫人见屋里已没年轻女孩儿们了,方对邢夫人笑道:“大太太说得极是,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姑老爷见多识广,又不舍林姑娘进京,必定会给大姑娘择一佳婿。只是远在江南,便不是我们能知道的了。”
  贾母脸色略略一沉,并没有说什么,只在婆子下江南之际,叫心腹捎了一封密信,一封给林如海,一封给林黛玉。
  林如海父女接到信之时,正是蒋玉菡将启程返京前来告辞之际。
  蒋玉菡聪明机变,抵达江南后,首先便先去林家送了琳琅给黛玉的礼物和书信,然后拜见了林如海。蒋玉菡原就生得品貌不俗,年纪轻轻见识也多,非常人能及,且又是当今之心腹忠顺王府里出来的,倒引得林如海三分看重。
  蒋玉菡便靠着林家这株大树,不过一二个月便将京货销售一空,又采买了极多南货。
  林如海见他伶俐异常,行事爽利,又常闻得黛玉说起琳琅之情,便留他住下,林家底下也有铺子,自然也有掌柜的,又叫两个大掌柜的陪他与江南一带的行商打交道。
  时至今日,蒋玉菡已经和金陵一带的行商打成一片,倒将所得之利花了五成。
  林家那名大掌柜的名唤彭卫者,和蒋玉菡结交数月,暗赞此人了得,虽说赚到的钱折进去一半儿,常常请人吃酒看戏,但是却将这里的商路打开了,毕竟他到底是从忠顺王府里出来的,还有三分香火情,别人也不敢小觑了他,将来的利益自然是滚滚而来。
  在彭卫的推崇下,蒋玉菡前来告辞,林如海也见了。
  可巧这时候贾府来人,呈上书信,林如海脸色不变,拈髯含笑,对蒋玉菡道:“你且等等,家中还有赠给令姐之物。”
  蒋玉菡只得等着。
  林如海拆开来信看罢,叫来婆子道:“将那一封信交给姑娘,就说是荣国府来信了。另外,蒋公子明日启程,叫姑娘把送给蒋安人的礼物收拾妥当送来。”
  那婆子答应一声,忙送到黛玉处,说了林如海的话。
  黛玉正跟杨总督之女杨若一同描龙绣凤,杨若比她大三岁,听得她外祖母来信,便笑道:“妹妹看罢,我避开。”
  黛玉忙道:“姐姐不必如此,我只看一看便罢了。”说着站起身,双手接过婆子呈上来的书信,拆开一看,便蹙眉不语。
  杨若放下手里的针线,问道:“怎么?信中说了什么?”
  黛玉收了书信进匣子里,若无其事地道:“何曾有什么?不过是思念等语。且不说这些了,好姐姐,你来看我给琳琅姐姐预备的礼物如何,差什么,我再叫人收拾了。”
  杨若略看了一遍,道:“这些已经很好了,咱们人情往来,都是这么置办的,不值什么钱,都是各色土仪玩意儿。我记得你说他们家有哥儿,且将咱们姑苏特有的各色糖果蜜饯多预备些,横竖如今正当冬日,也能搁置,便是哥儿不喜吃,过年摆出来待客也使得。”
  黛玉听了,便对雪雁道:“你打发婆子跟外头说一声,采买一些上等的蜜饯糖果来。”
  雪雁笑道:“蒋大爷家去了能少了这些?”
  黛玉道:“他们带回去是他们的,我送的是我的心意,蒋大爷带回去的再多,与我有什么相干?快去罢,你这小蹄子最爱躲懒儿。”
  雪雁方笑着去了。
  杨若见她忙完,才问道:“前儿我姨母来信,也提过你说的蒋安人,云她极有见识。”
  黛玉笑道:“说她好的有,说她坏的也有,只有见过她,才知道好不好。她有一种我都说不上来的好处,我从未在别人身上见过。”
  杨若纳罕道:“什么好处,你在别人身上都没见过?”
  黛玉道:“我说不上来,姐姐明儿嫁到京城时见了就知道了。”
  杨若啐道:“妈常说你伶俐,我看你是贫嘴!你也别取笑我,我可是听妈说了,等过了年,世叔也要给你相看人家呢!”
  黛玉登时羞不可抑,道:“我不理你了!”说着扭过身去。
  杨若笑道:“妹妹不信?不信就去问问世叔。过了年,你可就十二了。”
  黛玉道:“姐姐再胡说,我可恼了!我告诉妈去!”
  杨若连忙讨饶,道:“好妹妹,我再不敢取笑你了,倘若妈知道我跟你说这个,指不定关我在家里不叫我出来了,到时候妹妹没人陪着顽,岂不是寂寞?”
  林黛玉方饶了她,回思贾母之信,禁不住呆呆一叹,待礼物送出去,又送杨若离开后,掂量再三,终究还是去找林如海,问个究竟。 82、068章:   彼时蒋玉菡刚刚离去, 收拾东西好次日启程。
  林如海略有闲暇, 见到女儿摇摇而至,不觉暗暗叹息,一晃眼, 女儿已经长大了,不等她开口, 便将贾母给自己的书信与她看,无非是提到进京、联姻二事。
  黛玉看完, 蹙眉道:“外祖母信中说日思夜念, 叫我进京呢!爹爹可依从?”
  林如海笑道:“依从什么?你莫忘了,咱们姓林,荣国府的热闹, 有贾家自己人即可。你是外人, 哪里图什么娘娘召见?为父想,所谓召见, 无非相看二字罢了。”
  黛玉不禁想起杨若之语, 立即面红耳赤,嗔道:“爹爹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林如海原不似俗人一般奉承世俗,叹道:“你大表姐如今做了娘娘,说话便是谕旨,在荣国府分量十足, 你外祖母叫你进京等候宣召,未尝不是想叫贤德妃相看拿主意,一旦贤德妃定下你, 谁也不得违抗,我也难能。你莫忘记,你外祖母虽属意于你,可宝玉的父母到底更亲些,你二舅母更喜薛家姑娘呢!那薛家姑娘,也必定是会等着被召见。”
  黛玉撇了撇嘴,道:“那是自然,我听说,他们住在荣国府东北上的一处幽静院所还没搬走呢!既然在荣国府里,大姐姐自然是要召见的。幸而我不在,什么时候,倒叫她拿主意了?当爹爹是什么?要以君压臣不成?我可不去他们家!我只听爹爹的。”
  林如海听得心胸大畅,越发怜爱女儿不尽,笑道:“也亏得有你干妈教导你规矩礼节交际应酬,不然你外祖母更有借口接你进京了。”
  黛玉低头想了想,道:“干妈教我的东西,外祖母家却从未教过姐妹们呢!”
  说到这里,心下不禁暗暗为三春担忧。
  林如海却十分后悔当初送黛玉去荣国府,本来只道贾母怜女而稍及黛玉、林朗,必定极为尽心,谁料竟不尽然,后来他在接到贾母提亲书信后,私下打发人去探听,林如海手底下自然有人,且贾敏的几家心腹陪房也都在林家落地生根,另有亲戚在荣国府,打听得倒也清楚,林如海才知道便是黛玉之先的张嬷嬷,也不是贾母一开始便给黛玉预备的。
  这也是林如海为什么对蒋玉菡另眼相看的缘故。
  皆因林如海详加打探后知道,琳琅在其中出了不小的力气,也幸亏王夫人不大喜欢黛玉,否则黛玉若住在碧纱橱里的话,其名声便在荣国府消失殆尽了。
  想到贾母信中仍不离黛玉进京并联姻之意,又恐日后果然倚仗元春之势强行提亲,林如海思量半夜,次日送走蒋玉菡后便下拜帖去杨家给杨总督。
  杨林两家本就是世交,如今黛玉又是杨家的干女儿,越发亲厚,况且林如海的官职又在杨总督之下,虽说政务上杨总督管不到他头上,到底他是两江总督,而自己是一省巡抚。
  杨总督忙完,回了帖子,见面时问道:“世弟此来何故?”
  寒暄过后,林如海开门见山地道:“自然是要劳烦世兄世嫂,给我玉儿相看个好人家。”
  杨总督一听便笑道:“我就说,你怎么能不急?这不就上门来找我了。只是,玉儿那般的人品才貌,一般人哪里配得上?竟是要好生相看几家才是。”
  林如海道:“如此便拜托世兄世嫂了。”
  杨总督素来与林如海交好,且黛玉又是他的干女儿,自然尽心,道:“这一二年来,上门提亲的没有十家,也有八家,就没有你中意的?”
  林如海淡淡一笑,道:“总要挑个最适合玉儿的,也不必太富贵。玉儿天性风雅,也不是工于心计的人,虽通世故,却不屑于此,倒更喜吟诗作画,我只想给她寻个清清静静之所,公婆厚道之家,且那孩子不但才学要好,也要人品纯良,善待玉儿,且能为玉儿之依靠。”
  杨总督笑道:“听听,你还有这许多条件!不过,你就不想着为朗哥儿铺路?”
  林如海一怔,随即呵呵一笑,道:“虽说玉儿联姻大户人家对朗儿自有好处,但是男儿在世,靠的是真本事,岂能单靠联姻便能成才?况且便是联姻,也未必只好不坏,倘若家族风气不好,子孙无能,纵是世家出身,也误了我的玉儿,连累了我的朗儿。”
  杨总督一想也是,赞叹了几句,道:“既然你有此心,我倒有个极好的人选。”
  林如海没料到他立即就有了人选,忙问是谁。
  杨总督呷了一口茶,道:“我泰山老大人的嫡幼孙庄秀,也就是我大舅子的嫡幼子,上头有四个哥哥,两个姐姐,年方十三,自小生得聪明伶俐,却并不娇气,皆由老泰山抚养长大,去年来过一趟,你也见过,还夸他雏凤清于老凤声,前途不可限量呢!他不但读书,也曾习武,如今已经中了秀才,虽没资格承继祖宗基业,却也能靠一己之力晋身立业。”
  林如海不禁回想起那名丰神如玉的少年,确实少见,也知道庄家世代读书清流,有一门六翰林的美誉,只是到底要打探得明白,方能应承,况且自己也不能一厢情愿,便道:“此等人才,说不定早已定了亲事。”
  杨总督哈哈一笑,道:“这孩子古怪着呢,自小便立誓要寻个志同道合的知己,故此至今尚未定亲。最妙的是庄家世代书香,三十无子方可纳妾,若有子承继宗祧,便不得二色贪淫,以免殃及自身,虽说庄家并不是十分富贵,子孙既多,分的家业越发少了,但因乃清流之首,故此是许多千金小姐愿意嫁过去的好去处。”
  林如海虽也有几房姬妾,但到了自家女儿身上,作为老泰山,自然不愿女婿辜负女儿另纳姬妾,闻言便有些意动,道:“婚乃合两姓之好,总得两厢情愿。况且,庄家再好,也不没有女家上赶着男家的道理。”
  杨总督一怔,随即道:“你还是这么一副书生脾气!只需你放出消息说要为玉儿择婿,不知道得有多少人家上门求呢!”
  林如海点头道:“就这么着罢,消息立时便先放出去,等来提亲时,我再瞧瞧哪家好。”
  杨总督只得答应了,随即问道:“怎么这么急?”
  林如海脸色不虞,淡淡地道:“先发制人罢了。你也知道,玉儿的外祖母心心念念想亲上加亲,偏他们家出了个娘娘,若公门侯府果然以势压人,他们家娘娘占了个君的名头,纵然没那资格,却不好不给三分面子,毕竟还是我老岳丈家呢!”
  杨总督恍然大悟,道:“可惜竟委屈了咱们的玉儿。我晓得,你放心。”
  林如海素知杨总督为人本事,再三谢过,告辞而去。
  送走林如海,可巧又有人来拜会,杨总督忙去接见,待得送走,已是晚上了。
  却说庄太太从夫君嘴里知道林如海之意,不禁笑道:“我正说,玉儿已经到年纪了呢!老爷说的秀儿,果然配她。前儿大舅太太来信,还说叫我从中撮合,求娶玉儿。只是我还没来得及提,林大人倒先为玉儿择婿了。”
  杨总督奇道:“大舅太太什么时候起了心思?”
  庄太太取了信给他看,笑道:“大嫂子带秀儿回京没几个月的时候。你也知道,旧年大嫂子带秀儿来,也见过玉儿,极爱她的人品,又赞她的才学,说胜过秀儿许多,书香世家总看重才气些,不愿要目不识丁之人。玉儿管家理事的本事大嫂子也见过,兼之玉儿又不是那等轻薄脂粉,大嫂子心里早爱得不行,就等着玉儿大些好提亲呢!”
  顿了顿,随即又叹息道:“只是大嫂子却怕林大人瞧不上秀儿呢!人都道高门嫁女,低门娶妇,女孩儿们随父而论高低,大哥要比林大人低上一个品级。”
  杨总督笑道:“林大人不是那样的俗人,大舅嫂也忒看低了他。虽有这些话,到底也不是家家户户都如此,况林大人极看重读书,未必以品级论高低。”
  又道:“大舅哥至今之所以品级低了些,难以高升,你又不是不知道其中的缘故。”
  庄太太低头一想,道:“这么说,我就写信给大嫂子,过了年叫她请官媒来提亲,如何?”
  杨总督道:“也不必说什么时候叫大舅嫂来,倒像是咱们上赶着似的,你只告诉大舅嫂说开春林大人要为玉儿择婿,别的什么都不必说。若大舅嫂有意,不必你说,自然请人来,若无意,咱们倒成了笑话。”
  庄太太点头称是,如此商议妥当,一宿无话,次日果然书信一封,快马进京。
  却说她书信到京城的时候,恰是蒋玉菡才弃船登岸之时。
  因蒋玉菡早打发人进京报信,又因杨海训练而未归,杨奶奶便偕同琳琅母子居住京城,一则采买年货物品,二则应酬交际送年礼,三则山上到底不及京城方便,孙子既不回家,自己一干人住在山上到底繁琐了些,是故琳琅早接到了信,打发人来接。
  琳琅早花钱买了一处铺子并库房,蒋玉菡便带人将货物运到此处安置妥当,方一径朝琳琅家来,拜见过杨奶奶,见了虎哥儿便喜得先抱在怀内逗他顽耍一番,道:“我竟没赶上虎哥儿抓周,姐姐,他抓了什么?”
  琳琅吩咐人给他接风洗尘,回头笑道:“抓了一杆笔。”
  蒋玉菡笑道:“说不定咱们虎哥儿真能考上状元呢!”
  琳琅道:“哪有抓什么将来便做什么的?不过是讨个吉利。这是什么?几大箱子东西?”
  蒋玉菡忙道:“两个红木箱子是林姑娘给姐姐的,里头想必还有书信礼单,我也不知有什么,横竖都是些土仪玩意儿。另外两口大箱子是我特特给奶奶和姐姐姐夫虎哥儿带来的东西,好不好,瞧个新鲜罢了。一会子我还得去忠顺王府一趟,也带了些东西孝敬王爷。”
  琳琅点头道:“你头一回出门做生意,回来后很该去走一趟。东西事小,心意大。”
  一时虎哥儿嚷着饿了,杨奶奶带他出去吃东西,蒋玉菡道:“一会账册子拿给姐姐,这一回去了来往花费、工钱、打点那边上下商贾的钱,也没余下什么钱,便是得了一倍的利润,也都买货进京了。这回,竟没分红给姐姐。”
  琳琅笑道:“谁也没图着你头一回便得利,多长远的事,以后再说。”
  蒋玉菡见她脸上并无责怪之色,便欢喜起来,笑道:“我在江南,多亏了林大人家,打发了大掌柜彭卫带我拜见那边的商贾,不然,我怕过了年都回不来,没人带着,哪里有什么头绪。彭掌柜还说,可惜林大人家的铺子里并不做这些货物生意,不然一径接收岂不两全。”
  琳琅听了,忙道:“幸亏没有,你也糊涂了不成?”
  蒋玉菡吃了一杯茶,自行又续了一杯,笑道:“我怎会糊涂?姐姐放心,我心里明白着呢!林家是什么人家,便是他们有这样的生意,我也不肯的。”
  琳琅闻言,方放下心来。
  论了些沿途风景人物,琳琅道:“你回来,差不多也该过年了,你有什么打算?”
  蒋玉菡笑道:“趁着年下,早早开张,我带了许多东西,或是买了自己用,或是送礼都十分体面。听说那几家的娘娘们也快省亲了?”
  琳琅瞅了他一眼,道:“荣国府已经准了是明年上元节归家省亲,别家也是这日。你又打了什么主意?我可告诉你,他们省亲别墅上上下下早就预备妥当了,用不着你的东西。”
  蒋玉菡道:“那也未必。许多精巧东西,他们是宁买不缺。”
  琳琅又笑又叹,道:“知道了,你自己拿主意罢,我也不跟说,只是你雇了许多人,仔细别苛待了他们,尤其是退下来的兵士,比之别人加厚善待些。”
  蒋玉菡嘻嘻一笑,答应了,忽然想起一事来,笑道:“姐姐猜,我在江南遇见了谁?”
  琳琅见他神色凝重,不禁有些诧异,低头想了想,不知怎么着,便想到了英莲,遂笑道:“不必说,定是英莲无疑,你见到她了?”
  蒋玉菡诧异道:“姐姐怎么猜得的?”
  琳琅笑道:“你在江南,又有什么知交故友了?除了她,再没别人。”
  蒋玉菡点头感叹道:“说来也是。姑苏虽是咱们的家乡,到底没什么瓜葛了。”
  琳琅一怔,问道:“你去打听他们了?”
  蒋玉菡冷冷一笑,道:“我打听他们做什么?他们卖了你我的时候何等狠心绝情?他们好也罢,歹也罢,与我有什么相干?如今我不打听他们,日后也不打听他们。倘若他们有一点子良心,就是知道了咱们的消息,也别上门来充什么严父慈母!”
  琳琅忙道:“罢了,罢了,你恼了,他们也不知。你说英莲,她可还好?” 83、068章:   蒋玉菡随即转怒为喜, 提到英莲, 不禁笑道:“好得很,我来时,英莲已经定亲了。”
  琳琅闻言, 不觉又惊又喜,忙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也没见你们提起,不知林姑娘信里说了不曾。说的是哪一家?做什么的?”
  蒋玉菡笑道:“九月间定的亲, 明年正月完婚。那家子也是金陵耕读之家, 姓钱,倒有些本钱基业,两个儿子都读书识字, 大的已经中了举人, 早已娶妻生子,小的十四岁进学, 今年十七岁, 生得聪明清秀,为人和顺,也不知怎么着,他们家偏取中了英莲。”
  琳琅也替英莲欢喜,道:“你不知其中缘故, 想必林姑娘信中定会提到。说起来,英莲的为人,谁见谁不爱?她能有这样的终身, 我也放了心了。”
  随即又叹道:“倘若我早知道,该给她添妆才是,再送东西,怕也赶不及她成亲前了。”
  蒋玉菡笑道:“天南海北的,还等姐姐添妆?放心罢,好歹她也服侍过我一场,我已经代姐姐送了一套金头面,一套银头面,两匹缎子,两匹绸子,也尽够了。”
  琳琅听了,面上登时一宽。
  蒋玉菡笑道:“姐姐且先看看东西,我去忠顺王府一趟便回来。”
  琳琅忙道:“等为你接风洗尘后,你明日去岂不好?”
  蒋玉菡笑道:“今儿去,才是我的好处。”
  说着一径去了。
  琳琅听完,回神一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低声道:“这个鬼灵精儿!”
  既然他去了,琳琅便打黛玉送的箱子,其中果然只是些土仪玩意儿,东西虽小,却件件精巧,可见即使送这些东西,黛玉也是用足了心思。琳琅叫翠儿拿了两盒蜜饯糖果送到杨奶奶房中,方展开夹带着的书信,待她看过,不觉一笑,道:“既这样,也是天缘凑巧了。”
  原来黛玉素爱英莲为人,待英莲返乡后,甚是照顾。偏英莲也是爱读书识字的,竟拜了她为师,成日家除了和母亲做针线卖,便随同黛玉读书作诗,不过数月便已经出师了。
  想想也是,原著中香菱进园与宝钗做伴时身份是薛蟠之妾,黛玉尚能悉心教导,可见香菱可敬可爱之处,何况今日英莲复了原籍,本是望族千金,虽然家道中落,身份犹在,靠着母女两个针线做活竟也能丰衣足食,黛玉怜她母女孤苦,常接到家中来顽,可巧那日英莲赏花归家,在门口叫钱家夫人瞧了去,见英莲生得不俗,又读书识字,便打听着上门提了亲。
  林如海也帮着打听了钱家底细,虽不是十分富贵,家道还算殷实,良田也有百亩,钱家二公子钱兴人品极好,不是那等轻薄之人,封氏也不曾想自家穷到如此地步,仍有人愿意提亲,且钱家也不是高门大户,综合种种,黛玉又求了庄太太做保山,便应了这门亲事。
  对于英莲来说,耕读之家,不必十分应酬来往,清静难得,这是最好的去处。
  琳琅掩信而叹,心里却有淡淡的喜悦,命运不是不能改变的不是么?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所谓命运,便是如此。
  如今的英莲不再是原著中那个致使香魂返故乡的可怜香菱了,也不再是薄命司里的薄命女儿,她虽是少年坎坷,但有了自己的终身和幸福,不久以后,也必将绿叶成荫子满枝,或者随夫而得凤冠霞帔,也不是不可能。
  杨奶奶抱着吃饱喝足的虎哥儿忽然出来道:“玉哥儿怎么走了?”
  琳琅笑道:“去忠顺王府了。奶奶尝着那糖果蜜饯如何?若好,再拿几盒去。”
  杨奶奶坐在炕上,方虎哥儿坐下,忙摆手道:“我能吃多少?别拿,竟是收拾好了,分送到各处人家一些,好歹尝个新鲜。横竖年礼都送过了,这是额外的。”
  琳琅一面从箱子里取出一盒泥人儿戏给虎哥儿顽,一面笑道:“我正有此意,每家两盒糖果,两盒蜜饯,并些玩意儿东西。”又陪着杨奶奶说了些闲话,方将东西取出来,一一打点清楚,叫人送到荣国府、苏守备家,仇都尉家、昭勇将军家、昭武将军家和赵家等处不提。
  荣国府也罢了,林家送的年礼本就有这些东西,不过难得琳琅一份心意,仇都尉家庄夫人的姐姐是杨总督的太太,年礼自然也有,倒是其余几家都觉得分外新鲜有趣。
  贾母就着鸳鸯的手看了一回,想到林如海的回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面色略显衰老。
  鸳鸯深知其中缘故,只得软语劝慰。
  贾母叹道:“看姑老爷的意思,怕是不肯应亲了。”
  鸳鸯听了不语,早在第一回林如海婉拒时,鸳鸯就知道林如海必定不会答应了。
  荣国府却因忙着元宵省亲的事情,昼夜不得闲,年也不曾好生过,只得将这件事暂且搁置下来,只是贾母心疼黛玉过甚,终究舍不得黛玉嫁到别家不得再见,便道:“只好等娘娘省亲后再说罢。”
  转眼间上元在即,这日是正月初八,琳琅才吃了年酒回来,偶过宁荣街口,却见一干工部官员并五城兵备道打扫街道,将那些在街道两畔摆摊卖货之人统统撵走,东西撒了一地,又有一个年纪大的捏泥人的奔走不迭,竟被推倒在地,不但许多泥人摔得粉碎,同时也折了腿,奈何兵丁强硬,只得抛下东西,一瘸一拐地拖着断腿出了宁荣街,老泪纵横。
  琳琅眉头一蹙,轻叹道:“这是做什么?好声好气撵走便是,怎么竟起这么大的动静?”忙命驾车的刘二送那捏泥人的老匠人去看大夫。
  在她回头再看早已关防设帷的宁荣街时,只看到一辆一辆的黄土运来,铺地洒水,或许永远想不到宁荣二府抄家之际,面对着如狼似虎的兵丁官员,较之这些贩夫走卒更显狼狈不堪。到那时,琳琅不得不感叹报应二字。
  却说贾家忙碌不堪,哪里在意这点小事,唯有琳琅叹息不已。
  及至到了正月十五这一日,宁荣二处真是金银幻彩,珠宝争辉,自贾母等有爵者往下,皆按着品级大妆,候在荣国府大门外,乃因街头巷口俱系帷幕挡严,倒不必怕人见到。
  在贾母等正等得不耐烦时,琳琅却在山上一家团圆,自作花灯。
  杨海刚刚回来,上头已经择定了二月初二出征,之前便叫他们与家人团聚。
  琳琅分外珍惜这段相聚的日子。
  虎哥儿挑着琳琅给他扎的小老虎花灯,指着杨海手中的骏马花灯,坚定地道:“要!”
  琳琅笑道:“这孩子,再见不得别人有东西,只是,别人的东西,难道都能给你了?”遂又好生教导了虎哥儿一番,叫他明白,天底下不是所有人都围着他转。
  虎哥儿得不到骏马,又听不懂这话,呜呜咽咽地扭身去杨奶奶跟前告状。
  杨奶奶抱着他笑指漫山遍野家家户户门口挂着的花灯道:“那有许多,难道你都能要?”
  虎哥儿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花灯,再看空着的手,仿佛知道自己拿不了那么许多,便委委屈屈地道:“要一个,爹,大马。”
  琳琅转身拿了杨海手里的骏马花灯塞到他手里,便与杨海去出门看花灯去了。
  虎哥儿得意极了,嘴里吱吱呀呀兴奋异常,指着父母要跟去,才跟着走了两步,便觉得手酸臂疼,再也支撑不住了,哭道:“妈,妈!爹,疼!”
  琳琅回身接过两盏花灯,似笑非笑地道:“还要不要别人的东西了?”
  虎哥儿将头往杨奶奶怀里一埋,撅着身子不理她。
  杨海看着一家和乐,不觉满目柔情。
  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看了一回花灯回来,路上遇到几家兵士的娃儿们,眼馋地看着他们手里栩栩如生的花灯,琳琅和杨海便将花灯送与他们了,杨奶奶道:“都不及你扎的花灯精致,活灵活现的。”
  琳琅笑道:“我不过就是画得像些。”
  吃完元宵,虎哥儿早困到极致,但恐他夜间积食,硬是带着他在山上逛了一回,临睡前,杨奶奶抱着虎哥儿在怀里,道:“大海好容易回来一趟,叫虎头跟我睡罢!”
  琳琅脸上一红,杨海已经答应了。
  杨奶奶正要回房,忽然问道:“那荣国府里的娘娘就是今日省亲?”
  琳琅点点头,不知杨奶奶说这个做什么。
  只听杨奶奶笑道:“他们娘娘省亲,排场大得吓人,七八日前宁荣街就不让过了,让我出门绕了好大的一段路,恼得我不行。不过,他们如今一家团聚,君臣之别,又哪里比得咱们小门小户共吃元宵,合家之欢。”说着便去了。
  琳琅摇头叹息。
  却说此时此刻,元春已经更衣毕出园到了贾母正房,祖孙母女姐妹相见后,满心有无数的话语,竟不知从何说起,不觉洒泪无言,好容易解劝住了,一时两府掌家执事媳妇领丫头来行礼,元春因不见琳琅身影,不禁问道:“琳琅如何不见?”
  王夫人忙道:“早几年已经放了她出去,现今已经是六品敕命,有家有子了。”
  元春闻言倒也欢喜,待问了明白,点头叹道:“她倒是个有福的。”
  忽又召见薛姨妈母女,见宝钗丰肌雪腮,直如姣花软玉一般,不禁暗暗赞叹,因室内只留三四个太监答应,母女姐妹便叙些离别情景并家务私情,听到王夫人说起诸般事务,且有节俭、后路二项,不必说,元春便知必有琳琅之故,倒也不枉自己托付她一场。
  贾母叹道:“姑老爷如今已经升了应天巡抚,可惜玉儿没来,倒叫我甚是想念。”
  元春听了,怔怔出神,随即嘱咐道:“林姑父如此本事,又身为江南文坛清流翘首,便是许多嫔妃之父也不及他,虽说姑妈已去,到底两姓旧好,只能近,不能远,以交好为上。”
  贾母喜道:“正是这个话。况且我素日最疼敏儿,方想长久留着玉儿在身边。”
  王夫人眼波轻轻一闪。
  元春问道:“黛玉何以没来?”
  贾母忙道:“玉儿远在江南,连接二次不至,怕是没福气给娘娘请安了。”
  元春垂泪道:“林妹妹在家与亲人相聚,共享天伦之乐,何苦叫他们骨肉离别?”
  王夫人亦不觉满眼泪花,呜咽道:“娘娘说得极是。”
  一时贾政帘外问安,元春不过嘱咐些国事为重,暇时保养等等语,闻得亭台楼阁皆系宝玉所题,不免暗感欣慰。贾政退出后,忙宣召了贾珠宝玉贾兰进来,兄妹姐弟姑侄相见,元春再也忍不住泪落如雨,道:“一别多年,我进宫时,也未来得及与哥哥告别,如今再见,真是恍如隔世。宝玉、兰儿都这么大了,真真是叫我不知从何说起。”
  贾珠噙泪道:“娘娘一去,再不得相见,七八年来,日思夜念,却帮衬不到娘娘什么,娘娘在宫里好歹谨慎保养些,咱们家已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为今之计,竟是稳重为上。”
  元春道:“哥哥切记保养,倒不必担忧我。咱们这样的人家,更该勤俭持家,教养子孙才是,以免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到了那时,竟是后继无人了也后悔不及!”
  众人虽觉贾家不至于此,但因她说了此话,连忙应是。
  筵席齐备,众人陪着元春游园,以贾珠宝玉为导,一路行去,处处精致,□□华美,各地陈设构建皆不相同,真真是搜神夺奇之至,树木花草除却水仙梅花寥寥几种,余者花木雀鸟竟皆是绸缎绫罗扎就,又有无数灯烛,园中亮如白昼,端的富丽堂皇。
  元春极加赞赏,却又道:“这园子也太奢靡耗费了些,日后切不可再如此,此已过分了。”
  众人忙又应是。
  筵后作诗,惜少却黛玉一人,诸姐妹皆思量不及宝钗,不过随意搪塞一首罢了。饶是如此,元春依旧十分喜悦,只说宝钗为上。外头贾蔷早已率领府里的戏子等候多时,唱起戏来,说不出的婉转悠扬,热闹非常,作尽悲欢离合之状。
  不多时,又赏下东西来,元春对王夫人道:“好歹琳琅服侍母亲一场,几样东西转交给她罢。”王夫人细看,不过与尤氏、李纨、凤姐相同,皆是金银锞四锭,表礼四端。
  堪堪谢恩完毕,便有执事太监来请驾回銮。
  元春听了,不觉又满眼滚滚落泪,情知这一去,再没机会归家,只是皇家规范如此,再不敢表露分毫,只得强忍着离别之意,依依不舍地登舆去了。 84、068章:   元春回宫后, 次日见驾谢恩, 回奏归省诸事,龙颜大悦,又命内帑发金银彩缎等物以赐贾政以及各椒房等员, 贾府等人又不免感恩戴德一番。此时贾府上下人等都是神疲力倦,只有凤姐强撑着和无事人一样, 园中一应陈设动用之物直收拾了三四日方完。
  王夫人早早打发人将元春的赏赐送到琳琅处,另有元春虽未见黛玉, 亦同宝钗并诸姐妹同赏, 乃新书一部,宝砚一方,新样格式金银锞二对, 贾母打发人随信送去林家。
  因琳琅长住山上, 但城中各处下人上山不易,便是杨家下人, 也只能随着采买辎重的兵士进出一二, 平素不能,故每回各家都将帖子东西送至城中杨家,倘若琳琅在家还罢,倘若不在,便交了礼单, 由下人呈给琳琅。
  可巧元宵后,杨海在山上又吃了三四日的年酒,便携琳琅下山, 共游京城,撇下虎哥儿在家,偷得浮生半日闲,这日才从外头回来,琳琅围着火狐围脖,映得一张脸莹白如玉。
  杨海掐了两朵红梅与她簪在鬓边,越发显得容光慑人。
  琳琅一笑,抚鬓正要开口,忽闻荣国府来人,忙命快请,杨海道:“我去书房,等人走了,你过来,我书中正好有些疑问。”
  杨海学识本不及琳琅,近二年稍有闲暇,便常随她读书练字,倒有半师之分。
  琳琅点点头,杨海方往书房走去。
  少时玉钏儿进来,琳琅大喜,迎上去拉着她,道:“妹妹怎么有空来?府上如今该是忙着收拾罢?前儿送了帖子请吃年酒,并没回音,想来是老太太、太太们不得空。”
  玉钏儿笑道:“哪里有空?多少人家请吃,老太太太太都推了。”
  琳琅一面请她进屋在炕上坐下,一面叫翠儿沏茶,一面又取下颈中的围脖,解了斗篷,陪坐对面,笑道:“我猜也是如此,故此没敢上门去打搅老太太、太太。”
  玉钏儿吃了口茶,点头道:“正该如此,如今,太太还没歇过神来呢!”
  琳琅莞尔一笑。
  玉钏儿放下茶盅,笑道:“我这回来,可不是空着手,特地给你送东西来的。”
  琳琅诧异道:“上元节早过了,有什么东西给我?又不是逢年过节,老太太和太太常赏东西给我。”
  玉钏儿命跟来的两个小丫头捧上东西,一样一样点给她看,道:“这是金银锞子四锭,表礼四端,是娘娘前儿省亲时赏给姐姐的,和东府里大奶奶,咱们府里大奶奶、琏二奶奶一样,太太叫我亲自送来给姐姐。”
  琳琅感谢不尽,又叫翠儿带两个小丫头下去吃茶,道:“难为娘娘还记得我。”
  玉钏儿笑道:“何止姐姐呢?哎哟哟,可惜姐姐没见到那场面,真真是皇家风范。除了主子们得赏,另外有表礼二十四端,清钱一百串,单赐给我们这些老太太房里,太太房里和姑娘们房里奶娘丫头的。还有彩缎百端,金银千两,御酒华筵,赐给东西两府里掌管园中工程陈设,答应及司戏,和掌灯等人。还有清钱五百串,赐给厨役优伶百戏杂行人丁等等。到底是皇家体面,有钱得很,咱们家娘娘省亲如此,别家一样如此,算来不知有多少。”
  琳琅淡淡一笑,内帑赏赐再多,也不过是各家建造省亲别墅所花费的零头。忠顺王爷尚且倚仗囤积砖瓦木料大赚特赚,当今未尝就没有命心腹奴才如此。
  她亲手给玉钏儿续茶,笑道:“不然为什么人都趋之若鹜呢?”
  玉钏儿想了想,点头道:“可不是,谁不想当娘娘?从前宝姑娘进京,不就是想进宫待选,做公主郡主的伴读?可惜竟落选了。”
  琳琅道:“咱们家姑娘,个个都是好的,宝姑娘,倒可惜了她。”
  玉钏儿笑道:“也未必就可惜了。大姑娘这样身份,当初还是选作女史,服侍主子娘娘,后来才得了福分。宝姑娘进去,还不是作丫头?我听说,从前雪雁便是林姑娘的伴读,可见所谓封为赞善才人也不过是公主郡主身边的丫头,还不如在家里做个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
  琳琅点头称是,道:“极是,极是。你如今,也看得明白了好些。只是,宝姑娘到底为什么落选?说是进京待选,也没见动静就说落选了。”
  玉钏儿沉吟半晌,道:“这个我也不知,古里古怪地就说落选了。哦,对了,二十一是宝姑娘的生日,老太太说宝姑娘虽不是整生日,到底及笄之年,又是到咱们家第一回过,便要给宝姑娘做寿,已经吩咐琏二奶奶料理了,姐姐去不去呢?”
  琳琅笑道:“从前林姑娘生日我也去了,自然不能厚此薄彼。”
  况且她曾是王夫人的心腹,宝钗可是王夫人嫡亲的外甥女,要比黛玉亲近得多,论情论理,都要去走一趟。
  玉钏儿听了十分欢喜,道:“千万记得,那我们便等着姐姐来了。”
  琳琅送走玉钏儿,先将送给宝钗作寿礼的两色针线取出来收拾好,方去书房与杨海论了一回兵书兵法,饭后,又去城内各处游玩一番,并去梨园看了新戏。
  才逍遥了两日,第三日庄夫人忽然下了帖子来请她吃酒。
  琳琅自然不能推辞,过去时,却见不止仇母和庄夫人婆媳,并姑娘们,还有一位从未见过的贵妇,大约五十岁出头,鬓边微现白丝,面色红润,眉梢眼角十分和蔼。
  庄夫人笑道:“这是我娘家嫂子。”
  琳琅便知她是庄御使的太太于夫人,正经的三品淑人,忙上前拜见。
  于夫人笑道:“快别多礼,今儿个你是客,我是陪客。”
  琳琅连称不敢,却知道过两日得亲自下帖子请于夫人吃酒,这也是吃年酒的常理。
  宴席开始,酒菜接二连三地送上来,分宾主而坐,琳琅自坐在于夫人下手,主位上坐着仇母,旁边是庄夫人,频频为仇母布菜,仇母也是个爱笑爱玩闹的,眉开眼笑。
  于夫人用饭时,偶然瞥一眼,见琳琅举止不俗,眼里都是赞赏。
  待宴罢用茶,于夫人忽道:“我听说你和应天巡抚林大人家的千金十分亲厚?”
  琳琅心中一凛,不知她怎么突然提到黛玉,忖度不得其意,忙笑道:“林姑娘原是我旧主的外甥女,这一二年来常常书信来往,承蒙林姑娘不弃,彼此倒熟惯些。”
  于夫人笑道:“原来如此。旧年我去江南大姑太太家一趟,也曾见过林姑娘,怕你不知道,林姑娘现今是我们大姑太太的干女儿。常日里都说京城里有多少绝色闺秀,个个琴棋书画无所不知,再没想过林姑娘更胜一筹。”
  庄夫人道:“竟有此等人物?难道比荣国府那几位姑娘都好?我说,荣国府里那几个姑娘,人生得清丽不说,难为个个都能诗作词,个个都是有一无二的。”
  于夫人笑道:“荣国府的姑娘我也见过,比林姑娘略差些,也算难得了。怪道人都说荣国府是钟灵毓秀之地,调理的人儿个个都出色。”
  琳琅抿嘴一笑,不作声。
  仇母暗暗咋舌不已,道:“可惜往日竟未曾见过,不然我也开开眼界,听说住在荣国府一段时日,怎么就不出门走动呢?”
  琳琅忙解释道:“老太太不知,那时林姑娘正守孝,不出门。”
  仇母恍然大悟,提起贾敏,不觉叹息道:“荣国府的四姑太太,我也见过,娇养在闺阁里的时候,真真是金尊玉贵,通身的气派,满京城里都少有人及,谁承想竟去得这样早,老姊妹四个,这是极小的,也没了许多年。想必她的女儿必定不错?”
  贾敏待字闺中时,于夫人还是新媳妇,素日应酬交际,自然也见过,论根基门第,庄家虽不富贵,清名却远胜荣国府,并不比他们低。
  于夫人道:“其言谈举止另有一样,与素日所见女子全然不同,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又问琳琅黛玉为人如何。
  琳琅听她问得详细,又想起庄家也有未定亲的年轻公子,隐约已经有点眉目了,便笑道:“太太既见过,不必我说,自然眼见为实。”
  庄夫人已撑不住笑了,对琳琅道:“我这嫂子要打发人去林家给我小侄儿提亲呢!”
  琳琅一惊,回思庄家幼子年纪生平,不禁暗暗为黛玉欢喜,说为人本事品行才貌,庄秀倒也配得过黛玉,只是黛玉另有一种乖僻,不知如何想法,口内便笑道:“竟有此事?”
  于夫人笑道:“我见了林姑娘,心里就喜欢,好容易得了林大人为爱女择婿的消息,这不,等出了正月,立即打发官媒去,好歹不能落在别人后头。我们还请了杨提督太太做保山呢!哎,林姑娘那般品貌,就怕林家瞧不上我家五小子。”
  庄夫人道:“嫂子不必忧虑,人都道千里姻缘一线牵,若果然有缘分,自成婚姻。”
  于夫人欢喜不提。
  琳琅回到家,百般不解林如海为何忽然为黛玉择婿,消息传得如此之快,致使庄家忙忙提亲,忽一眼瞥见元春所赐之物,登时想起鸳鸯曾说过贾母有联姻之意,今元春封妃,语出成谕,偏宝玉非林如海意中之人,自然要先发制人了。
  想到庄家与仇都尉家、杨提督家,杨总督家联络有亲,既有杨提督的太太做保山,杨总督的太太又是黛玉的干妈,庄家小公子庄秀又极出色,倒比别家好些。
  琳琅到底不放心,私下找蒋玉菡去细细打听庄秀为人。
  蒋玉菡打听消息未得,却闻得凤姐之女大姐儿出喜,琳琅忙又亲自探望,因大姐须得避十二日,待大姐毒尽癍回,算算日子,也该是月底月初了,如何方是二十一日宝钗的生日?原著果然混乱,一时说贾母和宝钗是一日,一时又云贾母八月初三的生日,竟不能按原著。
  不等大姐痊愈,便已是二十一日了。
  这日早起琳琅便来贺寿,送上贺礼,除却早就预备好的两色针线,余者便是寿桃等物。
  贾母早在院子里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定了一班新出小戏,昆弋两腔都有,又在贾母上房排了几席家宴酒席,并无外客,只有薛姨妈、史湘云、宝钗是客,余者皆是自己人。
  因琳琅乃是荣国府出来的,亦算自己人。
  贾母见到她十分喜悦,笑道:“一会子等寿星点完,你也点两出,今年忙得很,过年也推了你家的帖子。今儿个咱们好生乐一乐。”
  凤姐笑道:“老太太拿了霉烂的二十两银子来做生日,不知我得添多少东西。”
  琳琅听笑道:“我竟沾了宝姑娘的光。宝姑娘的生日也好,人都说无才可去补苍天,偏宝姑娘的生日是补天节,可见宝姑娘有补天之才呢!娘娘是正月初一新春,林姑娘则是花朝节,宝二爷是饯花节,三姑娘是清明节,二姑娘是立春,四姑娘是暮春,倒也奇怪。”
  众人一笑,道:“往日没留意,倒有意思。”
  琳琅又问凤姐道:“大姐可好些了?”
  凤姐收起脸上的笑容,道:“病虽险,倒无妨,正养着,难为你惦记。”
  宴罢点戏,皆是贾母素日所喜的热闹新鲜戏文,琳琅也不在意,只感叹宝钗体贴,闻得宝钗给宝玉解寄生草,琳琅不禁暗暗叹息,谁能想到,宝玉出家的启蒙者,竟是竟是金玉良缘的金锁呢?偏就是宝钗一支寄生草惹得宝玉称赞不已。
  到底吃的是老人家喜爱的甜烂之食,琳琅不及多想,只觉得口干,鸳鸯回身扯着她去借口方便,到了屋里沏茶与她,冲淡嘴里甜腻之感。
  琳琅吃完,长叹道:“你这样体贴,也不知道谁有福!”
  鸳鸯瞪了她一眼,道:“你再说,我不给你茶吃了。”
  琳琅笑道:“行,我不吃你的茶,赶明儿你吃我们家的茶,给我做兄弟媳妇去!”
  时日越久,琳琅越觉得鸳鸯匹配得蒋玉菡。
  鸳鸯恼羞成怒,扭身走了。
  琳琅回到宴上,可巧一出戏才唱罢,别人也都未曾留意。
  至晚上散时,琳琅告辞,可巧贾母极爱那作小旦的与一个作小丑的,正命人带进来,细问名字年龄,那小旦才十一岁,答道:“回老太太,我叫龄官。”
  小丑葵官却才九岁。
  大家叹息怜悯一回,贾母命人另拿肉果给她们,又每人赏了两串钱。
  凤姐因走到龄官身边,笑道:“这个孩子扮上去活似一个人,你们再瞧不出来。”
  宝钗一眼即明,心里知道,只是一笑,不肯说。宝玉极尊黛玉,虽然猜着了却不敢说,唯有史湘云接口道:“倒像林姐姐的模样儿。林姐姐家去二年了,也不来和我们顽!”
  众人却都听到了这话,留神细看,面庞身段果然大有林黛玉之态,不禁都笑了说不错。
  琳琅暗暗皱眉,把千金小姐比作戏子,绝非大家所能言语的事儿,凤姐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贾母等人就不知道这是玷辱黛玉?而众人只是笑,却无一人反驳。不等她细想,便忙上前道:“今日随着老太太太太乐了一日,该告辞了。”
  贾母便笑道:“闲了再来。”命人送她到二门。
  琳琅回去也不过与杨海恩爱数夜,阖家团聚几日,杨海便出征了。
  自杨海走后,琳琅颇觉无趣,便在山上绣万佛图,疏忽数月而过,进四月里方收针,送到忠顺王妃处,请她在四月初八佛诞日进给皇太后,余者便不在意了。
  她品级太低,也没资格进宫朝贺进献。
  这日正在家中听蒋玉菡诉说打听来的消息,还未怎地,便听他说庄林两家已经定亲了。 85、068章:   琳琅虽然知道庄林两家亲事十有八九必成, 却没料到这么快, 忙问端的。
  蒋玉菡笑道:“姐姐消息也太晚了些。”
  琳琅听了,嗔怒道:“还不是你?几个月前便叫你详加打探,谁承想你今儿个才来。”
  蒋玉菡笑道:“我忙着呢, 哪有功夫?从前姐姐还说那些省亲的人家未必买我那些南货,却不知年底我大赚了一笔呢, 多少重锦香料都不够卖的,赚的银子我也给姐姐带来了。”
  琳琅并不在意, 道:“横竖你还要进货, 且先用着罢。先跟我说说庄林两家结亲的事儿。”
  蒋玉菡便道:“我留了一半做本钱。”
  又道:“庄五爷为人品性,姐姐也常听说,我去打探, 十足十的名副其实, 姐姐倒不必为林姑娘担忧,况且林大人何等精明?早打发人进京细细打听了, 根基、门第、人品、模样、家风都觉得相配, 才应了这门亲事。”
  琳琅一想也是,吃一堑长一智,从前林如海便是没有仔细打听荣国府的家风便依贾母之信送黛玉姐弟进京,险些吃了亏,如今自然会打听清楚才做决定。虽然林如海乃读书科举晋身, 出身清贵,但亦是官场老手,圆滑世故。
  蒋玉菡又道:“庄家已经在准备聘礼, 预备南下下聘了。”
  琳琅一惊,问道:“什么时候?”
  蒋玉菡想了想,道:“大约是月底,说是还有些聘礼尚未齐备,正忙乱着。我也打算那时候南下一趟,今年纸扎香料短缺,明年必是贵的,我要去南方贩些纸扎香料来。”
  琳琅点点头,思量不语。
  蒋玉菡回身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匣子来,打开,却是六锭五十两重的金元宝,推到琳琅跟前,道:“这是三百两。六百金本钱到南方,除却本钱,得了两倍的利润,去掉一半打点请客的钱,又买货进京,回来又得了两倍利润,留一半做本钱继续做生意,那一半去除各项花费工钱,这是姐姐该得的。”
  琳琅暗暗惊骇,到底是做生意,果然是一本万利,才一年,便回了本,因见蒋玉菡不愁钱,便收了,又道:“闻得江南土地肥沃,你没想着在那里置办田庄?”
  蒋玉菡奇道:“姐姐想买田置地?”
  琳琅点头笑道:“从前囤积砖瓦木料时得的钱我一分没花,给你做生意的本钱,你又给我回了本,还是那么些。我想着,那些钱在手里也不过白放着,不如置办些田庄,多些进益,横竖又不必交税。原本是想着在关外买两处,可是咱们家又没人去关外。”
  蒋玉菡寻思半晌,道:“姐姐不必急,等我回来再说。南方虽说是鱼米之乡,可地价儿也高,天高皇帝远,也没个妥当人给姐姐管着。倒是关外使得,乃是膏腴之地,姐姐先调理几个心腹手下,我明年去关外贩些皮子人参来卖,正好去看看有什么合适的,若有,买下来,也有人料理了。”
  琳琅悠然一叹。
  蒋玉菡不解她何来此叹,便问道:“姐姐叹什么?”
  琳琅自然不会告诉自己在愁他将来荣国府抄家之事,虽有谋划,奈何不知得花费银钱几何,自然是多多预备为上,故此笑道:“并没有什么。我在想,林姑娘定亲,我送什么好。”
  蒋玉菡闻言放下心来,笑道:“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古玩书画林姑娘都是不缺的,姐姐便是送了,也没什么新奇,怕还不及人家的精巧,倒不如姐姐绣两幅针线送去,真心实意的东西岂不比什么都好?”
  琳琅笑道:“你是见那万佛图借忠顺王妃的手进上故有此语,姑苏那才是刺绣之乡呢!”
  蒋玉菡笑道:“苏绣纵好,高手也多,我觉得还是姐姐绣得更好些。不然,为什么偏姐姐的绣图,接二连三进了上,还得了青睐?姐姐可还记得从前卖针线的绣庄?”
  琳琅道:“怎么不记得?那时我还在荣国府里,常托人卖些针线攒钱,后来买地钱也不够,你去借了秦大哥的一些,才凑够银子买了一百五十亩地。”
  蒋玉菡道:“我又遇到了那个掌柜的,追着我问姐姐的针线可还卖不卖,据说便是卖出去的针线,也都被大户人家采买走了。我说不卖,把他急得什么似的,一幅山水插屏芯子已经提到一千两银子了。呸,当初姐姐卖那么些,统共还没给二百两银子呢!”
  琳琅笑道:“那时我年纪还小,又没名声,价钱自然低些。不过如今纵是一千两银子,我也不卖。”
  蒋玉菡笑了,道:“正是,咱们如今也不缺钱,不过绣一两幅送人罢了。”
  琳琅莞尔,蒋玉菡又说了一回庄秀素日事迹方去。
  琳琅听着他说的庄秀,虽非十全十美,偶尔也是诗酒放诞,但较之纨绔却胜过多矣。
  只是不知黛玉定亲的消息传到贾母耳中,又是怎样一番情景。
  却说贾母数日后接到林如海的书信,犹未看完,撒手落在榻上,身子略歪了歪。
  鸳鸯忙扶着贾母倚着靠枕,细细抚胸拍背,顺了气,拾起书信一看,一面惊叹于林如海的迅速,一面暗暗为黛玉欢喜,面上却丝毫不露,解劝道:“姑老爷给林姑娘定亲是喜事,将来林姑娘嫁进京城,老太太岂不是能常见到,总比仍在江南的好些。”
  贾母垂泪道:“几次三番地好说歹说,别人家怎比得咱们家待玉儿好?只是略等几年大了在定亲,我身边有两个玉儿做伴,一辈子也就完了,谁承想姑老爷都没应,偏在这时呼喇吧喇地给玉儿定了亲,也没问问我的意思,我这张老脸啊,竟没了。”
  鸳鸯笑道:“林姑娘不小了,史大姑娘比林姑娘小,也已经在相看人家了。”
  贾母方拭了泪,皱眉道:“玉儿有亲爹做主,倒还好些,只是云儿自小没爹没娘,也不知能给她寻个什么人家,倘或一时不好,岂不是误了云儿的一生?”
  鸳鸯忙笑道:“侯府里两位太太未必如此。况两位太太虽疼史大姑娘不及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到底也并没有刻薄,衣食起居姑娘们都是一样的。说亲,那样的门第在,必然不是极差的人家,到底侯爷府里也要颜面,若刻薄了史大姑娘,下剩几位姑娘也得不了好。”
  贾母长叹不语。
  鸳鸯也不敢说话,私心里倒是觉得庄秀更配得上黛玉,他在宝玉这个年纪已经出入各处场合,行事游刃有余,而且有了功名,宝玉现在还跟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别说功名了,怕是四书还没读完,也就秦钟在时去了一趟家塾,至今未去。
  忽听贾母道:“一会子打发人去接云儿来过两日,再收拾几件东西出来给玉儿添妆。姑老爷虽瞒着我早早给玉儿定亲,到底那是我嫡亲的外孙女,我哪里就不疼她了?”
  鸳鸯满口应了,道:“添妆的东西还得老太太亲自做主。”
  贾母点头道:“自然。这件事且不必说出去,倘或宝玉知道了,还不知道闹得怎么样。”
  鸳鸯踌躇了一下,道:“怕是瞒不住。满京城里消息传得迅速,庄家即将下聘,林家偏是咱们家的女婿家,咱们家娘娘才省了亲,正在风头浪尖上,如此一来,势必人尽皆知。”
  贾母含泪道:“我如何不知这个理儿?只是宝玉前儿烫伤,又迷了神,中了邪,好容易得了神仙似的和尚道士来持念通灵宝玉,才好些,犹未大愈,正静养着,现今如何能叫他再受打击?素日他和玉儿兄妹最好,冷不防听说玉儿定亲,便是冷心绝情的人尚且伤感,何况他又是个极重情的,焉能不泣血而哭?”
  鸳鸯点头一叹,道:“正是呢,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贾母道:“只管告诉太太去,别人就罢了,想必太太知道了,必定为玉儿欢喜。”
  邢夫人犹可,王夫人果然十分喜悦,心胸大快,笑道:“大姑娘大喜,竟是不曾想到,倒说到京城里来,门第人品也都是极相配的。金钏儿,给林姑娘添妆的礼,加厚三分。”
  金钏儿笑道:“太太到底疼林姑娘呢!”
  玉钏儿抿嘴一笑,道:“老太太说了,宝玉才好,叫太太不必声张。”
  王夫人拈着佛珠的手一顿,随即笑道:“这个道理我如何不知?你们两个竟是管住自己的嘴,不许到处乱说,若叫我知道谁告诉了宝玉去,可仔细你们的皮!”
  金玉钏两姐妹忙躬身称是。
  王夫人又道:“去请琳琅来陪我说说话儿,我倒是想她了。”
  玉钏儿出去便叫人下帖子请琳琅去。
  待琳琅过来,见王夫人眉梢眼角俱是欢喜,唇边颊上十分兴奋,声色不比往日,转眼又见玉钏儿悄悄往南方指了指,比了个对指,心中便即了然,笑道:“太太面上倒像是有些喜似的,想是府里大喜了?”
  王夫人叫她坐下,笑道:“你和林姑娘好,想来是听说了?”
  琳琅忙道:“太太说的是林姑娘大喜?我已经听我兄弟说了,果然是一门好亲。”
  王夫人点头笑道:“我也这么想,两家都是书香门第,读书人家,倒也相契。如今作妹妹的先定了亲,我的心事去了一桩,宝玉的终身也该想着了。”
  琳琅笑道:“宝二爷极好,说的人家也必定是极好的。”
  王夫人点头,又有几分自得,说了一席话,便带她去给贾母请安,可巧迎头见到邢夫人,王夫人赶上前去笑道:“大嫂子也来给老太太请安?”
  邢夫人一怔,面上便有些诧异,遂笑道:“闻得林姑娘大喜,我来问问老太太送了什么东西添妆,我好比着老太太低一等送去。”
  王夫人听得她说,不觉笑道:“我也有此意呢!”
  邢夫人越发觉得她欣喜不似往日,倒古怪,好在她本不是十分聪颖之人,也没细究,只看着琳琅笑道:“来给老太太请安?”
  琳琅含笑称是。
  一时进了贾母上房,请安问好,好一番忙乱方坐下。
  贾母面上却不是十分欢喜,只有些懒,一面由着鸳鸯坐在榻上拿美人拳捶腰,一面说道:“急什么?才定亲,请期迎亲就好早着,庄家还没下聘呢,等庄家下了聘再送去不迟。”
  王夫人陪笑道:“只想着先预备下,免得到时候忙乱。”
  贾母瞅了她一眼,笑道:“也好。玉儿是我的外孙女,也是你们嫡亲的外甥女,添妆不可小气了。”叫鸳鸯去叫带人将自己预备给黛玉添妆的东西抬过来,满满两口箱子,绫罗绸缎、珠宝头面、古玩书画、瓷器摆件一应俱全,另有一盒上等的野山参,全是上等之物。
  邢夫人和王夫人吃了一惊,琳琅也看得满目耀光。
  邢王两位夫人犹未开口,忽见二门婆子急匆匆地跑过来,气喘吁吁地道:“宫里来懿旨了,杨大奶奶家的人来请杨大奶奶快快回去!”
  一语未了,满室皆惊。
  贾母霍然坐起,催促琳琅道:“是找你呢,快些家去,别叫宫里来的人久等了。回头再过来,免得我们担忧。”
  琳琅不及细说,忙忙地告辞驾车回去。
  一进家门,先告罪两声,方摆了香案,跪接。
  来人却是养圣宫掌宫内相李向明,前后左右跟着许多内监随从,幸而杨家下人识趣伶俐,早沏茶相待,见琳琅回来,李向明方至中堂,也不曾负诏捧敕,只满脸笑容道:“懿旨:立刻宣杨门蒋失养圣宫觐见。”说毕,道:“蒋安人,请更衣随咱家进宫。”
  琳琅见他声色并不严谨,好歹知道非坏事,略略放心,急忙更衣,按品级大妆,更衣前,翠儿机灵异常地捧出一盘荷包散与众人,笑道:“我们奶奶送各位吃茶。”
  李向明吩咐小太监接了,待见小太监接盘的双手微微下沉,眼里越发多了三分笑意。
  琳琅彼时出来,李向明越发和蔼可亲,引她进宫。
  说字数少于原文,我凑几个字上去,不然发不了 86、068章:   琳琅曾随张嬷嬷学过规矩, 宫里的规矩亦在其内, 见什么人,行什么礼,都是有规定的, 皇后是一样的礼,贵妃是一样的礼, 公主又是一样的礼,况且除皇后外, 余者嫔妃皆不得宣召命妇, 便是家眷请安也得先递牌子,得了皇后允许,给皇后请过安后, 才能面见嫔妃。
  琳琅垂眉敛目, 一步不敢多走,一句不敢多说。
  皇宫森严已极, 三步一岗, 五步一哨,外围是侍卫,进了内宫,便没有侍卫,只剩太监宫女了, 便是太监宫女出入,也都是两两成对,不能独行。
  及至到了养圣宫, 李向明对琳琅一笑,道:“安人稍候。”
  琳琅忙道:“老内相请。”
  李向明便进去了,少时,出来道:“皇太后宣杨门蒋氏觐见。”又引琳琅进去。
  琳琅不敢抬头直视,只略略抬眼,见上首的皇太后一身常服,拈着佛珠,慈眉善目,周围一群宫女太监静声屏气,一声儿咳嗽不闻,确定了身份后,便忙以国礼参拜。
  皇太后微微抬手,笑道:“免礼。”又命赐坐。
  琳琅再四谢恩,方战战兢兢斜签着坐在宫女搬来的绣墩上。
  皇太后看在眼内,呷了一口茶,笑问道:“昨儿佛诞,我得的万佛图是你绣的?”
  琳琅忙站着回话道:“回圣人话,是。”
  皇太后又笑道:“竟好得很。昨儿听忠顺王妃说,你绣了足足二年多的功夫,还绣了两卷已经不大常见的佛经,可见你用了心,我瞧着也比别人绣的好,后来一想,从前得的群仙贺寿图和富春山居图,都是你绣的,如今到绣万佛图,越发好了。”
  琳琅忙道:“些微粗陋拙技不敢当圣人之赞,奴甚惶恐。”
  皇太后笑道:“针黹女工,原本就是女子本分,你做得很好,难得你又精于佛理。你绣得好,自然当得起赞,倒不必如此谦逊。”又命宫女给她沏茶。
  琳琅越发惶恐,忙双手接过,又谢恩,方略略沾唇,置于身畔茶几之上。
  皇太后又问她夫家品级官职,家乡父母,琳琅一一回答,皇太后见她除却才觐见时的惶恐,言谈举止竟是不卑不亢,不觉另眼相看一分,笑道:“如此说来,从前我得群仙贺寿图的时候,你还在荣国府里当差,被借到了北静王府里做活?”
  若是旁人,早羞得不行,琳琅面上却不以为卑,答道:“回老圣人话,正是。”
  皇太后笑道:“这样一来,宫里的贤德妃也是你的旧主了?”
  琳琅笑道:“贤德妃娘娘未入宫之先,便对奴十分照应,奴至今不敢或忘。”
  皇太后听了,便道:“你倒个不忘旧的好孩子。十年之前你用丝线打出来的几盆花儿栩栩如生,北静王府孝敬宫中,我也见过,虽有人仿着做出来,终究不及你做的灵动韵致。”
  琳琅暗惊皇太后厉害,十来年前的事情也记得如此清楚明白,不过也知道她未必就是见过,只是在宣召自己之前,将自己身前身后事了解清楚罢了,忙笑道:“老圣人喜欢,便是奴的福分,奴自觉光彩非常,愿倾力再做,进献圣人。”
  皇太后笑道:“我还罢了,倒是几个小公主郡主喜欢。”
  琳琅会意,忙改口道:“承蒙不弃,奴欢喜之至,奴回去后便做,待做好,便孝敬上来。”
  皇太后道:“你也不必转手别人进上,径自送至六尚局即可。”
  琳琅答应了,六尚局掌管内宫事务,与清代内务府有些仿佛。
  一时女官来回道:“赏赐之物已备,请太后验看。”又呈了上来。
  皇太后从头看了,点头道:“妥当,便依此。”
  女官听说,忙带人送到琳琅跟前,并念了赏赐单子,却是玉如意一柄,紫檀绣架一座,“凤穿牡丹”宫缎八匹,“百蝶穿花”宫绸八匹,凤尾罗二匹,香云纱二匹,各色绒线十二卷,“笔锭如意”金锞十对,“八宝联春”银锞十对。
  琳琅忙谢恩,皇太后只说乏了,李向明便引琳琅退下,命小太监捧着赏赐送她出宫。
  刘二早驾车远远等着,见琳琅出来,翠儿和秋菊慌忙迎上来,琳琅又再三谢过李向明,方叫二人将东西接了,坐车回家。
  才进家门,便听刘二家的道:“荣国府已打发人来问了三四回。”
  琳琅道:“知道了。”
  回屋换了衣裳,叫翠儿和秋菊道:“东西不必先收了,与我一同去荣国府回来再收。”
  翠儿和秋菊会意,可巧荣国府打发人又至,忙服侍她到荣国府贾母上房来。
  贾母和王夫人等也不知道琳琅此次进宫是吉是凶,是以担忧非常,毕竟琳琅和他们府里关系匪浅,待闻得琳琅回来,忙道:“快请她进来。”
  琳琅笑着进来,道:“劳老太太、太太们惦记着,此次进宫,有喜无惊。”
  又命翠儿和秋菊将赏赐之物捧给贾母等人瞧。
  贾母和王夫人等人放下心来,面上便现出三分喜气,道:“怎么老圣人忽然宣你觐见?”
  琳琅便将旧日做过针线等事说了,末了道:“我这样的人,何曾想过竟有这样的体面,不但进了宫,还见了老圣人,又得了老圣人亲自问话,真真是不枉了这一辈子。”
  贾母愈发欢喜,道:“这是你的福分,谁承想,你就进了老圣人的眼。”
  众人齐来贺喜,琳琅忙不迭地一番谦逊。
  王夫人抚了抚胸口,笑道:“白叫我们担忧了一会子,回头你可得请吃酒压惊。”
  琳琅忙道:“这是我巴不得的事情,早就想请老太太、太太奶奶姑娘们吃酒了,只是怕老太太太太嫌弃我们家地处狭窄,没有转身更衣的余地,不愿意去呢!”
  贾母笑道:“我不嫌,我能占多大点子地方!”
  凤姐一旁也笑着凑趣道:“我最是不嫌的,只要有好吃好顽好戏曲,我便受用了。”
  贾母道:“你这猴儿,什么便宜不占?”
  凤姐笑道:“老祖宗冤枉我了。老祖宗只管想着把梯己留给宝兄弟,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压塌了箱子底儿白放着霉烂了也想不起给我们,我白填了多少呢,偏吃琳琅姐姐家一回酒,图个受用,老太太就说我爱占便宜!”
  说得众人都笑了。
  琳琅笑道:“既这么着,明儿我亲自来请,老太太太太奶奶姑娘们可千万别说不去。”
  凤姐不等贾母答应,便笑道:“姐姐只管来请,我第一个去。”
  说着才要回去,宝钗因笑问道:“姐姐给宫里绣万佛图,多早晚的事儿?”
  琳琅一愣,笑道:“总得有二三年了,那时我还怀着我家哥儿呢!好容易四月初才收针。”
  宝钗抿嘴一笑,道:“姐姐也算是有所得。”
  琳琅笑道:“哪一回我也没白忙活,便是老圣人不赏东西,能进上,便是我的体面了。若不是有老太太、太太的恩典,哪有我今日今时。”
  凤姐笑道:“什么时候来请?我好空出那一日。”
  琳琅忙笑道:“我是比不得府里忙碌,自然要看老太太哪一日得空,可巧我们家几盆名种牡丹明儿就该开了,赏牡丹吃酒,也是一份风雅。”
  凤姐拍手道:“好得很,我正说,花间吃酒最有趣呢!老太太。”
  贾母笑道:“十二的日子好,那日我得闲。”
  琳琅道:“十二亲自来请老太太、太太姑娘奶奶们,还请千万赏脸。”
  便回去筹备。
  既要请贾母,连带丫头婆子们,少不得得十来桌酒席,偏杨家下人不多,琳琅先打发人拿着东西去山上告诉杨奶奶,好让她欢喜,方去找蒋玉菡,借十来个下人,道:“等这件事过去了,少不得再买两家下人。”
  蒋玉菡闻得她进宫得赏,十分替她欢喜,道:“咱们家做的酒菜,终究比不得他们府上的,便是精致也不能得。不如叫八珍楼的厨子上门做一日酒席,也吃个新鲜有趣,岂不是好?”
  琳琅道:“如何请?”
  蒋玉菡胸有成竹,笑道:“我替姐姐料理,那八珍楼掌柜的公子和我乃是莫逆,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蔬菜鱼肉都是自己筹备,到时候赏厨子们几两工钱便罢了。”
  琳琅忙道:“也没有空着手上门的道理,上用的锦缎你拿两匹作礼。”命翠儿拿来。
  蒋玉菡看了一遍,素知上用的东西民间不许流通,送出去极是体面,便命人接了,径自往八珍楼去,不多时,便回来说料理妥当了,并有八珍楼的彭厨子带着手下一干学徒往杨家来,见过琳琅,便依言陈设桌椅碗筷等物,又拟了菜单。
  忙碌了两三日,好容易方妥当了。
  十二日一早,琳琅坐车到荣国府,亲自请贾母过来。
  牡丹盛开,国色天香,照得一院锦绣。
  四月不冷不热,花间设宴,若隐若现,愈发显得十分别致。
  贾母看了一眼,笑道:“你家里倒也洁净,并不算小,这花儿开得也好。”
  琳琅一笑,这一笑,如初绽的牡丹一样鲜妍明媚。
  上宴三桌,上首是贾母、宝玉、湘云,东侧是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并宝钗、三春,西侧是李纨凤姐,不过李纨和凤姐多是在贾母和邢夫人王夫人跟前奉承。
  琳琅又命人在下面设了几桌,给鸳鸯、金钏儿、玉钏儿、袭人司棋侍书入画莺儿等大小丫头们坐,外面又有两桌给驾车的下人婆子们吃。鸳鸯等人却是不敢坐的,只在主子们跟前服侍,倒酒布菜。
  贾母笑道:“这两个月,我头一回这样高兴。”
  琳琅道:“多少人在老太太跟前奉承,想求老太太看他们一眼呢,怎么却不高兴呢?”
  贾母道:“你哪里知道,我们家,外头看着体面,里头不中用。京城中第一等人家好多着呢,我们不过二等人家,哪里就能顺心如意了?如今出了位娘娘,是圣人的恩典,娘娘在宫里谨小慎微还不及,偏这些子孙哪,没个争气的,连说亲也不得。”
  说着看向宝玉,见他穿花过草,拉着湘云说这个姚黄好,又说那个魏紫俏,端的无忧无虑,倘若知道黛玉定亲,还不知是怎么样一副天翻地覆。
  但凡宝玉争气些,林如海何至于不肯结亲?
  贾母想到此处,再看杨家欣欣向荣,有蒸蒸日上之势,琳琅由一个丫头长到如今,出入深宫,可自家子孙儿女不过赖其祖荫,毫无作为,不由得心中大感凄然。
  琳琅见状明了,叹道:“爷们也该给娘娘争一口气了。前儿我从山上回城,可巧碰见有贵妃的娘家人以国丈国舅身份自居,耀武扬威,无法无天,作践百姓,极是不堪。”
  说得贾母一呆,琳琅笑道:“怕是老太太不知道呢。不过我遇到的却不是府上爷们,是别家的。只是见了,我倒惊了,这岂不是前车之鉴?娘娘如今恩宠日盛,府上都光彩,真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老太太更该约束上下人等,防患于未然,免得坏了娘娘在宫里的名声。”
  虽说她感念贾母王夫人恩典,但凭良心而论,贾家落得最后抄家,未尝不是自作自受。
  贾母细细一想,点头感叹道:“你说的极是,平常我不大管事,只不过能吃的吃两口,能顽的顽两日,越发纵得下头不堪了,对我阳奉阴违的,虽然你见到的不是咱们家的人作恶,不过你一说,我竟有些怵目惊心呢!”
  说字数不能少于原文,我凑几个字上来,不然修改不了 87、068章:   贾母一席话, 说的邢夫人和王夫人都是默默无言, 席间登时有几分沉寂。
  探春张了张嘴,正要开口,却听薛姨妈忙笑道:“老太太见过大世面, 比我们都强百倍呢,有老太太教导晚辈规矩体统, 自然是极好,怕下面欢喜都来不及, 只有听的, 没有违的。”
  琳琅听到这话,怔了怔。
  贾母笑道:“正是呢,你这姐姐从来都极听我的话。再说, 我们家再不济, 也都是读书明理的人,倘若有谁敢为非作歹, 瞧我皮不揭了他们!”
  凤姐闻言, 脸色为之一白,随即若无其事,又和姐妹们说说笑笑。
  琳琅却是淡淡一笑,说得再好有什么用?付诸行动才行。
  琳琅也明白,贾母虽然上了年纪, 但不糊涂,其实对许多事情都心里明白,只是她纵然明白, 却并不大去管,只知和孙子孙女玩乐,这才导致荣国府子孙无能,后继无力。
  宝玉拉着湘云走过来道:“姐姐,这本焦骨红极好,我爱那份傲骨,姐姐送我可使得?”
  琳琅犹未开口,王夫人已开口斥道:“你这孩子什么话?哪有来做客反要东西的理儿?”
  宝玉被吓了一跳,贾母忙道:“你说他做什么?小孩子家,谁没个喜欢的花儿草儿?”
  琳琅忙笑道:“这几本牡丹也都是别人送的,我瞧着好,在院子里种下,今年便开了,宝二爷若喜欢,一会子我叫人移栽两盆带走,横竖也不值什么,太太不必如此。”
  宝钗笑道:“亏的是你,倘或是别人,谁舍得?”
  史湘云不解,问道:“有什么舍不得,不过就是一株牡丹罢了。”
  宝钗方笑对她道:“你哪里知道,蒋安人家里种的牡丹,虽只三四十株,却皆是名种,无一凡品,等闲难得一见。你瞧我后边的这一株御衣黄,乃黄牡丹中的极品,千金难求。还有探丫头身后的那一株青龙卧墨池,红极而紫,紫极而黑,红中泛紫,紫中泛黑,宛若墨染似的,花心似青龙而卧,故有此名,给一千两银子也没处买一株去!”
  史湘云听了咋舌不已。
  凤姐忙道:“哎哟哟,一株牡丹就上千的银子去,给宝兄弟两盆,岂不是损失大了?”
  琳琅莞尔道:“你当它是花,它就是专给人看的,好不好,再没有以价钱来论的道理。我也是家常闲了无事,在家里侍花弄草,别人送了许多花儿草儿来,前前后后院子里都收拾出来了。你若喜欢,我送你一盆凤丹白,那才是国色原来不染尘呢!”
  凤姐笑道:“我不要白牡丹,我喜欢红牡丹,大红的。”
  琳琅道:“怎么和宝玉一个脾性?偏爱那红的。既这么着,我只两株潜溪绯,又名火炼金丹,是最红的牡丹了,送你一株,好歹给我留一株。”
  又向宝钗湘云并三春道:“姑娘们也选一株,我叫人一同送去,倒便宜。”
  凤姐大笑道:“这可好,倘若有一日我没钱了,就卖了它,还能白得一千两银子!”
  贾母在上头听得啐了她一口,道:“贪心不足的东西,忒俗气了些,一点子花儿草儿也论钱,咱们家难道还差了这些?”语罢,又问三春选中了什么。
  探春听了,左右与迎春、惜春二人商议一番,抬头对贾母笑道:“我们不要。它们好好儿地在这里,开得国色天香,令人叹为观止,何苦又费事地□□移到盆里,倒拘束了,也孤零零的没个好处。等我们闲了,再来看,岂不是比移走更好?”
  贾母笑道:“那你们可得问问你们琳琅姐姐。”
  琳琅道:“姑娘们什么时候来都使得。”又问湘云宝钗。
  湘云自宝钗嘴里知道牡丹的价值后,早已望而却步,笑道:“我便是要了,又能种到哪里去?还是叫它好好呆在这里罢。宝姐姐你呢?”
  宝钗笑道:“你们都不要,我要有什么趣儿?我也不要。”
  湘云却笑道:“姐姐和牡丹最相配,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不要可惜了。”
  宝钗听了这话,脸上渐渐现出一层层的红晕,恰似潜溪绯。
  宝玉闻言,抬头看了宝钗一眼,然后又比了比身畔的牡丹花,良久方道:“云妹妹说的是,也只有牡丹才配得过宝姐姐,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
  湘云笑道:“爱哥哥什么时候也看了书本子?你怎么不说芍药与君为近侍,芙蓉何处避芳尘?又怎么不说可怜韩令功成后,辜负华过此身?”
  宝玉朝她一笑,道:“你都说了,我怎么说?况且后两句也不好。”
  湘云听了哈哈大笑。
  惜春走过来向琳琅道:“姐姐可有笔墨?三姐姐要我画一幅牡丹图呢!”
  琳琅笑道:“有,随我来。”
  说着向贾母告罪,引着惜春穿过牡丹丛,去了掩映在石榴树后的小书房,因前院大书房里常有人走动,为防闺阁笔墨叫人知,故琳琅又在自己院子里辟了一处小书房,里面除了一些名家真迹外,余者都是自己的书画。
  惜春一进来,便先吃了一惊,道:“从前我只道林姐姐书是最多的,姐姐这里却也多。”
  再看壁上挂的一幅黄公望的山居图,案上整齐地摆着许多画轴,还有十来个卷轴疏落有致地插在案边青花缸里,惜春再也忍不住了,跑到山居图跟前仰头看着,良久,方扭头对琳琅笑道:“姐姐这里倒清净,我竟不想走了呢!”
  琳琅叫翠儿沏了茶过来,笑道:“那些书,许多都是林姑娘送的,笔墨纸砚从前娘娘未进宫之先给了些,后来林林总总林姑娘又送了许多,竟不曾买过,便是买,也买不到这样好的。姑娘若是喜欢那山居图,拿去观摩几日又如何?”
  惜春却摇头道:“我拿去做什么?没两日,指不定又叫谁拿去了。林姐姐可还好?”
  琳琅奇道:“姑娘不曾和林姑娘书信来往?”倘或她记得不错,黛玉在和自己书信来往的时候,也未曾和荣国府断过。
  惜春淡淡地道:“我从来不和她写信,哪里知道她好不好。不过想一想,回了家必是好的。”
  琳琅笑道:“何出此言?”
  惜春瞅着她取出纸笔颜料,道:“难道还用我说?你是不明白的?我瞧着,满府里,也没谁比你更明白。说了,倒没意思。”
  琳琅闻言莞尔。
  惜春又道:“我只画几笔工笔或是几笔山水罢了,用不到颜料,姐姐不必拿。倘或姐姐有画好的牡丹图,就给我一幅,我倒省了一番功夫。”
  琳琅住了手,道:“姑娘怎么不画了?”
  惜春道:“她们叫我画,我便画不成?我又不是那画匠!不过瞧着老太太高兴,我不好推辞罢了。难道将来叫我画园子,那么些亭台楼阁,我也一年到头地去画不成?哪里能呢!”
  琳琅一笑,想起刘姥姥游过大观园后的事儿,道:“说不得将来还真有一日叫你画园子。”
  惜春昂头道:“便是叫我画,我也有法儿偷懒。姐姐快说,有没有画好的牡丹?”
  琳琅道:“有却有,只是不好。”
  惜春笑道:“从前,我在林姐姐那里可见过姐姐的画儿,那幅焦叶图,还有诗词,比我强得多了,怎么就不好了?只是你素日不大露于人前罢了,也只林姐姐满心愿意你读书识字作画,还说你是大家。快拿给我看罢,我拿两幅交差了事。”
  琳琅又是一笑,想了想,回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重锦绣牡丹的长条匣子来,打开给惜春看时,竟有二十来个卷轴,道:“这里都是我素日画的牡丹图,都裱糊好的,有单的,有双的,也有满堂富贵的,偶尔用作绣花样子。”
  惜春一幅一幅展开看,堆满了大案,极口夸赞,道:“样样都好,我竟挑不出来了。”
  琳琅笑道:“叫翠儿陪着你挑,我到席间去,离不得。”
  惜春摆摆手道:“入画也在,你去罢。”
  琳琅方去了。
  来到席间,又陪着贾母邢王夫人等说笑了一番,撤了席,便去花厅里吃茶。
  邢夫人因笑道:“你常在外头走动,见的人也多,人又精,如今又进过宫,再没这更体面的了,什么时候给我们二丫头瞅个好人家,你觉得配得过的,说给我听听,如今,二丫头已经十五了,性子面团儿似的,不比别人模样好性情好有钱有根基耽搁得起。”
  琳琅心里暗暗纳罕,忙笑道:“太太抬举我了,我是哪个名牌上的人,哪能越俎代庖呢?”
  她却不知邢夫人瞧着琳琅以丫头之身,竟做了六品敕命,出入官宦之家应酬交际,名声极好,但凡见过便是君宜人不喜琳琅出身也挑不出不好来,逢人也只有说好的。如今杨海又出征了,一年半载回来后,少不得又要升官,琳琅更得了皇太后的青睐,纵然只进宫一趟,可是,能在皇太后跟前挂名儿,那也是了不得的事情。
  邢夫人素不喜贾琏凤姐赫赫扬扬一对子,只跟着贾政王夫人料理些庶务,不曾对迎春多照应过一点子。眼瞅着迎春越来越大,没个人登门提亲,邢夫人也急了。迎春不是宝钗才貌俱全家财百万又有金玉良缘,不如趁着元春省亲正是好荣光时说门好亲,也能多些聘礼聘金,否则,若再耽搁一二年,谁知道能不能说上好人家。
  再者,邢夫人颇有自知之明,自己出身不好,见识又薄,名声也差,不曾读书识字,每每出去常叫人看不起,也不大爱出门,所以才有此语。
  想到这里,邢夫人瞅着外面和宝玉宝钗湘云探春在花间玩耍,独迎春倚栏而坐,正要开口,贾母已经笑道:“大太太说得极是,我们不常出门,也不知道哪家好,你看着哪家公子好,先来跟我说,我再叫人打听,便是家里穷,也没什么,只要人好便成。”
  琳琅固也愿意,毕竟迎春是极清白干净的女孩儿家,也不忍她落入中山狼之手,一年便死去的结局,便笑道:“若老太太太太不弃,我就看一看再说?”
  贾母一面笑着点头,一面暗叹家中该使力的时候偏没一个人用得上,若叫相熟的世交给迎春看人家,或者透露消息给迎春择婿,又未免失了身份,显得自家姑娘愁嫁似的。
  邢夫人见贾母同意,更感喜悦。
  凤姐撑不住笑道:“什么时候,姐姐竟成保媒拉线的了?”
  琳琅看她道:“我偏就爱保媒拉线,如何?”
  凤姐笑道:“自然不能拿你如何。倘若你给我们二姑娘找个好的,将来必谢你这大媒。毕竟二姑娘也大了,林姑娘比她还小三岁呢!”
  正说着,宝钗已走过来问道:“什么大媒,谁做媒呢?”
  众人都笑了,相继指着琳琅,宝钗又看向琳琅。
  琳琅笑道:“琏二奶奶说笑呢!宝姑娘怎么不和姑娘们顽了?还是嫌无趣了?”
  宝钗亲自端起茶碗递到贾母跟前,道:“牡丹哪有不好的?只是我怕热,顽了一会子,倒出了些汗,便回来陪老太太太太姨妈说说笑,岂不是比玩乐更好?”
  贾母笑道:“才吃了茶,且先不吃,你坐下歇歇。”
  宝钗正要放下茶碗,王夫人笑道:“宝丫头你端来我尝尝,我正感口渴呢!”
  宝钗听了,忙敬到王夫人跟前。
  琳琅听在耳中,看在眼里,抿嘴一笑,正要开口岔开,忽见惜春进来,入画在后面抱着七八个卷轴,笑道:“好姐姐,我看着这一幅也好,那一幅也好,到如今竟挑了七八幅,一幅都舍不得丢下,你可舍得不舍得?”
  琳琅笑道:“家常放着也是放着,如今既逢伯乐,何必小气?”
  惜春大喜,跑到贾母跟前道:“老太太,这幅富贵满堂是我特特给老太太挑的,你看好不好?原是裱糊好了,挂在老太太房里,可不是富贵满堂?”
  贾母笑得合不拢嘴,道:“你什么时候这样会说话了?我瞧瞧。哟,画得可真好,虽然是富贵满堂,但艳而不俗。”
  惜春又转身笑道:“我给大太太挑了一幅玉堂富贵,给二太太挑了一幅花开富贵。宝玉哥哥的是前程似锦,宝姐姐的是金玉交辉,湘云姐姐是香醉,二姐姐是清香,三姐姐是清艳。”
  不及听完,琳琅心中已经暗暗好笑,后者还罢了,前几幅皆非她牡丹画中的精品。
  凤姐道:“哎哟哟,都是富贵花,怎么没我的?”
  惜春挑出一卷塞给她,道:“怎么就没有你的?我知道你爱富贵,这是富贵有余。”
  贾母笑道:“选得好,我就爱这些画儿。”
  惜春道:“姐姐书房里还有好些呢,我都看不过来了,等明儿闲了,我必定要来一趟。”
  琳琅笑道:“欢迎之至。”
  因贾母要辞,琳琅忙叫人告诉外头车轿备好,又跟秋菊使了个眼色,早有几个丫头捧着几盆牡丹来,盆是寻常的青花瓷花盆,一株是宝玉要的焦骨红牡丹,一株是琳琅送她的醉西施,一株是送给凤姐的火炼金丹,一株是凤丹白,皆是新移进盆的。
  宝玉喜得无可无不可,贾母摇头笑道:“家里又不是没有。”
  宝玉笑道:“咱们家虽有几本,却都不及这里的好。”
  贾母道:“什么脾气,偏就是别人家的好?你也该知道什么是君子不夺人所好?”
  琳琅一旁笑道:“这花儿自然送给惜花之人,老太太何必如此,若老太太觉得宝二爷要了不好意思,明儿赏我一杯酒吃便是了。”
  贾母听了,指着凤姐道:“明儿叫她做东还席,吃她的酒。”
  凤姐忙笑道:“是,是,是,明儿我预备五十两银子做东,再预备几坛好惠泉酒。”
  琳琅送他们到二门上了车轿,径自有婆子抬着去了门口,方有人套马抬轿,一径去了。 88、068章:   送贾母一干人离去, 琳琅方回来看着众人收拾, 封了二十两银子给八珍楼的彭厨子,又赏了蒋玉菡送来供她使唤的下人,半日才妥当。
  翠儿看着缺了一角的的牡丹花丛, 道:“可惜了,一下子少了四株。”
  琳琅道:“也没什么可惜, 若真当它正经千金难得的东西,岂不是心痛死?”
  翠儿想了想, 也笑了, 道:“正是。秦相公送奶奶这么多牡丹花儿,也没见心痛,奶奶转手送人, 更加不心痛了。秦相公怎么就有这么多花儿呢?”
  彼时彭厨子等人皆已告辞, 琳琅松了一口气,打发蒋家下人回去, 正想着如今应酬越发多了, 须得再买两房使唤的下人,听了翠儿的话,笑道:“秦大哥除了侍花弄草也无事可干,他最喜牡丹,且非名种不要, 如今他建于城郊的牡丹园子在京城内外首屈一指,怕连王府都比不得,说咱们家里花草太少, 去年方匀了三五十株给我。”
  一面说,一面往屋里走去,忙了一天,着实累着了。
  时至如今,秦隽已渐渐开始出入京城了,不似当今初登基时那般小心翼翼,但一年中仍有三百天住在城郊的牡丹园子里。他性子原本孤傲,每回进城,也无可去处,并不与人结交,也不入王府,只在蒋玉菡那里住,连琳琅曾借来摆酒还席的别业都不曾去。
  也亏得他一开始便避开,后来又不大出现,不然此时指不定早已一杯毒酒了事。
  琳琅每每想到他,便暗暗叹息,幸而他从前积攒了不少财物,如今生活还算宽裕,又有蒋玉菡十分孝敬,倒不似其他戏子年老色衰时落魄无依。
  次日贾母还席,果然是凤姐出了银子治酒席,琳琅去吃了酒。
  宴后更衣,在王夫人房里说话,王夫人道:“昨儿回来,偏叫老爷瞧见了那两盆牡丹,恼恨得很,险些要打宝玉,幸亏老太太拦住了,说是老太太要的,老爷才没话说。”
  琳琅一怔,忙道:“竟是我的不是了,不该给宝二爷那花儿。”
  王夫人笑道:“你送千金难得的花儿,是你的好处,怎么反因此怪你?没这个理儿。老爷处处瞧宝玉不顺眼,恼他罢了,又问是谁给的,我说你是送的,不想老爷又说我们占了你的便宜,说那花儿极难得,门下的清客相公都想问宝玉借去赏玩呢!唉,也不能怪宝玉怕老爷,从小到大,何曾给过宝玉一个好脸色?娘娘省亲,宝玉做的那样好诗,老爷还不满意呢!”
  琳琅道:“宝玉也该老爷狠狠管一管了,常日在内帏里厮混,到底想怎么样呢?幼时还罢了,如今毕竟都大了,这样人家公子,纵然不愿意读书科举,好歹知道些世事辛苦。”
  王夫人不觉眼中含泪,叹道:“我哪里不知道管教孩子?你也知道珠儿从小如何日夜苦读的,我何曾叫他松快过?只是他读书熬坏了身子,如今越发不敢逼宝玉了,况老太太还溺爱着,我哪里说得上话?如今只想给宝玉寻个知晓世事能劝得他读书上进的媳妇。”
  琳琅知道她说的是宝钗,满心想娶宝钗做媳妇,一则取中宝钗品格,二则亲上加亲,奈何贾母始终不允。说实话,论及抱负才气,世间罕有,宝玉未必配得上宝钗。
  若嫁给寻常官宦人家的读书人,有宝钗这般贤内助辅佐,说不定有朝一日能出将入相。
  如此一来,宝钗倒也能全了她的青云之志,做得一品夫人。
  在她沉默不语之时,王夫人问道:“你可有什么法子好叫我全了心愿?”
  琳琅忙笑道:“太太想必是有主意的,哪里需我想方设法?”
  王夫人听了一笑,拭掉脸上泪痕,不由得想起元春来,道:“是了,我倒是糊涂了。横竖我有了主意,且林姑娘和史大姑娘都已经有了人家,这样就很好,还愁什么?”
  又对琳琅笑道:“怕你还不知道罢?林姑娘已经定亲了,史大姑娘也有人家了。”
  琳琅道:“这可是大喜。”
  王夫人喜气盈腮,道:“可不是大喜。我想着,须得多多给林姑娘些东西做嫁妆,难为她定得这样早,又是极好的人家,人品才貌也相配,比我的宝玉强百倍。”
  一语未了,忽听窗外袭人惊道:“二爷,二爷你这是怎么了?”
  王夫人和琳琅闻声皆惊,金钏儿和玉钏儿在旁边也花容失色,忙打起帘子,王夫人和琳琅急急出去,只见院中小丫头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顽了,唯有宝玉立于窗外花下,紫涨了脸,一头汗,银红纱衫竟湿透了,呆呆傻傻,袭人在身边急得不行,拿着手帕给他拭汗。
  王夫人惊怒交集,骂道:“满院子里人都死绝了?二爷进来也不说一声?”
  又骂袭人道:“你陪着二爷来,怎么不吱声?”
  袭人一肚子委屈不敢分辨,只不住给宝玉拭汗。
  几个小丫头悄悄从墙角根儿蹭进来,手里拿着许多果子东西,闻言撒了一地,都跪倒哭道:“前头老太太赏菜赏果子这才去了一会子,并没有看到二爷来。”
  王夫人眼内几欲冒出火来,琳琅忙道:“太太先让宝玉进屋来,外头热,别晒着。”
  王夫人方道:“回头再找你们这些眼皮子浅的小蹄子们算账!”一面说,一面走到宝玉跟前,拉着他进屋坐下,又命人打扇,又心疼道:“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
  宝玉一言不发,恍若不闻。
  无奈宝玉出汗事小,眼神竟呆了,口角边津液流出,皆无所觉,竟像是傻了一般,让他坐,他便坐着,让他躺着,他便躺着。见他这般模样,王夫人登时慌将起来,忙叫人拿着贾母的帖子去请太医,却并不敢回贾母,唯恐惊扰了她老人家。
  王夫人又急又燥,忙叫身边积年老嬷嬷上来,掐了掐宝玉的人中,指甲痕甚深,竟也不顶用,一时都急哭了。
  别人犹可,唯有宝玉乃是王夫人的心头肉,登时心胆俱裂,搂着宝玉放声大哭起来,一口一声我的心肝儿肉,满屋丫头都急得团团转,也不知道如何计较。
  琳琅知道宝玉是得知黛玉定亲,一时迷了心窍,不肯接受事实,但王夫人自然担忧过甚,遂打起精神来,分派道:“金钏儿,你打发个婆子去瞧瞧太医来了不曾。玉钏儿,你带小丫头去打热水。袭人,你去拿宝玉的衣裳好给他换。彩云、彩霞,你们带人收拾屋子,立了屏风,一时太医来了好诊脉。院子里的人一概不许去打搅老太太,等太医诊过再说。”
  几句话下去,屋里便有条不紊起来,各人领了一件事情去做,唯有王夫人哭声依旧。
  琳琅又解劝道:“太太且别忙着哭,必是宝玉听到林姑娘定亲的话。宝玉本来就是个实心实意的,素日和姐妹们一处长大,这会子忽然听到这样的消息,恐日后不能在一处顽,这才迷住了,并不是什么病,太太竟是想法儿安慰他要紧,回转过来便好了。”
  王夫人何尝不知道这个理儿?正欲开口,太医还未到,便听到贾母颤巍巍的声音道:“我的宝玉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呆了傻了,冷了手脚?”一面说,一面进来。
  王夫人一见贾母,慌忙起身,道:“老太太怎么来了?”
  一面说,一面又骂小丫头道:“叫你们不必打搅老太太,谁去说的?”
  底下丫头们皆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周赵两位姨娘躲在屋角根儿,同样蹑手蹑脚,不敢吱声。
  王夫人知道琳琅先前的吩咐,但贾母消息竟如此灵通,显然也有耳神心意在自己院里,只是此时此刻不是追究这件事的时候。
  贾母听了王夫人的话,啐道:“我的宝玉都成什么样儿了?亏你还想着瞒着我?”见到宝玉痴痴傻傻的模样,竟死了大半个,不觉搂着他心肝儿肉地叫唤着大哭起来。
  王夫人不敢回嘴,含泪道:“何曾瞒着老太太?只是天又热,怕搅了老太太清净。”
  谁知宝玉一见到贾母,忽然哎呀一声,哭出声儿来。
  众人一见,略略放下些心来。
  刚刚闻声进来的薛姨妈母女也都放心来,笑道:“这不回过神来了?并不妨事。”
  贾母搂着宝玉便朝王夫人兜头问道:“你和宝玉说了些什么?他成这样了?”
  王夫人实在不愿宝玉再被一个黛玉缠绵住了,一时想到以毒攻毒的法儿,狠了狠心,便道:“何曾说什么?正和琳琅说些家务事,提到林姑娘和史大姑娘定亲的时候,想着如何添妆,谁承想,偏叫这个实心实意的傻孩子听到了!”
  一听到“定亲”二字,宝玉登时满屋闹了起来,道:“了不得了!谁给林妹妹定亲的?快打出去,接林妹妹来,除了咱家,不许她到别家去!”
  听得黛玉已经定亲,满屋里众人惊讶者有之,欣喜者有之,怅然者有之。
  贾母忙道:“已经打出去了,没人给你妹妹定亲,你只管放心!”
  宝玉听了,哭道:“那我怎么听说林妹妹定亲了?快叫人接她去,也不知道她被逼着嫁给那些须眉浊物是何等不愿!好好的一株世外仙草,清净洁白的女儿,何必叫臭男人玷辱了!”
  贾母道:“没有的事儿,谁也没逼你妹妹,你太太说去接你妹妹呢,说定亲添妆的是你云妹妹,你听差了。”一面说,一面落下泪来,对王夫人说道:“这孩子太傻了些,素日姐妹情分好,你哄他做什么?日后不许人提起此事!”
  众人忙答应了,心里又笑又叹。
  一时宝玉眼珠子不错地看着众人,见到了宝钗湘云并三春袭人麝月晴雯皆围在身边,个个珠围翠绕,唯独不见黛玉,便又大哭道:“老太太哄我,林妹妹在哪呢?怎么不见?”
  贾母为难起来,忙道:“你林妹妹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明儿就到了。”
  正说着,回说太医来了,贾母忙命快请,王夫人、薛姨妈、琳琅并宝钗等皆避到屏风后,贾母上了年纪倒无妨,带着几个未留头的小丫头和婆子们守着宝玉。
  王夫人进来先请了贾母安,给宝玉诊了脉,少时便起身道:“世兄此系痰迷之症,乃急痛迷心所致,不过一时壅蔽,较诸痰迷而轻,不妨事,吃两剂药便可。”
  贾母闻言放下心来,道:“既如此,且请外面坐,开了药方,吃好了他,回头叫他亲自捧着我预备的谢礼给你磕头。若吃不好,打发人去拆了太医院的大堂!”
  王太医暗惊贾母口气,也素知荣国府有此能耐,只得躬身小心笑道:“一剂药便可。”
  一时,开了药方,叫人煎了药来给宝玉服下,果然较之先前安静了好些。
  琳琅见诸事尘埃落定,已将宝玉移到了睡下,也不好进打搅,只担忧地看了王夫人一眼,见王夫人回她一个不妨事的眼神,方告辞。
  贾母王夫人都担忧宝玉,叫李纨凤姐去做打点下人封口,只命鸳鸯金钏儿二人送她。
  途中鸳鸯不觉叹息道:“再这么下去,我瞧着明儿林姑娘即便嫁到京城来,也不敢来咱们家了。宝玉这个脾性,终究怎么好?竟是人人围着他不离开才行。亏得林姑娘回南方一二年了,若还在咱们家,叫那庄家晓得了,岂不是说林姑娘的不是?”
  琳琅也甚为忧心,同叹道:“却得看你的本事了,上下你周旋些,别叫那起子人说闲话,坏了林姑娘的名声,可不得了了。”
  金钏儿道:“倘或谁说,瞧我不回了太太打他们一顿撵出去!”
  琳琅素知贾家下人的能为,心知须得徐徐图之,缓缓告知黛玉,以免她万事不知,反落了一身不是。再者,凭林如海之性,黛玉林朗之灵,必定有妥当的法子了结此案。
  一面这么想着,一面有了主意,谁知才进家门,便见虎哥儿抓着一枝娇艳欲滴的红牡丹花儿在花丛里扑腾,经历过宝玉痰迷心窍闹腾一家子都不得安静的事儿,琳琅越发爱自己儿子聪明伶俐不惹事,喜得忙抱他入怀,问道:“你和太婆婆怎么来了?”
  虎哥儿把牡丹花儿往琳琅头上戴,奶声奶气地道:“想妈妈。”
  琳琅听了心甜如蜜,一面接了花儿簪在鬓边,映得俏脸生春,一面抱着他进了后院堂屋,果见杨奶奶正在吃果子。
  杨奶奶见到她,遂笑道:“听说你进宫了一回,看了东西,忙不迭就赶紧来了。”
  琳琅道:“也值得奶奶跑一趟?没的累了自己。”
  又问莫夫人好不好。
  杨奶奶笑道:“你干妈差不多快生了,你该回山上帮着料理两日。”
  琳琅笑道:“我算着日子呢,原说明儿就回去,谁承想奶奶今儿就来了。”
  杨奶奶听了,不觉笑道:“嗳哟,这可巧。我原想着你忙着应酬,指不定什么时候回去,这才来,谁知明儿就回去。既这么着,明儿一块回去,横竖我更喜欢山上清净。”
  琳琅笑叹道:“果然是山上清净。在这里,闹得我脑门疼,也静不下心做活,晚上还得用点子西洋药膏贴太阳穴。”
  杨奶奶道:“山上人朴实,不比京城里闹腾。”
  琳琅深以为然。
  晚间用过饭,在屋内逗着虎哥儿顽,琳琅忽又笑道:“天日渐热起来,可巧老圣人赏了纱罗,轻软厚密,明儿家去,我给奶奶做两身衣裳,夏天穿。”
  杨奶奶道:“你也做两身,虎哥儿也做。”
  琳琅道:“茜香罗色红,我和虎哥儿做,香云纱给奶奶和干妈、干爹做,流云百蝠花样的,颜色也古朴,也该给大哥做两身才是,穿着凉快,只不知道他们现在到哪儿了。”说着,不免流露出思念之色,心里算着他出征的路线。
  提到杨海,杨奶奶不觉十分思念,道:“这回往西北去,也不知道到了没有。”
  看着虎哥儿已在琳琅怀里睡得香甜,不禁感慨道:“幸亏虎头是个小子。”
  琳琅抱着虎哥儿的手紧了紧,默默无语。
  杨奶奶抬头时,眼里已经出现点点泪花,对琳琅道:“这些年,我一直想着,我们杨家积了什么福,能得你这样的媳妇。别瞧着咱们左邻右舍几千口子女人孩子,事实上和西山大营五万兵士一比,娶不到媳妇好多着呢!为什么娶不上媳妇?就是怕他们出征,一去不回。”
  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前亡。
  别说武官兵士个个有风险,便是主掌大军的将帅,也未必没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尤其是偶尔冲锋陷阵的时候,前锋选的皆是家中已有后的兵士,以免断了血脉,似杨海这般,家有娇妻幼儿,尚能奉养祖母,更是在前锋名单第一列。
  琳琅当然明白,淡淡一笑道:“奶奶快别这么说,能嫁进来,也是我的福分呢!我们在家里,让大哥没有后顾之忧,便是帮了他最大的忙。好歹有了虎哥儿。”
  杨奶奶含泪点了点头,满心感激不提。 89、068章:   是夜, 琳琅穿着松花纱衫子, 盖着一幅桃红满枝的纱衾,蓬着乌发,两鬓太阳穴以指顶大的红缎子贴了点膏药, 搂着虎哥儿在怀内,不觉想起杨海, 一时竟睡不着。
  回思起白日宝玉闹腾的场景,竟像是一颗心只绕着黛玉, 一生非黛玉不可似的, 可是琳琅却知道宝玉心中并不止一个黛玉,而是愿意和黛玉袭人一干人同生同死。宝玉在当世乃属叛逆,因看透现实而逃避种种, 但本身却又携着极浓重的纨绔子弟风气。
  与之相比, 虽说她和杨海并无什么惊天动地的情分,也不曾拌嘴红脸, 亦不曾吐露分毫心意, 但年深日久,这份感情却如同细水长流一般,不知不觉早就萦绕于胸臆之间。
  杨海虽不及宝玉这般惜花护花,也比不得他有才气,但却远比他有担当有能为, 耐得住清贫,守得住富贵,能为高堂妻儿挡风遮雨。而宝玉, 没了贾家,他什么都不是。
  偏偏贾家却在当今皇上必除的名单之列,虽不致诛灭九族,四大家族并甄家却亦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只能落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虎哥儿好动,在被窝里打滚,蹭了蹭琳琅,嗅得一鼻温香,糯糯地道:“妈妈。”
  琳琅恍然回神,含笑问道:“怎么还不睡?”
  虎哥儿趴在她肩窝,揉了揉眼睛,道:“吃果果。”
  琳琅轻拍着他的肩背,道:“明儿起来吃。”
  虎哥儿听了,方心满意足地依偎着她睡了。
  第二日一早,琳琅混沌未醒,便觉得虎哥儿沉甸甸地压在身上,才睁眼,便对上他乌溜溜的一双眼睛,精神百倍地嚷道:“妈,起来吃果果。”
  琳琅笑道:“你这孩子,一夜还没忘记?”
  一面说,一面起来梳洗了,又给虎哥儿用热水擦了手脸,围上松花绫子绣花猫戏蝶图样的肚兜,穿上大红棉纱对襟小夹袄儿,系上绿纱夹裤,散着裤腿,蹬着虎头鞋,颈中带着如意云头璎珞圈,缀着玉锁儿,越发显得粉雕玉琢,乖觉可喜。
  及至到了杨奶奶屋里,杨奶奶一见,便抱在怀里,百般摩挲,道:“一日一个样儿,出去,谁不说是观音座下走下来的善财童子?”
  琳琅笑道:“奶奶越夸他,越是上头了。咱们什么时候启程?”
  杨奶奶问道:“你不去各处告辞一番?”
  琳琅一面摆饭盛粥,一面道:“很不必。我不在这,必然是上山了,他们都知道,也不用特意告辞。横竖上山也耽搁不长,过些日子还要进城。上回进宫里,老圣人说公主郡主们喜欢我打的各色花儿盆儿,须得好好打出来,送进去呢!”
  杨奶奶又惊又喜,忙道:“可繁琐不繁琐?”
  琳琅想了想,笑道:“也不是很繁琐,打花儿比绣花要简便好些。从前每常闲了,便拿着丝线编成绳子一捆一捆扎好放着,根根匀净鲜亮,总共存了好几匣子,如今正好用上,一日就能打出好些花儿叶儿盆儿,顶多一个月也就得了。”
  杨奶奶听了,便放下心来,道:“如此便好,我怕你累着。”
  说着,又笑道:“老圣人赏东西看着体面,值什么呢?还不如从前忠顺王府的三千银子。”
  琳琅不禁为之莞尔,道:“咱们是务实,偏别人都爱那虚体面。横竖已经得了,说了也无用,玉如意供奉在家里,有钱都买不得,别人见了,等闲不敢轻慢,也是用到实处了。”
  杨奶奶端起碗喝了一口粥,道:“你也做下赶紧吃,吃完了咱们回去。”想了想,又对琳琅道:“我记得你嫁妆的头一件便是个如意,在山上供着呢。”
  琳琅喂了虎哥儿几口,答道:“那还是圣人未登基之前所把玩之物,也算是御用的了。”
  杨奶奶笑道:“怪道我常见别人出来进去,都格外小心,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一时用过早饭,也没甚东西可收拾,不过几件家常衣裳,横竖两边都有铺盖妆奁,琳琅先写了信,叫人送至驿站,快马送到林家,回来方命人套了车,祖孙三人乘一辆青绸翠幄车,几个小丫头坐一辆青布大骡车,午错便上了山。
  草草打理一番,用过午饭,琳琅便去拜见莫夫人。
  莫夫人如今身重,轻易不出门,丫头婆子无时无刻不在一旁照看,见到她带着虎哥儿来,再看虎哥儿活蹦乱跳,俏若仙童,莫夫人十分欣喜,笑道:“你这回也去了许久。前儿听说你进宫,得了好些东西,我也瞧了,这是你的本事所致,我也为你欢喜。”
  琳琅见过礼,扶着她道:“妈家常也走动走动,这样生时才顺当。”
  莫夫人听了笑道:“你写的那本子养生书,我都问过大夫后照做呢,早中晚各走两刻功夫,别人都说我这么大年纪,很该头疼脑热的,谁知竟没有一点儿,都说我身子好。”
  听她这么一说,琳琅放下心来。
  莫夫人瞅着虎哥儿笑道:“虎哥儿,你说,姥姥这是小舅舅呢?还是小姨妈?”
  虎哥儿含着大拇指看着她不说话,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说不尽的狡黠。
  莫夫人又笑道:“你说,姥姥拿果子给你吃。”说罢,叫丫头端来一盘洗净的新鲜瓜果。
  在路上,杨奶奶和琳琅早教过虎哥儿怎么说吉利话了,只见他踮着脚尖从矮着身子的丫鬟手里盘中抓了一个果子慢慢磨牙,干脆利落地大声道:“是小舅舅!”
  莫夫人听了,越发爱虎哥儿入骨,对琳琅道:“多承虎哥儿吉言了。”
  琳琅却是淡淡一笑,生男生女也不是靠吉利话来的,不过她总不好给莫夫人泼冷水。
  如今,苏守备夫妇和苏颂都对这一胎重视之至。
  琳琅也盼着莫夫人能一举得男,以慰丧子之痛。
  因莫夫人快临盆了,琳琅常拿着活计到苏家来做,好方便照料她,苏颂如今家有要事,不便上山,故而琳琅所帮甚多,苏守备夫妇都感念不尽。
  这日才从苏家回来,便见陈安人来还首饰。
  琳琅叫翠儿收了,又让她吃茶。
  陈安人细细打量着琳琅,见她身上穿着白底撒红牡丹花儿的对襟纱衫,衬着一条大红罗裙,裙上用黑色丝绒绣出墨色牡丹来,裁剪看似简单,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华贵,虽是艳阳下回来,但不见汗渍,反闻得一股极清淡的幽香,不觉纳罕道:“你身上熏的什么香?”
  琳琅笑道:“大热天,谁熏什么香?烟熏火燎的。”
  陈安人便说道:“那我怎么闻得一股香气?这香气也奇怪,极淡,却好闻。”
  琳琅但笑不语,她自然不好说是因茜香罗之故。
  皇太后赏的茜香罗,她动了一匹,先给虎哥儿做了身内外衣裤,又给杨奶奶、莫夫人做了两条汗巾子,最后方给自己做了一条裙子,上身后,果然是肌肤生香,不生汗渍。
  陈安人明明家境富裕,自己也有绫罗珠宝,并不缺这些,偏爱常借自己的衣裳首饰,琳琅微觉不快,若她知道茜香罗的好处,少不得又要开口借,若不借给她竟说不过去,若借给她终究自己心里不自在。一次两次也还罢了,偏她常常借。
  陈安人又瞅着她腕上的羊脂白玉镯子,温润晶莹,柔泽如脂,蓦地眼前一亮,笑问道:“你这镯子罕见,我怎么没见你戴过?”
  琳琅似笑非笑地道:“难不成我的首饰样样你都得见过,再借去戴?”
  陈安人不觉红了脸,道:“难道你不肯借?”自觉先前戴琳琅的攒珠累丝金凤和珍珠头面,回到娘家住时,人来人往十分体面,谁不羡慕非常?想摸都不敢摸。此时又见她腕上玉镯,竟是世所罕见的极品羊脂白玉,也只在传说中听过,于是便动了心思。
  琳琅淡淡一笑,道:“这回我可不肯了。”
  见陈安人脸上变色,琳琅道:“都道说玉有灵,我怕这对镯儿的灵性飞了,便成死玉了。”
  陈安人听了脸色不虞。
  琳琅见状,暗暗一叹,这便是升米恩斗米仇了。
  借她,是应该的,不借她,便成了仇。
  这种人,终究不能深交,倒不如宁孺人那般,自力更生,虽然贫困些,却从来都是感恩戴德,有一个钱便做一个钱的事儿,从不贪慕虚荣。
  又有人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可见小人难缠得很。
  想到这里,琳琅笑道:“倘若你缺镯子戴,我倒另外有一副累丝花卉雀纹赤金镯子还算别致,原是北静王府大郡主赏的,你拿去戴两日再还给我。”
  陈安人顷刻间转怒为喜,接了翠儿递过来的小匣子,打开一看,满目灿烂,便笑嘻嘻地道了谢,袖着匣子走了。
  翠儿瞧着她的背影,啐了一口,道:“什么人,奶奶不借她首饰,便成了恶人似的。”
  琳琅笑道:“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这样的人,咱们不必深交。”
  翠儿轻声应是。
  杨奶奶带虎哥儿串门回来,知道后便道:“真真是说不得了,好眼皮子浅!”
  又递了两吊钱给琳琅道:“这是宁孺人前儿从咱们家借去给她老娘治病的,她家钱不够,便从我这里借了去,方才可巧碰见了,遂还给我拿回来,你收着。”
  琳琅没接,道:“奶奶留着零花罢。”
  杨奶奶摇了摇头,递给翠儿,笑道:“在家里吃穿用都不花钱,我拿它做什么?细想想,自你进门至今,除了几家下人买布做衣裳,咱们家竟没买过一匹料子,也没买一件首饰呢!”
  琳琅示意翠儿收了,笑道:“家常得的绸缎衣料就够做衣裳了,还买什么?元宵时娘娘赏了四端表礼,即四匹绸缎,前儿老圣人又赏赐了二十匹绸缎纱罗,一匹四十尺呢,够做多少衣裳?家常裁作尺头送礼也尽够了,别提还有别的。”
  杨奶奶笑着点头,感叹道:“可不是,前儿你给莫夫人做衣裳送去,我听她说,寻常一匹香云纱要十二两银子,竟是百姓人家半年的嚼用,上用的就更别提了,真真好金贵!”
  琳琅正欲说话,忽见莫夫人身边的小丫头提着灯笼赶来道:“姑奶奶,姑奶奶!”
  琳琅一惊,问道:“怎么?”
  那小丫头气喘吁吁地道:“太太要生了,嬷嬷叫我来找姑奶奶。”
  琳琅不及换衣,忙对杨奶奶道:“我去瞧瞧。”
  杨奶奶点头道:“你快去罢,家里有我。”
  琳琅方披了一件单披风,叫秋菊提着羊角灯在前面开路,随着那小丫头快步走过去,一面走,一面问道:“还没到日子,怎么就生了?”
  小丫头回道:“嬷嬷说是早了些日子,想来是因为太太年纪大的缘故。”
  琳琅又问道:“稳婆请了不曾?”
  小丫头道:“早请了,请的是木大娘,听说就是从前给大姑奶奶接生的那个。家里嬷嬷们也都是有经验的,都在太太产房里伺候着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苏家,因天色已晚,苏守备在外头转来转去,急得不行。
  见到琳琅来,苏守备忙道:“琳琅,你快去瞧瞧你干妈,怎么没出声儿。”
  琳琅忙笑着劝慰道:“妈没出声儿是在攒力气,干爹且不必焦急,时候想必还早呢。”一面说,一面问丫头婆子们,道:“热水烧起来了不曾?多烧些,不许断了。太太产后喝的小米粥和各样食物都预备了。”嘱咐完,要进去。
  莫夫人身边的老嬷嬷等在房外,忙一把拉住琳琅,笑道:“我的大姑奶奶,里头都是有年纪的,姑奶奶也别进去了。”
  琳琅住了脚,细听房内并不焦急,气氛也还松快,转身便料理苏家诸事,免得没头脑。
  莫夫人毕竟年纪大了,几年前又小产过,又有过丧子之痛,故这一胎儿生得比琳琅生虎哥儿时艰难得多,一夜过去,又端了些吃的进去,还没生下来。
  木大娘急道:“预备了人参没有?拿人参给太太含着!”
  琳琅早已看过苏家预备的人参,不过簪子粗细,远不及黛玉赠给她的野山参,故切片预备着,着婆子送进去。
  又不知过了几时几刻,只觉得日过头顶时,便听得一阵婴儿啼哭。
  苏守备略略松下神,只觉得衣裳都汗透了。
  琳琅忙问是否母子平安。
  少时,王嬷嬷出来道:“恭喜老爷,贺喜老爷,太太生了个麒麟儿,正洗澡呢!”
  苏守备听完,不觉热泪盈眶。 90、068章:   不说苏守备得子, 洗三如何热闹, 苏家上下又如何喜气洋洋,莫夫人又是如何心满意足,却说蒋玉菡因要南下, 琳琅少不得下山进城,帮他收拾行囊。
  彼时已近月末, 越发热了起来。
  院里芭蕉如蜡,石榴入画, 端的清丽难掩。
  看着蒋玉菡穿着银蓝纱袍站在树下, 越发出挑得好了,其秀美丝毫不逊宝玉,琳琅不免感慨万千, 道:“一晃十年多过去了, 过年后,你便是十八岁了, 可有什么打算没有?你生意越来越好, 将来我未必能两头兼顾,家里总要有个人掌管中馈,你在外头也能放心好些。”
  蒋玉菡听说,脸上蓦地一红,忸怩道:“姐姐做主便是。”
  琳琅听了, 吃吃一笑,拿着茜香罗帕掩口道:“咱们姐弟倒也有趣。从前我的婚事你做主,如今轮到你了, 却又说什么长姐如母,叫我为你做主。”
  蒋玉菡拿着扇子扇了扇风,挥去脸上的燥热,道:“姐姐比我有见识,自然姐姐做主。”
  琳琅不禁一叹,道:“论理,你该娶个良家女子为妻,然而寒门小户的女孩子,终究没见过大场面,手段不免欠缺。若是家里略有些闲钱的富家小姐,手段虽然有了,却未必不嫌弃咱们的出身,毕竟子孙三代不得科举呢!早早的,我就想着,不若娶个大户人家主子身边的执事丫头,行事展样大方,进退有度,必是个贤内助。”
  琳琅心中率先取中了鸳鸯,几样好处齐全,且又能免了鸳鸯的悲剧,岂不是两全其美?
  蒋玉菡娶妻,要比她嫁人艰难得多,即使脱籍从良,曾经的戏子身份仍旧让人诟病。
  蒋玉菡一看她神色,便知端的,不觉想起曾经见过的一群花红柳绿的丫头,也不知姐姐瞧中的是哪个,遂红脸道:“想来姐姐是有人选了?”
  琳琅看着他,笑道:“我虽有人选,总要看你的意愿。说实话,荣国府的大丫头,出去谁不说是千金小姐?更有几个是其中拔尖的,便是千金小姐也有所不及呢!”
  蒋玉菡抿了抿嘴,一言不发。
  些微日光透过花树照在他脸上,斑驳成影,竟现出一份飘逸来。
  琳琅指挥人挖几节莲藕来晌午凉拌了吃,回头见蒋玉菡掐着石榴花儿喂鱼,便走过去笑道:“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倘若你愿意,我早些为你谋划,求求老太太的恩典,早些定下来,免得叫人抢了先机,倘若不愿意,我再为你寻别的。”
  蒋玉菡侧头问道:“姐姐看中了谁?”
  回思上回在贾母房中所见,皆是老嬷嬷和未留头的小丫头,比自己也太小了些,只记得一个两腮略带几点雀斑的丫头常和姐姐来往,当时陪侍在贾母身边。
  琳琅笑道:“我瞧中的这个,模样自然不是最好的,面有雀斑,可谓是白璧微瑕。可若论品格、举止、性情却是第一等人物,那些丫头们多不及她,最是刚烈不俗,也不肯攀龙附凤,打小儿和我情分也是最好。想必你是见过的,就是老太太身边的执事丫头,名唤鸳鸯。”
  蒋玉菡闻言便知是自己见过的。
  正欲言语,忽听人来报:“冯大爷有请。”
  蒋玉菡便知是冯紫英来请,忙向琳琅道:“不知何事,我去去就来。”
  琳琅素知冯紫英素性爽侠,却惯会眠花宿柳,流荡优伶,道:“你去吃酒也罢,看戏也好,听曲儿也使得,只别跟着冯大爷学哪些事儿!”
  蒋玉菡笑道:“我记得了。”遂换了一身衣裳,拿着扇子配着新扇套,一径出去。
  到了冯紫英家门口,早有人通报了,冯紫英出来迎接进去,一路说笑。
  只见屋里早有一个金袍玉带的青年久候,蒋玉菡使得他是薛蟠,还有许多唱曲儿的小厮并和自己一样唱小旦且同班出来的金官,以及锦香院的□□云儿。
  一见到蒋玉菡,薛蟠眼珠子都黏在他身上了,再看看金官,只觉得先前的美玉竟成了枯槁,眼前才是正经的美玉良材,不觉惊叹道:“原先说金官已经极好了,谁承想,还有更好的。好人,回头赏我口酒吃罢!”
  蒋玉菡冷冷一笑,朝冯紫英道:“这是怎么说?”
  冯紫英哈哈大笑道:“你理他做什么?他就是个实心实意的傻子。”
  一时金官上来瞅着蒋玉菡道:“一别多日,你如今越发有老板气派了,听说生意很好?前儿王爷还记挂着你呢!说我唱的曲儿不及你的清艳。”
  蒋玉菡淡淡地道:“我已经不在人前唱曲了,只做些买卖生意罢了。”
  薛蟠不觉凑到跟前,道:“好人,你做什么生意?想做什么,只管来找我。”
  蒋玉菡没理他,又问冯紫英道:“还有人没有?”
  冯紫英忙道:“有。有荣国府的宝玉,已经打发人去找他了,少不得该到了。”
  蒋玉菡闻言不觉纳罕道:“不是说他病了么?如何能出门了?”倘或记得不错,他生病闹腾至今才不过半个月罢?蒋玉菡原听琳琅说起过。
  冯紫英奇道:“何曾听过?倘若生病,前儿怎么在薛大兄弟宴上见他?”
  薛蟠笑道:“哪里就真病了?不过就是舍不得他表妹嫁人,闹腾了一会子,过后吃两剂药也便好了。”
  一语未了,便有人通报道:“宝二爷来了。”
  冯紫英出去迎了宝玉进来,果然是面如中秋之月,色若春晓之花,哪里有半点病态?
  大家彼此见过,然后吃茶,宝玉向蒋玉菡笑道:“我好些时候没见你了,令姐可好?前儿我病了,家里还席,姐姐也不曾好生用,倒是我的不是。”
  蒋玉菡淡笑道:“家姐甚好,多谢挂念。”
  宝玉脸上不觉有些羞赧,道:“明儿请姐姐吃酒,须得好生赔罪才是。”
  蒋玉菡不语。
  冯紫英笑道:“先别说以后做什么,且顾眼下。好容易诚心请你们一回,狠狠吃一顿酒!”说毕大家一笑,然后摆上酒来,依次坐定。
  得了冯紫英的命令,唱曲儿的小厮过来敬酒,云儿也过来敬。
  别人犹可,唯独薛蟠几杯酒下去,便露了本色,不觉忘情,拉着云儿调笑,叫她弹琵琶唱曲儿,又涎着脸到蒋玉菡跟前,道:“好兄弟,都说你唱得绝妙的好曲子,不若也唱一支出来给我们听,酒我吃一坛子,你做什么生意只管交给我,叫下人们去办!”
  蒋玉菡似笑非笑,问道:“你家有多少下人?”
  薛蟠素来不大留意,不觉皱眉瞪眼,道:“记不清了。”
  宝玉却道:“我知道。姨妈家只带了四五房家人来,别的也没了,想来薛大哥哥说的下人是店铺里掌柜的?终究太俗了些,那些人只知道狗苟蝇营,如何能把事情交给他们去办?”
  蒋玉菡听得扑哧一笑,四五房家人?亏得是四大家族,竟落魄如斯!蒋玉菡自己家,也有七八家十来家下人呢,琳琅虽只有三四房下人,但已决意再买两房了。
  薛蟠见他这一笑,妩媚风流,不觉神魂飘荡,哪里明白蒋玉菡笑容里的含义。
  蒋玉菡从前做戏子时,屈意承欢,那也是对徒垣、水溶等风雅之人,对别人终是带着十分傲气,几时见过薛蟠这般泥猪癞狗一般的人物?见他神色轻浮,目光不明,心内先焚了一簇火,恨不得立时给他几拳头,思及冯紫英的脸面,方忍住了。
  宝玉看在眼里,忙扯着薛蟠道:“先前曲子太浮了些,咱们唱些新鲜的。”复岔开。
  诸多新曲妙词也不必十分细述,唯独薛蟠无知无识,成了笑话。
  蒋玉菡腹内原有些诗词,唱毕曲子,当真是歌喉清丽,婉转妩媚,拈了一朵木樨,念道:“桂花吹断月中香。”众人都说好,完令。
  金官却唱得更柔媚些,亦拈了一朵香花,道:“花气袭人知昼暖。”
  唯有薛蟠跳起来,又被宝玉压下,一干人等皆不知其故,还是云儿说了出来,蒋玉菡不觉看了宝玉一眼,瞧不出,房里一个侍寝丫头竟也是人尽皆知,连锦香院的□□都知道。
  少时,宝玉出席解手,伸手往金官肩头一拍,金官便随着出去了。
  金官原生得不比蒋玉菡差,还要更有些女儿之态,不过是薛蟠贪新鲜,便觉得蒋玉菡胜过他许多,倒是论起气度举止,蒋玉菡非金官所能及。
  久等他们不回,薛蟠道:“谁知他们做什么勾当,我去拿他们!”说毕,跑出去了。
  果然,拿住他们正交换红绿汗巾子,薛蟠如何肯依?况且金官本是他处处捧场的,还是冯紫英和蒋玉菡出去解劝,方算罢了。至晚方散。
  蒋玉菡归家,宝玉回园。
  前者与长姐论终身大事,后者与丫头说红绿汗巾,倒也一宿无话。
  次日一早,蒋玉菡启程,宝玉却问袭人昨晚可有什么要事,袭人便回道:“二奶奶打发人叫了红玉去了。她原是要等你来的,我想什么要紧,我就作了主,打发她去了。”
  宝玉犹未开口,晴雯已经冷笑一声,掀了帘子出去,谁不知道小红生得干净俏丽,前儿还在宝玉跟前出现了一回,倒被碧痕秋纹骂了个臭头,如今袭人不过是怕宝玉见到小红舍不得放她去罢了。
  宝玉不知其故,只道:“我知道了,不必等我。”
  袭人又回说元春赏银子打平安醮的事儿,又叫小丫头端上端午节的礼物,却是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宝玉见了喜不自胜,便问是否都一样。
  袭人眼里闪过一丝羡慕,道:“老太太多了一个香如意,一个玛瑙枕,太太、老爷、姨太太、杨大奶奶只多了一个如意。你的同宝姑娘的一样。云姑娘和三位姑娘只单有扇子同数珠儿,别人都没了。大奶奶、二奶奶每人两匹纱,两匹罗,两个香袋,两个锭子药。”
  宝玉奇道:“这是什么缘故?一样的人,怎么东西不一样?只有我和宝姐姐一样?”
  袭人笑而不语。
  晴雯拿着一包瓜子嗑着进来,道:“哟,你能不知道?你心里明白着呢!”
  宝玉听完,不觉沉了脸。
  王夫人昨日见到赏赐之物,宝玉与宝钗等同,亦觉得欢喜。
  唯有贾母轻轻叹息了一声,今日见到宝玉委屈地进自己屋里来,搂着他在怀里,缓缓地道:“好孩子,一切都有我呢,你别担心,我自有主意。”元春必定是得了王夫人的意愿,用赏赐端午节礼的方法告诉自己,她愿意让宝玉和宝钗结成金玉良缘。
  可是贾母心里却不愿意,不能让王家的女人把持荣国府的天下。
  因此这些话一说出口,喜得宝玉扭股儿糖似的黏在贾母怀里。
  一时见宝钗左腕上笼着红麝香珠串子进来请安,宝玉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待得见她肌肤丰泽,皓腕如雪,衬着红麝香珠串,端的动人心魄,不由得动了羡慕之心,偏没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来,再看宝钗令具一段妩媚风流,不觉呆住了。
  贾母搬过宝玉的脸,端详道:“昨儿吃了酒,可觉得头疼?”
  贾宝玉摇头说不疼,贾母方放下心来。
  王夫人见状,眉头轻轻一皱,抬头对贾母笑道:“昨儿娘娘赏的东西,该打发人给琳琅送去。前儿宝玉得了那样好的牡丹花,连老爷房里的清客相公都称赞,还借去赏玩数日,可见是千金难求。我想着快到端午了,可巧房里有两个赤金累丝的香囊,拿给她那小子顽!”
  贾母笑道:“你做主便是。”
  又叫鸳鸯道:“新叫人制的豆娘,拿一套出来,和娘娘赏赐之物一并给她。” 91、068章:   来送礼物的依旧是玉钏儿, 一大早就过来了。
  琳琅从她口中得知元春赏赐的数目, 不禁莞尔一笑,低头摆弄着贾母送的豆娘。所谓豆娘,即端午节妇女所佩戴的头饰, 亦名步摇,江浙一带又唤作健人, 或曰艾人,以金银铜丝制为诸般辟邪形状, 极是繁复, 大户人家所制必是富丽堂皇。
  又看元春赏赐之物,自己竟与王夫人薛姨妈等人无异,只比贾母少了个玛瑙枕, 琳琅不觉微微一怔, 随即暗叹元春心思细致,也见机得快。倘若元春还是贾家大小姐, 何至于此?
  只听玉钏儿忽然笑道:“想来姐姐也知道, 娘娘这是愿意宝姑娘嫁给宝玉呢!”
  琳琅道:“不过一点子东西,你怎么就知道?”
  玉钏儿侧头看着窗台上摆着的一盆石榴花,揉着手里的帕子,道:“不光是我,是底下丫头婆子媳妇们都这么想呢!怪道宝姑娘平素不爱花儿粉儿, 偏就爱两样。”
  琳琅不解,问道:“哪两样?”
  玉钏儿抿嘴一笑,道:“一个是藏在衣襟里却人人皆知的金锁, 一个是娘娘才赏的和宝玉一样的红麝香珠串子。倘或真不爱富贵闲妆,怎么偏就戴这两样?可见都是和宝玉有关的才戴。不过说实话,我们也愿意宝姑娘嫁给宝玉呢,好歹比琏二奶奶厚道些。”凤姐为人,已是人人暗恨在心,谁不盼着宝二奶奶将她拉下马来。
  琳琅叹道:“他们爱怎么便怎么,你们何必在下头跟嚼舌头根子?横竖和你们无关。”
  玉钏儿又是一笑,道:“自从林姑娘家去,如今又定了亲,二三年没来了,上上下下谁不知道只有宝姑娘一人了?不过吃饭时说些闲话罢了。”
  一时又道:“我得赶紧回去了,怕这会子老太太奶奶姑娘们已经到玉虚观了。”
  琳琅笑问道:“你见天儿地能出门,还凑这份热闹?”
  玉钏儿道:“我哪里能有这份闲心?太太昨儿说身上不好,二则预备娘娘打发人来,就不去了。我们跟着太太,自然也去不得,只是那些姐妹们哪有不去的?人都走了,我好歹在家里服侍太太,说不得倒清净些。”
  琳琅忽的想起金钏儿之事便在眼前,遂笑道:“既云清净二字,且远着些宝玉,岂不好?”
  玉钏儿嗳了一声,道:“远着?哼,凤凰儿似的,谁敢远着他?若正经远着了,太太又说我们不眼里没有宝玉。我们又不是鸳鸯,太太也无话可说。”
  琳琅提醒道:“太太最恨丫头狐媚子霸道地勾引宝玉,好歹你们规矩些,也告诉你姐姐。”
  玉钏儿不解,点头应了。
  琳琅暗暗一叹,方送她出去,回身又命人快快收拾了猪羊香烛茶银之类的东西,好预备荣国府在玉虚观打平安醮时送礼。
  玉钏儿回到荣国府时,门前车辆纷纷,乌压压占了一街,浩浩荡荡还没走完,前头贾母已经到了玉虚观前,全副执事摆开,钟鸣鼓响,早有张道士率着众道士在路旁迎接。
  进了玉虚观,凤姐赶上前来扶着贾母,偏一个小道士冲撞了她,立即给了一记耳光。贾母心善,啐了凤姐一口道:“小孩子家家的,有个过失也算不得什么,你这么打他,他自小娇生惯养的,家里就不心疼?这可是神仙之地!”一面说,一面命贾珍带他下去拿果子吃。
  后面鸳鸯等人急忙赶了上来,贾母方带着人一层一层瞻拜观赏,张道士亲自相陪,说些名胜事迹,因果报应,神话传说等等。
  行得累了,才到钟楼落座,便有琳琅打发人送礼来。
  贾母见到了,忙道:“她自己在家,也寂寞,接她来顽两日。”
  凤姐忙打发车轿去接。
  不久,琳琅便来了,请了安,方落座,正要说话,便见张道士进来请安,贾母笑道:“老神仙,别跟我弄这些虚礼,当不起。”
  张道士笑道:“如何当不起?老太太万福万寿,我也跟着沾光罢了。”又问宝玉。
  贾母笑道:“他生得弱,不大出门。”一时又叫宝玉。
  见到宝玉,张道士忙抱住问好,又连声夸赞,向贾母道:“我瞧着哥儿的模样身段,言谈举止,竟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出来似的。”说着不禁落下泪来。
  贾母听了,也不由得满脸泪痕,道:“正是呢,我养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一个像他爷爷的,只有这玉儿像他爷爷。”
  听到此处,琳琅蓦地了悟,贾母疼宝玉,一则是衔玉而诞,二则便是肖似贾代善罢?
  正想着,只听张道士又道:“前儿在一个人家里见到一位小姐,今年十五岁了,生得倒也好个模样儿。我想着哥儿也该寻亲事了。若说这小姐模样,聪明智慧,根基家当,倒也配得过,只不知道老太太怎么样,小道未敢造次。等请了老太太示下,才敢向人家去说。”
  贾母听了,淡淡一笑,道:“上回有个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大一些再说罢!你如今倒可先为我家二丫头打听着,她如今都十五岁了,耽搁不起。前儿我们大太太还托着杨家这孩子留心着呢!”说着指了指琳琅。
  琳琅素知这张道士身份,也不敢自视甚高,忙起身福了福身子,口呼老神仙。
  张道士一怔,深深看了琳琅一眼,眼中划过一丝惊讶,不觉笑道:“这位奶奶倒是好面相,相由心生,奶奶一辈子积德行善,又一生夫贵妻荣,晚年怕是有公夫人的命格呢!”
  听得张道士如此说,别人犹可,唯有贾母双眉一挑,问道:“老神仙竟能看出来?”
  琳琅心中也是十分诧异,公夫人,超品,离她太过遥远。周易推演之术虚无缥缈,倘若这张道士能看出来什么,岂不是人人都趋之若鹜来请他看相了?
  张道士笑道:“必定不错的。我也略懂些相术,这些奶奶姑娘们怕都得益良多呢!”
  琳琅皱眉道:“老神仙拿我取笑呢,这些哪里做得准?我们如今不过是低阶小官罢了。”
  贾母忙对琳琅道:“你可别小瞧了老神仙,先皇御口亲呼为大幻仙人,上皇极敬重,如今执掌道录司印,连圣人都封他为终了真人呢!现今王公藩镇都称他为神仙,可见必有道行。”
  张道士呵呵大笑,道:“红尘俗名,也算不得什么。这相术,也不过是信则灵。”
  又对琳琅笑道:“奶奶不是我们这里人呢,不过倒也是一份奇缘。”
  琳琅闻言悚然一惊,越发敬畏。
  贾母听了,忙转头对张道士含笑道:“你瞧瞧我的宝玉如何?”
  张道士瞅着宝玉笑道:“哥儿聪明灵秀,远非常人所能及,乃被国公爷寄予厚望,托天指引,倘若就此入了正道,必定有所成,怕前程还要在众人之上呢!”
  贾母听得大喜,道:“都说我这孙子如何禀性乖张,生性诡谲,哪里及得你这话公道。”
  唯有琳琅听出了张道士未竟之语,倘若宝玉不肯读书上进,自然一事无成。
  别人犹要问前程,不想张道士岔开笑道:“小道是常见哥儿的玉,偏那些道友都没见过,也都知道是天外神物,故此想借去看看,如何?”
  凤姐笑道:“你别忘了我们大姐儿的寄名符。”
  张道士笑道:“不敢忘,不敢忘,这就去拿,好歹哥儿把玉叫他们开开眼。”
  贾母道:“你先去拿寄名符罢,回来再来拿玉出去。”
  张道士闻言答应,出去半日果然捧着寄名符来,倒被凤姐好一顿嘲笑,方托着宝玉解下来的通灵宝玉战战兢兢地去了。
  这边众人少不得对琳琅一番另眼相待。
  凤姐拉着琳琅的手,朝众人笑道:“听到没有?老神仙说了,这位可是将来的公夫人呢!咱们如今好生巴结着她,灌她几杯酒,尽了心,明儿她做了一品夫人,穿着凤冠霞帔时,好歹记挂着我们今日之情。”
  众人笑得不行,琳琅道:“谁信这些话?不过张道士说笑,用这话来引人进正途,偏你说这酸话,没听张道士说了,我一辈子积德行善又靠夫贵妻荣呢!倘若你肯积德行善不作恶,再叫琏二爷上进一把,难道还怕当不上一品夫人?便是琏二爷袭爵,你就不能好生调养身子,生个哥儿读书上进,给你挣个一品夫人?”
  贾母笑道:“她这话实在。凤丫头,你可听明白了?”
  一语未了,张道士捧着通灵宝玉送来,并一盘子珠宝物件,珠穿宝贯,玉琢金镂,约莫有三五十件,堆积在盘子上分外耀眼。
  贾母忙说道:“这是做什么?”
  张道士道:“这是我们一点子心意,也无可敬献之物,以法器作之,给哥儿顽罢!”
  宝玉叫小丫头捧着盘子到贾母跟前,自己接了玉重新带好,翻看盘子里的金玉物事,贾母忽然拿出一个赤金点翠的麒麟来,笑道:“我恍惚记得,哪家的孩子也有这么一个?”
  别人也都不记得了,琳琅正要开口,却见宝钗笑道:“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略小些。”
  贾母笑道:“原来是云儿有一个。我就说,哪家小孩子没个金器玉环的!”
  薛姨妈低头吃茶不语。
  宝玉闻得湘云有一个,立刻攥在手里,悄悄往荷包里塞,还当别人没看到。
  别人都是一笑,也不理论。
  探春笑道:“宝姐姐有心,别人都不记得了,唯独她记得。”
  贾母道:“正是呢,是个好孩子,哪里像你们,一个个浑然懵懂,万事不知,万事不管。脖子上的项圈旧了,我瞧着不鲜亮了,也不知道打发人去炸一炸。”随手从盘子里挑出三五件岁岁如意、事事平安的珠宝物件,叫鸳鸯包上,道:“拿给琳琅家小子顽去。”
  琳琅忙道:“这是老神仙给宝玉的,我们可当不起,不敢当。”
  贾母心里却记挂着张道士先前说的话儿,兼之原本就爱琳琅为人,便笑道:“我们也不过是白得的,又不是自己出,你只管拿着便是。”
  琳琅推辞不过,只得收了。
  一时又有冯紫英家来送礼,紧接着赵侍郎家也来了,于是接二连三,知道荣国府在这里平安醮,女眷在庙里,但凡远近亲友来往世家都不约而同地送礼,贾母不觉又后悔起来,凤姐只得忙着预备赏封,又不得清净了。
  因没有黛玉,故此第二日平安醮贾母也来了,琳琅又陪了一日。
  谁承想初三是薛蟠的生日,摆酒唱戏来宴请荣国府诸人,宝钗又亲下了帖子来请琳琅,琳琅少不得去坐一坐,权当陪着贾母和王夫人了。
  好容易完了,初四琳琅便忙忙打发人去接杨奶奶和虎哥儿,在城里并蒋玉菡一同赏午。
  蒋玉菡原本要早早启程的,琳琅便道:“横竖几日就是端午了,何不过完节再走?”因此蒋玉菡又留了两日,也是和人吃酒看戏。
  至次日正节,蒲艾簪门,虎符系臂,琳琅戴了豆娘,佩着香包,又命人包了好几种馅儿的粽子,倒也乐业,无话可细述。
  到了初六,蒋玉菡收拾东西启程。
  等他走了,琳琅又将东西料理一番,嘱咐下人一顿,自回家午睡。
  杨奶奶年老,早先睡了,唯有虎哥儿精神抖擞不肯睡,琳琅在自己房里凉榻上铺了芙蓉簟,拿着在玉虚观得的东西给虎哥儿顽,虎哥儿见那玩意十分灿烂,顽得也十分开心,母子两个又吃了一块西瓜,忽见荣国府打发婆子送东西来。
  琳琅问道:“谁给的?”
  那婆子忙道:“才接了史大姑娘来,史大姑娘给奶奶的,使我送来。”
  琳琅细看,两样鲜果,两个绛纹石的戒指,看毕便笑道:“难为史大姑娘还记挂着,这鲜果是园子里的,还是史大姑娘从侯爷府里带来的?”
  那婆子道:“戒指是史大姑娘特特带来的,奶奶两个,鸳鸯姑娘一个,平姑娘一个,花姑娘一个,白姑娘一个,别人都没了。”
  琳琅淡淡一笑,道:“史大姑娘有心了。”又叫翠儿倒茶给她吃。
  那婆子吃了两口,又道:“奶奶可听说了,白姑娘死了。”
  琳琅顿时吃了一大惊,问道:“你说哪个白姑娘?”
  那婆子道:“还有哪个?自然是太太房里的金钏儿,白大姑娘,不知怎么着,前儿叫太太撵出来了,在家里哭天喊地,别人也都不理会她,谁叫他们从前常欺负人呢?谁知今儿个到处找她不见,午后有人在东南角井里打水洗西瓜,谁承想见了一个尸首,打捞上来一看,不是不见了的金钏儿姑娘,又是谁?他们家已经乱成一团了!”
  琳琅听说,想起金钏儿在香菱之事上十分尽心,也曾说过极有见地的话,哪里想得她自己竟然毫不在意地跳井而死,不觉滚滚落下泪来,也不知玉钏儿丧姐又如何伤心,忙更衣梳洗,命人驾车,先将虎哥儿送至杨奶奶房里,方转身到荣国府来。 92、068章:   行到途中, 琳琅从突然的悲痛中冷静下来, 自觉此行太过唐突,金钏儿之死必是王夫人急于掩盖之事,自己如何能上赶着道安慰?想罢, 便叫刘二回去。
  翠儿不解地问道:“奶奶不去了?”
  琳琅道:“是我感于素日姐妹情分,太疏忽了些。”
  翠儿目光一凝, 轻声道:“那荣国府的婆子还在后头呢。”
  琳琅道:“你把我预备好的一匹红绢,一匹红棉布和几件簪环包好, 叫她捎回去给玉钏儿, 什么都不必说,玉钏儿心里自然明白。再赏婆子一吊钱。”
  翠儿点了点头,忙拿着包袱下了车, 径自到了婆子车前, 送上东西和荷包,道:“我们奶奶身上突然不好了, 竟像是中了暑气似的, 没奈何,只好过两日再去给太太道安慰,这些东西暂且劳烦妈妈送到玉钏儿姑娘处,一吊钱给妈妈买瓜果吃。”
  喜得那婆子连连念佛,道:“姑娘放心, 奶奶且顾着身体为上。”
  翠儿含笑看着马车过去,方回到琳琅车上,掉转回头。
  却说那婆子回到荣国府, 先去回了史湘云的话,又去王夫人房中,见玉钏儿正坐在廊下垂泪,满院寂静无声,便悄悄过去将琳琅给的东西交付于她。
  玉钏儿含泪打开包袱,见到是红绢和红布,和几件金珠簪环,还有两锭银子,便知是琳琅送来做金钏儿装裹衣裳的料子和首饰,不觉道:“姐姐有心了。”说罢回到自己屋中,取了几百钱给那婆子,吩咐道:“这件事不许声张,你只管吃酒罢。”
  那婆子再没想到今日竟得了这么多钱,连连答应,欢天喜地地去了。
  玉钏儿才收好东西,便见宝钗过来道安慰,径自进里间去了。玉钏儿低头思量一回,并没有过去倒茶,只在外间坐着,听得里头娘儿俩说话,起先并没有在意,待听得宝钗安慰王夫人的话,又劝王夫人道:“姨娘也不必念念于兹,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几两银子发送她,也就尽主仆之情了。”玉钏儿听罢,不觉惊心动魄,忙起身出去,避到窗外廊下。
  一时听到王夫人在屋里叫人,玉钏儿拭尽泪痕,假作无事进去,道:“太太有什么吩咐?”
  王夫人拭去脸上泪痕,对玉钏儿和彩霞道:“宝姑娘心善,前儿做了两套新衣服,你跟去拿来送家去,给你姐姐做装裹。”
  玉钏儿推辞道:“这如何使得?姐姐的死何等晦气,宝姑娘难道不避讳?”
  宝钗笑道:“你姐姐活着的时候也穿过我的旧衣服,身量又相对,我那两套新衣裳拿去给她,岂不是省事?没的再叫裁缝赶制两套的道理。”
  王夫人也笑着点头,玉钏儿只得磕头道谢,跟着宝钗去拿了衣裳。
  取了衣服回来,却见宝玉坐在王夫人旁边垂泪,也不知王夫人在说他什么,因见宝钗和玉钏儿等来了,忽然掩口不说。宝钗何等聪颖,早已觉察了七八分,于是将衣服交割明白。
  王夫人叫来金钏儿玉钏儿之母白老媳妇,又赏几件簪环,道:“请几众僧人来念经超度。”
  白老媳妇磕头谢了。
  玉钏儿忙道:“求太□□典,叫我和母亲说几句话儿。”
  王夫人听了,想了想,道:“你家去陪你母亲罢,明儿再回来,可怜见的。”
  玉钏儿方磕头谢过,回屋收拾东西,陪着白老媳妇回家。
  一回到家,玉钏儿再也忍不住放声痛哭,道:“姐姐你怎么如此糊涂?你走了,一了百了,也洗不清你的清白名儿,独留下爹娘姐妹伤心,难道便是你的孝心?”
  白老媳妇含泪道:“我已经没了一个女儿,哪里还经得起你这样?”
  玉钏儿哭了一场,逐渐收住眼泪,道:“姐姐已经没了,我自然该好好活着,孝敬您二位老人家。我只想着,姐姐常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当初是怎么劝香菱的?轮到她自己,不过别人奚落几句,偏自己想不开跳了井,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
  白老媳妇道:“她自小在太太房里何等尊贵,哪里经得起别人笑话她?偏又顶着勾引主子的名儿叫太太撵出来,上上下下几百口子,闲言碎语的,谁不说她轻浮无状?妆狐媚子?”
  玉钏儿道:“我只恨姐姐自己不争气!但凡沉重些,不说那样轻浮的话,不去挑唆宝玉拿环哥儿和彩云,何至于此?谁不知道彩云和环哥儿好?连太太心里都明白,只是不说。偏她那样挑唆宝玉去捉拿,闹了出来,岂不是让手足反目?太太脸上也不好看。若是别的也罢了,她偏要挑唆宝玉,太太如何能忍?撵出来已算好了,若是别人早打死勿论了!”
  金钏儿之死,玉钏儿一恨金钏儿轻浮,二恨宝玉生事,若不是宝玉调戏她,何来后来的话?偏偏宝玉自己又逃了,只留下金钏儿面对王夫人的雷霆之怒。
  白老媳妇忍不住滴泪道:“纵然明白,也迟了。”
  玉钏儿擦了擦眼泪,打开琳琅送的包袱,道:“琳琅姐姐叫人给我送了一匹绢,一匹布,几件金珠簪环,五十两银子。一会子我给姐姐做身衣裳,叫她穿了路上好走,也记挂着我们眷恋着她,去了,来生投个好胎,也就完了。”
  白老媳妇忙道:“杨大奶奶怎么知道了?”
  玉钏儿道:“必是送东西的婆子多嘴,琳琅姐姐知道了,才叫她悄悄送东西来。”
  又看到宝钗送的衣裳,冷笑一声,道:“宝姑娘送的,都烧了罢!”
  白老媳妇奇道:“这是何故?太太赏的体面,若烧了,岂不是辜负了太太?”
  玉钏儿道:“难道妈要用它做装裹?还是想叫姐姐来生投胎,断子绝孙?衣裳好不好,体面不体面,得看什么时候给!不过几两银子就能尽了主仆之情的,何苦穿了叫姐姐走在路上不踏实?从前没穿过她的新衣服,死了也不必穿!”
  白老媳妇素来听这个女儿的话,虽然不舍,仍是应了,出去请僧众超度金钏儿。
  玉钏儿一面将红绢和红布裁剪开来,一面流泪,絮絮叨叨地道:“姐姐你好好儿地上路罢,谁是谁非我都记着呢!谁叫我们都是丫头,生死不由自己,再怎么伤心也不能表白出来。赶明儿,你投个好胎,哪怕是家徒四壁,也别做这任打任骂不得自由的丫头!”
  又哭了一会子,忽见小丫头在门外招手,玉钏儿便走过去问道:“你过来做什么?还是有什么事儿?”
  小丫头跑得一脸是汗,道:“宝玉被老爷打了一顿,太太屋里已经乱成一团了,彩云和彩霞叫姐姐回去主掌事务。”
  玉钏儿闻得宝玉挨打,登觉心胸大快,自思量一回,冷笑道:“太太许了我的假,我姐姐还尸骨未寒呢,一身的晦气,回去做什么?岂不是冲撞着了?她们难道不能管?”
  小丫头急哭了,道:“好姐姐,你快些回去罢,晚了,我又要挨骂。”
  玉钏儿却知道彩云彩霞皆和赵姨娘好,王夫人并不放心,是以要紧金银东西都是金钏儿管着,金钏儿出去后又让自己管着,虽然不愿,也只得过去。好在此时已经有些远近亲友过来了,玉钏儿跟母亲说了几句,方换了衣裳到上房来。
  彼时王夫人不在房内,却在贾母房中,正给宝玉治伤。
  及至玉钏儿到了贾母房中一问,宝玉又被送回了,贾母王夫人并薛姨妈宝钗湘云等人都去了,只得又过去,到时又已经散了,袭人正在给宝玉收拾。
  袭人早叫了小厮来问明白,方知今日贾政打宝玉,一则金官之故,二则金钏儿之死,正伤心,此时见到玉钏儿,自然没好声气,便道:“你来做什么?”
  玉钏儿冷笑了一声,说道:“我来找太太,你道我来找宝玉不成?”
  袭人听了,不觉涨红了脸。
  宝玉面白气弱,见到玉钏儿,思及金钏儿之死,早已五内摧伤,益发悔恨不已,忙道:“玉钏儿姐姐坐。”偏这是袭人正在给她褪中衣,略略一动,宝玉便觉得疼痛难忍,哎哟一声,袭人忙住手,随后不理玉钏儿,三四次才给宝玉脱下中衣。
  玉钏儿脸上犹带怒色,也不理宝玉,抬脚就走,偏这时,闻得说宝姑娘来了。
  玉钏儿只得住脚,垂手而立。
  袭人也知道来不及穿中衣了,忙拿了一床袷纱被替宝玉遮盖住下面。
  只见宝钗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也不看别人,只对袭人道:“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可以就好了。”说毕,递给袭人,又问宝玉可好些。
  宝玉一面道谢,一面让座,一时也无暇顾及玉钏儿了。
  听得宝钗关切心疼之语,十分亲切稠密,偏此时又不往下说,娇羞怯怯,难以形容得尽,宝玉正自神魂飘荡,玉钏儿心中冷笑一声,想到宝钗安慰王夫人所说的话,忽而含笑开口道:“宝姑娘真真记挂着宝玉,若不记挂着,何苦亲自托着这一丸药过来,怕是人人都见到了罢?怎么不拿个匣子装着,也不怕这日阳儿晒化了它?”
  说毕,笑着出去了,仍在王夫人房里当差,丝毫不在意这话会带来何等结果。
  宝玉挨打这样的大事,哪里瞒得过外面,不过一二日,但凡知道也都知道了,且连那挨打的缘故也都知道,不过是流荡优伶,淫辱母婢等语,有笑的,也有乐的,也有可惜的,远近亲友齐齐打发人来探望、送药等等,绝口不问挨打之由。
  琳琅随着众人一般,也预备了些上等棒疮药,和几样鲜果送来。
  别人犹可,唯有玉钏儿私下再三道谢。
  琳琅去王夫人房中时,玉钏儿来迎,琳琅见到她,不免想到金钏儿,暗感凄然,遂携着她的手,低声道:“你千万节哀。”
  玉钏儿不觉红了眼眶儿,却不敢哭,轻声道:“我记得呢!多亏姐姐给的料子首饰,我姐姐走时还算体面。”
  琳琅攥了攥她的手又松开,也不敢表露太多。
  到了王夫人房里,王夫人正坐在凉榻上摇扇子,屋里虽然放着冰块,也甚是凉爽,奈何她面带疲惫之色,琳琅瞬间便觉得她苍老了好些。
  见到琳琅,王夫人笑道:“你来了。”
  琳琅忙道:“听说宝二爷惹怒老爷挨打了,可巧我们家有上等的药,拿些来。”
  王夫人叹道:“难为你有心了。”遂命玉钏儿收了。
  琳琅笑道:“过两日我们要回山里避暑呢,怕要有一阵子不得来给太太请安了。”
  王夫人听了,道:“是了,山里比城里凉快,你家里有老有小,自然该留意些。倒是我记得你说过,老圣人叫你编的花儿可都得了?不若进上后再回去。”
  琳琅忙道:“正有此意,已经差不多了,还剩一盆石榴花树,过几日也就得了。”
  王夫人点头不语。
  一时也无话可说,琳琅陪着她说了些家常话,又往贾母房中去,略坐坐也便回去了。
  其间琳琅并没有问及金钏儿。
  她知道,这是家丑,家丑不可外扬,纵然她曾是王夫人的心腹,也不能自讨没趣。
  她越发看得明白,王夫人身边,四个大丫头,金钏儿去了,彩云偏着赵姨娘和贾环,常偷拿王夫人的东西给他们,赵姨娘也爱重彩霞,如今只剩一个玉钏儿,纵然因为是奴才不敢说什么,可是,怕也跟王夫人离了心了。
  琳琅不禁深为忧心。
  作为主母,身边丫头不和自己同心,也着实太可悲了些。
  琳琅心里为王夫人想了几个法子,为今之计,最好的法子便是重新挑选□□丫头做执事丫头,打发三人出去,她虽和玉钏儿情分好,再好,也好不过王夫人。
  只是如今金钏儿才去,王夫人日后势必要将金钏儿的月例给玉钏儿,目前并不好提。
  略等等再说罢。
  琳琅先忙着编好石榴花树,红花绿叶,鲜亮非常。她共计编了两盆牡丹、两盆石榴,两盆岁寒三友,两盆松鹤延年,数日后又重新打理了一番,叫人送至六尚局,并禀明缘故。 93、068章:   琳琅想了想, 又觉得太单调, 遂又添上几个手编笔筒、诗筒、绣球、花插等别致之物。
  六尚局忙送了进去,至晚间有太监来杨家传圣母懿旨:“公主郡主们甚是喜欢,云诗筒、花插两样最好, 其上山水秀雅。”又将所赐之物送与琳琅,却是彩缎四端, 腕香珠四串,芙蓉石戒指四个, 宫扇四柄, 各色宫花十二对,皆系几位公主郡主所赐。
  琳琅谢过,太监方领茶而去。
  翠儿等见宫里赏下东西, 齐来贺喜。
  琳琅笑道:“先收拾东西罢, 明儿咱们就回山上去,那里凉快些, 也少些是非。我想虎哥儿了呢, 如今天热,也不知道有没有好生吃睡。”
  翠儿道:“有老太太呢。”
  琳琅点头一笑。
  一时换了衣裳在院里乘凉,琳琅吃了一块西瓜,忽然问刘二家的道:“上回我叫你打听的金匠,打听得怎么样了?”
  刘二家的忙笑道:“已经打听明白了。工艺最好的金匠是城东的邢金匠, 累丝、折丝、镶嵌等工艺样样精巧之极,现今开了一家金店,不大, 但工钱要得却比别处高些。因他家贫,又无靠山,是以只能靠给平常人家打些首饰度日,大户人家他是沾不上边的。”
  像诸王府和荣国府这样的王府公侯府第都有得用的专门负责打首饰的能工巧匠。
  琳琅忖度半日,道:“叫你男人去请了这金匠来,就说我要打一批首饰,拿些样子款式来我瞧,不但要看册子上画出来的,也要看实物,要最好的。”
  刘二家的答应一声,出去告诉刘二,果然去请了邢金匠来。
  虽说琳琅在山上出门来往并不十分避讳,也常见到那些兵士,在乡村亦然,但在京城倒还是很注重,以免叫别人觉得不像,遂在里屋翻看邢金匠带来的首饰款式样子和锦盒里的首饰,刘二陪着邢金匠在前院偏厅里吃茶说话。
  刘二家的笑道:“邢金匠说,今儿个他把金店里的镇店之宝拿来了。”
  琳琅细细看了半日,虽说都不差,却并不中意,最后选了一套累丝金凤镶红绿蓝宝石的头面,五根凤尾每一根皆以金丝编得精细别致,尾上镶嵌着的红绿蓝三色宝石绚丽夺目,凤嘴里衔着一串珍珠并一颗水滴红宝石,端的精巧绝伦。另外配着一对累丝金凤翅回环以红宝石雕花扣住的镯子,一对金凤坠子,那凤编得皆是活灵活现。
  刘二家的忙道:“这便是他说的镇店之宝。”
  翠儿等咋舌不已,道:“好精巧,这样的能人,还没大户人家肯叫他打首饰?”
  刘二家的听了,笑道:“邢金匠脾气刚直,不肯奉承那些大户人家出来办事的下人,不肯给他们回扣,所以白辜负了一门好手艺,没大户人家肯找他。因此只靠给寻常百姓炸金饰打首饰度日,但一般的百姓谁愿意要那等好精巧工艺?付不起那工钱,他一年能赚二三十两银子已经是极好了,管着一家子七八张嘴呢!”
  琳琅端详了好一会,并不比她的累丝金凤差,甚至更见精细,宝石的成色也还算匀净,不觉十分喜爱,爱不释手地把玩了片刻,道:“你去问问他,多少银子肯卖。若他愿意卖,我不但打一批首饰,还会给他介绍个大主顾。”
  刘二家的去了,少时回来道:“邢金匠说,承惠奶奶四百两银子。”
  琳琅笑道:“这头面用的金子重量不过七八两,珍珠宝石约莫三百两,没算工钱?”
  刘二家的陪笑道:“倘若奶奶叫他打一批首饰,再给他介绍几个大主顾,自此立身扬名,可比这几两工钱强得多。”
  琳琅微微一笑,叫翠儿道:“把玉菡给我的那金元宝拿两锭来,再把装着珍珠宝石翡翠玛瑙的匣子一并拿来。”
  又叫刘二家的叫邢金匠来,隔着帘子,道:“一会子我给你一百两金子,四十两是这头面的钱,下剩六十两你都给我打首饰。打两套累丝金凤的头面,连带手镯、戒指、耳坠子,一套点翠嵌宝石,六七十岁老人家戴的,厚重些,一套我戴的,编得轻巧别致些。下剩的再打四个项圈,都要累丝的,或是攒珠,或是点翠,或是嵌宝,你自己做主,必要轻巧,该镶嵌的珍珠翡翠玛瑙宝石我都预备着呢。”
  邢金匠听完大喜,忙道:“便是两套头面四个项圈做完了,还剩下许多金子,奶奶还打什么,只管吩咐。小的盘曲、掐花、填丝、堆垒、织编等工艺样样都做得。”
  琳琅估算了一下分量,便笑道:“你拣你最拿手的做来,我戴出去才好跟人说你工艺精巧不是?下剩的再做四副花式宝钗并腕镯戒指,春乃兰,夏系莲,秋日海棠,冬日梅。若还有得剩,便编些双龙抢珠的戒指。”
  邢金匠连连答应,道:“每套头面八两绰绰有余,二八一十六,项圈最多不过六两,四六二十四,花式首饰每一副五两足矣,四五二十,整整六十两,但这是估量,最后金子必有所剩,戒指一个分量不足一钱,也能得三四十个。”
  琳琅道:“既这么着,你尽心而为。工钱,自然按你们行规,是多少?”
  邢金匠忙道:“别家是按二成,小的这里是按一成。”
  琳琅倒是一怔,笑道:“难为你们如此厚道。我要的首饰明儿都做完了,我便付你六十两的工钱,若我觉得好,额外还有赏。”
  邢金匠自然满口答应,做完这次的活儿,赚的是他以往二年才能得的总数。
  少时,翠儿捧着两个锦匣出来,打开与琳琅看,一个里头放着一对金元宝,另一个匣子里装着历年来积攒的各色玛瑙、翡翠和各色珍珠、宝石,珍珠宝石的数量虽不甚多,却也够打好几套头面出来了,都是从前蒋玉菡唱戏时得的,送给她打首饰,一直没动用,翡翠倒多些,有鸳鸯送的,也有杨朝宗打仗时得的,琳琅便嘱咐邢金匠用来做戒面。
  请了中人,立了契约,邢金匠便带着金珠回去,琳琅只把画着首饰款式的册子留下了。
  次日琳琅梳妆时,便道:“戴昨儿买的那套首饰。”
  翠儿闻言甚奇,道:“奶奶家常不是佩戴玉饰绒花么?怎么忽然戴这么累赘的东西?”
  琳琅莞尔道:“你只管拿出来,只拿金凤即可,再配上戒指,余者都不必了。”
  秋菊亦是疑惑不解。
  翠儿虽然满心疑惑,但素来听话,忙小心翼翼开了匣子,取了那累丝金凤来,绾在琳琅高髻正中,理顺凤嘴里衔着的珍珠,宝石垂到额前,倒愈发显得明艳绝伦。
  琳琅又叫秋菊拿出那件白底红花的衫子,系着茜香罗裙。
  待穿戴妥当,即刻启程上山。
  一路上果然引得诸多注目,许多人都笑道:“你这衣裳好,配的首饰也好看。”
  琳琅谦逊一番,方回自己家。
  虎哥儿正蹲在门口树下看蚂蚁搬家,只二妞在一旁看着。
  见到琳琅回来,光彩夺人,虎哥儿慢慢站起来,大叫大嚷地扑了过来。
  琳琅多日不见儿子,自然十分想念,接住他沉甸甸的身子,一手扶着他,一手拿手帕给他擦汗,问道:“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太婆婆呢?”
  虎哥儿一头往她怀里钻,朝外面胡乱指,道:“姥姥家。”
  琳琅顺着他的手指看了看,笑道:“你这孩子,难道不记得姥姥家了?”
  虎哥儿才不理,一个劲地要抱。
  琳琅抱他在怀里,虎哥儿不断伸手去抓她额前垂着的宝石。
  琳琅往后微微仰头,道:“再抓,可不疼你了。”
  虎哥儿撅嘴道:“妈坏!”
  琳琅叫翠儿先进屋安置东西,自己拿了一把扇子逗虎哥儿在门口顽,又看了一回蚂蚁搬家,才起身,正要进门,便听虎哥儿朝身后一指,道:“婶!”
  琳琅转过身来,只见陈安人笑吟吟地走过来。
  琳琅眉头轻轻一皱,没有说话。
  陈安人眼光在琳琅头上一溜而过,笑道:“我有话跟你说呢!”
  琳琅已猜得她来意,心中冷笑一声,便往屋里走,道:“有什么话,进来说罢。”
  进了堂屋,才落座,二妞还没倒茶来,陈安人已经迫不及待地道:“你头上这金凤真别致,竟是我没见过的,明儿你借我戴两日可使得?”说话间,充满了十分的羡慕之意。
  琳琅并未答应,只问道:“你上回借我的镯子呢?”
  陈安人忙忙地从手腕上褪下来,放在桌上。
  秋菊上前拿过来,细细端详一回,呈给琳琅道:“奶奶,我瞧着倒像是变形了似的。”
  陈安人登时紫涨了脸。
  琳琅也没看向镯子,只剥了个果子喂虎哥儿吃,又让陈安人,口内慢慢地笑道:“陈安人是什么人?最是小心不过的了,怎么会把我的首饰弄得变形?别是你看错了罢?”
  秋菊道:“我怎么能看错?我记得真真儿的,上回拿出来时,孔雀纹还是对称的,炸得十分鲜亮,金丝雀纹编得也十分清晰别致,如今一看,另一个镯子还罢了,这一个镯子上的雀尾已经模糊了,像是多了个牙印儿似的。”
  琳琅瞥了一眼,便知秋菊说的不错,看向陈安人的脸色,微微笑道:“陈安人必定不是有意的,金子本就软些,哪里耐得起牙咬手捏?也不知是陈安人家哪个孩子这样淘气,拿这镯子出气。也罢了,不过花几个钱,叫人熔了再做新的,横竖新的更别致。”
  之前陈安人每回有借有还,且将首饰保养的很好也还罢了,如今,偏弄坏了镯子。
  琳琅不觉多了些怒气,暗暗后悔不该借她。
  偏这样的小人,却万万不能得罪,除非自己身份远远高过她,且不必受她掣肘。
  陈安人自然不敢说是自己这次戴着镯子回娘家时,遇到妹妹也回来,因吵了一回架,她吵着要自己戴过的金凤,又说父亲偏心只给自己陪嫁这样好的累丝金凤,但自己是借来戴的,哪里能给她,恨得她来咬自己的手,不妨咬到了镯子上,倒险些崩了她的牙。
  这些事情,陈安人不好出口,便呐呐地道:“是我妹子家的哥儿淘气,咬着了。不然我拿去叫人给你重打?只是再做不出累丝这样精巧的工艺来。”
  琳琅心里对她已是十分厌恶,但这种人也极常见,便淡淡一笑,道:“这也没什么,不过多花几个钱罢了。可巧我知道一个极好的匠人,打的好首饰,做得好累丝,工钱又便宜,我今儿戴的首饰便是他做出来的,明儿回城,再托他修整那镯子罢。”
  陈安人眼前登时一亮,探过身来看她头上的累丝金凤,果然十分别致,便问道:“果然有做得好累丝工钱又便宜的金匠?我怎么就没见过?这金凤果然是他做的?真真好别致好精巧!嗳,也不瞒你,我们对城里不熟,只听说好工艺的匠人寻常人都是难得见到的,不然我积攒的那些压箱钱,也能打好几套首饰了。我也不是没钱。”
  琳琅微笑道:“别家收二成的工钱,邢金匠却只收一成呢,做得活计也好,我已经托他给我奶奶做一套,我再做一套,还有一些零星物件。”一面说,一面暗暗朝秋菊使了个眼色。
  秋菊如今才明白琳琅的所作所为,忙笑道:“正是呢,比别家便宜一半,且都是新鲜花样。倘若孙大奶奶拿了金子叫他做,必定能做出更精巧的来,胜过我们奶奶那金凤,毕竟奶奶的首饰颜色不鲜亮了,式样也老旧了,穿戴出去不体面。”
  其实琳琅的金银首饰在出嫁前都收拾过一回了,并无老旧不鲜亮之说。
  但秋菊素知陈安人脾性,故有此语。
  秋菊说得天花乱坠,仿佛只有邢金匠做的首饰最好最体面,陈安人却听得眼睛越来越亮,忙问邢金匠店在何处,秋菊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又特地拿出琳琅留着带回山的首饰画册给她看,果然迷住了陈安人的眼,不等琳琅再开口,便匆匆忙忙地告辞了。 94、068章:   送走陈安人, 琳琅松了一口气, 忙忙地摘下头上沉甸甸的金凤叫秋菊放回去。
  秋菊担忧地问道:“奶奶,陈安人能消停么?”
  陈安人屡次相借,莫怪秋菊也不信。
  琳琅笑道:“陈安人并非恶人, 也曾遍身绫罗,满头珠翠, 只是与我的衣裳首饰一比,顿时黯然失色, 我那些衣裳再不济也都是官用的料子, 比寻常民间买卖的要好上几倍,别说还有上用的,这才常常来借罢了。既然有法子能得到不下于我的首饰, 她自然愿意去做。”
  秋菊听了放下心来, 笑道:“好歹消停些。一次两次也还罢了,三五次后谁不避讳?偏还弄坏了奶奶的镯子, 倒可惜了。”
  琳琅不觉淡了笑意, 叹道:“且先收起来罢。”
  因见虎哥儿已吃完了一个果子,眼巴巴地瞅着盘子里其他的,伸手去抓,琳琅怕他吃坏了肚子,忙叫翠儿端下去, 道:“已经吃了一个,明儿再吃。”
  虎哥儿听了,脑袋瞬间耷拉下去。
  倒是二妞秋菊等心疼得不行, 笑道:“哥儿年纪小,嘴馋也是有的。”
  琳琅道:“可不成,嘴馋惹祸,前儿个奶奶带他在外头顽,眼错不见,不知谁拿了果子给他吃,夜里便起来了两次,拉了半宿。”
  二妞和秋菊都瞅着虎哥儿,笑道:“奶奶不给哥儿吃,我们也不敢。”
  虎哥儿抬起小脸,忽闪着虎生生的大眼,拉长声音道:“妈,吃果果!”
  琳琅笑道:“妈带你洗澡去。”
  虎哥儿素爱玩水,闻言登时将果子丢到一边,欢天喜地地跟着琳琅去了里间。
  琳琅并没有抱着他,虎哥儿便在后面拽着裙子角儿摇摇跟上。
  一时苗青家的和毛大家的抬了热水进来,琳琅先给虎哥儿洗,捏了捏他嫩藕一般的小手小脚,因天热,倒觉得比先前瘦了些,又在水里放了两个木头鸭子,虎哥儿玩得非常开心。
  好容易洗完,琳琅也洗了,换了一身被他溅湿的衣裳,随意用绿檀木长簪挽着家常髻儿,鬓后别着一朵宫制石榴花,虎哥儿却光着身子只穿着一件白缎面水绿棉布里的肚兜,上绣翠荷红鲤,粉莲绕蝶,坐在外间凉榻上解九连环,死活不肯穿琳琅拿来的衣裤。
  琳琅轻轻拍了拍他的小屁股,假意怒道:“一会子下雨,仔细冻坏了!”
  虎哥儿放下九连环,不甘不愿地展开手脚,由她套上衣裳。
  琳琅看着他顽,自己命人抬出绣架,上面绷着白绢,乃一幅插屏芯子,已经绣了边角。
  因是要送给黛玉之礼,故琳琅绣得格外用心,乃是本然所绣,非仿画作。
  富春山居图、万佛图等虽好,却未尽她浑身解数。
  才绣了几十针,只听得一阵雷声轰轰,琳琅忙回身搂着虎哥儿,捂住他的双耳,不过片刻功夫,外面便下起大雨来,打得屋顶啪啪作响。
  过了好一会儿,雷声渐渐止歇,琳琅方松开手。
  低头看到虎哥儿满是好奇的大眼,琳琅莞尔道:“你看什么?”
  虎哥儿不答,爬起来,踮起脚尖想透着纱窗往外看雨幕,偏他个儿矮,仍被墙壁所挡,急得快哭了,转过头巴巴儿地看着琳琅。
  琳琅故意道:“你要做什么?”
  虎哥儿想了想,道:“看水水,掉水水。”
  琳琅抱他走到屋檐下,指着珠儿线似的雨水道:“这是雨水,你要记住,这是雨,雨水。”
  虎哥儿跟着念道:“雨,雨水,妈妈,看雨水。”
  琳琅十分欢喜,指着院里诸物,告诉他名字,虎哥儿亦学得十分认真,学了半日,便挣扎着要下去淋雨玩水,琳琅哪里肯放他下去,忙哄道:“仔细着凉了要吃药。你不记得你上回拉肚子了,吃药,吃苦涩的药。”
  虎哥儿粉雕似的小脸顿时皱成一团。
  琳琅叫翠儿道:“叫你们做的银耳莲藕汤,晾得差不多了罢?端一碗过来。”
  翠儿果然端了一碗过来,琳琅一口一口喂给虎哥儿,便不吵着玩水了。
  才喝了两三勺,琳琅无意间抬头,看见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儿趴在门口往这边看,浑身湿淋淋的,含着大拇指羡慕地盯着自己手里的碗,不住流口水。
  山上大半人家琳琅已认得差不多了,一眼认出他是山上倪姓兵士家的小儿子,名唤成哥,便侧头对秋菊道:“想来是在咱们门房下避雨,你去带过来。”
  秋菊忙打伞过去。
  琳琅又对翠儿道:“你去找找有没有大一些的衣裳,我记得给虎哥儿做了两套等大些再穿的衣裳,一会子给那孩子洗个澡换上,这样的天虽热,淋了雨可不是好顽的。”
  又叫二妞道:“叫苗青家的熬一碗红糖姜汤送来,再端一碗莲藕汤,豆腐皮的包子拿一碟,装着蜜饯糖果的八宝盒也拿过来,摆在外间的小几上。”
  翠儿和二妞答应一声,忙去料理。
  一时,秋菊带成哥进来,怯生生地道:“婶婶。”
  琳琅笑道:“既来了,别怕,叫你翠儿姐姐带你换衣裳去,一会子带你奎弟弟顽。”
  翠儿带成哥喝了姜汤,洗澡换衣,又把他换下来的衣裳洗好晾着。
  成哥虽已四岁,皆因家境贫寒,身材瘦小,倒也穿得上,许是头一回穿到这么好的新衣裳,小脸儿红通通的十分兴奋,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
  琳琅见状一笑,忙叫二妞端汤抓果子给他吃。
  成哥两手抓满了蜜饯,小声地道:“婶婶,我能不能不吃带家去,给奶奶和哥哥吃?”
  琳琅听了笑道:“你只管吃,等家去的时候,我再给你包一大包拿去。”
  成哥这方兴高采烈地大吃大嚼起来。
  半日,大雨未歇,倪家媳妇便打着油布伞找上门来,见成哥如此,穿的又是没见过的新衣裳,不禁羞得满脸通红,道:“成哥不懂事,嘴馋得很,给您添麻烦了。”
  琳琅忙笑道:“成哥吃东西还记挂着令婆婆和他哥哥们,可见你教得好,小孩儿家知道什么?不过雨下得大了,他来避避雨,我给些东西吃。”又让座倒茶。
  倪家媳妇忙道:“不坐了,我婆婆在家还病着起不来,不敢离开。”
  琳琅听了,关切地道:“我今儿才回来,竟不知道,也没去探望,令婆婆可还好?”
  提起婆婆的病,倪家媳妇不禁愁容满面,叹道:“不过养着罢了,周大夫说,得吃人参养荣丸,哪里有钱配去?偏这回发饷银迟了好些时候,又短了二成,一家老小五六张嘴,也不知道能不能熬到下一回领饷银呢!”
  倪家男人原非杨海麾下,是另外一个张姓千总麾下的,也跟着出征西北了。杨海麾下的兵士还好些,杨海从不克扣他们的军饷,他们拿着饷银,还能维持一家温饱,只是别处的兵士就不成了,年年月月饷银都被上峰扣下好些。这些琳琅尽知,却也无可奈何。
  又想到倪家媳妇素来是个可敬的,常做些针线卖,自丈夫出征后,也极孝顺婆婆,琳琅便道:“你若短钱使,只管来找我,别的帮不上,这些还能帮衬些。”
  倪家媳妇再三谢过,拉着成哥要回去,道:“等衣裳洗干净了,再送来。”
  琳琅笑道:“原是给虎哥儿做大了,也不过白放着,给成哥穿罢,别嫌弃。”又叫翠儿包了两包蜜饯,道:“拿给孩子们吃,等明儿天晴了,我再去探望令婆婆。”
  倪家媳妇连连推辞不肯要。
  琳琅道:“你不收,叫成哥那几个哥哥怎么着呢?偏成哥吃独食?快拿去,我给孩子们的一点心意,又不是给你的,倘若不收,我可恼了。”
  倪家媳妇只得收了,又叫成哥磕头谢过。
  琳琅忙命搀起,亲自送到门口,看着他们渐渐离去,方回来。
  秋菊道:“这人真是不同。孙家衣食不缺,陈安人偏爱那些虚体面,没脸没羞地来借奶奶首饰,不借反叫她记恨,借了又弄坏了。瞧瞧倪家,家徒四壁,穷得很,倪家奶奶却有志气,做针线打络子卖,又孝顺,也从来不伸手找人借钱借东西,一件衣裳还记着要还。”
  又过了几日,陈安人果然特特打发人去城里找邢金匠打首饰,想来是期盼得到更精巧的首饰,又或者是因为和妹妹吵了一架,也或者是因为琳琅的累丝金凤上山时已经戴过,总而言之,陈安人近日并不出门回娘家,只一心等着首饰打好。
  琳琅叫秋菊观望了两日,方放下心来。
  杨奶奶得知后,拈着腕上琳琅孝敬她夏日带的蜜蜡手串,念了一声佛,道:“你这法子倒也妥当,能不得罪还是别叫她记恨的好。”
  琳琅抿嘴一笑,回头叫人去摘樱桃、杏等。
  杨奶奶见她忙完,才问道:“倪家老婆婆病了,你去探望了不曾?”
  琳琅忙道:“昨儿去了,拿了二斤糖,几斤果子,又称了二两人参。我想着他们家别的也用不上,人参正好用来配药,岂不是便宜些?从前林姑娘送给我的人参拿了一支给大哥带走,下剩的也差不多用完了,便是平常的人参也有簪头粗细,比外头买的强些。外头卖的人参都没有好的,虽有一支全的,也必定截了几段,镶嵌些芦须,看不得粗细。”
  杨奶奶点头称赞道:“我原说借她家点钱买人参,如今看来,还是送人参做礼好些,既体面又周全。你说外头卖的人参不好?皇天老爷,这治命的东西还有作假的不成?”
  琳琅笑道:“什么没有作假的?为了钱,多少人做了这样的事。”
  何以世人总说士农工商,以商贾居末?皆因商人重利,无奸不商的道理。
  杨奶奶听了,道:“也不怕天打雷劈了!”
  又道:“赶明儿跟玉哥儿说一声,他做生意可不能昧着良心。”
  琳琅笑道:“他做的都是些布匹纸扎香料扇子等生意,哪里做这些,便是做了,若果然昧了良心,我头一个不饶他。”
  杨奶奶提起蒋玉菡,不觉说道:“玉哥儿过年十八了罢?”
  琳琅点点头。
  杨奶奶笑道:“该给他娶一房媳妇管家理事了,他在外头做生意家里有人也好些。”
  琳琅笑道:“他临走前,正说着呢。”
  杨奶奶一听,想了想,问道:“可有人家了?若没有,我给说一房。”
  琳琅闻言怔了怔,笑道:“莫不是奶奶也有什么人选?我原有个极好的人选,只是还未说定,且看玉菡本事如何,待他生意再往上一层儿,我才好去说。”
  杨奶奶听她说有人选了,便先不提自己说的,只问道:“你选的是谁?”
  琳琅笑道:“是荣国府老太太身边的鸳鸯姑娘。”
  杨奶奶不及听完,便赞道:“我想起来了。那回小定时,一群花朵儿似的姑娘,年纪最大的那个便是鸳鸯姑娘不是?行事举止说话口气果然是个好的。玉哥儿将来生意越来越好,正该这样的媳妇在家掌管中馈。你怎么不求求老太太呢?”
  琳琅忙道:“荣国府丫头都是二十岁上下放出去,鸳鸯今年才十七。我走的更早些,十六岁出来的。我想着,玉菡如今虽有家有业,到底不够进他们眼里的,不若等到明年,鸳鸯十八了,不过早两年,说了也容易。况且,老太太离不得她,也不知成与不成呢!”
  杨奶奶笑道:“你想的很是,玉菡越发出色,便更容易说成。”
  与鸳鸯一比,杨奶奶原本受人之托说的女孩儿就配不上玉菡了。倒不是说出身品格配不上,只是行事上,鸳鸯这样出身大户人家的丫头,应酬来往,更能帮衬到蒋玉菡。
  少时苗青家的来回说杏子、樱桃都摘好了,拣好的装在柳条儿编的篓子里,整整齐齐。
  那篓子是苗青编的,十分小巧别致。
  琳琅见了十分满意,笑道:“你也下山,和刘二家的一起,略换两件新鲜衣裳,将这些送到荣国府、仇都尉家、昭武将军家、昭勇将军家、赵家等处,每家每样两篓,就说三年前在山里置地种的几株果树,今年才结的头一茬,味儿不差,请他们尝个鲜儿。”
  苗青家的答应了一声,装车后,果然和刘二家的同车而往。
  先去了荣国府,凤姐接了,送到贾母房中,贾母笑道:“可巧,正想着山里的果子吃,咱们园子里虽也有果子,只是到底不是那个味儿。”又叫鸳鸯拿白水晶的碟子,装了两碟樱桃,缠丝白玛瑙的盘子装了两盘杏儿给宝玉送去。
  宝玉被贾政打得着实狠了些,足足打了数十板子,虽未伤筋动骨,到底臀部无半点好处,兼之天又热,虽然贾母不许贾政再打他,精神也一日好过一日,然而伤口好得却慢,正嚷着后面痒痒,也不敢坐着,见鸳鸯亲自带小丫头送果子来,忙请鸳鸯坐,又叫袭人倒茶。
  鸳鸯坐在床边椅上,道:“琳琅姐姐送来的山里的果子,味儿可鲜了,老太太叫我送来。”
  宝玉听了道:“回去替我多谢。上回琳琅姐姐送的药,倒比别的好些。”
  鸳鸯抿嘴一笑,不觉想起玉钏儿说宝钗第一个托着丸药送来的场景,当日满园丫头婆子都看到了,暗赞宝钗关心宝玉,便道:“杨家大爷行军打仗,家里常备的金疮药、棒疮药自然是上等有效验的,只不知道宝二爷怎么用了?不是说宝姑娘送的更有效验些么?”
  宝玉嗳了一声,道:“宝姐姐才送了一丸药,虽是她的好意,但够做什么?天热,日日又要洗澡,第二日就洗没了,自然要用琳琅姐姐送的了。”
  鸳鸯不觉莞尔。
  袭人倒茶来时,说道:“原想打发人再问宝姑娘要的,是他不肯。”
  鸳鸯道:“他?他是谁?宝姑娘客居,哪有登门要药的道理?咱们家紫金活络丹也有,棒疮药也有,又不缺,难道别人家的都是好的不成?我还听说,前儿宝玉的活计,你送到宝姑娘那里烦她做了?你这是做什么?难道晴雯等人都死了?偏叫客人做?”
  袭人含羞道:“不过那两日身上不好,才劳烦宝姑娘做。”
  鸳鸯方想起袭人不久前挨了宝玉一脚,正要说话,便见晴雯倚门嗑瓜子,道:“她可舍不得叫我们做呢!我们可不就是那死人?便是没死,也是又懒又笨,做不得精细活儿。先前叫史大姑娘做,结子鞋子扇套香囊,不知道做了多少,史大姑娘天天做到三更半夜也没人想着都是为了谁做东西!后来又亲自送到宝姑娘那里做,真真是丫鬟使唤主子,天大的体面,难得主子们不嫌弃,替她做,我们就没这福分。”
  袭人不觉红了脸,回身啐道:“若不是你们不做,我何必求这个求那个来做?”
  晴雯冷笑了一声,一口瓜子皮吐在地上,道:“你这话更没道理?我们做?也得我们碰得到才行。满府里上下谁不知道你贤惠,样样打点得周全妥当,使唤主子也是家常便饭,我们都比不得,自然受用些,所以你才得了二两银子一吊钱!” 95、068章:   看着袭人涨红了脸, 鸳鸯笑叹道:“好利落的嘴, 也不知像谁!好歹改改你这爆炭似的性子,有多少好处呢!你是老太太给的人,原本就是说你针线好, 才给了宝玉使唤,难道袭人不交给你做活计, 你就什么都不做了?”
  鸳鸯虽不喜晴雯性格,却也爱她这副爽直坦荡的心地, 况且毕竟是贾母给的。
  晴雯道:“我们?我们是哪个名牌上的人?姐姐不知道, 这做了东西事小,得罪了人事大,没的不做东西是好人, 做了东西反得了不是。比不得什么花姑娘、草姑娘, 从前是老太太的人,如今又是太太的人, 拿着太太的月钱月例管着宝玉, 谁敢越俎代庖呢!”
  鸳鸯听了笑道:“原来是这个缘故,你什么时候也争上那二两银子不就结了?”
  晴雯凤眼一横,妩媚娇娆,头一歪,道:“我争什么?我清清白白的女孩儿家, 又没干那事儿,要那钱做什么?明堂正道的,什么都不是, 拿那钱也不觉得烫手!”
  袭人又羞又气,照着她脸道:“姑娘这是要和我拌嘴呢?我什么时候得罪了姑娘?”
  晴雯一把瓜子嗑完了,脚边一地瓜子皮,把玩着葱管儿似的凤仙花染得通红的指甲,道:“姑娘?别,我可当不起这姑娘二字。”
  宝玉笑道:“罢,罢,罢,都是我的不是,你也不必说这个话。”
  晴雯哼了一声,道:“可不就是你的不是?也就是你,才个个争相给你做,生怕别人抢了这巧宗儿,倘若是别人,谁有那份闲工夫!我就没听说有什么千金万金的大小姐们这么用心地给环哥儿做。”
  话到此时,外间有人咳嗽一声,道:“姑娘们,果子是洗洗送上来,还是先用水湃着?”
  晴雯道:“我去洗,宝玉不能吃凉的。”说着径自端起装樱桃的碟子出去了。
  鸳鸯叹了口气,也没意思呆下去看袭人的脸色,便告辞出来。到了蜂腰桥上,却见水色如碧,青草如丝,只只野鸭、鸳鸯凫在其上,不觉站住看了一回。
  宝玉今年不过十三岁,姨娘之争已经到了如此地步,鸳鸯暗暗苦笑,平素何等亲密友爱的姐妹,如今竟也争锋相对,唯恐别人来分一杯羹,下面小丫头在宝玉跟前略露脸,顷刻间便被打压下去。思及袭人本是贾母之婢,未经贾母允许,便由王夫人做主裁去,拿着和赵姨娘周姨娘们一样的月例,虽说贾母嘴里没说什么,可是鸳鸯知道,贾母未必不知情。
  又想到袭人虽然拿着同等月例,终究没有过了明路,将来还不知道如何呢,打发出去不过就是上头一句话的事儿。这样一个人,虽出身不好,却极有见识,出府也能堂堂正正做个小门小户的当家奶奶,偏死心塌地地跟着宝玉过一辈子,也不知道能不能有始有终。
  幸喜自己从未有搀和之意,况又比袭人等大了两岁,鸳鸯如今只求一心一意地服侍贾母,等到了年纪,安安稳稳地出去,像琳琅一般,寻个老实本分的人家。
  宁做穷人妻,莫为富人妾。
  看看琳琅就知道了,虽然她夫家穷,长年累月不在家,可是却比在侯门深宅自在得多。
  鸳鸯越发坚定了这份心意,许是她这份志气,虽然生得比别人要好些,她却从未被袭人晴雯等忌讳过,即使在自己跟前拌嘴,也从不曾对自己生过丝毫敌意。
  到了贾母房里,却见薛姨妈母女和王夫人婆媳邢夫人婆媳都在座吃樱桃,忙请了安。
  贾母关切地问道:“宝玉身上可好些了,樱桃杏儿吃了不曾?”
  鸳鸯忙笑着上前给贾母捶腿,道:“瞧着比先前大好了,说话也利落,拿去的果子,晴雯端去洗了,还没见二爷吃,我就先回来了。”
  贾母听了,问道:“袭人在做什么?如今她也拿大了,什么活儿都叫别人做。”
  鸳鸯犹未答,王夫人已经笑道:“没有的事儿,袭人规矩得很,和气里带着刚硬要强,想来是看着宝玉呢。宝玉性子跳脱,没个人看着,指不定又胡闹起来。”
  贾母笑眯眯地道:“既然你说好,想必是好的。我也是恍惚听谁说了一句,宝玉的贴身活计,云丫头宝丫头做到了三更半夜,这像什么话?亲姊妹也还罢了,给兄弟做衣裳说得过去,哪有客居的姊妹给爷们做鞋袜肚兜的道理?没的叫外人笑话咱们家连使唤丫头都没有。”
  邢夫人听了,扑哧一笑。
  王夫人却是吓了一跳,她原是最厌恶宝玉身边有人作怪,况且听了袭人的谏言后,愈发觉得袭人举止沉重知礼,回思园子里只有宝钗一个客居的女孩儿,且平素端庄稳重,再不是那等轻浮无状之人,便忙道:“咱们家哪有这样的事情?平素做个荷包香囊也还罢了,倘若果然连鞋袜肚兜做将出来,我第一个打死宝玉身边掌管针线的丫头!”
  贾母点头道:“你素日最疼宝玉,且细看看罢,我年纪大了,一时也管不得。云丫头已经定了人家,在家绣嫁妆,我不去接,史家都不放她来,在这上头更该忌讳些。”
  王夫人听了忙满口答应。
  贾母又笑吟吟地岔开话题,问薛姨妈家常都在家做什么。
  薛姨妈道:“老太太也知道,蟠儿是个没笼头的马,三两日不着家,因此只有宝丫头陪着我,不过在家里看看账册子,做做针线。原说端午后要还席呢,谁知宝哥儿挨了一顿打,这不,正想着等宝哥儿大好了,借府上的园子摆几桌席面,请老太太和姐姐吃酒。”
  凤姐笑道:“姨妈给我五十两银子,保管我给你弄得妥妥当当。”
  听得贾母笑了起来,指着她说道:“这猴儿,还在怨我上回还琳琅的席是她出钱,竟来赚姨太太的银子了,该打!”
  薛姨妈笑道:“凤丫头还记着呢?难道你还缺了五十两银子?”
  凤姐道:“别说五十两,现今叫我拿出五百两来做东道,我也拿得出来。只是老太太比我还有钱,偏瞅着我那一点子钱不放,叫我怎么办才好呢?”
  贾母笑道:“琳琅送你的牡丹花送我这里来,我给你五十两。”
  凤姐顿足道:“听听,老太太现今又记挂着那两盆牡丹花儿了,可惜已经凋了,老太太还要做什么?嗳,既是老太太喜欢,我也只好忍痛割爱了。小红,你叫人送到老太太房里来。”
  小红爽爽脆脆地答应了一声。
  贾母听到声音,不由得觑了一眼,笑道:“你哪里找来这样简便俏丽的女孩子?”
  又招手叫小红到跟前,细细打量一番,叫琥珀抓果子给她吃。
  凤姐道:“本是宝兄弟房里的丫头,叫小红,是林之孝的女儿,我见她年纪大了,说话简便,行事干脆,跟那些哼哼唧唧的美人大不相同,就要来使唤,再给宝兄弟补一个丫头。我还没跟宝兄弟说,不过袭人是知道的,想来是说过了。”
  贾母道:“原来是袭人打发了她跟你去的,我说,这袭人果然有当家作主的风范了!”
  凤姐听出了贾母对袭人的不满,遂笑笑,不敢吱声。
  王夫人笑道:“宝玉的,也该有个人总管了,不然那些丫头还不翻了天?”
  贾母道:“我只道袭人是个没嘴的葫芦,老实本分得很,谁承想,竟也是个有手段的丫头,将下面的丫头压得老老实实,宝玉竟也听她话,这倒是奇了。宝玉这样的孩子,必定是听不得妻妾劝的,我也没见过这样的淘气,也不懂,我原说他爱跟丫头们胡闹,难道是解事了?后来细细一看,终究没有那个意思,也是因此我才放心他在院子里和姐妹顽。”
  王夫人道:“宝玉到底是大了,赶明儿还是挪出来的好,常和姐妹住,也没意思。”
  贾母听了立即道:“宝玉还小呢,好容易松快两日,你又拘着他!”
  王夫人只得住嘴不说,心里却暗暗谋划再过一二年,必定要叫宝玉搬出来。
  宝钗端着几上盛着樱桃的水晶碟子到贾母跟前,笑道:“我尝着这樱桃味儿比园子里结的还好些,难为琳琅一片心意,老太太说呢?”
  贾母笑道:“可不是,我也觉得好,既然你说好,一会子和你妈拿些回去尝尝。”
  提到琳琅,王夫人不觉想起李纨说过,张道士说她有造化,公爵夫人的命格,她原是极信神佛的,忙开口问凤姐道:“琳琅打发人送果子来,可赏了?”
  凤姐忙道:“拿三等封赏了,又摘了些园子里的果子叫她们捎回去给琳琅姐姐。”
  贾母点头赞许道:“琳琅是个好孩子,时时还记挂着我们,比那起子忘旧背主的小蹄子好了不知多少倍,倒能常来往,也别小瞧了她,别再当她是个丫头,毕竟咱们家上下,也不过就三五个人能和她同起同坐,余者也都不及了。”
  凤姐笑道:“谁敢小瞧她呢?如今她也是极体面的官太太。”
  邢夫人插口道:“我还盼着她给迎丫头寻一个门当户对的好亲呢。只是如今天热她不在京城,想来入秋能给消息?”
  贾母道:“她必定记在心里。哪有十五六岁的姑娘还不议亲的?倒像是嫁不出去似的。”
  薛姨妈不觉心里有些发怔,宝钗一如既往,沉重卓然,低头弄着手帕,恍然未觉。
  王夫人道:“再过一二年,倘或西北大军凯旋,想来还是能高升的。”
  贾母拈着樱桃的手一顿,随即点头感叹道:“正是呢!军功极厚,原比文职升得快些。这次回来,她女婿至少能升到五品,倘或军功更大些,升到四品也是有的。”
  众人忙笑着称是。
  一时散了,王夫人回到屋里,便要叫金钏儿,待见到玉钏儿,方想起金钏儿已经没了,不觉又是一阵伤感,遂道:“去叫凤丫头来,就说我有话问她。”
  玉钏儿去了半日,果然叫了凤姐来。
  在袭人得了王夫人二两银子一吊钱的时候,玉钏儿已经得了她姐姐金钏儿的那一份月例,况且她亦明白金钏儿之死,虽有王夫人撵她之故,宝玉调戏之因,却也有她自己之过,是故对王夫人依旧,只是终究冷了心。
  凤姐站了半日,王夫人方问道:“在老太太跟前我也没敢问,你也知道老太太近日不大提林姑娘,怕扰了宝玉,我只问你,庄家可去林家下聘了?”
  闻言,凤姐眼波一闪,忙笑答道:“听说初八庄家就南下了。”
  王夫人放下心来,又问道:“你瞧着庄家的聘礼如何?”
  凤姐想了想,回思起着人打探到的消息,便道:“庄家虽然清贵,却并不大富贵,且世代都是京官,不曾放过外任,所以才说一门六翰林,也没有财路,弄的家业也有限,儿子又多,聘礼自然自然是有限的,不过倒还符合身份。”
  王夫人笑道:“如此也够了,到底是读书人家,林姑娘家也不似你薛大妹妹家有百万之富,且还要留给她兄弟呢。老太太给的东西送去了不曾?”
  凤姐忙道:“等着太太们收拾好了,一并送过去,倒不急。”
  王夫人点点头,道:“给林姑娘添妆的礼,我已叫人收拾好了,什么时候老太太的送去,你什么时候打发人过来抬过去。这些姐妹们,林姑娘是第一个定亲的,自然要体面些,早早送去早完一件心事。”
  凤姐答应了,方告退出来,拭了一把汗,朝小红笑笑,道:“太太这回可放心了。”
  小红抿嘴一笑,道:“林姑娘这门亲,也算是门当户对。”
  凤姐听了,哈哈一笑,搭着小红的手往回走,道:“只可惜老太太和宝玉一番心思付诸流水了。我倒是更喜欢林姑娘多些,可惜了宝玉没福分。”
  想到金玉良缘日益喧嚣,王夫人之意十分明显,凤姐不觉蹙紧眉头。
  平儿端茶上来,笑道:“奶奶,旺儿媳妇才将利钱银子三百两送来,我收了。”
  凤姐复又展开眉头,道:“既这么着,把月例放下去,别叫那起小人又说我迟了克扣了。”
  平儿拿了银子放下去。
  屋里只剩丰儿小红服侍着。
  凤姐还没喘口气,就又听贾母叫,只得赶过去,不过是都是家常小事,也不必细述。 96、068章:   琳琅在山上即使不用冰, 亦是十分凉爽, 收了各家的回礼,也都是些瓜果细点,便分送了各处。此后除了做针线, 闲时便带着虎哥儿认字,虽然他年纪太小, 今儿认得字明儿就忘记了,但长久陶冶下去, 倒也能记得一二。
  虎哥儿学字虽不甚聪颖, 但自小已展露武将之风,力气极大,不过一岁半, 便能端起沉甸甸的果盘并果子点心等物, 只是摇摇摆摆看着吓人,和成哥等一干孩子玩耍, 每常眼错不见, 遇到别人来抢他的果子吃,恼了,一手就能把别人推倒在地,琳琅常常要跟在后头登门致歉,索性最后便守着他顽, 或顽沙土,或在院子里摸爬滚打,屡教不改。
  杨奶奶却笑道:“哥儿就该摔打摔打, 身子才健壮,哪里能娇生惯养?让他顽罢,大海小时候也是这么来的。”
  琳琅自然知晓其故,倒也不十分管束虎哥儿,在山上愈发野了性子。
  展眼盛夏尽,凉秋至,琳琅一家便搬回城里,八月初三是贾母的生日,须得走一趟。
  寿礼是早就备好的,一幅亲绣的猴寿图,一对金寿桃,六色果品糕点。
  却因今年乃是元春省亲第一年,是故寿宴大开,早早地定了七月二十八日到八月初六日在荣宁两处开宴,宁国府单请官客,荣国府单请堂客,大观园收拾几处大地方作退居之所。
  琳琅早知详细,三十日方去赴宴。
  这日荣宁两府单请诸官长并诰命及远近亲友和堂客。
  琳琅位低而不显,略坐了一日便回来了,也无可细述之处。
  忽忽又是十来日,后日便是中秋,又是虎哥儿的生日,琳琅早早地备好新衣,各处的节礼都送去了,邢金匠也将打好的首饰送来,乃头面二套,花钗并腕镯戒指四副,金项圈四个,双龙抢珠累丝金戒指四十六个,皆悉精巧无比,宝石玛瑙翡翠珍珠还剩十之一二。
  琳琅一一检视过,心下甚喜,命翠儿取了六十两银子付给邢金匠,又送了两匹锦缎,四盒点心答谢。
  邢金匠如今有陈安人许多首饰未打好,报酬甚多,故此连连推辞,不得,方道谢收下。
  邢金匠走后,琳琅捧着给杨奶奶打的首饰到她屋里。
  杨奶奶见了忙道:“必是你的梯己打的,我戴这些做什么?”
  琳琅叫二妞收好,笑道:“自然是我孝敬奶奶的。家常见奶奶首饰不多,好容易寻了个能工巧匠,给奶奶打一套,我也打一套,明儿出门来往穿戴也体面些。”
  杨奶奶叹道:“家里除了饷银,也就柴炭雪寒鞋袜夏冰几样银子略贴补些,一年也不够来往应酬的,山上乡下人情也还罢了,城里各家府邸多是你拿梯己补贴,前儿荣国府老太太生日,那金寿桃便是,当我不知?还花这些闲钱做什么?”
  杨奶奶虽不管事,家里诸事却皆看在眼里。
  杨家本就银钱不多,如今来往应酬,多靠琳琅梯己,好在送礼出去也有回礼。
  琳琅笑道:“既是一家人,我和大哥夫妻同体,何苦算这些?倘若果然算这些,岂不是羞死我了?若真要银子,还怕家里没有?大哥往年打仗得的那些书画瓷器送了我,哪一样拿出去都能得上千的银子,只是我不舍罢了。”
  杨奶奶奇道:“那些不值钱的书画碗碟杯子竟值这么多钱?”
  琳琅笑道:“哪里能用银钱来衡量其价值?有钱也没处买去。件件都是少有的精品,我想着闲时自己赏玩,日后留给子孙,图个风雅,比留什么银子钱都强。”
  杨奶奶听她一番解释,心里方略安稳好些,忙道:“从前大海也得了些,不多,三五件书画,七八件花瓶茶杯,好精巧细致,平常也不好拿出来使,便都收到箱子底儿了,明儿回去,我拿给你收着,若是好东西,就留给我的重孙子。”
  琳琅笑道:“那可好,咱们家这些东西我都好好收着呢,就怕虎哥儿淘气打坏了。”
  正说着,忽听外头道:“先前来过的李内相来降懿旨。”
  琳琅和杨奶奶一惊,忙摆了香案,启门跪接。
  李向明骑着高头大马到了门前下来,在一群太监簇拥下进来,至厅上面南而立,口内说道:“奉懿旨:赏杨门柳氏□□人沉香拐一根,伽南珠一串,金如意一柄,玉环四对,金锭二对,银锭四对,彩缎十二匹。赏杨门蒋氏安人金如意一柄,珍珠四挂,玉环四对,金锭二对,银锭四对,彩缎十二匹,绒线十二卷。”
  琳琅和杨奶奶满心疑惑,不知何故得赏,只好先忙着谢恩。
  李向明命人捧上所赐之物,一一展示,笑道:“恭喜老安人,恭喜蒋安人。”
  琳琅一面叫人接下,一面叫翠儿端上荷包,一面含笑道:“有劳老内相,不知喜从何来?”
  李向明看着小太监接了,方笑道:“今日接到西北捷报,杨千总身先士卒,勇猛非常,几次伏击深入,共斩敌首二百有余,生俘三千余,并在月前擒贼首归营,圣人大悦,待凯旋必论功行赏,故老圣人赏下东西,并告知捷报,以安两位安人之心。不必进宫谢恩了。”
  琳琅闻得杨海平安二字,喜之不尽,至于军功却并不大在意,好一番感谢。
  李向明也不及吃茶,笑道:“还得去别处降懿旨赏东西,先走了。”
  琳琅闻言,方知立功者非只杨海一人,得赏也非他们一家,不过想来也是,偌大战事,岂是杨海一人立功之地,忙毕恭毕敬地送他出门。
  回来后,下人们齐来磕头贺喜。
  琳琅笑道:“每人赏一个月的月钱。”
  翠儿等喜得连连道谢。
  杨奶奶笑容满面地道:“大海又立功了,既是捷报,想来快回京了?”
  琳琅想了想,道:“西北离此,何止千里迢迢,他们到西北还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再休养一番方战,捷报进京的时候,怕战事尚未结束呢!等结束了再回来,路上也得许久。”
  杨奶奶不觉失望道:“如此说来,年前是赶不回来了?”
  琳琅忙安慰道:“虽然李内相说大哥生擒贼首,但贼首何其多?许是一营之首。既有捷报,想来此战势如破竹,便是年前不归,年后也该回来了。”
  杨奶奶听了,方欢喜起来。
  收拾赏赐之物时,琳琅命二妞和春兰将杨奶奶那一份送到杨奶奶房里,杨奶奶笑道:“这皇家就是有钱,有多少东西赏下来?我都看花眼了。”
  琳琅不禁笑道:“皇家的东西,说到底还不是下面孝敬上去的?奶奶倒操这份心。前儿荣国府老太君生日,礼部奉旨钦赐金玉如意、彩缎玉器,并有帑银等等,贤德妃娘娘赏下来的寿礼也不比今儿老圣人赏咱们的少,这还是年年都有的呢!咱们才得头一次。”
  杨奶奶咋舌不已,道:“皇太后赏咱们,竟还不及娘娘赏自家祖母的多?”
  琳琅想了想,不觉暗暗心惊,此时她方发觉,自己所得宫中之赏,虽有皇太后两次赏赐,却皆不及元春赏贾母之物,到底是皇太后太俭省呢?还是元春太得宠?
  不过她身卑位低,些微六品武官之妻,比不得贾母品级尊贵,想来其中有这样的缘故?
  一时想不通其中关节,琳琅便先放下不提。
  只见杨奶奶拿着沉香拐端详着,又在院子里拄着试了试,回身对琳琅笑道:“我还硬朗着呢,赏这劳什子拐杖做什么?木头做的,乡下多的是。”
  琳琅莞尔道:“乡下木头做的,哪能跟这个比?这是沉香拐,奶奶没有闻得一股奇香?这既是一味药,又是一件极珍稀的宝贝,兼之此拐乃上等极品沉香木,价比黄金呢!”
  说到这里,琳琅再次感慨皇家赏赐厚重。
  倘或她没记错的话,元春省亲时赏过贾母一根,生日时又赏了一根,后来八旬之庆时亦有一根,皆是沉香拐,珍稀异常。
  杨奶奶大吃了一惊,忙不迭地把沉香拐塞到琳琅手里,道:“就这劳什子,还价比黄金?我可不是拿着金拐棍了?哎哟哟,这东西,有什么用?不过就是老太太拄拐棍,那拐棍什么做的不能用?偏用这么贵的木头做,皇家奢靡如此,叫我们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乡下人家一辈子,赚的银子还不够打这么一根拐棍呢,偏它还得拿黄金来比。”
  琳琅笑道:“所谓体面,不过就这么着。”
  杨奶奶摇头道:“我小时候,常听人说,城里人可有钱了,遍身绫罗,满头金银,皇帝老爷子更是左手拿着金元宝,右手拿着金元宝,吃饭的碗是金子打的,坐的椅子也是金子做的,拿着人参当饭吃,擦屁股都用鹅黄缎子,原先还不信,如今倒有些相信了。”
  琳琅听得扑哧一笑,道:“奶奶都是听谁说的?这也能信?必定是未曾亲眼所见才有此语。别说皇家王府了,便是荣国府这般二等人家,家常一应穿戴摆设也都是半旧的,宫里主子们夏日也多戴着绒花绒,最厌金玉之物。再看咱们自己家,也不过是因为成婚才三年,东西家具一色新的,不大显旧罢了。在家里,我也不耐烦戴那些累赘东西。”
  说得杨奶奶也笑了,看琳琅打扮时,果然是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裳,一头乌溜溜的青丝用乌木簪子挽着,鬓边别着绒花,便问道:“厌金玉?都是好东西,他们还厌恶?”
  琳琅一面看人收拾东西,已妥当,一面答道:“在荣国府里,别说主子们了,便是一二三等的丫头奴才,也不以平素金饰为美,即使分量重,也说是寒酸村俗,不管金银首饰,首先必要做工精细,雕凿镂刻,花纹精美,次之必要镶嵌珍珠宝石美玉,因此不以金银分量来估算,只说精美雅韵与否。所谓厌金玉,即此。”
  平儿在原著中丢了虾须镯,只说金子还罢了,能有几两重,所重者乃是上头的一颗珠子,便是在这等厌金玉的风气下才有此语。
  杨奶奶听完,哼了一声,道:“穷讲究。乡下人家,多少人一辈子都戴不上金镯子呢!”
  琳琅笑道:“也就是有钱才讲究,倘若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谁还讲究这些?”
  杨奶奶深以为然。
  几户武官家眷得赏,虽不甚张扬,但朝堂自有人得了消息,知乃西北大捷,齐贺圣人隆恩,此战必定凯旋,不久便将西北纳入版图之内。立功之人回来自会高升,虽然高低不知,但并不影响他们来往走动,遂有几家女眷相继给这几户武官之家下帖子,琳琅亦在其内。
  可巧琳琅此时正打发刘二夫妇两个南下。
  原来她要送与黛玉的添妆之物皆已齐备,乃亲绣插屏芯子二副,太后所赐彩缎六匹,新作花钗四副,成化斗彩鸡缸杯一对,名家书画二幅。偏生荣国府给黛玉添妆的东西七月就送去了,没奈何,琳琅只得打发刘二夫妇两个亲自送去。
  接到各家帖子,足足有七八张,多是武将之家,琳琅忖度半日,转身与杨奶奶商议道:“奶奶,我想着以吃斋念佛为大哥祈福为名婉拒了他们,如何?”
  杨奶奶闻言不解,问道:“这是何故?”
  琳琅笑道:“大哥出征未归,生死不知,胜败难料,不过一次捷报就如此,也太张扬了些,岂不是叫人说咱们眼皮子薄了?倒不如婉拒了,等大哥回来后,再行备礼登门拜见。”
  杨奶奶点头道:“你说的极是,就这么办罢。”
  遂琳琅回帖,以祈福为名,婉言拒绝,并闭门不出。
  接到回帖的人家,也只接到杨家一门婉拒之帖,别家早就兴冲冲上门赴宴来了,于是都不约而同地道:“这杨家倒能深交,有些见识。” 97、068章:   琳琅暂时闭门不出, 不过是一时托词, 不愿在得赏后立即张扬罢了,是以过了数日,下帖子的这几家逢到红白喜事, 或者添儿添女,又或者请医配药, 琐事甚多,琳琅未曾亲至, 只打发人送了礼, 礼并不重,却极符合当时的身份,那些人家不觉又对杨家添了三分喜欢。
  却说荣国府自然也得了消息, 贾母道:“已经在圣人跟前挂了名儿了。”
  上回琳琅进宫不过是针线做得好, 才得进宫,这回夫贵妻荣, 立下赫赫战功, 却是正经体面。在圣人跟前挂了名,短不了杨海的前程。
  凤姐又惊又羡,道:“琳琅姐姐真真是好命。一会子打发人去贺喜?”
  贾母瞅了她一眼,道:“等杨千总凯旋再贺喜不迟,你竟没瞧见琳琅近日闭门不出?也是这个意思。这孩子从前就伶俐, 不像你太太,木头人似的,不大显好, 如今这孩子越发知道进退了,行事好得很,好得很,好得很。”
  一连三声赞叹,使得凤姐笑道:“我哪能有老太太这样的见识?既这么着,且放着罢。”
  王夫人听得喜欢,道:“不知回来能升几级。”
  贾母闻言迟疑了一下,半日方道:“依照这次大捷立下的军功,至少能升两级。但战事尚未结束,倘或又立下了战功,升个四品也是极容易的事情。”
  王夫人不觉一怔。
  不想今年贾政又点了学差,于八月二十日启程。
  送走贾政后,宝玉越发恣意任性,贾母也由着他虚度光阴,空添岁月。
  王夫人见宝玉和姐妹们纵了性情,有心想管,贾母又不许,偏府上也无甚大事,纵有一干人情往来应酬,也多交给凤姐料理,正觉得无趣,忽闻人道:“杨大奶奶来了。”
  王夫人忙命快请。
  因琳琅和杨奶奶吃螃蟹的时候,蓦地想起距鸳鸯女誓绝鸳鸯偶的时候不过个把月,不由得心中大急,若等蒋玉菡回来再说,已经迟了,不免得罪求而不得的贾赦,又思及早和蒋玉菡商议妥当,他心里也很愿意,便忙换衣过来,面谋之于王夫人。
  王夫人听完,却也觉得相配,踌躇道:“老太太一时半会都离不得鸳鸯,怕舍不得呢!”
  琳琅笑道:“鸳鸯今年十七岁,跟老太太不过再有二三年,便是这三媒六聘,到成婚也得一二年的功夫,只想着先定下来,未婚之先仍旧服侍老太太。太太也知道,我兄弟挣下了些家业,家里偏没个主事的人,一般人我又觉得难以料理家务,故此才有此求。”
  王夫人想了想,固然愿意,便打发人叫了凤姐来,说与她听。
  凤姐性好揽事,闻之,也怕贾母将鸳鸯留着给贾琏,又想着琳琅之夫前程似锦,不能远着,便笑道:“只管交给我,必叫老太太应的。”
  琳琅道:“倘或果然成了,明儿叫我那兄弟备厚礼谢你这位大媒。”
  王夫人听罢,便叫凤姐便携着她往贾母房中来,可巧贾母正跟薛姨妈说道:“我身边这些丫头,鸳鸯是极好的,我一应吃的穿的戴的,她都记得,要不是她管着,也不知被人诓骗了多少去。要没了她,我也不知道如何呢,便是二丫头三丫头四丫头这些姑娘们都不及她。”
  迎春、探春、惜春和才接来的湘云并宝钗宝玉都在座,闻言抿嘴一笑。
  薛姨妈陪笑道:“正是呢,常日家我和宝丫头说闲话,都说鸳鸯姑娘最是个心地公道又不仗势欺人的,虽然老太太看重她,却从不骄矜,只有替别人说好话儿的。”
  凤姐过来笑道:“说谁好呢?叫我们也听听。”
  贾母一见到凤姐便觉得欢喜,再见到琳琅,又笑道:“好孩子,你怎么来了?”又叫座,又让人沏茶。
  琳琅请了安,犹未说话,凤姐便先和贾母道:“琳琅姐姐有件事求老祖宗,只是不好说。”
  贾母忙问何事。
  凤姐含笑先夸赞了蒋玉菡一番,说了一通家业不小,人品才貌都不差,才说求亲的事。
  鸳鸯本陪在贾母身边捶腿,先前听贾母赞她,早羞得不行,偏此时又听这话,不觉涨红了脸,叫琥珀来替她,道:“我去做老太太的抹额,差不多快绣好了。”扭身出去了。
  贾母笑道:“哟,这丫头臊了,出去避着了。”
  惜春在一旁道:“琳琅姐姐是个极有眼光的,才老太太夸鸳鸯姐姐比我们强,她就来求做兄弟媳妇了!必也是知道鸳鸯姐姐的好处,才来呢,不然,怎么不求娶别人?”
  闻得惜春此语,琳琅不禁感激一笑。
  王夫人笑道:“琳琅原说了,她兄弟成亲不是小事,也不能看轻了鸳鸯,这从下聘到成亲也得一二年工夫,要等她兄弟回来亲自置办一份丰厚的聘礼,只想着先定下,免得别人知道鸳鸯的好处,倒抢了先去,老太太一时舍不得鸳鸯也无妨。”
  薛姨妈也笑道:“还不是老太太调理得好?琳琅这才匆匆忙忙来求。”
  琳琅笑道:“鸳鸯被老太太调理的,寻常千金都不及呢!从前我兄弟刚放出来时,虽也有家业,我又恐他坐吃山空,不敢提,配不上。如今我兄弟两次南下,生意越发好了,家业也有几千金,倒比一般寒门小户要强些,因此才腆着脸来求老太太,好歹给个恩典,叫我兄弟出门做生意了,也不用担心家里无人主掌中馈。”
  宝玉原听得鸳鸯要出去,不觉红了眼眶儿,万般不舍,待听得是为蒋玉菡求娶,便抚掌笑道:“若果然是琳琅姐姐的兄弟,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老祖宗忘记了,也见过玉菡呢,真真是天上神仙似的人物,与俗流不同。”
  贾母听了笑道:“听听,也不知道琳琅有什么好,个个都替她说话,我也没说不应。”
  凤姐笑道:“何尝是为了琳琅姐姐,竟是为了鸳鸯姐姐才是!怨只怨老太太把鸳鸯姐姐调理得着实是好,一般人家都觉得玷辱了她,好容易有个好人家,倒不如放出去,明堂正道地做个正头夫妻,一进门便是管家奶奶,也没婆婆压着,也不必担忧姑嫂不和。”
  贾母忽然想起张道士的话,又想到杨海回来必定升职,兼之再闻宝玉说蒋玉菡极好,况且也是自己见过的,真真是丰神如玉,说话伶俐知趣,便笑道:“有这样的好事,我自然不放过。待我叫来她兄嫂,不怕不依。”语罢,命人去叫金文翔的媳妇来,要许嫁鸳鸯。
  金文翔媳妇原是个浆洗的头儿,家常闲话,都十分羡慕琳琅的运道,也都知道蒋玉菡现今有房有地有铺子,家里极富,模样儿生得又好,琳琅又是官太太,早满口答应了。
  湘云大笑道:“我去向鸳鸯姐姐道喜!”
  说着便跑进里间,鸳鸯羞得在里间不出来。
  贾母笑道:“只有一件,婚事先定下,等等再成亲。”
  琳琅道:“这是自然,一则我兄弟南下未归,二则鸳鸯怕也不舍老太太呢!”
  贾母听了果然欢喜,又叫凤姐道:“你去料理,先把鸳鸯放出去,得了新的户籍,成了良户,琳琅家才好请大媒来提亲。”
  凤姐笑道:“只管交给我,保管办得体体面面,妥妥当当。”
  又扭头对琳琅笑道:“成了这件事,琳琅姐姐给我多少谢媒钱?”
  琳琅莞尔道:“谢媒礼和钱自然是有的,只是倾家荡产送了来,怕你也不稀罕。”
  说得众人都道:“这才是真话呢!”
  笑了一番,凤姐先打发人去办理鸳鸯的户籍,琳琅方回家请媒。
  金文翔夫妇要接鸳鸯家去待嫁,贾母便道:“鸳鸯在我身边待嫁竟是使不得?你们又能置办什么好东西了?只管置办嫁妆去,等到了出嫁的前两日,再来接她回去。”
  金文翔夫妇只得唯唯诺诺地应了。
  鸳鸯原也与蒋玉菡有过几面之缘,自思素日所见连宝玉亦未必能及,端的清秀绝伦,兼之又听得为人行事,虽圆滑世故却不落俗套,最要紧的是和琳琅做姑嫂,心中固然也如意,只是面对众人取笑,未免比先前拘泥了些,只在房里做针线。
  三春进来贺喜时,便听得史湘云笑道:“好姐姐,你还有什么不足的?”
  鸳鸯正无话可说,忽见三春进来,忙起身道:“姑娘们快坐。”又叫小丫头倒茶。
  三人道了大喜,鸳鸯不觉红了脸,低头不语。
  探春笑道:“琳琅姐姐欲聘姐姐为兄弟媳妇,虽尚未定下来,却已阖府皆知,这会子想必许多人都来贺喜呢!”
  鸳鸯道:“先前史大姑娘取笑我,现今三姑娘也来。”
  探春不禁叹道:“我倒不是取笑呢。我只为姐姐欢喜,出去做个正头夫妻,纵然不比在这府里富贵,总比在这府里做奴才丫头的强。”
  湘云想了想,道:“上上下下的丫头们,都不想出去呢!从前金钏儿姐姐何等人物,不过打坏太太一件东西,太太撵她出去,百般求恩不得,只得出去,谁知竟想不开自尽了!可见出去也不知是什么命运。”
  听得提起金钏儿,众人都不禁一阵伤感。
  惜春冷笑一声,道:“你知道什么,尽在这里瞎说。”
  湘云道:“我怎么就瞎说了?这原是太太说的话,难道不是真的?”
  惜春接连冷笑两声,不说话。
  探春忙道:“太太说的,自然是真的。如今是鸳鸯姐姐的喜事,偏提这件事做什么?”
  湘云方住了嘴,不跟惜春一番见识。
  惜春也不理她,只对鸳鸯道:“鸳鸯姐姐快出去罢,还呆在这里做什么?”
  鸳鸯何等聪颖人物,听了惜春的话,登时想起数年前黛玉离开时,惜春亦如此语,不禁心中一动,道:“四姑娘也想出去不成?”
  惜春道:“我倒是想干干净净地出去,只是府外没有容身之处罢了。”
  众人闻言大惊,皆心生不详,道:“快住嘴,小小年纪,这是什么话?仔细老太太知道!”
  惜春又冷笑道:“我既说得出口,也不怕别人知道!”
  说着便起身出去,入画忙跟上。
  探春上前拉住她,问道:“你去做什么?”
  惜春扭头道:“我去找琳琅姐姐顽去,我就爱她家的清净,你拦着我不成?”
  湘云忙道:“你们昨儿作海棠诗,又立了诗社,偏没请我,我才说要做东道,宝姐姐说叫底下送上几篓大螃蟹,明儿请老太太赏桂花咱们做菊花诗,你要缺了不成?也不知道她家有什么好,值得你个千金小姐过去?”
  惜春听了,便道:“什么好不好?有无好处你又没去过,怎么知道?我告诉你,咱们这些人,除了老太太、太太和那府里大嫂子,谁又比得上她?人家是正经有品级的敕命夫人,明儿就是诰命,你当她还是咱们家的下人不成?也是她和气,又念旧,你们当她是出去的下人她也不恼,不然出来进去见到人家官太太,你们无品无级的,还能对人家不行礼问好?”
  说着,又道:“我又不会作诗,也吃不得螃蟹,缺我一个也不算缺,正要跟大嫂子告假,今儿我出去,不回来了,在琳琅姐姐家住一日,明儿晚上再回,你们也不必算上我。”说着一径去了,叫入画收拾铺盖妆奁,又叫人回了贾母去套车。
  贾母素知她癖性孤介,有一股子刚硬,只得多多打发人跟车送去琳琅家。
  琳琅已拟定请张媒婆去提亲,不过得略等两日,刚打发人去黄叶村请她,闻得惜春过来,忙迎她进来,笑道:“四姑娘快里头坐。”
  惜春笑道:“我该先拜见你们府上老太太才是。”
  琳琅闻言一笑,先打发人去通报一声,方引着她到后院正房,道:“我们老太太脾气和贵府上老太太不同,你见了,也别恼。”
  惜春笑道:“我恼老人家做什么?我来找你顽,拜见老太太是礼数。” 98、068章:   才进了后院, 便见院中黄花如醉, 丹桂飘香,迎面一阵清香甘冽,惜春先赞道:“好清香!”又见墙角种着两株极老的石榴树, 满枝结着累累硕果,胀裂得开了口儿, 引得几只麻雀争相啄着鲜红的石榴籽儿,偶有一二坠地, 粒粒殷红如血。
  一个小丫头正荡着树间的秋千, 上头坐着一个粉嘟嘟胖乎乎的小娃娃,笑得十分开心。
  这娃娃圆脸大眼,鼻挺眉浓, 穿着月白小夹袄, 罩着天蓝倭缎对襟褂子,襟前绣着一对粉白玉兔, 越发显得人儿肤白唇红, 精致讨喜。
  惜春看罢,不禁笑道:“这是姐姐家的虎哥儿罢?都这么大了?”
  琳琅道:“可不是他,因素日不大拘束他,淘气得很。”叫二妞抱虎哥儿下来见客。
  虎哥儿在二妞抱他下了秋千,便挣扎着下来, 大呼小叫地一头扑进琳琅怀里,因忽见外人,他便从琳琅怀里探出头, 忽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悄悄地朝惜春张望着。
  琳琅轻轻拍了他一下,对惜春道:“孩子不懂事,你别恼。”
  惜春笑道:“你们家清清静静的,淘气些也无妨,我倒是羡慕得紧呢!”说着,叫入画上来,拿了两件精致玩器做表礼。
  琳琅放虎哥儿在地,笑道:“虎哥儿,你该怎么做?”
  虎哥儿站在当地想了好一会,笨手笨脚地作揖,因他胳膊短小,秋衣又厚,双手合不上,离得老远,只好仰脸看惜春,眼巴巴地道:“谢姨姨。”
  惜春蹲下身,捏了捏他粉嫩嫩的腮帮子,道:“真乖。”
  虎哥儿小脸瞬间红通通的,不满地嘟囔道:“痛痛。”
  惜春松开手,抱起他。
  琳琅忙道:“他可沉得很,仔细坠手。”
  惜春却笑道:“我抱得动呢!”又笑问虎哥儿道:“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每次左邻右舍的人见了虎哥儿,都如此待他,故此虎哥儿并不胆怯,以为惜春也和他们一样,遂弯了弯眼,伸出三根指头,道:“我大名叫杨奎,小名儿叫虎子,今年三岁了。”
  惜春扭头奇道:“不是才过两岁?”
  琳琅笑道:“已经过了两岁生日,按规矩,就该算三岁了。”
  入画等在后面都是抿嘴一笑。
  惜春忽然回头,道:“入画留下,下剩的都回去。”
  众人一怔,欲待上前劝说,但看到惜春清冷的目光,如刀子一般凌厉,无法,只得依从,放下东西相继告辞。
  琳琅一面叫翠儿和秋菊带入画去安置铺盖妆奁,一面扶着惜春抱着虎哥儿的手臂。
  说话间,已经到了上房,惜春方将虎哥儿交给琳琅,朝杨奶奶拜下去。
  杨奶奶忙叫人扶惜春起来,笑道:“姑娘快请起,我们平常人家,最不讲究这些虚礼。”一面让座,一面让人倒茶,又悄悄打量惜春,见她不过十岁上下年纪,身量瘦削,一张圆脸上星眸如水,眉若远山,竟似神仙人物,自有一股清冷脱俗之态,不由满目赞叹。
  惜春笑道:“这是应该的。”
  惜春原是极冷极淡的一个人物,杨奶奶却是十分健谈,说起乡村风俗事迹和山上乡邻之间的事情,惜春听得津津有味,偶尔见缝插针也问些事情。
  虎哥儿年幼,听她们说话,自个儿便满屋乱窜,一会子端果子给惜春吃,一会子又拿素日玩意给她顽,喜得惜春越发爱得不得了。
  因听杨奶奶说道:“姑娘们年轻,外头事儿不知,平常去亲戚家也好,去世交家也罢,要不来找琳琅也使得,只别去那尼姑庵,没的玷辱了姑娘的名声体面。”
  惜春却笑道:“这是什么缘故?我常说,豪门大户未必好,离了红尘入了空门倒干净。”
  琳琅听了,忙道:“快别说这个话!好好的姑娘家,怎么偏生出这些逃生避世之心?世人再不好,那也有世人的好处。便是出了家,也未必干净。云空未必空,尼姑庵里藏污纳垢,若遇到净虚那样的老贼尼,不过是拐女孩子使唤做活,又或者和来往上香的大家公子谈些风月之事,你生得这样标致,出了家,可不是又进了污泥中?”
  杨奶奶一面念佛,一面点头道:“正是呢!旧年一个案子,可不是牵扯出无数被人作践的小尼姑?还有一些千金小姐们上香,被那些常和小尼姑厮混又或者和庵主有旧的男人瞧了去,丢名声性命的好多着的,真真可怜见的,恨得人牙痒痒。”
  惜春年幼不懂事,长到如今也无人教导过她,自然也没人跟她说外面的事情,似水月庵这件事,凤姐掩口还不及,哪里肯提?她们并不知道,登时吓得满面惨白。
  虎哥儿拍着惜春的腿,小大人似的道:“别怕,别怕,妈妈会打坏人!”
  惜春紧紧抱着他在怀里,不说话。
  琳琅心有不忍,但素知惜春是狠心绝情之人,较之宝钗更冷,毕竟宝钗待云岫等人尚有同情,她所谓出家,不过是看尽繁华末世,宁荣二府腐朽,找不到生路,才起了逃避之心,便狠了狠心,加重语气道:“你可还记得智能儿?便是因此挨了几十板子,发放还俗去了。”
  惜春呐呐道:“怪道许久没见过智能儿了,也没见尼姑上门和二太太谈经论佛,原来竟有此事。那智能儿,原先都说她模样儿出息,哪知空门也不干净。”
  琳琅忙道:“正是,出家,也未必是出路,你可别想着了!”
  惜春一脸迷茫,不觉道:“不出家,又怎么离开呢?这世上也忒不给人干净路走了。”
  杨奶奶笑道:“离开什么?各有各的难处,各有各的好处,若说干净,没个地方是干净的,只是豪门大族那样事多些,乡下更淳朴些。明儿等姑娘大了,我给姑娘说一门好亲,风风光光明堂正道地出门,岂不也是离开了?不比那出家强得多?”
  一句话羞得惜春红了脸,顿足道:“琳琅姐姐!”
  琳琅笑道:“奶奶快别说了,瞧她都臊成什么样儿了。说到底,四姑娘还小呢!等二姑娘三姑娘说了,再说她也不迟。”
  惜春横了她一眼,低头逗弄虎哥儿顽。
  杨奶奶听了,看向琳琅道:“记得你说荣国府里太太托你给二姑娘找人家,可得了?”
  提到迎春的终身,惜春也无动于衷,只淡淡地道:“早点离开也好。”
  琳琅心中一叹,乃笑道:“一时半会,哪有那么容易就找到极合适的人家?先前住在山上,统共进城不过两三次,我身份又低,便是打探着,也没寻到妥当的人家。不过,我已经托仇都尉夫人留意了。”
  杨奶奶点头道:“这样便好,这庄夫人原比你认得的人多些,知道的事多些。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忙着玉哥儿亲事的时候,别忘记这件要紧事。”
  晚间,琳琅与惜春在暖阁中同床夜谈,惜春道:“琳琅姐姐,我该如何呢?”
  琳琅叹了一口气,她还是个小姑娘呢,自小到大,虽跟着贾母,却是无人教导,自己生在此时,面见这许多美丽天真的女孩子,各有各的好处,岂能真对她们悲惨的命运无动于衷?道:“人生在世,谁都有不如意的时候,既不如意,且将它变得如意不就行了?”
  惜春淡淡一笑,道:“谈何容易?”
  琳琅见她眼神空洞而茫然,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不禁心中恻然,道:“你该改改你的性子了,不去试试又怎么知道呢?远的不比,便说我,若不试,还是府里的一个丫头,嫁给管事小厮,子孙世代为奴,可是我努力改变,便有如今的人生。再说英莲,倘若我不知道她的来历,又或者我只冷眼旁观,不加插手,也许此时她已经是薛大爷之妾了。人生际遇,便是如此,所谓命运,不过是看自己如何行事罢了。”
  惜春两眼看着帐子顶,道:“我最羡慕姐姐有一股常人没有的魄力,最难得的是心地纯良。宝姐姐最懂,却随遇而安,力争上游,她是最适合活在当下的,无论何时何地她都能过得好。林姐姐灵透,什么事不知道?她走了倒干净。下剩我们这些姐妹,懦弱也好,爽利也罢,绝情也可,都不算什么。”
  琳琅知道一时也难改她那种根深蒂固的想法,便问道:“你能在我这里住几日?”
  惜春翻了个身,与她面对面,叹道:“姐姐又不是不知道,他们哪里容得我在外头多住几日?不过拗不过我,又是来姐姐家,才放我出来,明儿午后就得回去。”
  琳琅道:“夜深了,睡罢,明儿我陪你顽一日。”
  遂合目安睡,一宿无话。
  次日早起,刚梳洗毕,便见虎哥儿随着二妞过来,怀里抱着一束水晶球儿的菊花,捧得高高地笑道:“妈,插花,好看!”
  惜春笑道:“这么小就知道孝顺了?虎哥儿可真乖。”
  琳琅忙叫翠儿取了汝窑花囊出来,注了水,细细将花插进去,每个花囊不过插了三五枝,愈见菊花清冷别致,叫秋菊送一个到杨奶奶房里。
  二妞笑道:“奶奶留着摆在屋里罢,老太太那里早得了一捧大红菊花。”
  琳琅诧异道:“虎哥儿什么时候起的?”
  二妞道:“昨儿睡得早,今儿比老太太起得还早,还吵着要折桂花,要吃桂花糕儿!”
  早饭后,果见桌上摆了桂花糕。
  吃毕,便说些闲话家常。
  忽听人报说张媒婆和刘姥姥来了,琳琅忙迎了出去。
  果见张媒婆和刘姥姥说说笑笑地过来,刘姥姥手边牵着板儿,外头还停着一辆骡车,毛大家的正按着刘姥姥说的往下搬东西,两个大南瓜,两个冬瓜,还有蒜头、枣儿、豇豆干子、葫芦条子等物。
  琳琅忙道:“这是做什么?你们怎么一块儿来了?”
  张媒婆笑道:“昨儿得了你的消息,我今日一早立刻就赶过来了,素日我也爱你兄弟的人品呢!可巧遇到刘姥姥来问你家住在哪里,也要来,就坐一车过来了。”
  琳琅忙请进来。
  刘姥姥笑道:“奶奶快别让了,我就是来给奶奶送些瓜果蔬菜尝尝鲜,我也知道奶奶在村子里还有两亩地单叫人种菜,也不稀罕这些,只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奶奶好歹收下,一会子还要去荣国府一趟送东西,就不进去了。”
  琳琅听了,恍然而知,原来今日便是刘姥姥二进荣国府的时候。
  人都说刘姥姥来打抽丰,其实刘姥姥头一次见凤姐的确是为此,毕竟家中冬事难继,但这次不过是来道谢送东西的,绝非打抽丰三字能形容得尽她老人家一片感激之心。
  惜春因牵着虎哥儿在一旁听着,插口问道:“去那里做什么?”
  刘姥姥悄悄打量了惜春一番,也不知她是什么身份,但一身绫罗,生得又俊,通身的气派难以形容,忙陪笑道:“回姑娘的话,几年前我们家穷得吃不上饭了,来给二姑太太和姑奶奶请安,姑太太和姑太太仁慈,统共给了七十两银子一吊钱,不但过了个好年,还置办了七八亩地,如今家业渐渐好了,便摘了地里头一茬的瓜果蔬菜,来谢姑太太和姑奶奶。”
  惜春闻言,又问琳琅道:“说的是谁?”
  琳琅便笑道:“是二太太和琏二奶奶。刘姥姥的女婿姓王,从前祖上和王家连过宗。”
  惜春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她们!二太太还罢了,倒难得二嫂子发一回慈悲。”转头对刘姥姥道:“且先叫姐姐留你一顿饭,午后咱们一处去罢。”
  刘姥姥满脸不解,疑惑地看着惜春。
  琳琅笑道:“姥姥不认得她,她是荣国府的四姑娘!”
  刘姥姥听了,忙不迭地上来请安,道:“没见过姑娘,险些冲撞姑娘了,姑娘这么说,我就去外头吃顿饭,午后再去。”
  惜春笑道:“你既来了,难道琳琅姐姐还不管你一顿饭?咱们一处吃。我也不是不叫你老人家去,只是今儿个有人请老太太赏桂花吃螃蟹,他们热热闹闹的,二嫂子也忙得分不开身,你便是此时去了,也见不着她。”
  琳琅道:“正是呢,刘姥姥既来了,就吃一顿饭再去。我们家也有团脐的大螃蟹养在水缸里,院子里也有桂花,叫人蒸了螃蟹,咱们也赏花吃酒,好生乐一乐。” 99、068章:   琳琅原想一人一几, 并攒盒里装几样别致小菜, 谁知惜春却道:“这里又不是荣国府,随他们行事做什么?岂不闻客随主便?你从前如何待自家客人,今日便如何行事, 岂不好?”
  琳琅闻之,遂叫人在桂花树旁边摆了一张大圆桌, 布上八个精致细菜,又烫了桂花酒。
  众人团团围坐, 三四声笑语, 惜春年纪最小,执意不肯坐在上头,只坐在下面与琳琅相邻, 中间夹坐着虎哥儿, 抬头看着前面桂枝婆娑,点点桂花如星, 更兼香气袭人, 低头却见跟前小小的竹林七贤掐丝珐琅自斟壶,同套小酒盅,端的玲珑可人。
  惜春忽然想到,若得以常驻花下,西风送花落如雨, 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才想罢,一阵风落,吹得漫天星星点点, 飘逸风致。
  琳琅一面叫人摆上放姜醋的碟子,一面命人拿了几套银制的蟹八件上来,又吩咐翠儿道:“螃蟹先端十二个上来,下剩的仍放在蒸笼里,凉了可不好吃。”笑着对刘姥姥和张媒婆道:“这东西性凉,我和奶奶都不敢多吃,婶子、姥姥和板儿也少吃些。”
  又让惜春少吃。
  刘姥姥笑道:“我们庄稼人寒冷不忌,身子健壮如牛,都不在意这些,多放些姜醋便罢了,倒是奶奶姑娘哥儿们少吃些,生得那样娇嫩,鲜花嫩柳似的。”
  一时热腾腾红通通的螃蟹送上来,每个白瓷碟子放两只,红白辉映,分外好看。
  刘姥姥吃惊道:“这么大的螃蟹?一个总得有半斤多重罢?”
  琳琅道:“差不多。”
  刘姥姥道:“今年大螃蟹可贵了,五分一斤呢!”
  板儿见了,吵着要吃,刘姥姥一巴掌打在他伸过去的手上。
  见板儿立时便要哭,琳琅忙叫秋菊先放一碟到他跟前,笑道:“若掰不开,叫你身边的姐姐给你弄。”又亲自送了一碟到惜春跟前,杨奶奶和张媒婆跟前也各有一碟。
  刘姥姥见惜春洗了手,把螃蟹放在小银方桌上,用银剪子剪下螃蟹的双螯八脚,又用银锤子敲打蟹壳,再用银斧头劈开蟹壳和团脐,最后拿着银钎子、银镊子、银叉子、银匙子,或剔、或夹、或叉、或舀,交替使用,兰指翻飞,真是美轮美奂。
  刘姥姥看罢,手里抓着螃蟹,自觉粗俗无状,不由得有些坐立不安。
  原著中的人物,琳琅最敬刘姥姥为人,见状便忙笑道:“姥姥不习惯用,不必用,若掰不开,有丫头呢,奶奶也从来不用这劳什子,嫌这样吃不香甜,又说太繁琐。”
  惜春也笑道:“自己掰着吃好,我力气小,才用这个,姥姥只管随意,多吃几杯酒。”
  刘姥姥眼睛一溜,果然看到席面上只有琳琅和惜春两个用全套蟹八件,又细心地喂虎哥儿吃一点蟹黄和夹子肉,杨奶奶也只用锤、刀、钳三样,便笑道:“这螃蟹也金贵,吃它还得用银子打的东西,那小剪子小锤子也小巧,样样玲珑精致。”
  琳琅闻言笑道:“一般都用黄铜打造的,只是家常宴客,方才考究些。”
  惜春用银钎子捅出一截蟹腿肉来吃,道:“这算什么,我还见过金子打的呢!”
  刘姥姥咋舌,张媒婆也听住了。
  琳琅笑道:“你可别哄姥姥,谁拿那个宴客?金子打的蟹八件,不过是摆设,不然便是嫁妆里带的,家常谁用?到底太软了些,黄铜又易污,因此银制的最常用。”
  回身忙换了筷子筷子挟了些菜在虎哥儿碗里,道:“螃蟹你不许多吃了,吃菜。”
  幸而菜色精致,味儿也十分之好,虎哥儿也没哭没闹。
  饭后,刘姥姥和张媒婆陪着杨奶奶说话,琳琅携着惜春、虎哥儿在院中顽,惜春帮虎哥儿解开了九连环,喜得虎哥儿满眼崇敬,惜春正得意,便听人道荣国府来接她回去。
  惜春看了她奶娘片刻,问道:“急什么?”
  那奶娘不敢多嘴,惜春十分气闷,转身对琳琅道:“姐姐,我去了。”
  琳琅点点头,叫翠儿和秋菊给她收拾东西。
  惜春因道:“你家的桂花儿也干净,菊花儿也干净,折两枝我带走。”
  琳琅道:“一样的花儿,有什么不同?”话虽如此,仍命人灌瓶插花,一并送上车。
  惜春却道:“就因这干净二字我才要的呢!刘姥姥,你和板儿跟我一起去,东西叫外头跟车的带上,你原先雇的车叫他回去罢,你也便宜些,免得劳累了你老人家。”
  刘姥姥先到门口一看,总有三五辆马车,说不出的好看,方回来念佛道谢。
  送他们离去,琳琅方回到后院与张媒婆商议提亲诸事。
  张媒婆因说道:“提亲的活雁都预备好了不曾?”
  琳琅笑道:“已经叫毛大去置办了,想必晚饭前也就得了。今儿刘姥姥去荣国府,我想着那府里老太太的心思,必要留一二日,且过两三日再说,好歹,先定下来,聘礼等物叫玉菡回来再置办,横竖最多不过一二个月他便该回来了。”
  张媒婆又问道:“是去荣国府老太太房里提亲呢?还是去那位姑娘家里提?”
  琳琅一笑,道:“自然是去金家提亲,没有向她提亲,到主子跟前的道理。不过婶子也要去跟老太太请安回话,老太太素来疼她,少不得要亲自过问一番。”
  张媒婆笑道:“曾几何时,我也有福分去那豪门大户走一遭儿。”
  如此商议妥当,预定三日后登门提亲,先在杨家住下。
  傍晚,毛大果然将提亲所用之礼预备齐全了。
  张媒婆一看,比从前杨家提亲的礼物要精致到了十二分上,其价却远不及那两张虎皮。
  不想次日贾母一则还史湘云的席,二则宴请刘姥姥,闻得刘姥姥与琳琅相识,又嗔惜春打搅了琳琅一日,遂打发人来请琳琅一并游园。
  琳琅从侧门进去到贾母上房,果然见到刘姥姥坐在贾母跟前说话。只见刘姥姥已经换了两件新鲜衣裳,头上也多了两件首饰,一看那衣裳的绣花,琳琅便认出来是鸳鸯的手笔,只是衣裳甚新,不大能看出穿过的痕迹,但确实不是新衣服,想是鸳鸯素日不大穿的。
  琳琅看罢一笑,忙上前给贾母和邢王夫人请安问好。
  见到琳琅,刘姥姥忙跳起来给琳琅请安,贾母和邢王夫人也十分欢喜。
  才落座,正好听湘云等跟惜春说昨日菊花诗并螃蟹咏等事,还录了下来给惜春看,又给琳琅看,琳琅一看,十二首菊花诗独缺原著中黛玉所做那三首,螃蟹咏自然也少了黛玉那一首,不觉一怔,问道:“十二首怎么没做全呢?”
  湘云笑道:“虽也得了十二首,只是那三首都不好,倒不如缺着。”
  琳琅听了笑道:“可见事无圆满了。”
  宝玉在一旁长叹数声,说道:“倘或林妹妹在此,必定不会缺了,只觉得林妹妹做出诗来,必定是风流别致,独一无二。”
  众人皆闻言一笑,并不在意,唯有史湘云伸着手指头刮腮羞他,道:“你想着她,她可不想你!我就不明白了,你挂念着有什么用?千里迢迢的,人家才不来理你呢!”
  不顾宝玉面色惨淡,神情低落,史湘云随即又叹道:“爱哥哥,你也忒不通了些。林姐姐在家依靠父亲兄弟,共享天伦之乐,想吃什么顽什么都随意,也没人十分管束,更无人说她闲话,何苦叫她背井离乡寄人篱下小心翼翼?”
  一语未了,听得贾母在上头叫她,湘云忙过去,拉着贾母的手臂撒娇。
  宝钗抿嘴一笑。
  惜春却瞅了鸳鸯一眼,忽而露齿一笑,梨涡乍现,走到琳琅跟前,弯腰趴在琳琅耳边悄悄说道:“昨儿个鸳鸯姐姐的良户就办好了,忒快,二嫂子已经交给鸳鸯姐姐了,只等姐姐家来提亲,姐姐可要麻利些!”
  琳琅素知凤姐本事,也知荣国府的势力,这不过是一件小事,自是办得利落。闻得鸳鸯已脱籍,自然欢喜之至,看着鸳鸯,越看越满意,比之袭人,她可一万个喜欢鸳鸯。
  蒋玉菡有福。
  却听湘云笑道:“我听到你们的梯己话了!”
  又向贾母笑道:“可见再过几日鸳鸯姐姐就该定下来了,日后只怕再难见到了。”
  鸳鸯登时红了脸。
  刘姥姥忙笑道:“我也听说了,是杨大奶奶的兄弟,我虽未见过,可见到杨大奶奶的品貌也知道□□分了,况且村里人都说那哥儿长得好,为人好,还有几百亩地赁给庄稼人种,别的地主收六成租子、七成租子,他们家只收五成,和鸳鸯姑娘配得很。”
  贾母道:“连老亲家都说好,想必是极好,人我见过,模样儿也好得很。”
  史湘云又跑到鸳鸯跟前,端详着她,这几年鸳鸯出落得越发好了,弯眉樱唇,明眸皓齿,最是一头乌油油的头发光可鉴人,叫人艳羡。湘云笑嘻嘻地道:“不经意间,我们鸳鸯姐姐就出挑成这样一个美人了?幸亏我不是哥儿,倘若是,还等着别人来求?”
  鸳鸯握着脸道:“姑娘混说什么?姑娘是公侯小姐,我不过是个奴才丫头,哪里经得起姑娘这样取笑?”
  湘云搂着她笑道:“好姐姐,你的好处才多呢,我从来不当你是奴才丫头。”
  鸳鸯听了湘云这话,只是淡淡一笑。
  惜春笑道:“前儿老太太还说,我们都不及鸳鸯姐姐。”
  众人闻言笑道:“就她记得这个话。”
  惜春看向众人,道:“当着老太太的面儿,你们敢说,是我说错了?若论心地纯良,秉性赤诚,为人厚道,咱们主仆上下谁及得上鸳鸯姐姐?”
  鸳鸯道:“姑娘们越说越不成样子了!”
  说着,低头避到贾母身边,揉肩捶腿。
  凤姐忙笑着推琳琅,笑道:“你可别忘记了我们太太托你的事情。”
  琳琅侧身避开,笑道:“哪能忘?昨儿还说呢!等有了消息,自然第一个告诉老太太。”又对贾母笑道:“我还想略等等,细细查访一遍呢,横竖也不急在一时。”
  迎春善弈,胸中自有丘壑,她不是不懂别人的看法,也不是不懂上下之龌龊,只是自小到大,既没有父母疼爱,又常被贾母忽略,觉得横竖就那么着,怎么都是过日子,所以从不与人理论,因而性情懦弱老实,当不得家,主不了中馈,必定要寻个婆婆慈爱、主母仁厚、家境简单且夫君敦厚良善,并且是次子、庶子这样的人家与她方合适。像这样四角俱全的人家,着实难寻,琳琅看了几家都不好,方托庄夫人慢慢打听着。
  贾母一怔,随即笑道:“是了,你很有心。”
  众人却皆不解,凤姐亦目露疑惑,只听宝钗抿嘴笑道:“确是有心。过些日子成了诰命,说话办事岂不是分量更重些?结识的人家身份更高些?”
  邢夫人听了,立时便道:“既这么着,再等等也无妨。”
  迎春羞惭惭的,低头不说话,早在她们提起此事时,约姐妹们出去,顺便又拉走鸳鸯。
  琳琅暗赞一声,谁说迎春不懂看人脸色?
  元春省亲后,唯有迎春贾环猜谜不得,她不过当是小事,不以为意,可见其淡泊之心。
  一般来说,作为大家嫡母,更喜欢这样的庶子媳妇。因而琳琅更想寻这样的庶子,即便将来荣国府抄家,迎春没了娘家依靠,嫡母婆婆也不会瞧不起她。
  贾母笑着岔开道:“今儿个要给云丫头还席,昨儿宝玉已经出了主意,不必按席面,只每人跟前设一高几,拣着各人爱吃的东西摆上两三样,再放个什锦攒心盒子,自斟壶小茶杯。已经打发人告诉厨房里了,咱们且与园子里逛去,等他们做好送来。”
  因要等琳琅,贾母等皆不曾先到园子里,故而竟避开了李纨送菊花的场景,刘姥姥也免去了满头插花惹人发笑的命运。别人不知,琳琅倒很欢喜。
  琳琅并不是头一次进大观园,刘姥姥却是,只看得目眩神夺,连连念佛。
  走到潇湘馆,顺着当地石子漫的一条羊肠小道,穿过数千竿迎风摇曳的修竹,进了上面小小的三间修舍,一明两暗,但见台阶上白露冷冷,苔痕点点,宝玉不禁长叹道:“这里几竿翠竹,隐着一道曲栏,必是林妹妹最喜欢之处。”
  贾母满目思念,道:“我还特特打发人拿上等的软烟罗来糊窗子,可惜玉儿竟难见到。”
  琳琅抬头看茜纱窗,如烟似雾,衬着窗外翠竹十分好看。屋里书架上又磊着满满的书,窗下设案,案上还有笔墨,但只有两个小丫头打扫,竟没有人居住的痕迹,不觉诧异。
  惜春低声为她解惑,道:“这原是个读书的好去处,连二老爷都夸赞,二哥哥非要留给林姐姐,老太太又说赶明儿林姐姐嫁到京城,早晚还有住的时候,便留给林姐姐了,没叫别人住进来。现今云姐姐来,她跟宝姐姐最好,便住在蘅芜苑里。”
  琳琅笑道:“这潇湘馆,除了林姑娘,别人都不配住。”
  在晓翠堂用宴时,刘姥姥笑道:“在杨大奶奶家吃饭,用银子打的东西,惜春姑娘还说见过金的,今儿一见,果然如此,这筷子不是金的,就是银的,只不及俺家的那筷子称手。”
  众人大笑,凤姐并鸳鸯拿着刘姥姥取笑,众人用得都十分香甜。
  独琳琅暗暗叹息,不愿与她们一起,但见刘姥姥从容以对,也只好当作不见了。
  一时用毕,又转过秋爽斋,渡舫过河,途径蘅芜苑,方登岸进去,扑面一阵寒香,进屋里只觉得如同雪洞一般,一应摆设之物都没有,只有案上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一套茶具,床上吊着青纱帐幔,衾褥十分朴素。
  别说别人了,便是琳琅亦觉得不像年轻女孩儿居住的地方,更像是寡妇居住的屋子。即使杨奶奶这般积年的老寡妇,如今收拾屋子也十分喜好热闹,绿纱窗衬着石榴花,墙上挂着彩画,床上也是锦帐绣被,虽然摆设不多,也比宝钗的屋子有趣。
  果然,便听得贾母感叹说太素净了,又嗔王夫人等不知道送宝钗些摆设东西,又叫鸳鸯去拿些古董玩意给宝钗用。
  王夫人因笑道:“送了来,她又退回去了。”
  薛姨妈也忙笑道:“她在家里便不爱花儿粉儿,更不爱弄这些富贵东西。”
  贾母听了,看向宝钗,见她穿着月白袄儿,系着青灰马面裙,唯有襟前绣着两枝素菊,乌压压的好头发也只用一根银簪子挽着寻常的髻儿,别无花饰,不禁叹道:“年轻女孩儿,房里素净、衣着素净也忌讳,纵然不爱收拾,也不能很离了格儿,来了亲戚,看着不像。如今叫我替你收拾,保管大方又素净。我的梯己,没给宝玉见过,若他见了,也没了。”
  说着,叫过鸳鸯来,道:“你把那个石头盆景儿和那架纱桌屏,还有个墨烟冻石鼎,这三样摆在案上尽够了。再把那水墨字画的白绫帐子拿来,把这青纱帐换了。”
  经贾母如此一说,琳琅也觉得素雅却不素净。
  鸳鸯答应了一声,笑道:“也不知放在哪个箱子里,只好明儿慢慢找罢。”
  贾母道:“明日后日都使得,只别忘了。”又坐了一会子方出去。
  鸳鸯随琳琅走在最后,低声笑道:“那墨烟冻石鼎,跟姐姐那个桃花冻石鼎是一样的东西,老太太也只这么两件冻石鼎,只是这个墨色如烟的更素雅些,不及姐姐那个桃花冻石的鲜亮。石头盆景儿也不及给姐姐的黄杨木盆景儿精致,不过都符合宝姑娘的喜好。”
  琳琅一怔,笑道:“你快别提起这个,叫人知道了,像什么?”
  鸳鸯正要说话,偏刘姥姥落了后,眼见距离前面人有些远,听不到,忙拉着琳琅悄悄问道:“我的奶奶,方才是哪位姑娘的屋子?我听得迷迷瞪瞪,倒觉得她家竟比我们家还穷似的,可见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戚!怪道得老寿星帮着收拾屋子。只是看着也不像!”
  鸳鸯听见了,不觉扑哧一笑,道:“姥姥何出此言?她家可是大富,那位姑娘是二太太的外甥女,薛家姑娘,家里珍珠如土金如铁,再没比她家更有钱的了。”
  刘姥姥咋舌道:“她家有钱怎么还那样素净?我瞧着比我们家青儿的屋子还冷清寒酸,我们乡下人家再穷,女孩儿们的屋里都贴着红窗花和新鲜年画,鲜亮的花儿朵儿插几枝,就怕将来不吉利,影响终身,只有寡妇才那样收拾屋子。”
  说得鸳鸯不觉心中一动,忙笑着上前搀着她,道:“宝姑娘素来爱淡雅,她屋里的东西可不寒酸,那插花儿的土定瓶也是千金难买的古董呢!姥姥,前头老太太要摆酒唱戏,我送你过去好生吃两杯,只是这个话可千万不能提了。”
  刘姥姥笑道:“我心里明白,所以才不敢当着老太太的面说,只敢问奶奶和姑娘。” 100、068章:   酒过三巡, 贾母来了趣致, 因要行酒令,偏在这时,又有婆子急急忙忙地来道:“杨家的下人来请杨大奶奶回去, 说是上头宣旨了。”
  众人立刻起身,贾母忙道:“快叫人驾车, 送琳琅回去。”
  琳琅担忧杨海,也不推辞, 匆匆告辞而去。
  下剩贾母邢王夫人等都不知是喜是悲, 唯有凤姐笑道:“真真有趣,上一回琳琅姐姐在咱们家吃酒,宫里宣了懿旨, 今儿不知是老圣人的懿旨, 还是朝廷的圣旨。”
  贾母想了想,道:“不知是不是杨千总有消息了。”
  宝钗笑道:“若是, 必是升职了。”
  刘姥姥一个劲地念佛, 道:“好歹保佑是喜事。”
  因王夫人心中着实担忧,遂打发人去问,连去了三四遭,在行酒令也不得趣儿时,方有婆子喜气洋洋地来回道:“真真杨大奶奶是说不出的福分, 是杨大爷升职了。”
  贾母和王夫人等齐声问道:“还没回来,便论功行赏了?”
  那婆子笑道:“旨意是发往西北的,听说朝廷再次得了捷报, 杨大爷箭无虚发,又斩敌百余,一箭射下敌军将帅之旌旗,扬□□之威,令他们颜面丧失,圣人龙颜大悦,故封五品云骑尉兼京营守备,只为了让杨大爷多带些兵征战,又说等凯旋后论功行赏,因此杨大奶奶和杨家老太太的诰命等杨大爷回来后再诰封。”
  众人悚然一惊,都不禁叹道:“这封赏来得倒也快,竟封了爵了?”
  湘云笑道:“既这么着,老太太岂不是要破费送礼贺喜去?”
  贾母听了道:“这是自然。升官和封爵不同,我只道杨守备升了一品两品已经是极大的喜事了,再不承想,琳琅竟有这等福分,云骑尉夫人和守备夫人可大不相同。凤丫头,厚厚地备上一份礼,打发人送去。”
  凤姐满口应承,心里既羡且妒,暗恨贾琏有这样好的出身却不长进。
  那婆子又笑道:“不止呢!杨大奶奶和杨老太太虽未封赏,却有礼部奉旨赏杨家金玉如意各一柄,帑银一千两,锦缎二十四匹,各色内造糕点、茶叶、果脯若干,还有宝弓一张并利箭若干随旨赐到西北,又赏了官奴四户,哎哟哟,真真是好福气!”
  宝钗向薛姨妈道:“我们也该送一份礼。”
  薛姨妈听了,忙笑道:“我正想着呢,一会子看了老太太的礼单再说,不敢比着老太太送,只得次一等罢。”
  贾母道:“我知道你们家有钱,还舍不得一点子东西?”
  遂笑语一番,复又重新行起酒令来。
  五品云骑尉之爵虽然低了些,但爵可世袭,比官却要高贵许多。
  上回得赏非杨家一门,然不过一月,此次却只杨海一人封爵,可见杨海之勇猛。
  一时之间,诸多官宦人家纷纷送礼道喜。
  琳琅调配四房家人,又应酬各家之贺,百忙之中,还不忘忙着蒋玉菡和鸳鸯的亲事,如今杨家蒸蒸日上,金文翔夫妇岂有不允的道理?立时便应了,急急忙忙行了文定之礼。
  琳琅送的定礼虽也是那四样金饰,却要比当日杨家送的精致许多。
  诸事落定,已经进了九月。
  九月初二却是凤姐的生日,前一日琳琅便打发人送了寿礼,因知他们只一家同乐,次日便没过去,可巧仇都尉打发人来请去赏花,又叫带上虎哥儿。
  虎哥儿生得白白胖胖,伶俐异常,仇母一见便抱在怀里不松手,又命人抓果子给他吃。
  虎哥儿眨眨眼,和仇母对视,见她和自家太婆婆差不多,便道:“婆婆。”
  仇母眉开眼笑地道:“真是个好伶俐孩子!”
  仇阳也凑过来,拿着许多玩器逗虎哥儿顽,片刻便十分熟稔了。
  琳琅挑了挑眉,心道虎哥儿似乎在外人跟前极吃香,都喜欢逗他顽,一则别家的哥儿小姐虽是粉妆玉琢,却不似他长得壮健活泼,二则大户人家的孩子两三岁走动坐卧都得奶娘抱着,如此一比,虎哥儿就越发讨喜了。
  庄夫人笑道:“倘或襄儿立时成亲,给我生个这样伶俐的孙儿就好了。”
  琳琅不觉莞尔,道:“公子不是已经定亲了?”
  庄夫人叹道:“定亲是定亲了,只他还没定性,成日家也不知道上进,偏亲家又不舍女儿早嫁,只好略等一二年。”
  仇母忙道:“襄儿已经很懂事了,比别家公子花天酒地强多了,你还嫌不足。”
  庄夫人闻言笑道:“是我得陇望蜀了。”
  琳琅笑道:“太太也只是望子成龙罢了。天下慈母,谁不如此?”
  庄夫人笑道:“真真你这张嘴,听着就叫人欢喜。你托我的事儿,已经有消息了。”
  琳琅大喜,忙问是哪一家。
  庄夫人道:“是定南侯的三子齐晨。齐晨虽是庶出,却颇有才气,十五岁进学,今年十八岁,可惜今年秋闱落第了,想等三年再考。他性子敦厚,为人老实,十分敬重嫡母,兄友弟恭,又善弈,倒和荣国府那位二姑娘相配。”
  琳琅想了想,定南侯的夫人冒氏她见过,这次冒氏也送礼贺喜了,冒氏为人一如王夫人,生得二子二女,庶女两个,庶子却只齐晨一人,还是冒氏陪嫁丫头所生,生而丧母,因此齐晨自幼跟着两位长兄一起读书,可见冒夫人也是个有手段的。
  庄夫人又笑道:“如今定南侯大公子二公子都已经成亲,尤其是长子媳妇爽利果断,不过为人却厚道,赏罚分明,因此冒夫人想给三公子娶个温和些的媳妇。”
  琳琅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忙笑道:“听来是极合适的,只是不知荣国府愿意不愿意呢!”
  庄夫人道:“有什么不愿意?一个是定南侯的庶子,一个是一等将军的庶女,正好匹配。况且迎春姑娘的嫡母品行我也深知,那定南侯从前也是以军功传家,三公子又是冒夫人亲自教养出来的,聘礼自然不轻。”
  琳琅却知道只要聘礼多,贾赦、邢夫人夫妇必定愿意,况迎春如此品性,极难找到更好的人家,能嫁进侯府,那是很少有人敢想的事情。
  想罢,琳琅又笑道:“不知冒夫人如何想?”
  庄夫人抿嘴一笑,道:“她自然是打听过了才来说愿意的,只要你去传个信儿,若荣国府也愿意,明儿就打发人去提亲,早些定下来,毕竟两个孩子年纪都不小了。你也不必急,我今儿也请了她来。”
  话音未落,便听人通报说定南侯的夫人到了。
  庄夫人忙迎进来,彼此见礼落座。
  寒暄过后,冒夫人对琳琅道:“我虽打听了些,到底传言也不能尽信,你实话告诉我,贾家的二姑娘性情到底如何。”
  琳琅笑道:“不瞒太太,二姑娘性子十分老实软和,又淡泊无为,管家是不成的,却也并非人说的二木头,她心里亮堂着,只是自守本分罢了。因此荣国府老太太太太们只想给二姑娘寻个敦厚老实不必担当重任又能善待她的女婿。”
  冒夫人听了,自然遂意,因又问了几件迎春的家常琐事,道:“若这件亲事果然成了,明儿我亲自叫晨儿来谢你这大媒。”
  冒夫人对迎春满意了,琳琅却不深知齐晨,回去后便着人详加打探。
  三五日后,琳琅得知齐晨确如庄夫人所言,方去荣国府告知贾母和邢夫人。
  贾母道:“你打探过了?如何?”
  琳琅忙笑道:“因确实是门厚道人家,孩子也好,我才来跟老太太和太太们说。”
  贾母沉吟片刻,道:“冒夫人我深知,为人厚道大方,长子媳妇也是个爽利人儿,门第也不低,倒配得过二丫头。二丫头过去,也不必管家,只管服侍她女婿即可。”
  王夫人在一旁道:“正是个好人家,门当户对,人品才貌也相配。”
  邢夫人早欢喜得不行,再没想到迎春竟能嫁到侯府里去。
  琳琅看在眼里,又笑道:“因齐三公子乃冒夫人抚养长大,素来亲厚,故此聘礼也不轻。”
  邢夫人听了,更欢喜了。
  贾母却道:“聘礼什么的我们也不在意,只要人好才行。”
  凤姐忙不迭地道:“这有何难?琳琅姐姐打探是琳琅姐姐的一份,咱们家我再打发人去打探一二,若果然好,老太太再说愿不愿意,岂不是好?况且,外头我们的事情虽不知,到底还有老爷呢,叫琏儿出去相看,可比咱们只叫人打探强些。”
  贾母笑道:“你说的很是,叫琏儿去相看。”
  又对薛姨妈笑道:“我也是担心二丫头的终身,门第根基人品相配,少不得还得她老子应承,好歹仔细些,毕竟二丫头都这么大了,早点定下来我早了了一件心事。”
  薛姨妈笑道:“这是自然,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知道底细才好。”
  贾母方叫人去唤贾赦,众人皆避。
  贾赦素来好酒好色,家常不出门时无所事事,便在院里跟姨娘丫头们鬼混,闻得贾母来叫,只道贾母又说他年纪一大把只爱跟小老婆混,心中有些不悦,待得听出贾母为迎春择婿之事,贾赦不觉有些发怔,半日没有言语。
  贾母不悦道:“怎么?你这个老子素来不管她,今儿我给她择婿,你又不肯了?”
  贾赦因觉得贾母忽然看重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如今见贾母看重迎春,为迎春打算,虽然自己不管迎春,但心里却也欢喜,忙道:“难得老太太这样看重二丫头,定南侯府我也知道,既这么着,就由老太太做主罢,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太太去料理。”
  贾母听着不像,皱了皱眉,终是一叹,道:“你答应了,便打发琏儿去相看一番。”
  贾赦忙应了,出来便叫人去找贾琏。
  这边薛姨妈等人从碧纱橱后出来,琳琅又陪着贾母说了些话,方告辞出去。
  凤姐和鸳鸯玉钏儿等人送她,因笑道:“你如今只当红娘,什么时候来给鸳鸯下聘?她兄嫂可欢喜得不行,已经去信到南方,老太太吩咐叫她爹娘过来了。”
  琳琅看着鸳鸯脸上的红晕,笑道:“我兄弟已经来信,月中即归,十月下聘。”
  凤姐抚掌道:“看来也是急不可耐了?”
  琳琅笑道:“须得你帮着求老太太的恩典,好叫鸳鸯早一些出门子才是!”
  凤姐道:“只管交给我,我可等着吃喜酒呢!”
  鸳鸯啐了一口,道:“还吃酒?也不知道前儿是谁吃醉了酒,别人不打,偏打了平儿一顿,闹成那么个样子,还得老太太调配才好。”
  凤姐不以为意,笑嘻嘻地道:“谁吃醉了?我可不知道!”
  众人听她否认,顿时相顾莞尔。
  却说凤姐送琳琅出去回来,又在贾母房里服侍一场,晚间回房,见到贾琏吃了酒,便叫平儿端醒酒汤来,道:“别是只顾着吃酒,忘记了老太太的吩咐!也不想着做件正经事,人家琳琅的女婿已经升官封爵了,你还是个捐的同知虚职。”
  贾琏打了个嗝,听得不耐烦,松了玉带,端着醒酒汤一饮而尽,道:“就是托人请齐晨吃酒,才喝了几杯,哪里就误了老太太的事?”
  凤姐忙道:“你说那齐三公子如何?”
  贾琏半歪在床上,枕着手臂,道:“和二妹妹极相配,我已经回过老爷了,老爷也愿意。”
  凤姐推了他一把,问道:“怎么没回老太太?”
  贾琏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然是先回老爷,老爷太太中意了再回老太太!我只告诉你,这件亲事怕是要定了,你须得好生置办二妹妹的嫁妆才是。”
  凤姐哼了一声,道:“如何料理?不过满破费一万两银子罢了!”
  贾琏听了,立时坐起身,道:“一万两够做什么?还不够打几件紫檀家具!二妹妹纵是庶出,可也是一等将军的姑娘,嫁的又是定南侯府,不能薄了叫人笑话。”
  凤姐不觉恼羞成怒,道:“一万两不够,还想要多少?二姑娘又比不太太,比不得我,我们的东西,扫一扫地缝子也够你们家花了。”
  贾琏冷笑一声,道:“你也别净拿着你们王家来说事,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王家有钱似的,我们家若比不得你们王家,你们怎么别家不嫁,偏就嫁到我们府里?真当我们巴着你们王家?难道你不知道高门嫁女,低门娶妇的道理?买几个小戏子小道姑小尼姑就不止一万两了,花一万两银子置办嫁妆?亏你说得出口,你若办得薄了,仔细老爷知道不依!”
  凤姐啐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府里的光景,为了那个园子,花了多少去!一万两还算少?”
  贾琏道:“娘娘省亲,花上几十万两建造省亲别墅你不心疼,给我妹妹置办嫁妆一万两你就嫌多了?紫檀家具、古董摆设、绫罗绸缎、名家真迹,这些都从官中出,我就不信,官中还能没有了?若是因此只花一万两采买些别的东西也还罢了,若是你想只用这一万两银子来买这些东西,别说老爷太太了,就是我也不依!”
  凤姐气得涨红了脸,怒道:“你这是说我把持着官中不舍得给二姑娘呢?还是说太太?”
  贾琏拢着衣襟下了床,走到门边,回头冷笑道:“我也没指名道姓地说谁,只不过白告诉你一句,将来这府里上下都是我的,该我继承的东西我爱给我妹妹便给她,你也不必舍不得!”说着摔帘子出去。 101、068章:   在门外倚栏逗鸟的丫头们都被贾琏吓了一大跳, 慌忙站起, 垂手侍立。
  凤姐见他如此,忙赶出去问道:“你去哪里?”
  贾琏先束好玉带,随即又整了整衣袖, 也不回头,只口内道:“我去回老太太, 今晚睡书房!”说着抬脚一径去了,竟没丝毫停留。
  凤姐不觉气怔了, 对平儿道:“你说, 他这是为了二姑娘和我翻脸呢?平素也没见他对二姑娘如何,今儿倒来气了?早老太太就嘱咐了,宝玉成亲不必用官中的, 自有梯己给他, 其他三位姑娘每人出嫁一万两,他倒来怨我小气!”
  说到这里, 凤姐心里十分纳闷, 平常自己也不是没说过这话,贾琏何以忽然如此?难道是在外头听说了什么?回来就使性子?素日可没见他对迎春多照应过什么。
  凤姐想不通其中缘故,脸上越发添了三分怒色。
  见到凤姐声色不比往日,丫头们皆静心屏气,不敢吱声, 唯有鸟鸣啾啾。
  平儿劝道:“二姑娘是头一个出嫁的姑娘,又是嫁到侯府,老爷二爷想体面些也是有的。”
  凤姐道:“难不成我不想二姑娘体体面面地出门子?她出去可是荣国府的面子!可账上才有多少银子?够做什么?展眼就该办年货了, 又要送礼,又要供着宫里的打点!”想到年下所需花费的银子,凤姐不禁愁容满面。
  平儿叫小红打起帘子,扶着凤姐进去,笑道:“奶奶听二爷的话又何妨?横竖官中的东西放着也是放着,咱们这样人家又不能拿了那些东西去换银子使。家具拿几样好的,再打一些新的床榻条几桌椅,古董拿几样精致的,存着的各色绫罗绸缎是尽够做衣裳被褥的了,名家书画拿几卷放进去,药材也齐全,都不用花钱。想必老太太和太太也无话可说。”
  小红也笑道:“平姐姐说的是,奶奶何必为了这个和二爷置气。”
  凤姐低头想了想,叹道:“只好如此了,只是少的那些也得不少银子置办呢!”
  平儿端茶上来,笑道:“奶奶糊涂了不成?难道定南侯府娶媳妇不下聘?那聘礼老爷太太也不好都收下,倒像是眼皮子浅了似的拿女儿卖钱,咱们家从来不兴父母留下的。二姑娘的嫁妆,把定南侯府送来的聘礼添上,再置办些,也足足够了。不过出门子那日费些酒水人力钱,再买个庄子和几百亩地的钱罢了。”
  凤姐道:“你说的极是,他们想体面些,也不能什么都收了。”说罢,呷了一口茶,对平儿道:“你打发人去书房里瞧瞧二爷在做什么。”
  平儿会意,忙出来打发人去。
  贾琏彼时已经回过贾母齐晨为人如何出来了,因思及白日在外所受的讽刺,兼之凤姐偏拿王家来压自己,故恼了凤姐,不肯回房。睡在书房里,偏又饥渴难耐,前儿凤姐生日时和鲍二家的正无限缱绻时又被凤姐撞破,鲍二家的吊死了,自己私下给了二百两,好没意思,一时之间,摄于凤姐之威,家人媳妇也不敢来服侍贾琏,只得选清俊的小厮来出火。
  平儿听得人来回报,啐了一口,回来却跟凤姐道:“说二爷已经睡下了。”
  凤姐也觉得没趣,只与平儿浓熏绣被,早早睡下,一宿无话。
  次日定南侯府果然请了官媒来提亲,两家父母早就愿意了,故此荣国府也未拿捏,贾赦和邢夫人当日便应了,接下来问名、纳吉、纳徵,皆因定南侯府早有预备,待得九月将尽,诸事皆妥,因齐晨和迎春都不小了,便定在明年二月初六过门。
  凤姐忙着给迎春置办嫁妆,查看定南侯的聘礼,果然丰厚,只比娶前两个媳妇薄了三成,较之别家已经很好了,若贾家出的嫁妆不够相对,少不得叫人小瞧,只得来跟贾母商议。
  可巧,邢夫人、王夫人和薛姨妈都在座,凤姐便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出来。
  薛姨妈自然不会开口,贾母沉吟半日,问道:“你有什么主意?”
  凤姐觑了王夫人一眼,将与平儿商议过的说法告知贾母。
  邢夫人听完,不等别人开口,便先抚掌笑道:“这法子甚好,横竖官中的东西放着也是白放着,拿出来用上,省得再花钱置办。”
  贾母瞅了她一眼,脸上微有不悦。
  邢夫人也不以为意,只想着该从官中拿出多少来才够给迎春做嫁妆。
  王夫人笑道:“凤丫头既有主意了,就这么办罢。”
  凤姐忙看向贾母,贾母垂眸吃茶,道:“都说好,可见这主意极好。只是定南侯府送来的聘礼聘金叫你老爷太太都不许动,留给二丫头添在嫁妆里。”
  凤姐道:“这得看老爷和太太的意思。”
  贾母便对邢夫人道:“你去回你老爷,平素不大在意二丫头,如今寻了门好亲,不管怎么着,不能叫人小瞧了咱们荣国府,叫二丫头体体面面地出阁。倘若他要花钱,只管来找我要,万儿八千的,一次两次我也出得起。”
  邢夫人忙满口答应了,自去回贾赦。
  不想贾赦却道:“前儿我还说,看中了老太太身边的鸳鸯,谁承想,竟许了人了!”
  邢夫人听了,吓得魂飞魄散,心下竟暗暗庆幸琳琅提亲得早,不然自己倒不好去提,又不敢深劝贾赦,只得道:“老太太有钱,老爷不如找老太太要钱买个女孩子使唤罢,鸳鸯虽好,到底已经许了人,且杨家也蒸蒸日上,得罪了倒不好。”
  贾赦嗤之以鼻,不过却也没说什么,听得贾母出钱,自然乐意,果然出去花了八百两银子买了一个名唤嫣红的女孩子来,不过才十七岁,收在房里。
  迎春因待嫁,便不与姐妹们顽,只在房里绣嫁妆,又因鸳鸯已经小定,倒常在一起。
  鸳鸯曾受过琳琅教导,又见迎春秉性懦弱,针扎不出一声儿来,也知贾母不大在意她,不觉十分同情,便回贾母道:“二姑娘性子倒好,只是太软了,老太太不如叫人好生教几个月罢,免得到了定南侯府里管不好屋里的下人,他们说咱们姑娘不好。”
  贾母一想也是,便叫凤姐选两个规矩好又深谙后院手段的嬷嬷来单独教迎春。
  迎春知是鸳鸯好意,况自己将要出门,都用得上,故而学得十分尽心,她本是聪颖之人,胸有丘壑,性情虽未大改,懦弱性子却去了好些,有了三分刚性儿,乃是后话不提。
  却说荣国府忙着给迎春备嫁的时候,蒋玉菡刚刚回京。
  琳琅见他越发高了大半个头,举手投足间洒脱不羁,更显得风流俊秀,心里又喜又嗔,便道:“你叫人报信说月中就回来,怎么晚了十来天?倒叫我好等。”
  蒋玉菡先叫人把四口大箱子送到琳琅家里,是送他们的礼物,回身叫人收拾剩下的,方对琳琅笑道:“接到姐姐的信儿,我便顺路采买一应成亲下聘所需之物,故而回来得晚了些。还没恭喜姐姐,姐夫升官封爵,等回来,怕还要更上一层楼。”
  琳琅叹道:“不过是拿命去挣前程,现今虽说捷报频传,只是没见他的人,到底不放心。”
  蒋玉菡笑道:“姐夫一心保家卫国,加官进爵还是末则。”
  琳琅点头一笑,心中烦闷倒减了好些。回思这两个月,那些世家都知她家是暴发新荣之家,杨海又升官在望,虽有来往,并不热切。幸而早先就有些人脉好友,虽依旧有人嫌他们家穷酸,根基浅薄,但应酬交际上却没人会流露出来,见琳琅又有见识,结交还算和气。
  和杨家最交好的如今也有七八家了,荣国府自不必说,苏守备家也不必说,苏颂家也不必说,林容夫家亦颇有交情,官职高些的诸如仇都尉家,昭勇将军家,昭武将军家,和如今的定南侯府,都对琳琅十分青睐。
  蒋玉菡忽然忸怩道:“姐姐给我定的就是鸳鸯姑娘?”
  琳琅笑道:“正是,不是早就跟你说好了?统共我所识得和你相配的,也只她最好。也是缘分,一说就成了。将来鸳鸯进门,你可别欺负了她,不然我可不依!”
  蒋玉菡道:“姐姐只管放心。从前唱戏的时候,我再没想过,能有如今这样的好事。”
  说起往事,戏子奴婢皆苦,姐弟两个不觉都想了起来。
  过了良久,琳琅才笑道:“苦日子都已经过去了,如今我们堂堂正正的,偶尔想一想知道明白生活不易愈加惜福也便罢了。你先去忠顺王府里请安罢,我也回去收拾收拾,各处送些礼物。晚上给你接风洗尘。”
  蒋玉菡点头道:“正叫人收拾装箱,一会子就过去。”
  不想晚间蒋玉菡却被忠顺王爷留下住一日,琳琅素知蒋玉菡守得住自己,那么多年在忠顺王府里都过来了,又悄悄打探得知今儿不过是忠顺王爷宴请了几家公子,顺便给蒋玉菡接风洗尘,那些公子中也有仇襄等人,琳琅方略略放心。
  次日琳琅将东西一一分送各处,各家皆赏来使,只说见面再谢。
  凤姐拿着琳琅送的东西对贾母笑道:“老祖宗瞧瞧,到底是南边的东西,果然精致。”
  提到南边,贾母叹道:“也不知玉儿如何了。”
  凤姐忙笑道:“林妹妹月月都来信呢,这个月倒迟了些,想是也忙着备嫁。”
  贾母道:“一来二去,这些姐妹们都大了,我身边愈发冷清。”
  王夫人起身笑道:“若老太太不嫌闹得慌,大姐儿二姐儿都能陪老太太说话解闷。”
  贾母笑道:“瞧我,好些日子没见大姐儿和二姐儿了,一会子报来我瞧瞧。”
  凤姐道:“我们大姐儿已经有名字了,偏还叫大姐儿,二姐儿,该叫巧儿。刘姥姥给取的名字,以毒攻毒,以火攻火,取了这个名字,将来能遇难呈祥呢!我想着借她老人家的贫穷压一压,果然这个月巧姐儿没病过。”
  贾母笑道“她虽清苦些,为人却厚道,不像咱们这里的人,一个个长了一万个心眼子。她走时,也没来辞我。”
  凤姐忙道:“老太太游园过了头,身上不好,才不敢叫她打搅老太太。走的时候,衣裳布料点心丸药药方子都送了好些,太太还赏了一百两银子,我也给了八两。”
  贾母看向王夫人,王夫人笑道:“我想着她难得来一趟,送了那么多东西,只为了感谢咱们,可见老人家是感恩戴德的人,比那些忘恩负义的强了不知多少,便叫他们回去拿那些银子置办些房舍地亩,或者做些小本生意,免得再求亲靠友。”
  贾母点头赞道:“你想得很周全,比送些布料果子点心更适合他们。”
  王夫人一笑,不再说话了。
  可巧凤姐一眼瞥见鸳鸯从外头出来,便指着堆在贾母跟前的东西笑道:“鸳鸯姐姐快来,这是你女婿从南边带来的东西,你也挑几件过去。”
  贾母啐道:“就知道瞎说!琳琅另有给她的单份呢!”
  凤姐忙笑道:“那可得看看。你那小女婿回来,聘礼也该送来了。”直闹得鸳鸯忙避到了里间,不敢出来方罢。
  蒋玉菡既然回来了,下聘和请期自然如凤姐所言,提上了章程,他原为琳琅备过嫁妆,此时预备自己娶亲的聘礼自是轻车熟路,不过三五日就妥当了,又定了吉日下聘。
  聘礼十月初八送到金文翔家,聘礼之丰厚,喜得夫妻两个笑得合不拢嘴,正欲悉数收下,贾母忽然传出话来,道:“蒋家的聘礼都收着不许动,明儿鸳鸯出门子都添在嫁妆里。”又拿了五百两银子出来吩咐心腹下人去给鸳鸯打家具和采买铜盆碗筷等一应出嫁所需之物。
  鸳鸯不觉红了眼眶儿,满心都是感激的话儿,却说不出口。
  贾母拉着她叹道:“从前琳琅出门子,我也给她东西了,如今自然也给你些,只怕惹眼,等你出阁前再给你。你服侍我十年,忽然离开,我竟十分舍不得了。”
  鸳鸯含泪道:“我也舍不得老太太呢!”
  贾母笑道:“傻丫头,女孩儿家早晚都有出去的一日,你有这样的好人家,我欢喜还来不及呢!琳琅的性子我深知,她那兄弟也有本事,也是她和你好,才头一个想着你。如今琳琅女婿前程似锦,你嫁过去,比留下强得多。”
  鸳鸯脸上泪珠依旧,只是脸色却渐渐红晕了起来。
  正说话间,忽见婆子急急忙忙地进来,道:“琏二爷叫老爷给打了!” 102、068章:   贾母吓了一跳, 鸳鸯也看向婆子, 忙问道:“出了什么事,老爷打琏二爷?”
  那婆子忙道:“是老爷看中了什么石呆子的二十把旧扇子,要买, 不想那呆子冻死饿死,一千两一把都不肯, 老爷天天骂二爷无能,原许了五百两, 那呆子也不肯卖。也不知道贾雨村贾大人怎么知道了, 拟了个罪过将石呆子拿到衙门,又抄了家,把扇子作官价送来。老爷拿着扇子问二爷是怎么弄来的, 二爷只说:‘为这点子小事, 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老爷听了就生气, 说二爷拿话堵老爷, 因此这是第一件大的,这几日还有几件小的,也说不清,所以凑在一处,就拿着什么混打了一顿, 脸上打破了两处。”
  贾母气道:“这都是什么老子?打了就能教好?前儿宝玉挨打,如今琏儿也挨打,索性连我这个老骨头也打死罢!”
  鸳鸯一面给贾母抚胸顺气, 一面问道:“琏二奶奶和平儿去做什么了?”
  贾母一闻此言,忙道:“正是,快叫凤丫头去看琏儿,到底怎么着了!”
  那婆子忙笑答道:“二奶奶和平姑娘已经赶回去了,二奶奶打发我来回老太太,平姑娘去问宝姑娘要一丸上回给宝玉用过极有效验的棒疮药。”
  贾母听了,没说话。
  鸳鸯又问道:“那石呆子可怎么样了?”
  那婆子敛眉道:“听说是生死不知呢!谁还顾得了他?”
  贾母不觉潸然泪下,道:“作孽,作孽啊!”
  消息传到琳琅耳中时,却是她在苏颂家听苏颂说的,不觉为之一怔。
  苏颂叹道:“那个贾雨村,也忒肆无忌惮了些。那荣国府也不像样子,不过仗着出了个娘娘,便不将天下人放在眼里了。从前尚未封妃时管家奶奶尚且草菅人命,何况今日赫赫扬扬百年望族,越发不在意别人怎么说怎么瞧了。”
  琳琅苦笑不已,喝了一口茶,并没有言语。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虽也有人预料到荣国府的衰败,但大多文武百官平民百姓见荣国府赫赫扬扬,端的显贵恩宠,都不认为贾家会抄家,可是琳琅再明白不过了,这些桩桩件件的事儿,此时因官官相护而导致别人敢怒不敢言,但一旦败落,那可都会被翻出来定罪。
  苏颂瞅了她一眼,随即点头感叹道:“是了,我怎么忘了,姐姐原是从那里出来的,说好说歹,都不如不说的好。只是听说,姐姐和那府里越发亲密了?”
  琳琅知道别人都劝着她远离荣国府,但若远离,她岂非忘恩负义?况且只她与荣国府女眷相交,纵然荣国府抄家,也影响不得常年在外的杨海,她相交之际,自然最先注重自己的平安,遂道:“你也知道,太太对我有恩,我出阁那时候 ,再没太太那样疼我的了,给我的嫁妆便是寻常富户也不能得。我感念她的恩德,自然不能忘了,所以常去走动些。”
  苏颂深知她心地良善,重情重义,倘若她就此远离荣国府,自己也不会与她相交了。
  琳琅见她明白,自然欢喜,因笑道:“风儿如今长得可胖了,雪团儿似的精致,只是妈说山上清净,便没回城,你什么时候见了,定然欢喜。”
  提到幼弟苏风,苏颂眉开眼笑道:“都是托你和虎哥儿的福,我们苏家后继有人。”
  说着,不禁想起苏雅,笑容顿敛,泪沾衣襟,道:“妈常说,等风儿长大娶妻生子,就过继一个给雅儿,好让雅儿在底下不必挨饿受冻,也不必吃别人吃剩不要的香火。”
  琳琅叹道:“逝者已矣,好生教养风儿才要紧。明年春闱,想来妹夫是要参加了?”
  苏颂拭去眼泪,脸上不禁露出十分温柔,点头道:“自然是要参加的,他上一回没考上,失落了好些日子,还是公公婆婆说他还年轻,不必急,才好些。”
  琳琅笑道:“来年必定高中。”
  别过苏颂,回到家,见虎哥儿在榻上打滚,使性子不肯吃饭,琳琅作势要打他屁股,说道:“多少人没吃饭的时候,偏你还不惜福,再不吃,我可要打你两下子。”
  虎哥儿趴在榻上撅着身子不理,琳琅轻轻拍了两下。
  杨奶奶道:“你打他做什么?不吃饭,等会子饿了自然就吃了。”
  琳琅笑道:“我知道奶奶疼他,只是不能惯着,免得将来越发任性了,每逢不吃饭便使性子,长久下去,不但移了性情,更兼还会伤身子。”
  杨奶奶想了想,道:“是了,从前我带着大海,吃不上饭的时候好多着呢!我只是想着咱们家就这么一根独苗儿,未免娇惯些,倒是我忘记了如此一来,养得他不知天高地厚,多少大家公子都是这样养出来的纨绔性子。”
  琳琅见杨奶奶并不插手自己管教虎哥儿,心里自然安慰些。
  见虎哥儿仍不吃饭,琳琅细细看着桌上的饭菜,菜色十分精致,竟不比荣国府家常吃的差,不觉眉头一皱,转身问二妞道:“这并不是苗青家的做出来的饭,谁做的?”
  二妞忙道:“是新来的柴旺媳妇做的。”
  琳琅道:“我早说过了,新来的下人先学三个月的规矩,现今只管着洗衣打扫,等我查看得差不多了,再分配别处,厨房里不许叫他们做饭,只许烧火洗菜,谁让她做的?”
  二妞吓了一跳,嗫嚅道:“是油旺家的想孝敬老太太,才亲自大展身手。”
  琳琅冷笑道:“拿着我们家的东西做了孝敬奶奶?倒好心思,奶奶还稀罕不成?撵她出厨房,再不许进去,只打扫后院,做些上夜看门的粗活!苗青家的没听我的话,让人擅自进出厨房,罚一个月的月钱,以儆效尤!”
  说完,又道:“翠儿先教规矩的那几个年轻媳妇丫头也不许进上房!”
  二妞不敢反驳,满口答应,下去吩咐。
  杨奶奶只听着她发话,半日方道:“我只看着菜色精致,莫不是有什么虎哥儿才不吃?”
  琳琅忙笑道:“菜色精致得太过了些,不是咱们吃的家常菜,一看就知道这柴旺媳妇是在大户人家灶上当过差的,一桌七八道菜,一家三口如何吃得完?平常不过三菜一汤。况且,各家有各家的规矩,咱们家最是严谨,下人各司其职,至少两两当差,不许越俎代庖,她如今违了我定的规矩,自然该罚。再说,上头赏的官奴,谁知道他们怀的是什么心思?”
  越是大家出来的奴才,古怪脾气越多,带着大家奢华糜烂之风,琳琅虽然并不鄙弃下人,但是自己管家过日子,却不愿意要那些心怀不轨各逞算计的佣人。
  这些下人都曾是大户人家的下人,主家抄家后没入官中,也非一家所出,多少身上都带着大家习气,瞧不起杨家出身根基的也有,须得磨一磨性子收拾老实了琳琅才敢大用,不然谁知道他们会给自家惹来什么麻烦,她可不想养一群白眼狼儿。
  杨奶奶怔了怔,忙松了一口气,道:“幸而虎哥儿不肯吃,我也没用。”
  琳琅笑道:“奶奶也不必小心,他们现今在咱们家当差,谅他们也不敢惹是生非。我所怒者,是虎哥儿年幼好玩,自小吃饭,我常吩咐苗青家的只拣好看有趣的花样做出来,或兔或鼠,看着心喜,孩子才有胃口,这些太油腻精致,失了原味,虎哥儿肯吃才怪。”
  说着,命人撤了下去。
  杨奶奶点头道:“果然该好好教教。我原说,四房下人里有三四个丫头,模样儿个个都出挑,等翠儿教完规矩,要叫上来单服侍虎哥儿和你母子两个呢!”
  琳琅忙道:“我和奶奶每人两个丫头已经差不多了,何必再添?咱们原也不是那等讲究大排场的人。那些新来的下人,只管做些打扫、洗衣、看门、种花、来往使役等活儿罢了,媳妇丫头手巧的就做些针线,忽然叫上来做细活,我也不放心。”
  上头赏的四房家人,共计十七人,原来的名字倒新雅,不管男女夫妻儿女,琳琅立时便给改了名字,四家男人分别叫柴旺、米旺、油旺、盐旺。
  柴旺一家四口,米旺一家五口,柴旺和米旺,并米旺的两个儿子栓子、柱子管着出门驾车、养马诸事,两家媳妇做着浆洗的活儿,柴旺的两个十四五岁的女儿改名杏子、梨子,并米旺一个十七岁的女儿原名凤仙后改为桃子者打扫各处院落。
  盐旺为人机灵,本性却老实,琳琅遂派他跟着毛大总管诸事,他媳妇带着一个女儿橘子白日养花种草,晚上在杨奶奶院里上夜。油旺守门上夜,油旺媳妇跟着毛大家的来往使役听候差遣,两个女儿枣子、橙子则是烧火洗菜,儿子跟小牛做小厮。
  自他们来后,虽然带着大家出来的风气,但还算规矩,琳琅本想等年后检视过,再另行分派,谁承想没过多久,油旺媳妇便露了本性,不经允许擅入厨房。
  苗青家的挨了罚,自然越发将厨房守得紧了,将钥匙都别在腰里,忙重新做了饭菜蒸了包子送上来,那包子捏成小兔子模样,用红豆点着眼睛,分外灵动可爱,虎哥儿一见,果然喜欢,立刻便嚷着要吃。
  琳琅又拿了捏成小老鼠模样的小米面馒头,拇指大小,虎哥儿也欢欢喜喜地吃了。
  杨奶奶见状,笑道:“果然还是你有法子。”
  用毕饭,琳琅又吩咐道:“橙子跟盐旺媳妇做活,橘子跟枣子随苗青家的烧火洗菜。”
  秋菊微微一顿,下去吩咐了。
  那几房下人原本各有心思,如今见琳琅手段非常,各样粗活做将起来,不觉都被磨平了些性子,随即老实起来,偏秋菊下来吩咐时,橙子穿了件大红袄儿,梳着溜光的头,眉黛远山,眼颦秋水,扎着松花汗巾子,在一干青衣仆婢中分外抢眼。
  秋菊眉头一皱,指着她道:“早先奶奶已经吩咐了,下人一概只许穿青、灰、褐并老绿等颜色的衣裳,谁许你穿大红衣裳的?梳着这样的头?快脱下!”
  橙子仗着自己原出身大家,便乍着性子道:“我以前在刘尚书家就没这规矩。”
  秋菊冷笑道:“刘尚书家早抄了,现今你是我们杨家的奴才!我们府上有我们的规矩,别把刘尚书家的规矩带到我们这里来!告诉你一个乖,好好地换下这衣裳去做活,别想着那些攀高枝的事儿,倘若不服,立时便回了奶奶,撵了你出去!”
  橙子涨红了脸,怒道:“你也不过是个丫头,怕还不如我呢!在这里充什么大丫头?我以前可是刘尚书太太的贴身丫头,你有什么本事能比我?”
  秋菊乃是庄稼人出身,原是家里穷得过不下去了,又遇到天灾人祸,方一家卖身为奴,容貌平凡,肤色黝黑,自然不及橙子这等在大户人家娇养出来的丫头皮肉细嫩,面目标致,橙子便以为喜,觉得自己原是刘尚书太太身边的贴身丫头,本就该取而代之。
  枣子模样虽比橙子略次一等,却也胜过秋菊良多,在一旁只管点头赞同,神色间对于秋菊颇有轻蔑之色,显然也有心取代秋菊做琳琅的贴身丫头。
  秋菊听了橙子的话,也不理论,一径回了琳琅。
  琳琅正教虎哥儿认字,闻言,唇畔扬起一抹讽刺,早在见到这些下人时,她就知道其中有几个不安分,也细细打听了他们的来历,右手仍旧握着虎哥儿的手写字,口内却道:“既她这么记挂着刘尚书家,叫毛大家的来,送她去给刘家给刘太太使唤,也算是奴归原主。”
  秋菊一怔,万万没有料到琳琅竟会撵橙子走。
  琳琅抬头看她神色,淡淡地道:“我们家本就用不得那么多人,四五家也就够了,她既记挂旧主,我就成全她这片孝心。”
  秋菊呐呐道:“那刘尚书的太太在哪里?”
  琳琅想了想,道:“圣人恩典,刘家虽然抄了家,刘尚书也砍了头,儿子流放,刘太太并儿子媳妇和孙子却是无辜,故赏了三间房舍与他们在北城住,家常靠卖些针线做活,日子艰难得很。你叫毛大亲自驾车,送她过去罢!”
  琳琅一招杀鸡儆猴,果然震慑住了那十来个人。
  橙子之母油旺家的原本就倚仗女儿生得比人标致,着实妄想往上高攀,如何舍得与女儿分别,只哭着进来磕头,道:“橙子无知,求奶奶开恩,别叫我们一家分离。我们做饭、梳头、铺床叠被、端茶倒水等活计都做得。”
  琳琅慢慢地道:“我倒是常施恩于人,只是偏有人拿我的规矩当耳旁风。”
  油旺家的连连磕头,道:“奴才们再也不敢了,自此以后必定本本分分地做活。”
  琳琅淡淡一笑,将橙子眼里的不服尽收眼底,道:“我却不信你们能改过自新呢!不过我也不会叫你们一家分离。”看着母女三人脸上的喜色,琳琅又道:“我身边做细活的丫头已经够了,可巧赵叔说那几亩地缺人耕种,你们一家就过去罢,跟着赵叔侍弄我那几亩菜地。”
  说罢,不理三人惨白的脸色,便断喝一声,道:“毛大家的,叫你男人送他们去乡下!”
  又叫柴旺和米旺交替上夜看门。
  如此一理,下剩三家人胆战心惊,越发不敢逾矩了。 103、068章:   再过数日, 已是初冬了。
  琳琅早上起来, 透过茜纱窗往外看,一团团雪花逐对成逑,石榴树落叶凋零, 芭蕉青翠不在,金鱼缸上盖着用麦秸秆编的盖子, 落了一层薄雪,越发显出几分寂寥。
  炕下的炭火早熄了, 幸而烧了熏笼, 放了几点素馨,满室皆是幽香。
  虎哥儿尚未醒,在炕上睡得正香, 小脸红润润的, 眉眼口鼻间隐约能看出杨海的影子。
  琳琅裹着旧年的猞猁狲大氅,低头看着儿子, 满目怜惜, 越发想念起杨海来,如今正值寒冬,西北干冷,寒风如刀,滴水成冰, 偏还没听说他们凯旋,也不知他们现今如何行军打仗,衣裳鞋袜营帐被褥暖和不暖和, 又不能托人送去。
  正想得出神,翠儿和秋菊一人捧着铜盆和大小手巾,一人捧着衣裳,身后跟着柴旺家的和米旺家的,抬进一口箱子,沉甸甸的,颇为吃力。
  翠儿把铜盆放在盆架子上,搭好手巾,回身对柴旺家的和米旺家的道:“东西放下,你们且出去,一会子叫杏子送热水来。”
  自油旺一家打发出去后,杏子便取代枣子橙子姐妹跟苗青家的打下手,烧火洗菜。
  待两人答应着下去了,翠儿方对琳琅笑道:“奶奶猜猜,是谁送的东西!”
  琳琅笑道:“你不说,我如何知道?”
  翠儿含笑打开箱子,露出一股五颜六色的光彩,琳琅定睛一瞧,却是一箱大小不一的和田玉籽料,玉皮很薄,也有半露的,既有白玉,也有青玉、墨玉、碧玉、黄玉等,一时也难分是哪几种,但一看都是上品,不禁惊呼出声,道:“这是大哥托人送来的?”
  翠儿奇道:“奶奶怎么知道?我还说是别人送的呢!”
  琳琅拿起一块羊脂玉的籽料把玩,笑道:“大哥征战西北,只有他离昆仑山最近,那里的和田玉举世闻名,不然谁会送我这么多名贵玉料?”
  翠儿笑道:“到底是奶奶,一猜就着。”
  琳琅不由得十分惊喜,道:“送东西的人呢?我还有话要问。”
  翠儿忙道:“这些东西是随着捷报进京的,另外派人送来,才放下就走了。”
  琳琅不禁连连叹息,道:“怎么不留下来?”
  翠儿道:“我留了,是送东西的人不敢留,只说能托送些东西已经是极大的恩典了。”
  琳琅只得作罢。
  回身将满箱籽料一一取出来,放进匣中,直至籽料取尽,也没见一信一纸。
  琳琅叹息道:“没有写信回来。整整九个月都没通信。”
  翠儿劝道:“大爷行军打仗,怎能随意通信?倘或泄露军机,谁担当得起?奶奶素来都体贴,怎么在如今捷报频传的当儿,反抱怨大爷不写信了?我却说大爷惦记着奶奶呢,百忙中还托人送这些,不知费了多少工夫才得这么一箱子宝贝。”
  琳琅道:“我自然晓得,只是东西再多再好,也不及他一封平安信来得让我安心。”
  用过早饭,忙命毛大去打听,西北大军何时回来。
  毛大去了半日,回来道:“听说又是一个捷报,西北之乱已经差不多平了,只等着旨意抵达后再说。多则三月,少则一月,大爷必定凯旋回京。”
  此言一出,阖府皆喜。
  琳琅正欢喜之际,刘二夫妇也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了,带回黛玉的礼物和书信。
  看完信,琳琅才得知林朗已经中了秀才,虽非头名,但他年方十一,又出身清贵,一时之间,在姑苏一带炙手可热。林如海教子极严,立时便送他去官学了。只是林如海身体大不如从前,入秋便病了两三遭,黛玉日日侍汤奉药,不敢离开。
  琳琅又为林朗欢喜,又代黛玉担忧,好容易黛玉有父有弟,谁承想竟是好景难长。
  算一算,林如海就任应天巡抚已有三年,这三年官声极好,也有许多人家愿意将女儿嫁给他做填房,只因林如海舍不得黛玉姐弟受继母苛待,遂不肯续弦,惹得世人都赞他情深意重。按着规矩,想来明年就能进京述职,也不知到时候又如何。
  琳琅正欲回信,贾母忽然派人来请赏雪吃酒。
  见外面撕棉扯絮一般下着大雪,琳琅冬日有闲,也自无聊,便命人套车,趁着套车的时候,写信安慰黛玉,不仅详述了迎春、鸳鸯主仆二人婚事已定,又说对惜春之忧,还说自家蒸蒸日上,最后送了些家常玩意,特特又选了几块最好的和田玉籽料装进锦匣里一并捎上。
  随后,她又取出几块玉料,命人送至蒋玉菡处,叫他给鸳鸯雕琢几件玉饰。
  蒋玉菡和鸳鸯的婚期很快便定下来了,是明年十月二十八日,还能陪贾母一年。
  一色料理妥当,外面来回说车已备好,琳琅方裹着大氅,罩着雪帽,围着火狐围脖,带着翠儿、秋菊二人去了荣国府。
  除了荣国府行事让人诟病外,琳琅很喜欢和三春湘云宝钗李纨凤姐等人说笑取乐。
  犹未进贾母上房,便听凤姐笑吟吟地道:“这回,我们园子里可热闹了!前儿来了好些亲戚,一把子四根水葱儿似的女孩子,你见了,爱都爱不过来呢!”
  琳琅一怔,知道必是邢岫烟薛宝琴李纹李绮等人来了。
  及至到贾母房中,果然除了宝玉外,满屋都是如花红颜,总有七八个,一半自己不认得,有他们围着,贾母眉眼舒展,面色慈祥,越发像画里的老寿星了。
  贾母见到琳琅,越发欢喜,笑道:“快过来,见见我们的亲戚,大家好亲香些。”
  大家厮见毕,方纷纷归座。
  琳琅心中暗暗地打量,四个女孩子都是各有千秋,邢岫烟身形瘦削,犹若闲云野鹤,更飘逸些,李纹和李绮容貌相似,却十分淡雅脱俗,其中自然是薛宝琴最为出色,肤胜白雪,貌若明珠,自有一股璀璨宝光,灼灼其华,映得旁人黯然失色,披着一领金翠辉煌的凫靥裘,便是宝钗这等艳冠群芳之人亦在她跟前失去三分颜色。
  宝玉清澈温柔的目光追逐着屋里的女孩子们,恍然如山泉,兀自在一旁感叹道:“天地到底有多少钟灵毓秀,偏生出这些人上之人!一比,我竟是泥猪癞狗了。”
  湘云笑道:“爱哥哥可是又疯魔了?叫人听见,像什么?”
  宝玉闻言不答。
  贾母却笑道:“天底下有多少人,宝玉,你又知道什么?见过多少?便只知道感慨?咱们家一个中等人家,小小的地方,人又少,不过是井底之蛙罢了。正经说起来,便是刘姥姥那样的庄稼人,还有我们万万不及的好处呢!”
  说得宝玉垂首道:“还是老祖宗有见识。”说着伏在贾母怀里撒娇。
  探春向琳琅道:“太太已经认了琴妹妹做女儿,现今跟着老太太在安寝。”
  琳琅笑道:“姑娘们个个都好,我都不知道夸赞哪一个才是。”
  薛宝琴见识广博,七八岁上就跟着父亲到处走动,天南海北各处都去过,说起异国风俗,端的好听,琳琅侧耳听了,每逢她说起,却都能接得上话,薛宝琴不禁暗暗称奇,她早听说了琳琅身份,她父亲早和薛蟠之父分家另过,薛蟠家仍是领着皇商的名分,他们家却不过是平常商贾,各地都有生意,后因父丧才归拢金陵,自然没有看不起琳琅的道理。
  琳琅不知薛宝琴之心思,因见她年轻美艳,言语伶俐,博得上下独宠,胜过钗黛湘,也不禁暗暗感叹。眼看着满屋花团锦簇,谁又能想到黛玉如今正面临着父病弟幼之境?
  琳琅心中疑惑,怎么荣国府竟似一点消息都没得到似的?若贾母知道林如海患病,必定没有冷眼旁观的道理。只是她也略记得许多人考究红楼故事,黛玉之家产众说纷纭,故不敢多嘴,只暗藏于心,盼着林如海痊愈,免生事故。
  正思量间,宝玉突然问道:“姐姐在想什么?”
  琳琅抬头含笑道:“并没有想什么,只是见眼前如画一般,看呆了去。”
  宝玉也觉得美景如画,遂悄声道:“我才和云妹妹商议了,将鹿肉拿了一块叫人送园子里,一会子咱们去芦雪广烤鹿肉吃!我至今还记得姐姐从前烤肉最好吃呢,可惜竟吃不到了!”
  宝玉幼时贪爱新鲜,和史湘云一起,不知惹出多少故事来,那时琳琅曾多次烤过肉给他们吃,别说鹿肉了,袍子肉、獐子肉,乃至于鲜鱼,也都烤过吃,至今宝玉仍然记得。
  琳琅尚未说话,惜春便过来道:“去,去顽你的!你们爱做什么便做什么,别找我们!”
  宝玉一笑,走了开去。
  一时大家散了,贾母略歇,李纨拉着琳琅也去芦雪广。
  途中惜春扯着琳琅道:“姐姐上回说,早晚我得画园子,谁承想,竟成真了。刘姥姥来顽那么一会子,逛了大半个园子,老太太就叫我画,我才画了一点子,倒得备一屋子画具,光画笔就有一百多支,宝姐姐絮絮叨叨一番话,我也没记清。”
  李纨听到了,抿嘴一笑,道:“她原是最博学,说的并没有错,你倒嫌她。”
  惜春道:“我何尝说她错了?只是为一幅画,预备那么些东西,值什么?谁又拿画画当正经事来办了?那么长一篇话儿,能用到多少?齐全是齐全了,只是白显她博学罢了,我在书上也能找着。之前我说没有画具,偏她说自己有,又说我用不着,给我也是白放着,替我收着,等用时再送我些,倒像是我问她要了似的。还指点我找匠人的稿子添人物,那都成什么了?再没听过在建园子原稿上画画的!布局怎么布?光有地步方向可不行!”
  琳琅笑道:“丹青讲究意境和布局,没有按着匠人原稿描地步方向的道理。”
  惜春复又欢喜起来,道:“我就说,只姐姐和我同心同意。若真描了匠人的稿子,还是请别人删减立稿子,真真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琳琅道:“明儿你去我那里坐坐,我正经跟你论一回丹青。”
  惜春闻言喜道:“姐姐可不许反悔!”
  琳琅笑道:“明儿我来接你,说实话,我在家也无所事事,描龙绣凤又觉得手冷,画画儿的颜料又太涩滞了些,画出来不好看,只好论些画技,聊胜于无罢。”
  一时到了芦雪广,李纨出题限韵,因不见湘云宝玉,便问去哪里了。
  琳琅正要说,便见李纨之婶母走过来看热闹,对李纨笑道:“怎么一个带玉的哥儿和那一个挂着金麒麟的姐儿,那样干净清秀,又不少吃的,他两个在那里商议要吃生肉呢,说的有来有去,我只不信,肉也能省吃的?”
  听得金玉二字,众人都笑了,忙去拿史湘云,独剩惜春与琳琅坐在炕上说话。
  惜春因道:“姐姐上回说去改变,我回来发觉,却不成呢!”
  琳琅也知道荣国府百年望族,腐朽之至,子孙中唯有宝玉一人可承继祖宗基业,偏又不肯上进,作为不受宠且被宁国府养在荣国府十来年的小姑娘,惜春什么都做不得。
  惜春又道:“我也无计可施了。”
  琳琅忙安慰道:“你又说这话,听着倒叫我们为你心疼。从前林姑娘也记挂着你,说你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果然太玲珑剔透了些,才会如此。可人常说,天无绝人之路,无论何事,必有一线生机。”
  李纨和探春并肩进来,笑道:“你们打什么机锋呢?”
  惜春不理,琳琅却笑道:“何曾打什么机锋?只是说些世俗话罢了。云姑娘他们果然在外头烤肉了?你们怎么不一起?”
  李纨笑道:“已经嘱咐了好一番,我回来和三姑娘拟题韵。”
  堪堪拟定,便闻得一股香气,探春道:“题韵已经拟好了,我也要吃去。”又让琳琅道:“姐姐也一起吃去,大家伙儿好热闹些,再一坛子酒就更好了。” 104、068章:   琳琅等人出来时, 平儿也在, 正吃得热闹,见她出来,忙与宝钗等起身让座。
  琳琅原也爱吃肉, 遂与惜春褪了腕镯戒指,翠儿和彩屏接了用手帕包好放在怀里, 又洗了手,围着火炉子坐下, 面对窗外雪压芦花, 冰裹斜坡之景,端的心胸大畅,一面自己片下鹿肉, 抹上酱料, 穿在铁扦子上成串,一面在铁丝蒙上翻烤, 一时间香气四溢, 惊动旁人。
  宝玉深深地嗅了嗅肉香,面上流露出一丝怀念之意,道:“就是这个味儿。”
  湘云一面大吃大嚼,一面指着他道:“瞧你馋得那样儿,岂不闻自己烤着吃才有趣!”
  宝玉嘻嘻一笑, 径自割了一块鹿肉平摊在铁丝蒙上。
  惜春却因烤焦了自己的肉串,便取了琳琅烤好的肉串来吃,一面吃, 一面连呼好烫,眼里蕴满笑意,道:“好香,又极嫩,也不腻。”
  琳琅又递给她一串,道:“我烤了好些,你只管吃。”
  正吃得高兴,宝钗因问道:“你素日都在家做什么呢?怎么不带虎哥儿来?”
  宝钗并没有跟着众人同吃,只披着一领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j丝的斗篷站在一旁笑着看,琳琅便回道:“天冷人懒,虎哥儿轻易不带出门,在家也不曾做什么,或串门会友,或飞针走线,这不,今儿个就来贪图老太太太太们一杯酒吃了,还吃了好鹿肉。”
  宝钗笑道:“闲了常来走走,老太太和姨妈也欢喜呢!”
  湘云听了叹息道:“宝姐姐就是体贴太太,若是别人,只顾着自己玩乐,哪管老太太太太欢喜不欢喜?我常说,再没一个比宝姐姐更体贴厚道怜惜人的,倘若我有这么个亲姐姐,便是没了父母也使得。”说着,不禁红了眼眶儿。
  宝玉道:“快吃你的肉,说这个话做什么?”
  湘云冷笑道:“她早离了这里,我还不能说别人好不成?你别在这里恶心人了,我知道在你心里,我们都不好,唯有她是好的,偏人家走了二三年没回来过一遭儿!”
  宝钗听她提及黛玉,宝玉脸色微微一变,因恐宝玉恼了湘云,忙向宝玉笑道:“听说袭人的娘病了,可好些了?也没见袭人出来。”
  宝玉长吁短叹地道:“说是不好呢,如今担心得不行,太太正要打发她家去。”
  又问琳琅道:“姐姐可得了林妹妹的信儿?这两个月老太太都不得消息,我着实担心,偏又什么都做不得,行动坐卧都是人跟着,去一封信太太都不许。”
  琳琅笑道:“太太也是为你着想,疼你的心谁能比得上?想是林姑娘忙着。”
  宝玉双眉紧蹙,若有深忧,正要说话,却见凤姐进来,笑道:“我可是闻着味儿来的,你们吃好吃的,也不叫的。”遂也坐下同吃。
  湘云笑道:“不抹酱料烧烤的肉,蘸着蒜汁子也好吃。”
  宝琴道:“蒜的味儿太难闻了些,我才不吃。”说着只在肉片上抹足了酱料烧烤。
  凤姐并不在意,平儿上来服侍,她一面吃,一面向琳琅道:“好姐姐,你也多吃些儿,若觉得好,家去时,带半扇鹿给你们老太太尝尝,只怕嚼不动。”
  琳琅笑道:“我们老太太牙口可好着呢,前儿我们还烤了野猪肉吃。我也送了些来,你们吃着可好?是乡下亲友才打到的,村里分一分,又特特送了半扇来。”
  凤姐道:“我用着好,就不知道别人怎么样。”
  宝玉一旁听了,忙道:“我吃着好,比咱们家里的还有味儿。”
  凤姐指着他对琳琅笑道:“听听,最古怪的在这里,偏说什么家里的肉不新鲜,你送的有味儿,就着野猪肉,倒多吃了半碗饭,喜得老太太跟什么似的。”
  琳琅道:“家养的野猪和山里乱冲乱撞的野猪自然有些儿不同,又是才打来的。若是我们大爷在家,冬日再不缺这些吃的,也能多送些来给老太太太太们尝鲜,偏今年不在家,也只好将就着吃一点子,不可强求了。”
  荣国府的庄田自有野味送来,他们并不缺,只是觉得别人送的更好吃些罢了。
  宝玉自己倒了一杯酒,一仰脖子饮尽,对琳琅笑道:“杨大人好好在家陪着姐姐岂不好,出门做什么?为了那一点子名利虚荣,倒弃姐姐在家日夜担忧,也不像好男儿行事。”
  琳琅闻言不觉心中一冷,油然生出三分怒气,面上却依旧笑意盈盈,道:“为了名利虚荣读书征战的固然有之,却也不是人人如此,更有许多赤诚为国忠肝义胆之人,只是宝二爷不曾见过罢了。二爷守着一方净土,安享富贵尊荣,焉知边境百姓遭受敌军作践之苦?若无人戍边驱敌,百姓何来丰衣足食安家之乐?若无人保家卫国,天下又岂有太平之日可言?”
  一席话掷地有声,竟震住了众人。
  将众人眼底的惊异尽收眼中,琳琅又轻轻一笑,道:“古人叹息: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我却不是这样的人,我也不怨他长年累月不在家,若无他,我们老幼妇孺哪里能在家中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因此宝二爷这话我是不服的。”
  宝钗怔了怔,点头叹道:“这才是男人们的正经事,读书明理,练武保国,若只因名利虚荣二字,而视百姓疾苦于不顾,自守安乐,不肯上进,这样也不可取。”
  湘云探春等连连称是,皆道:“正是。”
  探春又道:“倘若我是男人,何苦还留在这里,我早出去建功立业了。”
  宝玉本意不在此,笑道:“理这些子做什么?我且顾眼下罢了。”
  琳琅暗暗叹息,面上现出三分愁绪,眉间染上一缕忧伤,道:“你只道眼下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什么事都不会殃及己身,却不知越是如此,越有隐忧呢!”
  见众人都不以为意,琳琅情知说这话不入他们的耳了,也就住嘴了。
  惜春却道:“我信姐姐的话,赶明儿他们才知道厉害!咱们快点趁热吃,他们还得作诗。”
  琳琅莞尔一笑,复又吃了起来。
  吃毕,洗漱了一回,平儿褪下来的镯子却少了一只,到处寻找不得。
  琳琅心知必是小丫头坠儿所窃,原本就十分留意,自己的东西也收拾得好,谁知眼错不见,还是叫她得逞了,看了一眼在门边听唤强作镇定的小丫头,她也不知如何开口。
  因凤姐说只管交给她,惜春便道:“怨只怨平姐姐自己不收好。”
  众人登时笑了起来,道:“她倒好,不怪贼偷东西,倒怪丢东西的人不收好。”
  惜春一面从彩屏手上接镯子戒指来戴,一面道:“学我和琳琅姐姐这般行事不就行了?”
  众人道:“是你们的丫头细致。”
  他们并不在意一个镯子,遂丢开不提,只顾着联诗,凤姐起了头便走了。
  琳琅并不喜作诗,只和惜春嗑着瓜子看着他们你争我抢,尤以湘云诗才最为敏捷。
  宝玉输了,被罚去栊翠庵求得一枝红梅,回来一看,果然奇巧之至,众人赞赏不已。
  一时各房丫头都送添加的衣裳来,袭人也打发人送宝玉的半旧狐腋褂来,琳琅见给宝钗送衣裳的并不是莺儿和文杏,却是个极标致的年轻小媳妇,披着一领半旧猩猩毡斗篷,约莫十三四岁年纪,衣着打扮不似下人,不觉看了一眼。
  李纨叫人将蒸好的大芋头装了一盘,并朱橘、黄橙、橄榄等物也装了两盘,命人送给袭人,转身瞥见琳琅神色,便笑道:“你不认得她,她叫香葵,是薛大爷花了一千两银子买来的女孩子,才开了脸儿,姨妈的原意是等娶过媳妇,便抬她作姨娘。因薛大爷前儿南下做生意去了,故香葵随着宝姑娘进了园子,也是陪着宝姑娘晚间做伴的意思。”
  经她一说,琳琅方知原来此女竟取代了香菱,又因王夫人曾云婚前不宜纳妾,遂只做了屋里人,并没有明堂正道纳做姨娘。
  香菱,香葵,一字之差,英莲已脱得悲剧命运,也不知这香葵又如何。
  众人刚做完咏梅诗,贾母贾母听说这里热闹,午睡后,也忙扶着鸳鸯过来,坐在一旁看他们取笑,一时间满屋俱是欢声笑语,虽大风雪亦难掩其绮丽,置身于此,琳琅不觉有些恍惚,谁能知道,这不过是荣国府的最后一个繁华,将来再回想时,已人事全非。
  至琳琅告辞时,雪下得越发大了。
  贾母和王夫人苦留,琳琅百般推辞,笑道:“虎哥儿还在家,怕他闹了我们老奶奶,因此竟是不能留下了,过两日再来给老太太请安罢。”
  贾母听了,只得放她回去。
  次日雪便停了,太阳当头,较之昨日更冷,惜春却笑吟吟地来了,琳琅遵守前诺,陪她谈画说事,解她癖性,又或者雪地烤肉,又或者带虎哥儿堆雪人,偶尔杨奶奶也过来同他们一起支火炉滚雪球,竟是十分乐业。
  惜春舍不得离开,只说在家也没人陪她顽,直到贾母打发人来接才回去。
  虎哥儿已与惜春顽得极熟,她走时,还哭闹了一场,好容易才劝住。
  彼时已经进十一月了,琳琅又接到黛玉的书信,满纸泪痕,只说她父亲病体沉痼,已经上书请求致仕,离职静养,虽尚未接到旨意,但她父亲卧病在床,无力处理公务,都交给下面,她侍汤奉药,无暇他顾,在父亲痊愈之前,不再写信了,敬请谅解等语。
  随信而至的,还有两箱礼物,显然黛玉写信送礼之时,尚未接到琳琅上月寄去的书信。
  琳琅得信后十分担忧,忙多多预备了上等药材补品,又亲自录了一本多年积累下来的养生之法,其中既有药膳汤食,也有按摩炼体等法,和书信一并送去江南。
  书信刚刚送走,琳琅便从庄夫人嘴里得知当今允许林如海致仕,旨意已下。
  满朝文武九品十八级,官员无数,但位列一二品的却只寥寥,允许二品大员林如海乞骸骨的旨意一下,登时在朝堂上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庄夫人也是十分惊讶,故对琳琅道:“可惜了,林大人还不到五十呢!”
  琳琅却道:“在天大的前程面前,还是身子骨要紧。只是觉得太突然了些。”倘若林如海因此能养好身子比什么都强。
  庄夫人点头赞同,吃了一口茶,又让她,方道:“我也觉得突然呢。若能再晚个三五年,他家哥儿考了举人进士入了仕,在朝堂上也站稳了脚跟,林大人才算功成身退。如今致仕虽然情有可原,只怕朗哥儿将来走得要艰难些。”
  林朗聪明伶俐,才学之高,庄夫人久已耳闻,可惜年纪太小,未能参加秋闱春闱。
  琳琅深以为然,笑道:“倘若朗哥儿有本事,靠自己也未尝不行。况且,还有林姑娘婆家呢,难道竟是眼睁睁不帮衬的?”
  庄夫人道:“老亲家了,哪能不帮衬?朗哥儿读书科举晋身,我娘家可是一门六翰林,我父亲也是桃李满天下,三年后秀儿年纪大了,也会参加秋闱春闱。再者,林大人还有许多同窗世交,不管怎么着,也都不会不帮衬他。”
  林朗进了官学,也是结交同窗友人人脉的一条路子。
  是以,庄夫人虽然可惜林如海致仕太早,却并不担心林朗的前程。
  她虽然如此想,荣国府却不如此,仍震惊于林如海致仕的消息。
  贾母忙问来报信的贾赦道:“这是什么时候的消息?怎么咱们一点儿都不知道?”
  贾政点了学差不在家,贾赦诸事也料理不来,只觉烦闷,道:“儿子如何知道?素日里母亲常和外甥女儿通信,难道竟没得到一点消息?”
  贾母眉头一皱,道:“我已经三个月没有接到玉儿的书信了。”
  贾赦闻言,面色一变,他人虽昏聩,却也不是一无是处,只觉林家三月无信,必有缘故,便道:“是不是外甥女儿故意不写信?妹夫致仕是何等要紧大事,也不与咱们商议商议便自顾自上了折子,当今竟还允许了。”
  贾母问道:“你可知道姑老爷是因什么缘故辞官的?”
  贾赦道:“说是病体沉痼,无力处理公务,特特上书辞官。”
  贾母脸上掠过一丝担忧,忙叫来贾琏夫妇道:“你姑父病重,我们竟不曾得到丝毫消息,你表弟表妹年幼,也不知如何料理家中琐事,我这里有上好人参补品,你带上,亲自去探望你姑父,也好知道个清楚,倘若你表弟表妹不能为之事,你好歹帮衬着些。” 105、068章:   贾琏近因贾赦责打尚未痊愈, 不大乐意出门, 消息也不灵通,因此听了贾母之言,不觉一奇, 觑着香炉上白玉雕的凤凰嘴里吐出的一缕烟气,口内问道:“林姑爹好好儿的, 什么时候病了?我并没见家里接到江南姑爹家来过信。”
  贾母眼神一暗,叹道:“这样要紧的事情, 还是从别人嘴里知道的。”
  贾琏越发诧异, 一旁邢夫人忙将贾赦带来的消息告诉他。不等贾琏开口,便听宝玉长叹道:“了不得,林姑爹病重, 也不知道林妹妹如何伤心呢!”
  说罢, 又对贾琏道:“二哥哥去江南,千万接林妹妹来。”
  贾琏知道黛玉已定亲待嫁, 为了避嫌, 也不会来贾家,自然没答话。
  贾琏不比宝玉天真,也不若贾赦昏聩,又不似凤姐自傲,心里隐约觉得林家与自己家渐行渐远了, 不然这样大的事情不会不告诉贾家,连黛玉定亲也十分突然,明显瞧不中宝玉做女婿, 如今林如海重病居然还是从朝堂上得知,他也不知是笑是叹。
  一时无人言语,房内倒寂静了下去。
  侍立贾母身边的鸳鸯等丫头也都静声屏气,不敢稍有动作。
  凤姐忙道:“老祖宗打发琏儿去,可有什么吩咐?”她见众人神色凝重,并不敢说笑了。
  贾母叫鸳鸯拿出一个长条匣子,道:“我也没什么吩咐,千万照应好你表弟表妹,我也不过就这么几个心肝儿肉。你收拾些补品和年礼,再加上我收藏的这些人参,一并叫琏儿带过去。一会子再修书一封给玉儿,问问怎么忘了我这外祖母!”
  鸳鸯拿出来的匣子乃是乌木所雕,上头镶着重锦绣牡丹,端的精致异常。
  贾琏打开一看,里头装着一对野山参,头手足俱全,有很老的年份了,不禁啧啧称叹,他料理庶务这么多年,头一回见到这么好的人参,五十两银子恐怕都买不到一两。
  贾母将众人的惊诧尽收眼底,又叫琥珀拿出一个水红绸里大红哆罗呢面的包袱递给凤姐,道:“前儿那件凫靥裘给了琴儿,雀金裘给了宝玉,里外发烧大褂子给了云儿,这件羽纱的斗篷给玉儿,乌云豹的氅衣给朗儿。”
  凤姐忙叫平儿收了,好收拾了叫贾琏带去。
  贾母又道:“今儿个就收拾东西启程,越快越好。”
  回到屋里,贾琏便抱怨道:“冰天雪地的,叫我千里迢迢南下做什么?”
  凤姐也不舍贾琏远行,但因贾母之命,只得和平儿为贾琏收拾行囊,一面收拾,一面看着他,腮上似笑非笑,道:“你连老太太的吩咐都不听?”
  贾琏冷笑道:“我虽不能违背,只是终究也没意思。从前林姑妈去世时,家里何尝打发人去奔丧?便是接林妹妹,也不过是打发几个婆子去。后来林姑爹说身上不好,才叫我送林妹妹南下,好容易过了几年清闲日子。如今随便打发个小子去,难道就不能送药打听消息?”
  字字句句落在凤姐耳中,心中惊骇不已,她忙叫小红去外面看着,回身啐道:“你胡说什么?仔细老太太知道,又叫老爷打你。”
  贾琏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讽刺之色,道:“林姑爹这是远着我们,偏我们还上赶着去!”
  凤姐闻言大惊,道:“这是怎么说?并不见林家的礼减过。”
  别看着荣国府赫赫扬扬,可管家理事的凤姐深知内囊如何,也知道荣国府势力虽大,办事路子多,但论及实权实缺,唯有自己父亲王子腾省了九省统制,以及史侯爷放了外任,亲戚中正经说起来封疆大吏唯有林如海一人,他们几代下来总存了些家业,不及荣国府花钱多,是以凤姐从来都不肯远着林家。若林家真的远了,饶是凤姐不大读书识字,也深知不妙。
  贾琏眼皮一翻,道:“我怎么知道?必是咱们家做了什么叫林姑爹不满的事儿了。不然,那么大的事情怎么没和我们商议就自己做主了?”
  凤姐却低头想了想,轻声道:“难道是老太太几次提亲的缘故?”
  贾琏一惊,道:“什么时候?向谁提亲?”
  凤姐见房内只平儿一人服侍,便道:“还有谁?也有好些日子了,老太太几次写信向林姑爹提亲,为了宝玉求娶林妹妹,被林姑爹拒绝了,今年突然定了庄家的小公子。也不是我说,宝玉有什么不好的?亲上加亲,那才能善待林妹妹呢!”
  贾琏嗤笑一声,道:“宝玉又有什么好?只在内帏厮混,万事不管,连朗哥儿都比不得,林姑爹那样的人如何看得中他?不说林姑爹探花出身,便是朗哥儿,也已经中了秀才!才十一岁,何等年少有为。宝玉不过生得模样儿得人意儿,既不能管家,也不能理事,读书上进就更别提了,谁家小姐愿意嫁他?也只薛大妹妹一个金锁求玉方可正配。”
  凤姐沉下脸来,道:“我们王家生的哥儿姐儿竟得罪了你不成?一个个在你嘴里,成什么了?宝玉纵不好,可也有许多人家趋之若鹜呢!再说,他这样岂不更好?”
  贾琏一思在理,笑道:“好得很,哪里不好?”
  凤姐面色方缓和了些,道:“也不知林姑爹是怎么想的,庄家小公子怎么比得上宝玉正经国舅的身份?若因这个远着咱们家,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贾琏点头笑道:“正是,单是国舅身份也够贵重的了。”
  一语未了,平儿过来道:“奶奶,二爷出门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凤姐眉间不禁掠过三分不舍,瞅着贾琏盈盈一笑,道:“你去后,也老实些,别往那地方找那粉头老婆!多去给林姑爹请请安,若见了林妹妹,问一问,怎么这么久都没写信来。”
  她素与黛玉交好,心下着实挂念,一如贾母。
  贾琏坐在床上等平儿给他穿靴子,道:“依我说,竟不必问。林姑爹既然病得无法处理公务,可见十分沉重,林妹妹服侍姑爹还来不及,哪里有闲空跟你们写信闲聊?”
  凤姐一想,也觉得有理,便道:“那就问问林姑爹病了这许多时日,怎么偏没跟我们说,我就不信,咱们家这样身份,他们还愿意远了。”
  贾琏点头应了,这也是贾母和贾赦让他询问之事。
  凤姐又道:“倘若遇到不得做主之事,就打发昭儿回来请老太太示下。”
  贾琏略一沉吟,已明其意,遂点了点头。
  平儿拿了在熏笼上烘过的靴子来,给贾琏穿好,凤姐递了腰带,平儿弯腰给贾琏系上,又披上貂鼠脑袋面子的大裘,围上大貂鼠风领,闻得外面车马船只皆已齐备,贾琏去辞了贾母和贾赦夫妇并王夫人等,带上小厮,一径南下。
  不说贾母如何担忧,不提贾琏如何赶路,却说在黛玉接到琳琅先一封书信与和田玉籽料时,林如海病势沉重,已昏厥了三四次。
  黛玉姐弟强忍悲痛,每日侍奉床前,一步不敢离开。
  林如海行事公道,官声极好,姑苏一带官员也都家家送药,日日探望。
  又过了几天,眼瞅着林如海颜色枯槁,黛玉再也忍不住伤恸,哀哀呼唤,道:“爹爹好歹保重自己,记得还有我和弟弟盼着爹爹赶紧好起来,别叫女儿寄人篱下噩梦成真。那梦虽然恍若眼前,但妈虽去了,可弟弟好好儿的,前程似锦,爹爹定然也能好起来。”
  林朗不知姐姐所言之梦梦到何事,竟悲戚如斯,不觉也滴下泪来。
  旁边侍立四周的丫头婆子都不禁红了眼眶,心有不安。
  室内一片寂静,虽不见黛玉嚎啕大哭,但无声之噎,更见伤悲。
  过了良久,林如海忽然睁开眼睛,眼神依旧极有光彩,病态难掩其神,咳嗽了三五声,道:“好孩子,你放心,我再怎么着,也得支撑着到你们成家立业。”
  黛玉闻之,心中酸楚无限,忙接了紫鹃端过来的药碗。
  林朗已长得隽秀儒雅,稳重沉着,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洒脱气质,轻声道:“如今应天府公务虽多,下面诸位大人却都能做得了主,大事才要爹爹拿主意,爹爹只管好生静养,想来不日旨意就该到了,到时爹爹在家,就不必操劳了。”
  说话间,黛玉已经服侍林如海吃完药了,药碗递给紫鹃端下去。
  林如海爱怜地拍了拍黛玉的手,道:“皇上必定要派人来接任的,到时我就清闲了。只可惜,怕要耽误朗儿的前程了。”脸上不禁流露出三分黯然来。
  林朗忙道:“儿已进学,将来自靠本事,依附父荫终究算不得什么。”
  听得林如海不禁抚掌大赞,道:“好!我儿有志气!”
  说毕,忍不住心头激动,林如海大声咳嗽起来,黛玉忙上前亲自抚胸拍背,嗔道:“爹爹别太激动了,朗儿自小便是好的,何必再夸?”
  林如海笑道:“我的玉儿也是无人能及的。我病的这些时日,难为你管着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又要管着下人,又要应酬交际,竟还管得井井有条。”
  黛玉道:“我在自己家管事几年了,如今也不算什么。在别人家,我才不管呢!”
  林如海被她逗得一笑,道:“正是,咱们家行事可没有越俎代庖的理儿。朗儿,如今家里的内务你姐姐管,外面的事务你得担起来,我不能理事,年下庄子、铺子的进益,尤其是祭祖之事,更不能大意。”
  林朗脸上一红,道:“儿若不懂,自当来请问父亲。”
  眼下已是腊月,风骤雪浓,江南倒也有了一点子冰天雪地的意思,黛玉姐弟一个管内务,一个掌外务,又要服侍林如海,真真是忙得分身乏术。
  林如海原本以为他黛玉姐弟虽然管过家,到底年幼,唯恐他们弹压不住下人谁知几日下来,上上下下竟是有条不紊,人人各司其职,比自己管家理事时还要恭谨些,人情往来应酬也无疏漏,往日吃酒赌博耍牌的事儿也都不见了,心里不觉十分欣慰,只盼着旨意早到。
  不想圣旨还未至,贾琏却先风尘仆仆地到了。
  他一路上不敢歇息,到了林家便先过来给林如海请安。
  林如海病情虽未见大起色,面色却不似先前那般枯槁无光,隐约带了点润泽,沉吟片刻,对林朗道:“去接你琏二表哥进来,也打发人告诉你姐姐一声儿,着人打扫客房。”
  林朗点点头,先打发人去告诉黛玉,方出门迎了贾琏进来。
  因林朗途中问道:“不知琏二哥哥此行,所为何事?”
  贾琏佯怒道:“姑爹病了,这么大的事儿,表弟和表妹如何不先打发人告诉我们?”
  林朗婉转笑道:“因父亲想着是年下,不敢告诉人,怕惹了晦气,遂也不与人通信,琏二哥哥是从哪里得知的消息?倒烦劳琏二哥哥千里迢迢赶来?”
  他早知父亲不肯叫他们与贾家通信之故了,因此面对贾琏倒也落落大方。
  贾琏怔忡不定,心中万分狐疑,不知林朗此言是真是假,便道:“圣人准了姑爹辞官的折子,在家里掀起了轩然大波,老太太和父亲太太们都十分担心,叫我亲自来探望姑爹。在我来之前,已经有一品大员来宣旨了,想来我路上走得快,因此来得早。”
  喜得林朗眉飞色舞,道:“这可好,父亲终能得了清闲,好好养病了。”
  见他如此,竟似毫不在意林如海辞官,家中朝内无人,贾琏不觉怔了怔。
  及至到了林如海房内,只有三四个小幺儿听唤。
  贾琏请了安,林如海含笑道:“贤侄快起,难为你大节下亲自赶来。”又叫他坐。
  贾琏陪笑道:“乍然听得姑爹病了,家中老太太和父亲太太们担忧非常,打发我来瞧瞧姑爹,倘若姑爹有什么事儿只管吩咐侄儿去做,也比别人便宜些。”
  林如海指着林朗,笑道:“我病中不大管事,都是你弟弟妹妹管着,也做得极好。”
  贾琏恭维道:“表弟和表妹自然是极好,只是到底年幼,侄儿搭把手,老太太也放心些。”
  林如海微微一笑,正要开口,忽见管家匆匆进来,道:“老爷,外头宣旨来了。”
  林如海不及再跟贾琏说话,林朗忙命人设了香案,启中门,扶老父,一家跪接。
  贾琏自不免陪侍一旁,眼瞅着门外长龙似的队伍,再看捧着圣旨的礼部尚书裴济和九门提督杨成,还有一干深宫内相,及无数随侍兵士,不免暗暗咋舌,这宣旨的规格可是自己从未见过的。 106、068章:   贾琏见到来宣旨的规格, 心中先打了个突, 能劳动两位一品大员,林如海也不算黯然辞官人走茶凉了,又见斐济捧着玉轴七彩圣旨, 这可不是给二品大员,而是给一品大员的!不过他忽然想到林如海实缺是二品, 虚职是从一品,心里便知如此也对。
  洋洋洒洒一篇锦绣文字, 贾琏自小不学无术, 其中有许多冷僻生词,他也不大听得懂,只知道极赞林如海于任上之功, 称其为股肱之臣, 最后允他归乡,年后月内与新官交接, 并赐下无数彩缎金银药品等物。
  贾琏听着赏赐单子, 又不禁一怔,这可比贾母过寿时礼部奉旨赏赐的要厚上十倍,转念一想,林如海功成身退,给圣上的心腹留下空缺, 一如盐政,圣上自然乐得最后给些恩赏。
  想到这里,贾琏不禁暗暗心惊, 难怪林如海能在新帝登基后还能就任一方大吏,他在当今登基后果断上书辞官,虽未成,却离了连任多年的盐政,而后便是当今的心腹接任,面对如此肥缺,连一二品大员都眼红不已,他这是何等的眼色心气才能做到。
  林如海接旨,领全家跪谢隆恩,然后忙叫人奉茶款待众人。林家行事井井有条,虽然来人极多,倒也并不忙乱,片刻间便相继将太监、军士、随从等让到厅中,一丝不乱。
  杨成看在眼内,不觉露出十分满意之色。
  裴济侧头看到他如此,却是莞尔一笑。
  转身将圣旨高高奉起,林如海拄着拐出来,对裴济和杨成笑道:“有劳两位世兄亲至,如海甚感惶恐,先喝杯茶,一会子薄酒备上,还请两位世兄赏脸,去去冰天雪寒。”
  裴济招手叫林朗近前,端详半日,口内赞叹不绝,对林如海笑道:“你老小子走得倒清净,可惜你这如玉佳儿,闻得已经进学,真真年少有为。你还没到知天命的年纪,怎么不多等几年?”说着解下腕上一串三眼天珠做表礼递给林朗,杨成亦有物相赠。
  林如海笑道:“老哥哥也知道,我这半年来病骨支离,不过只剩一口气,公务都处置不来,如何多等?倒不如清闲下来,养好身子,教养犬子成才,也算老有所慰。”
  裴济和杨成忙叫林朗扶林如海坐下,又责怪道:“你身上不好,还站着跟我们说话。”
  裴济是林如海的同窗同科,杨成则是林家世交,故此林如海不必十分客套,顺理成章地坐在主位上,又请二位上座,叫林朗贾琏作陪。
  看到贾琏,裴济脸上露出一丝惊讶,再看林如海时,便有了三分深意。
  杨成瞅了贾琏一眼,他府上和荣国府也有所往来,旧年他太太配药,偏没了人参,还是荣国府打发人送来,心里倒也承情,遂向贾琏笑道:“你怎么来了?”
  贾琏也乖觉,忙起身道:“家中长者闻得姑爹病重,特地打发我来探望。”
  杨成笑道:“等你探望完了,我们也该启程回京复旨,你就跟我们一道上路罢!”
  闻言,贾琏一怔,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林如海却是呵呵一笑,道:“他不过比两位老哥哥早一步到,还没喘口气呢,且再说罢!”
  杨成笑道:“闻得你病了,上下担忧得很,我那内兄不得脱身离京,只得打发秀哥儿亲自来,已在路上了,因备药材补品之故,比我们晚了几日,他来后,你只管使唤,不然,他可不肯插手你们家的事,以免叫人说他不过是个外人。”
  林如海闻言却很喜欢,笑道:“秀儿算什么外人?他可是我半个儿子,若是外人越俎代庖,瞧我不打出去,秀儿来,我可是欢喜得很。”说话间,又咳嗽了三四次。
  杨成听了哈哈大笑。
  贾琏却是眼波一闪,低头看着茶碗上的缠枝莲花纹。
  一时人来回宴席齐备,林如海忙请入席。
  林如海病中不能饮酒,便叫林朗执壶,裴济和杨成自然有所谅解,宴毕,林如海留他们住在家中,二人推辞,自带人去驿馆了,只说明日再来看他。
  等人一走,林如海险些栽倒,吓得林朗一把扶住,忙叫人叫大夫。
  林如海摆摆手,卧于榻上,合眼歇息了一忽儿,方道:“是累着了,不必大张旗鼓。”
  林朗眼中含泪道:“父亲先歇息罢,横竖圣人说了,公务交接也不急。”
  贾琏原有几分眼色,听得他们说起公务,早借口回客房了。
  林如海望着贾琏的背影,静默半晌,不提公务,只问道:“你看琏儿所为何来?”
  林朗低头想了想,道:“以防万一。”
  林如海一笑,脸上闪过一丝坚定,儿女皆幼,若自己一死,不说那些堂族,便是至亲如贾母,虽然真心疼爱外孙,其中却也不乏算计,为了他们,无论如何自己都得挣命活下去,哪怕只活到幼儿成丁,也一生足矣。
  思及林家传承五代,子嗣单薄,亲支嫡派皆无,倘若五服内有一二兄弟,也不至于此。
  说起贾母,林如海也不禁深为叹息,说她不疼黛玉姐弟,但在她心里,黛玉朗儿只逊于宝玉一筹,远胜别人,可见真心,若说她疼爱,却又不曾为二人着想。
  便如今日,倘若自己就此死了,黛玉姐弟便是闹市中拿着金元宝的三岁小儿,贾琏插手相助是贾母生怕堂族算计了姐弟去,倒也算得一片好心好意,但是若果然由他们做主,依照贾府入不敷出的景况,最终能到姐弟手里几分家业,却也是可想而知。
  因此,林如海待贾家远不失礼,近不信任。
  林朗对贾府说话也算公正,服侍父亲歇下,便去黛玉房中,可巧黛玉正在做针线,便忙道:“天黑了,姐姐仔细伤了眼睛,明儿白天再做罢。”
  黛玉抬头见林朗进来,便放下手里为林如海做的鞋袜,轻声问道:“爹爹可睡下了?今儿个有外客,我也不好到前院去,只能吩咐下面好生款待。”
  林朗点点头,黛玉方放下心来。
  紫鹃沏上滚滚的茶来,林朗欠身道谢,接过吃了,又笑着提起再过几日,庄秀会亲自来探望林如海,黛玉听了,不觉红了脸,道:“你跟我说做什么?”
  紫鹃等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
  见黛玉害羞,林朗正要含笑岔开,一眼瞥见桌上一封看完未收的书信,不禁一怔,问道:“是琳儿姐姐写信了?前儿不才写一封?”琳琅常与黛玉通信,偶尔论些书画,或者说些京城诸事,好叫他们不致于消息闭塞,故而林朗一见书信,便说此语。
  黛玉摇了摇头,贝齿轻咬菱唇,看着桌上书信,低声道:“是外祖母的信。”
  此言一出,雪雁犹面带笑意,紫鹃却不由得收起了脸上的笑意。
  林朗闻言一怔,问道:“说了什么?”
  黛玉掩信收入匣子里,笑道:“何尝说什么,只说些担忧爹爹病情,又问怎么数月不曾写信等语,还说二姐姐婚事已定,是明年二月,我想着,咱们也得备添妆之礼送去才好。”
  一时悲从中来,低声道:“爹爹必能好的,你说是不是?”
  对于林如海的病情,黛玉之忧,远过林如海和林朗父子,日夜不得安眠。
  林朗忙安慰道:“姐姐放心,昨儿大夫说了,父亲已经有了起色,从面上就能望出来,前些日子父亲面容枯槁,如今微有润泽,可见正在好起来。”
  黛玉嘱咐道:“千万别叫爹爹劳累,纵是来客,你也多担着些儿,请他们体谅。”
  林朗重重点头,道:“放心。”
  次日杨成和裴济又亲自来了一趟,并未身着官服,可见是撇开公事来探望的。林朗时刻亲陪,代父敬客,行止举动,颇有林如海之风。杨成和裴济都十分喜欢,后者乃是科举晋身,更爱林朗的人品,但两人并未多留,当日便启程回京。
  林如海皆因昨日相陪,一时起不得身,只能叫林朗亲送船前。
  贾琏心里有事,并未跟着离开,然而他也有些机变,寻思着林如海教子掌家,诸事习练,自己一个外人无论如何都不好插手,便一直静观其变,闲时逛逛花街柳巷。
  林如海见他如此,一面气他贪杯好色不知上进,一面又怜他毕竟是贾敏的内侄,将来承继荣国府恐如贾赦一般,兼之行事还有几分良心,除了好色一项,贾琏也没别的大毛病,不曾仗势欺人,也不曾打家劫舍,欺男霸女,因此他偶尔精神大好了,便指点些,教些正经东西,不想贾琏竟听进去了,对林如海毕恭毕敬,悉心讨教,一时连青楼楚馆都不去了。
  黛玉和林朗闻之,不由得相顾惊奇,贾琏此人,也能浪子回头不成?
  他们年幼,却不知贾琏幼时丧母,贾赦无能,继母又无见识,住在东院里挺不直腰杆,贾母偏心贾珠,溺宠宝玉,他自小便无人管教,后来娶了凤姐,事事又被凤姐弹压,长到如今,正经学堂没上过几日也没人在意,更别说有谁引他入正途了。
  因此林如海肯指点他,贾琏竟是受宠若惊,不敢置信。
  数日后,因听林如海说起他外祖家,叹息道:“你外祖父母虽然没了,但你亲舅舅可是吏部郎中,家世官职自然比不得荣国府,到底极有见识,你闲了,亲自去拜见拜见才好,那几个至亲的表兄弟你更没有远着的道理。”
  贾琏听了奇道:“礼部郎中孔顺孔大人,是我舅舅?”
  林如海长久不曾进京,虽只打听过贾家行事,也不过是探听他们家为人,不曾关注过他们如何交际应酬,因此一听此言,登时吃了一惊,失声道:“什么?你不知道?”
  贾琏摇头道:“我自小到大,从未听老祖宗和父亲说起过外祖家,也没听下人说过,我只道母亲早逝,外祖家早已无人了。”他连母亲的嫁妆都没见过,自然以为母亲家世不显。
  林如海深感不可思议,道:“叫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常听你姑母说起,你外祖家是书香门第,只是家境差了些,嫁妆也不多,但家风清明,你母亲深明礼义,十分贤惠,是你爷爷定的亲,也极倚重你母亲。谁承想你母亲去后,你竟连自己的外祖亲舅都不知道。”
  贾琏起身长揖道:“侄儿无知,还请姑爹教导。”
  林如海长叹一声,细细与他说明孔家诸事,他虽不知贾家平素与谁来往,但因不曾探听便送儿女进京,知道贾家家风后后悔不迭,是以至今便不曾断了京城书信来往消息传递。
  经他一说,贾琏方知原来自己还有三个表兄弟,大表兄孔楠乃是翰林院的庶吉士,二表兄孔誉同进士出身,没进翰林,但放了外任作知县,最小的表弟孔祥也中了秀才,还有一个表姐,一个表妹,听说都已嫁人了。具体是什么人家,林如海也不知道。
  似孔家这等清寒读书人家,从来都不在荣国府来往的名单上,因此贾琏丝毫不知。
  说罢,林如海道:“你回京后,千万记得拜见,你是晚辈,更该亲自登门请罪,你娘舅不管如何,必定不会不管你前程。况且你现今也二十好几了,正经寻个差事才是,怎么只在家里胡混?你家中就没给你谋个实缺?依荣国府之势,此事并不难为。”
  不然,林如海当初也不会托贾政为贾雨村谋划。谁知贾雨村却是个忘恩负义之辈,他深感后悔,后来也曾致信贾政,告知英莲一案,偏贾雨村被王子腾保本进京,贾雨村判案时又救了薛蟠一命,因此交情极好,竟成莫逆,林如海便再不好开口了,以免成了小人。
  贾琏低头想了想,道:“老祖宗常说,横竖我是要袭爵的,到时候至少也是三品将军,何苦和那些人一样去劳累,况且珠大哥哥中了举后便无力再考,因此,也就身上捐了个同知。”
  林如海道:“这话好没道理!爵位是一回事,实缺也极要紧,将来你袭爵,只是虚爵无职,手里没有一点儿实权,能做什么?怕连一个有实缺的七品知县都不如!你看看京城那些正经上进的世家子弟,哪一个不是既袭爵,又身兼实缺?你仔细想想,是这个道理不是。”
  此言如当头棒喝,也不知是想到了贾母偏心二房,还是想到了自己常常受人嘲讽,或者又想起了自己外祖家,总而言之,贾琏心中如打翻了油盐酱醋,一时间不知是何滋味。
  林如海何等人物,转念一想,便知端的,不禁暗恼贾母偏心,不知教养子孙为继,难怪贾敏临终前那么多年都不曾提过回京,说起娘家侄儿,不管是贾琏还是贾宝玉,都十分不屑,遂好言安慰道:“若你自此洗心革面,正经上进,你舅舅为人刚直,只有欢喜的。”
  贾琏苦笑,道:“这么多年我竟什么都不知道,只怕舅舅早恼了我。”
  林如海也知道是贾家的不是,便是孔顺给贾琏甩脸子不理会,也怪他不得。
  正无语间,忽听人通报道:“老爷,姑爷来了。”
  林如海大喜,忙命快叫请进来。
  贾琏闻得庄秀前来,便要告退,林如海却道:“你妹妹的女婿,你也见一见罢。”
  贾琏方停住了。
  他在京并未见过庄秀,此时初见,不由得暗暗喝彩,当真是其彩如珠,其神如玉,凤姐口口声声说他不及宝玉,谁知第一眼便觉得此人灵秀远胜宝玉。
  贾琏心中品度,宝玉之美,宛若明月,略带闺阁脂粉气,此人虽是风姿特秀,眉宇间却刚毅之极,倒与柳湘莲有几分相像,言谈爽侠,不拘小节,并无迂腐读书人的眼高于顶。
  林如海一眼瞧见庄秀腰间佩戴的荷包,别致异常,却是小定时黛玉亲手所做,看着是庄秀佩戴了好些日子,但是却未见丝毫磨损,可见其珍重之意,不由得大感满意,笑道:“贤婿来了,这可好,正好帮衬你内弟料理些事务。”
  庄秀笑道:“我什么都做不得,只好为岳父端茶递水罢了,别的就不能了。”
  贾琏见身为林家的女婿,庄秀都不肯插手任何事,平时只扶着林如海吃药,或者讲解诗书解乏,连林朗请教林如海家事,他都避将出来,贾琏感念林如海教导之恩,更不插手了。
  贾琏原想多停留几日,便打发昭儿快马回京去回贾母和凤姐。
  待昭儿一上路,林朗不觉叹道:“琏二哥哥该说一声,我们家给二姐姐添妆的东西应随着昭儿一并送进京才好,不然就晚了。既然已经先走了,只好再发人送去。”
  贾琏一拍手背,眼神炯炯,道:“我说我有什么要紧事情忘记了,原来是这件!二妹妹出阁,我这个做哥哥的怎么能不在家送嫁?难道还要珠大哥哥送不成?我成什么了?”不禁唉声叹气,又怨自己记性不好。
  林朗淡淡一笑,道:“二姐姐想必也盼着二哥哥能送她出阁。”
  贾琏本就对林家有三分怯意,又见林如海渐有起色,并不缺人打理家务,又教导自己,翻来覆去想了半日,心里早想着去拜见自己的亲舅舅,虽然不舍,但念及迎春出阁,自己身为长兄,再不能叫别人代替自己为迎春发嫁,因此一面收拾行囊,一面向林如海辞行。
  偏时值年下,不好赶路,林如海留他过了年才择初二启程。
  林家备给迎春的添妆礼和贺礼,请他一并捎带进京,又备上给贾母等人的土仪等物。
  除了礼单上送给各人的礼物,黛玉命人额外送上一尊羊脂白玉的送子观音,笑道:“这是请寒山寺的高僧开过光的,谨以此物相赠,愿琏二嫂子早得贵子。”
  这也是贾琏的一段心事,又见观音晶莹无瑕,端的珍贵,连连道谢,就此登船去了。
  贾琏不愿贾珠和贾宝玉为迎春送嫁,又想怪道父亲常恨贾母偏心,因此一路急催,竟在昭儿归家次日也就是二月初四便到了,一来一回三四个月,他一点儿事情都没办成,好在自己跟林如海长了许多见识,但回到府里也自忐忑不安。
  贾母正与宝琴湘云宝玉等人说笑,探春和宝钗相陪,还有邢王夫人和薛姨妈在座,凤姐和李纨侍奉一旁,闻得贾琏已至,不提凤姐如何欢喜,贾母眉头却是一皱,问道:“琏儿回来了?怎么这么早?才说今日叫昭儿带消息给他。”
  凤姐笑道:“昨儿才收拾春天的衣裳叫昭儿带过去,谁承想,他倒先回来了。”
  说话间,凤姐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门口。
  众人见了,都抿嘴一笑,忙叫贾琏进来,一问,贾琏心中早已打好腹稿,便答道:“姑爹已经大好了,林表弟也大有长进,料理庶务十分能耐,横竖也用不到我。”
  贾母道:“你姑爹果然大好了?”
  贾琏点头笑道:“孙儿去时,据闻已有起色,兼之又卸了任,越发清闲,因此大好了。”
  贾母念了一声佛,道:“阿弥陀佛,既好了我也放心了。”又对薛姨妈等人道:“我只担心我两个外孙外孙女无依无靠,恐受人欺负,这才急急打发琏儿去。”
  薛姨妈笑道:“这是老太太对林姑娘林哥儿一片慈爱之心。”
  贾母又对贾琏道:“你该再等些时日才好,急着回来作甚?若姑老爷病情反复又如何?”
  贾琏如今也略有几分志气了,一心想交好定南侯府,便笑道:“初六是二妹妹的好日子,我哪里还坐得住?我就这么一个亲妹子,虽不是同母的,可有亲哥哥在,也不能让堂兄弟送嫁不是?因此姑爹一好,我就紧赶慢赶回来了,赶路赶得下人们都叫苦连天。”
  邢夫人闻言,不禁对贾琏有些刮目相看,笑道:“你这个哥哥有心了。”
  凤姐瞥了贾琏一眼,脸上似笑非笑。
  贾琏并不在意,细细回禀了在林家所见所闻,但没提及林如海教导他之事,极口夸赞降旨之排场,又笑云见到了黛玉的女婿庄秀,道:“真真是好模样儿,往日所见上下贵贱若干人等,唯有北静王、宝玉、柳湘莲等寥寥几位能与之比肩,余者皆不及多矣。”
  贾母听了有喜有悲,所喜者是黛玉终身有靠,夫婿与其相配,爱女在九泉之下也瞑目了,悲者乃宝玉尚无媳妇人选,脸上颜色大变,竟有痛极之神。
  然宝玉毕竟凌驾于黛玉之上,贾母便搂着他在怀里,一个劲地叫心肝儿肉,斥责贾琏道:“胡说什么,我就没见过谁比得上我的宝玉。凤丫头,快跟琏儿家去,你们小夫妻也该聚一聚了!”
  贾琏方与凤姐退了出来。
  回到自己院里,贾琏暗恼自己辛苦来去,一路风尘,贾母竟连半分安慰都无,只顾着宝玉,便冷笑一声,对凤姐道:“都多大的爷们了,还作小女儿之态!老太太也该叫宝玉知道些世事了,长此以往,有这么个祖宗在家里,将来林妹妹出阁了,哪里肯来咱们家?”
  贾琏想到裴济的长女乃是庄家的长子媳妇,将来与黛玉乃是妯娌,自家长子定的又是杨总督的女儿杨若,如今庄家、大小杨家、仇都尉家并林家,这几家皆是联络有亲,虽不似贾史王薛金陵四大家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但这几家文武皆有,子孙能干,庄家还有三房媳妇都来自书香世家,仇都尉又是忠顺王的大舅子,细细一究,贾琏可不想远了他们。
  凤姐笑道:“你多虑了,哪里就如此了?林妹妹必不会远了咱们家。林家在京城没什么亲戚,林妹妹既嫁到京城来,自然要靠咱们家给她撑腰。”
  贾琏冷笑不语,只叫平儿取出那尊送子观音来供奉上。
  凤姐见后,登时脸上变色。
  贾琏也不看她,径自去东院找贾赦回话去了。 107、068章:   原来贾琏南下时, 凤姐已有了身孕, 贾琏今已二十好几,只有巧姐儿一女,满心想着能一举得子, 临走前也谆谆嘱咐了一场,故此回京前黛玉送观音, 他十分欢喜,原想请到家中好保佑凤姐生个儿子, 再没想到回来后第一眼看到凤姐, 便是她瘦削的身材,黄黄的脸儿,贾琏明白凤姐此胎必定落了, 自己空欢喜一场, 兼之凤姐还自以为傲,哪里还肯给她好脸色。
  贾琏出去后, 平儿捧着观音不知放在哪里, 只轻轻问道:“奶奶,这观音供不供?”
  这尊送子观音慈眉善目,温柔端庄,怀中的孩子憨态可掬,玉色晶莹, 雕工精美,显然是难得之物,捧将出来, 富丽室内便油然生出一种祥和之感。
  众人见这观音名贵异常,非钱财可买得到,但想到凤姐的伤心事,都不敢言语。
  凤姐近因年事忙碌,她又逞强不肯歇,才忙完,便忽然小月了,在家至今不能理事,天天请几个太医用药,今儿还是得知贾琏回京才特地在贾母房中等着。然凤姐自恃强壮,虽在调养,却仍不住谋划筹措,想起什么事便叫平儿去回王夫人,任人谏劝,她只不听。
  王夫人自觉失了膀臂,又无精神管事,因此大事自己做主,家中琐碎之事却一应由李纨协理。李纨尚德不尚才,虽将自己院中管得有条不紊,对府里却从不擅自做主,未免逞纵下人,王夫人便命探春和李纨同裁,又请了宝钗来照管,托她各处小心。
  因此凤姐此时见了送子观音觉得十分讽刺,恨不得立时拿东西砸了,冷笑数声,道:“供奉什么?拿出去!他这是单请一尊观音回来耻笑我呢,怨我没能生个好儿子!”
  平儿叹了一口气,叫小红捧着观音先下去,坐在凤姐炕沿,劝道:“奶奶何苦和二爷置气?好容易养了六七个月的哥儿,就这么掉了,二爷心里就不伤痛?二爷回京时也不知道奶奶小月,想来请了观音是为了保佑奶奶一举得子,奶奶别误了二爷。”
  凤姐垂泪道:“孩子掉了,我难道就不伤心?”
  平儿忙道:“奶奶快别哭,小月子里仔细伤了眼睛!”
  凤姐接过平儿递过来的帕子拭了泪,想到掉了的已成型的哥儿,不禁又是一阵心酸。
  良久,凤姐方放下伤心事,乃出口问道:“后儿二姑娘出阁,明日送嫁诸事都妥当了?嫁妆可都齐备了?”
  平儿答道:“早已预备妥当了,奶奶且放心。”
  凤姐听了叹道:“二姑娘出门子过后,今年府里又要打饥荒了。”
  平儿笑道:“何至于此?二姑娘嫁妆里的古董书画摆设家具都是从内库里出的,绫罗绸缎才买了十几匹新鲜花样,余者都是库存的,庄子是另外买的,不过花了三千两,零零碎碎脂粉头油等小东西也不值什么钱,满打满算还没花到一万两银子,再说,还有进账呢!”
  想到进账,凤姐脸上出现了一点笑影儿,随即又消失了,道:“这回二姑娘出嫁如此,下回三姑娘四姑娘出嫁,岂不是掏空了库房?”
  平儿笑道:“奶奶又糊涂了,不过就三姑娘一人,虽说三姑娘好得很,可也得看说的人家如何,未必强得过二姑娘的婆家,如此一来,哪里就掏空了?四姑娘虽在这里住,可到底是东府里的嫡小姐,难道这嫁妆还得我们出?”
  凤姐道:“你才是糊涂了!三丫头比二姑娘强了不止十倍,又是贵妃的妹妹,连娘娘都极口夸赞,还能比二姑娘差?我原说三姑娘是庶出,纵然她性子好模样好,也未必寻得到好的,谁承想二姑娘这门人家竟好得很,你放心,既有这事在前,三姑娘比二姑娘只好不差。”
  平儿微微一笑,却没说话,迎春是一等将军之女,而探春则是五品员外郎之女,女儿在家从父论身份,哪里能论贵妃的妹妹?她叫丰儿拿了太医开的丸药来服侍凤姐服下,又拉过被角儿为凤姐掖了掖,安慰凤姐歇下,出来叫小红将送子观音收起来。
  自从凤姐有了身子后,琳琅见了,不知道劝了多少次,只是凤姐不听劝,终致小月,后悔不迭,偏今日又逞强去贾母房里等贾琏,焉能不疲乏?平儿才出去,她便睡沉了。
  却说贾琏离了自己住的小院,回头看了一眼被粉油大影壁遮住了的大门,和小小一所房舍,别说在林家所见黛玉林朗之院落比之大了三五倍,便是什么大观园里的蘅芜苑也比这院子强了几倍,不觉越发愤怒,甩袖出门,骑马去了东院。
  请见过贾赦,回了林家之事,贾琏便垂手而立,不再言语。
  贾赦闻之并不在意,道:“虽然辞官有些可惜,不过既然姑老爷大好了便是喜事。”
  贾琏陪笑道:“老爷说得极是,只要姑爹在,表弟表妹便有个依靠,虽不能为表弟铺路入仕,好歹旧日同窗世交姻亲皆在,自然不会冷眼旁观。”
  贾赦道:“你知道什么?何止这一点好处?”
  贾琏心中诧异,难道贾赦并不是如此想?遂恭敬道:“还请老爷教导。”
  贾赦便道:“别打量着我糊涂不知事,个个都来糊弄我!倘若妹夫没了,外甥外甥女两个年幼,还不是得咱们家帮着料理后事?就凭着老太太那偏心劲儿,什么好东西能想着我们?只怕早都留给二房了!我们只能从指缝里得一点子堵了我们的嘴以免走漏风声罢了!如今只要妹夫活着,他们家的礼年年便不曾断过,且大房向来比二房只厚不薄,真真是读书知礼的人家,懂得长幼之分,比不得那些小人,好东西尽往二房搬,哪里想得我们!”
  提及贾母偏心,虽因孝道贾赦不敢明说,可私底下不知道抱怨了多少回。
  贾琏听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最终化为酸楚,却也知道贾赦之忧绝非空穴来风,本来他就是打着这份心思去的,后来见到林家行事才罢了。
  贾琏笑道:“还是老爷想得周全。”
  贾赦便十分得意。
  贾琏又笑道:“林姑爹和林妹妹林兄弟还给妹妹备了极厚的添妆之礼,亏得赶在今儿回来了,不然明日送嫁独缺了儿子,岂不是让定南侯府看轻了妹妹。”
  贾赦点头道:“你妹妹现今搬在太太院后的三间房舍里,以备出阁,东西送过去罢。”
  贾琏笑道:“怪道方才在老太太屋里不曾见到二妹妹,正疑惑呢。”
  说罢,径自往迎春房里走去。
  迎春倚着栏杆正在串花,闻得贾琏过来,忙起身迎上,道:“二哥哥。”
  贾琏自小便不曾对迎春另眼相待,故此今日竟是头一回正经打量她,温柔沉默,观之可亲,不觉心中一叹,脸上堆笑道:“你后儿就出阁,我来瞧瞧你,你有什么事做不得,只管打发人告诉我,我虽无能,好歹也是你的哥哥。”
  迎春忙笑道:“哥哥好意,我自然知道,只是并没什么事。”这个哥哥虽未亲近过,可为了嫁妆一事,给凤姐好大一个没脸,迎春早知道了,心里自然感激非常。
  贾琏叫人把添妆礼送上,道:“这是林姑爹家给你的,你看过,我叫人添到嫁妆上。”
  迎春红脸看罢,不由得道:“这太丰厚了些。”
  东西不多,也非金银头面,除却几匹苏绣重锦,便是两幅名家真迹书画和两样古玩,其中一副黄花梨木棋盘并黑白玉棋子最受迎春钟爱。
  贾琏笑道:“你是家里头一个出嫁的,也不算什么。”
  出来后,便叫人将这些添到嫁妆里去。
  次日,贾琏穿戴一新,定南侯府来请妆时,亲自送过去。
  公侯之府结亲,两家自是张灯结彩,又是荣国府继元春省亲后第一件喜事,但凡远近亲友都齐来贺喜,排场之大,虽不及元春省亲,较之别家喜事却也热闹了几倍。
  来道喜的年轻奶奶姑娘们都在屋里打趣迎春,羞得她低头不言,琳琅则坐在窗下跟惜春说话,惜春笑道:“听说出征西北的大军快回来了?”
  不巧李纨听到了,回头笑道:“哟,那可是大喜。”
  展眼一年,琳琅心里自是十分想念,思及即将团聚,自是欢喜无限,笑道:“哪里说来就来?几万大军还在路上呢。不过是前儿打发人来送了信,说抵达京都也就这几日了。”
  众人都笑道:“恭喜,恭喜。”
  琳琅谦逊不提。
  用过宴,一干人辞别,预备第二天正日再来。
  独琳琅辞过贾母并邢王夫人等,又去探视凤姐。
  凤姐坐小月子,不能料理迎春出阁等事,偏病情越发重了,也不能出门,是以独在房中卧床静养,平儿却被她打发帮衬李纨了,因此琳琅进来时,只小红丰儿服侍着。
  琳琅见她面色黄瘦,全然没了素日的精气神儿,不觉吓了一跳,忙道:“你这是如何调养的?人家调养只有越来越好的,偏你比我上次所见竟大瘦了。”
  小红叹道:“哪里能好?二爷回来几日都没在房里歇过,只睡书房。”
  凤姐忙啐道:“你这小蹄子多嘴什么?我稀罕他来不成?他不来,我倒能清净调养。”
  琳琅听得其声虽壮,色却黯然,心中便知她并非无动于衷,劝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样?我听说,你虽在病中,也诸事谋划,到底是身子要紧,还是管家要紧?从前我便劝过你,好歹先养好身子,生个哥儿正经,不然,琏二爷渐行渐远,你后悔都来不及。”
  平儿进来听完琳琅的话,道:“奶奶说得是,偏我们奶奶听不进去。”
  凤姐柳眉一竖,凤眼圆睁,怒道:“他敢!”
  琳琅回思凤姐一生,聪明反被聪明误,不久将要添下红之症,半年有余方好,又有贾琏孝中停妻再娶,于凤姐而言,尤二姐之噩,秋桐之宠导致的妻妾之斗,她又生杀人之心,自己和她好了一场,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如此行事,又添命案,不禁道:“你别不信我的话儿。我只问你一句,你并没有哥儿,挣下这偌大梯己,给谁呢?你夫妻无子,你想便宜别人?”
  凤姐道:“我挣下的东西,怎会便宜别人?”
  琳琅一言点出她最担心之事,道:“可你若无子,大房无嗣,琏二爷将来便是袭了爵,又能传给谁?还不是过继别家的哥儿?不是我说,但凡你有一个哥儿,哪里会过继?”
  庶子不能承继宗祧,即便贾琏姬妾生子,也不能继承其爵,须得过继五服内别家嫡子。若不想便宜别人,除非贾琏休了凤姐,另娶填房,再生继室嫡子。可当世本就对女子不公道,琳琅又岂能眼看凤姐落得最后一从而令三人木的下场?
  一旁平儿小红等都暗暗点头,这也是她们不能怪贾琏近日冷落凤姐的缘由。
  凤姐面色惨白,无言以对。
  琳琅叹道:“你我好了一场,别怪我危言耸听。”
  平儿含泪道:“哪里能怪奶奶?这话,竟是金玉良言!我们奶奶真该好生想一想,为了管家理事,费了多少精神心血,掉了哥儿,垮了身子,二爷也恼了,几日不回来不理论,若是往常哪里会如此?我们这一房果然无子无嗣,将来还不知道便宜哪一个。”
  转头又对凤姐道:“奶奶听杨大奶奶一句话,将养身子要紧,银钱再多,能买来长寿?”
  凤姐仰脸不语。
  琳琅道:“你这样聪明能干的人,十个男人都比不得,可行事怎么偏偏本末倒置呢?依我说,你再能干,都没有养一个哥儿来得好,待你生了哥儿,你管家理事岂不是更有底气?”
  凤姐渐渐低下了头,半日方道:“且让我想想罢。”
  琳琅便告辞出来,平儿亲自送到门口,感激道:“奶奶下回来了,再劝劝我们奶奶,我们不知道说了多少回,她都听不进去,今儿倒像是有些听进去了。”
  琳琅拉着她的手道:“也不知道琏二奶奶积了什么福,身边有你这么个一心一意为她之人。你也是跟她出门见识过的,走动的人家比我应酬的人家好多着,也尊贵着,必有一二事例,你闲了只管说给她听,瞧她还拿着身子当不当一回事。”
  平儿顿时茅塞顿开,忙笑道:“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可巧,我还真知道有那么几家奶奶因无子下场不好的,我回去便说给我们奶奶听。”
  琳琅一笑离开。
  平儿在门里凝立半晌,抽身回屋,见凤姐望着几上的花瓶怔怔出神,小红坐在下面做针线,便没言语,一面收拾外头送来的药材和补品,一面絮絮叨叨地道:“奶奶别当杨大奶奶说的话是耳旁风,将这份家业便宜了别人。”
  凤姐回过神来,低声问道:“真会如此?”
  平儿见她有些意动,忙道:“自然会如此。怕奶奶不记得了,和咱们家来往过的镇北侯府,不就是大房无嗣,过继了三房的嫡子做长房嫡长孙,承继宗祧?若奶奶无子,我冷眼瞅着,过继别家的哥儿老太太必定不允,珠大爷家也只有兰哥儿一个,可宝玉将来谁说能有几个?从里头过继一个来,二爷和奶奶多年心血,可不是付诸流水,便宜了别人?便是宝玉将来只生得一个哥儿,依老太太疼宝玉的心,也能一人兼祧两房呢!”
  凤姐一想到自己多年来积攒的梯己家业,竟便宜了外人,只觉得心惊胆战,她纵然与贾母极亲,可也知道自己在贾母心里无论如何都比不得宝玉,谁知道自己现今无子,大房无嗣,别人是不是暗中欢喜?
  凤姐是聪明人,聪明人总会想得多,故此有些草木皆兵。
  平儿见她不说话,又劝道:“奶奶,好歹先回转二爷的心意要紧,不然这样冷着,等二爷找别人去?拢回了二爷的心,奶奶养好了身子,将来再生个哥儿也就水到渠成了。”
  凤姐素知贾琏好色之性,什么脏的臭的猫儿狗儿都能拉到屋里去,不禁动了心思,只是拉不下脸来,又担心自己此病甚重,再难怀胎,道:“我怕才掉了哥儿,一年半载养不得。”
  平儿见她已有回转之意,心中大喜,忙道:“这么多年来奶奶只有个巧姐儿,二爷也没嫌弃过奶奶,只要奶奶有心和二爷过日子,说话和软些,行事委婉些,二爷只有欢喜的,还在意这一年半载?趁着这一年半载奶奶好生调养,过后怀个哥儿,二爷比谁都欢喜。”
  凤姐低声道:“你叫人送一桌好菜来,再去请二爷。”
  平儿忙去料理,又亲自去请贾琏,不知说了多少好话,最要紧的就是提到凤姐已经有心改过想好生调养再怀个哥儿等语,好容易才请贾琏回房。
  贾琏面上犹有怒色,但他本就是纨绔子弟,又被凤姐弹压良久,今日今时哪里经得起凤姐做小伏低,曲意奉承,一夜过后,便复旧如初,只是凤姐坐小月子,不得同房,凤姐又不肯贾琏到平儿那里去,未免有些不尽人意。
  第二日是迎春出阁的正日子,贾琏没空再想这些,只忙着送迎春出门不提。
  今日荣国府更加热闹,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整条街都被来往车轿堵住了。
  琳琅吃毕喜酒,正要告辞,听平儿说凤姐仍旧不大肯放下权柄,还想继续谋划,但因平儿不断唠叨别家女妇体弱无子之事,又说了许多下场凄凉之事,凤姐再不甘心,也只能放下,打算忙完迎春的事便再请太医开方子调理。
  琳琅笑道:“你也别日日说给她听,次数多了,容易惹她厌烦。倒不如这样,但凡她想管家不顾身子的时候,你便提几句,长此以往,她也不得不先顾着自己了。”
  平儿记在心里,感激不尽,又亲自送她到二门,扶她上了轿,看着轿子出去才回来。 108、068章:   迎春出嫁后, 琳琅第一个真心欢喜, 美丽的红楼女子中,这个在薄命司判词中下场凄惨的女子,总算有了圆满的结局, 即使婚后或者夫妻拌嘴,也或者妻妾相争, 但以定南侯府家风,以及齐晨品行而言, 迎春却不必受中山狼那般辱骂作践。
  琳琅坐在轿内, 又笑又叹。
  所笑者自是为迎春,所叹者不知凤姐何时方能幡然醒悟,只是即使她悔过自新, 不被贾琏所休弃, 亦掩不住曾经的所作所为,诸如包揽诉讼、重利盘剥等等, 在荣国府抄家的时候这些仍将会成为她入狱的罪名。可惜了这样果断能干的女子, 若不是太过阴毒,何至于此。
  她劝到如今,不下五次,对于凤姐她已经尽心尽力,倘若凤姐仍然一意孤行, 纵然她和凤姐好了一场,也无可奈何,毕竟凤姐落得那般下场, 乃是自作自受,不能怨天尤人。
  祖母常说,做人行事无愧于心即可。
  她能做的也仅止于此了。
  回到家中,看到虎哥儿红扑扑的小脸,活蹦乱跳的神气,琳琅觉得,这才是最值得自己珍惜的生活,无论在外面如何应酬交际热闹非凡,在家中,她更向往平淡恬然。
  虎哥儿见到母亲回家,眉眼弯弯地就要扑上来,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然煞住脚,理了理因钻花丛掐花弄脏了的衣襟,然后昂首挺胸走到琳琅跟前,右腿半跪,左腿前迈,他原生得有些圆润,打起千儿来分外憨然,大声道:“给母亲大人请安!”
  琳琅素日早教过虎哥儿各样礼节,但在自家人跟前,并不讲究这些,因此乍然见到虎哥儿如此,不禁十分新奇,笑道:“怎么想起来给我请安了?”
  春兰在一旁抿嘴笑道:“跟老太太去戏园子里看戏,可巧台上有人请安,哥儿便学了。”
  琳琅夸道:“我家虎哥儿果然聪明。”
  虎哥儿听了,露齿一笑,很得意,道:“妈,我已经会背五十句三字经了!”
  琳琅笑道:“好,一会再教你背下面的。”
  虎哥儿用力点头,道:“我要喝甜甜的燕窝粥。”
  琳琅一笑,转头问春兰道:“可还有昨儿泡发的燕窝?”
  春兰忙笑道:“昨儿泡了四五枚燕盏,今儿早上熬了三枚,还有两枚用泉水泡着呢。”
  琳琅点点头,牵着虎哥儿进屋,一面走,一面道:“告诉苗青家的,将剩下的燕窝熬出两碗冰糖燕窝粥,并晚饭摆在老太太房里。”
  春兰忙答应了,自去厨房吩咐,并定下晚上吃的饭菜。
  琳琅先去给杨奶奶请了安,陪着她用过晚饭,方带着虎哥儿回房,洗过澡,换了衣裳,拿着书教他认字念书,并讲述三字经的典故,这些典故讲多了,虎哥儿记得快些。
  宝玉三四岁时,已有元春手引口传,数千字在腹内了,虎哥儿固然比不得他聪慧灵秀,但从一二岁开始陶冶教育至今,已经认得了百来个字,虽然偶尔还会把诸认作言,只认得半边,但对琳琅而言,这就很好了,五十句三字经虽然泰半的字都不认得,背诵下来却还流利。
  三字经典故听到一半,虎哥儿便打了个呵欠,小手揉着眼睛。
  琳琅掩口,轻声道:“困了便睡罢。”等虎哥儿睡了,送他到西厢房里吊着雄鹰展翅天青帐子的床上,又盖了锦被。自虎哥儿过了三岁生日,琳琅便叫他独自睡了,翠儿和秋菊在里外间上夜,自己房里从不叫人服侍。
  过了几日,西北大军回京,其场面自不必细说,一回京,兵士便先回西山大营,只有五品以上武官武将入京觐见,杨海亦在其内。
  琳琅略换两件新鲜衣裳,打扮得宛如娇花照水,一大早等在家里,和杨奶奶翘首遥望。
  等了半日,仍不见杨海的人影,杨奶奶拉着琳琅道:“大海怎么还没回来?”
  琳琅忙安慰道:“这一回大哥他们不但平了西北叛乱,还将版图纳入天朝,战功赫赫,想必是进宫面圣了,咱们且等等罢。一年都等下来了,奶奶还在意这半日工夫?”
  杨奶奶道:“从前大海打了两年仗,也没进过宫,这回竟有这样大的体面?”
  琳琅想了想,解释道:“从前大哥官低位卑,带的兵也不多,进宫觐见这等事自然没有他的份儿。如今不同了,大哥实职是五品守备,又封了爵,虽然也是五品云骑尉,到底在圣人跟前挂了名儿,少不得也要被召见的。”
  提到杨海的职缺爵位,杨奶奶不禁来了精神,笑道:“你说,大海可还能升?”
  琳琅笑道:“这我可不知道。”
  见杨奶奶面带三分失望,琳琅又笑道:“奶奶也太急了些,升不升可不得看上头?况且历来军功之赏,十分丰厚,大哥还不到三十岁,正是龙精虎猛的年纪,自然会被重用。”
  杨奶奶叹道:“这都是拿命挣来的,只要能平安回来,比什么升官发财都强。”
  琳琅道:“大哥这不是平安回来了么?奶奶总算可以放心了。”
  杨奶奶悠悠一叹,低头看到虎哥儿瞪大眼望着自己,便笑道:“虎哥儿想不想你爹?”
  虎哥儿正要开口,忽听一阵脚步声响起,随即有人通报说杨海回来了。
  杨奶奶和琳琅母子刚刚站起,便见杨海转过影壁,大步往这里走过来,战甲犹亮,披着一领玄色薄毡大氅,龙行虎步,端的威严已极。
  一别年余,再相见,琳琅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杨海先给杨奶奶请了安,然后起身抬头看着琳琅,目光如海,深邃依旧。他静静地凝视着琳琅,眼中有思念,有爱恋,还有无限的温柔。
  见他们互看不语,默然而立,杨奶奶忙过来,推了杨海一把,笑道:“你傻了?见到你媳妇不会说话了?亏得你媳妇每常在家里担忧你吃的不好,穿的不暖,又恐你受伤,你在前头打仗,她在家里担惊受怕。”
  杨海一肚子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半日方吐出一句话道:“辛苦你了!”
  琳琅淡淡一笑,道:“我们在家里吃好穿暖,哪里说得上辛苦?倒是你,快进屋,虽然开春了,天还冷着。”
  杨海嗯了一声,只觉得心中温暖如阳。
  旁边的虎哥儿睁大眼睛望着杨海,蓦地指着他道:“妈妈,爹爹从画里走下来了!”
  杨海见到祖母妻儿,心中也是激动不已,大步上前,一把抱起虎哥儿,问道:“什么画?”
  虎哥儿被举得高高的,登时十分欢喜,落到他怀里,好奇地伸手戳戳杨海的脸,又捏捏,笑嘻嘻地扭头对琳琅道:“妈,比画儿里的爹爹黑。”
  琳琅道:“是呢,黑瘦了好些。”
  杨奶奶满脸怜惜,道:“得好好给大海补一补。”
  杨海抱着虎哥儿往屋里走,一面走,一面道:“我是晒黑了所以显得瘦,实际上一点都没瘦。那些补身子的东西,省下来给牛冲家送过去,还有好些兄弟现今都要退下来了,也送些罢。”说毕,神色间十分怅然。
  琳琅问道:“怎么?”
  杨海摇了摇头,面色惨然,直至进屋落座,也没言语。
  琳琅见状,心中一沉,轻声道:“是受了重伤所以要退下来?”
  杨海叹道:“有些重伤退下来,有些没了命,牛冲,牛冲也没了。”
  琳琅听完这话,想起那个憨厚爽直的兵士,他每回见了自己总是叫大嫂,叫的声音最响,因从西南回来时脸上多了一道疤,出征西北前仍没娶上媳妇,不觉为之落泪,道:“牛冲家只有一个寡母,牛大娘知道了不曾?”
  杨海道:“刚进京,还没敢告诉牛大娘。”
  一旁杨奶奶听了,不禁垂泪道:“我原说,征战沙场生死难料,不知担了多少心,你平安回来我自然欢喜,只是牛冲也跟了你多年,他才三十岁,怎么就没了?朝廷怎么说?”
  杨海道:“追封七品把总,抚恤加倍。”
  琳琅黯然道:“牛大娘纵然是凤冠霞帔又如何?牛冲没了,一辈子的指望也没了。”
  杨海道:“一将功成万骨枯,打一回仗,也不知道多少兵士马革裹尸,然而升官发财的却只寥寥无几。我升官封爵,当真受之有愧。”
  琳琅问道:“可怜白骨攒孤冢,尽为将军觅战功。你说你受之有愧,是又升了?”
  杨海点头淡淡地道:“论功行赏,升四品京营都司,五品云骑尉升为四品骑都尉。”
  他这是足足升了两级一品,想来也是,军功最容易升官,尤其是他这个年纪,若是风烛残年,哪个帝王肯用之打仗,琳琅见他神情,却并不觉得欢喜,原先期盼团圆的喜悦也被突如其来的噩耗冲淡了。
  偏在这时,圣旨便到了。随着杨海加官晋爵的旨意一同到的是杨奶奶和琳琅的诰命之封,由礼部官员颁旨。杨海果然升了四品骑都尉兼京营都司,杨奶奶为四品太恭人,琳琅为四品恭人,还有无数金银彩缎,军功之赏,可见其厚。
  送走来颁旨的官员,下人们自然是笑容满面,上来贺喜。
  琳琅见杨海神色淡淡的,她心里也不好受,便叫他们都下去了。
  杨海看着新的官服,道:“牛冲没了,我却升官,越发没有面目去告诉牛大娘了。“
  琳琅道:“牛大娘早晚都是要知道的,出征前都知道去了都生死无常,谁也不愿意牛冲战死沙场不是?况且,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你若受之有愧,就想法儿安置那些退下来的兵士,和那些牺牲了的兵士家眷,做了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好。”
  说完,又看向杨奶奶,道:“奶奶说呢?”
  杨奶奶点头道:“能帮衬的就帮一把,若只冷眼旁观,也忒无情无义了些。依我看,大海既过意不去,就将朝廷赏下来的金银财物拿出来帮他们罢,那些金银我们都没动过。”
  接连几次赏赐,连同今日所得,数目也颇为可观。
  杨奶奶固然不舍这许多财物,可是听了杨海的话,觉得用来帮别人,心里也好过些。
  杨海霍得起身,却对杨奶奶和琳琅作揖道:“多谢祖母体谅。”
  杨奶奶坦然受之,琳琅却是闪身避开,道:“你做什么?”
  杨海站直身子,道:“你该受我这一礼。我不在家时,你替我孝顺祖母,教养儿子,现今为了那些兄弟又要散去战后所得和朝廷所赐,日后你跟着我怕要过得艰难些了。”
  琳琅道:“咱们家有房有地,年年有进益,并不是靠你打仗所得和朝廷所赐过活,那些东西得了,于我们自然是锦上添花,没了,也无妨碍,对他们而言却是雪中送炭。只是也要好好谋划一番,不然这样送去,他们花完了日后又何以为继?”
  杨奶奶一旁问道:“你有什么好法子?”
  杨海不大懂这些门道,也看向琳琅,眼含期盼。
  琳琅道:“那些兵士受伤后退下来,西山大营的住所他们也住不得了,大多回家种地,偏又残了,也未必种得好地。不如这样,我们拿出金银,买上一处庄子,和千儿八百亩地,放在大哥名下,雇了长工和短工,买上几十头牛,每年的收成一半供应他们过日子,一半再添良田,若他们愿意,大可以住到庄子里,彼此照应些。还有别的法儿,等我想想再说。”
  杨海道:“你想得总比我周全,就这么办罢,我先送兄弟的灵位回家去。” 109、068章:   杨海刚回到家, 只喝了一杯茶, 来不及歇息,便策马扬鞭而去,至晚方回。
  琳琅见他一脸疲惫, 满眼血丝,不由得十分心疼, 一面叫人备热水,一面过来接了他脱下的披风, 道:“怕你还没吃, 晚饭都留着,等你洗完澡再吃。”
  杨海点点头,道:“别的也不想吃, 倒想着吃你用牛肉汤下的面。”
  琳琅笑道:“胃口倒不刁, 也好,晚上吃面更容易消化些。你先洗澡, 我去做, 等你洗完了,面也得了。”叫人抬了热水来,手巾、香皂、鸡卵等物齐备,又将洗晒过的衣裳拿出来搭在衣架子上,打发他去洗, 才卸了腕镯戒指,走向厨房。
  苗青家的和杏子正坐在门边说话,见琳琅过来, 忙起身道:“奶奶有什么吩咐,打发翠儿来便是,何苦亲自来?”
  琳琅挽着衣袖,道:“不过来下一点子面。”
  苗青家的忙道:“让我来。”
  琳琅笑道:“不必,你们去歇着罢,横竖我也是常做的。”
  说着,取了面盆,倒了水,又放了面粉进去,和好面,擀成面皮,细细叠起,然后切好抓散,因牛肉骨头汤一直都放在炉子上热着,此时也开了,下了面,同时打了两个鸡蛋,熟后盛出,撒了些切碎的芫荽、葱花和熟牛肉,经汤面一烫,香气扑鼻。
  在下面的时候,琳琅又切了一碟五香大头菜,并晚上留的清炒小白菜,余下留着的饭菜便叫苗青家的拿去给守门上夜的人吃。
  回到房里,杨海已洗完了澡,只穿着素色中衣。
  闻得香气而至,杨海不觉腹鸣如鼓,琳琅听了不禁莞尔,道:“吃完再说事。”
  杨海风卷残云一般,不消片刻,两大碗面和菜都吃尽了。
  又洗漱一番,收拾好了,夫妻俩方在灯下说话。
  琳琅因见他中衣下肌肤凹凸不平,掀开一看,只见他前胸后背都有三五疤痕,更有一道疤自左肩直划到右肋下,虽已结疤,但依旧可以想象受伤之重,不觉探手而抚,眼中含泪,说道:“你走前,还没这些伤,怕凶险得很罢?”
  杨海握着她的手,道:“男儿在世,征战沙场,哪能不蹭破点皮?我平安归来,已是极大的福气了。”
  琳琅只觉满心的话欲说,最终化为一叹,点头道:“正是,比牛冲他们,咱们是极有福气了。那些兄弟们的灵你都送家去了?”
  提起牛冲等人,杨海沉痛道:“我一家一家亲自送去了。”
  琳琅也觉得伤心,一时不知如何安慰他,只得沉默,好一会方轻声问道:“我今日已经检视了家里所有药材补品并朝廷所赐金银财物。药材并不多,补品倒有一箱子,是这一年礼尚往来所得,你一会子给我个名单,注明重伤、轻伤,我好斟酌着送药材补品,若不够,再叫人去买些添上。去年你封云骑尉时朝廷赏了一千两银子,今儿个倒多了些,足足有两千两,还有四对金锭,共计二十两,等看了名单,再看买多少良田合适。”
  杨海一呆,道:“你有心了。只是我越发对不住你,平常不在家,得了些财物也留不住。”
  琳琅道:“你我夫妻一体,说这话岂不是生分了?况且,你升官进爵,我夫贵妻荣,受之有愧的岂止是你?况且我们帮了他们,但也不至于一无所有。人生在世,不过一屋一坟一衣一饭足矣,所谓锦衣玉带,美酒佳肴,不过都是锦上添花,没了也罢。”
  杨海眉间不觉溢出三分温柔,三分感动,还有四分深情,糅合成十分爱恋。
  琳琅抬头对他盈盈一笑,恰如春花初绽,风姿楚楚。
  杨海手上紧了紧,轻轻一拉,搂她入怀。
  琳琅口里笑道:“你说,我们买了地分给他们呢,还是放在你名下?原本我想,放在你名下,可事后想一想,不免让他们觉得我们握着他们的身家口粮,也非侠义。可若叫他们自己种田,也未必能种好。”
  起始想法固然是好,只是却也不是尽善尽美,终究还得细细谋划一番才是。
  斗米恩升米仇,她更不能落下半点不是。
  杨海放开她,起身到案边,取了笔墨,将死去的兄弟和重伤退下的兄弟都一一写下来,密密麻麻,写了满满两大张,字里行间,似含点点血泪。
  琳琅跟来看毕,心中数了数,道:“没了三十三个,得预备三十三份祭礼。下剩六十一个重伤,不是缺了胳膊,就是断了腿,或者又瞎了眼睛,竟有一半都做不得活。”
  杨海苦笑,道:“若不是重伤如此,他们也不会退了。”
  又叹道:“我们原都是募兵出身,拿钱打仗,打完仗后各自归家,也有依旧住在山上操练的,我们便是后者,只是朝廷的抚恤也有限,远不及军户兵士。这回打仗,因是我带兵剿了敌首的老窝,虽无古董书画,金银玉石却是极多,我足足分了一箱,大约有一二百两黄金,千儿八百两银子,一并添上,下剩的玉料就自己留下罢。”
  琳琅低头想了想,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说这样如何,我们买下良田耕牛,一半分赠各户,告诉他们乃是用圣上所赐金银,平常让他们自己家料理,横竖他们总有父母家眷,也是劳力,待农忙时,我们雇工去帮衬,这样一来,地契在他们手里,他们也放心些。另外一半进益用来添补良田,所得也贴补他们。”
  杨海道:“都依你,拟出了主意,我亲自去办。”
  琳琅笑道:“你能得多少假?”
  杨海道:“先得一月假,平常在大营里,跟寻常官员一样,五日一休沐。只可惜,纵然还在山上,却掌管京营兵士,非募兵,剩下的兄弟这回却要各自归家了。”
  琳琅劝道:“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他们各自归家团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杨海道:“但愿如此。”
  次日早起,琳琅便打发人将补品送到重伤兵士家中。
  死去的兵士丧礼办完,杨海一家每家亲至,也忙碌得不行。杨海亲自在城南买下了一个庄子并八百亩良田,其中四百多亩地分赠各户,每户五亩,加耕牛一头,下剩三百多亩叫刘二夫妇和米旺夫妇带长工料理,每年所得或添置良田,或补贴各家各户。
  看到良田地契和耕牛,那些退下来的兵士和牛冲等牺牲兵士的家眷原本十分推辞,道:“给了我们,你们家怎么办?这可不是一亩地两亩地,统共有八百亩地,六两一亩,也得四千八百两,更兼庄子耕牛样样都是钱,没个六千两哪里能得?”
  琳琅道:“我们尽心而为,所花所用都是大哥打仗所得,以及朝廷所赐,我们家里还有几十亩地,月月还有俸禄,便无这些,也足够一家过活了。各位若不收,我们心里过意不去。”
  虽然因此导致他们家用尽了所得金银财物,但并不后悔,心中无愧。
  众人闻得此语,一想此后再无进益,又身有残疾,也就再三道谢后收下了,私下里感激不尽,都说杨家厚道,毕竟不是所有将军升官封爵后都会把所得赏赐拿出来补贴他们,那些将军只顾着自己升官发财,何曾会想到他们退下来后总会衣食无着。
  好容易事情告一段落,琳琅正欲歇一口气,宫里却有消息传来,说是老太妃薨了,凡诰命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今年皆因这位老太妃过年时欠安,元春等嫔妃方不能省亲,又因当今素以仁孝治天下,特敕谕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嫁。琳琅与杨奶奶每日入朝随祭,直至未正后方回,每遇贾母并邢王夫人等也都无暇言语。
  在大内偏宫二十一日后,该请灵入先陵,地名曰孝慈县,来往得有十来日之功,如今请灵至此,又要停放数日,方入地宫,故得一月光景。
  偏琳琅查出有孕,杨奶奶却喜之不尽,忙命杨海给她报了产育,不必亲去。
  隔了数年又得孕,琳琅也自欢喜,不然还要因国孝再等一年,她心里担忧杨奶奶年纪大了,一面叫毛大夫妇、柴旺夫妇和翠儿、二妞、春兰等都跟过去,一面又托庄夫人、莫夫人等多照应她老人家,一面又将苏风接到身边同虎哥儿一同坐卧起居,十分照顾。
  家中虽只剩苗青夫妇和盐旺一家,并几个小丫头,好在家中人少,也无繁琐之事。
  荣国府却比杨家忙了十倍,贾母王夫人等不在家,诸丫鬟游园,优伶进园,或是心性高傲,或是仗势欺人,或是拣衣挑食,或是口角锋芒,大概不安分守理者多,底下婆子无不含怨,只是口里不敢分说,竟是一言难尽。
  此时尤氏报了产育未随祭,虽来忙着荣国府诸事,却并不敢深管。
  可巧这日乃是清明,贾母入朝大祭尚未归来,亦还未至送灵之日,贾琏备下年例祭祀,带着贾珠、贾兰父子并贾环、贾琮两人去往铁槛寺祭柩烧纸,宁国府贾蓉也同族中几人各办祭祀前往,因宝玉得病未愈,便不等去得。
  因贾家祖坟在金陵老家,故在京城之丧,皆是先停灵铁槛寺,等夫丧后夫妻一同扶灵回乡,正如秦可卿等例,是以贾琏之母孔氏的灵柩亦在其内。
  贾琏给孔氏之柩磕了头,凝神良久,瞅人不防,低声道:“儿已打探得十分清楚,母舅尚在,表兄弟们都比我强,两家无往来之故我虽不知,却也有心亲近舅舅,今日趁着祭祀烧纸,特来告诉母亲一声儿,儿欲登门拜见舅舅,还请母亲在天之灵保佑儿。”
  贾琏本性有几分精明,并未因林如海一言而去登门,而是先详加打探了一番,毕竟贾家也有几位老人,他花了些银子酒肉便得了些自己想知道的事情,至今,已经十分确定孔顺便是自己的亲舅舅。
  祭祀毕回家,贾琏又看了凤姐一回,虽未添病,脸上却也黄瘦,精神不济。
  凤姐见他换上出门的衣裳,又叫平儿预备礼物,挣扎着坐起来,道:“如今离送灵之日不远,你不去给老太太打点东西,出门去做什么?”
  贾琏瞅了她一眼,道:“你好好养着,管我做什么?横竖我也不是去作恶。”
  凤姐笑道:“你能作什么恶?便是仗势欺人也有人给你撑腰,我不过白嘱咐你一句,如今正当国孝,你别出去吃酒,做那些混账事,免得叫人拿到,又是一场是非。”
  贾琏道:“我知道。”遂低头整装。
  因听小红在外头跟人说话,凤姐便问道:“谁在外头?”
  小红进来笑道:“三姑娘打发侍书来问奶奶,杨大奶奶有了喜,我们该不该送贺礼。”
  凤姐听了,不禁十分羡慕,道:“她倒有福,赶在国孝前怀上一胎。”
  贾琏心中一动,羡慕不下于凤姐,回头看着她,笑道:“你趁着这一年好好养病,等过了孝,也给我生一个岂不是好?这样事,羡慕不来。”
  凤姐抬头,柳眉高吊,凤眸横波,道:“你放心,我便是挣命,也给你生一个。”
  这些日子以来,凤姐偶生掌权之心,便听平儿提起谁家媳妇因无子备受歧视,又或者谁家老太太因无子将一生梯己皆便宜了别人,只得将这些心思按下,一味用心调养。
  平儿已将拜礼备好,闻声道:“还挣命呢?先养养再说。前儿太医说了,幸亏你早放下两日,不然,只怕已添了下红之症,险得很。如今虽未得,身子也大亏了,这个月经期淅淅沥沥也较以往长了好些,还得配调经养荣丸吃。”
  凤姐笑道:“知道了,就你操心。”
  又对小红道:“告诉侍书,先打发人去给杨大奶奶道喜,不必送贺礼,等生下再送不迟。”
  小红答应一声,出去告诉侍书不提。
  贾琏却皱了皱眉头,对凤姐道:“你仔细养病,别费心管事,等好了,什么做不得?横竖这个家就是你我的,难道还缺你管家的时候不成?”
  凤姐笑道:“我已放下了,你还说。”
  贾琏虽恨凤姐无子,但经她这个月来温柔小意的情意,心里也盼着她平安无事,道:“你知道就好。我出去一趟,倘若不来,也不必打发人去找我。”
  凤姐忙问道:“你去哪里?”
  贾琏并没有直言,只道:“去拜见一位长辈,等他见了我,我再细细告诉你。”
  凤姐听他不是去眠花宿柳,脸色便缓和了许多,终究不大放心,等贾琏一走,便叫平儿打发心腹陪房旺儿去打探,闻得是去一户清寒官宦人家,才确信贾琏不是去胡闹。 110、068章:   却说贾琏一身素服, 骑马过街, 带着心腹小厮兴儿等直至孔家门前,孔宅二字挂于其上,笔走龙蛇, 苍劲有力,虽然门可罗雀, 只有一个老苍头和一个小子看门,却尽显风范。
  离得远远时, 贾琏便下了马, 整了整衣裳,走到门前。
  那老苍头立即起身,见贾琏服饰华贵, 模样俊美, 虽难掩轻浮浪荡骄矜之气,却亦一身贵气, 忙笑道:“不知大爷做什么来?”
  贾琏朝兴儿使了个眼色, 兴儿忙忙地递上拜帖和拜礼。
  贾琏方对老苍头笑道:“有劳通告,就说外甥琏儿登门叩首,拜见舅舅。”挑今日登门,也是因贾琏打探清楚了,今日正是孔顺的休沐之日。
  老苍头闻言一惊, 悄悄抬眼打量贾琏一回,长叹一声,道:“请大爷进屋稍等。”
  他本是知道往年旧事的老人, 见贾琏容貌美秀,极肖姑太太,眼里不觉闪过一丝怀念,请贾琏到门房里坐下,又叫看门的小子沏茶,方捧着拜帖去回禀孔顺。
  老苍头去了良久都不见回来,贾琏等得十分心焦。
  兴儿悄悄抱怨道:“我们爷是什么身份?亲自登门拜见,还这样拿款儿,就是去王家,王家的老爷也不敢这样怠慢二爷呢!”
  贾琏本就担忧孔顺不肯见自己,听了兴儿此言放肆,不觉怒上心头,狠狠地瞪他一眼,道:“满嘴里混吣的家伙,谁叫你多嘴?王家能跟我亲舅舅比?我若知道舅舅尚在,我早来拜见了,还等这会子?远近亲疏都不知道,亏得你还跟我这么多年,回去罚你两个月的月钱!”
  兴儿吓得连连磕头认罚,暗叫晦气。
  一旁看门的小子则暗暗称奇,一眼看到老苍头回来,忙赶上前道:“爷爷。”
  贾琏听声,立即起身,眼里满是期盼,但看到老苍头依旧捧着拜帖时,眼神不觉一暗。
  老苍头将拜帖奉还,轻声道:“老爷不肯见大爷,大爷且先回去罢。”
  贾琏素知两家断交已久,自己二十年多年来不曾登门一次,也怨不得孔顺恼火拒见,故此也没想过自己能在今日见到孔顺,便亲手接了拜帖,苦笑道:“既是舅舅无空,外甥儿只好明日再来拜见。”将帖子让兴儿仔细收好,叫他们出去。
  老苍头忍不住道:“大爷日后也别来了,没的来一趟,叫老爷伤心一回。”
  贾琏一怔,料想必定和自己母亲有关,奈何自己虽以金银酒肉得了些消息,到底不知断交之故,只得道:“我自小到大,无母亲教养,从未听得母舅二字,怨不得舅舅恼我。若不是这回南下,得姑父指点,我还不知道舅舅尚在呢!”说着,不禁落下泪来。
  老苍头听了,正要开口,不知想到什么,终究是忍住了,道:“大爷还是回去罢。”
  贾琏一步三回头地出去,出了这条街,待见不到孔家宅院了,方上马而归,礼物却留在原处,并没有带回。
  老苍头看在眼里,回来便告诉了孔顺。
  孔顺拈髯不语。
  老苍头道:“我瞧着这哥儿虽然名声不好,倒也极敬老爷。”
  又展示贾琏带来的礼物,皆是笔墨书画等物,倒也十分精雅。
  孔顺叹息道:“荣国府那样的行事手段,他又是那样的人物,花天酒地,无所不为,最是个浪荡人物,可怜妹妹知书达理,偏有这么个儿子!”
  提到孔氏,老苍头也禁不住落泪,道:“若姑太太还在,表少爷怎能如此?也不知贾家是怎么教的,二房哥儿倒往正路上教,该袭爵的大房嫡子却成了这样儿,连正院都没住进去过。老爷念在姑太太的份上,也该教教表少爷才是。”
  孔顺道:“管?我若教他,恐怕贾家又说我越俎代庖了!”
  老苍头登时沉默不语。
  贾家能在二十多年里没有提起过孔氏,今日又怎会让贾琏亲近孔顺?
  老苍头忽然惊道:“表少爷今日来,莫不是偷着来的?我见跟的人不多,礼物也不多,尤其现今各家诰命都入朝随祭,想来贾家老太太太太们也都是不在家的。”
  孔顺微微一笑,道:“他倒有些心思,知道防备一二了。”
  老苍头叹道:“也该知道了。这么些年,贾家长幼不分,二房鸠占鹊巢,姑娘哥儿个个得宠,远胜表少爷十倍,虽说表少爷自己不争气,到底也是无人教的缘故,竟成了管家办事的,什么事情都吩咐表少爷去办,夫妻被挤到夹道里小小的院落里,又被娶来的少奶奶弹压多年,哪里是该袭爵的长房长子气魄?二房大爷还住在荣禧堂旁边的大跨院里呢!”
  孔顺道:“你这个老家伙,就你清楚?”
  老苍头陪笑道:“还不是老爷放心不下表少爷,虽没来往,也时常叫人打听?只是既然表少爷来了,老爷如何不见?”
  孔顺道:“他性子也太浪荡了些,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我已接到如海兄的书信,说明了其中缘故,虽然如海兄说贾琏除了好色贪财一项,也没别的大毛病,可是我总要试试他心坚不坚,倘若我拒绝一次,他便不再上门,我也不必为这个外甥操心了!”
  老苍头恍然大悟,闻得孔顺并未不管贾琏,心里也暗暗为逝去的姑太太欢喜。
  人生在世,有人教导和无人教导,绝对是云泥之别。
  贾琏近日静下心来细想,越发觉得二房在贾母眼里贵若眼珠,贾珠宝玉都是如珠如玉,大房却似有若无,黑油大门隔开正院东院,竟似两家,虽说元春省亲花了大笔家业,但自己父子也因元春封妃沾了极大的光彩,倒也不必说不该出这钱,只是贾政窃居正院却委实不该。
  贾琏骑在马上,暗暗冷笑,从前他懵懵懂懂,没想到自己从前最敬佩的二叔,也算读书明理的人,竟是如此理所当然地居住在荣禧堂正院,没一点儿愧疚!
  次日,隔了五日,贾琏又带礼登门,再次被拒,贾琏并不泄气,一个月里去了五次。
  连兴儿等都觉得孔家过分,贾琏却乐此不疲,他虽然见不到孔顺,倒能和老苍头说上许多话儿,也知道了许多事情,只是两家断交的缘故老苍头却始终不曾提过。
  这日才回来,就见凤姐和平儿唧唧咕咕地说话,随口问道:“说什么呢?”
  凤姐笑道:“哪有什么?不过太太不在家,我不管家,丫头们竟翻了天,各样的官司层出不穷,又是家里的婆子和宝姑娘的丫头因柳条儿拌嘴,又是赵姨娘因蔷薇硝被换成了茉莉粉和小戏子打架,又是太太屋里丢了玫瑰露,引起了厨房里不知怎么得的茯苓霜,真真是没有百十件,也有三五十件,偏宝玉又是个不分青红皂白爱兜揽事儿的。”
  贾琏眉头一皱,道:“你静养要紧,又管这些做什么?”
  凤姐柳眉倒竖,正要据理力争,平儿忙笑道:“奶奶并没有管事,只是我来回奶奶一声罢了,我都已经处置完了,横竖得饶人处且饶人!”
  贾琏听了,点头道:“正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做得太过了,报应好多着呢!”
  凤姐却心有不平,道:“我就不信阴司报应。”
  贾琏也不理他,径自脱靴换衣。
  平儿一面上来服侍,一面又扭头对凤姐道:“说起园子里的案子,我倒是想起来了,粤南的官儿孝敬的茯苓霜,才拿了些来给奶奶补身子,也该送杨大奶奶些,她现今是双身子,更该补一补,杨大奶奶记在心里,也是奶奶的好处。”
  贾琏不大记这些小事,便问道:“哦,你说的是杨都司的夫人?”
  平儿笑着点头,道:“可不是,二爷怎么连这都忘了?上个月才说呢。当初杨都司升官封爵时,老太太也打发二爷亲自去道贺,当时因老太妃欠安,所以不曾筵宴音乐。”
  贾琏笑道:“我想起来了,这样的人家正该深交。他家现今也做了极大的善事,买了庄子良田安置伤兵,兼之杨都司在京营里力大无穷,为人又侠义,听谢鲸说,下面的兵都服气。”
  凤姐问道:“这可奇了,谢鲸是定城侯之孙,世袭二等男,兼京营游击,是杨都司的上峰,倒能服杨都司?”
  贾琏道:“这算什么?杨都司神勇非凡,不服的人去挑衅,个个都被打倒,厉害着呢!”
  说罢,又道:“既然你和杨都司的夫人交好,东西便多送些。”
  凤姐笑道:“我一个人花还不够,偏还你帮着我花。”
  话虽如此,低头想了想,琳琅劝谏之言虽然锋利,但确是真心实意为她打算的,心里也着实感激,便笑道:“茯苓霜包一大包送过去,横竖我没了再从府里拿。眼瞅着天也快热了,那玫瑰清露木樨香露还是老太太赏给我的,我没舍得吃,拿两瓶送她。”
  平儿笑道:“奶奶还说二爷,自己不就是最大方的?”
  凤姐听得十分舒服,又笑叹道:“这时候,早该摘了园子里的鲜果儿送人,偏又被包了园子,闹得下面锱铢必较,孝敬主子们的不过就一点子,我也不好去触三姑娘的霉头。”
  贾琏一旁道:“你也有怕人的一天?”
  凤姐道:“我怕什么?能让我怕的还没出生呢!三姑娘是个争强好胜的,又精明能干,真真是极不错的人,虽然一味拿着我和宝玉做筏子,我倒敬佩她的本事,成全她便是。太太心里也疼她,只是面上淡淡的,都是赵姨娘那个下流上不得高盘的人闹的。”
  平儿笑道:“家常孝敬还是有的,也并没说不让主子们去掐花摘果,除了这些孝敬,下剩的才许她们卖钱,奶奶若要,一句话下去,谁不狗颠儿似的捧将上来?”
  贾琏偶然也听了一两句,不觉追问。
  平儿细细说了一遍,贾琏赞道:“好一个三姑娘,果然是不错的。”
  凤姐诧异道:“怎么你也有空赞她?”
  贾琏笑道:“你我管家也多时了,难道还看不出其中的门道?虽只是俭省了几百两银子,却也是有大本事的人,可惜是个姑娘家,那些下人也该整治一番了。她跟大嫂子管家也还罢了,怎么我听说,宝姑娘也管家呢?”
  凤姐敛容道:“是太太的意思。”
  随即又冷笑道:“你这是嫌我呢?当初我没进门,不也管了你们的家?”
  贾琏笑道:“你和薛大妹妹比什么?你是我大房的长子媳妇,早一日熟惯些也好。她是谁?便是嫁进来也不过是二房次子媳妇,府里有你,上有大嫂子,没有她管家的理儿,怎么还没嫁进来,倒先做了监察御史?是二太太不放心大嫂子和三丫头呢?还是果然看重她?”
  凤姐心头一凛,她本就和宝钗没什么交情,虽是至亲的表姐妹,素日却连单独相处说话的时候都没有,可见其疏。她原先看重二玉,一是贾母之意,二是自己和黛玉交好,三是黛玉小性儿爱刻薄不喜管事,虽说如今黛玉定亲,但她也没有看重二宝,不光是贾母的意思,还是她有自知之明,自己不及宝钗识文断字,名声又好,倘若嫁进来,自然比自己得人心。
  李纨和探春管家名正言顺,而且她们料理事务也有十分手段,只是王夫人偏托宝钗各处照应,到底是无心呢,还是有意为之?凤姐暗暗心惊。
  贾琏嘿嘿一笑,又道:“怕是荣国府早在二房囊中了罢?他们上有娘娘撑腰,下有老太太偏心,若你我无子,也不知到时候偏了谁,你我又有什么下场!何必等到那时候,现在的荣国府不就是二房的天下?哪有你我立足之地?”
  凤姐听得满头冷汗,强道:“太太是我亲姑妈,何至于此!”
  贾琏冷笑道:“倒是你的亲姑妈,可却怎么只叫你管鸡毛蒜皮的小事,大事一概都得回了他们?不光是你,便是我,在外人眼里,如今也是在二房帮着叔叔料理庶务!我只恨自己无知,堂堂的荣国府长房嫡长子,倒成了管家,正经大权一点都无!”
  凤姐听了,不禁道:“你在哪里受了气,来这么一篇子话?”
  贾琏道:“我倒没受气,只是心有不平。”
  凤姐正要追根究底,平儿已备好礼物,呈上来给凤姐检视。
  凤姐看了一遍,笑道:“横竖都是家常来往相赠之物,吃个新鲜,也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再叫下头送四样果子,打发个婆子一并送去。”
  平儿答应一声,一色收拾妥当,打发一个老妈妈送去不提。 111、068章:   琳琅正在用饭, 见了送东西的人, 不免又问府上安好诸人妥帖,赏了那婆子一顿酒饭。
  秋菊忙和杏子等抬了小杌子来,摆了一桌酒饭。
  那婆子姓宋, 吃了酒,便无所不说, 笑道:“老太太太太不在家,府上乱得很, 姐儿们没一个消停的, 其中尤以宝玉房里的芳官气盛,前儿还跟赵姨奶奶打架,宝玉也只护着。又因从前在园子里, 大家还能掐花儿戴, 摘果儿吃,如今都不能了, 只叫那几个体面的管事妈妈承包了去, 今儿个送奶奶的果子,也是好不容易才得的。”
  琳琅笑道:“难为你们奶奶费心了,回去替我多谢。”说罢,叫秋菊端了桌上一碗炖肘子给她吃,又倒了酒。
  宋妈越发眉开眼笑, 看着坐在琳琅左右两边粉妆玉琢的小哥儿,只有虎哥儿她也是见过的,另一个却不认得, 便赞道:“奶奶家的哥儿都这么大了,真真好得很,也不知道我们奶奶什么时候才能得一个,一辈子的大事也算完了一半。”
  说起凤姐,琳琅不觉叹息,问道:“你们奶奶可还管事?”
  宋妈道:“不大管了,只是府里偶尔一二事情仍旧回奶奶一句便罢了。”
  琳琅也知凤姐脾性,真叫她一无所有丝毫不管,绝不可能,能暂且放下一二,对她而言,已经是极大的让步了,遂笑道:“这样倒好,养好了身子,想做什么做不得?便是你们奶奶不管家,也没人能僭越了她去。”
  宋妈本性爽利健谈,况且荣国府下人私底下并不忌讳,兼之琳琅又是他们府里出来的,都曾有过交往,因此便叹道:“不是我们底下说闲话,只是我们奶奶也太过了些,没哥儿,如何挺直腰杆子?便是我们跟奶奶做活的,别看面儿上威风八面,走出去,大太太房里,二太太房里的婆子们有几个不说我们奶奶是不会下蛋的鸡?只是不敢跟奶奶表露。”
  琳琅一怔,她也知道那些婆子私底下什么都说,只好笑笑不语,岔开道:“听说你们三姑娘管家,管得可好?”
  宋妈笑道:“难说。”
  琳琅笑问道:“这是何故?”
  宋妈笑道:“我们底下都说,本道大奶奶是厚道的,三姑娘是平和恬淡的,行事也就怠慢了些,谁承想,三姑娘精细处不下我们奶奶,手段还要厉害些,连我们奶奶的面子都不给,驳了不下十件事,又有宝姑娘日日在上房监察,临睡前还要坐小轿带园中上夜人等各处巡查,我们连吃酒顽耍的工夫都没有了。现今更好,连果子花儿都不能随意采摘了。”
  琳琅深知贾家花园里的花草鲜果都是下人的囊中之物,如今包给寥寥几个人,自然有人不乐,道:“这也是她们的好处,你们也该谨慎些了,不当差的时候,随你们怎么顽。”
  宋妈道:“我们奶奶也是这么说呢,只好打起精神来。”
  说着,又道:“怕是奶奶不知,我们宝二爷的亲事大概也要定下来了。”
  琳琅一惊,道:“这倒奇了,并没有见你们家相看姑娘。”她还想着迎春终身已定,也给探春说一门亲,免去千里和亲之苦。别人都以探春抽得贵婿来说她结局最好,但身处当世后她才明白,和亲亦是悲剧,朝廷无能,方以送女和亲换得平安,不说言语不通,地域不同,风俗各异,便是探春过去对方也未必信任她。只是宝玉不见动静,探春便不好说亲。
  宋妈笑道:“哪里还往外面寻去?现成的不就有一个?”
  琳琅闻言便知她说的是宝钗,口内却道:“这倒没听说,好几个姑娘皆住在你们那里,只记得琴姑娘来时,老太太问过生辰八字,偏又许给了梅翰林家。”
  宋妈道:“琴姑娘是太太的干女儿,成了兄妹,必定是结不成亲的,也不知老太太是什么意思。邢大姑娘已经由姨太太求配给琴姑娘的哥哥了。现今极好的人选便是宝姑娘,人品、模样、根基、门第,哪一样配不上?太太又喜欢,不然怎么不叫别的亲戚家的姑娘管家,偏叫宝姑娘管呢?从前我们奶奶也是这么来的,再加上金玉良缘,我们下面心里都有数。”
  王夫人的心意自然表露无遗,瞒不过下面,琳琅也深知,即便是原著中黛玉寄居荣国府中,其实下人们嘴里说老太太看中二玉,真正精明的人都明白王夫人属意宝钗。
  倒不是贬黛扬钗,也不是抑钗扬黛,二人平分秋色,贾母和王夫人不过各有所好而已。
  宋妈又笑道:“怕是奶奶不知道,宝姑娘身边的莺儿,已经认了里宝玉跟前茗烟的妈做干娘,正经亲厚一家子,我们都笑说,丫头小厮都结亲了,何况主子们?真真宝姑娘是有心人,可恨老叶妈也不懂弄香草,皆因这门亲,莺儿的娘懂得这些东西,便叫老叶妈包了蘅芜苑的香草和的香花,莺儿的娘帮衬着摆弄,一年不知挣多少呢!”
  琳琅听她话里含酸,便知是嫉妒老叶妈一干人承包园子了,不禁莞尔一笑,道:“认干娘的好多着呢,这些不过是闺阁小事,那值得如此说了。”
  宋妈忙摆手道:“奶奶不知,这也有一节缘故。像芳官、蕊官、藕官这些采买来的小戏子认干妈,自是家常小事,只是莺儿却不然,里别的婆子也多,怎么偏就只认茗烟的娘呢?还不是茗烟乃是二爷跟前心腹使唤第一人,二爷出门办事,茗烟都是必跟的,多少消息不知道呢?这份心计也厉害。现今上下,谁不说宝姑娘好?怕连大太太都愿意呢!”
  琳琅不置可否,笑道:“这又是何故?”
  宋妈嘻嘻一笑,先吃了一杯酒润嗓子,才道:“奶奶最是聪明人,还不明白?琴姑娘家大富,薛二爷娶了邢大姑娘,姨太太家岂不是和大太太结了亲?真真姨太太也是有心人,如此一来,大太太这样的人都无话反对了。”
  琳琅道:“你们家常闲了,就只说这些事?”
  宋妈笑道:“也不止这些,别家的事儿也说,横竖都无甚大事,吃酒说话解乏罢了。前儿甄家太太们进京朝贺,打发人送礼请安,哎哟哟,奶奶没见那场景,那几个来请安的婆子衣裳打扮比主子们都不差,送的礼物里光上用绫罗绸缎纱就有四十八匹,官用的也有几十匹,抬进来时一色儿鲜艳夺目,不愧是接过四次驾的人家,怎么就那么富贵呢?”
  提到甄家,琳琅悚然一惊,登时想起原著中贾家还有藏匿甄家财物一罪,暗暗谨记在心,无论如何都得提醒王夫人一二,这可是重罪,虽无力挽救贾家抄家之祸,但若略减一二罪名,也是极好。现今她先顾着自家,方论别人,因此只以养胎为要紧。
  宋妈去后,琳琅坐在院子里花阴下看着苏风和虎哥儿顽半日,见两人都累了,方打发他们午睡,自己也就着凉榻上的芙蓉簟睡了一觉。
  待得清醒,已是黄昏。
  琳琅不觉叹道:“夏天还没到,越发乏了。”
  秋菊叫杏子端了热水过来,与跟着苏风的两个丫头一个奶娘一起,服侍琳琅姐弟母子三个洗脸解乏,笑道:“奶奶有了身子,因此才累些,平常哪里如此?”
  琳琅一笑,又担心杨奶奶,问道:“送灵去了多久了?”
  秋菊屈指一算,道:“现今四月下旬,得五月初才能回来呢!”
  琳琅点头道:“倒有些日子。再过两日是二十六,是荣国府里宝二爷的生日,虽不能大办,该送的礼物也得预备下来,横竖也不必十分金贵,精雅些便好,扇子针线珠儿都使得。才宋妈提到的邢大姑娘我记得也是这一日,太太的干女儿琴姑娘仍是这一日,寿礼也都备上一份。还有平儿,现今琏二奶奶不当家,多少事都烦劳她,上下也都奉承,依我说,必定那府里也得算上她,也备上一份,比前三份略次一等即可。”
  秋菊一一记在心里,笑道:“那府里也有趣,一年十二个月,月月都有生日,偏还有一干姐妹兄弟竟是同一日,倒省了办两次寿宴,也省了咱们跑两趟。”
  琳琅道:“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也不是没有,有什么稀奇?”
  次日,先打发人还礼,不过时鲜瓜果盆景等物,因琳琅闻得凤姐现今吃调经养荣丸,遂随礼送了一对野山参,固然比不得黛玉从前所赠,但较之市面上卖的却好上十倍,也不曾掺假。年前蒋玉菡去了东北一趟,贩皮子和人参鹿茸,三月化冻了才回来,给她留下许多,以备家常配药,或是送人做礼,都是极便宜的。
  还礼的人才出门,后脚苏守备便同杨海并肩而至。
  琳琅忙迎出来,笑道:“干爹今儿休沐不成?昨儿风儿还念着干爹干妈呢!”一面说,一面叫秋菊抱苏风出来,一见苏守备,果然十分兴奋,见到杨海抱着虎哥儿,大吵大闹要抱。
  苏守备已有数日未见爱子,忙抱在怀里。
  杨海托着虎哥儿坐在他肩上,对琳琅笑道:“预备些好菜,今儿我们吃酒。”
  琳琅笑着吩咐下去。
  一时在饭厅中摆下,一张圆桌,摆着八道精致小菜,另有一坛绍兴酒备着,苏守备坐在上首,将苏风抱在腿上,对杨海一家三口笑道:“自家人,不必设规矩避讳,一桌吃罢。”
  琳琅方坐在杨海下手,中间夹着虎哥儿。
  琳琅并不吃酒,多是照顾两个孩子,苏风与她熟悉,早从苏守备腿上爬下来,跑到琳琅跟前,和虎哥儿同坐,虎哥儿吃什么,他也要吃什么,琳琅便又往下挪了一位。
  酒过三巡,苏守备忽然提起杨家安置伤兵之事。
  琳琅虽在照顾孩子,仍旧侧耳细听。
  苏守备自己倒了一杯酒,一仰而尽,饮毕,对杨海笑道:“我听说后,立即就赶过来了。”
  沉思了一会,方慢慢地道:“如今庄子里人少也还罢了,都知道你们的好处,也不会想到别处去,倘若以后人多了呢?上头岂不忌讳?”
  杨海和琳琅都不解,道:“都是重伤残疾退下来的兵士,能忌讳什么?”
  苏守备叹道:“自然忌讳大海拥兵自重,若有御使参奏一本,有你们受的呢!”
  夫妻两个登时脸色大变,都没想到一时好心竟会得到如此后果。
  琳琅忖度半日,蓦地醒悟过来,忙道:“是我想得不周了。”
  她毕竟不曾做过慈善等事,杨海性子也十分粗豪,想不到这里,琳琅虽然也深谙当世之道,但并不是了解得十分透彻,因此这件事也做不到滴水不漏,原想逐渐完善,现今想来,终究还是自己太莽撞了些,幸亏有苏守备提醒,不然面临大祸而不自知。
  想到此处,琳琅不禁冒出一身冷汗。
  苏守备见他们都反应过来了,便微微一笑,温言道:“你们年轻,起先原也是好心好意,只是不曾经过这些事儿,有所疏漏也是难免。”
  杨海忙给他倒了一杯酒,道:“还请您指点。”
  苏守备喝了,道:“依我说,等明日大海就上一道折子,将这庄子良田一并上缴朝廷,就说自己分身乏术,忙不过来,也并不懂这些俗务,请圣人指人料理,照料伤兵后事,乃是他一点心意。好在当初你们买田庄的时候说用的是圣人所赐金银财物,倒也圆得上话。只要推到朝廷头上、圣人身上,白得这样安置伤兵的好名声,圣人没有不乐意的。”
  杨海和琳琅默默听完,齐齐点头,自觉如此行事更为妥当,只要监督着掌管此事的人不叫他中饱私囊,那些伤兵便能过好下半生。
  杨海重情重义,就算田庄不是自己的,也不会丢下昔日的兄弟于不顾。
  此事已有了想法,三人也便放下心来,复又吃喝起来。
  饭毕,杨海便亲自写了折子,由苏守备检视删减一番,用词言语再无疏漏之处,重新誊写,杨海第二日便递了上去,上见之,龙颜大悦,复又下旨,指人掌管庄田诸事,又赐帑银一万两,扩展庄田,安置伤兵,对杨海极多赞誉,又赏下纱罗金银药材等物,叫他自用。
  自杨海上了折子,琳琅在家担忧不已,待见到赏赐,便知杨海无忧,方略略放下心来。
  等杨海归家,琳琅方叹道:“日后好心行事,也得谨慎些了,今日若不是干爹,我们就等着御使弹劾你一本罢!”说完这话,越发觉得自己该小心行事,不能强行出头。
  杨海闻言苦笑,深有同感。 112、068章:   安置伤兵这件事, 其实细细思索, 杨海和琳琅的做法都不合时宜,纵然交由朝廷,也有欠周详, 然而正如苏守备所言,这是最好的方法, 有什么比一个勇猛无敌有情有义却行事并不周全颇有几分鲁莽刚直的武官更令当今放心呢?
  琳琅经此一事,更觉得自己夫妻不适合这些动辄牵扯朝廷的事情, 作为朝廷官宦人家, 便是想积德行善,也得考虑周详,想到后果。
  想到这里, 琳琅不禁又是一叹, 如今连积德行善也不得自由了。
  当下她赌气对杨海道:“本想尽一点子心意,倒成了收买人心, 又怕上头避讳, 我瞧着,我们如今放手的好,还白得了二千两银子,给家里添置些良田,比什么都强!”
  杨海莞尔一笑, 拉着她手,道:“你别恼坏身子。我们既已如此,也只能小心。”
  琳琅平复了闷气, 问道:“既然庄田都交了,刘二夫妇和米旺夫妇他们可回来了?正好,我叫玉菡在东北给我买了一处庄子,足足有一千五百亩地,还圈进了两座山头,那边皆是膏腴之地,打发他们两家和油旺一家去掌管,月钱加两倍。”
  杨海笑道:“我已打发人去叫他们了,想必晚上便该回来了。”
  琳琅点点头,又道:“今儿才赏下来的一百两金子,一千两银子,横竖用不到,再加一百两银子,在咱们村里西山下置办三百亩良田,日后家里也就不愁没有进益了。”
  事到如今,为官不得经商,也没什么生财的法子,只置地种田不会惹上头忌讳。
  杨海将家业本就都交给琳琅料理,自己并不指手划脚,也不反对。
  晚间刘二夫妇和米旺、油旺夫妇回来,琳琅如此吩咐,又敲打了一番,三家本是下人,自然无所不愿,况且远在关外,自己也算是极大的管事了,也能得些孝敬,倒也乐意。蒋玉菡给琳琅置办庄田的时候,自己也置办了,比琳琅的略小一半,也派了三四家下人过去。
  琳琅见到蒋玉菡亲自带人来,不觉笑道:“值得你亲自来?”
  蒋玉菡道:“我有事托姐姐呢!”
  琳琅一怔,便问何事。
  蒋玉菡取出锦匣,道:“旧年姐姐给的玉料,我请好工匠雕琢出来,姐姐代我送她。”
  琳琅闻言一笑,点头道:“等老太太送灵回来,我去请安时再说。”
  蒋玉菡被她笑得脸红,便将锦匣放在桌上。
  琳琅叫秋菊拿过来细细看罢,口内道:“我知道了,你放心。还有,你今年不出去了罢?”
  蒋玉菡笑道:“不出去了,这回从东北弄来的货,能卖到年下,况且年底还得成亲。”生意和终身相比,他更看重后者,好容易能成家立业,他可不想耽误了。
  琳琅深知他的心思,在他做戏子的时候,就想着有朝一日娶妻生子,如今得偿所愿,自然欢喜,笑道:“我也如此想,你若想出门,我也不许。幸亏如今国孝庶民只是三月不得婚嫁,你和鸳鸯的婚事仍按原来的日子。早日娶进门,你家里有人管家,我也轻松些。”
  蒋玉菡嘻嘻一笑,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待两家下人一并上路后,琳琅除了与杨海看书练字说话外,便只安静养胎,彼时适逢国孝,各家又去送灵,即便回来,因敕谕之故,也不好大走动,倒图了个清净。
  展眼到了四月二十六,正是宝玉的生日,琳琅礼物早已备好,一早便打发人送过去,并没有亲自过去,寿礼不过扇、珠、坠、香四样,邢岫烟与薛宝琴等同,每人两色针线并香墨、湘管、团扇,平儿则减了笔墨二样,多两个荷包,两个扇坠。
  可巧这日也是苏颂的生日,琳琅又备了礼物着人送去。
  林凯今年春闱中了二甲第八名,也算年少有为,因写得一笔好书法,现今是翰林院的庶吉士,书写圣旨,是极要紧的职缺。但苏颂的敕命还没下来,故此没有跟去送灵,虽是生日,也不敢取乐,收了礼,赏了来人,又捎带许多东西给苏风,说过两日来接苏风去住几日。
  琳琅听了回话,也不在意,横竖这些时日里,苏风也是两家都住,并不生疏。
  却说宝玉清早起来,各处行礼,正热闹,见了琳琅所送之礼,不觉奇道:“今儿只我和琴妹妹同日,怎么反送了四份?别是送错了罢?”说罢不解,便去拿签子来看。
  袭人赞叹道:“杨大奶奶是个有心人。怎么错了?你也糊涂了,今儿还是平儿的好日子。”
  湘云也拉着邢岫烟笑道:“还有这位呢,你们四个对拜罢!”
  探春自悔遗忘,忙叫人补礼。
  众人各自称奇,道:“我们都不知道,她怎么记得一清二楚?真真有心。”
  平儿笑道:“若有心,哪里能忘?从前就没见她忘记过谁的生日。林姑娘离得那么远,每逢年初,她都有寿礼送过去,从未断过,东西事小,心意难得。三月初一那样忙,太太入朝随祭不在家,平常也不过生日,她还孝敬了一套亲手做的衣裳呢!”
  于是你对我行礼,我对你作揖,忙乱了好一阵,又到各房里去让让。
  家里各处寿宴也还罢了,他们私下过寿,说不尽多少玉动珠摇,红飞翠舞。
  谁承想次日平儿还席,正热闹间,忽有人急急忙忙慌慌张张地来禀告说贾敬宾天了,说是服食丹砂而死,一时间,荣宁两府里都忙乱起来。
  琳琅闻得消息,少不得备了祭礼,打发人去,她原有孕,不能亲至。
  又因凤姐仍在静养,李纨又照看一双儿女并贾珠,也不愿理事,探春尚未出阁,也不能理丧事,因此只有尤氏一人勉力料理,又觉自己上房无人,便将继母和继母带过来的两个女儿一并接过来照看。
  别人犹可,也不在意,唯独宝玉见了这对绝色的尤物,不断夸赞,穿孝服时男女站在一处,又不住替姐妹二人挡着和尚,恐他们腌h气味熏了她们。
  待送完殡,却说贾琏素日常听尤氏姐妹艳名,只恨无缘得见,近因贾敬停灵在家,每日与二姐三姐相认已熟,不禁动了垂涎之意,况且与贾珍贾蓉都是胡闹惯了的,乘机百般撩拨,眉目传情。尤三姐淡淡相对,只尤二姐十分有意,只是耳目众多,无从下手。
  好容易,得贾珍贾蓉愿意,贾琏暗暗欢喜,又叫贾蓉向尤二姐提亲,只说凤姐已经不能好了,暂买了房子安置尤二姐住在外面,过一年半载,等凤姐一死,便接她进去做正室,说得天花乱坠,不但尤老娘愿意,便是尤二姐也是嫌贫爱富,十分愿意。
  偏孔顺不知怎么得了消息,他原是时时留意荣国府的消息,叫来贾琏骂道:“你若做这不忠不孝之事,正经也别上我的门来,我也没你这个外甥!”
  贾琏大惊,忙跪下道:“今日外甥初见舅舅,舅舅何出此言?”
  自知孔家后,贾琏每逢孔顺休沐便至,虽未登堂入室,却也能从老苍头脸上话里瞧出听出三分意思,知道自己即将得见母舅,这些时日里忙着送殡,不免疏忽了些,因此孔顺陡然见他,心里正欢喜,然听闻此语,不禁手足无措起来,茫然无知。
  孔顺冷笑一声,道:“你还在我跟前否认?你近日在忙什么?”
  贾琏听了,心头一凛,忙道:“并没有忙什么。”
  孔顺满脸怒色,道:“你还敢说没有!你叫人买小花枝巷子里的房子做什么?我听说你又打首饰,置办妆奁床帐下人,你这是想干什么?”
  贾琏惊得魂飞魄散,灵机一闪,忙呐呐地道:“禀舅舅知道,外甥今年已经二十七八,偏还无一子,外甥家里那媳妇调养半年至今,怕也是不能好了,也是将死的人,外甥是为子孙计,才想着悄悄娶了二房,待生了儿子再接进去。”
  孔顺一掌拍在桌上,咬牙啐道:“你别在我跟前装神弄鬼!我既叫你来,便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若不是瞧在你这几个月来上门拜见十分勤谨,又是我那苦命妹妹的一点骨血,我也懒怠管你!不管你媳妇好不好,这二房你不能娶!国孝家孝一层罪,停妻再娶又一层罪,你能耐得很啊?你这是叫人戳脊梁骨呢?还是等着入狱流放受杖刑?亏得你还是大家公子,难道你不知道外室子连庶子都不如?庶子尚且不能继承宗祧,外室子就能了?”
  贾琏被啐得跪在地上不敢吭声,听得那后果,脸都黄了。
  孔顺喝了一口茶,又继续骂道:“贪花好色便是贪花好色,说那么好听做什么?你为人我难道还不知道?不过是为你贪花好色寻个借口!你该有些出息了,脏的臭的都拉进门,也不怕当了剩王八!那尤家女子,我早打听过了,原是曾指腹为婚的,只因那家穷,不肯嫁过去,和宁国府里父子两个有些首尾,嫌贫爱富,什么好东西?明知你有正室女儿,还要嫁给你,不过看中你有钱,又是荣国府的长房大公子,模样俊,倘若你穷得很,又丑又老,你瞧她会不会跟你!亏你还当宝贝似的为她冒大不韪之罪,也不怕连带你自己没了身家性命!”
  孔顺越说越气,手脚都因此哆嗦起来,吓得老苍头一旁连连解劝,又向贾琏道:“表少爷,别怪老爷骂你,也别嗔我这老奴才多嘴,表少奶奶纵有千日不好,也有一日的好,况且也不是好性儿的人,弄这么一出,倘若叫表少奶奶知道,又是怎样一副场景?王家又怎么说?便是表少奶奶不好了,外室也进不得门,表少爷还不如到时娶填房生嫡子。”
  孔顺道:“你也别多嘴了,横竖我不过是外人,也管不得他!怪道人人都说,荣宁两府里也就门前的石狮子干净,府里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今儿个我才算知道了!”
  贾琏哪里经得起孔顺说这话,忙纳头就拜,滴泪道:“外甥自幼无人教养,舅舅若不管外甥,叫外甥以后如何呢?”
  孔顺仍旧板着脸道:“倘若你肯听,一句话,回去拒了尤氏女子。”
  想到尤二姐的绝色,贾琏十分舍不得,不禁犹豫不决。
  孔顺见状,又气又怒,气他没出息,怒他好色如斯,端起茶碗道:“你走罢!”他原想打磨打磨贾琏的性子,再好好规劝他进正途,谁承想,这么大的人,连这点子毛病都克制不了,居然胆大包天到在国孝家孝期间偷置外室。
  贾琏慌了起来,忙道:“舅舅别赶外甥走!外甥听舅舅的便是!外甥从小至今,今儿才得以拜见舅舅,舅舅若赶外甥走,外甥竟不知世上还有什么亲人了!如今如今二房掌家,大房无势,外甥一点权力能为都没有,还求舅舅怜悯,给外甥指一条路。”
  孔顺听了,见贾琏还能听进三分,面色略略缓和些许,便道:“你先料理完你那些事再来,若不能,你来了,我也不见。我年将半百,清正一世,没有这样不忠不孝的外甥!”
  老苍头也叹道:“表少爷,你听老爷的话,那尤氏姑娘娶不得。”
  贾琏只得道:“只是外甥已经说定了,再反悔也不好。”
  孔顺冷冷一笑,道:“你素日的聪明机变呢?别在我跟前打马虎眼,你若不愿,我也不强求你,你只管去罢,横竖我孔家几代读书人家,从未有这等子孙!”
  贾琏咬咬牙,磕了一个头,道:“外甥这就去料理,还盼料理完了,舅舅再教导外甥。”
  孔顺不语,神色间显然是不信贾琏有此魄力。
  贾琏见到后,立即告辞,骑马去了宁国府,迎面贾蓉笑道:“叔叔来得巧,已经传唤到了张华,家里穷得很,都吃不上饭了,叔叔赏他几两银子,他也就能写了退婚文约。”
  贾琏终究不舍尤二姐的雪肤花貌,但为了自己身家性命和前途,还是后者要紧些,只得陪笑道:“竟是不成了,好侄儿,你替我退了这门亲罢。”
  贾蓉诧异道:“叔叔怎么出尔反尔了?”
  贾珍听说后,禁不住走过来道:“好兄弟,你这是做什么事儿?叫我如何跟二姐说?”
  贾琏道:“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如今国孝家孝,我也不能知法犯法不是?况且大哥哥也知道我家那个母夜叉,消息又是极灵通的,倘若得了消息,还不知道闹大哥哥府上如何呢!这件事就请大哥哥帮我周旋,那些已置办好的首饰妆奁房舍,聊表歉意。” 113、068章:   话说贾琏欲退尤二姐之亲, 贾珍父子还想趁机去占便宜, 如何肯应?忙笑道:“咱们家什么时候这样迂腐起来了?你素日也不是这样的人,今日倒想起这个了?”
  贾琏微微一笑,道:“什么是迂腐?牵扯到我的身家性命, 我自然该小心。”
  他与贾珍父子也好了一场,况素知贾珍在逗蜂轩聚众取乐, 便劝道:“大哥哥也该收手了,如今咱们虽不怕, 到底外人也看着, 倘若冷不防叫谁弹劾一本,竟是吃不了兜着走。”
  贾珍不以为意,道:“怕什么?谁敢?”
  随即醒悟道:“你莫不是怕人弹劾才退亲的?你不必怕, 有我呢!”
  贾琏苦笑, 他倒不怕这个,只是毕竟娘舅更要紧些, 他还想依靠娘舅博得前程, 将来好重归正房呢,既然孔顺不准他娶亲,他听着就是,横竖就是个雪作肌肤花作肠的女子,也不是没有遇到过比她更标致的。
  贾珍又道:“好兄弟, 你真真不必在意这个,正经成亲要紧。”
  贾琏连连摆手,道:“话到这个份上, 我还知法犯法?好哥哥,快饶了我!那些银子我都不要了,还能怎样?好在还没让那张华退亲,倘若二姐有心改过自新,用我置办下的首饰妆奁房舍下人嫁给他便是,再赏那家几两银子置房买地过日子,也算一双美满姻缘了。”
  贾珍父子暗暗撇嘴,便是贾琏不娶二姐,也不能便宜了张华去,况且二姐也看不中张华衣食无着的落魄样儿,还不如暂且养在闺阁中,偶尔得了空便去乐一乐。
  父子两个仍要劝贾琏,奈何百般解劝不得,见贾琏铁了心,心内虽奇异,只道他畏惧凤姐之威,也只得罢了,幸而得了置办首饰妆奁房舍下人等银子也有上千两,二姐三姐原也不是正经人,倒也能给尤老娘母女三人一个交代。
  他们却哪知贾琏最是个贪财的,油锅里的钱还捞出来花,此时早已肉疼不已,若是寻常,哪里舍得散出去,不过今日今时母舅严厉刚直,为前途计,只得忍痛舍弃。
  荣宁两府外面一干人没有不知的,见贾琏变了个性子,都不觉暗暗称奇。
  消息终归是瞒不住,也不知谁说漏了嘴,竟叫里头知道了,自然也传进了凤姐耳中。
  虽说贾琏如今未娶尤二姐,但毕竟起过这个心思,凤姐心内浸了一缸子的醋,跑去宁国府大闹了一场,照尤氏的脸啐了一口唾沫,骂道:“便是我们家的戏子,也比你尤家的丫头干净些,什么腌h东西,也想赖在我们家占我们的便宜让琏儿做那剩王八?竟还想对我取而代之?如今咱们去见官,再请族里老人分辨个明白,天底下可有这个理儿?”
  一时又骂贾蓉:“天雷劈脑子五鬼分尸没良心的下流种子!没人伦的混账东西!不知天高地厚,成日家调三窝四,净干些没脸面没王法败家破业的营生!自己玩过了不要的烂货也敢往我们家送?花我们的钱养粉头?亏得我对你们掏心挖肺,你们就是这样孝敬我的?”
  哭天喊地,厮打辱骂,百般法子,闹得宁国府天翻地覆,瞬息之间,传遍了荣宁两府,不但府里都知道了,便是宁荣街外头,但凡消息灵通的也都知道了,又笑又叹。
  倒是尤氏姐妹因此名声大涨,虽是自以为金玉一般,也只得含羞不出。
  宝玉一面为尤氏姐妹担忧,一面又纳罕道:“凤姐姐平素也是极爽利俊俏的人,如何今日竟不顾体面闹得这样?倒比那戏台上扮的妒妇还厉害些!”
  也没人回答他,只相继去劝凤姐,说贾琏到底挺住了没入彀等语,又有贾母打发人亲自来叫。凤姐本就知道贾琏喜新厌旧的薄情性儿,料想绝非贾琏挺住了,必有其他缘故,难保他旧态复萌,只不肯止歇,直到贾珍叫贾蓉捧了贾琏舍给尤家的一千两银子,凤姐方挽了在尤氏怀里撒泼打滚弄乱的头发,又净面更衣,径自回荣国府。
  贾母原疼凤姐,可也不许她闹,坏了贾家的体面,不免说了几句,待闻得尤氏姐妹嫌贫爱富,水性杨花,又恨她们不知羞耻,倒不怪凤姐了,叫来贾琏骂了一顿。
  如今里里外外都知道了,贾琏好生没趣,暗恨凤姐不省事,然在贾母跟前也不敢反驳。
  孔顺见凤姐积威之下贾琏仍不改好色本性,不觉发了狠,每逢休沐,便叫贾琏来教他礼义廉耻,无日清闲。孔家本与贾家不亲近,每次叫贾琏来,不许他跟贾家别人说,贾琏也想图个清净,每每都是借口吃酒出来,再往孔家听训。
  孔顺念及亡妹,教导了贾琏两个月光景,便为他谋了个礼部的主事之衔,令其上任,休沐时仍来听自己教导。孔顺深知贾琏品行,也不敢叫他外放,只好在眼前先看一二年再说。
  至于凤姐,孔顺暂且决定冷眼旁观,若是贤妻,且逐渐康复,便叫贾琏改过自新好好和她过日子,若非贤妻,好歹得有个章法拿出来。常言道妻贤夫祸少,贾琏虽好色,却也没做过什么欺男霸女的事儿,不能因后宅不宁落得前途尽毁,无子无嗣。
  贾琏得了实缺,自然是喜之不尽,每日起早贪黑,兢兢业业,唯恐叫人笑话。
  凤姐见贾琏忽然长进了,登时眉开眼笑,整日嘘寒问暖,暂时也不拈酸吃醋了,毕竟贾琏有了实缺,日日都要上衙门去,五日休沐一日,也没闲工夫去寻花问柳。
  又过了几日,琳琅才得了消息,心中纳罕之余,也自为他们欢喜,毕竟贾琏未娶尤二姐,免却了后面凤姐并贾琏多少罪,她可深切记得原著中凤姐曾上告贾琏国孝家孝中停妻再娶呢,这可都是贾琏在抄家时被清算的罪名儿。
  对于原著中的尤二姐,琳琅十分不喜,且不说她嫌贫爱富在前,与指腹为婚之人解除婚约,又风流放荡在后,与贾珍父子皆有不妥,甚至也常与宝玉厮混,实是轻浮虚荣已极,最后跟了贾琏,也不过是因为凤姐之病不能好了等着凤姐死后进去做正室罢了。只是她又是一个封建社会的弱势女子,美丽成了悲惨命运的源头,逃不开大家爷们公子的玩弄。
  至于贾琏,他虽有良心,也的确机变,论起本性,终究不过是个负心薄幸喜新厌旧爱好皮肤滥淫之辈,绝非女子心中的惜花良人,在爱情上,凤姐配他,着实是可惜了的,但在婚姻上,凤姐却用错了对待丈夫的方法,导致贾琏渐行渐远。
  都说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婚姻是一家子的事,经营爱情和婚姻,都要用对方法和真诚。
  杨海因笑道:“便是我在营中,也听说了他们家的奇事,真真成了笑话。”
  琳琅哼了一声,道:“若是天下男子一心一意,何愁女子不温柔款款?不过是男人负心薄幸,喜新厌旧,反说女子种种不是。琏二奶奶再有千万般的不是,也有一样的好处,可恨琏二爷起心偷娶外室的时候,何曾想过给她体面?”
  杨海听了,道:“你放心,我就不是这样的人。”
  杨奶奶在一旁跟虎哥儿猜拳,赢了一颗糖豆,闻言笑道:“你要是敢跟那琏二爷一般胡闹,瞧我腿不打折了你的!还是庄稼人好,纳妾还得治罪呢!”
  琳琅抿嘴一笑。
  其时已是夏末秋初,早在五月初送灵归来后,莫夫人便将苏风接走了,仍回山上。如今琳琅身子愈重,平素也不敢劳累,杨奶奶更是对其嘘寒问暖,爱若珍宝,因去了三房家人,便使唤杨海在家劈柴砍木,杨海也十分乐意。
  杨奶奶又笑道:“玉哥儿的婚事也该料理起来了罢?”
  琳琅忙道:“玉菡自己料理呢,只等到了好日子,咱们一家再过去,横竖离得也近。”
  杨奶奶念佛道:“常听你说起鸳鸯姑娘极好,玉哥儿成了亲,你也放心了。”
  琳琅点点头,叹道:“再没想到我们姐弟两个竟有今日。且不说太太对我的恩典,便是忠顺王爷也是极和气的,倘若果然冷酷无情,不放玉菡出来也是理所应当,难得的是既放了出来,家常叫玉菡去说话,也并不难为他。我记得旧年荣国府宝二爷因一个戏子挨了打,那戏子也是忠顺王爷府上的,虽惹怒了忠顺王爷,忠顺王爷也并没有拿他如何。”
  杨奶奶安慰道:“如今都好了,等玉菡娶了亲,再生个胖小子,一辈子也就齐全了。”
  琳琅忽叫翠儿捧了匣子出来,又对杨奶奶笑道:“前儿我见玉菡请人给鸳鸯雕的东西极精致,那日我去给荣国府老太太太太请安,送过去了。如今也拿了玉料,请那匠人做,给奶奶雕了一对镯子,几件钗环佩饰,奶奶瞧瞧中意不中意。”
  杨奶奶没看,便叫二妞收了,道:“你的眼光素来好,我也不必瞧。”
  正说着,忽听外面有人通报说大舅爷和柳二爷来了。
  琳琅闻言一怔,道:“哪个柳二爷?”
  杨海放下手里的斧头,就着井边的凉水洗手,笑道:“前儿我出城遇见的,姓柳,名叫柳湘莲,原是世家子弟,只是早落魄了,倒有一身好武艺,素性爽侠,我和他切磋了一场,他不及我力大无穷,我不如他身形灵巧,一时惺惺相惜起来。”
  琳琅奇道:“怎么没听你说过?”
  转念一想,已明白了,原著中此时柳湘莲早已因尤三姐之死出家去了,但因今世贾琏未娶尤二姐,尤三姐也未曾痛改前非,更无贾琏为她向柳湘莲提亲,自然是错过了。只是再没料到杨海竟与柳湘莲有所结交。
  杨海笑道:“今日说也不迟。他和玉菡情分才好呢,也是因玉菡之故才认得的。”
  琳琅听了,大为诧异,想到蒋玉菡交游广阔,柳湘莲又喜好串戏,便即了然。
  少时,杨海便迎了蒋玉菡和柳湘莲进来,蒋玉菡也还罢了,两家有亲极熟悉,那柳湘莲却拜见杨奶奶并琳琅,对杨奶奶以奶奶呼之,对琳琅则以嫂呼之,生得虽美,举止却洒脱不羁,不拘小节,天然一段侠气。
  杨家虽位列官宦之家,但终究根基浅薄,仍旧带着天然之气,不在乎繁文缛节。
  琳琅心中忖度半晌,心道:“常听人说,柳湘莲是红楼梦中最卓尔不群的男子,名列红楼四侠,果然名不虚传。”贾宝玉略带脂粉气,贾琏又太过风流浪荡,贾蓉则过分油头粉面,北静王形容秀美,却不及柳湘莲俊美中又带着三分豪气,七分侠义。
  想罢,琳琅含笑还礼,道:“柳二爷快别多礼。”
  柳湘莲爽朗一笑,道:“礼多人不怪。”
  话锋一转,对杨海笑道:“今儿我和玉菡去西山游玩了一回,倒遇到了不少野兽,可惜皮毛不算十分肥厚,我便没出手,什么时候杨大哥得空,我们去狩猎如何?瞧瞧谁打的猎物多,正好,也给未来的小侄子准备几件皮褥子。”
  一旁蒋玉菡笑道:“你武艺和姐夫旗鼓相当,论箭术未必能及。”
  柳湘莲听了大为不服,道:“什么时候比一比?”
  杨海笑道:“深秋的猎物皮毛肥厚,肉质肥嫩,便等秋尽冬初之际罢。”
  柳湘莲点头道:“好!”
  琳琅笑道:“等你们打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得吃肉,如今且先尝尝家里的酒肉罢!”
  杨奶奶忙道:“你身子重,仔细些,叫二妞她们去张罗。”
  琳琅点点头,使了个眼色,二妞秋菊春兰等忙都去厨房,拟单子做菜烫酒,这边翠儿已带人在饭厅设了桌椅,杨海笑道:“进屋吃茶。”
  蒋玉菡和柳湘莲连连谦让,随后进厅。
  琳琅踌躇了一下,对杨奶奶笑道:“他们爷们吃酒说话,奶奶,我们带虎哥儿别进去了。”
  杨奶奶想了想,笑道:“也是,他们是大老爷们,我们搀和什么?便是准备酒菜,屋里一桌,咱们在院里一桌,就放在葡萄架子下,岂不是比他们在厅里还有趣些?” 114、068章:   琳琅便依言吩咐下去, 又陪着杨奶奶过去, 片刻间,葡萄架下便摆了一张小方桌,桌边放着两个鼓凳, 又对放着两把椅子,搭着半旧锦垫。
  翠儿二妞秋菊春兰等张罗了饭菜送上来, 饭厅里上了十几道菜,外面只摆了三四道。
  酒过三巡, 蒋玉菡因问柳湘莲道:“你有什么打算?”
  柳湘莲仰脖子喝了一大海, 笑道:“我向来萍踪浪迹惯了的,也未必能住得长久,虽说薛蟠给我买了宅子, 还要给我寻亲事, 只是我本意要娶个绝色,平常女子我未必瞧得上, 薛蟠那眼光, 又能寻到什么好人家?先看着罢。况且,说不得一年半载,我又要出远门了。”
  蒋玉菡道:“你也该定下来了,长此以往也不是个事儿。”
  柳湘莲听了,微微一笑, 道:“我知道你十月底便要娶亲了,恭喜,恭喜。”
  蒋玉菡不禁诧异道:“我并没有跟你说过, 你怎么知道?”
  柳湘莲正挟着一筷子菜进嘴里,未答。
  杨海慢慢饮尽碗中酒,淡然道:“必定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柳湘莲咽尽菜食,方爽朗一笑,道:“杨大哥说的不错,昨儿我给姑妈请安后回京,见到了宝玉,听他说起嫂子,满口夸赞不已。”他比蒋玉菡小一些,对蒋玉菡素来以兄称之。
  闻得宝玉竟在蒋玉菡跟前夸赞鸳鸯,蒋玉菡不觉眉头一皱,抱怨道:“宝玉怎么还是那样?什么好的坏的都往外说?常常说起他家的姑娘们的好诗词,写的好书法,闺阁笔墨也外传,现今京城中竟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柳湘莲道:“宝玉向来是这么个性子,若改了,也便不是他了。”
  蒋玉菡深以为然,起身给柳湘莲倒酒,笑道:“你吃了我倒的酒,明儿我成亲,你可得来帮我。便是要出门,也得等我办完亲事再走。”
  柳湘莲笑道:“你放心,我不白吃你倒的酒!”
  说完,三人都笑了。
  杨海深喜柳湘莲的身手,又敬他胸襟宽广,连薛蟠调戏过他,事后见薛蟠遇难,却依旧出手相救,可见其为人,便道:“人常说,成家立业,或者立业成家,贤弟不缺人脉,又是世家子弟,何不谋个正经营生?”
  柳湘莲道:“我除了一身武艺,会唱几句戏,别的也不会,能做什么?”
  蒋玉菡笑道:“可别跟我学做生意,一入了商贾,几代不得科举。我瞧二哥武艺好,性子也爽快,还不如和姐夫一样在军前效力,好好儿地打仗,没几年也就能升官进爵了。”
  柳湘莲闻言眼睛一亮,随即暗淡下来,笑道:“如今天下太平,既没仗打,何来军功?况且这几年我也见惯了世事,百姓疾苦,还是不打仗的好。”
  杨海不觉又对他多了三分赞赏,道:“我有几句话,你也听听再做决定。”
  柳湘莲忙给他倒酒,道:“大哥只管说。”
  杨海叹道:“眼下虽是盛世太平,海晏河清,京城里也是花团锦簇,一片繁华热闹,实际上底下忧患实多。西北虽然平了,也斩了敌首,但草原之北却有罗刹国不时骚扰边境,又有蒙古人也十分躁动,东北又有鞑子无时无刻不想着打进关外。西南才平了几年?如今又时有不臣之心,东南更有倭寇滋扰,海啸伤民,可谓是狼烟四起,民不聊生。”
  说到这里,杨海面上掠过一丝讽刺之色,道:“这只是外头,京城里呢?人人花天酒地,醉生梦死,有几个官员能做到体察民情为民做主?便是所谓廉洁奉公的好官也不过是随波逐流,不敢出头。我升为京营都司半年以来,只见麾下兵士没有一战之力,个个贪生怕死,难怪每回出征打仗,皆用募兵,那些兄弟死了,我们连尽一点心意也得以免上头忌讳!”
  他看着柳湘莲脸上的诧异,对蒋玉菡道:“从前在山上倒好,唯知操练兵士罢了。如今在京城居住不过半年,我浑身都不自在,也不耐烦那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我原想着,自请戍守边疆,不巧你姐姐又有了身子,便想等孩子生下,年后再说。”
  可巧琳琅进屋拿东西,路过饭厅,听了不觉一怔,自杨海回京后,她也知道他一直郁郁寡欢,不耐各样人情来往的虚热闹,没想到他竟有这样的心。
  与京城的花天酒地相比,琳琅虽有十分挂念之人,但更喜欢平和恬淡的淳朴日子。
  蒋玉菡吃惊道:“姐夫你要去戍守边疆?姐姐和虎哥儿他们怎么办?”
  杨海迟疑了一下,说道:“我想合家过去。”
  与其在京城里碌碌无为,无所事事,冷眼旁观,忍受种种纸醉金迷应酬交际,倒不如去边疆,训练出一队骁勇善战的兵士,驻守关防,不叫外敌作践百姓。
  蒋玉菡不禁皱了一下眉头,道:“这不可能!我见惯了京中大小事情,但凡将帅戍守边境,父母妻儿都必须留在京中,这也是让圣人好放心的意思,以免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柳湘莲也点头道:“正是,这也是我为何不肯读书上进的缘故,实不耐那些禄蠹的算计。”
  杨海哈哈一笑,道:“你们都糊涂了,我既非将,也非帅,不在其列。”
  柳湘莲和蒋玉菡顿时醒悟,不觉失笑,杨海虽是四品之爵,但并非将帅。
  蒋玉菡想了一回,笑道:“我们倒真是糊涂了。”
  杨海对柳湘莲道:“别看如今不打仗,可依我说,不过一年半载,又得有极大的战事,京营军户也用不得,仍是募兵,依你的武功本事,挣一个前程绰绰有余。只是怕你受不了征战之苦,而且战场上生死无常,略有点子身份家业的都不肯去,唯有穷苦人才去挣一口饭吃。”
  柳湘莲听得大笑,道:“大哥你也不是穷得吃不上饭,怎么就去了?”
  杨海自然不会说自己一腔热血,唯知保家卫国,便嘿嘿一笑。
  琳琅不过言语过耳才听了几句,转眼便即离开。
  柳湘莲却有些出神,直至吃毕喝茶,仍在沉思,忽听小厮杏奴来报说薛大爷找,蒋玉菡便笑道:“薛大傻子虽然仗势欺人的事儿做多了,也是走马观花的下流人物,为人倒也不是一无是处,你从前打得他有一阵子不敢见人,出门躲羞,再见你也没放在心上。”
  柳湘莲笑道:“也不过是个直心眼的傻子。”
  说毕,起身抱拳道:“也不知找我做什么,今日告辞,改日再会。”
  蒋玉菡也笑道:“我们一并罢,酒吃完了,也得做事去了。”
  杨海也并不挽留,送出了饭厅,却见琳琅母子和杨奶奶坐在花架子下说话,跟前茶几上放着一把紫砂壶,两三个紫砂茶碗,端的玲珑小巧。
  见他们出来,杨奶奶仍坐着,琳琅却起身笑道:“怎么,这就走?”
  杏奴来找的时候,先给杨奶奶和琳琅请了安,才报进去,因此琳琅方有此语。
  柳湘莲笑道:“正是,也不是是何事,今日叨扰大嫂子了。”
  琳琅抿嘴一笑,道:“说什么叨扰?我们大爷除了那帮兄弟,也没什么极亲香的人,我倒盼着有一二至交来走动呢。”
  众人俱是莞尔,蒋玉菡道:“姐姐,我也走了。”
  当下杨海送他们出门,琳琅则吩咐人收拾厅中碗盘盏碟,下剩的菜也都叫下人分吃了。
  因杨奶奶在院子里,琳琅便没问及戍守边疆之事。
  却说柳湘莲骑马过街,与杏奴一径到了薛蟠给自己置办的宅院里,只见薛蟠在门前走来走去,摇头晃脑,不时张望着,虽然模样并不差,打扮得锦衣玉带,但看起来举止中总透着一股猥琐傻气,柳湘莲不由得暗暗好笑。
  他下了马,将马鞭扔到杏奴怀里,走上前笑道:“你又来做什么?”
  薛蟠一见到这位义弟,登时满脸喜色,大笑道:“我给送些家具摆设东西来,还有一些绫罗绸缎做衣裳,还有五百两银子给你过日子。”拉柳湘莲进院子,果见院中摆着一地箱笼。
  柳湘莲道:“我一人一口饭,也不必摆这虚场面。”
  薛蟠却笑道:“你是要娶媳妇的人了,难道不要预备着?”
  柳湘莲一愣,随即失笑,一面叫杏奴去倒茶,一面回头让座,笑道:“这才多久,你就有人选了?我先告诉你,非绝色不要,非正经人家不要。我虽一贫如洗,也无家无业,但却想找个情投意合之人,绝不要一干轻薄脂粉。”
  薛蟠道:“你说你要绝色,我如今给你说个绝色人物还不成么?”
  柳湘莲听了十分诧异,难道薛蟠竟有了人选?忙问是谁。
  薛蟠立刻抚掌大笑,一面笑,一面点头,一面感叹,道:“真真是古今往来第一绝色,我素日所见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稍及一二者。好兄弟,你有福了。”
  柳湘莲皱眉,能叫薛蟠见到的,莫非是其亲眷?他曾听薛蟠提过自己的妹妹有个金锁要拣有玉的方可正配,但凡听说者皆知宝钗宝玉的金玉良缘,自然不会是其妹。不过除却平民百姓之家的女子妇人外,哪门大户人家的小姐会轻易见到外男?让薛蟠觉得无人能及?
  想罢,他便又问道:“是谁家小姐?”
  只听薛蟠笑道:“说的便是宁国府里珍大奶奶的娘家妹子三姐儿,最是个风流标致的。”
  柳湘莲脸上登时变色,又羞又怒,但他素知薛蟠之性,便先问道:“谁提的?”
  薛蟠原是个直心肠的人,便实话实说道:“昨儿和宁国府里珍大哥哥吃酒,因前儿琏二哥闹了一场,便要发嫁小姨,二姐儿也罢了,她那家穷,娶不起,倒是三姐儿,原是五年前就看中了你,为了你,尽断前恶,每日关门闭户,一点外事不听,唯知侍奉母姊,安分守己,随分过活。她自己说了,你一年不来,等你一年,十年不来,等你十年,若你死了,她情愿剃了头去当姑子,吃斋念佛,以了此生。珍大哥哥听闻我和你结拜了生死弟兄,便托我说和。”
  柳湘莲听到这里,冷笑一声,道:“你也傻了,竟做这事?谁不知道宁国府里除了门前两个石头狮子干净些,别的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叫我做这剩王八?再者,哪有女家上赶着挑男人的?也忒瞧不起人了!”
  薛蟠常跟贾珍父子胡闹惯了的,闻听此言,立时羞红了脸。
  柳湘莲又问道:“你说琏二爷闹了一场?又是怎么回事才想着发嫁?”
  薛蟠回来后,常与贾珍父子相见,一概风花雪月竟不见贾琏踪影,心中也自好奇,便寻根究底问了出来,方知他现今谋了实缺,每日忙活不得闲,闲了又不知跑到哪里去,别说他们见不到,便是素日有所勾搭的仆妇丫头,也都难见他。
  凤姐在宁国府大闹一场,世人皆知,尤氏又羞又恼,狠下心来要将尤二姐尤三姐嫁出去,贾珍父子虽然十分不舍,但二姐有婚约难寻下家,三姐又极难到手,便依了。
  柳湘莲听到这里,已恨得眼内火星直冒。
  他家虽然落魄,到底也是世家,仍留有一股傲气,岂能娶此失德失身的淫奔浪女?兼之他姑母素知他萍踪浪迹,有钱就花,怕他败家,便将柳家仅剩的家业一概收拢在手内给他存着,是以外人只说柳湘莲穷得叮当响,实际上还有一份家业,足够成亲生子。
  薛蟠忙道:“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我出门做一趟生意回来,不说赚钱,便是这份心,也不知我妈和我妹妹有多欢喜。如今她也有心痛改前非,何必再论前罪?她那样的女子,也是说到做到,斩钉截铁,只念着你回来,也是十分果敢刚烈。”
  柳湘莲听了,倒有几分诧异,随即又冷笑道:“你也别哄我!若果然立身甚正,又岂会五年后才痛改前非?五年间净做些淫奔无耻之事?她那个姐姐,若非嫌贫爱富,又岂会任人作践?难道小门小户几十两银子都不能过日子?虽说宁国府家大势大,昔日所玩弄女子不知凡几,但她们既是姻亲,若不是心甘情愿,那珍大爷父子怎会得手?”
  薛蟠的口齿素来不伶俐,不禁无言以对。虽说他们都是风花雪月惯了的人,可是若说到娶老婆,莫说柳湘莲,便是薛蟠自己也不愿意做别人的剩王八。
  一点秋叶从头飘落,宛若黄蝶翩跹,落在地上,寂静无声,院中弟兄两个也无言。
  过了良久,薛蟠才红着脸道:“我已在珍大哥哥跟前应承做保山了,这可如何是好
  呢?”
  柳湘莲看着他,冷笑一声,道:“我说你是傻子,果然别人也把你当傻子,谁叫你拍胸脯满口答应的?活该!”
  薛蟠忙作揖道:“好兄弟,快饶了我罢,叫我回去怎么说?”
  柳湘莲便道:“也不必说的,只说我拜见姑母后,姑母已给我相看了人家,因此婚事竟非别人可以做主,辜负珍大爷一番厚爱了!”说到厚爱两字,咬牙切齿冷笑几声。 115、068章:   闻得柳湘莲此语, 薛蟠低头一想, 觉得也对,倒能应付得过去,只得别过柳湘莲, 骑马到宁国府,如此告诉贾珍, 又怕贾珍怪柳湘莲,便嘻嘻笑道:“我的好哥哥, 倘若几个月前, 我那兄弟还没去探望他姑妈时说此亲倒也罢了,只是既然他姑妈做主,也只好推了这边。”
  贾珍挑眉看了薛蟠一会, 见他神色坦诚, 不似说谎,便跌足叹道:“竟不巧了。”
  薛蟠微微放下心来, 因他来时, 贾珍父子正约一干纨绔子弟借练习骑射之名吃酒玩乐,他便自行拿了一把自斟壶来倒了酒,吃罢笑道:“嗳,无巧不成书,还请大哥哥担待。”
  众人都知柳湘莲心高气傲, 忙问给他说的是谁。
  薛蟠素来无所顾忌,便将下巴往贾珍那里一抬,笑道:“是大嫂子娘家的三姐儿。”
  众人闻言, 不约而同地嘻嘻一笑。
  柳湘莲愿意这门亲事,做他们的剩王八才怪!
  他们这些常和贾珍打交道的谁不知尤氏姐妹早已和贾珍父子不妥?原也有一二人因此占过尤氏姐妹的便宜。不过尤二姐软和些易得手,尤三姐先前虽被得过手失过身,如今反过来泼辣之极,却非男人嫖了她,而是她嫖了男人,连贾珍父子也沾不得了,才有心将其外嫁。
  若尤三姐挑个寻常人家老老实实过日子也还罢了,偏看中了柳湘莲,哪里就门当户对了?也太抬高了自己。柳湘莲虽说无家无业,父母双亡,却也有些根基,既是世家子弟,生得又美,还有个姑妈嫁了官宦人家,便他姑妈这一关都过不去。
  因此,众人私嘲者有之,暗讽者有之,还有一干人等着看笑话,不一而足。
  既然柳湘莲不肯答应这门亲事,贾珍无心吃酒,等众人散后,便去小花枝巷子内告诉苦等柳湘莲归来的尤三姐,并尤老娘和尤二姐母女。
  原来尤氏姐妹经凤姐大闹,也不好住在宁国府,她们母子本就没有家业,全靠贾珍接济,离了宁国府,便无去处,幸而贾琏先前买下的小花枝巷子里房舍家具齐全,共计二十余间房舍,还有两个丫头,便先住在这里了,月月还有贾珍另打发人送银子,倒也十分丰足。
  尤三姐好容易等得柳湘莲回京,又得贾珍放她外嫁,不想柳湘莲竟一口拒绝,自是嫌弃自己淫奔无耻,不屑为妻,不觉滴泪道:“我痴心苦等五年,不想他果然冷心冷情,一言而拒绝。罢了,罢了,原是我之奢望,又岂能得他以情相报?”
  尤二姐想到自己也得贾琏反悔退亲,心内苦涩不已,暗叹姐妹孤苦无依,忙劝道:“也是我们姐妹命苦,名声在外,如何能怨别人?”
  贾珍眼睛往尤氏姐妹身上一溜,笑嘻嘻地道:“三姐放心,虽然柳湘莲不应,我总也能为三姐寻个更好的。”
  尤三姐翻脸道:“我只等他,他不应,我也不找别人,你别自拿主意!”说毕便回屋了。
  贾珍碰了一鼻子灰,又见尤二姐跟着进去劝慰,正要托词几句和尤老娘说笑,忽听里间尤二姐一声惊叫,充满了仓皇无奈之意,忙抢步进去,只见遍地青丝,而尤三姐正拿着剪子绞头发,亏得她头发极多,尚未绞完。
  尤二姐顿足哭道:“你这是何苦?”
  贾珍上前去夺,尤三姐身形一转,避了开去,手里仍持着剪刀,冷冷地看着贾珍,骂道:“倘若不是你们这些现世宝,我们金玉一般的人如何会落得如此地步?我们姐妹如今也没人肯要,也没人肯娶,你们称心如意了?还想再来辱我们?我告诉你,没门!我便是做尼姑,抹脖子,你们也别叫我再入泥坑,脱不得身!”
  不管贾珍、尤老娘尤二姐如何劝,到底没有劝住尤三姐,仍是截发出家了。
  消息传开,有人笑,也有人叹。
  笑的人说道:“离了红尘又怎样?尼姑庵里这样风花雪月的事儿还少了?横竖是不干净的人,她这样的人,别说柳二郎,便是寻常百姓家娶个寡妇也比她强,寡妇还比她清净守节呢,她看中的人不肯娶她,想娶她的人她又看不中,才想着出家。”
  叹的人却道:“柳二郎也太无情了些。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他自己一无所有,如今有这样情深意重刚烈的贤妻改过自新,嫁给他,宛然便是红拂女之流,巨眼识英雄,何以竟因旁人的几句闲言碎语就不肯答应?倒弄得美人遁入空门,可惜,可惜。”
  又有人反唇相讥道:“一失足成千古恨,也不想想柳二郎是谁,尤三姐又是谁,谁娶了她,一辈子抬不起头不说,便是子孙后代也叫人诟病!柳二郎将来还能出门不能?”
  凤姐却啐道:“便宜她了,没有抹了脖子!”
  如此言语,各个不一,唯有宝玉跟着叹息了一场,暗暗可惜了尤三姐之为人。
  琳琅知道后,已是九月间了。
  她无法对柳湘莲和尤三姐置评,毕竟尤三姐的爱情本就是一场悲剧。
  柳湘莲接受了,或可伉俪相得,但不管是他自己,还是子孙后代都将一辈子忍受别人不堪的目光,长此以往,又有和幸福可言?柳湘莲不接受,尤三姐便陷入绝望,只有死或者出家两条路,却也是她为自己失足付出的代价。
  怪尤三姐自甘堕落?不能。尤三姐的淫奔无耻,不过是时代给美丽女子造成的悲剧。在贾珍一干人的权势下,尤二姐是嫌贫爱富,水性杨花,尤三姐固然也有本性在内,却是身不由己更多些,事后反过来讽刺作践辱骂贾珍,骂得利落,骂得大快人心!
  能怪柳湘莲吗?也不能。他固然洒脱不羁,行事豪爽,但是他还是一个封建时代的男人,不是完美无瑕到对尤三姐的过往毫不介意,也不是面对尤三姐的以身相许非应不可。
  琳琅突然感到庆幸,庆幸自己是被卖到荣国府,遇到了王夫人,得到这样的结果。
  因为即便是老爷少爷身边的贴身丫鬟,按着这个时代的规则,男主皆可随意与女婢云雨,在外人眼里也未必清白,她所庆幸的便是自己是跟王夫人。
  杨海才跟蒋玉菡柳湘莲等打猎回来,问道:“你在想什么?”
  琳琅恍然回神,笑道:“我听了尤氏姐妹的事情,有些感叹罢了。从前不觉得如何,现今越发觉得自己有幸。也盼着办完玉菡的亲事,我便放心了。”
  杨海眉头一皱,道:“听那些事做什么,也没什么好的,横竖二郎不娶尤氏,并没有做错什么。至于玉菡,你现今有七八个月了,别操心这些事,有我们呢!”
  琳琅微微一笑,她心里更盼着蒋玉菡和鸳鸯能像自己和杨海一样幸福美满。
  离鸳鸯出嫁还有一个多月,她已将贾母身边诸事与琥珀交接完毕,只一心一意待嫁,如今虽然仍旧住在贾母房里,不过是贾母疼她,等成亲前半个月便回家去。
  不说贾府大小主子们各有添妆,大观园里诸姑娘公子丫鬟姐妹也都纷纷赠礼,比给琳琅的还要厚一些,毕竟琳琅只是王夫人的贴身丫头,鸳鸯却是贾母跟前第一人,更体面些,赖嬷嬷特特送了一副赤金头面和两匹缎子,令人咋舌不已。
  贾母叫琥珀收拾出许多绫罗绸缎给鸳鸯添到嫁妆里去,总有二三十匹,又给了一套赤金镶红宝的头面,一套珍珠头面,道:“几年前琳琅出嫁,我给了她东西,现今,也给你几件,你服侍我这么十来年,落到这样的好人家,我也为你欢喜。”
  说罢,便叫玻璃收拾出七八件好东西来,或是摆设,或是古玩,皆是宝玉求而不得的。
  鸳鸯常管贾母的梯己,自然知道这些好东西的珍贵,连忙推辞道:“我已得老太太五百两银子置办嫁妆,如何还能要这些东西?竟是留给宝二爷罢。”
  贾母笑叹道:“你拿着罢,和琳琅相比,我也不厚此薄彼。我听说你女婿的家业越发好了,因旧年贩卖的纸扎香扇香料等物比薛大爷要早一年进京,赚了好大一笔,成亲还要请一干世家子弟帮忙呢,你嫁过去,也不能叫人小瞧不是?”
  鸳鸯红脸不语,心里情不自禁地生出欢喜,隐隐感到几分骄傲。
  她素来与人为善,即便是邢夫人身边的几个丫头,也和她情分极好,曾悄悄跟她说,倘若不是琳琅为蒋玉菡向贾母提亲,再迟一些时候,怕贾赦就会开口要了她去了。
  当时听闻此事后,鸳鸯立即吓出一身冷汗,暗暗庆幸不已。
  如今,得蒙琳琅青睐,她也即将出嫁了,别人都说她嫁得好,蒋玉菡有钱有业,人才也好,可是却无人知道,只要能离开荣国府,堂堂正正地做个正头娘子,不再当任人辱骂作践买卖的丫头,即使蒋玉菡一贫如洗,她也心甘情愿。
  展眼间已至十月二十八日,早起竟下起雪来,腊梅飘香,更见清雅。
  凤姐给贾母请过安,得贾母之命,去瞧鸳鸯出嫁,便携着探春、惜春并湘云出来,路上又遇到李纨,也都凑热闹去,因笑道:“好一阵凑趣的雪,映着红花轿,越发好看了。”
  惜春歪着头看了一会儿,点头道:“也是,比我旧年画的红梅图还齐整好看,又热闹。”
  李纨闻听,忙侧头看着惜春道:“你还说,你请假大半年,诗社没见你去,画也没画出来,仔细老太太什么时候想起来又要,你可交不了差。”
  惜春撇了撇嘴,道:“我又不是画匠,谁当那是正经营生?画了宝玉和琴妹妹也尽够了!”
  湘云插口道:“你那画儿,老太太爱得不行,现今还挂在屋里,怎么就不为我画一幅?”
  惜春想了想,笑道:“那就画一幅花间醉卧图,可好?”
  众人一听,都知惜春拿宝玉生日时湘云吃醉了睡在芍药花间石凳上的事儿来取笑她。
  湘云立刻红了脸,道:“你也不是个好的。”
  说话间已到了金文翔住的下人院子里,该避开的早避开了,只剩干净丫头婆子来请安。
  嫁妆早在昨日已经送到蒋家了,虽比不得琳琅,毕竟琳琅因做针线活计所得赏赐甚多,但却也差不了多少,热闹更胜,毕竟贾母疼鸳鸯赛过琳琅,送的东西比王夫人当年给琳琅的还要多些,单是压箱钱就放了二对金元宝。
  贾家虽不敢筵宴音乐,然而鸳鸯从金文翔处出嫁,来贺喜的人也是十分之多,凤姐等人都来了,何况别人?早就蜂拥而至了。
  鸳鸯的娘去年死在南方了,比袭人的娘死得还早些。按理说,若是寻常人家该守完孝才得成亲,怎么着也得拖到明年这时候,但是鸳鸯身为丫头,不能在主子跟前说什么孝与不孝,因此贾母便叫她按着请期的日子出阁,金文翔等也不敢不依。
  凤姐看着鸳鸯开了脸儿,越发显得标致,啧啧笑叹道:“咱们的鸳鸯姐姐也出门子了,明儿叫你重孙给你挣个诰命,也和琳琅似的,穿着正经的凤冠霞帔,做个老封君。”
  鸳鸯道:“琏二奶奶取笑我做什么?”
  李纨走过来,笑道:“琏二爷上进,她心里头正欢喜呢,也不拈酸吃醋了,恨不得人人都知道,你让她显摆显摆自己身上的凤冠霞帔罢!”
  凤姐听了,满脸笑容,道:“大嫂子你也别笑我,往日琳琅常说,大嫂子将来也少不得凤冠霞帔做诰命夫人呢!”自年初正月至今,调养了大半年,如今也已大愈了,更兼人逢喜事精神爽,越发爱说爱笑,气势逼人,只有一件遗憾,便是至今尚未有子。
  李纨听了神色不变,她素知贾珠是不成了,唯有靠贾兰,便笑道:“那就承你吉言了。”
  众人笑了一回,又论起丫头们的终身,都说比不得琳琅有福。
  湘云道:“琳琅姐姐素来是好的,好些日子没见她了,也不知怎么样。”
  探春却笑道:“她现今有身子,轻易不出门,兼之咱们这些人家也不敢热闹,戏班子都散了,大多人家都懒怠起来,在家里怎样取乐都行,出门赴宴是不成的。”
  凤姐忽然感叹道:“她差不多也该生了罢?”
  一旁玉钏儿陪着鸳鸯说话,笑道:“得腊月才生,离得也近,现今谁都不敢劳累她,便是咱们鸳鸯姐夫成亲,也不敢累她,不过倒也坐镇在兄弟家,等着兄弟媳妇进门呢!”
  才说完,便听外面说花轿来了。
  鸳鸯怀着既期盼又忐忑的心思,坐上了花轿,出了门,往蒋家去。 116、068章:   蒋玉菡和鸳鸯的婚事办得极热闹, 冯紫英、陈也俊和柳湘莲一干世家子弟都来帮忙, 不但街坊邻居都来了,便是忠顺王爷也打发长史官来,赏了一份东西, 来送嫁的金文翔喜得浑身颤抖,余者送嫁人等也都暗暗称奇, 都道回去要说给贾母等听。
  待拜了天地,进了洞房, 揭了盖头, 新郎出去后,送嫁的姑娘和蒋家现成的丫头们忙服侍鸳鸯换下凤冠霞帔,口称奶奶。
  众人见鸳鸯上穿大红刻丝百子对襟袄儿, 下系着石榴遍地百褶裙, 束着宫绦,压着羊脂白玉雕琢的鸳鸯玉佩, 一头乌溜溜的好头发梳着高髻, 绾着赤金累丝展翅凤钗,镶着瑰丽灿烂的红宝石,含羞带怯,端的鲜艳娇丽,难描难画。
  再看琳琅坐在一旁, 她如今已有八个多月的身子,行动笨拙,身段发福, 面庞圆润,未曾擦脂抹粉,粉腮上便现出几点斑来,可和新娘相比,仍旧不遑多让,身上裹着一件石青缂丝八团狐肷披风,愈发显得妩媚风流,怪道人家都说荣国府里出美人,便是个三等丫头出来,一般小家碧玉都比不得,看她们两个便知道了。
  来吃喜酒的众女眷们见了,都不禁十分赞叹。
  玉娘一面赞,一面叹,对琳琅道:“从前我说你出门子已经很有排场了,今儿个才知道,更胜一筹呢!你这兄弟媳妇不光模样儿齐整得很,便是气度,也不比你差呢!”
  琳琅笑道:“今日不同往年,自然不能相提并论。我兄弟媳妇自然是最好的。”
  说完,一面带鸳鸯给见过各人,一面又与映红说话。
  时隔多年,刘硕如今也已升到了六品武职,映红现今二子一女,过得十分自在。
  映红拉着鸳鸯的手赞个不停,道:“我满心的赞叹,只说不出来。当初你大姑子才出来没多久,你女婿还没出来。如今,你大姑子已经是四品恭人,你女婿生意也做起来了,虽不能说是日进斗金,但一年也有几倍的利息。真真你们都是极出息的,一般人家,如何能比?”
  琳琅道:“难不成姐姐家就是差的?净说这些话!”
  映红一想也是,自家虽不及杨家蒋家,但较之平民百姓,也是好了几倍去,忽而岔开话题,问琳琅道:“你如今可见过听雪?”
  琳琅不觉想起那个曾接自己初进北静王府的丫头,便道:“听雪姐姐不是陪着郡主出嫁了么?我们家虽年年也有礼送北静王府,却并没有上过门,也不曾见过。”
  映红叹道:“从前,我们都说听雪是最伶俐不过的人,现今也不大好呢!”
  琳琅忙问端的。
  映红指着琳琅,又指着鸳鸯,最后指了指自己,道:“我如今才知道,咱们这些出来的都是有大福的,留下,未必是富贵安宁。”
  说到这里,又对琳琅道:“咱们倒是关起门来安安静静过日子,郡主出嫁后几年,听雪便开了脸儿,放在郡马爷屋里,一年也过不到一处去,今年好容易怀个哥儿。”话到这里,突然想到琳琅有孕,不能提小月等事,便立即住嘴了。
  琳琅会意,便叹道:“当初听说郡主也要放她出去的,她既不愿,也只能后果自负。”
  鸳鸯也是极聪颖的人物,听完,焉有不明白的?不觉怔怔出神,想到了晴袭平芳等人,为了一个宝玉,她们也不知将来的命运如何呢!
  琳琅看她神色,便即了然,道:“袭人平儿也还罢了,只晴雯芳官那样,指不定怎样。”
  鸳鸯一愣。
  翠儿却在此时进来道:“请各位奶奶姑娘们入席呢!”
  众人鱼贯而出,只有几个未出嫁的女儿陪着鸳鸯,琳琅嘱咐好一番,方出去。
  宴后,来客陆续散了,等女眷散尽,杨海才过来扶着琳琅道:“咱们也早点回去,你这身子,腿脚肿得不像样,可不能再操劳。”
  琳琅早觉得乏了,便依了。
  回去后,杨海亲自给她洗脚,并按了腿脚的穴道一回,琳琅方沉沉睡去。
  至腊月初三,琳琅便平安诞下一子,阖府人众均喜上眉梢。
  杨奶奶又得一个重孙,对琳琅越发疼爱不已,坐月子更是十分留心,事事过手。
  虎哥儿新得了弟弟,便趴在弟弟小床边,满眼新奇,几次想伸手去戳弟弟皱巴巴红通通的小脸,均被琳琅阻止,笑道:“你做哥哥,该好好疼他才是,你戳他,岂不疼?”
  虎哥儿点头,觉得有理,便不去欺负弟弟了。
  他皱眉瞅了一回,道:“妈,弟弟怎么这么丑?”
  琳琅莞尔道:“等过几日,长开后就好看了,红红的脸儿也会变得白白嫩嫩。你小时候也这样,长大后谁不说你可爱?”
  听到琳琅夸赞自己可爱,虎哥儿十分欢喜,自此日日围着弟弟转,见证弟弟猴子屁股似的脸变得跟雪团儿似的,一双眼睛跟自己一模一样,不由得大呼奇怪。
  因老太妃之薨,小哥儿的洗三、满月都不曾大办,便是年也不曾过得热闹。
  满月后,次子定名为杨胜,小名小豹子。
  话说自鸳鸯进门后,与蒋玉菡夫妻恩爱,不消细说,蒋家诸般内务琳琅都交给了她,蒋玉菡做生意结交的人极多,鸳鸯天天不断地应酬交际,又要来探望琳琅母子,又要常去给贾母请安,一时也没个消停。
  转年到了仲春时节,这日鸳鸯来约琳琅去荣国府,原来探春的生日快到了。
  琳琅笑道:“昨儿是太太的生日,才去过,只是那府里不兴太太奶奶们做寿,才没热闹,也罢了。偏旧年宝玉的生日,我不曾亲至,明儿三姑娘生日,你我如此大张旗鼓地过去,成什么样儿?打发人送一份寿礼过去即可。”
  鸳鸯一想也对,道:“姐姐说得是,我竟糊涂了。”
  还欲再说,虎哥儿抓着一个大风筝过来道:“妈,舅妈,出来放风筝!”
  琳琅与鸳鸯俱是一笑,方出去在院子里陪他放风筝。
  鸳鸯用过午饭走后,琳琅又陪杨奶奶说了一回话,回来喂了小豹子奶,任由虎哥儿围着小豹子转悠,又唧唧咕咕地说话,叫翠儿下去给探春准备寿礼,便坐在屋里绣花,今年是贾母的八旬大寿,必要大办,自当精心备礼,因此她现今绣着一幅双面绣百寿图。
  杨海回来见到,道:“你少做些针线,仔细伤了眼睛。”
  琳琅放下针线起身,拧了手巾与他擦脸,又将换下的衣裳搭在衣架子上,方笑道:“我留意着呢,从未做过这等本末倒置的事儿。”
  因见他脸色不好,眉宇间颇有抑郁之色,便收敛笑容,问道:“出什么事了?”
  杨海叹道:“西海沿子又乱将起来了。”
  琳琅闻言一怔,忙道:“你还要出征不成?”
  杨海摇了摇头,自行倒茶喝尽,才抬头凝视着琳琅道:“你也知道我的抱负,并不想圈在京城之中,本想戍守边疆,原也与你商议过的。”
  琳琅走到他身边,点头道:“我知道。你说,你要带咱们一家去。”
  京城固然富贵风流,琳琅却更喜海阔天空的恬淡,即便是苦寒之地也安之若素,因此年前杨海一提,她便满心愿意,只是小豹子还未满百日,可不好上路。
  琳琅将自己心中担忧说给杨海听,道:“你若想戍守边疆,我也不阻你,只是略等等可好?至少要等小豹子满六个月,不然他小孩儿家娇嫩,路上又折腾,奶奶必定是第一个不放心的。奶奶都那么大年纪了,何苦还叫她操心呢?”
  杨海苦笑,道:“我上折子请求,圣人不依呢!”
  琳琅见他神色,便知他不好受,一面安慰,一面纳闷道:“这又是何故?”
  杨海正要说,小豹子忽然大哭了起来,夫妻俩忙过去,只见虎哥儿站在小床边,眨着大眼看着自己,一脸沮丧,道:“妈妈,你说我是哥哥要疼弟弟,可弟弟不许我疼他呢!”
  琳琅问道:“你怎么疼他了?”
  虎哥儿便道:“我背三字经给他听,妈,我已经把三字经都背下来,千字文也背了好些。”
  琳琅笑道:“必不是你的缘故。”
  说着,解开小豹子的襁褓,往下一看,尿布果已湿透了。
  见状,虎哥儿方放下心来,嘻嘻笑道:“原来是弟弟尿床了,不害臊!”
  杨海递了尿布过来,琳琅给他换下,收拾好了,才将小豹子放在杨海怀里,小豹子睁大水亮亮的眼睛,撅着红润润的嘴巴,看得杨海直笑,道:“虎哥儿有一大半像我,小豹子倒有一大半像你,瞧这小嘴巴,最像了。”
  虎哥儿拽着杨海的袍子,嚷道:“我也要看!”
  杨海方弯下身子,虎哥儿认真看了半晌,郑重地道:“弟弟像我!”
  琳琅听了失笑不已。
  转眼间杨海面上郁气疏散了些,方重新提起先前的话题,道:“到底圣人怎么不许的?”
  杨海道:“还不是西海沿子的战事闹的。”
  琳琅想了想,道:“这也无理。既然不放你出京,怎么没让你出征西海沿子?”
  杨海抱着小豹子,放低了声音,仍是一阵叹息,道:“出征的是南安郡王。你素日常说,四王八公皆是世交,在朝中的势力根深蒂固,深为圣人所忌讳,我本是平民出身,圣人又十分重用,自然不会叫我跟着南安郡王一同出征。”
  闻得是南安郡王出征,琳琅浑身一颤,正要说话,翠儿过来道:“奶奶,给荣国府三姑娘过生日的礼物已经收拾妥当了,还请奶奶过目再打发人送去。”
  探春好书法,所送者不过是笔墨字帖笔筒几样,还有几色精致轻巧的泥人儿戏。
  琳琅检视一遍,道:“明儿一早打发人送去。”
  翠儿答应一声,次日果然打发毛大家的亲自送过去。
  可巧元春在宫里早打发两个小太监送了几样顽器给探春作寿礼,合家皆有寿仪,湘云笑道:“连娘娘都记挂着你,可见心里疼你,我们就没有。”又看琳琅送的礼物,顿时爱不释手,捧着两匣子泥人儿戏,给这个瞧,给那个看。
  宝钗笑道:“这也是三丫头的为人好。想必姨妈每月进宫,必跟娘娘提过她。”
  湘云听了,笑道:“是了,若不是太太提过,娘娘如何知道?我原说太太疼你,果然没错罢?只是太太吃斋念佛惯了的人,脸上淡淡的罢了。”
  探春道:“昨儿是太太的生日,只是咱们家不兴太太奶奶们做寿,不然也该乐一乐。”
  宝钗抿嘴一笑,道:“姨妈都记着你的好呢!”
  探春不觉想起几次在贾母跟前为王夫人说话的情景,随即一笑。
  湘云又道:“原说爱哥哥病了些日子,没空起诗社,好容易好些了,偏你过生日。也罢了,咱们定在初五如何?”
  众人都赞同。
  饭后,探春又换了礼服,打扮得十分鲜亮,各处行礼不提。
  因彼时已出了国孝,贾母素疼探春,便叫人请了一班小戏,又摆了几桌酒席,正看戏,凤姐忽然风风火火地过来,端起探春跟前一杯酒便一仰而尽。
  探春笑道:“二嫂子这是从哪里来?才说不见你在老太太跟前伺候。”
  凤姐又倒了一杯酒吃,才道:“老太太打发我做事呢!我可不是你这么个千金小姐,常日家十分清闲。”
  贾母在上头听了,一笑。
  宝钗道:“这凤丫头真真是忙得很,才好些,就又忙上了。”
  贾母叫凤姐到跟前,道:“你急急忙忙地回来做什么?莫不是你妹妹的婚事定了?”
  凤姐忙道:“我妹妹许给保宁侯之子,择定了五月初十进门,明儿我也得去忙着张罗呢!我来,是才听得一个消息,跟老太太说一声罢了。”
  贾母一面为王子腾之女欢喜,一面问道:“什么消息?”
  凤姐道:“当今圣上派南安郡王出征西海沿子呢!我想着,我们和南安郡王府交好了一场,得打发人去安慰老太妃一番,或者送些出征必备的东西。”
  湘云闻言立时便道:“该去的,从前太妃就疼我。”
  贾母道:“既如此,凤丫头,你瞧着办罢。”
  凤姐方答应着下去了。 117、068章:   自从南安郡王南征后, 琳琅便忧心忡忡, 深恐败仗之讯传来。
  杨海见她如斯,便问道:“我并没有出征,你担心什么?”
  琳琅叹道:“兴, 百姓苦;亡,百姓苦。好端端的, 偏又出征,也不知道多少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我怕南安郡王这次铩羽而归呢!”
  杨海一怔, 随即拉着她的手道:“你多虑了。”
  琳琅摇摇头,她明知南安郡王极有可能战败,却无法出口, 况且便是说了也无人相信。
  毕竟人人都知道, 南安郡王青年英伟,精通兵法, 手里也有兵权, 又确实极有本事,曾征战过几次边境小国,都是大胜而归。而这次与其说是西海沿子乱了,不如说是趁平叛之机,将其如同西北一般纳入版图。
  想了一回, 琳琅问道:“你说,圣上为何不叫你去呢?”
  杨海莞尔一笑,道:“我是圣上的亲信, 如何能叫我投到南安郡王麾下?倘若南安郡王有心,不论艰险,次次派我出战,或者设计诱敌时,拖延接应,我极有可能因此丧命。不光是我圣上舍不得任南安郡王统领,便是别的亲信也一样。圣上虽有心削减四王八公的势力,但绝不会拿江山来赌,一旦南安郡王生有此心,果然那么做了,我死了事小,影响战事事大。”
  出战战败,陷阱又败,已非意气之争,而是白白将自己的江山给敌军了,非明主可为。
  琳琅听完,点了点头,觉得很有道理,忽而抬眼看杨海,问道:“这么说来,皇上派遣南安郡王出征西海沿子,是盼他胜呢?还是盼他败?”
  杨海笑道:“自然是盼他胜,但在他大胜仗的时候,却又盼着他兵力锐减。”
  琳琅不解,瞪大眼睛看他。
  杨海见她这般,会心一笑,喝了一口茶,这才与她解释道:“一旦出征打仗,不管胜负,皆有死伤,这是惯例,也永远无法改变。圣上屡次派南安郡王出征,便是想借此来削减其兵力。”至于希望胜,自然是先前说过的,圣上不会拿江山来赌,再怎么着也不愿意己方战败。
  琳琅恍然大悟,道:“我晓得了。派遣南安郡王南征,固然是因为南安郡王才智出众,身先士卒,却也有别的缘故,正如你说的,死伤的都是南安郡王麾下的兵力,及其亲信,而三大营的兵力却没有丝毫影响,此消彼长,倒也是好算计。只是,不管是南安郡王麾下的兵士也好,三大营的兵士也好,不都是圣人的子民么?何苦来着。”
  杨海嘴角略过一丝冷笑,道:“为了权柄江山,什么舍不得?”
  琳琅眉头一皱,道:“不对。倘若南安郡王兵士渐减,却无补给,如何继续打仗和敌军抗衡?便是南安郡王想必也是不愿意的。”
  杨海笑叹道:“自然是有所补给,只不过补上的兵士都是另外派过去的援兵。”
  琳琅奇道:“派过去另外的大军,不也得归南安郡王统率么?一军可没有二帅。”
  杨海道:“这就要看各自的本事了。”
  语罢,又问道:“你怎么会说南安郡王战败呢?”
  琳琅苦笑道:“也不知怎么着,总觉得南安郡王会败,却又说不出来。”
  杨海怔了怔神,随即道:“且等着罢,若真是败了,皇上必定还会派遣大军过去。”
  琳琅幽幽道:“只盼着大军争气些,别叫敌军打败后,男儿无用,朝廷用女儿和亲来解决战乱,到时候风雨迢迢,谁家的女儿远离父母会不伤悲呢?”
  等到六七月份,频频有消息传来,却并没有战败的迹象。
  就在琳琅稍稍放下心来时,突然传来消息说番邦着实有能为,海战极强,战之不过,南安郡王正一筹莫展,请朝廷再派援兵。
  彼时已是初秋,桂雨如星,石榴欲坠。
  这阵子小豹子生病,琳琅心疼得不行,日日照看着,不敢离开一步,一时将外事尽摒,连南征之事也顾不得了,直至翠儿提醒说贾母的生日到了,她方回过神来,留下翠儿照看小豹子,方去给贾母贺寿,寿礼早已齐备着人送去,倒也并不忙乱。
  贾母寿宴场面之大,一如原著,接连七八天,屏开鸾凤,褥设芙蓉,来往者络绎不绝。
  琳琅不过四品恭人,在诸公主太妃王妃之后的三十日才赴宴。
  看着贾母依旧红润的面色,再看热热闹闹的寿宴场景,琳琅微微一叹,他们依旧还在享受着这样的荣华富贵,却哪知道,这是荣国府最后的一个繁华。
  待听王夫人说起前儿诸太妃王妃来,见了姑娘们,琳琅不禁暗为探春担心。
  此时南安郡王战报传来几次,都并无好消息,难道此时此刻南安太妃就已经有所打算以防万一了?宝钗出身皇商,湘云宝琴已经定亲,惜春年幼,唯有探春神采飞扬,进退有度,怕南安太妃此时已是看中探春了。
  思来想去,宴后,琳琅便直言与王夫人道:“三姑娘今年也有十四岁了罢?”
  王夫人点头道:“可不是,和大姑娘是同一年,只比大姑娘小了一个月,明年就十五岁了。听说姑老爷明年大姑娘及笄后,就带大姑娘进京发嫁呢!”
  此事琳琅较之王夫人知道得还早些,只是没告诉过别人,便是鸳鸯亦不知,她并非为此而来,便笑道:“三姑娘也大了,该寻个人家了,太太可有什么主意?若在京城中嫁个好人家,将来也能帮衬到宝二爷呢!”
  琳琅自知,她并不能挽救深宫中的元春,也知道,贾家被抄在所难免,可是没有事到临头,总归要尽一番心力,努力保全更多的女子,免得将来后悔莫及。
  基于与红楼的一份情结,和多年的相处,如花的红楼女子,终究不舍得她们就此凋零。
  王夫人却笑道:“宝玉还没定,三丫头略等等罢!倒是二丫头,跟我几年,到了如今我也放心了,二姑爷极尊重她,也从不调三窝四,上回秋闱虽未中举,可并不气馁,二丫头头胎是个女儿,他们家太太竟疼得很,常叫二丫头抱到跟前顽呢!”
  说到这里不禁叹道:“我也愁宝玉的事,偏生老太太不松口,老爷又孝顺老太太。”
  琳琅不好言语,便微微一笑。
  王夫人心意坚定,琳琅便知自己不好再提,纵然同情探春,她也不好违背王夫人之意。她知道别人都说王夫人心里疼探春,实际上并不是。
  探春的出生,乃是王夫人生宝玉坐月子时的一个耻辱,心里岂能不介意?
  虽说探春是主子,赵姨娘是奴才,贾环极不着调,可到底是生身之母,同胞之弟,纵是不尊重,好好教着也不是不能扭转回来。况且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古往今来,百善孝为先,为生母求诰命的庶子也不是没有,他们并没有因为功成名就只认嫡母,不认生母。探春自小到大远着赵姨娘只认贾政王夫人贾珠宝玉等原是大家规矩,并没有错,只是不认生母到底太凉薄了些,连生母都不认的人,谁能知道有朝一日身处高位时会不会远着王夫人?
  别人都道王夫人是因赵姨娘每每生事方对探春淡淡的,实不知既有赵姨娘为人之因,也有探春自身之故。琳琅跟着王夫人时间长,知道王夫人的想法,不认生母,亦为不孝。探春不认生母只认嫡母,王夫人固然乐意,但实非明智之举。
  王夫人也不过是抱怨几句,随即道:“好些日子没见你过来,听鸳鸯说,你家二哥儿病了?可好些了?若没好,我叫人拿老太太的帖子请太医给他看去。”
  琳琅忙道:“太太有心了,多谢太太记挂着。我们也是请了极有名的大夫来瞧,不过是感染时疾,已经吃药了,好了三分,再吃几日药,就能好了。”又见王夫人身边不见了彩霞彩云两个,新提拔上来的两个大丫头还是旧年彩霞陶冶教育的,便微微放下心来。
  从王夫人房里告辞出来,琳琅去贾母房里找鸳鸯一同回去。
  鸳鸯才有了身子,偏蒋玉菡六月份去东北了,因去年秋冬貂皮人参卖得极好,是以今年又去,一面探视两家庄田并查账,一面再贩卖些好人参貂皮鹿茸之类的东西,秋末即回,便将鸳鸯托付给琳琅照料,时常留意些。
  贾母拉着鸳鸯在跟前说话,见琳琅来了,便笑道:“正说你呢,就来了。”
  琳琅笑道:“说我什么?”
  贾母道:“说你会照顾兄弟媳妇,瞧鸳鸯,倒胖了些。”
  琳琅抿嘴一笑,道:“她如今有身子,腰身自然粗了些,我还盼着她生个大胖小子呢!”
  一旁的凤姐听得十分羡慕。
  贾母转眼瞥见,叹道道:“若凤丫头有这样的福分就好了。”
  凤姐想起近日又与贾琏吵架,也是为了子嗣二字,贾琏嫌他管事太多不得闲,不觉滴下泪来,道:“是我没福,每每见到别人家的哥儿,恨不得自己也能生一个。”
  琳琅忙道:“琏二奶奶身子养了一年多,难道还没好?”
  凤姐拭泪道:“身子已是大好了,只不能劳累,偏家里又忙,一时也放不下。”
  琳琅闻之暗叹,凤姐终究是舍不得管家的权柄风光,既如此,也是她自作自受了,自己再无话可说,亦无言可劝。
  别过贾母,琳琅先送鸳鸯回去,又细细嘱咐了一番。
  鸳鸯身边有七八个丫头,十来个婆子,都是素日蒋玉菡买的下人,也个个精明,但鸳鸯是什么人,又是何等手段,进门不过一个月便统统收服了,自然尽心照顾她。
  琳琅回到家中,杨奶奶正在看顾小豹子,忙过去试了试小豹子的额头,松口气道:“退热了。这样娇嫩的小人儿,一病,让我心里像割肉似的疼。”
  杨奶奶道:“别说你,家里谁不疼?小豹子长得不如虎头壮实,得处处留意些。”
  琳琅点头称是。
  因中秋将至,琳琅一面看着小豹子,一面预备送给各家的节礼,派人送去,也收到了他们送来的,不过礼尚往来,家家都有例,也并不忙乱。
  收到琳琅送的节礼后,凤姐叹道:“这过节送礼,又是一份钱,可往哪里去支呢?”
  贾琏回来听到,便道:“请琥珀姑娘来,求她将老太太房里用不到的金银东西挪一些出来,暂且押三五千两银子支过去,等年租到了再赎回来。”
  凤姐大为赞同,便设法去请琥珀,贾琏再三请她上座,如此诉苦。
  琥珀本就比不得鸳鸯,哪里敢做主,也不敢应承,可巧贾母打发人来找,便忙忙走了。
  凤姐叹道:“论及魄力手段为人,十个琥珀也比不得一个鸳鸯。今年她也到年纪放出去了呢,偏因鸳鸯去年出嫁了,老太太舍不得,只得再留琥珀使唤一年。”
  贾琏笑道:“鸳鸯也算是有福了,嫁给了蒋玉菡,真正阔气的大奶奶。”
  凤姐斜睨他一眼,道:“你再如何夸她,也迟了。倘若她没出门子,也还罢了,一句话还不是能问老太太要来?既她出门子了,也就别提了,像什么!”
  贾琏如今被孔顺再四调理,虽改不了好色的性子,只没往日那般荒唐了,便道:“我不过夸赞几句,说蒋家有钱,如何就是想要了?你也醋也白吃了!实话给你说罢,现今谁不知道蒋玉菡的铺子蒸蒸日上?薛大傻子家的生意倒是大差了。”
  凤姐道:“便是姨妈家大差了,没人打理,也比蒋玉菡家强几百倍去。”
  贾琏也不和她理论,偏旺儿媳妇来求恩典,为她儿子求娶王夫人房里的彩霞,贾琏见是凤姐陪房,不好不给面子,便应说明儿去说,喜得旺儿媳妇连连磕头。
  凤姐因说起昨儿个做个了梦,梦见一人面善,却不认得,上来就说娘娘打发他来要一百匹锦,凤姐问是哪位娘娘,那人说的又不是元春,便不肯给,他便来夺,正夺着便醒了,旺儿媳妇笑着安慰了几句。
  话音未落,忽又有夏太监打发小太监来说话,为的自然是银子。
  凤姐没奈何,账上支不动,旺儿媳妇也是来找凤姐支银子的,凤姐只得叫平儿拿了两个金项圈去押了四百两银子,二百两给小太监拿去,二百两让旺儿媳妇拿去办中秋节礼。
  却说琥珀心慌意乱,回到上房,便将贾琏之意告知贾母。
  贾母听完,不禁长叹一声,道:“家里怎么就艰难到这等地步了?”
  琥珀不敢吱声。
  贾母垂头想了半日,道:“你悄悄儿地叫琏儿来,将我房中外库中用不到的金银铜锡家伙挪出去当几两银子先用着,别叫别人知道,也别让琏儿凤儿知道是我的意思,免得别人也都来我这里打饥荒。”
  琥珀答应了一声,自去料理不提。
  贾琏和凤姐借到贾母的东西,自然是喜之不尽,忙当了银子。 118、068章:   这几日秋雨缠绵, 今日早起, 雨丝依旧未止,打得黄花满地,枫红噙泪, 院里纵是菊香如醉,亦难掩萧条惆怅, 仿佛隐隐带着不祥之色。
  一阵寒风透过纱窗吹进,琳琅在床内道:“翠儿, 过来把窗子关上。”
  翠儿从虎哥儿的卧室里出来, 忙忙地关上窗子,回身看着琳琅披着夹袄,揭开帐幔, 抱着小豹子从拔步床里出来, 在屋里踱步,便关切地问道:“豹哥儿醒了?我叫人去熬粥。”
  琳琅笑道:“刚吃过奶, 过一个时辰再熬粥罢!早饭备好了不曾?”
  小豹子病了一场, 白胖的脸瘦得什么似的,琳琅心疼不已,日日抱在怀内逗他顽耍,但他病后初愈,也不敢给他吃什么东西, 除了吃奶,只偶尔喝一点子细粥。
  翠儿忙答道:“还得一会子工夫,正要服侍奶奶梳洗。”
  琳琅看着怀里小儿子揪着衣襟不放的模样儿, 眼巴巴地瞅着自己,小嘴吐着泡泡,不禁满脸爱怜,想了想,道:“叫人送水进来。虎哥儿起了不曾?若起了,梳洗完,带他去给老太太请安,也替我请安,就说小豹子不能出门见风,我的早饭也摆在这里。”
  他们素来都是一块吃饭,杨奶奶也并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是以从不叫琳琅伺候,小豹子病的这些时日里,琳琅都是在屋里自吃,虎哥儿和杨奶奶一起。
  小豹子片刻不肯离琳琅,琳琅一松手他就开始嚎啕大哭,没奈何,琳琅只得一手抱着他,一手持箸吃饭,小豹子方抽抽噎噎地止住哭声,小手继续揪着琳琅的衣襟。
  好容易用完,漱了口,鸳鸯忽然急急地来了,刚进门便道:“姐姐可听说了?”
  琳琅见她面色惨白,眼神忧虑,心中不知为何忽而沉了下去,问道:“听说了什么?”自从七月三十日赴宴回来,琳琅便在家中照料小豹子,再未出过门。
  鸳鸯凄然道:“今儿一早我去给老太太请个安,才知道,府里发生了许多事。”
  琳琅听了忙道:“你快坐下再说,这么重的身子还出来乱走,也不怕路滑。”又叫人倒了一杯热开水给她喝,并没有放茶叶。
  鸳鸯喝了一口,方哑着嗓子道:“我去给老太太请安,才知道甄家被抄了,老太太也叹息呢。想去年他们进京时,是何等的富贵尊荣,送礼一出手便是几十匹绫罗绸缎,来请安的仆妇女人衣着打扮也不比咱们家主子们差,甄家夫人气度更胜,如今竟沦为了阶下囚,别说什么绫罗金银,便是一件略好些的衣裳身上也没有了。”
  琳琅叹道:“我昨儿就听说了,正打算雨停后去贾家走一趟,给太太请安。”
  这件事在京城中可谓是掀起了轩然大波。
  甄家是什么人家?赫赫扬扬的百年大族,光接驾就接了四次,银山银海,说之不尽,在金陵便是土皇帝,和贾史王薛四大家族更是世交老亲,金陵乃是天高皇帝远之处,又端的风流富贵,怕皇帝的话在那里都不如他们家有用。
  如今甄家忽然被抄,罪名数十,难以记述,一家上下,一夕之间大厦倾,猢狲散,连住在金陵老家的人一概押解进京治罪,旨意已经发出去了。
  鸳鸯听了琳琅的话,倒是一怔,随即道:“我倒忘记姐姐消息最灵通的了。”说毕,又道:“更叫人好笑心酸的事儿还在后头。甄家抄了,大观园也抄了!还不止这些,宝玉夜里惊着了,老太太严查,查出赌博的头家好几个,连二姑娘的奶娘也在其内。”
  迎春已经出嫁,她奶娘留在贾家,这是常事,姑娘们的奶娘只服侍姑娘到出嫁前,因此贾母查出此事,也与迎春不相干,迎春早嫁,未尝不是一件美事,亦免了司棋之事。
  琳琅道:“宝玉惊什么?必是晴雯捣的鬼,不过是装病不肯读书怕二老爷查罢了。”
  鸳鸯不禁一怔,奇道:“姐姐怎么知道?我还是听袭人说了才知道,真真是可笑又可气。姐姐若知道抄检园子的缘故才心惊呢!”
  叫跟着的丫头都避到外面,方低声对琳琅道:“我是听平儿说的。原来大太太不知从谁手里拿了个什锦春意香囊,说是从园子里捡到的,气冲冲地去找二太太,姐姐也知道两房素来不睦,管家的是二太太,如何不恼?如何不怒?责问了琏二奶奶一场,偏又有王善保家的一干人争相告状,一气告倒了晴雯,又叫琏二奶奶带王善保家的周瑞家的等查抄了园子!”
  鸳鸯一说完,琳琅便长叹道:“大观园是何等清净之所?竟出这等东西,年轻未出嫁的姑娘们都住在里头,又有宝玉也住在里头,太太日夜悬心,怎能不担心宝玉?况且大太太好容易抓住个把柄来问罪二太太,二太太岂不更怒?只是为了几句谗言,也叫人心酸。”
  一个什锦春意香囊,几句仆妇谗言,带出多少无辜的女儿泪,女儿血,大观园中从此诸芳流散,晴雯、芳官之流皆在被撵出去之列,大观园再不复以往莺歌燕啼的情景。
  秋至,荣国府这一株百年老树,终于开始凋零了。
  窗外雨声愈急,打在窗上栏上屋顶上,隐隐带着金石之音,让人平添几分凄凉。
  鸳鸯道:“正是这么说,老太太还不知道呢!幸而只是抄检了丫头们,若是姑娘们,那可好了,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饶是这么着,还出了许多事。因宝姑娘住在蘅芜苑里,是客人,并没有抄检,所抄检者唯有宝玉,三姑娘,四姑娘处。宝玉也是个弱性儿,晴雯又是个爆炭,只怕更叫人记恨。三姑娘倒是好魄力,给王善保家的一记耳光。唯有四姑娘,入画那里竟抄出三四十个金银锞子等物,四姑娘已叫东府里带入画回去了,死活不肯留下。”
  琳琅听到此事,触动前生记忆,隐约记得便是抄检大观园后不久,中秋之前,甄家的财物送到了贾家,莫非此事已经收下了?想到此处,琳琅登时大惊。
  鸳鸯见她脸上变色,忙道:“姐姐这是担心四姑娘她们?”
  琳琅低声道:“我自然是担心的,不但是四姑娘她们,怕晴雯她们也未必能得好,她们素日在园子里张扬惯了的,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岂能不趁机告状?太太又最厌她们这些丫头轻薄,如今还好,你且瞧着罢了,等过了中秋,焉能不处置。”
  鸳鸯脸色登时白了,道:“难道太太要撵她们出去?”
  琳琅极缓极缓地点了点头,道:“若我没猜错,这是必然的。”
  鸳鸯随即苦笑,道:“我也该想到了。她们上窜下跳,也太可恶了些,因宝玉护着,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但凡她们学得袭人一二分,与人为善,也不会让人告状了。”
  琳琅也无法,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用在这里再恰当不过了,道:“只怕她们在荣国府里享受惯了,不肯出来,即使出来,也不愿接受。”
  鸳鸯道:“出来也没什么不好,她们在那里,多少都存了些梯己,也够过日子了。”
  琳琅却叹道:“怕只怕她们无法自己做主,放出去也不是将卖身契给她们,哪有你我二人之幸?罢了,到时候瞅着,倘若能援手,帮衬一二,也算积德行善了。”
  鸳鸯点头,叹气,只能如此了,好歹姐妹相处一场。
  此事说完,琳琅方问起自己心心念念之事:“我问你,你可知道,甄家被抄前,可有什么东西送到荣国府?”
  鸳鸯忙收了脸上的伤感之色,悄悄道:“姐姐怎么知道?我也是听说的,几个女人慌慌张张地过来,送了许多东西到二太太上房,不知作什么机密事,连平儿都不知。下人知道此事的也多,我正想着,藏匿犯官财物,乃是重罪,不知怎么办呢!”
  琳琅不禁道:“我竟迟了一步!”
  她昨日才得知甄家抄家,本打算雨停便去,谁承想,竟还是晚了。
  虽是如此,琳琅待鸳鸯走后,还是修书一封,先说起当朝律例,又说藏匿甄家财物下人尽知,口舌又多,早晚传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贾家固然不怕,可在圣人眼里,未免是罪,又预备了几色鲜果、点心,叫翠儿亲自送到王夫人处,嘱咐她一定要将信交给王夫人。
  书信和东西送去后,琳琅又叫来毛大,道:“你去城郊看看,有没有齐整些的庄子,买一处,不必太大,二三百亩地即可,若有,回来拿银子。”
  毛大问道:“这庄子是用官中的银子买,还是用奶奶的梯己?”
  毛大心里不解,杨家至今在黄叶村有三百五十亩地,琳琅在那里也有陪嫁的一百五十亩良田,自出嫁后年年添置,累积至今已有三百亩了,又在东北买了一处极大的庄子,足足一千五百亩,两个山头,一年光这些进项,杨家官中进益就有七八百两,琳琅的私房更有四千两,不必交税,还有许多米粮炭火和风干的猪羊鸡鸭鱼等物,家里都吃不完,如何还买?
  琳琅微微一笑,道:“这是我替别人买的,不必动用官中银钱。”
  毛大听完,立即下去料理。
  琳琅长叹一声,甄家已经抄没,贾家被抄恐怕也不远了,她得先有所预备。除了买地,还得在那里盖一所乡下大院,收拾齐整,家具不必十分精贵,寻常的即可,也花不了几个钱,即便买地花钱多,但和自己在荣国府所得也比之不上。
  抄家后,即便有幸被放出来,也是从天上落到地下,想必王夫人等也不愿意住在城里任人耻笑,住处放在城郊乡下朴实之地,于他们更好些。
  忽有苏颂打发人送东西,琳琅忙放下心事,叫请进来,无非是时鲜东西。
  林家人才走,杨海却冒雨而归。
  琳琅见了,问道:“今儿并不是休沐的日子,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一面单手给他拿干净衣裳换,一面叫秋菊沏滚茶上来,又吩咐厨房午饭多做几样菜。
  杨海忙接过衣裳,一手扶着她抱小豹子的手,道:“你抱着孩子,忙什么?便是忙,也放他下来。我自己在家,也一样拿衣裳换。”
  琳琅将小豹子送到他跟前,笑道:“怪你这小儿子罢,稍松手就哭闹。”
  杨海一低头,小豹子咧嘴咯咯笑,口水流过下巴,落在围嘴上。
  小豹子七分像琳琅,容貌精致,皮肤白皙,笑将起来,更是可爱得不得了,杨奶奶常笑说乍一看,跟蒋玉菡的亲儿子似的,因此蒋玉菡疼小豹子之心,也胜过虎哥儿几分,虽说送兄弟两个的东西素来一般无二。
  看到如此的儿子,杨海禁不住忙忙地换了衣裳,驱散一身寒气,方将小豹子抱在怀里。
  杨海日日归家,小豹子住在他们夫妻卧室里,自然十分亲近,也不哭闹了。
  一时虎哥儿也跑过来,父子三人,说说笑笑。
  午饭时,一家五口,十分欢乐。
  不想用过饭,杨海便开口道:“八月二十出征西海沿子,放了十日假。”
  杨奶奶和琳琅脸上的笑意还没散去,闻言,不约而同地收了笑意,道:“又要走?”
  杨海点点头,眼里满是歉意。
  杨奶奶也知道此行是必不可免,暗暗叹息一声,抱起小豹子,又叫上虎哥儿,对他们道:“你们夫妻俩说说话,我带孩子们先回屋。”
  杨海和琳琅忙起身送她回去,方回自己房里。
  琳琅忧心道:“南安郡王是战败了?”原著没有这一段,她也不知南安郡王是战败,还是被俘虏,但有探春远嫁,必定下场不好,因此更担心杨海此行。
  杨海摇了摇头,抓着她的手,道:“虽未战败,可没有必胜的把握,如今正僵持着。”
  琳琅知道他不是统帅,便轻声道:“你千万小心。”
  接下来几日,琳琅也不出门应酬,只在家里一面预备过中秋,一面准备杨海出征所需之物,又叫他们父子日日畅聚,又嘱咐无数的话,也不消细述。
  却说王夫人接到书信,看罢,不禁眉头紧皱,心中忧虑。
  琳琅有此信,必然是听的消息,琳琅既知了,别人也瞒不过,这可如何是好?
  王夫人不得主意,忙叫凤姐来商议。
  凤姐听完,忙道:“怕什么?咱们家还怕别人弹劾不成?只不知是谁传了消息出去,没王法的东西,一会子拿上来,活该打死,瞧他们还嚼舌不嚼舌!”
  王夫人叹道:“甄家送这些东西来,也是想存个后路的意思,若不收,几辈子的世交了,也过不去,便是老太太,也应承了的。只是收了他们的东西,反咱们落个罪名,未免又得不偿失。”因琳琅信中也有此语,王夫人才左右为难。
  凤姐道:“甄家已抄了,那些东西能退到哪里去?上缴朝堂?岂不是白送了罪名?”
  王夫人面上掠过一丝踌躇。
  凤姐见状,忙又道:“太太只管听我的,且留下罢。若真上缴,甄家岂不是骂咱们无情无义?”最要紧的是府里嚼用已经捉襟见肘,连过中秋的银子也是她当了金项圈,后来邢夫人不知怎么知道他们偷了贾母的东西来当,来要银子,只得又当了几件首饰搪塞过去。
  凤姐如今胆识极壮,包揽诉讼之事做下许多,也没见什么报应、弹劾,哪里又畏惧藏匿犯官财物这一项?况她也有主意,倘若甄家不得放回,一概发卖,这些东西便无主了。
  王夫人年轻时也做过这些事,便问道:“果然无妨?”
  凤姐笑道:“有什么妨碍?”
  王夫人点头叹道:“我也知道家里。罢了,幸而才出这事,也未传得人尽皆知,你仔细查访些,堵住下面的嘴,不许外传,若叫外头听到风声,尤其是那些为官做宰的弹劾,我可不依!等过了中秋,再处置,连带那些妖精们一概撵出去。”
  凤姐满口答应,出了王夫人的屋子,叫来管家娘子敲打一番,便没放在心上。 119、068章:   琳琅并不知王夫人和凤姐仍旧留下了甄家的东西, 倘若她知道, 也只能叹息一声,说是自作孽不可活,她劝谏如斯, 已是足够了,毕竟她无法左右别人的想法。
  杨海出征的这日, 停了几天的秋雨忽而又缠绵淅沥起来,带着点点凄清。
  琳琅不免心生几分伤感, 不知这一次, 他是否能平安归来。
  柳湘莲性子不羁,并没有投效军前,在京城住了几个月, 便告别众人, 依旧远行。薛蟠十分不舍,几度挽留, 又要跟去, 还是宝钗道:“哥哥如今忙着娶亲,如何能出门?”
  闻听此言,薛蟠只得罢了,送了柳湘莲出城数十里方回来。他如今已经说定了桂花夏家的小姐,名唤夏金桂, 生得鲜花嫩柳一般,也曾读书识字,家里只有她一个女儿, 素来娇生惯养,夏家也慕薛家皇商的名分,两家又是老亲,便早早定下,是年进门。
  琳琅听鸳鸯说起夏金桂进门后,嚣张跋扈,颇有凤姐之风,弹压得薛蟠不敢反驳,不禁一笑,继而叹道:“这便是不曾详加打探便结亲的后果了。”
  鸳鸯点头道:“可不是。不但作践香葵,连姨太太都不孝顺。也幸亏当年薛大爷纳妾时,二太太劝姨太太只把香葵开了脸儿放在屋里,并没有姨娘的名分,不然,岂有不更闹的?”
  琳琅微微一笑,这是自然,没有哪个大户人家在娶亲之前给儿子纳妾,让新媳妇没脸。
  鸳鸯又道:“倘或姨太太给薛大爷娶亲,也像邢大姑娘一般知根知底,哪里会有今日?偏他们见邢大姑娘家一贫如洗,才说给薛二爷。老太太常说,不过是自作自受。”
  提到邢岫烟,不免想到薛宝琴,琳琅问道:“琴姑娘还住在府里?如今京城里也有一个梅翰林,却是寒门出身,我们也有过来往,他家的公子我见过,极清俊模样儿,今年才十三岁,倒和琴姑娘年纪相仿,只是,没听说他们定了亲。”
  鸳鸯嘻嘻一笑,道:‘我也不知是不是这家,只记得和荣国府上有几分交情。说来也奇,前两年琴姑娘才多大就进京发嫁?那年三姑娘才十二岁,她就更小了。偏梅翰林家外放,两下错过,又将一个痰症的娘留在南边不进京做主,连薛二爷定亲,也是薛家姨太太做主。”
  琳琅道:“这些无头公案,你问我,我如何知道?”
  鸳鸯也只是纳闷,见她也不知,遂丢开不提,说起在贾家见闻,不觉叹道:“老太太在家里不若往日了,太太撵了那么些丫头出去,老太太知道后,也只能妥协。晴雯、四儿、芳官都在被撵之列,那些唱戏的小女孩子们一个都没留。”
  琳琅敛容,忙问道:“撵出去后呢?你说你打听着帮衬,我便没叫人再去。”
  鸳鸯道:“芳官几个回到家里,闹得不成样儿,她们骄纵惯了,哪里容得干娘们打骂?因此绝食,又求了恩典都出家去了,竟和东府里三姐儿是同一个尼姑庵,幸而几年前出了些事,如今的尼姑庵倒还干净,也不敢作践小尼姑,只靠化缘度日,不大得大户人家青睐。”
  琳琅叹道:“她们只道空门干净,哪里知道空门未必空,吃苦受罪在后头呢!”
  鸳鸯听了,不禁也有些担忧。
  琳琅却知道他们人力有限,并不能人人都帮到底,毕竟人各有志,遂问道:“其他人呢?”
  鸳鸯方道:“至于晴雯,也不知谁跟太太告状,说她撺掇着宝玉装病不上进,勾引宝玉,打骂小丫头,不服袭人管她,越俎代庖撵了坠儿出去,用一丈青扎得手上都是伤,坠儿的娘一番哭诉,太太最看不惯这样的丫头,因此勃然大怒,撵出去时连一件略好的衣裳都不叫穿出去!宝玉竟成了傻子一般,眼睁睁瞅着晴雯被强行拖出去,连话也不敢多说一句!”
  说完这话,她便一阵冷笑。
  琳琅淡淡道:“太太做主,宝玉能说什么?好比从前金钏儿被撵出去的时候,虽说金钏儿也有过,可宝玉何尝没错?有甚作为?不过金钏儿死后滴几滴眼泪,再去祭奠一番罢了。”
  鸳鸯道:“正是这个话!别看着宝玉房里如今只剩袭人麝月秋纹几个,可也未必都能留下!晴雯出去时,病得厉害,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偏家里有一个醉酒的表哥,和一个轻薄无行的嫂子,哪里理她?倒将袭人悄悄打点了送去的晴雯积攒了几年的衣履簪环约有三四百金占为己有。还是我打发人请了个大夫给她看,我原想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谁知治得病治不得命,死的时候口口声声只叫着宝玉的名字,身上还穿着一件宝玉的旧衣裳!”
  琳琅心中油然生出一股忧伤,道:“这丫头,并不是得了绝症,死得也太不值了些。”
  鸳鸯道:“可不是!她死后,宝玉不过哭一场,写一首什么芙蓉女儿诔挂在芙蓉枝上来祭奠她,小丫鬟不识字,约略记得几句,传了出来,有说他好的,也有笑他痴的。”
  琳琅把玩着身畔几上的一瓶红枫,枫叶如火似血,好比流尽了的女儿泪。
  说话间,翠儿进来,静静地听她们说完,才上前道:“奶奶,行囊都收拾好了,老太太已经看了一遍,打发我来问奶奶什么时候再检视,若缺了东西,好添上。”
  琳琅正欲回答,鸳鸯奇道:“姐姐这是去哪里?”
  琳琅先吩咐翠儿道:“既然老太太已经看了,我就不看了,只冬衣多收拾两箱子,各色果子点心蜜饯多预备些,除了这些,别的也不必十分预备,横竖在乡下也用不到,倒惹眼。”
  翠儿答应一声,去杨奶奶屋里回话。
  琳琅待她去了,方回头对鸳鸯笑道:“你姐夫一去一年半载不回,我们在城里除了应酬交际,也没什么大事儿,便想着去乡下老宅过年。小豹子长到如今快一岁了,还没回去过。”
  鸳鸯不舍,道:“姐姐什么时候回来?”
  琳琅想了想,道:“正月回来,还得请各家吃年酒呢!”
  鸳鸯笑道:“我倒忘了,咱们家在那里都有宅子地,离得又不远,也有人看着,我若想姐姐了,也能坐车去看姐姐。”
  琳琅忙道:“你身子重,可仔细些。”
  鸳鸯心里十分熨帖,道:“我知道,自然会小心。姐姐临走前,可还去贾家?”
  琳琅挑眉一笑,道:“要去一趟。”
  鸳鸯叹道:“我听平儿说,荣国府里竟大差了,不但偷了老太太的东西当,如今连一支略好的人参都寻不得了,还是宝姑娘想法儿,从他们家相熟的参行里拿来的。我听闻此事,立即就送了两枝野山参过去,老太太家常也要配药呢!”
  琳琅道:“老太太疼你一场,这是应该孝敬的。”说着,也打算去贾家时送王夫人一些。
  鸳鸯不免红了眼眶儿,道:“便是老太太待姑娘们,也没像待我这么好,现今我不能服侍她老人家,唯愿她老人家长长久久,长命百岁罢了。”
  鸳鸯去后,第二日琳琅别过贾母并王夫人等,方合家出城。
  琳琅和杨奶奶一家四口共坐一车,四个丫头坐一车,两房下人跟车,行李东西并不多,离村子还有几里远,黄叶村的老人们便带着一干村民村妇来迎,他们村里出了杨海这么大的官儿,只觉与有荣焉,收税的小官儿们也不敢多收他们东西。
  琳琅忙下了车,道:“该我去拜见才是,怎当得起老人们来迎?”
  白氏年年倒常进城,也看望过他们,便先笑道:“你们好容易来一趟,又是那么大的官儿,怎么当不得?况且车里还有大娘呢。可惜没见海哥儿。”
  琳琅道:“大哥今年又出征了,等他回来,再来拜见家里各位老人家罢!”
  众人听了都道:“自然是前程要紧。”
  琳琅心中苦笑一声,正要说话,忽然感到一股嫉恨的目光激射而来,转头往人群里看去时,却见到安贤之母杨氏和安贤之妻沈氏苍老了许多的面容和迅速收敛的眼神。
  她们如斯,琳琅并不在意。
  去年怀着小豹子,可安惠成亲的时候她也打发人来送礼了。安惠已经二十好几了,只顾着左挑右选,谁又能看中她这么个老姑娘?纵是家里出了个秀才,也没人上门提亲,最后只好许给邻村一个丧妻的鳏夫,家里倒有几亩地,也开了一家卖肉的铺子。
  白氏一眼瞥见,狠狠瞪了过去,方悄悄跟琳琅道:“安贤至今还没考上举人。”
  琳琅轻笑,并没有接话,这个她也知道,只问道:“红袖可还好?”
  白氏道:“红袖也来了。”说着对人群招手。
  半日,红袖方抱着一个小女孩儿出来,笑吟吟地道:“给大奶奶请安,给大嫂子请安。”
  琳琅一手扶着她,笑道:“你也学这些劳什子。”因见那小女孩儿两岁上下,娇娇嫩嫩,衣着虽然朴素,却很干净,不觉赞道:“这是妞妞罢?我还没见过呢!”
  红袖至今有一儿一女,日子过得极平和顺心。
  琳琅倒想生个女儿,可惜二胎仍是男孩,因此极喜欢妞妞,逗她顽了好半晌。
  红袖道:“妞妞自小淘气得很,离不得身。嫂子家的二哥儿,我们也没见。”
  琳琅却道:“小豹子还没一岁,怕着风,没敢抱他下车。”
  一时到了杨家老宅,进了堂屋,琳琅方抱小豹子出来见人,一面又叫翠儿等人沏茶捧果,又叫秋菊抓了许多蜜饯糕点给来看热闹的小孩子们吃,好容易热闹过了,众人吃喝一回,心满意足,方散了,便只剩白氏和红袖留下说话。
  琳琅叫翠儿拿了一匹尺头和一个小银锞子给妞妞作表礼。
  白氏和红袖连连推辞,杨奶奶笑道:“拿着罢,不收下便是嫌我们了。”
  红袖红着脸拿着自己绣的荷包给小豹子顽,道:“哪里敢?只是太贵重了些。我的针线也粗糙,大奶奶和大嫂子才是千万别嫌弃。”
  琳琅亲手替小豹子接了,道:“这是你的心意,怎会嫌弃?”
  说着,又抓了果子给妞妞吃。
  红袖见杨奶奶端坐上面,穿着半旧的古铜缎子对襟袄儿,看着并不奢华,倒是白花花的头发梳着家常的发髻,绾着点翠钿子,围着镶玉抹额,满脸皱纹亦难掩这几年养尊处优的气度,不禁笑道:“我险些认不出大奶奶了,到底城里养人。”
  杨奶奶笑道:“我倒想着咱们家里好。”
  母女两个都笑问道:“这怎么说?我们都想着城里的富贵,锦衣玉食的,又有人伺候着,您这么个老太君偏还想着咱们贫苦日子?”
  杨奶奶道:“你们哪里知道,我在城里没处去,哪里有家里自在?在山上时,大家都是一样的,还能串个门儿说个闲话,也能自己种地栽树。住在城里,他们有钱人家瞧不起咱们贫苦人的好多着呢,便是有来往,他们说话我也听不大懂,去年老太妃没了,我去送灵,若不是有琳琅干妈带着,我手脚都没处放。因此一概应酬交际,都是叫我孙媳妇去。”
  琳琅心里也喜欢乡村的简单朴实,没两日,虎哥儿便像没了笼头的马。
  杨家并不缺吃的,虎哥儿每日兜着满满的蜜饯点心出去分给年纪相仿的男女孩子们,他们得了吃的,又见虎哥儿并不趾高气扬,也会爬树掏鸟,下水捉鱼,自然愿意同他顽。
  当下热热闹闹过了年,初八回城。
  偏虎哥儿舍不得一干孩子,杨奶奶也不想回去,便带虎哥儿仍旧住在老宅,只琳琅带着离不得母亲的小豹子先回去,等春暖花开之际才来接他们。
  年事忙完,蒋玉菡带人过来,将去年东北庄田所得银子送来,并些风干的鸡鸭鱼鹅羊猪等,交接完了,又送上自己贩来的人参貂皮鹿茸等物,才道:“甄家的罪已经定了,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下剩女眷下人一概发卖,原本抄没的东西也要卖,竟便宜得很。我知道姐姐爱那些古董玩意名家书画,我来问姐姐买不买,二百两银子能买一箱子东西!”
  琳琅诧异问道:“这么便宜?”
  不必蒋玉菡说,她也知道甄家抄出来的都是好东西,错过这次,有钱都没处买。
  蒋玉菡笑道:“这是常事,但凡抄没犯官之物,一概发卖以充国库,对内,二百两一箱,对外,没千儿八百两买不到,饶是这么着,价钱也低得很了,各家古董店是最喜欢不过,个个都卯足了力,花钱请人求情要买这些东西呢!”
  说着,又不禁有些自得,道:“发卖东西的是忠顺王爷府上的长史官,我跟他说了一声儿,又请吃了一顿好酒,送了一盒人参和一卷貂皮,又求了王爷,他才答应拣好的东西给我留下。姐姐若要,须得快些,后儿就要卖了,我得早一日过去,先挑一遍,下剩的在卖。”
  琳琅听了,固然愿意,乱世黄金,盛世古董,这时候虽然边境屡有战事,但内里也是盛世太平,收藏古董书画最划算不过,便指着他送来的银子,道:“这是你才送来的三千五百两,你拿三千两去买,下剩五百两,你请人吃酒送礼都要花钱呢。”
  蒋玉菡笑道:“做生意的红利还没给姐姐呢,我要这钱做什么?”
  琳琅却道:“亲兄弟明算账,倘若是以往,我拿了也就拿了,如今你已经成家,该给鸳鸯和孩子们打算,手里可不能这么散漫了。”
  提到妻儿,蒋玉菡面色柔和。
  琳琅会心一笑,问道:“鸳鸯二月就该生了,你别再出门了。”
  蒋玉菡点头应是,忙忙地又带着银子走了。
  他前脚一走,毛大后脚来回禀,道:“已在赵家村买了一块地基,按着奶奶的意思,盖了一所大院儿,上房五间中间是堂屋,两边厢房各十间,大门两边还盖了厨房、杂物房,一共二十九间,家具都是用咱们家种的杨树打出来的,也没上漆,床榻桌椅一应俱全。盖屋的砖瓦木料四十两,已支过了,然工钱二十二两,打家具花了五两工钱,都还没给他们结算。”
  琳琅为王夫人等买的地已经得了,在距离黄叶村间隔一个村子的赵家村,一共二百三十亩,年前已经赁给佃户们种了,现今房舍家具也都预备齐全了。
  琳琅叫翠儿拿了三十两银子出来,道:“下剩的你拿去吃酒。”
  毛大喜之不尽,忙谢了拿下去。
  过了两日,蒋玉菡果然送了十几口箱子来,一面坐下吃茶,一面道:“我挑了三十来口箱子,这是十七箱,给姐姐的,我那里还有十四箱,我正打算开个古董铺子呢!”
  蒋玉菡已挑好了门面,离当今的潜邸不远,又有忠顺王庇佑,再好不过了。
  琳琅一个箱子一个箱子打开看,只见各色古瓷四箱,各样青铜器皿两箱,各色紫檀小摆件两箱,黄杨木小摆件一箱,书画、字帖一箱,各色上等毛皮两箱,下剩玉如意蜜蜡佛玛瑙碟翡翠碗水晶瓶珠宝盆景等等难以计数,不由得暗暗吃惊,怪道都说甄家比贾家还富,单是这些东西,也有许多比贾家有的还要惊人骇目。
  翠儿等人都看得目眩神夺,咋舌道:“这么些好东西,咱们家统共才有几件?”
  琳琅道:“甄家百年积累,接驾四次,他们家的东西,件件都是金山银海雕琢出来,谁家能比?若不是大哥打仗得了些东西,只怕咱们家没一件能比得上。”
  蒋玉菡在她身后道:“姐姐觉得如何?我挑的可都是好东西。”
  琳琅道:“东西太好了些。”
  蒋玉菡不解。
  琳琅指着一个赤金累丝宝石灵芝的盆景儿,一尺来高,其宝石瑰丽灿烂,绚丽夺目,道:“古董瓷器书画也罢了,只是这样名贵的东西也卖?早该收入国库才是!”
  蒋玉菡笑道:“自然是讨了王爷的欢喜,王爷说咱们家穷,多挑些好的。”
  琳琅却摇头道:“我不信这话儿。”
  见她如此,蒋玉菡方微微一笑,实话实说道:“甄家获罪,押解进京的许多人吃不过苦,路上已经死了好几个,待进到京城,又有无数罪名,在这当头,有几个敢买他们家抄出来的东西?国库又要用钱,所有东西都贱卖了。忠顺王爷管这事,王爷说,他最爱抄家,明儿该抄谁家了,他亲自去办,因此他老人家自己留了好些东西,下剩不要的才轮到我们挑。”
  指着那个宝石盆景儿,道:“这件东西还是□□皇帝南下,甄家接驾时摆过的,忠顺王爷挑了七八个比这更好的,这个我才拿来给姐姐,请人重新修整一番便是新东西,以后万寿节千秋节送礼用上岂不是极妙?我那里也有一个,并不算违制。”
  琳琅仍不放心,问道:“果然无事?”
  蒋玉菡笑道:“姐姐只管放心,无事。毕竟是朝廷按官价发卖的,谁买都无罪,只是京城中许多人和甄家都有来往,现今见甄家倒了,个个避而远之,恨不得立时没有丝毫干系,因此也不敢来买这些东西,以前那些人家可没少买。”
  琳琅一想也是,遂也放下心来,命人将东西收入库中。 120、068章:   拔出萝卜带出泥, 甄家一倒, 许多世家失去了背后的大树,也相继被弹劾,并查出罪证, 并没有逃过抄家的命运。五城兵马司的兵如狼似虎一般,包围了无数宅邸, 押解一串主子奴才出来,又拉出一车又一车的东西穿街过巷, 罪名一定, 便即发卖。
  一时之间,春雪未融,血已染街头, 满京城里人人自危, 走动也少了许多。
  蒋玉菡陆陆续续又买了不少官价发卖的古董玩意,也为琳琅买了一些, 自然比不过甄家所卖的东西多, 但精挑细选下来,杨家的库房里倒也多了三四口箱子。
  此时此刻,他们姐弟两个的人脉便显出好处来,在这些掌管抄家并发卖官奴财物的各个衙门里,多多少少都有一二人与他们有几分交情, 还有跟杨海一起打过仗的兄弟当差,往年多受杨海照应,故此琳琅姐弟总能以极便宜的价钱买到最好的东西。
  琳琅把玩着才得的紫檀底座乌木枝干蜜蜡梅花盆景, 虬枝铁干,娇黄点点,细而不弱,柔而不软,清丽雅洁,极是孤傲。
  蜜蜡贵若宝石,看着贱价买来的东西,一件一件,都是稀世珍宝,也不知道这得花费多少钱,又得耗费几代心血,才能累积如斯,当今圣上不抄他们抄谁?在以往,这些都是琳琅可望而不可求的宝贝,但现在却是一箱一箱几百两银子就能买来。
  这是谁家的东西,琳琅也不记得了,叫翠儿收起来,笑道:“这梅花儿好,等林姑娘来了,送她,她必是极爱的。”三月初一是王夫人的生日,既知贾家抄家在即,琳琅也不送什么名贵东西了,只用心给她做了一身衣裳。
  翠儿收好后,转身见琳琅又在摆弄一座自鸣钟,便笑道:“林姑娘该进京了罢?”
  琳琅屈指一算,道:“林大爷去年秋闱高中,虽非第一,但是第六名也足以让人赞叹不已了,今年也要参加春闱,因此林姑娘信中说二月初合家必到,没有几天了。”三年一次,一省取士三百人,足见林朗之才智。
  翠儿笑道:“不但林大爷中了,还有林姑娘的女婿庄五爷也中了呢。”
  琳琅道:“他们是读书人家,这也不算什么,若不是年纪小,只怕三年前便参加秋闱春闱了。前儿在仇都尉家吃酒,大家还说他们庄家指不定是一门七翰林呢!”
  庄学士、庄御使和四个儿子皆是翰林院出身,在京城端的清名显赫,如今幼子也已中举,却是长安城第二名,较之林朗更胜一筹,只待今年春闱金榜题名,再进翰林,同时也盼着林如海一家进京,好让庄秀和林黛玉早日成亲,凑成双喜临门。
  因此,庄家一面预备庄秀考试,一面预备两小的婚事,不料已过了二月十五,仍未听得林家进京的消息,在岸边时时刻刻等候的下人也没见到林家进京的影子,这下不但庄家急了,便是琳琅心中亦十分担忧。
  却说此时黛玉和林朗姐弟两个正守着林如海寸步不离。
  原来林家正欲启程时,林如海忽而受了风寒,卧床不起,神魂不属,他的身体素来不好,虽说这两年调养十分精心,但经不起劳累,因此只得取消行程,打发人进京送信。
  林如海强撑着给黛玉行了及笄之礼,便一口鲜血喷出,又昏迷数日才醒。
  上房中,林如海靠着引枕,裹着一件青肷披风,身上还盖着一幅虎皮褥子,若说早两年鬓边只见斑点,如今却已花白了泰半,容貌虽俊雅依旧,颜色却苍白无比,双眼噙着无限慈爱,望着床畔的一双儿女,道:“你们不必担心为父,只是可惜了朗儿,此时本该在京城里预备参加春闱才是,偏因我这病耽误了。”
  林朗淡淡一笑,这几年经林如海一番调教,气度愈发沉稳,容貌更显绝俗,道:“父亲的身子要紧,孩儿今年不考,再等三年也无妨。”
  林如海又看向亭亭玉立的女儿,叹道:“也耽误了玉儿的终身。”
  黛玉娇嗔道:“耽误什么?我才不想离家别父呢!”
  林如海不觉笑道:“你都这么大了,终归是要出嫁的。原想着今年送你进京待嫁,朗儿考试,谁知造化弄人!罢了,不提这些。信可送过去了?得向亲家致歉才是。”
  林朗笑道:“父亲不必担忧,书信已经送过去了。姐夫家一封,外祖母家一封,还有杨都司家一封,并些礼物,别的也没了。”琳琅待黛玉亦是一片赤诚,几年下来,从未断过往来,姐弟二人自然乐得和她亲近。
  林如海满意地点了点头,有子如斯,一生无憾矣。
  论起模样,黛玉更像他,而林朗则更像贾敏,行事也要比黛玉圆滑许多。
  林朗道:“给姐姐预备的嫁妆,我已打发管家先行乘船送到京城安置,等我们再去的时候便是轻车简从了,到时也不用十分忙乱。”
  林如海更加欢喜,道:“如此甚好。”
  提到嫁妆,黛玉飞红了脸,随即拉着林如海的手道:“爹,您须得好好骂朗儿一顿!我的话他都不听!”
  林如海笑道:“你说什么他不听了?叫我也听听。”
  黛玉跺跺脚,一脸不满地叫道:“爹!”
  林朗笑道:“姐姐怨我把娘留下的嫁妆都塞在她的嫁妆里了。”
  林如海恍然,忙道:“我原说过,你们母亲的嫁妆,珠宝首饰和各样家具都给玉儿,古董、书画、金银和朗儿各分一半,朗儿怎么都给玉儿了?”
  黛玉道:“我就这么说他呢!我就已经比他得的多了两倍,不要他再给我,他偏给。”
  林朗看着姐姐白里透红的脸色,娇态十分可人,经这些年调理,黛玉的身子也大好了,他终是能欢欢喜喜地送姐姐出嫁,安安心心地在家服侍老父,遂笑道:“林家几代的家业都是孩儿继承的,多给姐姐些东西算什么?人家常说十里红妆,咱们家虽没有,可也不能让人小觑了不是?再说咱们家在朝堂上无人,嫁妆上更该厚一些,姐姐嫁过去才有底气。”
  黛玉听完,啐道:“你也忒小瞧人了。”
  说着转身出去,剩下林如海和林朗父子两个相顾莞尔。
  黛玉回到自己的闺房,一如在贾家,书籍、书香、墨色、墨香,简单而干净,她嘴角浮出一点笑意,小小的梨涡乍现,临窗坐下,揽镜自照时,越发觉得镜中人娇态羞怯。
  紫鹃端了一杯热茶过来,笑盈盈地道:“大爷真疼姑娘。常听人说,太太出阁时,真真算得上是十里红妆,如今悉数添到姑娘的嫁妆里,再加上老爷和大爷给姑娘预备的嫁妆也不比太太的嫁妆少,怕得有二十里红妆了罢?”
  旁边几个丫头都笑了起来,洗砚道:“那是自然。听老一辈说,姑娘可是咱们家几代以来第一个出阁的姑奶奶呢!”
  紫鹃奇道:“当真有此事?”
  洗砚本是黛玉的伴读丫鬟,点头道:“我哄你做什么?咱们家几代单传,每一代能有个哥儿已是极幸运的事情了,哪里还敢得陇望蜀呢?也唯有姑娘和大爷是姐弟两个,以前就没有,姑娘也没有姑妈、姑奶、姑婆,不然,怎会没亲戚可走?”
  紫鹃念佛道:“阿弥陀佛,姑娘和大爷扶持着,总比独个儿好些。”
  众人不住点头,都觉得紫鹃说的是废话。
  洗砚又道:“咱们家几代太太们嫁进来,又没姑奶奶嫁出去,带进来的嫁妆代代相传,积累了不老少东西,听管家爷爷说,给姑娘置办嫁妆,也只绫罗绸缎人参药材花了些钱,打首饰付了些工钱,其他都并没有花钱,打的床榻家具也都是家里存的木头,倒便宜。”
  紫鹃咋舌道:“我瞧着那么些嫁妆清单,还以为花了大半家底呢,谁知竟没花什么钱。”
  黛玉听她们唧唧呱呱,悠然一叹,低声道:“说那些劳什子做什么?也亏得祖宗积德,不然谁家嫁女儿给陪嫁那么些东西?竟是搬空了娘家!外人看咱们家清贵,说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爹爹当了几年盐课御史,是天下第一肥差,吃的用的全是好的,实际上呢?爹爹任上只顾着奉旨填补前任的亏空,家里书画古董玩意倒有,但官中的银子并不多,都是些庄田铺子进益,家下人少,吃穿并不奢华,才了存下来,可没贪一分半个!”
  说到这里,黛玉一笑,道:“我也不想着什么嫁妆多少,什么有底气,只觉得爹爹一生不辜负读书人三个字,我引以为豪,想必他们家也不在意这个,若在意,也不算读书人了。”
  撵她们出去,黛玉方打开抽屉,取出书信匣子,里面厚厚一叠书信,字迹并非来自琳琅和素日的姐妹们,落款却是一个小小的秀字。这些都是定亲以来,经过两家父母同意,才悄悄通起了书信,或论些诗词,或谈些书画,虽未成亲,也已经心心相印了。
  抚过一封封的书信,黛玉蹙眉忧思,不知他可会怪自己家没有如约进京?
  二月十八日,林家的书信便送进京城了。
  不说庄家如何叹息,庄秀如何失望担心,琳琅又如何忧虑,只说贾母接到书信后,重重一叹,道:“一别四五年,我只道能在临死前见到玉儿,谁承想姑老爷身子不中用,竟耽误了两个孩子进京,耽误了朗儿的前程和玉儿的终身。”
  说起黛玉,王夫人眼波一闪,心里轻轻一叹,宝钗今年已有十八,正经是耽误不得。
  邢夫人劝道:“到底还是姑老爷要紧些,若有个不好,朗哥儿的前程和大姑娘的终身,都有所耽误,倒不如好好养个一年半载,也并不妨碍什么。”
  贾母素来不喜邢夫人,闻言不禁眉头一皱,没有说话。
  邢夫人讪讪一笑,也不知说什么了。
  幸而这时候有人来通报道:“南安太妃来了。”
  贾家上下登时忙碌起来。
  贾母一面起身去迎接,一面问道:“南安太妃呼喇吧喇地过来做什么?”
  王夫人心中一动,邢夫人便道:“昨日我听琏儿说了几句,好似西海沿子败了,南安郡王叫番子俘虏了去,不知是不是为了这事?”
  贾母一惊,问道:“何时的消息?我怎么不知道?”
  王夫人忙陪笑道:“才得,并没有来得及告诉老太太,老太太便接到朗哥儿的书信了。”
  贾母怒道:“这样大事,你们也瞒着我?打量我老了,聋了,听不到了是不是?前儿宝玉搬出园子也没人听我的意思,现在出了这么件大事也没人告诉我!”
  唬得邢王夫人连称不敢。
  说话间,执事摆开,南安太妃已经进来了,并下了轿子。贾母这才住口,打起精神,和邢王夫人迎着她进上房。
  南安太妃虽是锦衣华服,却难掩疲惫,眉宇间亦带着淡淡愁绪。
  贾母心中激灵灵地打了个突,忙领人拜见。
  寒暄过后,南安太妃方笑问道:“上回在府上见了几位姑娘,个个都好,今儿怎么不见?”
  贾母心中千回百转,揣测南安太妃的来意,强笑道:“宝丫头搬回家了,云丫头也被叫她刚进京的叔叔接家去了,琴丫头待嫁,因此家里只剩一个三丫头。”
  南安太妃笑道:“我正想见你们家三姑娘。你们三姑娘好得很,模样儿不用提了,素日所见没几个能比得过她,最难得是脾气里带着三分爽利,七分刚强,说话也伶俐,性子更洒脱,比我那个又病又弱的丫头强百倍!”
  贾母听到这里,已经心生不详之意了,虽然不愿,也只得打发人去叫探春。
  少时,探春便进来了。
  许是去的人提醒了的缘故,探春身上略换了几件新鲜衣裳,打扮得十分风致,削肩蜂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叫人见之忘俗。
  南安太妃见了,越发爱得不行,眉眼间也染上几分笑意。
  贾母见状,心内微微一叹,道:“三丫头,过来给太妃请安。”
  丫鬟送上锦垫,探春忙跪下磕头。
  南安太妃亲自下来,扶起探春,细细打量一番,连连赞叹,对贾母笑道:“你这个孙女儿,我越看越是喜欢!”
  探春虽然羞怯,神态举止依旧落落大方。
  南安太妃看在眼里,愈发觉得中意。
  底下邢王夫人等心里都明白南安太妃的来意了,却并不在意。唯有贾母心底暗暗伤心,嘴里谦逊道:“三丫头蒲柳之姿,太妃过誉了。”
  南安太妃拉着探春坐在身边,笑道:“哪里是过誉?竟是实话!人都道天底下的钟灵毓秀之气尽皆到你们家了,可见这话没哄人,姑娘们个个都好,只是我更爱这三姑娘,竟像是自己养的似的,不如给我做个女儿罢!”
  探春吓了一跳,她是何等聪慧人物,想起偶尔听的只言片语,南安郡王出征西海沿子战败被俘,似乎南安郡王府有意送郡主和亲,以换郡王平安,不觉惊得嘴唇皆白,面上无色。
  南安太妃说到这里,抿嘴微笑,看着贾母和探春。
  事已至此,贾母权衡再三,便笑对探春道:“三丫头,难为你有这样的造化,做了太妃的女儿,以后便是郡主了,还不快给太妃磕头。”
  一时之间,房里寂静无声,有喜的,也有愁的,都觉得探春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探春心里仿佛打翻了油盐酱醋瓶,万般滋味都说不上来,只得愣愣起身,木头人儿似的再次磕头,牙齿咬破了舌头,满嘴血腥,低低地道:“女儿给母亲请安。”
  南安太妃眉头舒展,笑道:“快起来,我的好女儿!” 121、068章:   探春被南安太妃认作义女, 阖府皆喜, 不免洋洋喜气盈腮,丫头们都说家里从前出个贵妃,现今又出个郡主, 将来又是藩王的王妃,可不是应了那句花签里必得贵婿的谶?
  南安太妃本想带探春立即回府, 探春却道:“但求母妃恩典,让女儿与素日姐妹们一别。”
  听了这话, 南安太妃不觉动了恻隐之心, 叹道:“既这么着,过些日子再来接你罢,横竖还有许多东西得预备呢, 好好给你过个生日。”
  说罢, 便对贾母和邢王夫人道:“就有劳府上照料探春几日了。”
  贾母心若黄连,苦涩不已, 忙笑道:“不敢当太妃这话, 我们照料探春郡主是应该的。”
  南安太妃又嘱咐探春一些话,方含笑离去。
  待她一走,探春便跌坐在座,半日起不来身,眼泪便似断了线的珍珠, 颗颗滚下。
  贾母送南安太妃回来,见状不由得搂着她痛哭,道:“都是我想得不周, 带累了我的三丫头!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邢王夫人忙劝慰道:“老太太快别哭了,南安太妃认她做女儿,也是一件喜事。”
  贾母立刻啐了一口,道:“你们只道是喜事,却哪里知道南安太妃这是想叫三丫头替他们家的郡主和亲,好换南安郡王回来呢!郡主是娇生惯养金尊玉贵的主儿,难道我们家的姑娘便是路边的草儿由着风吹雨打?这千里迢迢的,叫我如何舍得?”
  邢王夫人登时不敢言语。
  探春含泪道:“都是孙女儿命苦,老太太白疼我了!”
  想到探春即将迎来的命运,祖孙两个不由得抱头痛哭,满屋众人都陪着落泪。
  宝玉忽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一叠声地问道:“南安太妃来做什么?老祖宗和三妹妹哭什么?我听说南安太妃要认个义女和亲,是不是认了三妹妹?”
  众人缓缓点了点头,宝玉不由得放声大哭。
  王夫人斥道:“宝玉,老太太哭得这样,哪里还禁得起你在这里掉泪?”
  宝玉忙忙地止住了眼泪,贾母也停住了,看着王夫人道:“宝玉也是一份赤子之心,他是在担忧他亲妹妹的命运呢,怎么就不能伤心了?”又拉着宝玉在怀里,问道:“你搬出大观园后,住得可好?吃得可香?若不好,我就命你老爷让你搬回去。”
  宝玉苦笑道:“园子里哪里还有人?二姐姐早早嫁出去了,少了多少清白人。宝姐姐也搬走了,我也挪了出来,原说还剩三妹妹和四妹妹,还有栊翠庵里的妙玉,也能为园子添些光彩,谁承想,连这最后的人都保不住!”
  随即又咬牙切齿地道:“都是男儿无用,才叫清净洁白的女儿去和亲,真真是天下之耻!”
  贾母忙按住他的嘴,哭道:“我的心肝儿肉,可不许说这话!在家里也罢了,倘或传出去,可怎么得了?都是三丫头的命,若早早听了琳琅的意思给她寻亲,何至于此?”
  探春泣道:“既是孙女的命,老太太也别为孙女伤悲了。孙女在园子里再过十天半个月,也就没福分住了。好歹这几日,过个清净罢!我也想见见姐妹们,也想见见琳琅姐姐,大家说说话,只怕一生,也没机会再见面了。”
  贾母听完,不由得泪如雨下。
  王夫人虽待探春淡淡的,此时也不禁红了眼眶儿。
  李纨和凤姐得了消息过来,都听住了,暗暗为探春忧心,虽然南安太妃并没有明说,可意思却很明白,探春是和亲定了的。
  邢夫人道:“也该叫他们姐妹见见了,将来,将来怕见不得了。”
  贾母只得打发人分别去定南侯府请迎春,去史家请湘云,去薛家请宝钗,去杨家请琳琅,本想叫鸳鸯的,可想到鸳鸯才生了个女儿,正坐月子,便没叫人告诉她。
  琳琅此时也听说了败仗的消息,幸而她知道得比外人更详细些,才略略放心。
  只要杨海平安无事,她一时也管不得许多了。
  原来杨海等人跋山涉水几个月抵达了西海沿子时,南安郡王已经兵败被俘,杨海等将士不敢贪功冒进,也并没有出战,只先休整,养精蓄锐,然后再派人打探清楚敌军底细,双方战况,如此个把月,一鼓作气,势如猛虎,竟大败敌军!
  本来大败敌军也是捷报,只是虽然败了敌方,也收回了从南安郡王手里丢的失地,但南安郡王却还在敌军手里,并没有救出来。
  敌方被杨海他们大军打怕了,便以南安郡王性命要挟议和,请公主下嫁。
  当今登基至今,较之上皇,当今性子颇为严苛,名声素来不好,近半年来罢免了不少官员,抄没了不少人家,倘若不应议和,收回南安郡王手里兵权时,少不得要背负骂名,因此便应了番王和亲的要求,但番王每年还得进贡无数。
  几位公主年纪尚小,况且圣人也不愿自己的女儿去和亲,便圈定了南安郡王的妹妹。
  在这时琳琅便有所预料,南安太妃自然不舍亲女,所以认一个义女来和亲势在必得,因此见到贾母打发来的人时,已经不觉得诧异了。
  迎春逃过了嫁给中山狼的命运,这位才自精明志自高的敏探春终究没有逃过和亲!
  因此众人见到探春,都不由得暗暗落泪。
  探春也跟着哭了一场,随即勉强笑道:“我常说,若我是个男儿,早该出去建功立业了,何必圈在家里无所作为,谁知竟应到这里了!姐妹们也不必为我担心,我这样的性子,到哪里都能过得好,也不会委曲求全。”
  宝钗叹道:“你这一去,必有一番作为,也不枉了你素日心气。”
  探春闻言苦笑。
  琳琅道:“哪有那么好?三姑娘也想得太好了些!先别说风俗不同,语言各异,再说千里迢迢,水土不服也有呢!幸而咱们非战败之国,他们只是俘虏了南安郡王去,却被咱们打败,不然你去那里,也只有受人欺压的份儿!”
  探春听完,双目颇有神采,问道:“败的是他们?”
  琳琅点点头,将得的战报告诉他,嘱咐道:“你去之前,记得先叫人教你那里的风俗和语言,免得到那里别人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不知道。”
  探春一一谨记在心,道:“姐姐的话,我记着了。”
  环视众人一番,不禁道:“我本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咱们家从外头一时是杀不死的,只能从内里杀起来,才会败落。你们都说甄家抄了,我却说也该咱们家抄了,也应了,可不是抄了园子,也没查出多少贼赃来!我这一走,倒也落了个干净,只是剩下的人呢?也不知道这赫赫扬扬的荣国府,又能支撑到几何!”
  宝钗笑道:“你担心太过了些,哪里就如此了?”
  探春冷笑一声,道:“我如今,也不过是白担心!横竖我走了,眼不见心不烦!只是这里终究是我的家,这里有我的父母兄弟亲人,我如何能放得下心?”
  琳琅叹息一声,道:“三姑娘说得不错,上下爷们竟不如一个姑娘有见识。”
  迎春是不在意这些的,惜春年纪又小,都无言语。
  湘云却滴泪道:“这才几年,姐妹们一个个都散了,三姐姐一走,什么时候能见?”
  探春道:“我怕,我一辈子都不得回来了。”
  说得众人都越发伤感。
  正在这时,赵姨娘大哭大叫地进来,一行哭,一行道:“你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你这一走,既得了郡主的封号,又做了王妃,倒是体面,可丢下我们母子怎么办?”
  琳琅等人都站了起来,宝钗给侍书使了个眼色,叫她让人预备热水。
  探春气得涨红了脸,道:“事已至此,姨娘又来表白什么?”
  赵姨娘扯着嗓子嚎道:“我不许你丢下我和你兄弟!”
  众人连忙相劝,只劝不住。
  探春冷笑道:“我只认老爷太太,况这事也不是我能做主的,太妃已经认下我了,姨娘这么说,不叫我去,竟是不如叫我一头撞死,只是便是死了,也连累一家子老小,覆巢之下无完卵,到时候家里不好,姨娘和环儿就能得好?”
  这话不啻晴天霹雳,赵姨娘一怔,随即又大哭起来。
  众人听得好笑,又伤心,琳琅柔声道:“赵姨奶奶如此哭闹,叫三姑娘怎么做人?岂不是让南安太妃以为三姑娘不愿意了?若是这么着,南安太妃便不喜三姑娘了,即便不喜,仍旧要和亲,到那时,见罪于义母,三姑娘如何自处?”
  探春闻得她说,又是泪落如雨。
  赵姨娘扯着琳琅的衣袖道:“好姑娘,好杨大奶奶,你是最有出息的,你也能见到太后主子娘娘,你给求个情儿,别叫三姑娘和亲去!”
  琳琅苦笑,道:“倘若我有这么大的本事,便不会坐在这里跟三姑娘话别了。”
  探春道:“姐姐别听姨娘胡说!来人,送姨娘先回去。”
  看着赵姨娘愤恨不平的神色,探春又低低地道:“我在家住不了几日了,姨娘这样闹,能有什么好处?也别太难为琳琅姐姐,她也不容易。”
  赵姨娘只得气呼呼地走了。
  她一走,探春涩然一笑,道:“这可怎么好?”
  众人相顾叹息,都不好说赵姨娘的不是,却也没有什么好话安慰她。
  过了良久,探春才道:“我有些话儿问问琳琅姐姐。”
  众人不免有些诧异,倒也各自走开。
  琳琅看着探春,眼里闪过一丝好奇,问道:“三姑娘有什么话问我?倘或问我战报,或者番王的消息,我所知道的已经告诉你了,别的也不知。”
  探春缓缓地摇了摇头,道:“并非此事。”
  琳琅挑眉道:“不是?”
  探春起身,叫侍书拿来收拾好的一个包袱,打开给琳琅看,有两个匣子,每个匣子打开后,都是满满一匣子的金珠簪环,看来探春的首饰大多都在这里了。
  琳琅望着眼前的东西,奇道:“三姑娘这是做什么?”
  探春微微一叹,道:“好姐姐,我是看明白了,上上下下醉生梦死,哪有几个知道即将大难临头?甄家抄了,咱们家又怎么躲得过?不但我们家,怕史家王家薛家也未必能脱得干系!正如先前说的,我走了倒清净,下剩的人怎么办?我素日也没钱,几个月才攒十几吊钱叫宝玉给我买玩意儿,倒是历年来积攒了不少首饰,特特收拾出来托给姐姐,望姐姐在老爷太太姨娘环儿有难的时候援手一二,把这些东西给他们作日后衣食之计。”
  琳琅心中赞叹不已,口内却道:“我哪有这些能为?就怕姑娘所托非人。”
  探春掩上匣子,重新包好,道:“若是姐姐都无能为,别人就更不用说了。除了本家的人,我也只认得姐姐一人,姐姐好歹帮他们一把。”
  琳琅见她情真意切,只得答应着收下。
  探春见她答应,神色间十分喜悦,却叫侍书先把包袱拿下去,事后将东西分送各人时,才和两件瓷器并名家法帖一起,将装着首饰的包袱送给琳琅,别人都没在意。
  琳琅一路叹息,若贾家有主事的人有探春一二见识,哪里还会有抄家之噩?
  过了几日,便听闻南安太妃正式认探春作义女,并请封为文和公主,即日和亲。
  消息传到贾家,贾母和宝玉大放悲声,下剩姐妹们也都涕泪不已,启程的日子定了,贾母只得按着品级大妆,忍痛带着邢王夫人李纨凤姐等人到了船渡口送探春登船。
  这日是三月初三,也是探春的生日,细雨纷纷,仿佛夹杂着她无限的悲伤。
  探春一身公主大妆,更显得面庞丰润,晶莹华彩,宛若神妃仙子。
  跪下磕头,拜别的父母再也不是贾政王夫人,而是南安太妃,她这位南安郡王的妹子,终于要踩着红毡,踏上千里迢迢的不归路。
  贾母等人受她叩拜,再也忍不住眼泪了,簌簌而落。
  探春虽不敢痛哭,也自伤悲,磕毕头,低低地道:“自古离合皆有定数,从此以后,分居两处,各自保重,莫要牵挂。”说完,狠了狠心,转身而去。
  长长的红毡似乎望不到头,众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越走越远,登船而去。 122、068章:   探春远嫁和亲后, 整个荣国府低落了许多时候, 宝玉更是闷闷不乐,万事打不起精神,贾母也连日病了, 请太医、煎药,好容易才好起来。
  贾母才好, 赵姨娘却病了,病得厉害, 她可用不上太医来诊脉, 只得打发人去请大夫。
  偏这时凤姐为了俭省,便回王夫人一声,将大观园里各处都关了, 只剩下包园子的仆妇打扫, 和暖香坞和栊翠庵两处,惜春倒常找妙玉念经说佛, 倒也清净。
  琳琅来探望贾母时, 也没进园子,王夫人拉着她的手道:“幸亏你上回送了几枝人参,不然连配药都艰难。都说我们家有多富贵,如今连人参都没了,倒叫你笑话。”
  琳琅闻声忙道:“回去再送些来。”
  王夫人笑道:“倒也不必, 你送的那些人参,够配好几料呢!”
  她虽说不要,琳琅却不能不送, 好在这些人参都是蒋玉菡贩来的,倒也便宜。
  因见王夫人面现忧愁,琳琅关切地道:“太太愁什么?该好好歇息才是。”
  王夫人叹道:“我还能愁什么?不过是愁宝玉。宝玉今年已经十六了,文不成武不就,能拿得出手的也就是这份根基门第家私,原说聘了宝丫头做媳妇,偏老太太总不肯松口,宝丫头都十八岁了,再也耽误不起。”
  琳琅心里认为宝玉配不上宝钗,可是宝钗至今十八岁,也的确被耽误得狠了。
  王夫人终究不肯再等下去了,待琳琅一走,便去跟贾政商议,因说道:“咱们家建省亲别墅,银子钱淌海水似的花出去,如今竟有些不凑手。老太太年纪也大了,说句不好听的,现今病着,也不知是哪一天的事儿,宝玉亲事不能再拖了。”
  贾政皱眉道:“宝玉的婚事,自有老太太做主。”
  王夫人道:“当初老太太看中了林姑娘,林姑娘先定了亲,后来又看中了琴姑娘,琴姑娘也定了亲,再后来,又想为宝玉说甄家的姑娘,不想甄家竟抄家了!如今也没人选了,难道还叫我们宝玉等上十年八年不成?和尚说宝玉不宜早娶,宝玉不小了。再者,瞧瞧蟠儿媳妇就知道了,只因没打探清楚,竟娶了个搅家精!宝玉还是娶个知根知底的媳妇罢,也不求别的,模样儿稳重,门当户对,又能劝谏他读书上进就好。”
  听到这里,贾政一想,满府里亲戚家的女孩儿未定亲,也只有宝钗一人了,况且金玉良缘的传言他也有所耳闻,宝钗性情也颇符合他之心意。
  王夫人长叹道:“如今我也没合适的女孩儿说给宝玉了。”
  贾政素来不管庶务,也不知府里已如江河日下,便点头道:“既然你说好,那便问问老太太,倘若老太太也愿意,就上门向姨太太提亲。”
  王夫人听了登时喜上眉梢,点了点头,预备了一肚子的话好说服贾母。
  不想贾母听完后,却沉默下来。
  王夫人心里倒也不急,毕竟眼下合适的女孩儿非宝钗莫属。
  过了良久,贾母才问道:“你看中了哪家的姑娘?”
  王夫人陪笑道:“总得先看老太太的意思,我们的眼光哪里比得老太太?等老太太定了人选,后日进宫再请娘娘掌眼,若娘娘也中意,竟能给个体面也未可知。”
  一旁邢夫人听了,道:“何必再往外找去?现成不就有一个?”
  贾母不动声色,只问是谁。
  邢夫人笑道:“除了薛家大姑娘,还能有谁?不说她家有百万之富,带上嫁妆正好也能贴补府里一些,免得咱们寅吃卯粮,为人又是极温柔和平,再没人比得上了。”
  王夫人松了一口气。
  虽说大房二房嫌隙日深,到底薛家也是邢夫人侄女的婆家,自然偏向些。
  贾母疲惫地道:“看来你们都觉得薛家宝姑娘好?”
  王夫人不敢点头,邢夫人却点头道:“可不是!金玉良缘可是天造地设的呢!除了宝姑娘,还能给宝玉说谁家的女孩儿?毕竟各家女孩儿早早就定亲了,哪里拖得这么久?况且宝姑娘生的日子也好,补天节呢,可见是有大造化的人!”
  贾母却很忧虑,总记得宝钗卧室朴素一如寡妇之舍,怕带累了宝玉的命格。
  最终,贾母仍旧没有应承,王夫人一时也无计可施。
  琳琅听说后,暗暗感慨。
  王夫人忍到如今,依旧对贾母无可奈何,贾母大势虽去,终究还是宝塔尖,只要她不愿意,按着贾政的孝心,王夫人便不能强行为宝玉定亲。
  她并没有放在心上,为一个宝玉,婆媳私下争锋多年,到底也没什么意思。
  二月十一日,是蒋玉菡和鸳鸯之女的满月,虽未大办,但作为姑姑,琳琅亲自过去了,送了一套衣裳,和一整套金项圈金手镯金脚镯金锁片。
  鸳鸯也不推辞,笑道:“姐姐给你侄女取个名儿罢。”
  琳琅熟练地抱着小侄女在怀,笑道:“叫玉菡给取,我虽是姑姑,可你们是父母!”
  鸳鸯今日该出月子,不过按着琳琅的嘱咐,仍旧坐满四十天月子,因此也不出门,她倚着靠枕,笑吟吟地说道:“我和玉菡商议了,叫姐姐给取呢,好借姐姐的福气。”
  琳琅失笑道:“我有什么福气?”
  鸳鸯道:“姐姐还是没福的?都说你有福,借点子给我们丫头。”
  琳琅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过按面相上的说法,她唇上一点朱砂痣,也的确是蕴福之相,只得道:“既你们都叫我给小侄女取名,我取了,你们可不许嫌弃!”
  刚进门的蒋玉菡和鸳鸯一起点头。
  琳琅想了半日,道:“就叫雅福罢,横竖你们夫妻家业越发好了,也不能叫个粗名。”
  鸳鸯听后,念了两遍,道:“雅福,既有姐姐读书识字的雅致,也有姐姐的福气,倒是好名字。就叫雅福罢,蒋雅福。”
  琳琅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女婴,越看越爱,叹道:“都说女儿是娘亲贴心的小棉袄,我什么时候也有这么个闺女就好了,我每天给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教她读书识字,教她描龙绣凤,早早地给她攒嫁妆,长大了风风光光地嫁个好婆家。”
  鸳鸯道:“我们倒想要儿子,要不,换个过子?”
  琳琅笑道:“这哪能换?不拘男女,总是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我们也不必学别人家重男轻女,一个聪明乖巧的闺女,比十个调皮捣蛋的儿子都强!”
  小豹子坐在床上,见琳琅抱着福姐儿不松手,立马皱眉瞪眼撅嘴,道:“妈妈抱我!”
  蒋玉菡一把抱他起来,放在肩头,笑嘻嘻地道:“舅舅抱你出去掐花给你妈戴好不好?”
  小豹子长到如今,越发像琳琅,也和蒋玉菡有七八分相似,蒋玉菡简直把他当作了亲儿子一样,吃的顽的用的每日都送过去,小豹子见蒋玉菡和琳琅长得像,也乐得和他亲近。
  小豹子骑在蒋玉菡后颈上,小手拽着蒋玉菡的耳朵,道:“去!去!”
  蒋玉菡便笑着出去,随即传来一连串的笑声,清脆无比。
  鸳鸯一听,笑道:“他们倒像父子两个。”
  琳琅却道:“他们是亲舅甥两个,长得又像,自然亲近些。你这胎虽是个姑娘,也别急,岂不闻先开花后结果?你们还年轻呢。”
  鸳鸯道:“他倒没急,只是我急了些,一想我们都不大,便放下了,横竖这儿女都是上天注定的事儿。不说这些了,姐姐,三姑娘走的时候,我也没能送她,如今听着,大观园里的姑娘姐妹们真真是风流云散了。”
  琳琅将福姐儿放在她怀里,坐在床边椅子上,叹道:“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随即,又说起宝玉的婚事。
  鸳鸯不以为意,道:“这件事,老太太和太太私底下争了多少时候?毕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太太心里也明白,不然早早就定下林姑娘了,哪里还会悄悄儿地向林姑老爷提亲?只是老太太虽知这个道理,毕竟没瞧中宝姑娘,因此才不答应的。”
  琳琅冷笑一声,道:“也不知道是谁配不上谁!十个宝玉,也配不上一个宝姑娘。”
  鸳鸯如今当家作主,见识愈广,也不似在贾府里坐井观天,便笑道:“纵然你我明白又如何?老太太拿他当心肝儿宝贝肉,天底下谁都不及的,自然更挑些。”
  琳琅不再言语,半日方叹道:“你瞧着罢,老太太不答应,太太总会有法子的。”
  鸳鸯一怔,随即大惊,忽而失声道:“娘娘!”
  琳琅缓缓点了点头。
  鸳鸯见状苦笑,道:“倘若娘娘都愿意了,老太太必然是无法反驳的。”
  正如她们所言,次日一早,王夫人便按品级大妆,进宫见元春了,先悄悄给了元春一些梯己银子,方说起家道艰难,又说起宝玉的婚事。
  元春素与母亲亲厚,闻弦歌而知雅意,道:“一转眼,宝玉都这么大了,是该娶亲了。”
  王夫人叹道:“珠儿那时考试,娶亲已算极晚了,如今宝玉也这么晚,叫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偏老太太既没人选,又不肯让我做主宝玉的婚事。”
  元春会意,问道:“母亲看中了谁?”
  王夫人说道:“还能有谁?除了宝丫头,别的我也看不中。都说是贤妻美妾,娶妻娶贤,宝丫头知书达理不说了,最要紧的是她能劝宝玉上进,不是那些调三窝四的人,她家又极富贵,也算门当户对,还能略解咱们家用钱之危。”
  元春思忖半晌,点头道:“母亲考虑得极周全,过两日我下一道谕罢!”
  王夫人欢喜无限。
  元春叹了一口气,又道:“听说林姑爹家的弟弟已经中了举人,宝玉比他还大两岁,也该知道上进了,若宝钗能劝谏一二,我在宫里也放心好些。”
  说到林朗,王夫人眼里也透着羡慕,道:“姑老爷教的好孩子,朗哥儿才十三岁便中了举,虽说今年因姑老爷之病耽误了春闱,再等三年也不过十六岁,和如今的宝玉差不多大,可见必定是前程似锦。”
  元春忙问道:“林姑爹怎么又病了?”
  说起自己家的爷们,元春心里也酸楚,竟没一个上进的,唯一中了进士的贾敬又早早出家,死了也有三年了。好容易有一门亲戚,偏林如海早早上书乞骸骨,只在家教养子女,偌大的荣国府,找不出一个膀臂来。
  王夫人道:“年初得了急病,也不过是熬着。”
  元春十分叹息,道:“既这么着,林妹妹的婚事也暂时搁置了?”
  王夫人点头,这是自然。
  元春正要说话,太监忽然来回说时候已到,她不觉滚下泪,看着王夫人出去。
  深居宫中,并不自由,元春看着西洋镜中自己苍白疲惫的神色,不到三十岁,却有四十岁的沧桑,说不出这样的富贵荣华到底给自己带来了什么,偏家里也不争气,现今宫里嫔妃说闲话,哪个不说自己家中无人?
  宝玉性灵聪慧,都说他最像爷爷,是最有造化的,只盼着他能早日成家立业。
  元春想罢,便写了一道谕旨,命夏太监几日后颁到荣国府,同时又赐下金玉如意各一柄,金锁玉i各自一对,金玉杯各一对,金玉环各一对,彩缎四端。
  接到元春的谕旨,贾母也不知是喜是悲。
  宝玉更是痴痴呆呆,道:“怎么是宝姐姐呢?”
  唯一欢喜的便只有贾政和王夫人夫妇两个,他们一个谨守君臣之道,一个偏爱金玉良缘,早早地就请了薛姨妈来,商议两家亲事,并下聘成亲等等。
  贾母心里不痛快,欲待推说身上不好,可是看到宝玉,终究不忍不出面。
  宝钗年纪大了,比她小的迎春现今已经怀了第二胎,因此日子便定在六月初六。 123、068章:   吃完宝钗宝玉的喜酒, 琳琅热得很, 回到家里便先洗了个澡,换了一件银红纱衫,喝了一碗绿豆汤, 方坐在凉榻上摇着芭蕉扇,顺便给呼呼大睡的小豹子扇了扇风。
  小豹子今儿穿了一件绣大芭蕉叶的葱绿肚兜, 罩着大红棉纱对襟小褂,系着松花裤子, 越发衬得肤白发靛, 侧身而睡,小拳头卧在脸侧,犹若玉雕一般, 琳琅心中一动, 忽而下榻就案,以工笔画了下来, 打算闲了绣将出来。
  尚未画完, 小豹子便打了个呵欠,自己爬起来,扭身看到琳琅,大喜,嚷道:“妈!”
  琳琅逗他顽了一会子, 笑道:“小豹子,咱们回乡下老家找哥哥好不好?”
  小豹子早不记得虎哥儿了,瞪眼不答。
  琳琅一笑, 叫人收拾东西回黄叶村,乡下总比城里凉快。
  一家四口相见,自是十分欢悦,虎哥儿已晒得黝黑,身材竟也高了许多,琳琅险些没认出来,道:“才一个月没见,怎么就成这样了?”
  自年初离别,琳琅每每得空也会回来一趟,终究不放心杨奶奶和虎哥儿。
  虎哥儿嘿嘿一笑,也不回话,直接跑出去抱了一个西瓜进来,走得稳稳当当,不费吹灰之力,笑道:“一早湃在井水里的西瓜又甜又沙,妈和弟弟都吃,奶奶也吃。”
  琳琅忙接在手里,笑道:“虎哥儿长大了,知道孝顺妈妈了。”
  虎哥儿又抱起小豹子,与小豹子面对面,道:“弟弟。”
  小豹子张嘴就道:“弟弟。”
  他竟是学了虎哥儿的话,口齿清晰,玲珑清脆。
  只是这话一出口,杨奶奶便笑得前仰后合,拿着蒲扇不断拍腿,笑道:“这孩子学话儿倒快得很!小豹子,你得叫他哥哥。”
  小豹子眨眼瞅虎哥儿,虎哥儿道:“听到没有,你得叫我哥哥,叫哥哥。”
  小豹子道:“叫哥哥!”
  琳琅也忍不住笑了,道:“虎哥儿你带弟弟在院子里顽,不许出去。”
  虎哥儿便抱着小豹子坐在树荫下,开始教他叫哥哥,满院子都是兄弟两个娇嫩的嗓音。
  琳琅听得悦耳,即便吃了西瓜,也难掩胸中的畅快。
  不知不觉便进了八月,天气逐渐凉爽下来,便打算过完中秋回去,节礼先送上。
  他们过得自在,荣国府里众人却并不大好。
  自从宝玉成亲后,虽然他难忘黛玉,但是为黛玉不娶并不符合他的本意,兼之又羡宝钗雪白的一段酥臂,好容易得摸,因此倒也相敬如宾。
  王夫人见他们如此,自然满心安慰。
  李纨一心一意服侍丈夫,照顾儿女,也并不在意王夫人对宝钗的青睐。
  唯有凤姐见王夫人待宝钗胜过自己十倍,不由得十分戒备。
  虽然宝钗十分孝顺,每日总是第一个起来服侍贾母,事事周全妥当,但是贾母心里总感不平,接连遇到几次不如意的事儿,身子竟渐渐不好起来,略露出下世的光景。
  贾政等人日日服侍跟前,宝玉寸步不离。
  外头也把贾母的东西都预备好了,这些都是贾母上七十岁时预备下来的。
  贾母目光略过床边众人,贾赦夫妇、贾政夫妇、贾珠夫妇、贾宝玉夫妇和凤姐、巧姐、贾兰、二姐儿等人都神色殷切地看着自己,自己也算是儿孙满堂了。
  李纨端了药上来,王夫人亲手接过,喂贾母吃。
  贾母一口一口吞咽完,略舒服了些,唇齿一动,道:“你们都各自歇息去罢。”
  邢王夫人答应着,仍旧先服侍她歇息,众人方鱼贯而出。
  王夫人扶着宝钗的手,慈爱地道:“宝玉还年轻,性子跳脱,你多体谅些,我见他素来是疼人的,待你也好,你们家常读书识字,多劝他上进,读些正经书。”
  宝钗含羞带怯地应了,送王夫人歇下,方才回屋。
  长子虽弱,却夫妻恩爱,儿女双全,长女入宫封妃,富贵尊荣,最费心的小儿子如今也已经成亲,并娶了自己最中意的儿媳妇,王夫人心满意足地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忽见元春从门外进来,道:“母亲好睡,女儿要走了,我们娘儿俩也见不得最后一面了。”
  王夫人大惊,忙道:“娘娘,你怎么出宫来了?”
  元春依旧是一身贵妃华服,修眉樱唇,端庄秀美,噙着一点清泪,道:“母亲,儿已走在黄泉路上,遂托梦相告,但愿父母亲,早早退步抽身,莫要在想回头时已无路可走。”
  王夫人立刻道:“我的娘娘,你这是什么话?好好儿说这些不吉利的东西作甚?”
  元春再没说话,径自往前走,回眸一看,眸里带着凄凉万千。
  王夫人连忙上前去拉元春的手,不想抓了个空,只听耳畔玉钏儿道:“太太,太太,快醒醒,是不是魇住了?”
  王夫人一睁眼,恍然似梦。
  玉钏儿沏了一碗茶来给王夫人,她喝了一口,定了定神,问道:“我刚刚说了什么?”
  玉钏儿端着茶碗下去,又回来忙道:“太太想是魇住了?我只听太太叫娘娘。天还早,太太睡罢,若要进宫见娘娘,还得三五日呢!”
  王夫人忽得此梦,哪里睡得着,翻来覆去一夜,竟再没合过眼。
  才寅时二刻,王夫人便起来,一面往贾母房里走去,一面叫人去打探消息。
  被叫醒的赖大,打了个呵欠,暗暗埋怨王夫人多事,娘娘在宫里自然是安安稳稳的,何必还打探什么消息?心里虽如此想,终究不敢怠慢,忙忙地带人出门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夫人仍旧坐在贾母房里。
  贾母醒来后便见王夫人出神,不禁问道:“你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
  王夫人忙笑说无事。
  贾母素知王夫人的脾性,也不再多问,只道:“我这回煎药的人参是从哪里得的?前儿琥珀跟我说,我收藏的那些人参皆不能用了,凤丫头前儿配药也没人参。”
  王夫人忙道:“有鸳鸯孝敬的,也有琳琅孝敬的,都是上等的人参,配药极好。”
  贾母道:“这些人参值多少钱?”
  王夫人听了笑道:“说什么钱不钱?两个孩子孝敬老太太的罢了,老太太这么说,倒让她们觉得生分了。若果然说钱,咱们家请的太医说,便是三五十换也不得呢!”
  贾母叹道:“难为她们了。”
  才说完,邢夫人凤姐李纨宝钗宝玉等相继进来,有她们说说笑笑,贾母气色也好了些。
  王夫人却有些心神不宁,也不知道赖大消息打探得如何了。
  直至一个多时辰后,赖大才急匆匆地来报。
  王夫人不敢惊扰贾母,忙出去道:“娘娘可还好?”
  赖大低头道:“回太太,咱们家娘娘薨了!”
  话音未落,满院寂静无声。
  半日,才听宝玉叫道:“你说什么?你说大姐姐薨了?”
  赖大点了点头,宝玉登时大放悲声。
  王夫人彼时已是面色惨白,胸闷气短,险些厥了过去,幸被宝钗搀住才没有跌跤,见宝玉痛哭,不觉忍住悲痛道:“宝玉,快别哭,仔细扰了老太太。”
  一语未了,贾母已拄着沉香拐立在门口,颤巍巍地道:“娘娘薨了?”
  王夫人点头哭道:“昨儿个我梦见娘娘说她已经走了,叫我们退步抽身,我还没反应过来就醒了,心里着实放不下,这才叫人去打探,哪知娘娘竟抛下我们先走了!”
  到了这时,满院都是哭声。
  贾赦贾政等得了消息,也都忙忙过来,闻听此言,不觉泪流满面。
  贾母惨然道:“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儿?赖大,你快说!”
  赖大忙道:“奴才去打探消息,递了几百两银子给周太监,才知道,咱们娘娘昨儿夜里薨了,消息还没传出来呢,怕奴才来的这时候,该传过来了。”
  贾母难以接受,哭道:“娘娘年纪轻轻的,也没病没痛,怎么忽然就薨了?我这个老不死的还活着做什么?该拿了我的命去,怎么着也不该拿娘娘的命去!”
  贾政等忍痛上前劝慰道:“逝者已矣,老太太节哀。若是娘娘见老太太为她如此伤悲,娘娘便是薨了心里也不安。”
  王夫人等又扶着贾母回房坐下,不住悲泣,宝玉伏桌大哭,哀声道:“这些姐姐妹妹们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独鬼做什么?可怜大姐姐生得石榴花似的,上个月进宫太太还说大姐姐有了身子呢!竟是一尸两命不成?”
  提到此事,众人越发悲痛欲绝,王夫人泣道:“满打满算才三个月呢!”
  宫里果然传了消息出来,只令贾家一干人送丧。
  本在乡下避暑的琳琅知道后,手里拿着来哄小豹子顽的半生不熟的石榴悄然落地,摔得四分五裂,忙对杨奶奶道:“若不去送娘娘一程,我心里如何都过不去。”一面说,一面换了素衣裳,又叫人备车。
  杨奶奶叹道:“你去罢,这样一个贵妃死了,丧礼自然是不比老太妃,我也就不去了。”
  琳琅把两个孩子交给杨奶奶,急急忙忙便进城来。
  才到家,便见鸳鸯过来,呜咽道:“娘娘薨了,姐姐这是去送丧?”
  琳琅叹道:“我虽身有诰命,也得得了宫里意思才能去,也不知如何送葬。先去安慰老太太和太太们罢,出了这样大事,我在家里如何坐得住?”
  鸳鸯点了点头,道:“老太太这几日不好,明儿一早我和姐姐一块去。”
  次日早起,及至到了贾母房中,贾母哭得眼睛都肿了,下面上下主仆皆是泪痕点点。
  此时距元春之薨已经三日了,贾母正在骂贾赦贾政等人,道:“若不是咱们家连累了娘娘,娘娘何至于此命苦?可怜娘娘今年还不到三十岁,也不知道走的时候恨不恨家里!”
  贾母骂得厉害,听的人垂头丧气,但多是落泪不已。
  平儿悄悄靠近琳琅和鸳鸯,扯了扯两人的衣襟,轻声道:“好容易才得了消息,原来娘娘竟是自缢死的,只是不知缘故,外头都说娘娘是小月血崩,老太太恨极了,不但骂大老爷琏二爷,也骂二老爷珠大爷,已骂了半日了。”
  闻言,琳琅心头一凛。
  鸳鸯却是面白如雪,颤声道:“好端端的怎会想不开?”
  平儿叹道:“谁知道呢!抛下这么个家,这么些长辈亲人。”
  琳琅知道其中必有宫闱秘闻,见不得人的事情发生,不然元春聪明圆滑如斯,在深宫中步步荆棘都走过来了,如何会因无缘无故地上吊自缢。
  鸳鸯上前劝贾母道:“我知道老太太伤心,只是老太太伤心也使得,生气也使得,只是别弄坏了身子,倘或弄坏了身子,叫老爷们如何是好呢?现如今该想着给娘娘送葬才是。”
  一听送葬二字,贾母不禁垂泪,捶胸道:“你哪里知道,娘娘的丧礼竟简陋得很,一点儿恩典都没有,也不叫命妇哭灵,现今还孤零零停在凤藻宫里呢!只许我们在娘娘灵前磕了一个头便出来,万事不叫我们理,也不知道娘娘是怎么失宠于皇上,我心里痛得厉害。”
  琳琅在一旁安慰王夫人,又叫宝钗拧了帕子给王夫人擦脸。
  王夫人拉着琳琅的手悲声道:“白发人送黑发人,我的心就像是挖掉了似的。”
  偏在这时,史家一个女人慌慌张张地过来,道:“姑老太太,不好了,咱们家被抄了!”
  一言既出,四座皆惊。
  贾母手一颤,眼泪顿止,急道:“你说仔细些,好好儿的怎么被抄了?”
  来人哭哭啼啼地道:“天还没亮呢,奴才们才起,水还没烧好,主子们都还没起,那抄家的兵士个个如狼似虎,先把主子们都锁住了赶在两间屋子里,奴才们个个都抓起来,用绳子串在一起蹲在墙角里,便先开了库房,抄东西。”
  众人忙问道:“你怎么逃出来的?”
  来人道:“可巧后角门开着,五城兵马司的兵还没包围到后面,奴才就急忙来报信了。”
  贾母听到这里,往后一仰,厥了过去。 124、068章:   众人又惊又急, 忙灌参汤, 终是没有挽得贾母性命,她老人家就这么去了。
  一时之间,哭天抢地, 漫天哀痛。
  琳琅不禁落泪,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一件接着一件的噩耗传来。
  哭了一场后,邢王夫人带人装裹, 正商议如何送殡, 贾赦忽而抹了一把眼泪,道:“家里也没银子治丧,琥珀, 拿钥匙来库房, 把银子东西抬出来,咱们两家也该分一分了。”
  闻听此言, 众人登时止住眼泪, 怔怔出神。
  琳琅暗暗一叹,也知大房二房必有纠纷,她们是外人,可不好看着,遂扯鸳鸯一把, 悄悄与凤姐告辞,事关他们家务,凤姐不好挽留, 忙命小红送她们出去,自己则留在上房。
  贾政不禁怒意盈胸,道:“大哥,等办完老太太的喜事再分也不迟。”
  贾赦冷冷一笑,道:“管家的都是你们,我那媳妇也跟你们二房管家,事事依着你们,倘若等到办完丧事再来看,恐怕一点子银子东西都不剩了!”
  凤姐站在一旁,脸上如罩寒霜。
  贾琏却始终垂首站在贾赦身后,一声不吭。
  贾政婉转劝慰道:“琏儿媳妇虽跟着二太太管家,终究还是大哥那一房的。”
  贾赦却道:“你我心里都明白,我算是白养了一个儿子,好好儿的公府嫡长孙,只因老太太偏疼你们,叫你们管家,他竟成了给你们跑腿管家的奴才!我也是袭爵的长子,也因老太太偏心你,被挤到了小小的东院里,你倒住在正房里几十年怡然自得!如今老太太没了,你也该把荣禧堂让出来了,我长到如今六十岁,还没在荣禧堂住过一日呢!”
  听了这话,众人哗然一片,贾政登时紫涨了脸。
  贾赦撇撇嘴,道:“你有什么好害臊的?几十年住下来了,也没见你红过脸儿,如今我来索要该我住的地方了,你倒脸皮儿薄了!”
  贾琏在后面暗暗点头,现今他去衙门,哪一回不叫别人嘲笑一两回?都笑他们大房竟被二房打压得夹着尾巴过日子,没一点儿本事。
  王夫人在后面又气又怒,只是她是妇道人家,万万没有插嘴爷们说话的道理。
  邢夫人听得心胸大快,对王夫人微笑道:“正是呢,二太太,你们住得够久了,也该把荣禧堂让出来给我们住了,别想着整个荣国府就是你们的!说实话,荣国府里里外外可是我们的,将来也传给琏儿,别鸠占鹊巢理所当然!”
  王夫人气得几欲晕倒。
  宝钗忙扶着婆婆,温言对邢夫人道:“老太太还尸骨未寒呢,大老爷和大太太便要分家,岂不是让老太太在九泉之下也心寒?”
  邢夫人瞅着宝钗道:“好孩子,你别说这些话来恶心人!倘若老太太心寒,你们薛家老太爷不是更心寒?你父亲和琴姑娘的爹乃是亲兄弟,不也是当着老人死的时候分家?亲兄弟两个,一个继承皇商名分和家业,一个只能做些小买卖,天差地远,琴姑娘现在也比不得你,只是你叔叔没本事占你们大房罢了!前车之鉴后车之师,我们老爷也是跟你们家学的。”
  宝钗不觉红了脸,无言以对。
  贾政也说不过贾赦,况且贾赦袭爵,按着规矩,确该居住正房。
  琥珀是没主意的人,见贾赦如此,只得拿钥匙开库房,库房里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古董摆设、名家真迹、各色上等皮子等等应有尽有,贾母的嫁妆和累积了六七十年的梯己,数之不尽,最绚丽夺目的当属高几上摆着的一盆五色宝石富贵盆景,余者至少也值几十万。
  贾赦眼里闪过一抹贪婪,随即冷笑道:“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都在这里了。”
  回头又叫琥珀拿了贾母梯己的清单出来。
  贾琏接在手里,厚厚一册子,递给贾赦,贾赦翻看了一回,道:“东西既然都在这里了,就找珍哥儿过来,咱们两房分一分。”
  众人敢怒不敢言,只得奉命去请贾珍。
  贾珍虽是晚辈,却是族长,才跟逗蜂轩里的小子们吃酒过来,听完来龙去脉,不禁笑道:“既是两位叔叔的意思,珍儿无不遵命。还得请几个族人作保呢!”
  贾赦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首,道:“你打发人去请,得请正直分是非嫡庶的老人家。”
  贾珍莞尔一笑,依言打发人去请。
  少时,果有七八个老人颤巍巍地过来,问是何事。
  贾赦道:“当今以仁孝治天下,我身为人子,没有违抗母命的道理,因此先母偏爱二老爷,令其居住荣禧堂,我也退避三舍,带着老婆儿子居住偏院里,明明是我袭爵,偏偏还要分两个门,外头笑话我的也不知道有多少!今儿老太太没了,她老人家留下的梯己,应分给亲生儿女,因此请各位来作保分一分。”
  贾珍笑道:“叔叔想怎么分?”
  贾赦道:“整个儿荣国府都是我的,自然是由我继承,将来要传给琏儿以承继宗祧,因此家里的庄田铺子、官中的银子、园子里的摆设分三成给二老爷,老太太的梯己亦然,剔除老太太曾说过的给四丫头的嫁妆钱一万两,剩下的三七分,他三我七。”
  众人都点头道:“倒也公道。”
  宝玉在人群里忍不住就要挺身反驳,贾珠忙拉了他一把,低声道:“你去做什么?”
  宝玉哭道:“老太太还没收拾呢,大老爷就在这里分家,又分得这么不公道,还要把园子里的东西据为己有,怎么对得起老太太?”
  贾珠苦笑道:“按律例,亲兄弟按一九分的好多着呢!大伯是袭爵的嫡长子,本就该成绩宗祧,自然大多都该分给他。”眼瞅着贾赦辱骂他父亲,贾珠如何不难受?只是他身为晚辈,无论如何都不好介入其中,以免贾赦更加恼怒。
  家分了,东西分了,贾赦早叫贾琏来料理,把贾母库房中七成东西一概搬尽,方热热闹闹地办起丧事来,只是这治丧的银子,却是两房平摊。
  好容易料理完,贾母的灵柩停在铁槛寺,贾政一家忍气吞声地搬离了荣禧堂,和贾赦一房换了个过子,犹若丧家之犬。
  贾赦如愿以偿地住进荣禧堂里,喜滋滋地逛了一回,数了数自己忽然拥有的那些银子东西,越发兴高采烈,大大方方地赏了贾琏一万两银子,几十件好东西,又叫来惜春道:“你那一万两嫁妆银子,是我给你收着呢,还是叫你哥哥嫂子收着?”
  惜春想了想,却道:“我不回那里去,也不必叫我哥哥嫂子给我收着,他们拿着,谁知能不能给我。倘或叔叔怜悯,就把银子统统换成金子给我,让我自己收着罢。”
  贾赦听了,奇道:“你小小年纪,拿这么大一笔钱做什么?”
  惜春道:“我已经不小了,自己能为自己做主了。”
  贾赦此时心情正好,便满口答应,横竖库房里也有金子,叫贾琏拿出一千两来,也不过才六十多斤,送到惜春住的暖香坞。
  贾琏看着惜春一个小姑娘孤零零地住在园子里,身边只有几个大小丫头婆子,竟也没人提起让她出园子,不觉有些怜惜,叹气道:“园子里愈发冷清得很,人又少,你年纪还小,不如搬出去罢,我叫你二嫂子给你收拾几间房子出来。”
  惜春摇头道:“很不必,我倒更爱这里清静。若二哥哥为我好,就叫人给我备车,让我出一趟门。”
  贾琏诧异道:“你出门做什么?”
  惜春淡淡地道:“我许久不曾见过杨家姐姐了,也就老太太送殡时才见一面,倒想她。”
  贾琏便知是琳琅了,低头一想,惜春也常去,两家有交情,她家男人也不在家,没什么避讳,点头答应了,叫人给她备车,送她过去。忙完,贾琏方回到自己的院落里。
  现今他住在荣禧堂旁边的大跨院里,原本贾珠夫妇所居的地方,约莫三十余间房舍,十分阔朗轩然,喜得巧姐儿到处乱跑。
  贾琏不见凤姐,便问巧姐儿道:“你妈呢?”
  巧姐儿道:“妈在祖母那里。”
  贾琏点点头,他如今对凤姐大失所望,也不在意,只盼着凤姐一病死了,他好娶个填房,生个儿子,免得年近而立还被人笑话无子,于是抱着巧姐儿进去,父女两个一起吃饭。
  却说凤姐此时正在邢夫人房里给邢夫人立规矩布菜。
  邢夫人坐在上首,眉眼间带着一丝冷嘲,道:“我不吃这个火腿炖肘子,给我挟些茄鲞。”
  凤姐冷冷一笑,依言给她挟了茄鲞。
  邢夫人嚼了两口,又冷着脸道:“这菜冷了你知道不知道?叫厨房做新的来。”
  凤姐回头吩咐平儿道:“没听到老太太吩咐?”
  平儿暗暗为凤姐担忧,忙答应了一声,半日,果然端着一碗新的茄鲞来,时值十月,只是端来的时候,桌上其他的饭菜都冷透了。
  邢夫人吃了两口茄鲞,筷子一撂,对凤姐笑道:“这么些年,我也是吃老太太吃剩的饭菜过来的,如今我也做老太太了,这剩下的饭菜就赏给你吃了。上回刘姥姥就说,就爱咱们礼出大家,婆媳不得同桌而食,想必你深知这规矩。”
  凤姐眼神一暗,满腔怒火,随即低眉顺眼地道:“谢老太太赏。”
  邢夫人笑道:“这才是咱们家的规矩。这不事翁姑,无子恶疾,可都是在七出之条上的。”说罢,又叫凤姐服侍她洗漱,重新净面匀脸,才笑嘻嘻地出了饭厅。
  剩下凤姐咬牙切齿地看着她的背影。
  平儿叹了一口气,道:“奶奶,我叫人把菜热一热。”
  凤姐冷笑道:“热什么?谁吃她剩下的?不过一夕之间上了高枝儿,兴的什么!”
  平儿扶着凤姐往家里走,途中劝道:“奶奶还是略改改这性子罢,从前有老太太护着,奶奶爱怎么着便怎么着,也没人说什么,大太太也不敢说,如今大太太管家做主,惹得她老人家不高兴,遭罪的反是奶奶自己。”
  凤姐道:“不过是个破落户的女儿,嫁到了咱们家,倒在我跟前摆婆婆的款儿,要我的强,也不看看配不配!她那么一点子嫁妆,给我塞牙缝都不够!”
  见贾琏陪着巧姐儿踢蹴鞠,不禁怒道:“我在太太那里受气,你们顽得倒好!”
  吓得巧姐儿忙一头钻进贾琏怀里。
  贾琏沉着脸,道:“你说这么大声做什么?吓着巧姐儿了。”
  凤姐见他丝毫不安慰自己,只顾着巧姐儿,不觉又添了三分怒意,道:“我都是为了什么?你还说我的不是!我自己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肉,我难道不疼?我怎么就吓着她了?”
  贾琏冷冷地道:“你简直不可理喻!”
  凤姐怔住了。
  贾琏抱着巧姐儿往屋里走,口内道:“你也别在我跟前撒泼!若不是瞧在你跟我为祖宗守过孝的份儿上,单看你那几样行为,就该给你一纸休书!”
  凤姐道:“你这没良心买天理的,我这么些年图的什么?你这样对我?”
  贾琏坐在炕上拿果子给巧姐儿吃,隔着帘子冷笑道:“你图的什么?总归没图过为我和子孙后代,只图着敛财了!倘若你听得一句劝,我现在早就儿女双全了!你不能生,还不叫我纳妾生子,天底下可有你这样的妒妇?你也别在我跟前吵,现今没有老太太,二婶子也不管家,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也别再打你王家如何如何来弹压我!”
  凤姐聪明一世,要强一世,听了贾琏这等无情无义的话,心里又悲又痛。
  平儿柔声道:“二爷想来是心疼巧姐儿,并没有真生奶奶的气。奶奶进去给二爷陪个不是,也就过去了。”
  凤姐高声道:“他不稀罕我,我还稀罕他不成?”
  说罢,径自掀了帘子回自己卧室,一时连午饭也忘记吃了。 125、068章:大结局   却说琳琅怔怔看着惜春搬过来的两个匣子, 问道:“这是什么?”
  惜春打开给她一看, 竟是两匣金锭,约莫有千两之巨。
  惜春道:“这是大老爷分给我一万两嫁妆银子,我请老爷兑了金子给我, 我也没地方放去,好姐姐, 你替我收着,便是家抄了, 也够打点买人了。”
  琳琅心中酸楚, 眼中含泪,道:“你说什么!”
  惜春淡淡地道:“人常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不独什么甄家史家, 我们家早晚也落得和他们一样瓦解冰消!三姐姐这样说,我也一样想法。我知姐姐好心, 未必袖手旁观, 只是我有银子,就存在姐姐这里,将来就用这个,姐姐一家子哪有什么闲钱,也别破费了。”
  琳琅叹道:“你拿了过来, 账上可怎么办?瞒不过去。”
  惜春道:“姐姐不必担忧,我早打算好了,回去我就请琏二哥哥给我抹去。琏二哥哥虽荒唐了些, 倒有良心,这点子小事还是会应承的。”
  琳琅叹了一口气,道:“你既有所打算,我便替你收着。”
  贾家财物,能留一点便留一点,总比都抄没了强。
  惜春展眉一笑,虽依旧清冷淡漠,却已见风致。
  琳琅将金子收在自己银柜里,锁上,钥匙装进随身的钥匙盒里,转身对惜春道:“今儿用过饭再回去。”
  惜春摇了摇头,道:“不了,我得回去了。”
  琳琅送她出门后,又叫毛大家的看着她回到荣国府方回转。
  惜春回到家住了几日,这日一早,方去找贾琏,刚到门口,未及人通报,便听得里头一阵吵闹,细细一听,竟是凤姐和贾琏,依稀说什么见喜、头发并些银子等事。
  惜春皱眉,咳嗽了一声,叫彩屏高声问道:“琏二爷可在家?”
  半日,贾琏出来,见到惜春,忙堆笑道:“四妹妹找我做什么?什么事儿只管打发丫头来说,怎么自己跑一趟?现在天冷得很,又下了白花花的霜,仔细脚踩滑了。”
  惜春抬眼见到凤姐踩着门槛子往着看,便对贾琏道:“我有事求二哥哥。”
  贾琏问是何事,惜春低低地道:“前儿大老爷给我的银子,我不想叫人知道,求二哥哥把账册上抹了去,免得叫人惦记着。”
  贾琏想了想,笑道:“你小小年纪,也存起梯己来了。也好,你自己攒着,总比你大哥哥知道了又打饥荒的好。横竖也容易,你回去,我这就亲自给你抹了去。”
  惜春再三谢过,贾琏果然抹去了这一笔。
  因这一笔银子是从贾母的梯己上出,如今算是贾赦的私房,故此抹去十分容易,也并没有人理论,贾赦当家作主,有钱有东西,就更不在意了。
  贾琏从贾赦房里出来,回到自己院里,便听凤姐道:“你又去哪里和什么鲍二的老婆,多姑娘胡混去了?”
  贾琏眉头一皱,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她还记着,还打平儿,说她替自己瞒了过去,自己也不想和她吵,径自掀了帘子进屋,平儿在一旁满脸泪痕,脸上还有掌印。
  贾琏顺口安慰了几句,冷冷地抬头看了凤姐一眼,道:“你也别在我跟前耍你王家的威风,史家都抄了,怕你王家,也威风不了几日了!”
  凤姐大怒,正要张嘴,偏在这时候,旺儿媳妇慌慌张张地进来,道:“奶奶,不好了!”
  凤姐满心怒火,见她来,兜头啐道:“我好着呢,谁说我不好了?”
  旺儿媳妇吓得险些说不出话来,随即才给了自己一记耳光,道:“都是奴才不会说话,奶奶原谅奴才罢!奴才说的是,王家不好了!”
  凤姐大惊失色,问道:“怎么不好了?我爹不是才进京么?”
  旺儿媳妇道:“回奶奶,不是说史家抄了么?不知怎地,也有人弹劾舅老爷,说什么薛家打死人命的案子有人翻开了,还说那什么贾雨村是老爷保本进京的,这样的人,错判了案子,还忘恩负义,就牵扯到老爷头上了,还有无数的罪名,皇帝老爷子立即就命抄家了。”
  贾琏听完,冷笑了几声。
  凤姐全靠王家撑腰,方能一意孤行,弹压众人,闻得此言,仰头就倒。
  平儿本在角落里伏桌哭泣,见状,立即上前扶住凤姐,见她面色蜡黄,虽是昏厥,眼泪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不禁哭道:“奶奶,奶奶,奶奶醒醒!”忙又叫人去请大夫。
  贾琏袖手旁观,道:“她方才还打了你,你理她做什么?”
  平儿啐了一口,哭道:“奶奶打我,也是我该受的,倘若那一缕头发你收好,不叫她看见,何至于此?我倒想两面讨好,偏你们有什么怨气都往我头上撒!奶奶若不好了,我也跟奶奶去!”说毕,复又大哭。
  贾琏听得烦闷,既恨凤姐善妒,又怜平儿为自己受过,偏大夫来了,他也不肯听,就拿着收拾好的礼物往孔家来。
  可巧孔顺才回府,见了他便叹道:“正好,我也有事情找你。”
  贾琏问是何事。
  孔顺道:“现今你们的姻亲,两家抄了,世交甄家也抄了,连带抄了几十家,朝堂内外换了不知多少官员,我只问你,你觉得你家躲得过去么?”
  贾琏吃惊道:“难道,我们家也要抄了?”
  孔顺冷笑一声,喝了老苍头递上来的茶,指着椅子叫他坐,才道:“那几家都抄了,你以为你家逃得过去?你们府里的贵妃,薨的时候连个谥号都没有,便是丧礼也是冷冷清清,你跟我这么久,也该有所警觉了。”
  贾琏不觉潸然泪下,道:“还请舅舅明示。”
  孔顺道:“今早已经有人弹劾你们家了,你道是谁?”
  贾琏摇头不知,忙问道:“是谁?”
  孔顺嘴角一撇,眼里俱是不屑之意,道:“就是你们家举荐上来,旧员复职的贾雨村!他道是受你岳父和你叔叔两人暗示,才错判了薛家的案子,乃是身不由己,如今,薛家那个打死人命的薛蟠,怕也已经收押了。”
  贾琏忙道:“那个贾雨村,不是说前儿已经降了么?怎么又升上来了?”
  孔顺想了想,道:“他倒懂得钻营,不知怎地,如今投到了忠顺王爷麾下,近几日带人抄家的都是忠顺王爷所为,你也知道,忠顺王爷素来和你们不睦,可实际上却是主上的心腹兄弟,行事自有圣人之意。”
  贾琏满脸哀色,道:“我们家还在丁忧,一时之间也不能抄罢?”
  孔顺反问道:“丁忧后呢?”
  贾琏便不言语,贾赦和贾政丁忧是三年,也就是二十一个月,他自己是九个月。
  孔顺又道:“别家都是抄家时才想着往别家送东西藏匿下来,你可别做这事,便是到时你送来,我也不收,反要告你一个不遵旨之罪!”
  贾琏忙跪下,抱着孔顺的腿,道:“还请舅舅救我!”
  孔顺道:“我也救你不得,只愿抄家的时候你罪名能减轻些。说到这个,我着人去打探,万万没想到,你竟做下这么多伤天害理之事!”
  贾琏一听不解,道:“舅舅,甥儿虽然不知事,行止也荒唐,但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
  孔顺冷笑,叫老苍头拿了打探的消息给他。
  老苍头一面递给贾琏,一面叹道:“我的表少爷,你怎么这么糊涂?难道这包揽诉讼和重利盘剥是能做的事儿?”
  贾琏瞪大眼,道:“我何曾做过包揽诉讼的事儿?重利盘剥就更没有做过了。”
  他虽也常替府上打点,也有人来求情,但是他自问不曾做过,说话也理直气壮。
  孔顺听了,咬牙切齿道:“你没有?你没有,那我打探来的,怎么都是你所为?我才知道,我那好友林祭酒,他儿媳妇的娘家兄弟,就是因为你这一封信,才送了命!那送命的小哥儿才十六岁,人家父亲可等着弹劾你们一本呢!”
  贾琏慌道:“林祭酒是谁?死的人是谁?我听都没听过,怎会去做?”
  说着去翻看消息,上面一条条,一列列,俱是自己的书信打点官司,包揽诉讼,便是放印子钱,也皆是自己的名字,连时间地点,人名官司都记得一清二楚。
  孔顺看着他一脸震惊,道:“怎么?没话说了?”
  贾琏忙磕头道:“舅舅,这上头有一二件官司是外甥奉命去打点的,余者皆非外甥所为!”
  孔顺闻言,不觉严肃起来,道:“不是你,怎会用的都是你的名字?”
  贾琏满脸恨意,道:“必是外甥家里那个夜叉婆所为!怪道有几次,听人说起什么利钱,利钱,我也不曾听得明白,也未详加打探。”
  孔顺低头想了想,叹道:“你那媳妇,我也无话可说了。”
  贾琏道:“我这就回去休了她!”
  孔顺冷冷地道:“这样的媳妇,休了也好。只是即便你休了她,这些罪名也依旧是你的。”
  贾琏焦急地问道:“那可如何是好?”
  孔顺仰脸想了半日,道:“你先回去,我去找几个证人,你也把替你媳妇办事的人揪出来问清楚,不然到时候你就得替你媳妇顶着这许多罪名报应。”
  贾琏含恨归家,一面叫人去拿凤姐的陪房,一面叫人去请贾赦和邢夫人,还有贾珍夫妇,等人都去了,才回到自己住的院落里,进了上房,只见凤姐已醒,正在吃药,他上去一手扇飞了药碗,打在地上摔得粉碎。
  凤姐强硬地道:“你这是要我的命呢?”
  贾琏厉声道:“我倒真想要你的命!可是你死了,我也得给你陪葬,你现在还真不能死!”
  平儿脸色惨白,凄然道:“二爷,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得打翻了奶奶的药?”
  贾琏转脸啐了她一口,骂道:“你也别在我跟前装,她做事,你难道不知道?好啊,你们一个个包揽诉讼,重利盘剥,倒用我的名儿,瞒着我,银子不到我的手,全在你们那里,日日还跟我哭穷,拿几个金项圈去当,就是花光了嫁妆?呸!”
  凤姐和平儿脸色大变,犹未言语,兴儿昭儿等已捆了旺儿夫妇等人来。
  凤姐心中虽怒,面上却依旧十分强硬,道:“你捆我的陪房做什么?”
  这时,贾赦夫妇和贾珍夫妇也到了,都在中堂上坐着,见到地上捆着的人,贾赦拈须问道:“琏儿,你请我来做主,做什么主?”
  贾琏掀了帘子出来,跪下磕头,道:“请父母做主,请大哥哥做主,让我休了这个毒妇!”
  贾珍忙请他起来,笑道:“这话我不明白。”
  贾琏便将包揽诉讼和重利盘剥二项一一说了个明白,又踹了旺儿一脚,道:“我问你,那苏守备之子退婚的事儿,是谁叫你用我的名字去办的?以后桩桩件件,都给我说明白!”
  众人都吃了一惊,邢夫人撇了撇嘴,尤氏也一脸冷笑。
  旺儿寻思着王家已经抄家,凤姐也是外强中干,便哭道:“奴才都说。苏守备之子退婚的事儿,是奶奶打发奴才请了主文的相公,假托二爷的名儿给长安节度使云光送的信,日后也是如此。放利钱,用的都是二爷的名,也是奶奶吩咐的,一年上千的银子呢!”
  凤姐在里间听了,颓然摔倒在炕,平儿也一脸泪痕。
  贾赦问道:“琏儿,你有什么打算?说罢,便是休了她,也有我做主再给你娶个好的。”
  贾琏滴泪道:“休是必定的。只是这罪名也不能是我扛了。”
  贾珍暗喜,凤姐被休,贾琏势必要娶填房,到时候自己就把尤二姐说给他,也算配得了他,也免了争风吃醋一项。
  邢夫人顿时扬眉吐气,素厌凤姐亲王夫人,远自己,也不孝顺,便笑道:“这样的媳妇,早该休了。不说不事翁姑一项,便是恶疾、无子两项也够了,更兼还为夫招祸。”
  贾琏当下便请了族人,昭示凤姐之恶,写了休书。
  邢夫人立刻带人撵凤姐,道:“你已不是我们家的人了,快走罢!”
  凤姐已是末路,病怏怏的,满心还盼着贾琏能念着夫妻之情,谁承想,连一个替自己说话的也没有,连王夫人也远在偏院仿佛不知道似的。
  平儿一面哭,一面收拾东西。
  凤姐道:“嚎什么丧呢?我还没死呢!事已至此,有什么可说的?我娘家已抄,也没娘家去了,把我的嫁妆一概收拾了,他们家有什么值得我惦记着的,先去我的陪嫁庄子上。那些事,都是用他的名,即便是去撕罗,也未必能说得清,道得明。”说着,哈哈一笑。
  邢夫人见她件件东西要装走,道:“这些东西你不能拿,平儿也得留下!”
  凤姐道:“怎么不能拿?便是休了我,也没有留下我嫁妆的理儿!”平儿是陪房丫头,林之孝是陪房,也在嫁妆之列,只可惜旺儿等心腹都被贾琏拿了,不然也得算上他们。
  邢夫人被她堵住话,想了半日才道:“你做下这许多恶事,还有巧姐呢,你该留给巧姐。还有许多不是你嫁妆单子上的东西,你也不能拿!”
  凤姐冷笑,道:“我的嫁妆留下来,巧姐儿更是一分都拿不到!有许多不是嫁妆单子上的东西,好啊,难道我嫁妆是不能生钱的?我的庄子没有收成?娘娘赏赐我的东西,我也不能拿?你现今不是我婆婆,别在我跟前拿着款儿想讹我的梯己!我告诉你,我王熙凤即便是穷途末路,我也不求你们!还有巧姐,我也要带走!”
  贾琏怒道:“巧姐是我女儿,你不能带走!平儿也不能。”
  凤姐指着地上几个箱笼,道:“这里头有两万两银子,你若叫我带巧姐儿走,这些银子我就留给你们。我知道,你们府上也是捉襟见肘,处处用钱。至于平儿,哼,这么些年,为了你,瞒了我多少事,不过她是我的陪嫁,也不能留下!”
  贾琏迟疑了一会,邢夫人却道:“当真?”
  凤姐嘻嘻一笑,道:“自然当真,只是巧姐跟了我,便不是你们家的人了。”
  邢夫人拍板便叫人去叫巧姐,与她一同离开。
  虽是被休弃,凤姐依旧是浩浩荡荡地出了荣国府,回头看时,泪流满面。
  一时贾芸过来相帮,凤姐笑道:“好,好,好,别人都不敢出头,你来,可见你有心。”
  贾芸问道:“婶子,是往陪嫁的庄子上?侄儿送您。”
  凤姐淡淡地道:“不必,你给我赁个住处,悄悄地住下,别叫别人知道,也别声张,我怕是熬不过去了,我得为巧姐打算好。”
  贾芸便收拾了一处不起眼的房舍与他们住下。
  房舍并不大,也偏僻。
  跟着凤姐的人只有林之孝一家和平儿丰儿,余者都没有了。
  凤姐当晚又咳了血,闭着眼睛躺在炕上,叫平儿道:“你悄悄地去请琳琅来。”
  凤姐被休,传得赫赫扬扬,只是贾琏小心,并没有把凤姐所做张扬开来,只把旺儿夫妇等人送到了孔顺处,叫他看管,和其他一干证人一起,好去掉自己身上的罪名。
  琳琅也闻得此事,见平儿来请,念着与凤姐的情分,便连夜过来,对凤姐无话可说。
  凤姐早已打发平儿等人下去,对琳琅笑道:“当初姐姐劝我许多话,我说我不信阴司报应,如今我信了。”
  琳琅叹了一口气,道:“你要强了这一辈子,值什么?”
  凤姐道:“我也不知道值什么。我如今只怕报应在巧姐身上。好姐姐,我是不行了,不但是身子不行,也怕官司上身,趁着我还清明,还没入罪,我把干净的钱分了两分,一分放在姐姐那里,一分帮我娘家打点,若我兄弟王仁侥幸脱罪,好叫他替我照料巧姐。下剩那些我作孽的钱,就留在身边,若果然有人来查,也不会想到我还有钱放在你那里。”
  听她有心叫王仁照料巧姐,琳琅立刻吃了一惊。
  难怪原著上是王仁卖了巧姐,原来源头在这里。琳琅一直在想,贾家抄家,巧姐也该在被抄之列,怎会是由王仁所卖。想来凤姐被休之后回娘家,王家之事已毕,自己后来又入罪,方把巧姐托付给兄弟,只是没想到所托非人,只不知那奸兄是谁。
  想罢,琳琅忙道:“这怎么行呢?”
  凤姐惨然道:“好姐姐,如今我连一个能信的人都没有了,除了姐姐和我娘家兄弟,我还能信谁?姐姐往日劝我,都是金玉良言,可恨我没有听姐姐的劝。我也不敢连累姐姐,只求姐姐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帮我一把,那些钱,将来巧姐出嫁了,给她做嫁妆。”
  琳琅行事自然考虑周全,探春是借赠东西时给的,惜春是已抹去账给她,凤姐的银子最烫手,便叹道:“便是你没银子,我也会帮你一把。只是你的钱,虽不在官中账上,可也在梯己账上,少了这么大一笔,势必有人会查。”
  凤姐摇头道:“姐姐放心,嫁妆单子上没有这笔钱,官中账上也没有,这是当初我妈给我的压箱钱,也不在梯己账册子上。”
  说完,撑着身体爬起来,打开床头箱子,取出十对金元宝,五十两一锭,一共一千两。
  凤姐凄然一笑,道:“我妈给我放了一千两金子压箱钱,晒嫁妆时老太太开箱看了,也放了一千两金子做开箱钱。听说我那姑妈出嫁时也是如此。”
  接着,凤姐又打开一口箱子,取出六个匣子,打开时,满满的皆是珠宝首饰,宝石有指肚大小,珍珠宛若莲子,成色都十分匀净,她指着两个匣子道:“这两个匣子里的首饰是我送姐姐的,下剩四个留给巧姐。我平素也爱给人东西,也算不清东西,这些都不在账上。好姐姐,若你肯帮我,我来生愿为姐姐做牛做马。”
  琳琅笑道:“你不怕我私吞了不给巧姐?”
  凤姐道:“若是姐姐私吞了,也是我的报应,若是给了巧姐,便是我娘儿俩的造化。赌姐姐,还有五分希望,若赌别人,连一分希望都没有。”
  琳琅暗赞她手段了得,虽是末路,却依旧有胆有识。
  看着金子东西,琳琅沉吟道:“别的我也帮不上,只劝你一句话,与其将巧姐儿托付给你兄弟,莫若托付给别人。”
  凤姐冷笑道:“现今人人对我避而远之,能托付给谁?贾家是不成的,我还怕大太太因我之故,作践巧姐呢!琏儿一身的罪名都是我的过错,他必定也不会好好照料巧姐。倒不如等我娘家罪名定了,花钱赎了我兄弟出来。”
  琳琅叹道:“你却忘了,财帛动人心。你把东西留给你兄弟,焉知他不会为了钱,怕巧姐长大后拿走做嫁妆,将她也卖了?巧姐年幼,万事都是别人做主。你若肯听我的,莫若将巧姐送到乡下刘姥姥处,那是一个厚道实诚的老人家,我也常回家,也能照看些。”
  凤姐低头想了想,道:“让我再想想罢。”
  琳琅暗暗叹息,只能打算处处叫人看着,若王仁卖了巧姐,好援手。
  十几天后,王家之罪已定,王子腾病死狱中,王子腾的夫人也一病死了,王仁等主仆皆被发卖,凤姐赎了王仁和几家下人,有凤姐的嫁妆,王仁过得倒也舒心。
  凤姐病情愈重,忽一日听小红说王仁常和贾蓉叽叽咕咕,交情极好,常带巧姐儿顽,凤姐想到琳琅之言,也知自己因尤二姐之故得罪过贾蓉,不由得一身冷汗。
  她自觉时日不多,也不能把巧姐送到琳琅处让她太惹眼,便叫林之孝家的去请了刘姥姥来,又叫王仁来,只拿了五十两银子当面给刘姥姥,对王仁道:“你是个大男人,也照料不到巧姐什么,如今我把巧姐托给刘姥姥,东西银子都留给你。”
  王仁瞅着,笑道:“当真?我可不信姐姐不给巧姐留嫁妆。”
  凤姐冷笑一声,道:“我当着你的面儿还弄鬼?就这五十两银子给巧姐,你也看着了,和我那些东西比,算什么?只是你得写一张字据,等我死了,我的东西都给你,但此后巧姐一身一心,与你无关,你不能再去找刘姥姥的茬儿。”
  王仁大喜过望,也不在意那五十两银子和巧姐,果然请了中人,立了字据。
  凤姐见了,嘴里发苦,幸亏听得琳琅之言,不然就凭王仁这副样子,自己死了,怎会不作践巧姐?她忙忙又叫林之孝去衙门立了户籍,巧姐儿放在了刘姥姥家。
  刘姥姥哭道:“就一两年没进京,姑奶奶怎么就被没良心的姑爷给休了?”
  凤姐道:“我也是自作孽不可活。姥姥,巧姐儿年幼,此后就有劳您老人家照顾了,若您照顾不得,等我死了,罪名定了,没有妨碍了,就把巧姐儿送到琳琅姐姐那里。”
  又叫平儿也跟过去,放了平儿的奴籍。
  同时,也把丰儿和林之孝一家放了出去,林之孝一家来磕头,凤姐叫了贾芸道:“我知你和小红有情,如今小红也是良民了,若你有心,就向她父母提亲罢!”
  自从凤姐回了娘家之后,贾芸时常来帮她,并没有因她失势而避而远之。
  凤姐心里自然也对贾芸另眼相待。
  林之孝一家失了在荣国府的管事,好在家里倒置办了些家业,只担心凤姐入罪,满心惊慌,如今得以不必为奴,竟是意外之喜,又见贾芸本是主子,这几年也因凤姐之故,有了家业,人物又十分俊俏,经凤姐做主,贾芸愿意,连忙满口答应。
  凤姐又拿了一匣首饰和许多衣料给小红做嫁妆,也送了贾芸五百两银子做娶亲之用,横竖巧姐也得不到,倒不如自己现在用来做个好人。
  诸事已毕,凤姐便倒下了。
  却说琳琅见凤姐将巧姐托付给刘姥姥,心里略略放心,又去信请杨奶奶照应些。现今山雨欲来风满楼,琳琅也不敢叫杨奶奶和两个儿子住在城里。
  展眼进了十一月,琳琅正忙着料理年货,忽闻得惜春出家了,不禁又惊又怒。
  原来惜春见探春远嫁,两房分家,凤姐被休,袭人被撵,妙玉也搬出了大观园,带人南下回姑苏,心中感慨,兼之自己拿一万两银子已抹去痕迹,又找邢夫人要了彩屏几个的奴籍,发还给她们,便悄悄寻机出了府,进了城郊一家早打听多时极干净的小尼姑庵。
  荣国府如今忙着要给贾琏说新夫人,阖府竟无人知道暖香坞早空了。
  琳琅亲自过来找她,道:“傻丫头,既知空门不空,还出家作甚?”
  惜春轻轻一笑,道:“便是抄了家,我们这些人也不过是任打任骂任卖,生死不知,倒不如寻个清净的地儿,虽说空门未必空,可拿着度牒,脱了红尘,也总比那样的下场好。好姐姐,我知道你劝我,不让我出家,只是我心意已决。”
  琳琅滴泪道:“你这丫头,倘或想逃过抄家,也不是没法儿。”
  惜春道:“有什么法儿?便是有法儿,也来不及了。”
  琳琅一怔,忽见毛大跌跌撞撞跑过来,口内道:“奶奶,四姑娘,贾家被抄了!”
  惜春眼神恬淡,笑道:“瞧瞧,才说着,就来了!”
  琳琅心里焦虑异常,一面看着惜春,一面道:“我也不管你是不是在这里出家,不过你还有银子存在我那里,便是不曾脱得红尘。你独自在这里,我也不放心,你跟秋菊到我家老宅去住着,我先回城,打探一二。”
  惜春摇头道:“我怎能连累姐姐?”
  琳琅叹道:“你既已出家,有了度牒,便不算在内了。你去住着,我才放心。”
  惜春见她执意如此,只得答应。
  秋菊送惜春另坐一车去乡下,翠儿依旧陪着琳琅琳琅坐车回城。
  琳琅途中问驾车的毛大,道:“你说贾家被抄了,是宁国府,还是荣国府?”贾母初丧,荣国府现今正值丁忧,不在任上,按理,不该忽然抄家治罪。
  毛大一面挥鞭,一面回道:“是宁国府先抄了,有许多的罪名我也不大记得,什么违制、国孝家孝聚赌等等。不知怎么着,随后也要抄荣国府,说是有人弹劾,说什么包揽诉讼、重利盘剥、任上亏空、草菅人命等等,还有极多罪名儿。”
  琳琅又问道:“舅奶奶可知道消息了?”
  她问的是鸳鸯,毛大道:“还是舅奶奶先得了消息,才打发我来找奶奶家去。”
  说话间,马车穿街过巷,路过宁荣街,果见无数兵士如狼似虎,押解着贾珍、贾蓉并贾赦、贾政、贾琏等人出来,扛着枷锁。然后是一车车的箱笼东西络绎不绝地从府里运出来,纵然没有几百车,也有上百车。最后是邢王夫人、李纨、宝钗、贾珠、宝玉、贾环、贾兰并丫头仆妇等用绳子拴了一串,从府里拉出来,个个衣衫凌乱,再不见往日的威风体面。
  忽而一阵风过,雪落细盐,密密地覆盖在众人头上衣上,冻得他们直打哆嗦。
  不知怎地,琳琅忽而想到元春省亲时,那些兵士撵街道里贩夫走卒的场景,竟和此时此刻有着惊人的相似,不觉叹道:“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宁国府获罪,少不了有人弹劾荣国府,主子们入狱,下人们也得被充作官奴发卖。”
  忽听身后鸳鸯呜咽道:“倘若我还在贾家里,今天也和他们一样了。”
  琳琅回头见到鸳鸯在自己车边停了车,忙叫她到自己车上同坐,道:“傻丫头,我们若都和他们一样,谁又来为他们打点呢?可怜他们一个个娇生惯养,如今竟要受牢狱之苦了。”
  鸳鸯热泪盈眶,看着他们的背影渐渐消失于雪色中,死死咬着帕子。
  过了半日,鸳鸯忽然道:“怎么不见袭人的影子?”
  琳琅想了想,叹道:“我想起来了,袭人早在两房分家后,让宝二奶奶打发出去了,可怜她也是一片痴心错付,宝玉没个挽留的话儿,袭人临走前百般不愿,只说了一句‘好歹留着麝月’。因此袭人也有福,逃过了这次抄家入狱发卖的命运。”
  鸳鸯冷笑一声,道:“素日里,袭人常夸宝姑娘好,再没想到就是这样的好人偏打发她出去。她也算因祸得福,不然,也不知道如何呢!”
  两人感叹了几句,只能说是命运无常。
  回到家里,鸳鸯道:“也不知他们在监狱里怎么熬,得打点一下狱卒。”
  琳琅道:“我叫人赶制些棉衣棉裤出来,不精致,在牢狱里却能御寒。”
  人多做活也快,横竖布料和棉花家里都是齐备的,不多时已经赶制出十七八套棉衣来。
  蒋玉菡披雪而归,见状,道:“不中用,近日都不许探监。”
  琳琅忙问道:“都收押到哪里了?”
  鸳鸯也看向蒋玉菡。
  蒋玉菡道:“贾珍、贾蓉、贾赦、贾政、贾琏这几位爷们投进了刑部大牢,个个都有罪,男女下人们已经订了名册入官发卖,几个女主子投进了狱神庙,一块儿的还有珠大爷、宝二爷、环三爷和兰哥儿、两个姐儿,二太太的罪重些,单押在一处,还有琏二奶奶,已病得不成人形了,比宁国府早一日被抓到了狱神庙里,如今倒和二太太比邻而居。”
  因暂时不许探监,琳琅无法,只能先回家,日夜睡不着。
  次日早起,琳琅打发人去打听,回来说没一个人为贾家说话,唯有落井下石罢了。
  苏守备上折子弹劾贾琏夫妇害得他丧子,也有弹劾宝玉写反诗的即o词,也有人弹劾王夫人几十年前借贾政之名以及贾琏夫妇包揽诉讼、重利盘剥的,总而言之,罗列的罪名并不比甄家少,弹劾贾家最重的竟是贾雨村!
  鸳鸯骂道:“这个忘恩负义的野杂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报应!”
  琳琅心里道:“报应不爽,早晚得有。”
  主上龙颜大怒,立时便判处贾珍、贾蓉、贾赦、贾政、贾琏等秋后问斩,王夫人和凤姐收押,因贾珠素若隐形,也没见劣迹,遂同母妻子女兄弟等人都暂且押在狱神庙里。
  便是琳琅有心打点狱卒,也不得其门而入,倒是下人先发卖了。
  因这些官奴卖出去也是当下人,并不允许青楼楚馆来买,琳琅和鸳鸯也无力买下所有人,便拣着赵姨娘、周姨娘、玉钏儿一家等相熟的让下人悄悄买了下来,自己不露面,鸳鸯也把她哥哥嫂子买了下来,连带极交好的丫头诸如麝月等,赖大一家早被赖尚荣买走了,赖嬷嬷正儿八经地做起了她的老封君。
  琳琅买下赵姨娘,是为了探春之托,贾家卖出去的东西,她要为王夫人等人打点,没钱去买,蒋玉菡倒因忠顺王之故,买了许多,皆放在才开的古董店里。
  琳琅与鸳鸯约好,一起换上家常粗绸袄儿,棉裙子,不戴首饰,打扮得十分朴素,由蒋玉菡陪着,才带着丫头们拿着做好的棉衣和饭菜去狱神庙。又因不敢做饭菜,便多多的蒸馒头,中间掰开,夹着熟牛肉、或者熟羊肉等等,既能填饱肚子,也不大显眼。
  进去时,翠儿伶俐地递过去两块银角子,笑道:“给各位打酒吃,驱驱寒气。”
  自从贾家一干人进来后至今,没一个人来探监,他们正嫌没油水,此时忽然得到两块银子,足有三两重,竟是意外之喜,忙让他们进去。
  琳琅又叫蒋玉菡悄悄打点各处狱卒,请他们吃酒,好善待贾家人些,一行人才往里走。
  见到王夫人等,琳琅不禁泪落如雨,道:“太太!”
  王夫人和凤姐等整日家呆坐牢狱中,对面牢里是贾珠、宝玉和贾环、贾兰,左侧对边是邢夫人、尤氏、李纨、宝钗、二姐儿,一个个早已瞧不出原来的模样,王夫人忽听得有人叫她,一呆,抬头见到琳琅,不禁簌簌落下泪来。
  琳琅哽咽道:“好容易等到今日才许探监,这就来了,太太莫怪我们来迟了。”
  一面说,一面叫翠儿等打开包袱,取出棉衣,塞进牢房里,分给众人,絮絮叨叨地说道:“因各位在这里,也不敢做得太好,只得做些普通的棉衣,外头看着不起眼,里子都是细棉布,絮着新棉花,倒能御寒,千万别嫌弃。”
  李纨已冻得嘴唇发青,接过棉衣先给儿女裹上,自己方穿了一件,顿觉得暖和许多,道:“我们都这样了,还嫌弃什么?自打进来,你还是头一个来看的。”
  王夫人忙叫贾珠宝玉等先穿上棉衣。
  琳琅又将夹肉的馒头、热水分给众人,道:“我们也想早来,只是上头不许。”
  他们在牢里吃了半个月的冷饭馊饭,无一例外,早已饿得不行,如今吃到白面馒头夹着酱肉,只觉得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要好吃。
  鸳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又见他们牢房里连被褥都没有,只铺着稻草,忙道:“姐姐早就开始请人打听了,外子还在外面请狱卒吃酒,想来以后会善待太太和各位奶奶们,今儿拿不了太多东西,明儿再送几条被子来。”
  王夫人道:“你们是两个好孩子,你们费心了!”说着哭泣道:“常日家亲得不得了的世交,如今闻得我们家败了,没一个人来看过一眼,都说世态炎凉,今儿个才算信了。”
  说得大家都哭了起来,好容易才劝解住。
  凤姐卧在角落里,微微冷笑,道:“我娘家被抄时,我尚且能出力,救了我兄弟,也没别人在意他们。如今我入狱了,可没见到他的影儿!我那妹妹嫁得好,又做官夫人,娘家事没见她做什么,竟像是断了来往似的,现在更别提了。”
  又对琳琅哭道:“幸亏巧姐儿跟了刘姥姥去,不然,指不定如何呢!”
  琳琅道:“放心罢,我叫我家老奶奶常看着,也接巧姐儿去我家那里顽呢!只是消息没敢告诉她,平儿知道了,也想进城来,我劝她看着巧姐,没让来。”
  鸳鸯却道:“别提这事!听了就叫人气愤!那王仁真真狼心狗肺,凤姑娘入狱后,也因东西都入官了,王仁竟跑到刘姥姥那里要接巧姐走,要卖了她到脏地方去,说是小蓉大爷的主意。亏得姐姐打发人时时留意,才没叫他们得逞,接了巧姐儿和平儿到姐姐家。”
  凤姐立时念了一声佛,道:“阿弥陀佛。”
  又骂尤氏养了个忘恩负义的奸猾之子,又撑着病体,对琳琅磕头,道:“好姐姐,我来生,就是做牛做马,也谢不完你对我和巧姐的恩典。”
  琳琅忙隔着牢门虚扶,道:“快起来。人生在世,谁没个不如意的时候?我有今日今时,也是太太对我的恩典,我也记得你对我的好,岂能做那忘恩负义之事?虽说无力免去太太奶奶们的罪过,好歹,也能打点帮衬一些。”
  王夫人又问贾政等人的罪名,琳琅如实说了,王夫人呆若木鸡,半日方痛哭失声。
  邢夫人忙问道:“琏儿难道也要斩首?那些可不是他的罪过!”
  鸳鸯迟疑了一下,看了凤姐一眼。
  凤姐冷笑道:“那些都是他的名儿,哪里脱得干系?”
  琳琅叹道:“琏二爷还有舅舅做官呢,拿了许多证据和证人,说明不是他的罪过,因此上下打点,八成会改判。”
  众人奇道:“他舅舅?怎么没听说?”
  邢夫人进门后,也没听过贾琏还有舅舅,更觉奇异,唯有王夫人不语,她知道当初贾琏之母的死和贾家有些瓜葛,故此贾琏之母的嫁妆被孔家要走了,东西并不多,但这是绝交之意,是以府里没人提到贾琏之母,只是不知道贾琏是如何攀上去的。
  宝钗忽然问道:“我哥哥比我们还先一步入狱,我妈妈可还好?”
  鸳鸯道:“薛大爷被翻出案子后,薛家还有亏空帑银的罪,家也被抄了,大奶奶卷着嫁妆跑了,至今没找着,蝌二爷忙完琴姑娘的婚事,嫁的就是梅翰林的儿子,人家也没嫌弃,可见恩义。蝌二爷带着邢大姑娘回南,要在南边完婚,姨太太守着蝌二爷留的小院子住着。”
  宝钗忍不住叫着母亲哭起来。
  琳琅又说了好些话,直到外面催着回去,方出了狱神庙。
  蒋玉菡对她们道:“放心,我已打点好这些狱卒了,他们在里头能少吃许多苦。”
  鸳鸯叹道:“谁能想到,她们金尊玉贵的人,全靠我们两个昔日的丫头。”
  一行人离开不久,却有车轿到来,里头男狱卒早有人打点回避,只有两个女狱卒在,一个中年妇人和一个少妇下了车,扶着丫头的手走了进去。
  若琳琅没走,势必能认出来,正是她的干妈莫夫人,和干妹妹苏颂。
  莫夫人裹着灰鼠斗篷,围着观音兜,一面走,一面道:“带我们去荣国府琏二奶奶那里。”
  女狱卒忙笑道:“已没了什么琏二奶奶,只有一个被贾家休了的王熙凤。”
  莫夫人道:“就是她。”
  女狱卒方引着她们母女和丫头到了凤姐牢门前。
  王夫人等都不知她们是谁,立时坐直了身子,虽在难中,仍旧端庄矜持。
  莫夫人打量了凤姐一番,慢慢地开口道:“你就是王熙凤?”
  凤姐咳得厉害,正卧着,闻声翻身,看了几眼,并不认得,便道:“你是谁?”
  莫夫人冷冷一笑,道:“你自然不认得我,我们一家却记得你,时时刻刻把你记在心头!怕你早就不记得你做过的孽了罢?那一年,你听了净虚老尼姑的话,接了张家贿赂的三千两银子,撺掇着长安节度使云光命我们接了张家退回来的聘礼,导致金哥自缢,我儿跳河,我的好儿子,我的好媳妇,都是因为你没了命!”
  凤姐却是淡淡一笑,道:“原来如此。我就说,我做了一辈子的孽,除了琳琅姐姐,还有谁会来看我。你们是来看我的下场了?只怕是称心如意了!”
  莫夫人道:“净虚老尼姑几年前就流放,我儿的仇已报了一半。现在你也入了狱,又报了三分仇,下剩二分在长安节度使云光身上,他家也被抄了,总算替我儿报仇了。你被休出府,一生出不得牢狱,也无子送终,这就是你的报应!”
  凤姐低声道:“是啊,这是我的报应!我不信阴司报应,终究报应还是到了。”
  苏颂道:“人都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我姐姐也算得上是了。她肯帮你,我们并无话说,只是今儿,你得清清楚楚地知道,你自己做的孽!”
  凤姐不解,问道:“你姐姐是谁?”
  苏颂道:“我姐姐就是杨都司的夫人,我妈认的干女儿,刚刚还来探过你们呢,也救了你女儿。若不是她,我们现在都有把你千刀万剐的心!”
  众人都是一呆,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琳琅竟还有这么一门干亲。
  凤姐却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我还是得琳琅姐姐的济!她为人我深知,必定不会在你们跟前说我的不是,想来,你们是特意告诉我的?”
  苏颂道:“你有这话,可见也不枉她待你之心。也算你有福,她从未说过你们的不是,自从你们入狱后,她想方设法地打点,生生得瘦了好几斤,不知使了多少银子出去。”
  说得众人都不禁落泪,凤姐道:“我一生,没做过什么好事,便是琳琅姐姐和刘姥姥,也不是我对她们好,不过是看着琳琅姐姐服侍太太才送她,别人我也一样送东西,刘姥姥来时,我还看不起她呢,给二十两银子不过是打发叫花子。没想到,偏偏是她们没忘记我!”
  莫夫人道:“若她是落井下石的凉薄之人,我也不会认她了。”
  说毕,看了凤姐蓬头垢面的形象,轻轻一笑,扶着苏颂出去,相顾一笑。
  凤姐跪坐在地上,双手合十,低眉顺眼地念佛。
  其他人也无不叹息。
  宝玉忽而滴泪道:“咱们都入狱了,下人们只怕早发卖了,也不知道麝月秋纹她们如何了,她们都是一枝枝娇嫩的花儿,哪里容得别人作践?”
  邢夫人紧了紧棉衣的襟口,笑道:“你都这样了,还记挂着你的丫头?也真好笑!”
  宝玉落泪不语。
  也不知过了几日几时,贾芸和小红联袂而至,小红已经梳了妇人的头,脸上带着微笑,更觉俏丽,羞涩地来探望凤姐和众人,也带了不少吃食衣物。
  贾芸和守着狱神庙的一个狱卒熟识,因此出入方便,还把牢门打开。
  凤姐已瘦得一把骨头了,看到他们,也笑道:“难为你们还来。我就说,我这一辈子没做过好事,偏偏做了几次好事,你们都没忘了我。”
  小红笑道:“奶奶看看,还有谁来了!”
  身子一侧,凤姐还没抬头,便听得刘姥姥叫道:“姑奶奶,姑太太。”
  凤姐忙道:“姥姥怎么来了?”
  原来在小红身后的竟是刘姥姥,扶着已长成少年的板儿。
  刘姥姥跪下给各人请了安,才看着王夫人和凤姐道:“我一听说这件事,立刻就赶过来了。哎,杨大奶奶没说,还是小红姑娘家去,我才知道。”
  小红絮絮叨叨地道:“奶奶的恩典,我无时不忘。我前儿去看过巧姐了,现在跟个大姐姐似的,带着杨大奶奶家的虎哥儿顽,也能照顾小豹子哥儿,还有刘姥姥家的青儿陪着,虽说比不得在贾家时的锦衣玉食,但身子骨倒日渐壮实,吃得也多。”
  凤姐含泪道:“姥姥,多谢你照顾巧姐儿。”
  刘姥姥笑道:“我们家别的没有,粮食是有的,也是得姑太太和姑奶奶的恩典,才有今日的丰衣足食,巧哥儿那么小的人儿,能吃几两饭去?还有杨家大奶奶也常打发人送东西。”
  又打开包袱,分送各人几件衣裳,道:“这些都是我叫我女儿和外孙女赶出来的,也有平姑娘做的,都是棉衣,粗糙得很,比不得绫罗绸缎,只是厚实暖和,姑太太和姑奶奶,还有各位太太奶奶哥儿别嫌弃。”
  王夫人叹道:“难为你们一个个都记得给带吃食棉衣,昨儿琳琅还送了几条棉被来。”
  刘姥姥道:“这都是姑太太和姑奶奶的恩典,才有今日。”
  众人也都感叹不已。
  小红却道:“那周瑞一家叫她女婿冷子兴赎去了,真真是忘恩负义的东西,太太平素对他们那么好,奶奶又替他们撕罗开多少官司?也没说来见太太奶奶一眼,竟一家子过起日子来,丰衣足食的,对贾家闭口不言。还有赖尚荣家,早接了赖嬷嬷和赖大两口子家去,做老封君老太太老太爷去了,哪里提过主子二字?”
  王夫人苦笑道:“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艰难,这也是世态炎凉罢了。”
  不想小红等人走后,又来了一个茜雪,和他男人王短腿,王短腿是马贩子,因醉金刚倪二之故,认得贾芸,听说贾家败了,茜雪忙收拾吃食送来。
  宝玉见了,不觉十分羞愧,道:“茜雪被撵出去,还是因为我打了一个茶碗。”
  茜雪却笑道:“我在府里那么多年,也积攒了些衣履簪环,丰丰富富嫁了人,如今已经有三个儿子了。我能有那样的嫁妆嫁人,也是府上的恩典,哪里能忘记呢?二爷平素发脾气固然有,可对我们的好处更多。”
  有这几家人时时打点着,王夫人等人过得也并不艰难。
  没两日,除了王夫人和宝玉外,一个因几十年前包揽诉讼,一个因写反诗,余者都被入册官卖,王夫人哭求琳琅道:“我不求别的,只求我珠儿兰儿他们不被别人买去做奴才。”
  琳琅忙道:“太太放心,这买人的银子都备着了。”
  又对尤氏叹道:“四姑娘现今出了家,却还记得府上,请我赎了你。”
  尤氏喜极而泣。
  琳琅并没有说是用惜春的嫁妆银子,这笔钱,除了惜春和她,并不打算告诉别人。
  琳琅本要用自己的银子买,惜春死活不肯,只得用那笔钱相继买下贾珠夫妇和一双儿女,宝钗、贾环和邢夫人,有五百两一个,也有二百两一个,贾兰和二姐儿最少,没人一百五十两,争相买的人极多,琳琅十分担心买不到。
  薛姨妈也来了,只是宝钗身价五百,她只有两百两,只能看着宝钗一个劲地哭。
  见到蒋玉菡,薛姨妈不禁精神一震。
  只因发卖他们的人是沈俊,见蒋玉菡带人来买,便笑道:“没想到竟能遇到你来买?大约是你姐姐要买的罢?”
  蒋玉菡见到他,也是一奇,见他穿着七品服色,便笑着恭喜,随即叹道:“这些都是姐姐和内子的旧主,故而买下来,也算是还了往年的恩典。”
  沈俊提亲被琳琅拒绝后,也并不记恨,后来娶了一个穷秀才的女儿,夫妻恩爱,已生了一儿一女,平素常跟妻子提起琳琅的恩典,若非她,早冻死路上了,因此便笑道:“既然这么着,你拿一千两银子来,都带走罢。”
  蒋玉菡忙道:“这如何使得?都是官价明卖的,你减了钱,上头岂不找你?”
  沈俊笑道:“卖这些人,都是我们自己定价,高低随意,你若过不去,明儿请我们兄弟吃一顿酒便是,有什么要紧?快带走罢,我还得卖别家的人呢!”
  蒋玉菡十分感谢,送上一千两银子,领了贾珠等人,薛姨妈和宝钗抱头痛哭,一起随着众人到琳琅的住处。
  这些人除了薛姨妈外,皆是逃脱了为奴的命运,见到琳琅和鸳鸯两个,无不涕泣。
  琳琅先叫他们梳洗一番,换上干净的衣裳,又吃酒用饭,饭后,方对他们道:“既已出来了,也别放在心上了。我在赵家村原有个田庄,不大,房舍有近三十间,是个大院子,家具齐全,也有二三百亩地,本想着年年有些进益,如今便送各位到那里住罢。”
  贾珠本自病弱,入狱后更弱了,现今也是骨瘦如柴,闻言咳嗽几声,道:“姐姐已帮了我们许多,我们如何还能要姐姐的庄田?”
  琳琅叹道:“我如今的家业,也都是得了太太的恩典才扩展如斯,哪里能忘本呢?珠大爷便当是太太出的钱罢。一会子送你们过去,房契和地契等太太出来给太太,周赵两位姨娘已先送过去了,珠大爷别怨我多事,我本是受三姑娘所托,好叫环哥儿和赵姨娘团聚罢了。”
  赵姨娘去时,琳琅劝了几次,悄悄把探春给金珠首饰,给了她三成。
  赵姨娘脱离大难,说起探春,也是哭个不停,因素日和周姨娘好,两人便先过去了。
  贾环本来极恨贾宝玉等人,也恨探春待他不如宝玉,如今闻声,登时哭道:“三姐姐!”
  琳琅道:“你若记着三姑娘的好,就跟赵姨娘,跟珠大爷大奶奶好好过日子。那里虽偏僻了些,粮食是尽够吃的,也够过日子的。”
  贾环哽咽点头。
  次日,琳琅便叫毛大送他们过去,也雇了两个村妇打扫做饭,薛姨妈也搬了过去。
  他们走后,琳琅去狱中告诉王夫人,却见凤姐已经咽气了,狱卒正拿着破草席要把她卷起来扔到乱葬岗,忙道:“让我料理罢。”说着又拿了几两银子给狱卒,喜得两人忙将凤姐的尸身给她,又帮她送到家中,鸳鸯忙买了一副棺材,为她收殓。
  凤姐入葬,巧姐儿是亲女,不能不通知,平儿带着巧姐儿哭哭啼啼地来了,因凤姐是被休的,娘家不要,夫家不要,便在西山上点了一个穴埋了。
  贾琏早由孔顺相助改判,但他并不无辜,也和贾珠等人一样发卖为奴,孔顺买下了他,又给他一所院子,他听闻琳琅买下邢夫人后,也来道了谢,去赵家村接了邢夫人,又去接了巧姐儿和平儿,奈何平儿知道世事,巧姐儿也解事了,都不愿意,贾琏拿平儿无法,但却是巧姐之父,巧姐未出嫁,也不得住在刘姥姥家,只是因为贾琏此时一无所有,也只得暂时罢了,让她仍住乡下。
  下剩只有王夫人和宝玉在牢里,宝钗和李纨等人也常来看视,春后又过大半年,恰逢大赦天下,母子两个才被放了出来与贾珠等人团聚,贾赦等人也由斩刑改判流放三千里,他们一无所有,盘缠少不得都是琳琅相赠,贾琏也来送了贾赦一回。
  迎春出嫁后,也并不主事,闻得贾家被抄,自然担心,只是也不敢出面做什么,因定南侯府也落了罪,虽不重,但也不轻,阖家也是胆战心惊,无力为贾家奔波,因此迎春只能悄悄拿了一笔梯己银子送给贾琏和贾珠等人。
  看着琳琅送来的探春留下的金珠首饰和自己买的房契地契,王夫人又哭又笑,道:“出来已是侥幸,不知道花了你多少银子,怎能还要你的房契地契?我已和珠儿商议了,阖家回南,好在早年你劝我买祭田,也足够衣食丰足了。”
  琳琅听了,也不矫情一再相赠。
  当下,王夫人便带着家人,用迎春所赠银两做盘缠,悉数回南了。
  当一切尘埃落定后,已是秋天了。
  琳琅心事了却,带着一双儿子在家里玩耍,才看完黛玉的书信,说才知道贾家被抄,多谢琳琅相助,秋末进京再谢,也去见见王夫人等,然后初春完婚,琳琅看完一笑,为她欢喜,忽听蹄声得得,一抬头,大门开处,看到杨海飞骑而来,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