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镜》 一、离了   “离了?”
  “离了。”
  路轻两根手指夹着细长的烟,两侧腮帮深深凹陷,随着肋骨打开,一口气从翕动的鼻翼徐徐滚下肺腑,荡气回肠。等尼古丁扩散麻痹血液,手指夹着半长不长的烟尾略微错开嘴唇,扩张的肋骨下沉,这口气舒出来,氤氲的烟气缓缓掠过飘散的鬓发。
  她下垂的眼睛从那阵如雾的呛烟中瞥来,烟头的燃烧的星火隐约发红。
  同事同情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不必多说,投去一个理解的眼神。
  早前结婚之后,抽烟的恶习有所收敛,如今故态复萌,变本加厉,可见束缚没了。
  “你抽太狠了,好好消毒再进实验室。”
  同事留下一句忠告走了。
  路轻漫不经心倚着门框,碾了碾不经抽的烟头。她抽得太狠,架一根烟不上三五口,半身簌簌银白烟灰。
  消毒么,表面消个一尘不染,也没有人揭开她的皮去看早被尼古丁重度污染的肺,或许还有心肝脾胃。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别人的砒霜狠狠镇压了她不动声色的阵痛。
  路轻嗅了嗅着夹过烟的指间,不好闻。只是习惯了。
  淋浴间的花洒喷头稀里哗啦,倾盆大雨浇头而下。
  路轻闭着眼睛,老烟枪腌入味了,消毒也清不干净,离她稍近一点就能闻出来。
  不过闻出来又怎样。
  她现在不受任何人管,爱干嘛干嘛。
  久违的自由。
  厚得跟墙似的实验室眼镜也挡不住同事们八卦的的镭光射线,放射性扫过来:“你真的离婚了?”
  “怎么。”薄手套下的手指灵活地调节放大器,让面前的投屏呈现四个细胞对照组,路轻看着投屏随口应答。
  “没道理啊。顾总的投资还在我们实验室里没撤走呢。”
  “他名下投资的多了去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也正常。”路轻装似调笑,“等他想起来了,你的心就可以放下了。”
  同事半只眼睛看投屏,半只眼睛狐疑地问:“你们真不是在玩那种闹变扭,假离婚的play?”
  偌大的联邦,灵敏的星网,豪门婚变,竟然没有一点消息。
  “离婚协议的章盖了,民政厅也审批过了。”路轻耸肩,“我的户口婚姻状态现在写的是‘离婚’。咱不搞拖泥带水的拉扯。”
  “这是得有多迫不及待。”
  “我更希望婚姻状况那栏写的是‘丧偶’。”
  同事向她比了个真心实意的大拇指,“如果是丧偶,我不敢想你继承的家业足够在富人排行榜能坐火箭冲上第几名。”
  “确实。”路轻遗憾地说,“毕竟婚前财产公证了,离婚也分不到钱。”
  继承就不一样了。配偶是遗产第一顺位继承人。
  “恭喜我们奉历城研究院中心一区的一枝花脱离苦海,今晚联谊庆祝去不去?”
  “我刚出狱。”路轻眼也不眨一下,镊子尖锐地挑破实验台上的细胞壁,浓黑的细胞液涌出来,染黑了对照组,“不跳火坑。”
  她在测试细胞层面的毒素污染速度与程度。不知缘何这个数据总有偏差。
  “和军区联谊。你不想跟alpha和omega玩玩?反正也不会怀孕。”
  “无福消受。我要独自美丽。”
  她们这些没有性腺的beta是游离alpha和omega配对体系之外的“第三者”。很多军妓是beta,因为性腺隔离,几乎不会怀孕。
  “还好你没有怀孕,不然这婚也离不了这么顺畅。”
  路轻盯着投屏里毒素扩散的路径,轻声说:“是啊。”
  还好她没有孩子。
  “扩散面积20c㎡/min,厚1mm。污染率77%,下降了5%。”同事统计了数据,遗憾地摇头,“还是达不到100%污染率。”
  “我出去一下。”
  同事一听这句口头禅就知道她要抽烟,“算了,明天再来。”
  她头也不回地摆手。
  有人问路轻,为什么离婚?
  她似笑非笑:“跟丫靠家产就能混吃等死一辈子的人睡不到一张床去。”
  看客不禁大跌眼镜,“顾总怎么可能是靠家产混吃等死的人?瞧着不像啊。”
  她继续含笑极力诋毁远在天边的前夫:“知人知面不知心罢了。”
  比如谁又知道她那个瞧着冷心冷面的前夫在床上多刁钻。
  捧着她的屁股,一下一下恶狠狠顶胯,“忍着。”
  路轻被他顶得腰肢飘摇得像游不到岸的孤舟,两臂作桨费力停靠,“畜生。畜生!”
  绷紧的呼吸喘在她耳边,恶意地笑着咬她:“谁叫你招我的。”
  路轻。
  他从来不叫她轻轻,咬字一含糊就像“亲亲”,好像被她占了嘴上便宜。
  “畜生——又射里面!”
  顾汀舟紧紧扣住她的后腰,眼尾发红。玉似的脸津出涔涔的汗迹,好像碎出一条裂痕。
  一面激射,还一面重重地拍她的臀,两道鲜红指印,嘶哑的情欲藕断丝连,“别夹。没吃饱么?”
  她大腿内侧止不住地颤抖,双手乏力地圈住他的脖子,剩下的力气也要恨恨骂他狗东西。
  他有时候在床上就能讲出面目全非的话。一边吻她难抑流泪的侧脸,抽出一只手夹紧她弓身时伏下的乳头,摸、捻、抠、弹。一边低声笑问:“你要做我的母狗吗。”
  路轻简直要死在他身上。
  现在也要死在他手上。
  她一贯稳定的双手颤抖着给自己点上一支烟。她什么烟都抽。
  打火机险些点到她眉毛上去。
  一夜夫妻,百日仇。二心不同,难归一意。解怨释结,更莫相憎。
  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二、没怀   路轻第三次跌跌撞撞冲进卫生间。
  吞进去的烟草在细微的干呕声里吐出黏丝不断的苦涩汁水。她额头抵着洗手池平复起伏的胸膛,等冰冷浸润了太阳穴,才抬起头,审视镜子里的自己。
  睫毛湿漉漉的。嘴唇发白,脸色寡淡。
  如果不是她手里握着自己婚前婚内婚后的体检报告,确认身体指标没有问题,恐怕也要以为是孕吐。
  豪门世家怎么可能留给自己如此荒唐的事,离婚后才发现怀了孩子。一套又一套的检验,不做完都不许在离婚协议上签字,怕离婚之后被碰瓷。
  她的体检除了肺很健康。只是心情不太好。
  路轻用力咬住镜子里的嘴唇,咬出通红的血色,才走出去。
  收到朋友的讯号。
  “真的离了?”
  “真的。”
  她要重复多少遍这个事实。
  麻木的重复不能摆脱事实。
  好朋友鬼鬼祟祟地躲到茶水间角落,“我怎么觉得你前夫还挺正常的?”
  门外那个男人依然理智冷漠,不苟言笑,举止优雅。刚放下茶杯就能密密麻麻无缝洽谈,不打一个停顿。
  仪容端正,言行克制,没有一点憔悴疲惫。一点也不像饱受情伤的样子。
  这对怨偶离婚没有公开任何消息,不发圈也不登报,只有身边人传出风言风语,被当事人轻描淡写承认。
  路轻笑了,“我也挺正常的。”
  “你?”朋友嗤之以鼻,“隔着讯号我都能闻到你身上的臭味。”
  “我还能给你倒背《奉历城中心研究院实验室操作守则》呢,要听吗。”
  “轻轻。我不觉得你们是塑料夫妻。”
  没有开屏蔽仪,朋友的话很小声,无形中“亲亲”她。她要她别假装不难过。路轻“嗯”了一声。
  “虽然你不说,我们也会陪着你。”
  路轻懒洋洋地把手插在裤兜里,手指摩挲裤兜里的一盒烟,“如果我说,是因为他不让我抽烟才离婚的。”
  “……那你还是别说了。”
  朋友挂讯号前吐槽了一句:“你结婚前会不知道他要管你抽烟吗?他这个人不咋的,只有这件事一直都管得好端端的。”
  奉历城的初雪来了。研究院中心围着一棵高达百米的参天古木而建,树比楼高,拔地而起。随时令变化,青树萧萧索索,披风挂霜,枝叶沉青。
  舌头顶着上颚,路轻弹出一口浓缩的烟气,被风吹得呼了自己半张脸,很快与寒气融为一体。她摇了摇头。
  似乎所有人都以为离婚是她前夫顾汀舟的原因。猜测包括但不限于:他在外有情人、有私生子、有恶习。
  情人和私生子倒没有。恶习除掉床上癖好倒也算不上。
  她身边所有人都不看好她俩的恋爱和婚姻,主要不看好他。不知道她是怎么鬼迷心窍,一意孤行上贼船。
  鬼、迷、心、窍。
  他是个苛刻的漂亮鬼。贵族养出的毛病一个不落,经贵族锻造的漂亮也不输人。
  顾汀舟那张脸冷淡得要命,看一眼就知道不好接触,离他太近的人动辄被《防骚扰法案》处罚,像尊玉做的雕像,远远观看,美则美矣,毫无温度。
  贴近了,反而有别种风情。
  在她身下,搂着她的腰臀,明明有锐利的攻击性,却甘愿抬起脆弱的喉咙,被她一口叼住不放。他不会拒绝她,只会更用力地操她。
  他是为她动过情的。掐着她的指骨很容易泛白。秋水为神玉为骨。今宵酒醒何处。
  路轻随手把半支没抽完的烟丢进垃圾桶。
  粼粼发红的烟头明明灭灭褪色,火星子黯淡,像谁发红的眼睛终于选择沉默闭上。
  “前夫”这个物种太强大了。相处时间太长,回忆泡过的地方太多,轻而易举牵扯五脏六腑,酸涩发疼。
  没关系。她在奉历城,他在中心城,楚河汉界,两地分居,很快就能摆脱生活的重合感。
  路轻恶意地想,她应该比他快走出来,他没有来过奉历城,而她在中心城留下过好几年痕迹,他要比她承受更多反复。
  提出离婚的是她。
  婚姻已成往事,还能深深伤害到他,竟然像爱。 三、此非昨夜   井璟尿遁归来,就迎上顾汀舟扫来的目光。
  那目光真难形容,一场轻薄的大雪冷冰冰落下,但中心城远没到下雪时节。
  她坐在老板后面,面无表情,百毒不侵。他看她做什么,就算猜到她去联系他前妻了,也和他没关系。
  顾汀舟当然认得她。路轻身边或远或近的人他大多认得。
  毕竟要结婚时,非常可笑的事是,不是顾汀舟那边的上层贵族鼎力反对,而是路轻身边狐朋狗友猫猫咪咪反对。
  顾汀舟的家世背景难以高攀不过是她们投反对票的其中一个因素,主要原因是这根臭脸的冰柱子不像能被火点化的,飞蛾扑火等火燃尽了就得冻死。
  她们是路轻的朋友。不愿意看到路轻燃尽后冻死。
  如今真是一语成谶。这两个人能走过热恋已经很不可思议,终于败北婚姻之坟。
  路轻没有猜错,顾汀舟要比她承受更多的触发性反复。
  在中心城六年,她熟识的人太多了,随便两步都能撞上一个有瓜葛的,连带着牵出那些与她有关的回忆翻来覆去,藕断丝连。
  顾汀舟的左手无名指轻轻挣动。那里原来有婚戒,现在只剩下指根淡淡的圈痕。
  对方细读了合同条款之后,潇洒地签下保密协议,一式两份纸质原件保存。
  顾汀舟的秘书和井璟各自收起文件,他和对方握手示意,“合作愉快。”
  即使握的是右手,对方的目光还是从他垂下的左手掠过,敏锐地发现原来的地方空无一物。
  “顾总,小酌一杯无?”
  他没什么多余的表情,那张脸一如既往冷淡,“不了,家中有事,有空再聚。”
  对方对他严防死守八卦的态度很是遗憾。
  顾汀舟把西装外套的扣子塞过纽扣眼,冷玉似的长指用力时指尖红里泛白,点头别过。
  井璟咬牙跟了出去,只看见他被熨帖的西装撑起的干净利落的背影。
  婚姻是他们两个人的事,别人没资格过问。只是她忍不住,无论什么理由也好。她不忍心看见路轻苦果硬吃。
  顾汀舟转身时淡淡看了她一眼,是更加冰冷的眼神。他不会和她说话。
  井璟恨恨地停脚,“妈的。”
  他对绝大部分人都这样。只是路轻在极小部分人的范围内。现在路轻也被逐出这个小部分。
  连路轻都跟他离婚了,这东西以后肯定得孤独终老。
  要说顾汀舟和路轻离婚,最高兴的非顾汀舟家族莫属。他们终于可以给他换一个门当户对、娴静文雅的妻子了。
  银杏林飒飒满目,顾家庄园巍峨其中。以显示独占土地的雄伟财力,豪门翻新庄园不会让楼高超过三层,第四层必是楼顶家族徽章——纯金打造的银杏叶高挂楼阁之尖,采用吸光的弧度设计,让金光低调发亮而不刺眼。
  仆从列队,珠围翠绕,富丽堂皇。餐桌百米之长,桌布下垂串串珍珠压皱,刀叉落盘不声不响。
  路轻挑了个绝佳的时机,离了之后不必再进顾家的门参与半年一次的家宴。结婚两年,她只进过三次这个门。
  “汀舟,奉历城的慕家小姐有意同你见一面。”长桌主位的顾长贤缓缓说道。虽然年事已高不再掌权,作为主脉地位最高的人,仍高坐其上。
  镶金描银的长桌从主位细细数下来,左右数十人之后才轮到顾汀舟。
  顾家孙辈适婚龄者只有他一个,方一离婚就迫不及待绑出去挂牌贩卖。更妙的是他没有孩子这种拖油瓶,简简单单把婚一离,依然是黄金单身汉。
  路轻,除了顾汀舟喜欢,毫无助益。
  结婚两年无所出,不知道路轻是不是早就料定会有这么一天。没有孩子,随时各奔一方,来去自由。
  听见奉历城,心肌抽痛一下,顾汀舟拾巾擦嘴,淡淡回绝:“如果不是路轻,我不会结婚。”
  前面的长辈们早有预料,七嘴八舌并不气馁:
  “你喜欢路轻那一款,慕夏也很合适。”
  “慕夏也是联邦大学生科院毕业的,现在在奉历城中心研究院当主任。”
  “家境和履历都比路轻好太多了。”
  姓路的背景复杂,不如姓慕的,端坐慕氏大小姐宝座。
  路轻很少进顾家的大门。她深谙这些人如何看她。
  顾汀舟似笑非笑的眉和路轻极像,两年夫妻怎么也有点趋同的地方,尤其在打发不速之客这面上,不留一点情面,“我不喜欢路轻这‘款’。我不喜欢商品。”
  “哥哥,嫂子再也不来了吗?”小堂妹在他右手边,抓住餐巾仰头问他。
  这原来是路轻的位置。
  长桌分两侧,主位坐掌权者,左侧是顾家人,右侧是嫁娶顾家之人,夫妻对坐,泾渭分明。
  路轻第一次来顾家时,一点也不察言观色地直接坐在他右手位,一屁股抢占了堂弟的位置,前挨着他,后挨着小堂妹。
  不管别人明里暗里怎么提醒,她都若无其事,“既然坐下来了,我就坐这里吧。”
  哪来这么多贵族毛病?吃个饭都分阶层内外高低等级。
  她是为了他而来,不是为了顾家。
  顶着长辈们不赞同的敌视,顾汀舟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坐这里就好。”
  顾长贤微微颔首,是允许的意思,不值得为一点礼仪闹僵关系,一个点头把众议压了下去。
  桌布下压皱的珠帘在二人座位之间静静下垂,路轻大腿轻动,珠子无声撞到他腿上,她眼里流露出浅浅的笑意,比了个口型:“爱你。”反手握住他的手。
  她不仅给他布菜,还顺便给小堂妹布菜。那孩子遵照贵族礼仪成长,只许夹面前的菜色,第一次吃到别人夹来的菜。
  路轻是不管别人怎么说她“小门小户出身,不守规矩”云云的,她听完了也就掏掏耳朵,笑着说:“是啊。”
  后来家宴她一直坐在他身边,堂弟自觉往后坐,被迫坐在小堂妹后面。
  顾汀舟低头,怎么回答呢。
  长幼有序,终于坐回小堂妹前面的堂弟快嘴忙不迭抢答:“是啊。哥哥和嫂子离婚了,她不是你嫂子了,当然不会来了。”
  本来就来得少,小女孩泫然欲泣,被仆人俯身擦眼泪。一张长桌上各人脸色各异。表情最平淡的反而是左右两侧的顾汀舟父母,儿子离了婚和吃了顿便饭没什么差别。
  “我走了。”
  顾汀舟没有心情给面子。
  知道他刚离婚,不约而同地按捺。略略试探两句,先不触霉头,反正以后机会多的是,不急一时。
  豪门五十户庄园在他身后徐徐关上大门。
  顾汀舟身后是服侍他二十年的老管家,微微鞠躬,“少爷,忧思过重,保重身体。”
  这位老管家从他爷爷跟到他父母再跟到他,见了顾家百年家史兴衰离合,见识和感情皆深。
  顾汀舟看着燕尾服弯腰时肩背勾勒出的硬朗线条,狠狠擦出血色的嘴唇微微张开,不等他直起身子又闭上。
  再也没有人在重重的束缚下毅然坐在他身边了。
  顾家餐桌恢复了严谨的夫妻对坐、内外分明的格局。路轻的到来像一滴水砸入水面,荡出一圈波纹又消融了去。
  所有人都毫无意外漠然接受。
  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
  老管家意有所指地对他说:“有时候,在一起不是最好的方法。”
  顾汀舟右手搭在方向盘上,左手在身侧用力握紧空气。
  汽车智能驾驶,飞速掠过银杏林,黄昏一样的颜色被行道拨开两端。上面的空域没有开放公共悬浮车航道,打开车窗,清澈的冷风汹涌扑面,没有过滤野蛮灌进他的领口。
  骨头是针,冷风是线,沿着毛衣领口,穿过肋骨,刺进更深的地方。
  顾汀舟深吸一口气,冷静拉起车窗,不让自己沉溺在过电般的痛意中。
  一瞬间,裂开的玉面被仔细修复,光滑可鉴,完美无缺。 四、风光   “一天发一篇论文——你疯了?”
  同事的眼球掉下来,更可怕的是一天投一篇论文居然还通过了审核,《奉历城中心研究院生物科学版》已经连着五天看见路轻的名字,独立一作。
  路轻一边答复讯号里编辑审核第六篇论文通过的消息,一边好脾气地笑笑:“这不两年没发过,堆在一起发了,打包实验成果过个好年。”
  同事匪夷所思地摇头,哪有人这么打包成果的?连着发五天不要命了。如果不是从她抽烟频率上看出端倪,这没日没夜在实验室肝论文的样子和往常工作真没什么差别,横竖不像个离婚受创的女人。
  要是离婚就能暴发潜力猛肝论文,她也去离。前提是她得先结个婚。
  路轻正在冲击年底的优秀科研贡献奖,虽然频率夸张,数量才达一半。
  她捡的都是实验记录的半成果,原来写了一半又搁置,现在又回头完稿。趁她晚上失眠,论文写得格外顺手。
  “宝贝,我们好久没见了。”
  路轻随口应付讯号对面那人:“啊啊。”
  “你不是离婚了吗,为什么一副纵欲过度的样子?”
  梁静欢高大威猛的身子堵在讯号前,猛一拍桌子,怀疑自己这朵小白莲被一帮小道消息骗了。
  路轻不紧不慢地点上一根烟。她已经四天没睡觉了,脸虚得准备随时猝死,抽烟像在抽生人活气给自己续命。
  等一口烟气袅袅散开,她才说:“是论文艹的我。六篇,轮奸。”
  “……”
  梁静欢瞬间萎了。
  他可不敢说“不如换个人艹”,他肩负了喵喵咪咪的伟大使命,“看你那肾虚的样,来聚宝阁聚一聚吧,哥们请你吃最贵的聚宝盆海底刺身。”
  烟尾巴别开嘴边欲抽不抽,路轻睨他一眼,这飞来冷魅的一眼让他不争气的下身过电紧绷,“你们几个人?”
  讯号看不见梁静欢夹紧下身,轻咳一声,“不多,也就几个。”
  “几个?”
  “18个,奉历城的5个和中心城10个,四方城3个,还有别的城没赶回来的在排队。”
  感情都蹲一起等她了。
  路轻隔着讯号喷他一脸烟气,“行啊,一次性批量解决。”
  梁静欢悻悻挂掉讯号,冲《治愈情伤小分队》的群聊里发布约人成功的消息,收到排队哗啦啦的鼓掌赞扬。
  他想了一下,说:“谁也不许给她烟抽。我看她抽得短命十年了。”
  “臣附议。”
  “臣附议+1”
  “臣附议+2”
  ……
  路轻筹划后续反强奸论文计划,确保年底评奖前能发足12篇论文,如释重负地关掉实验室,闪现聚宝阁。
  她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大召集力,一口气召唤18个人里三层外三层围着她,有两个女孩子一看见她就掉眼泪,于是一个扑进她怀里,另一个扑进别的朋友怀里。
  路轻通常比女朋友们高一点,肩膀里盛着哭哭啼啼的朋友,“怎么啦?泪腺开关坏了?我专业的,给你修一修。”
  井柔从她肩窝里幽幽抬起头,脸上挂着还两竖面条,“你完了,我闻到了不少于五种烟的味道。”
  “……”失策了。原来是间谍。
  路轻一般是抽完一包再一包,可知今日至少抽了五包。
  朋友们一窝蜂涌上来从头到脚搜刮她的烟盒和打火机,头发丝里都没放过,场面混乱得仿佛群p,乱手解伊人腰带。
  梁静欢手持一包搜刮出的一品香,神情肃穆地把它供在天花板的吊灯上,象征光芒万丈不可触碰。
  路轻呈大字瘫开在沙发上,跟主心骨被抽掉似的,群p完肌无力。
  陆丝苑不给面子地踹她屁股,“别装死,去点菜。”
  她眼睛向上看着天花板吊灯,三魂七魄出窍,一动不动,又被一行人七手八脚抬着架上餐桌。
  井柔猛搓她的脸,她推开她,“我以为你们这架势是要吃我呢。”
  “少来这套。”
  “说吧,坦白从宽。”
  路轻眼也不眨地把菜单按照价格排序从高到低下单前十个菜,“说什么?”
  梁静欢看她那衰样,在菜单上给她补了两碗“造血补肾口服汤”。
  菜单在朋友们手中轮过一圈,陆续增加了“简单戒烟咀嚼糖”、“无敌美味脑花浆”、“24小时应急营养剂”……
  “防猝死套餐”乌泱泱抬上来,其中还趁乱夹了个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羹,路轻哭笑不得,“不就离了个婚,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吗?”
  大家静了静。这里有她专业多年的同学、大学社团朋友,种种机缘巧合下连接在一起培育出深厚友谊的人。
  “离婚就是稀世罕见。”
  “我们都没人结婚,独你一个。”
  “早说了不要结……”
  “结也找个合适的。”
  联邦人均寿命三百岁,虽然十八达婚龄,二十多岁还没遍阅群芳就往一夫一妻制婚姻坟墓里跳的属实罕见,除了那些把婚姻当做交易手段的人。
  “谁说的。”路轻慢条斯理地把早生贵子羹推到对面的朋友那边,“肯定是有人结婚了没说。瞧你们,我又没孩子,结婚离婚多大个事儿。”
  她推到了进门跟着哭但没扑倒她怀里的另一个女孩那边,她的脸唰地红了。
  众人注意力纷纷被调动:“真的假的?”
  “我靠,藏这么深!”
  “是热恋还是领证?”
  女孩旁边的男人手忙脚乱地搂住红番茄,“刚结没两天,怎么看出来的?”
  饭桌上唯二有婚姻经验的路轻摸摸下巴,“磁场不一样。而且婚戒挂脖子上了。”
  项链挂件还掖在领口下若隐若现,这样也被她毒辣的眼睛看出来。
  众友纷纷叹息,于是又补加一轮菜单,把“早生贵子套餐”也抬上来。
  陆丝苑暗暗戳她的腰,她若无其事地在餐桌下挠她痒痒,井柔叹了口气:“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跟我们说吧。我们随时等你。”
  “你姐的台词?”
  “是啊。一字不差。”
  “井璟在加班,来不了呢。”
  梁静欢瞥一眼吊灯上的烟,“不如讲讲你怎么被论文轮奸的。”
  “别说,编辑正在给我准备年末优秀科研贡献奖的模板了,保证能发到我手上。”
  “瞅瞅,瞅瞅,发了些什么论文。”
  “这什么鬼东西,跟你们生科院的没共同话题——”
  “谁生科院的了,哥是生科院得不到的男人ok?”
  ……
  路轻推过去的早生贵子羹,女孩羞得不愿意碰,又推了回来。
  梁静欢坐在路轻的左手位,思忖片刻,“合照留念吧,我们好久没拍照了。”
  电子眼高高升起,调整一个能容纳所有人的全景角度。
  大家坐在各自的位子上姿态轻松闲适,有搂一起的,有做鬼脸的,还有鄙视镜头的。
  路轻左被梁静欢强势搂住,右被井柔扒拉胳膊,后被陆丝苑手指怼着脑壳开枪。
  被绑架的路轻无奈地冲电子眼微笑。
  咔嚓。
  电子眼上巡过程中位置估测偏离,撞上吊灯,摇摇欲坠的一品香立马变成倒栽葱,烟盒向下哗啦倒出剩下的烟。
  咔嚓。
  电子眼又捕捉了一张。
  漫天烟条下各人神色各异。有人愣着来不及反应,有人慌乱躲开,有人手忙脚乱伸手去接。
  路轻瞳孔紧缩,伸手去接罪魁祸首的烟条,由于三个方位钳制太紧,捞了个空,一脸心碎。
  那可是她最贵的烟——两万一包呢——
  都泡汤了。
  还是物理意义上的泡汤。
  咔嚓。
  电子眼最后抓了一张。
  烟奴路轻伤心欲绝,众友抚掌大笑,拍板叫好。
  散席后,梁静欢拿着照片暗戳戳地发朋友圈。
  “祝我家宝贝即将斩获优秀科研贡献奖[鼓掌][飞吻][奖杯]”
  他故意只截取了他强势搂着路轻而她无奈微笑的那部分,他俩面前还正正摆着一碗被他喝过的早生贵子羹。
  众友纷纷点赞评论。
  “你手放哪?”
  “为什么把我们截走了?”
  “放第三张啊,这张有什么意思。”
  “聚宝阁吗?这个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羹不好喝,太甜了。”
  “膜拜大佬的论文。”
  “你俩在一起了?路轻不是结婚了吗?”
  ……
  他挨条回复过去,志得意满冷哼一声,就要气死某个不懂珍惜的傻叉。 五、风光别我   联邦大学的圈子这么大。顾汀舟不看,也有人替他看。
  “这小子怎么跟嫂子动手动脚的?”
  一张朋友圈截图发来。
  顾汀舟看到路轻面对镜头的微笑。
  实在是多年感情,彼此之间都太熟悉,她被粗壮的胳膊强行揽向一边,眉眼间的无奈却非抗拒。
  如果路轻不情愿,没有人可以这样碰她。
  梁静欢那粗鲁又得意的表情,依然招他讨厌。
  曾经路轻知道顾汀舟讨厌别人碰她后,跟朋友的肢体接触便有所减少。她可能不知道他为什么讨厌,单纯以为他是洁癖犯了。
  路轻,有时身在其中,不能分清旁人对她是什么感情。而他一眼就能看穿,那些和他同样的心思。
  解开了套在他身上的枷锁,她恢复遨游态,回到她百花齐放的芳丛。
  “离了。”
  顾汀舟敲下两个字简单回复,好事之徒闻言噤声,自知揭人伤疤罪过万分,夹尾而逃。
  他知道梁静欢是为了让他看见而发的。光明正大向他宣誓,他放弃的人,他接手了。
  眼皮发烫,面上三分秋水濯濯,分毫不显。
  理智在兵荒马乱中有条不紊穿行,知道踩住哪一颗石头落脚,才能跳过激流猛进的河。情感是跨越垫脚石时向下看的眼,压抑不再按部就班前进,往下跳了一了百了的冲动。
  他知道路轻不是因为爱上了谁而提出离婚。就像路轻也知道他不是因为爱上了谁才同意和她离婚。
  恋爱时的分手,是昭昭大路虽然坎坷,如果不愿再往前走,只要马上回头,进退红尘万丈依然海阔天空。
  离婚则是已经走到悬崖面前,身后来时路早已渐行渐远渐无书,前与后皆走投无路,只能断然跳崖,粉身碎骨,化作一捧骨灰,轻轻洒了去。
  路轻,路轻。
  换一个人陪你,会更快乐吗?
  你会更爱他吗?
  你会用他覆盖我吗?
  顾汀舟又看见那夜的路轻。
  刚踏进门,停止工作的新风系统放过了浓度热烈的烟气,从楼上飘到楼下。
  巧了,顾汀舟心想,他今晚的应酬也是她最不喜欢的那类,酒气淡淡。
  一屋黑暗中,只有窗外钢铁森林和电子眼的夜光冷冷映射,霓虹闪影。她倚着窗台,等他夜归。
  路轻很久不在他面前抽烟了。黑暗中烟头闪烁,落地窗的门框里全是烟灰,无孔不入的烟味,无不昭示决裂的信号。
  顾汀舟冷静地打开新风系统,启动家居智能清理烟灰,解开压了一天的领口,“早点睡觉。”
  “我们离婚吧。”
  路轻没在黑暗里的侧脸模糊,轻声说,“离了好睡觉。”
  听到那一句话,他只是停了一下解开扣子的手,又面不改色流畅地解了下去,一颗一颗,一颗一颗,脱下衬衫。“太晚了,有事明天再说。”
  路轻发出的信号更像闹脾气,烟灰烟味这一点问题容易解决。
  “无论是早还是晚,我还是会这么说。”路轻食指掸掸垂在身侧的烟灰,“何必呢。何必拖到下一天。”
  “我知道你因为工作的事心情不好。你需要休息,这不是离婚的理由。”
  顾汀舟已经脱下衬衫,在黑暗中换上柔软的家居服,“休息,或者辞职,休养一段时间心情。回来中心城吧,我在等你。”
  他还在用不浓不淡的话粉饰太平。
  彼此压抑脾气。
  “顾汀舟,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那一支没吸完的烟,在黑暗中她似乎找不到准头,怎么也对不进嘴里,燃烧的红光在她指间,模糊相像戒指的红钻。
  “我在想,当初如果听了她们的话,不和你结婚,现在才不会后悔?”
  后悔。
  听懂语意的神经条件反射痉挛,顾汀舟扶着冰冷的桌角支撑塌陷的肩膀。
  结婚前,两方亲友都高举反对大旗。顾汀舟家族的反对只来自于声名利禄的衡量,没能把婚姻的桥梁发挥最大的利益。
  路轻那边的反对却是在乎她会不会介于种种差异在婚姻里饱守蹉跎。
  豪门世家对于维护自身传承的利益算计左右不了顾汀舟对自己婚姻的主张,却没办法摒弃路轻那边的亲友为她着想的心意。
  彼时路轻吮吸他的眼皮,轻轻亲他下垂的眼睫,小声地承诺:“我不后悔。你要是辜负我了,我就不爱你了。”
  她没有说不爱他。
  后悔两个字比不爱更尖锐地插进他的心口,狠狠转动一周。
  东窗事发,他们已经僵了两个多月了。
  顾汀舟对自己做了什么心知肚明,也不做辩解。
  黑暗也一视同仁掩饰他。
  “你知道我不会同意。”
  如果他要放手,当初为什么要结婚?
  婚姻是一条具化的枷锁,他把自己锁在她手上,也把她锁在自己手上。
  “分居两年也可以起诉离婚。我不想走到这一步。”
  路轻终于把烟嘴对进嘴里,咬紧烟嘴,嘶哑疲惫地说:“离婚吧。协议在桌上。我忍受不了再和你一起生活了。”
  “路轻,你是我的妻子。我不同意离婚。”
  “你不同意离婚,我也不同意不离婚。”她孤零零笑了,“我们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路轻抽得很猛,因为她知道,他不喜欢在她抽烟后碰她。最大的宽容忍让是共处一屋。
  顾汀舟此刻的疏远更像逃避。
  相识八年,六年感情,被翻红浪、耳鬓厮磨过的人,谈起离婚,反而像两个礼貌保持距离的陌生人。
  “现在,协议,两年后起诉,你选吧。”
  黑暗中,连风都决绝。
  轻声,流风回雪,“我不会同意你离开我。”
  路轻指间一松,烟头丢下,向外走去,“那两年后见。”
  两年,足够改变很多事了。感情深浅,人事去留。
  “轻轻,”顾汀舟疲惫地拉住她的手腕,“别这样。别这样对我。”
  不爆发激烈的争吵,让一切看起来都还留有余地。
  冰冷的液体像雨滴砸到他的手背,他心里一片被雨淋湿的空白,路轻的鼻息和声音毫无泪意,与常态无二:“你就可以这样对我吗?”
  他那颗故作冷硬的心被连绵的酸雨泡软了,泛起委屈的酸疼来,“是你先伤害我的。如果不是你……”
  “顾汀舟,为什么一直都是我退步呢?”她不挣开他的手,只是心早已在这些挣动的时间里隔远了距离,“你看,我们之间差这么多、这么多。我想要的你不能接受,你想要的我不愿意。”
  她又轻又快地说话,不让他打断,“以前她们强调的时候我还不以为然,这两年才明白了,为什么讲求门当户对。不平等的背景意味着一旦我们之间有分歧,你自然而然会利用优势资源打压我的进路……如果我是路家的,你还能利用这些逼我后退吗?”
  “我可以接受利益的打压。”她悲哀地抬头看他,那点余泪已经悄无声息流干了,“但我不能接受这些打压来自我爱的、爱我的人。”
  “你一直说爱我、不停说爱我。但你从来没有为我停止过。”
  顾汀舟蛮横拽起她的一双手腕,强硬压着她的双手把她拉到怀里,以身体的距离逼近心理的距离,逼视她的双目如火光:“你给我的爱就是你要自由。你在奉历城想过我吗?你做基因实验的时候有因为想起我犹豫一点吗?你想过我们的孩子吗?你没有。你只想你自己。明明你也在逼我后退,因为你要自由。”
  “自由。”路轻笑了,“我们连生育都考虑不到一块儿去,就因为你不接受人造子宫生育。我们这样的婚姻还有存续必要吗?我们为什么还要互相伤害?”
  “哪怕伤害,我也爱你。”
  半身撞上桌面,桌沿钝钝地硬割腰际。挖进她肩膀的手指也在剧烈颤抖,他发狂地红了眼,做爱没有爱,只剩疯狂的撕咬,吞之入腹的恨。
  顾汀舟冷冰冰的眼泪居高临下掉在她肩窝。
  做恨时的眼泪和做爱好像啊,断线的珠子一串一串跳出去。身上还是同样的人。
  鲛人有泪成珠而愿成,这些盛不满一盆的眼泪能做什么?泪眼问花花不语,当初不合种相思。
  他发疯地吻她、操她。
  路轻被按在桌上,断断续续地从被剥夺呼吸的亲吻里泄出不连贯的句意,“你就是把我操死在这里,我也不会生你的孩子。”
  压着她的胯骨内射,她被迫承受灌精,呻吟的喘息中咬牙:“你不离婚,我不仅不会生,还会给你做个基因编辑婴儿。”
  六年感情,抵达过最深的距离,也赋予了最深的伤害。交付出去的爱和信任都成了最锋利的刀刃。
  舌根上全是血,路轻连声呛咳,血迹溅上他家居服的领口,残迹如同受精卵。 六、惊动   “恭喜你获得‘优秀科研贡献奖’。”
  “谢谢。”
  路轻以半个月完成了十二篇独立一作的论文,成为奉历城中心研究院的怪谈之一。
  这个金光闪闪的奖杯也打破了她到研究院两年间一文未发的0蛋记录。
  路轻接过小蘑菇机器人倒的茶,随便啜了口,高级金山鼎,贵则贵矣,她喝不惯。太涩了。涩得固牙。
  主任接待室的落地窗外,是叶叶青翠的青树,越往外生长的枝叶越嫩,越透亮。这棵千年老树圈定在联邦植物保护名录内,先于研究院存在,研究院的设计图纸围绕这棵树建造。
  如此高的地位与相像的颜色,很容易让人想到某个人。
  路轻不爽地放下杯盏。
  慕夏突然问:“你觉得顾汀舟怎么样?”
  路轻顿了一下手指,才看向她。
  与名字相反,她是研究院出了名的“冷美人”,雪雕似的冰冷寡淡,平静冷酷,甚至于从上一个恭祝到下一个私人到冒犯的问题也不打一点婉转的修饰。
  慕夏比她高五届,现在已经是奉历城研究院的副主任,堪称二把手位置。光景这么好的主任接待室,也是她在用,连正位的一把手也要避其锋芒。
  因为她姓慕,自然财色权名种种趋之若鹜。
  而且据传她被那个人扶持。
  她也不动声色:“什么怎么样?”
  “我想知道他做丈夫怎么样。”
  慕夏面不改色,“我的年纪到了,想找个合适的丈夫。”
  联邦人均三百岁,一二百岁才结婚的大有人在。上层人嘴里的“我的年纪到结婚的时候了”翻译过来是“到了我用婚姻做交易砝码的时候了”。
  来了,来了。路轻心想,终于还是来了。她这两年婚姻很像速食快餐玩玩而已是吗?这么直白地问她。
  毫不介意在她面前展露要拿下她曾经的枕边人。这还真是跟某个人一样讨厌。她觉得那段传闻应该是真的。
  “不怎么样。”路轻皮笑肉不笑,“我们是怨偶,自然没有好话可说。”
  “顾汀舟很难相与。”慕夏推了推多功能眼镜,这个动作约摸是她也觉得不好意思,掩饰一下自己,“我想知道你用什么方法和他相处的?”
  相处。
  这种话题打听到前妻身上来了。
  谁叫她是一个入职两年还在第十二衔级的研究员,胳膊拧不过第二衔级的副主任。
  路轻一字一句认真说:“做爱啊。”
  “相处不了,做爱做过去就是了。做着做着就处了。”
  “……”
  慕夏的嘴角下垂,抿出一个厌恶的弧度。
  讨厌的问题只能引出讨厌的回答。
  路轻真心实意地觉得她给的建议很实用。没听过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合吗?只是她能不能用到这份经验是另一码事。
  路轻不等她送客,自己施施然走了。
  青树很漂亮。自然长出的树有人造不能的风度,只要给予足够的阳光、水分、肥料,就可以生机勃发,神采奕然。它有一种严丝合缝的人造建筑所没有的温情。树是无辜的。
  打火机在指尖翻花,但她没有点。绕手一周,又塞回裤兜。寒气似有似无萦绕眉间。
  “天冷啦,怎么还站在这?”
  石贝贝哆哆嗦嗦地搓手路过。青树前后一百米内没有任何人造系统覆盖,不给人造阳光、遮棚地暖,要让它直面自然的风雨冷暖,才能更坚韧生长。圈养的物事很安全,但也很不坚韧,所以设计采纳植物区的意见给了它半径一百米的自由。
  “冷风刮一刮,脑子清醒。”路轻怀疑他从低温地下室出来,跟条冰棍似的抖,各自的科研机密不好打探,但是,“慕主任在选拔结婚对象了,您知道吗?”
  “什么?!”石贝贝震惊得手都不搓了,跟她一起在青树旁边飘雪的零度里摇晃,“我一点都不知道……也没听她提过啊?你怎么知道的。”他们研究院的天山雪莲!!要塌了!?
  作为慕夏的副手,石研究员最大的优点和缺点就是心大。
  她笑着叹了口气,“因为她问我,前夫适不适合当老公啊。”
  石贝贝僵硬地转动眼珠子:“你……离婚了?”
  他的雷达接收消息迟滞两亿光年。
  路轻把他推搡进暖气区,“看来全研究院你是最后一个知道。”
  石贝贝被暖气一裹,血液回温,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也无奈地叹了口气,“啊,年底,常常没有一件好事。”
  “实验结果也不好吗?”
  “产出了一个……很危险的东西。”他非常严肃的神情只体现在生物科研领域,“我们正在考虑销毁。”
  路轻不再过问,拍拍他的肩,“千百兽肉火锅,来一趟?”
  “不,谢谢你了,短期内我不想看见肉。”
  路轻遗憾地自己去大口喝汤吃肉。
  直到下一周,她看到惊爆中心城的头条热搜,才知道石贝贝说的“危险的东西”是什么。
  “中心城拍卖会压轴品惊现四族混血物种——虫头/虎身/人手/鱼尾拼接体,非高等智慧生物不受混血物种法律保护!”
  路轻眉头紧锁,点进新闻版面浏览文章。
  报道里面附带了电子眼留摄的拍卖会现场。
  拍卖台上只打了一圈冷光,覆盖在三米高、三米宽的机械牢笼上,粗壮的笼条在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笼顶电流信号微弱闪烁。
  笼后是被扯下的不透光防窥黑布散乱堆迭,拍卖师在台上以高昂煽动的声音介绍:“这是本次慈善拍卖最后一件拍卖品,请大家欣赏,拥有虫头、虎身、人手、鱼尾的四族混血。”
  笼内锁了这个“四族混血”的怪物。虫族的脑袋、虎族的身躯、人族的双手,鱼尾是短的,像半身鲶鱼。
  躺在笼子里,搁浅般虚弱地拍了拍尾巴,用双手撑起身体,好像一边想游,一边想爬,几个物种的行动模式混乱地堆积在身上,矛盾地冲撞,爬不动也游不了。
  全场人头攒动,满座哗然。
  联邦108城,高等智慧物种数以千计,因为存在跨物种交配的情况,早就出台了一系列的混血物种保护法律。
  这个四族拼接体,具备四个种族的肢体。不像正常生育产出的,更像实验室子宫培育的怪物。但“怪物”,到底是不是和他们同等地位的智慧生命?以生命制造怪物还公之于众,是谁的授意?
  放在拍卖台上,即称之为可拍卖的“物品”,而不是“生命”。
  制造它、公布它、拍卖它,这些事的个中意味深得让看客惊疑不定,一石激起千层浪。
  拍卖师很仔细地观察台下各人表情,“经联邦帝国奉历城中心研究院检验,本拍卖品对虫族语言、人族语言、鱼族语言、兽族语言都无反应,没有智慧生物特征,因此不属于高等智慧生物。”
  路轻关停电子眼的记录,往下看文章内容。
  为拍卖四族拼接体脱罪的理由是“经奉历城中心研究院检验”赐予的科研权威免死金牌;“没有自然语言系统和反应所以不是受法律保护的智慧生物”,踩的是“混血物种下高等智慧生物认定标准模糊”的模糊地带。
  不是所有种族混血都受混血法律保护。比如虫族的语言系统系于血脉传承,与外族混血则会稀释虫族的语言系统,因此严禁与外族通婚。
  报道很隐晦地提了三个问题:第一,联邦境内是谁违反生物医学道德规则进行混血物种的偏激实验,才产生了这一个拼接体;第二,拼接物种实验的目的是什么,是否违反了种族平等主义肆意践踏各种族基因;第三,以自然语言系统作为高等智慧生物的检验标准,是否合法合理?
  路轻缓缓吐出一口愤怒的浊气。
  她点开是石贝贝的讯号,想问他什么,又按捺下来。
  不怪顾汀舟讨厌她们生科院的人。她也讨厌这群疯子。 七、雪见刀带红   “欢迎您到访奉历城研究院。”
  顾汀舟紧了紧脖子上银灰色的羊绒围巾,深灰色的风衣下肩胛挺括,身骨冷峻。在奉历城的绵绵细雪里,他淡得像雾一样清寒。
  作为一级公民,拒绝了奉历城研究院门禁识别个人信息并保留到访记录的请求,他跟随领路的研究员一起入门。
  “我们研究院一共有24个分区,下设300多个研究分支。这边是细胞区,那边是基因区。”
  石贝贝一边斟酌介绍,一边偷偷打量这位传说中的路轻前夫。在他俩没离婚前,他豪掷了两亿四千万基金投资研究项目,成为研究院排得上名号的资助人。反而离婚后才第一次拜访研究院,美名其曰实地考察基金使用情况和更改后续计划。
  石贝贝望望天,慕主任还没抽出空来,他三级的衔级陪得勉勉强强。
  石贝贝看看地,任谁也知道来者不善,醉翁之意不在酒。
  投资人当然要看自己资助的科室。路轻那边的细胞区有三十五个研究员。他趁背手的功夫,偷偷发了条快捷讯号:危,速逃!
  很不巧的是,晚了。
  出于戒烟目的,吸烟室离实验室距离最远,挨着大门,而且吸烟室由四面透明的玻璃墙打造,一眼看去像特殊监狱,就为了让吸烟者有种被监视的畏惧感。
  刚一进门不带拐弯的就看到路轻。
  石贝贝惨不忍睹地把眼睛一闭,她在那里面真像个刚被抓进去的混子。
  路轻把研究所实验服穿得像休闲款风衣,由于高而瘦,肩角腰围的盈余被地下风吹起,飒飒扬起,无端生出了一些潇洒落拓。她站没站相地倚着透明的玻璃门,指间夹着一支烟自顾自的燃,但没有抽,看了急讯,闻声偏过身来。
  燃而不吸,是她在思考事情的习惯,从那根烟的长度判断,大概才五分钟。转身时冥思附着的漫不经心的表情,在看清他之后,一瞬间坍塌成冰冷。
  顾汀舟突然笑了。
  石贝贝悚然地发现比前夫前妻相见更可怕的事情是前妻冷脸不足为奇而前夫状似挑衅地笑了。
  他很轻地勾了下嘴角,那笑意却穿透了整张雪冷的脸。
  好像那种寡淡的冰冷是会随微笑剪切的,随着顾汀舟笑得越深,剪切在路轻脸上的越多。
  路轻隔着无所遁形的玻璃墙,指间的烟弃到脚底下狠狠地碾,然后掏出兜里的打火机点第二根。
  看清她的打火机,顾汀舟脸上的笑又淡了下去。
  那是她大学收到的礼物。她用了好多年,掉漆了补,没油了补,让它一直活着。因为他管控她吸烟,打火机也在他面前藏得好好的,不让出现在他面前。
  科技越发达,物质更新越快。在物质更新换代快比光速的时代,路轻一件东西只要不丢不毁就能用很多年,不失为一种骨子里的长情。
  只是唯独对他薄情。这几年感情说丢就丢了。
  如同顾汀舟知道怎样让路轻愤怒,路轻也知道怎样让顾汀舟痛心。
  这对前夫妻之间连诡异的气氛旁人都融不进去,石贝贝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来晚了。”
  慕夏从细胞区和基因区之间的拐角闪现,身上还穿着实验室的白大褂,她们的衣服只在进出实验室前后消毒即可免于频繁更换。
  石贝贝这样的眼盲都看出来了,慕主任化了妆,她的嘴唇一上口红鲜艳极了,从冰雕玉琢的雪地仙女变成坠落人间的女妖,几分刻意惑人的妖艳。他默默地后退好多步告辞。
  不管旁人怎么看,慕夏泰然自若,“细胞区逛完了吗?”
  顾汀舟松了松围巾,室内地暖颇热,“还没有。”
  “细胞区有7个实验室,吸烟室那边那个是7号实验室的路轻。”慕夏轻而易举接过主动权,又轻而易举把前妻盖过去,“你资助的是4-7号实验室,前方电梯向下一百米,请跟我来。”
  如芒在刺,身后的人一直盯着他们远去的身影。
  顾汀舟看不见她,笑了一下。
  反而是慕夏略微诧异,他笑起来是好看,但他笑什么。
  一缕笑意很快淡去,他说:“你今天很漂亮。”
  “谢谢。”
  研究院的人工智能天机苦口婆心地在监狱里边劝路轻:“您已在此停留八分钟,吸烟有害健康,请尽早出去做实验。那边那位不是您实验室的资助人吗?应该让他看看您辛苦工作没有浪费资金的样子。”
  路轻恶狠狠地喷烟,仿佛喷在吸烟室里就能喷在它身上,“你知道那个是谁吗?”
  “不知道。他进门时拒绝提供个人信息。”
  “是啊,一级公民,便利通行,想拒绝什么就拒绝什么。”路轻冷笑一声,“今天出门忘了看星历,晦气。”
  天机反应过来:“您和他之间有旧仇。”
  “他可不会管你有没有浪费资金努力工作。要是他看你不顺眼,随时可以找个人工智能替代你,不管是‘添鸡’还是‘减鸭’。”
  “如果他和您有仇,为什么还要资助您的实验室?这似乎不符合人之常情。”
  “你有没有读过一句经典名言。”路轻的愤怒熄了火,变成燃尽的木炭,萧萧索索地抖擞余灰,“‘我这辈子最遗憾的是,推我下地狱的人,也曾带我上天堂。’”
  “检索完毕:没有读过。”
  “哦。”路轻冷漠地指导它,“反正就是恶魔要带你下地狱之前会让你错以为自己在天堂。”
  如果天机对每个人都有显示亲密度的话,它对路轻的亲密度或许会高于旁人。
  “您的解读和原话有不一之处,甚至有些矛盾。”天机严谨地分析语意,“您用了原话没用的恶魔;原话是‘推’,您是‘带’;您还比原话多了一个‘错以为’。一番比较下来,原话是在谈一个人从天使变成‘推’人的下地狱的恶魔是真实的变更,而您认为那个人本来是恶魔,只是把自己美化成天使,但恶魔‘带’您下地狱,是和您一起下的。”
  “至少我以为,带您一起下地狱的恶魔,比起曾经是天使但最后变成推您一个人下地狱的恶魔,联系更亲密,捆绑更深。”
  天机是人工智能,用词更去感情化。
  如果它是个人,指不定会说成这样:
  “真正的恶魔袖手旁观,任你在地狱里独自挣扎。带你一起下地狱的恶魔却是爱你的,只是藏不住伪装天堂的马脚。”
  它的分析逻辑超出路轻的意料。
  恶不恶魔她倒不在意,只是随口一说。
  她在意的是顾汀舟那条银灰色的羊绒围巾。
  是她送的。
  前夫来前妻工作场所,耀武扬威、给点教训,可以理解。时至今日她也没有异想天开顾汀舟还会对她倾斜庞大的经济利益。
  但刻意在前妻面前围着前妻送的围巾,这寓意就深了。换成别的女人送的都不至于。
  围巾攀肩而紧绕。可以解释为是影射路轻高攀了他。也可以解释为,他要让路轻自己再像这条围巾一样,攀上来,紧紧缠着他。
  他们已经离婚了。
  这种含沙射影更具嘲讽意味:你会攀上来求我的。
  恶不恶魔重要吗?
  隔着一层皮,谁知道谁是什么物种。
  仅仅一个照面。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顾汀舟那点挑衅的笑,打破了焊在脸上的坚冰,恍惚把她带回了第一次相识。
  这么多年过去,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八、打一架   顾汀舟这个人,好看是好看,讨厌也是真的讨厌。
  路轻看到他先于看见他前面的朋友。
  今天是校园悬浮车禁飞日,全校悬浮车检修,打着节约能源、锻炼身体的旗号,全校学生只允许步行去上课。
  她跟着地面人工智能导航去上选修课,走到阳光大道的水池边,抬头蹭了一波树荫,被十米开外亚特兰学院的院服闪到眼睛。
  亚特兰学院又称贵族学院,内含商学系、人文哲史系、政法系、艺术系,为凸显内敛不了只好外溢的贵族气质,他们的院服都是柔光的白绸面料上绣金线,在领口、袖口、裤缝等等一根一根细细交织,胸口还用金线绣院徽金鹤鸣琴。
  一遇到真实的阳光,再低调奢华的调色也变成一个布灵布灵行走的金库。
  路轻很不幸被那流光百折的金线闪到了。她觉得有钱人就是屁事多,没有哪个学院像亚特兰一样绣一身金线的,炫富炫到天上去了。
  她顺着金线看到顾汀舟的脸,脑子里对贵族的偏见打了个摆,突然刹停了。
  虽然她是穷鬼,但这不妨碍她鄙视亚特兰挥金如土的庸俗。然而庸俗的校服上这张脸,好像也被镀金了。真实的阳光下旁的东西有一瞬间被晒失色,只有一张如琢如磨的脸晃了她的神。
  回神是看见他嘴唇动了,小玉人抬手指向她对角的方向:“丢那里。”
  明晃晃的固定型垃圾桶。
  路轻这才发现他对面是她朋友,亚特兰学院文学系的。
  亚特兰再贵族也不能人人都是贵族,总会有人冲着专业去。肖兔不幸就是那个被夹入贵族中的倒霉蛋。
  更倒霉的是她手里捏着一封粉红色的信。
  她来自糖果城,那里盛产糖果,民风纯真,落在她身上具化成了放弃讯号发邮件的轻率举动,而是认认真真写一封信,抓住路上碰面的机会递出去,以温柔的复古传承情意。
  中心城是联邦的政治经济中心地,并非所有人都瞧得上这种不计成本的复古。
  肖兔粉红色的兔耳颜色都变白了,垂在耳边花容失色。她是兔族的半兽人。
  路轻双手插兜,大步流星假装路过,两步后佯作诧异又退回来:“你怎么在这里?要迟到了。”
  肖兔可怜巴巴地捏着信,懵懂地看她,没从表白无情被拒的打击里反应过来。
  联邦108城,科技水平和生活习惯均有显着差异,联邦大学直属联邦,每年向各城开放固定招生指标,是以学生和学生之间差异巨大。糖果城的科技化水平在联邦城区梯队排名倒数,但幸福指数却很高。她大概不理解中心城主流并不热爱甚至是歧视复古。
  在无纸化的时代,除非有用纸保密的必要,否则都会被认为是多此一举。
  表白情意也多此一举。
  路轻比她高一点,手臂越过她,从她手里夹出那封被掐皱的信,可爱的粉红色安然完好落到她的裤兜里,“这么复古的东西,送给我咯。”
  肖兔明白了,忍不住抽噎一下。怎么能看都不看一眼就直接让她丢垃圾桶呢?好过分。
  路轻安慰她:“纸质好呀,撕的时候都会不舍得。不像邮件,一键删除,没有一点心理负担。”
  肖兔泪眼汪汪地抓着她的手臂,果然还是女孩子才懂她的情怀。
  路轻拍拍兜,示意已经安放好了,才转过头皮笑肉不笑地对上那个玉似的男生:“这位同学,收到别人的信看一眼是基本礼貌。”
  再漂亮也不值得。尤其贵族一个比一个会践踏人。
  “轻轻,我们走吧。”
  事已至此,肖兔也无话可说了,拉着她的手,不要她替她出头。
  “路小姐,我有拒收的权利。”
  站近了听,声音也清清冷冷的,符合那张脸。
  路小姐。
  路轻玩味地笑了。
  在大学里,这么喊她的人实在不多,生疏的人只喊“路同学”。
  这一个称呼就足以让眼前的人在她的社交范围里定性。
  她带着一点恶意刺了回去:“一眼都不看,万一里面是催款函也可以拒收吗?邮件也不瞄一眼预览就删除啊。”
  男生不打算和她的歪理胡搅蛮缠,估计觉得掉价,优雅自得地继续往前走。
  路轻拥着兔兔的肩膀,“下次把眼睛擦亮点,别靠近这种特立独行没朋友的。”
  长得太好看气质太高端性格还不好当然容易没朋友。路轻纯粹恶意编排的,结果他还真停了脚。
  “路小姐未免缺了点教养。”
  路轻看到他抬起手腕的讯号上的银杏叶标志,才想起来这是顾家的家徽。
  肖兔愤怒地挡在她面前,两只耳朵都立起来了:“我不允许你侮辱我的朋友!”
  到底谁没教养啊!怎么看也是避之不及叫她丢垃圾桶的顾汀舟吧?
  路轻盯着她暴走的耳朵真切地愣住了。还是第一次见,耳朵尖竖得比她还高。
  肖兔以为路轻在鼓励地看着她,咬咬牙,梗着脖子一洗前耻:“我才不喜欢你。”
  信到不了他手里,他才不会知道内容。就当她瞎了错看了人!
  路轻志得意满地轻哼一声。朋友迷途知返是好事,这些贵族一个比一个皮囊装得漂亮。
  “自从《防骚扰法案》出台之后,我没有接过任何骚扰信件。”
  他表情冷淡地在自己手腕讯号投出的水幕上操作。
  “根据《防骚扰法案》第21条,骚扰信息拦截后直接删除,权利人不必被无用的信息侵扰安宁。”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跳回了对她上一个问题的回应。他手上没有信,界定不了信件是否为骚扰信息。
  手指轻点水幕某一处确认键,他转眼关了讯号,“我已经根据《防骚扰法案》第35条跟踪尾随认定条款,在联大学生系统上提交了申请教务处认定你们跟踪尾随骚扰我。”
  《防骚扰法案》是个苛刻的保护个人安宁权的法案,风评两极化,毁誉参半。路轻也是第一次遇到用骚扰认定表白性质的人,更不用说对中心城法律毫无防范的肖兔。
  她微妙地看了一眼他,也是个怪人,于是她夹着小兔的肩膀,“那么请——顾同学——等待认定结果吧,恕不奉陪,我们赶着上课。”
  她把“顾”字押了重音。顾家除了选家徽的品味好一些,真没别的,少爷也养得刁钻。
  顾那谁突然笑了,在她擦肩而过的那瞬间,笑意明晰。
  这笑裂开了他脸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坚冰,某些尖锐的东西洒了出来,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我顺便向联大风纪委员会,提起了对你认定违反校园规则未按要求着装的处罚申请。”
  肖兔惊呆了。怎么会有这么小肚鸡肠锱铢必较的男人?
  联大校规写明男穿裤女穿裙的规则,路轻穿的是裤子,那封信还好端端地揣在她兜里。
  联大校规里也有如着装要求这类死板又不改的东西,女生非特殊情况下只允许穿不过膝且无兜的校服百褶裙,这种配置只能满足某些贵族小姐。所以事实上女生们甚至包括贵族女生会出于各种需求穿裤子,违反不合理规则的人多了,学校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主动纠察,只看有无人举报。
  举报自然是一举一个准的,毕竟再垃圾的规则只要没废除就有执行力。
  路轻是为了裤兜方便特地穿的男版生科院院服裤,绿油油的裤子侧边两条白纹斜边。
  她第一次被举报,回头看了他一眼。
  阳光那叫一个灿烂。明晃晃的金线流光,张扬夺目,那挑衅的笑容是主菜,亮过背景板。
  路轻口型微动,但不出声:“毛寡。”
  看见他的笑容瞬间退化为厌恶,她知道他肯定听懂了。
  毛寡是垃圾城的方言,形容一种发毛发臭,毛内流脓脏水被人驱赶的动物,一般下流地辱骂比喻肮脏嫌恶到让人避之不及的人。
  上等人的耳朵里听不得脏东西,嫌她粗鄙。
  路轻掰回一局,带妹扬长而去。
  最后没被认定成骚扰,因为他们三个是去上同一节选修课,他举证她们跟踪他的理由不成立。
  但路轻因为穿男款校裤被风纪委员会处罚了2000联邦币并处5个小时公益劳动教育。
  肖兔牵着她的袖子含泪替她交罚款,“我真的没想到,他长得那么符合我审美,会是这么冷漠无情又睚眦必报的人。古人云食色性也,色是刮骨刀,我再也不跟长得好看的人表白了。”
  路轻冷笑:“跟长得好不好看没关系,跟心黑不黑才有关系。我看乌尼亚长这么好看都没他心黑。”
  乌尼亚,联邦的鲛人歌星,生于深海却以美貌杀遍各族冠绝联邦,号称百城美歌王,粉丝遍布108城。
  肖兔从此放弃了一棵树,投向了乌尼亚的海底森林,借此盛世美颜安抚自己受伤的心灵,成为了乌尼亚粉丝在糖果城的中坚力量。
  劳动教育没办法代劳,只能本人恨得牙痒痒啃下。
  后来路轻被风纪委员会追了半个学期的尾巴,硬扣她的行为分催她去践行劳动教育。 九、金戈刺铁马   路轻实验也不想做了,她恶狠狠地等着看这个前夫整什么幺蛾子。
  顾汀舟能使什么手段,也不过是倾斜资助基金,鼎力支持其他研究员把她排挤下去,让她年年当最低衔级研究员。
  鉴于她刚在奉历城研究院发了十二篇论文拿了个奖,不是很愿意马上辞职。
  更何况对于顾汀舟这种硬钉子,逃避不是好方法。
  她索然无味地抽了两口烟,把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样,拨打全息讯号。
  “尊敬的母上大人。”对面的景象甫一弹出,路轻迫不及待严肃地发问:“最近出现幺蛾子否?”
  “你瞧着挺心虚啊。抽了几根?”
  水幕开屏直击是路遥的爱花,养了十年的盆栽金银落,像金银珠宝一样挂着欲坠不坠。她检测完水土微生物,美滋滋地让电子眼留摄记录,才把镜头切回自己脸上。
  路轻指天戳地地竖起三根手指,“我发誓——”
  “三包是吧。”
  路遥鄙视她,“你准备为两年婚姻牺牲两百年寿命。”
  她三根手指绕回脸上挠挠脸,“二十年不能再多了。”
  “你的精神状态还不如复婚。”
  “妈!”
  “说错了。再婚。”路遥苦口婆心,“换个坑栽,行吗?”
  “我不婚。”路轻抓狂,“我只是问你最近有没有什么事!”
  “我这能有什么事?金银落还是只养活这一盆。最近建了一条通四方城的供应链。昨天有个小男孩给我表白,哟。”
  路轻面无表情,“那没事了。”
  “离婚让你神经变得一惊一乍了?”
  “顾汀舟来奉研院了。”
  “哦,余情未了,余恨要报。”路遥啧啧称奇,“你自己招惹的人自己解决啊,不要把麻烦带回家。”
  她妈对她结离无所谓,反正日子长着呢。
  “路狗也没来过吗?”
  “路轻同志。你对你母上大人有根深蒂固的错误认识。”路遥抱胸,“我又不卖他花,他来找我干什么?他对你,的专业,更感兴趣。”
  “他们没找你做突破口就行了。”
  “就你那不堪一击的精神有什么需要突破的?”
  “……”
  她母上真的嘴太毒。
  路轻摁掉讯号。
  下一个讯号无缝衔接。
  “轻,”同事吃惊的脸在水幕上放大了,“你前夫是反社会人格吗?”
  路轻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知道,离婚前不是,可能现在至少是个反路轻人格。”
  同事这口气看不出来是松了还是紧了,“他要资助5-7室做多种族拼接体实验!”
  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四族拼接体作为中心城慈善拍卖会的压轴拍卖品,现在还没有哪个实验室胆敢认领自己做了反种族平等主义并反生物医学伦理的实验。
  这技术在法律与道德的边缘,稍一探头就是万丈深渊,至少表面上大家都唯恐避之不及。
  路轻尚且保持冷静:“研究院不能接这种资助吧。”
  即使奉研院确实做了那个四族拼接体实验,它也没有流出任何来源于奉研院的消息。内部机密试验是一回事,接受外部资助做项目又是另一回事。
  “慕主任说可以,但要保密。”
  路轻理智掀桌:“她疯了?!”
  “不管她疯没疯,真正做实验的是我们。”同事快速地说,“我确定我不会做这个实验,如果要签保密协议,我会马上提交辞呈。”
  接受外部资助的保密协议绝对不如内部机密严防死守。这种实验违反职业伦理,一着不慎便可能断送职业生涯,直指牢狱之灾,无论有三百年还是九条命也不够搭进去。
  “现在情况是什么?人在哪里?”
  “我们在-16A1111做实验被喊停了,他们正在-20A0105拟保密协议。”
  同事叹了口气,“轻,如果他只是反路轻人格就好了。有钱人的疯狂太可怕了,他预计在这个违规项目里投资3.8亿!我不敢想这会产生什么结果。”
  “我去看看。”路轻飞快地往那边赶,地下有多少层她也不知道,她的权限刚好只开到-20层,“和你共事很愉快,希望还能继续和你共事。”
  “我也很高兴和你共事。”同事遗憾地说,“如果还有机会。”
  顾汀舟是一个人来的,商榷保密协议的进度难免缓慢,尤其慎重确认生物医学名词概念的内涵外延。
  保密室内,他通过单向玻璃看到路轻,白而薄的实验服被地下风刮得飞起。
  她虽然看不见里面情形,但冲着门禁电子眼劈头盖脸就质问里面的人:“你们真的要签署多种族拼接体实验项目?”
  顾汀舟垂下眼看没拟到一半的协议。
  慕夏看了他一眼,把人放了进来。
  “有多少研究员同意参与?”
  “不是多种族拼接体实验项目。”慕夏比她冷静,“是定向培育细胞融合其他种族外肢。”
  换个名头规避法律风险。
  路轻换了个炮轰对象,直直地问:“你来真的?”
  “你说呢?”顾汀舟很淡地笑。
  路轻用食指一点他,“很好。”
  她转身离开屏蔽信号的保密室,在走廊上拨打讯号。
  给顾爷爷告状他孙子要花3.8亿资助违法实验。
  顾汀舟三两步跨过去把她讯号挂了。
  慕夏若有所思,这前夫前妻的默契度太高了。
  冷笑,“合法的呀,怕什么。”
  顾汀舟攥着她的手腕,紧紧盯住她的眼睛:“你真的没参与那个拍卖品的实验?”
  路轻也钉回去:“我参与了,你就要我参与更多吗?”
  他有收到风声。制作和检测都来自奉研院。
  “你如果做了,我就把你推向审判台。”
  “轮不到你来审判我。”
  慕夏颇为可惜地收起那份拟到一半的保密协议,应该拟不下去了。
  “既然这样,我去资助路停峥的项目?”
  那个人的项目十个有八个深耕违反犯罪,剩下两个是虚壳。
  路轻忍了又忍,忍无可忍,被他攥起的手腕一把拽下他的风衣领口:“你到底想干什么?”
  难道她以为,他连她都放弃了,还会停下吗?
  顾汀舟顺势把她压倒在走廊冰冷的墙面上,低头看她,“我想让你求我。”
  认真地、屈辱地求他,对不起离开他,求他停手,求他放过。
  然后他说,好的,没关系,原谅你了,我们继续在一起。 十、勾丝   双手抓住衬衫领口。
  多近的距离。
  鼻贴鼻,眼钉眼。
  隔远了看,他们好像在玩弄肢体的暧昧。
  路轻冷酷的视线扎进他近在咫尺的瞳孔,“我求求你,别出现在我面前。”
  复又推开。
  离开时汹汹刮过的穿堂地下风,扇了他一巴掌。
  顾汀舟埋首整理被抓皱的领口,苍白的手指抚平凌乱仪表,“不好意思。”
  “没关系。”保密协议销毁后,慕夏走出保密室,她的妆容有些淡了,“可惜没能得到顾总的投资。”
  “我会继续考虑后续事宜。”
  “如果你不介意,可以资助我的项目。”
  “你还需要我投资吗?”
  “如果是你,荣幸至极。”
  顾汀舟整理完仪容,和她对视。
  奉历城慕氏,产业链之广,恐怕还在顾家之上。她对他殷勤至此。
  慕夏微微一笑,淡下去的唇色蓦地鲜艳了,“能否邀你共进晚餐?”
  “下次吧。这次不巧,我约了人。”
  “没关系。期待下次和你相约。”
  路轻面容冷峻地应付了同事打得她讯号都要掉线的“你真是宇宙无敌救世主”的赞美。
  她打梁静欢的讯号。见人就问:“军方对拍卖会那事儿怎么说?”
  梁静欢脸挂着尚未褪去的严肃神情,看见她之后迅速下线掉得只剩层皮,皮下勉强盖着一戳就破的关心则乱:“早点跳吧?”
  叫她跳槽。
  “不跳。被套牢了。”
  “轻轻,奉研院现在是台风眼。”他不知道猫在哪个角落,语重心长,“风平浪静是一时的,迟早会狂风过境。以你的能力,为什么偏要在那里陪葬?”
  扭曲的四族拼接体只掀开了黑暗中渺小的一角,便足以引起轩然大波。
  “所以,台风什么时候过境?”路轻冷笑,“我倒是想亲眼看着台风杀得片甲不留。”
  他欲言又止,最后挂了,“有空再说。”
  路轻掸掸手腕上的讯号,弹出另一个人。
  她不寒暄,开门见山:“陆丝苑那边有没有虫族如何处理四族拼接体的消息?”
  井柔反问:“你为什么不直接问她?”
  陆丝苑是蜂人族的蜂后。
  路轻蹲在马路牙子上,点起一根烟,才说:“顾汀舟来奉研院了。想投资相关项目。我怀疑他得到了某些种族的支持。”
  蜂人族是虫族里特殊的一脉。虫族是远人基因,以传承血脉封锁种族语言着称,只允许族群内部通过器官触角获取信息进行对话。而蜂人族是猎蝶蜂与人族的混种,突破了族内语言封锁,兼顾了与外界沟通的语言系统,因而被排出单向语言系统的虫族。
  那混种拼接体的头部是虫族,恐怕是想尝试能否人为突破单向语言系统。
  “比起陆丝苑是否掺进这件事,”井柔叹了口气,“我更想知道你和顾汀舟是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
  “顾汀舟不是那么多管闲事的人。他去奉研院只是因为你在那里。”
  “他来找茬赌气的。”
  “因为奉研院吗?轻轻,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离婚,但显然离婚解决不了你们的分歧。”
  “结婚也解决不了。”
  路轻架着烟,紧紧地咬着绵软的烟头,深深吸气,浓烈的烟气从喉咙过肺,但她不吐出来,嘴巴一闭,憋在身体里,她把肺硬沉在尼古丁的余气,如同把自己泡在两年的婚姻里,苦涩地沉浸其中有毒有害物质。
  “别抽了。”
  讯号的全息水幕忠实地投射全景,幻影真实得触手可及,但又只是水中捞月。井柔看着她,觉得难过。
  路轻别开烟嘴,想轻快地笑一笑,不知道自己笑出了什么形状,“我最近一直在思考,我为什么会结婚。旧星时代人均寿命不到一百岁,婚姻制度就快土崩瓦解了,结果到今天人均寿命三百岁,婚姻制度还很坚挺。最吊诡的是明知婚姻是坟墓,还永远有人前赴后继往里跳。”
  “婚姻制度比你印象里存在的更久远。”井柔是历史专业出身,触及到她的领域不自觉地侃侃而谈,“你说旧星时代婚姻制度土崩瓦解,是因为在旧星之前的古星时代,婚姻的锁性很强,女性绝对依附男性,从人身到财产都归入男性地位之下。这种性别单向性依附构建的婚姻制度无法适应旧星时代女性地位崛起的现实。”
  “制度呈现的样态改变,不代表制度会真正消亡。婚姻制度发生了很多变化,比如财产,古星时代归属男方,旧星时代归属双方,现在可以自由架构。它呈现的样态也明显改变,适用的性别对象、随寿命增长而结婚年龄后移、婚姻次数、婚龄年限不一等等。但无论制度设计改变了什么,制度本身的性质不会变。”
  一口气讲完历史知识,她才正面回答路轻的困惑,“婚姻制度本质是缔结契约,通过对关系进行上锁,可以保证经受拉力而不轻易分离。不是所有人都会进入婚姻,但婚姻所表现的契约缔结,和其他关系不同。契约使关系牢固。”
  路轻漫不经心地听着,“所以是因为人本性中需要稳定牢固不可分割的关系,才会选择婚姻,婚姻因此不磨灭。”
  “对一段关系太有自信或太没自信的时候,都想缔结契约。”
  要一个现实的制度约束从而兑现“我永远和你在一起”的承诺。
  至于摇摇欲坠的关系,好像强加四面栅栏,就能阻止大厦将倾。
  “你结婚前,我姐叫我们做了个婚姻数据分析,预测你什么时候离婚。”井柔一边说,一边调取以前的分析报告,“旧星时代以一百岁为年龄轴,18%的人终身不婚,60%的人经历过2段以上婚姻,剩下32%的人经历过1段婚姻,其中只有6%的人把1段婚姻延续到生命尽头。”
  “现在的婚姻数据复杂得多,各个种族观念差别太大。以人族为标准,终身不婚率升到28%,一生一段婚姻走到生命尽头的人仅有万分之三。”
  “很客观的数据。”路轻的烟不知不觉抽完了,“谢谢,醍醐灌顶。我听出来了,你们预测我很快离婚。”
  “事实上,我们的预测结果是七年。大部分第一段婚姻的延续期间在七年上下浮动,寿命延长也没改变这种大致稳定的规律。”她停了一下,“我和你做朋友七年了。”
  路轻拿打火机的手停住了。
  她和顾汀舟相处六年之后,婚姻两年。但婚姻和恋爱不能等同,她们应该也纳入了考量。
  她的婚姻比友情短命得多。
  不由自嘲了一声,“无论是五十岁、一百岁还是三百岁,时间单向流动,人都是一天一天走过去,该撞的坑一个也躲不过。”
  “比起婚姻,我更想知道为什么人类进化到现在还没有戒掉香烟和毒品,还对身体的伤害从不减轻。”井柔盯着她,兔子盯鹰似的不赞同,“第三根了,路轻。”
  路轻学着她的口吻,玩味地说:“香烟和毒品的历史比你印象里长得多。生物本能有堕落的欲望,成瘾机制反映了这种自毁的倾向。就像人抛弃不了锁上关系的本能,也照样不会抛弃成瘾习惯,区别只在于你的成瘾落在哪个位置。‘没点恶习怎么叫生活?’”
  “我只有在这时候会觉得还好有顾汀舟收拾你。”井柔鄙视她,“我们对你的收拾没用。”
  换顾汀舟在这,听完这些歪理,早就把她拖进小黑屋了。
  路轻又被扎了一刀,脑神经刺痛。
  顾汀舟当然可以收拾她,因为婚姻契约缔结出牢固的关系,她赋予了他束缚她的权力。她为了他要忍受,他也一样。
  个体和个体之间的干涉和尺度,约束和边界,总以关系为起点。
  “前夫怎么总是阴魂不散的。”路轻被鬼扯得忘了谈话的原意,“我只是问你知道陆丝苑的事情吗。”
  “不知道,她最近去中心城,没和我在一起。”她停顿了一下,语气微妙,“不过我觉得她应该不会和你前夫搅和到一起,让你前夫有机会纠缠你。”
  “为什么?”
  “直觉。”
  路轻对好友的直觉不予置评。
  很久很久之后她才知道这直觉出自何处,多么富有远见和深意…… 十一、又见花枯   父母,夫妻。
  重合着一层关系。
  顾汀舟的手在父、母,夫、妻之间,划出一条飘忽的虚线。
  烟雾渺茫的倒流香跟着他的手指从此端,漫向彼端。
  这味香没有活气。烟气静谧流转,腐朽得像干枯的骸骨,被噼里啪啦踩碎,发散出陈年的死寂。
  “奉历城月底举办高端论坛,慕夏发了邀请函。”
  他闭目,“不去。”
  “你爷爷已经下了最后通牒,事不可过三。”
  他并不想把自己全然暴露在别人眼皮底下,预先关闭了全息水幕,安然闭眼,只倒出冷淡的声音,“以你们的年纪,现在再造一个孩子完全来得及。”
  人均寿命三百岁,一百出头,尚值青壮年。
  “我不想有一个你堂弟那样的傻子做儿子。”
  他握住靠椅的扶手,眼皮也不抬,“你可以选。”
  话题每行进到这一步,总以对面切断通讯为句号。
  香是好香。
  燃香不同路轻那种粗鲁的吸烟,要尼古丁直勾勾侵入肺腑,而以更慢而优雅的方式,从毛孔吸入感官。
  香料的成分也比香烟复杂。毕竟,价格数以百倍计。路轻常嘲讽,贵族有另一个高档戒烟室。
  他常燃这一味,叫“无舟”。无舟无渡,无外无我,用以平心。
  路轻喜欢烈烈燃烧的前调,他喜欢死寂无声的尾调。至于象征生命流逝的中调……
  “吻我。”她的鼻尖抵着他的,头发从耳边滑落,声音含糊,“怎么不吻我。”
  顾汀舟扶着她细软的腰,向上顶胯回应。吻从他隔着裤子的龟头擦过她同样隔着裤子的阴部。
  “嫌我糟蹋了你的香?”
  她笑着探出一点红润的舌尖舔他禁闭的唇缝,轻声说,“啊,对不起,闯进你的秘密私域了。”
  没有一点悔改的歉意。
  她还要再侵入得更深。
  他不吻她,她也会吻他。在混乱的细吻中亲遍他不动声色的脸,自己解了皮带,又解他的。
  碍事的裤子褪到臀下,又隔着内裤相擦。
  内裤盛着洇湿的水痕,恳切地含着他也在吐水的龟头,自顾自地翘起了臀磨逼。
  香的中调,是千万只密密麻麻爬满洞穴的蜘蛛被烈火灼烧过后,冰冷的温度逐渐熄灭火焰。恍惚还能听到蜘蛛尸体附着不甘心的哀鸣。
  她拍拍他走神的脸,他不想做爱,但她想。跪在他身上,手指拨开内裤,逼口亲密无间地磨了磨龟头,放下身体,全吞了进去。
  “啊……”
  娇如轻风的喘息掩盖了那些尸体的狰狞。
  她站在黑暗的洞窟里,脚下是遍山遍野的蜘蛛已经烧黑的尸体。洞窟因尸体的挣扎而阴森可怖,从她挤进的地方散开异常的亮光。
  只是一下,大腿内侧的软肉贴着他抖。
  他十指扣住她的屁股拉向自己,让那一点发抖的距离也亲密无间。
  她猫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倒在他身上,含着阴茎的屁股高高翘起。
  被他一下一下凿开。
  爱勾他,又很快丢盔弃甲,自己摸着突出的肚皮,“轻点、你轻点……”
  他反而凿得更重了,拉着她的手,胯下凶器捅进最深。
  倒流香的浓雾迷了他的眼。她在他身上以另一种方式燃烧。
  结局是烧光了之后会变成尸体。他想浇灭这场火。
  她也怕自己被烧光,汹涌的水从身体深处涌出来,浇在他龟头上,浇进他马眼,越过他的阴茎流出体外,湿了相连的胯部。
  被他凿软了子宫口,颤颤巍巍地打开一条缝。
  洞穴深处,他必进无疑。
  操进去的瞬间,尿眼打开,被肏得断流的尿滋满他胸腹。
  她一口气上不来,又麻又痛,红着眼打他,想把自己从嵌套的位置扯开,被他龟头顺势浅浅地肏动宫口。
  “我吻你了。”
  贴着她浮汗的脸,舌头钻进她的耳朵。怕她爽得听不清,又说了一遍,“我吻你了。”
  他的吻是要烙在结合的最深处。而不浅尝辄止,随时分离。
  她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身体里的水浇得更多。
  路轻不是被烧得毫无反击之力的细蛛,她隔着衣服掐红他的胸乳,又用自己的乳头摩擦他的乳头。柔软的乳房,挤着他的乳头,偶尔正中对上,硬碰硬挤压,刺激得上身发麻。
  她上面咬着他,下面也咬着。
  双手按在她的后腰,龟头不仅吻她,还喂她吃饱。
  激射的精液撞开柔韧的内壁,徐徐射满。里面装不下的,沿着阴茎外延,阴唇边缘可怜地吐出来。
  路轻看见相连下体的一片狼藉,含也含不住的浓白精液,情色颓靡。
  恰好香燃到中调尽头,转向尾调。她突然说:
  “这个香的中调,还挺像精液。”
  她成功了,把他的自留地打上她的烙印。
  他看了她一眼。掐着她的腰把裹满白浆的阴茎又塞进去。
  “都软了还干什么……”
  她抱怨了一句。
  然后,放闸泄洪之声。
  路轻在他身上,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你在我里面……射什么?”
  不同于微凉的精液,湿热的,水力也更强悍,射量更大。
  顾汀舟微微一笑,意有所指:“是你先尿我的。”
  一报还一报。
  路轻理亏。被这个小心眼报复狠了。
  尿液又把甬道里的精液冲刷了一遍。从她下体,一面尿,一面流,最后沿着他的裤头滴向地毯。
  尿完之后,他伸手按她肚子,合不拢红肿的逼口绵绵流出残精余尿。
  她懒散地攀着他,大人不记小人过,“给我洗干净。”
  顾汀舟闭上眼,在身上一潮一潮起伏的海浪,枯成了红颜白骨,两眼骷髅空洞,在他肩头五指嶙峋地攀附。
  尾调,成碳的尸体化为齑粉。
  千蛛梦蝶,一叶如来。
  为八个字写一章文。 十二、人如剜骨刀   “巧克力慕斯蛋糕,你不吃?”
  井璟矜持地含着叉子,露出幸福的微笑,路轻忍不住在桌下用拇指搓了搓中指,“一串数据有什么好吃的,不过是通过你的五感调动你的脑神经再给予虚拟的电流刺激……”
  “你少激她,这个场合设置了禁烟规则,她已经馋死了。”梁静欢随手塞路轻一颗糖,当禁烟咀嚼。
  她嫌弃地剥开糖纸,芥末爆珠味硬糖……哪来的。
  井璟吃掉最后一口小蛋糕,“这是不是调慢了时间流速速。我都坐半天了,你们高端论坛还没开幕。”
  她经常抽不开身,除非是利用全息舱接入虚拟环境,完美解决跨时空需求。
  全息舱至今没推广到一人一舱每天用舱,还得怪路轻这种极端保守分子对外接仪器的警惕之心,非必要不使用全息舱的脑机接口,生怕被脑控。
  “我也觉得时间调慢了。”路轻由衷叹了口气,最近烟瘾爆发得时间一长不吸就刺骨挠心。
  要是她没受邀发言,她才不来。
  虚拟环境的区域禁烟规则是指:在这个会馆内,举办论坛的闭幕式结束之前,不可能以任何形式出现香烟或其变体。
  现实世界法律、道德、宗教的天罗地网编织得再严实,依然有超出规则预料的事情不可控制地发生,构成随机的命运。
  虚拟世界的规则来自于虚拟环境的创造者。规则的绝对禁止,就像神说不要光,被神谶圈定的区域就永远不可能出现光。
  在现实里,可以越出城区边界飞向太空,拓展永无止境,在虚拟中,跑不出这个会馆划定的边界,也找不到一根烟丝。
  “应该没有,我判断正常。”梁静欢对着时间掐了自己的脉搏数了一分钟,一般来说,虚拟时间调速不允许调节个人身体生理反应,比如脉搏。
  路轻咂咂嘴,“再给我一颗。”
  军方有一些更改虚拟参数的手段,亲眼看着他把一杯咖啡浓缩成一颗魔幻的糖,她兴致顿失。
  会馆里闪电般降临一个个参会人,三五成群谈笑风生。
  全息舱本来就是入睡使用,路轻拳头撑着额角,这会儿觉得自己是梦中梦,困中困了。
  眼皮半睁半开,欲合将合,蓦地被一柄刀子划过眼帘,硬生生割开。
  没有人先于她,从那瞬息而已的背影看出是谁。
  闪过的白光提示又有一人入会,她的眼睛骤然被柔和的白光刺痛,仓皇闭上。
  梁静欢眼角余光瞥见她的异样,注意力才挪到正眼,冷不丁对上白光消散后,顾汀舟那张冷然的脸,从眉角、鼻翼到嘴唇。
  井璟学着他的面无表情,冰块脸堵冰块脸。
  路轻隔着眼皮揉揉发疼的眼珠子,神经反射真是不容取缔。
  实在是太熟悉,在一起六年了。一个抬手转身的小动作、压眉抿嘴的微表情,彼此知根知底,何种心情。
  好友在侧,顾汀舟盯着她,那神情爬霜似的冷,肖似冷玉的脸透出一种刺骨的寒意。
  好像她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被他抓到现行。
  这该死的熟悉。
  如果不是她每天把离婚证压在枕头底下睡觉,险些就被这熟悉洗脑了恍如昨日未分手时。
  路轻横眉冷目瞪回去,前夫,有何贵干?
  顾汀舟无声哼了一声。孤零零地往自己席位坐。
  路轻额头突突直跳,“他还坐第一排。”
  离发言台最近的一排。
  “那个位置……”梁静欢若有所思,“奉研院特邀嘉宾?”他代表军部,也只坐在第一排的边缘。
  果不其然,那一落座,就被奉研院的副主任慕夏关怀了。
  他们在自助用餐区,只能看到发言台下端正的背影,越挨越近。
  梁静欢:“这倾身超出社交距离了吧。”
  路轻:“呵呵。”
  井璟瞄着那边,小声咬字:“那混蛋是因为要攀高枝才和你离婚的?”
  路轻无辜地耸肩摊手,她不解释。前夫的声誉和她无关。
  “**,”骂的脏话被规则自动消音了,梁静欢一脸晦气,“这么垃圾。”
  有些人和她打招呼,是因为生物科研圈内认识她。有些人和她打招呼,是因为知道她是顾汀舟的妻子。
  不认识顾汀舟的,在虚拟环境点击他的人物面板,也能看到一页面未经遮掩的背景介绍。
  现在是前妻了。
  他的面板没有描述婚姻状态。
  不乏敏锐者的目光隐晦地在她和慕夏之间打转。
  路轻把玩起手边的玻璃杯,“我以全息舱设备故障的理由强制下线怎么样。”
  井璟吐槽:“等会议结束后星光就会告你诽谤,诋毁他们商业信誉。”星光是全息舱和虚拟环境的生产公司,业内垄断水平,全息舱故障率万里挑一。
  梁静欢一把揽过她的肩膀,“你要争气!逃避敌人,就是让敌人大获全胜。”
  路轻身子歪过去了,嘴还对着女友:“给我查下星光索赔的标准。”她的小金库够不够挥霍一次的。
  井璟想了想,“顾汀舟有入股星光。”
  路轻:“……”
  妈的。真恨这有钱人的世界。
  路轻皮笑肉不笑地坐在发言台的最后一位,在角落里无聊得倒背她的发言稿。
  奉历城研究院主任坐在发言台主位当一尊宝相庄严的大佛,具体事务大体交由慕夏主持,电子眼前,她一项一项地总结奉研院过去一年的研究成果。
  研讨会的会馆现场开了三千人席位和直播,前三百位由奉研院邀请。放眼望去,从第一排开始皆是一半业内人士,另一半政商名流,简直是把星际联邦108城的家族势力从高到低排了一遍,《帝国历史八大谱系》的缩印。路轻估计一半刷了奉研院的脸,另一半刷的慕夏的。
  顾汀舟坐在第一排正对主位的左边,恰对慕夏的位置,梁静欢倒是坐在第一排末端,和她对角线比拳头。
  第一排的主位空着,让她有些沉凝。
  她猜到那是谁的位置。
  那人就是确定不来,也得给他留位,以示尊敬。
  顾汀舟目不斜视,心早已飞到边边角角。
  他也猜到身边这个空出的位置是留给谁的。这点思绪飘到路轻身上,绕了几个飘忽的圈。
  路轻看他旁边的位置,他看路轻,视线下压上抬自然相交,隔着相当远的距离。
  他们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电子眼高低梭巡,她收回跨越界限的视线。
  路轻第一次坐在奉研院的发言台上,他也是第一次出现在台下。说不出是怎么样的感觉,只觉喉头干涩,需要烟草湿润。
  这规则对她太残忍。
  井璟坐在后排,注视她的朋友与前夫的目光纠缠。
  她有很多很多话想问。
  他是怎么伤你心的呢。为了别的女人吗?
  还是单纯的人心易变,往日不再?
  她这位克制的朋友啊,让她们一无所知。 十三、针尖对麦芒   离婚一个月,前夫和前妻参加同一个重磅级会议,在台上和台下相距不到三十米是什么感受?
  至少从巡逻的电子眼直播的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你死我活的异样。
  座位被放在尾巴的路轻大概是顺手套了件白净的实验服就上来了,胸前是奉研院的院徽,那棵被评为联邦一级保护的绿油油的青树。
  顾汀舟和她不一样。他偏爱穿深色的衣服,深灰深蓝深黑,一衣柜的深色系像他为自己打造的围栏,用浓重的色彩隔开和旁人的距离,殊不知这反差颜色把他的脸衬得更……
  打住。
  不要再想了。
  路轻抽紧一口气,在不起眼的角落如坐针毡,强行把思绪剪断。
  [梁]:这男的也太**了,他还看轻轻干嘛?我***,******
  路轻斜对角的梁静欢咬牙切齿,他的位置离她比顾某还远了十多米,望过去还得斜视他的后脑勺。
  [璟]:你的墙角撬得太失败了。你要是早撬成功,轻眼里哪还有这个狗男人?
  [梁]:靠,还不都怪他以色事人!
  要不是这不要脸的搞色诱,路轻身边哪里轮得到他!他俩恋情公开之后攻陷他私人邮箱的邮件里也有他的出力好吗?
  井璟无话可说。她想了想要是顾汀舟色诱她……不好意思她脑补不出顾某色诱的样子。她压根想象不出怎么跟这看上去精神有毛病的男人谈恋爱。
  [璟]: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当个男人连以色事人都学不会。
  [梁]:有没有点好学的模板,让我转型小白脸。
  好友之间在会议背景音下一通鬼扯,而高端论坛各个主题的争锋马不停蹄推进。
  联邦98个种族机械外肢和机械器官的排异共同性、A-dangerous-I毒素的全免疫抗体攻克、仿生人神经激活类人程度的控制、转基因植物的生命活力不可逆损害……
  路轻静静听着,有她熟悉的,也有她陌生的……
  “目前生物科学研究界是否对恪守生物医学伦理的原则达成共识?”
  电子眼聚焦到提问的观众身上,那双探究的眼睛颇为犀利。
  “整体上是的。”
  “请问奉研院如何看待《中心城拍卖会惊现鱼人虫兽四族拼接体》的事件?奉研院出具该‘拍卖品’拼接体不具高等智慧生物语言特征的报告,是否代表奉研院认为培育低端混血物种不违反生物医学伦理?”
  慕夏背后的石贝贝面容严肃地接过答话棒,“首先,奉研院仅仅是受拍卖行委托,对它进行生物语言检测。众所周知,联邦物种之多跨度之大,不是所有物种都能熟练掌握联邦语交流,典型如纯血虫族,就不具备向外沟通能力。能贯通多个种族语言特性的生物语言学家相对匮乏,对具有融合性质的物种进行语言检测,对奉研院也是一个困难的挑战。奉研院只是根据现有的技术水平,做出了尊重生物科学规则的语言检测报告。”
  “那你们是怎么检测虫族语言的?”
  “几乎绝大部分种族和人族的混血都具有良好的适应性,纯血的虫族不行,但猎蝶蜂和人族的混血——蜂人族的存在,成为我们打破虫族研究瓶颈的桥梁。”
  路轻弹出陆丝苑的讯号,又默默关上。
  “除了生物语言检测外,奉研院不对它的法律地位高低做任何评价。”石贝贝停顿了两秒,“奉研院历经数百年风风雨雨的传承,大浪淘沙留下的均是比硬度第一的星河石更坚硬的研究守则和尊重生命的精神。‘培育低端混血物种’这样的说法,并不符合奉研院的核心传承,我们不知道它的来龙去脉,是‘培育’还是‘自然孕育’,也不评价它是‘低端’还是‘高端’。当联邦有需要解决的争议,在奉研院职责范围内的,我们自然义不容辞地承担更深入的研究责任。”
  路轻暗暗心想,这套长篇大论的说辞他背了多久。是不是从出事之后每天都修修补补一直完善漏洞。
  “有多大的概率,可以自然孕育出四族拼接体?”
  电子眼转到了顾汀舟身前,把他冷淡的脸传向所有直播界面。
  那个东西引起全联邦哗然就在于它像强行凑合在一起的,没有一点过渡,不像人鱼、蜂人族,生物体征自然过渡。
  在抢答之前,他又追问了一句:“奉研院认为,那是肢体缝合,还是基因培育?”
  不同种族之间的外肢缝合,比机械排异程度高很多,各族通用外肢都是机械。答案呼之欲出,却被频频回避。
  “以人族为例,自然生育过程中可能产生尾巴返祖、双头、双身、六肢等分裂异常的情形,自然孕育的可能性虽小,但不是没可能。奉研院未对其进行深入准确的研究,不能妄下定论。”
  “我想,应该没有谁不会害怕,一觉醒来自己的脑袋缝合在别人的身体上。”他开了一个冷冰冰的玩笑,“基因培育不足以形容这惊世骇俗的发现。对各种族的基因进行基因编辑,违反生物医学伦理的共识吗?”
  他相当不配合打圆场。
  来此的目的也尖锐明了,一语戳破那一层遮遮掩掩的面纱,一脚踩进人人避之不及的禁区。
  基因编辑。
  他的问题和给定的前提过分尖锐,而背景又放在那里,让人难以圆滑处理。
  鸦雀无声下,路轻接过答话棒,“基因编辑作为一项成熟的生物技术,能够精确且高效地实现研究目的,是具有相对随机性的基因培育所不能取代的。目前联邦法律对基因编辑技术划定的禁区是绝对禁止侵犯生物尊严。在这个前提下,怀带着对生物科学未来的美好憧憬,我认为有可能通过编辑种族基因,攻克疑难疾病,诱导良性进化,不违反生命伦理。”
  讯号上略微弹出一些消息,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联邦有许多方法攻克疑难杂症,生物医学提供的正当途径百年来都是药物治疗和体外干预。”顾汀舟更紧地盯着她,尖锐地质疑:“你们如何证明有必要越过那些被检验足以解决问题的方法,采用深入生命内核的、前景不受控的、一旦出现差错便要经历漫长的生物演化,由万千公民来承担毁灭性代价的基因编辑?”
  路轻的讯号物理性平静但电信号激烈地跃动。
  她猜,应该是在现场或者直播面前的朋友拼命问她,怎么和顾汀舟撕起来了。
  那些知道或没来得及知道的朋友,本以为她是来打圆场的吧。
  以婚姻的过去为界限,她站到他对面,他也没有为她留下情面。
  这才是真正的陌路。
  路轻望着他,平静地说:“我是细胞领域的,对基因工程的研究或许不够深入。富有想象力的极端假设在任何领域都没有停止过,但并非所有想象都会落地变成现实。我相信,遵从严格的研究规范,秉持对生命的尊重,可以阻止这种想象发生。”
  想象。
  对生命的尊重。
  眼眶到后脑勺,后颈到后背,针扎似的电流密密麻麻钻过去,顾汀舟的背反而挺得更直了。
  路轻不常表露这么鲜明的态度。正是因为是他发问,她用力地挥刀刺来。
  这个他讨厌过而又爱上的人,在离开他之后,挑出一根、一根、一根的刺,血淋淋扎在他心脏的荒芜地。
  “我们细胞区的路研究员表达了自己对技术发展的热血和信心,当然,顾先生作为非专业人士,对基因编辑技术的质疑却非常切合目前它发展停滞的弊病。”慕夏把答话棒调回自己手上,从容救场,“没有限制的技术会引发极端社会问题,基因编辑技术也是如此,限制的尺度不仅仅是专业自治的问题,还需要社会文化、法律……”
  [璟]:他因为观点不合才和你离婚吗?
  [轻]:我提的。
  [璟]:那真是奇了怪了。他犯什么天条了?
  [轻]:[开着悬浮车创死全联邦的贵族.jpg]
  她迫不及待地从全息舱醒来,被头顶的灯光刺得眼睛一时睁不开。就像她看到顾汀舟时。
  讯号激烈跳动信息。
  [梁]:当爱已成往事,渣男还是渣男。
  [柔]:我听我姐说了,你们直接从情人变仇人了……
  [Rose]:你没有要问我的吗?
  路轻用手臂挡住眼睛,窝在舱里深深地叹气。
  命题组合名词我全瞎编的……某些专业名词随便看了些资料,不包对哈。
  这章可能需要一定阅读能力甄别长对话下的各方立场lt;(。_。)gt;我不知道我写清楚没有。还埋了一些不算伏笔的暗示。 十四、旧香   地下城,是四方城的影子城。
  四方城环绕联邦的政治经济首都中心城,而远离中心城的那一端之下,是形如镂空南瓜的地下城作为倒影,地上地下,两个世界。
  地下城以其蛰伏最大的黑市闻名联邦,城内蛀空的墙洞黄乎乎的,透着一种表面敷衍的干净。
  以地下城管理委员会为南瓜核心,东南西北四个区四通八达,地下三千米墙根生长着怪异的污渍,隐隐暗示庞大的黑市如何盘踞在这些顽强的污渍上。
  晨光酒馆。
  地下城表面最泛滥的是酒馆,每一条岔道上星罗网布。
  但只有这家孤零零亮起了白雾灯。
  地下城接入的灯是原生色灯,灯光和棕黄的土墙融为一体,不分你我。而白雾灯是中心城的常用灯,灯光像白雾一样柔和护眼,灯下又分毫毕现,这样的灯光和地下城的风格格格不入。
  这一盏白雾灯为她而亮。
  路轻坐在灯下,举杯示意,“它让我回到还在联大的时光。”
  “我知道你喜欢白雾灯。”陆丝苑和她碰杯,“联大的灯五花八门,你经常只往白雾灯下走。”
  路轻笑了笑,顺口说,“这家酒馆的位置不错,收入应该也不错。”
  她进来就注意到了,这家酒馆在南区分岔路之间又可以看到南区出口,十分讨巧的位置,想来有些黑色收入。
  “地下城嘛。”她无奈地摊手,叫仿生人过来倒茶,路轻一惯爱烟不酒,酒不过两杯。
  地下城的仿生人也很多,还有仿生人批发市场。慢吞吞但匀速的动作,是仿生人的标配,控制类人属性的程序限制,不允许仿生人除了外表之外过分贴近人族。
  倒茶的仿生人和路轻对上眼,翠绿的眼睛盈盈一笑。路轻一阵恶寒,“这是故意的吗?”她讨厌绿眼睛的人。
  “他是这个型号批次最好的一个。真不是故意的。”陆丝苑诚恳地说,“我会找点别的故意。”
  柜台的左边有一个独眼老酒保无所事事地擦酒杯。路轻瞥过去,他没装义眼。
  地下城的最初建设是为容纳中心城30万人口独立生存的避难所,由于星际战争最后惨胜,这一块空置的城区反而渐渐成为了战争流民和贫困人口的容身之所。
  独眼很可能是战争流民,因为战争创伤拒绝安装体外机械。
  “我要一杯云朵乌尼亚之歌。”她冲酒保说。
  “乌尼亚之歌吗,”陆丝苑神伤,“我已经不知道你爱喝什么了。”
  这是酒色城受破晓城的委托开发的酒类,时间晚于她从联大毕业。它是高度烈酒,却调制成低度烈酒的柔软口感,比喻海底巨星乌尼亚那不知不觉叫人沉迷上瘾的魅力。
  地下城鱼龙混杂,路轻只是顺口试探这个独眼龙是不是真的酒保,“少来这套肉麻的。”
  她嬉皮笑脸地扫去佯装的悲伤,“寒暄够了,问吧。”
  仿生人把云朵乌尼亚之歌托到她手上,她装傻:“问什么?”
  “你这就没意思了啊。难道你来地下城喝酒的?”
  “不行吗?”路轻说着啜了一口,正品,起码酒保当得还称职。
  “轻轻,我希望我们不在一起之后,还能做毫无隔阂的好朋友。”陆丝苑说,“那一瞬间你犹豫了。”
  那一瞬间是指听到石贝贝回答,奉研院邀请了蜂人族的外援进行生物语言检测。
  发言台上三五十人,她却在人群中看到不起眼的她。
  路轻咕噜咕噜喝酒。
  她心里已经有揣测,不再需要难堪的回答。但陆丝苑却要多做一步,无论是切合还是推翻她的揣测,都要亲口告诉她。
  陆丝苑看着她的杯底逐渐抬高,默默倒数,三、二……。
  “是你吗?”
  路轻拍下酒杯,只问了三个字。
  她们对视着。
  其实不用她回答,她已经得出了答案。
  与地下城格格不入的亮光下,陆丝苑轻快地犹如昔日还在联邦大学,而不是已经成为地下城经营着某些黑市生意的酒馆老板,“是啊。”
  如果不是在地下城,在她的酒馆里,她或许不会这么简单地承认,只会默默看着她,就是她给的答案。
  在她视为绝对安全的领域,保密协议是无效的。
  “我知道了。”
  “知道了什么?”陆丝苑锲而不舍地追问。
  “知道你还在混生科院的外快,混得还不错。”
  “哈哈。”
  路轻不经意看到她下身踏足两步的后肢,装着螫针的节节腹部嗤嗤抖动。
  蜂人族一直保持上半身人形下半身蜂状,和能够自由变换兽态和人形的兽族大为不同,蜂人族的躯体失去了对虫族而言至关重要的语言中枢头顶触须。
  她是怎么检测虫族语言的,她没有过问。一般研究认为,蜂人关于虫族的语言中枢可能转移到了后肢或腰部,甚至是尾部。也可能根本退化了。究竟有没有语言屏蔽墙,只有虫族才知道,她没法口头检验。
  “是他们邀请你的,还是你自己投名的?”
  “他们邀请的。”陆丝苑耸肩,这个动作和路轻很像,是她从路轻身上学来的,“我没有这么闲。”
  蜂人族虽号称为族,实际不过百来号人,并且地位很尴尬。
  蜂人族是猎蝶蜂大量发情时强奸带有混血的人族而生的,生来即被虫族驱逐,在联邦也没有声势浩大到要独立立法的地步,甚至许多人不知道蜂人族,更别谈知道谁是蜂后。
  她这个蜂后当得名存实亡,从来没法高坐女王席上坐享其成,而是如普通人辗转谋生。
  路轻回避,是因为她理解她的不易。在夹缝中生存的人,有无数理由可以去做,但没有一个理由不做。
  作为朋友,她只好调侃地问一句:“有什么收获吗?”
  “没有。很无聊。”她甚至有些嫌恶,“比我想象中的更无聊。”
  “毕竟是正规的实验室。”路轻叹了口气,她大概想象到是什么样的无聊了。
  再闲聊了一阵,确认这位朋友在险恶的地下城过得还不错,她要走了。
  离开白雾灯的照耀范围,路轻棕色的经典款风衣融洽地混进地下城的风格。这个人身上总有一种走到哪哪就是她背景板的气质。
  陆丝苑对着她远去的背影大喊:“希望你保持初心。”
  她听到了,随意地挥了挥手,没有回头。
  老酒保格雷尔顺手擦起路轻用过的酒杯,“有必要对她说么?”
  陆丝苑把这个擦干净的杯子收到柜子底层锁起,“她是我的朋友。”
  晨光酒馆里高挂的水幕投映今日联邦头条,有一版是上周的奉历城研究院主办的高端论坛研讨集合。
  论坛研讨附上的直播视频下面是整理成文章形式的文稿,这是联邦热点新闻的标准格式。
  水幕滚动到最后一页,视频缩略图是路轻和顾汀舟两个人的脸各占半壁江山。
  这么针锋相对的版面,一点也看不出来这两个人曾经同床共枕。
  路轻平静的脸下是这节文章标题:
  畅想基因编辑深入种族基因的美好未来?
  标题已经隐约可见质疑的口吻,陆丝苑不用看也知道下面会写什么,她退出这个页面。
  谁知在研讨会特辑版面滚动结束之后自动弹出一条视频。
  视频里的人,她刚刚还见了。
  全息水幕投影让这个人再度真切地出现在她眼前。
  路轻穿着烙印奉研院徽章的实验服,面无表情地说:“基因编辑是复杂的技术领域,几百年的发展历史并没有让它越过不属于自己的舞台,广泛而坚固的专业理论支撑着禁止基因编辑的手伸向高等智慧种族基因的领域。作为细胞工程专项的研究员,我为我鲁莽且简单的理想发言向全联邦听众致歉……”
  呵。
  路轻的胸前的青树一伸一缩,呼吸节奏相当平静。
  “……虽然我有不当之处,但各族民众基于种种原因对于生物科学技术或许产生了细微的误解。我想,我们联邦研究员的整体职业道德和职业素养会阻止可预见的,可怕的滑坡。”
  这是她认识的路轻。
  比我想象中的难写啊,关于如何平衡我添加乱七八糟的背景设定和剧情之间的笔墨问题。 十五、春风过   “……会阻止可预见的,可怕的滑坡。”
  那是路轻。
  许多人第一次见到路轻,是在星际联邦大学3691年新生交流会上,作为新生代表发表演讲。
  路轻的长发绾了个髻,端正地站在发言台上。人长得偏高,穿着黑色的鱼尾礼裙,再加上高跟鞋,高挑得惊人,眼睛还很亮。
  是一位容貌气质都超出合格线的新生代表。
  “……钻研深奥广阔的知识……怀带卓绝的意志与坚定的信念……团结各族公民……承载联邦的存亡……”
  这种讲话装腔作势地拥抱希望和空谈依靠梦想保障的未来,她抬头面对观众念稿也不例外。
  优雅,端庄,挺拔。和典礼模范教材分毫无差。
  唯一有差别的是她的声音,偏轻偏薄,被烟熏得通透,偶尔有一些下沉的喑哑。
  她努力克制着,顾汀舟仍从大片掠过耳无意义的台词背后平淡的气息中听出了那种勉强。
  可能只是声音条件难以支持长篇演讲,她端正的神态瞧不出一丝勉强。
  “谢谢大家。”
  演讲稿标准的最后一句迫不及待脱口而出。
  顾汀舟挪开视线查看她身后的时间,离结束新生典礼还有一个流程。
  他调回的视线没有错过随之而来的变化。
  路轻停了一口气,略微扬起长眉,一丝不苟的面具开裂了,眼里泛出点点微波亮光,那是个神采飞扬的微表情,一并唤醒了昏昏欲睡的半数人,“以上仅代表联邦大学教务处的观点,大家随便听听,吃饭要紧。”
  语速飞快,轻佻咬字却清晰,她迅速鞠躬,不让任何人打断。全场乌泱泱的人头冷寂一瞬,她在暴发的热烈掌声中施施然下台。
  电子眼瞬间捕捉一排排校领导和老师的表情,他们面面相觑,一言难尽地跟着身后的新生们鼓掌。
  路轻蹬着高跟鞋溜得比兔子还快,黑色的鱼尾步步旋动,一时没有人在电子眼的注目下把她截住。
  主持人火急火燎钻上来救场,调侃了一下新生代表去践行她的“吃饭要紧”了。
  这段直播同步到星网,弹幕哗然,有人指责她的傲慢自负,也有人欣赏她的不拘一格。年轻人多跳脱,很多新生喜欢她的“吃饭要紧”。
  新生典礼结束后,联邦大学教务处出面盖棺定论:“已约谈该生对其不当言行进行深刻反省。”
  姓路,新生代表,出言挑衅而联邦大学不予严惩。这三个信息足以反映她的背景。
  她的姓氏就是她的勋章。偶尔出格,也只是手持勋章兑换豁免。
  顾汀舟把她划进了黑名单,没想到这么快第二次见到她。
  “顾、顾同学。”
  地面悬浮导航的箭头指向双脚的另一边,他要绕过这个人。
  顾汀舟皱起眉头。全校悬浮车检修停飞,不得不步行上课已经让他很不耐烦,还有挡路的。
  兔耳的兽人女孩子面红耳赤,双手捏着一封粉红色的信,结结巴巴说不出话。
  同样穿着亚特兰的院服,他对她没印象。
  水声静谧流淌,绿化林郁郁葱葱,行道上穿着各院校服的学生们步履匆匆,偶有几眼关注。
  认识他的不来触霉头,不认识他的也不会多管闲事。他指着二十米外的垃圾桶,“丢那里。”
  “我、我……”
  特地等到面对面的时机,连一句“我喜欢你”也说不出口,就遭到无情的拒绝。女孩脸上的赤潮渐渐褪去,发青发白。
  顾汀舟显然不打算为她停留,鞋头错位相向。
  “你怎么在这里?要迟到了。”
  路轻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风似的刮过,刮走又噔噔刮回来,看着她手里古董一样的信恍然大悟。
  她比女孩高上一点,手臂一伸,把女孩手里要送他的情书据为己有。
  两根手指夹烟似的夹着那庸俗的粉红色,没有打开的打算,妥帖地塞进自己校服裤口袋,要笑不笑地说:“这位同学,收到别人的信看一眼是基本礼貌。”
  路轻挑起眉头,那点戏谑和新生演讲的尾声如出一辙。本性是这样的人。
  他懒得和她逞口舌之快,步子不紧不慢越过她,听到她用烟嗓装腔作势的讽刺,又改了主意。他要让她因为自负的性格吃点苦头。
  抓她的错处很容易,她没有遮掩过,顾汀舟瞄了一眼她绿油油的院裤的口袋,里面兜着本属于他的情书。
  人造阳光下,亚特兰学院的白底金绣线校服亮得不容忽视,尤其是腰线到领口的勾勒,雍容之气掐丝描金。他先说,依据《防骚扰法案》提交了申请尾随跟踪认定。
  她有些惊讶,但无所谓。
  随后他不紧不慢地拍了拍裤线,冷玉雕琢的脸上露出一个堪称挑衅的微笑,告诉她,还提交了申请违反校规着装的处罚。
  她的脸瞬间冷了下来,盯了他一会儿,骂了一句很脏的话出气。
  明明认得他是谁,却装模作样地叫“顾同学”。
  顾汀舟提交的两个认定申请只通过了一个。
  尾随认定失败了,这很可能是在路轻意料之中的结果,她总能把握好如何与这些擦线的危险共存而毫发无损。
  但她应该意料不到的是,获得了违反校园着装要求的处罚。看到处罚结果的顾汀舟笑了。
  整体而言,初次交手的胜负五五开。
  路轻的人缘很好,好到夸张。
  后来和路轻谈恋爱,顾汀舟的私人邮箱里塞满了“决斗吧情敌”、“把我的轻轻还给我”、“你哪里配得上她”之类的骚扰信件,雪花片似的源源不断,清了又来,越滚越多。
  无论多少次举报骚扰信息成功冻结发送人账号,私人邮箱里的新收邮件依然每日风雨无阻同步更新。《防骚扰法案》不够用,完全不够用,每一条都被他用过了。
  结婚之后,邮件少了一些,但也还有很多“等你离婚,放她自由”、“中心城离婚热线xxx-xxx”、“你什么时候死了把遗产留给路轻继承让她跟我私奔”……。
  他的私人邮箱拒收的屏蔽词汇高达数千个,养成了每日视若无睹,面无表情一键删除邮件的习惯。
  路轻躺在床上眼睛还没睁开,只瞄到他水幕的一角,数百条未读邮件页面一晃而过,打着哈欠问:“你怎么这么忙?”
  他哼了一声,用赤裸的背肌挡住她困惑的目光。这个账号已经冷藏四年了,发邮件的那些人还在坚持,有几个ID他倒背如流。未必是什么情敌,多半只是见不得他俩好。
  顾汀舟清理自己的事情有条不紊,干干净净,十年间表白信也寥寥。想隔断她带来的影响,反而愚公移山一样无力。
  路轻的公开道歉视频刊登到星网,他冷藏多年的邮箱又爆了,连工作邮箱和新的私人邮箱也碎雪霜花似的飘进未读邮件。
  屏蔽词拦截信件多达三位数,另外三位数的发件人费尽心思越过他设置的屏蔽词拐着弯骂到他面前……
  他面无表情地执行习惯多年的批量删除动作,水幕无辜漾动。
  私人邮件一键清空,工作邮件从AI总结核心和缩略预览中挑挑拣拣。
  最后一封,AI提炼了两个字:感谢。
  缩略预览只有六个字。
  “谢谢你的狠心。”
  ——详情:发送人匿名,发送地址加密。
  路轻拿的是万人迷身份,人见人爱不解释。
  基因编辑这个主题参考2018年贺建奎基因编辑婴儿案。问题很复杂,只写想写的和能写的。 十六、乌云 yehua5 . com   “轻轻,真的没事吗?”
  “有事啊。”路轻叼着一个没点的烟头,口水润着烟嘴尝味,“扣了三个月奖金和津贴呢,只发基础工资。”
  肖兔嫌弃地揪下她嘴里的烟,一把丢到垃圾桶,讲话就好好讲,咬着烟讲干什么,“停职半个月,职级呢?”
  路轻遗憾地咂咂嘴,无奈朋友们多是禁烟党,“第十二级已经是最低了,没得降,除非奉研院为了我往下加个十三。”
  “你说你吃力不讨好,非得跟他杠起来干什么!他又不给你升职加薪,奉研院还要处罚你。要开处罚示众她们怎么没念着你给奉研院救场了?”
  肖兔替朋友打抱不平。那场直播的冲突她也看了,顾汀舟明显是有备而来,奉研院硬扯自然生育哪里站得住脚,谁家自然混血混成四不像。非等他一步一步推到基因编辑找茬,路轻明明是来救场的。
  谁想到路轻给奉研院的救场,把自己搭进去了,星网上天天被戳着脊梁口诛笔伐,说什么变态研究员枉顾人伦道德,公开支持伤天害理的基因编辑,联邦生物科学就是因为这种人渣太多所以奇葩事多……夲伩首髮站:yehua4.com
  “前妻嘛。”奉研院唯一适合和顾汀舟正面起冲突的角色了。
  肖兔看着她一副不出所料而神情淡淡的样子,提起这些事还不如对那根被垃圾桶吃掉的烟上心,一对兔耳愤怒地升起:“顾汀舟那个缺德玩意儿故意害你?他怎么会不知道跟你当场起冲突对你有多大影响!”
  银杏顾氏在中心城依靠土地和建筑发家,联邦君主堂和中心政府大厦就是顾氏的手笔,联邦108城没有哪一个里边没有顾氏盖的建筑。即便在中心城这种贵族挤贵族的地方,顾氏也是排得上前几位的庞大存在。
  顾汀舟坐在接近联邦一级执政官的席位上,不可能忽视自己的地位,也不可能意识不到,他要当场为难路轻,会给路轻带来多少明里暗里的麻烦。
  路轻敷衍地说,“我的职位还在呢,其他都是小事。”
  她没说,顾汀舟这个小肚鸡肠的男人,指不定盼着她被逼得跳脚,回头死乞白赖地下跪,痛哭流涕求他高抬贵手呢。
  “顾汀舟真的太!!!!!”肖兔气得耳朵都喷坏了,“离了婚就可以这样吗?我就没见过比他更差劲的男人。”
  顾汀舟在直播里搞这一手,不知道他离婚的全世界拐着弯也知道了。
  前妻和他没关系,所以不会看在往日情面上让步,爱谁谁爱干嘛干嘛。于是人人都收到他的信号,无论认不认识路轻的,纷纷过来踩上一脚。
  “嗯嗯。”被踩穿地心的当事人正埋头看糖果城路边摆放的无人售货自助零食机,“我要这个,旋风芥末味棒棒糖。”
  肖兔一边咒骂顾某,一边给她买糖,看着她津津有味地把糖当烟吃,叹了口气,“轻轻,在奉研院很危险吧。”
  “还好。”
  “你的实验一定要在那做吗?”
  “唔。”
  “你在论坛上说的那些话,会不会让你很麻烦?”
  肖兔担忧地看着她。她在糖果城,在联大学的是文学,离这些暗流涌动的争锋太远了,只能从其他朋友嘴里了解一二。
  “休假半个月,不麻烦。”路轻口齿不清地咬着糖棍,递给她一串棉花糖。
  “那叫停职检查……”她的文学素养惯性发作,忧伤地握着棉花糖,“静欢叫我,趁机劝你跳槽。”
  “我签的是五年卖身契啊。”她随口找个理由。最近讯号和邮件都塞满了信息,她一边清理恶意的谩骂,一边仔细回复朋友的关怀和探讨,期间也有不少职位邀请,被她拒绝了。
  路轻坚持的东西,虽然在听,但是也只是礼貌性的听一听,不会更改,和顾汀舟在一起的时候就是这样。她不再对此说什么,“破晓城的证下来了,马上就走!”
  路轻还真是为了休假才来的。
  糖果城可以获得破晓城的临时居留证。
  破晓城在联邦108城里是一个十分特殊的存在,名为城,实为海,因为全城皆在黑黝黝的冥海水域下,一天只有破晓时分,水域才会在外部发亮。非冥海常居的种族,下海前都要脱敏几天适应全水域环境,离海也要脱水重新适应陆地环境。
  更特殊的一点是冥海下有海底巨星鲛人乌尼亚,能凭美貌和歌声征服全联邦的,百年来只有这一位。
  破晓城因为环境特殊,只对15城开放临时居留限额申请,审批的条件也非常严格。
  肖兔是她偶像乌尼亚的死忠,一年风雨无阻跑几次破晓城,临时居留附赠一个携带亲朋好友的名额,审批也过得非常痛快。
  人族脱敏适应全水域,至少需要三天。三天之后,路轻和肖兔一起戴着辅助鳃和鳍走下冥海。
  破晓城的水下开发大概只到冥海的一半区域,沿着下水口穿过破晓之门,跟着指示石像进入城区,是临时居住民的安全固定路线。
  手持三叉戟守门的人鱼向她们点头示意,“欢迎来到破晓城。”
  肖兔游过,眼神问号,破晓城守卫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温柔了?
  路轻拉着她赶紧游走,“谢谢。”
  难怪,托了交际花路轻的功劳,“你认识他?”
  “呃,秘密。”
  通常路轻不能说的东西是真的不能说,而不是有意掩饰,“好吧。我们住珊瑚丛宫,在那边。”
  路轻跟在她身后游,手腕的讯号强制弹出消息。全息水幕和水域里融为一体,电信号传递的字眼像掉在水里的黑珍珠。
  [乌云]:好久不见。
  路轻心想,见久不好。 十七、尾巴   破晓城供异族居住的建筑物是海底石块垒成的无水含氧行宫,从冥海的海底山脊、海底盆地架起支撑墩,氧气管直通海面一百米。
  行宫石壁可以自由调节色彩,如不见四面洋流鱼群,居住环境倒与陆上无异。
  路轻一个人窝在珊瑚丛宫的单间房里,在海螺烟灰缸上敲敲烟灰。她刚找前台拿的冥海特产装饰品。
  [乌云]:你休息好了吗?我来找你玩了。
  [轻]:刚到,没休息好。
  路轻说着,老式纯铜打火机的滑轮滚动,点起了第二根烟。盖子啪嗒合上,她下意识把玩打火机。
  她有很多打火机,手上这个是朋友赠送的古董,一直珍藏着,以防被顾汀舟收缴了。纯铜煤油打火机外壳正反面皆浮雕阳刻了一朵DNA双螺旋结构盘成的花,侧面阴刻了她的名字,被她近来经常摩挲得有点掉漆。
  “我远远就闻到你的味道了。”
  路轻在烟雾缭绕里呛咳了一声,启动海底行宫的新风清洁系统高速卷走烟味,环顾一眼四壁白墙,目光投向门边的传音筒。
  那家伙趴在她门外讲话了。
  她一言难尽地把那面墙壁设置为透明玻璃色。
  “嗨,路轻。”
  水一样温柔的声音顺着传音筒荡漾过来。
  玻璃墙外,按着两个大掌印,十指浅蓝色的长指甲尖细,微微用力,似要把墙抠烂。
  冰蓝色的蜷曲长发分明比水色更深,在冥海的深海洋流里浮泛出立体的光晕,赤裸的胸膛也快要紧贴着玻璃墙,只是因为摆尾需要空间幅度而不得不用手臂撑起一些余地。
  无辜地抬起水蓝色眼睛直勾勾瞧着她的是联邦的海底巨星鲛人乌尼亚。
  路轻不喜欢在这个透明玻璃墙内被外部观望。陆上圈起海洋生物馆供陆上的游客围观,她则变成了海底下的陆地生物馆内展品,困在这玻璃格子间,生出强烈的被瓮中捉鳖感。
  乌尼亚为了和传音筒对平视线,俯身平视里面的人,下半身的鱼尾只能看见腰下的半截贴着玻璃墙微微摆动。
  他的鱼尾很长,长过她的半面墙高。为了看全他的尾巴,路轻又把地下那面设为透明色。
  行宫单间被四根直入洋盆的支撑墩孤零零地架在海底,他按着墙就像按着半身长的盒子。下半身的鱼尾在盒底张扬甩动,从腰身往下的鱼尾强壮的肌肉弧度渐收,半身鱼尾的鳞片流光溢彩,那是流动的海水也卷不走的耀眼光芒。鱼尾末端最细处又长出了两片硕大的尾鳍,拼成一个饱满的蓝色心形,被粉丝成为海洋之心。
  她喜欢他的尾巴。
  不仅好看,还具有强大的生命力。他以貌美和歌声闻名联邦,实则这有力的尾巴一抽,尖锐的手指一撕,几乎称霸冥海。
  他知道她喜欢他的尾巴。
  轻轻甩动维持平衡的鱼尾顿时搅动更多的泡沫,“你想出来摸摸我的尾巴吗?”
  好像狼外婆光明正大引诱小红帽。
  路轻克制自己不和他对视,眼睛只往他身下瞄,“不了。”
  “哦。”乌尼亚有些失望,又很快打起精神,“那是你的朋友啊,她呢?”
  他的糖果城头号大粉,他还是认识的。
  这位冥海霸主果然知道所有入城信息,一个小手段也瞒不过。
  肖兔这位心软的女朋友被路轻简单地用一句“不想要顾汀舟二号”打发掉了对她抽烟的监督欲。她随口说,“估计在做你的应援周边。”
  路轻翘着二郎腿,烟气随吞随吐,时不时瞄地板下那条漂亮的鱼尾一眼。
  乌尼亚遗憾地问:“你真的不想出来和我玩吗?你已经很久没来冥海了。”
  “你没看星网吗?”
  “看了。”
  “玩什么玩,我是来疗养情伤的。”
  “……”
  乌尼亚手动勾了个问号,“什么情伤?”
  “被前夫伤得遍体鳞伤。”
  “是吗?我以为顾汀舟才是那个要疗养的人呢。”乌尼亚甩甩尾鳍,“我看他心都碎了。”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我的也碎了。”
  “我给你一颗要不要?海洋之心。”
  乌尼亚用鱼尾翘起尾鳍,那是匀称又丰满的一对组成的心形,泛着渐变的蓝绿色。薄薄的海洋之心。
  路轻这会儿真情实感地叹气了,可惜,“不要。” 十八、老师   路轻嘴里说不要,那颗长在泡沫里的海洋之心还在眼眶里摇晃。
  乌尼亚微微弯腰,压在透明玻璃色墙上的手指一紧,外围石壁登时被尖利的指甲残害出几道垂直的刮痕,“你现在吸的是什么烟?我没有闻过。”
  路轻对上他幽蓝的双眼,被蛰到似的别过头,两根手指的指腹用力掐灭燃烧的烟头,烟灰烫得她清醒了一些,“酒色城新开的烟庄,‘露水’。”
  “现在连你也不敢看我了吗?”他垂头丧气的,失望地抽动尾巴,长长的鱼尾抽出一个海底小漩涡。
  “……”路轻说,“我在思考,是我的抵抗力下降了,还是你的魅惑程度又上涨了。”
  乌尼亚无辜地看着她。飘散的长发在海里也被偏爱着,不让光晕失色,双眼像施加了巫术,凝望久了,扑通扑通的心脏都被勾得失去自我。强壮赤裸的上身和修长有力的鱼尾,他拥有一切雄性魅力的优势,荷尔蒙源源不断扑面而来。
  “兼而有之。”
  乌尼亚更无辜了,那把温柔而磁性的嗓子说:“不是我说的。”
  “我知道不是你说的。”路轻头疼地打开头顶的窗,声音从上面的传音筒而来。
  单人潜水艇和屋顶打开的窗搭桥,一个女人顺势降落。
  女人随手整理一番头发,路轻站起来让位,她毫不客气地坐下。
  “老师。”
  “他的魅惑程度又上升了2‰,你的抗性变差了太多。”
  路轻不敢搭话。她为什么抗性变差,还不是因为她既不来冥海,平时又不看这位巨星。
  “来冥海干什么?”
  对着老师,她不得不换了个理由,“逃难。”
  温雅拿起她的海螺烟灰缸,“哦,冥海都是水,所以没有淹你的唾沫星子了?”
  路轻开始低声下气的狗腿,“老师英明,最近压力太大了,走哪都挨骂,又停职又降薪,我顶不住了。”
  乌尼亚在外边不满地拍拍墙,“路轻,这个理由我也会接受的。”
  她老师犀利的目光端详着她,端得她眉毛灼灼着火,“离婚了?”
  路轻默默调出加盖了联邦民政部公章的离婚证书。
  分辨了公章的真假,犀利的目光瞬间淡化,“不要让男人阻碍你的脚步。走吧,回实验室。”
  路轻千躲万躲还是没躲过这一出,“老师,现在的我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实验室我开的,保密协议随便签。”温雅睨她一眼,“还是你不想去?”
  “没有,很高兴回到老师的实验室。”路轻微笑背后满是泪水。
  温雅的单人潜水艇载不下她,她只好跟乌尼亚一起游过去。
  乌尼亚矫健的鱼尾一甩,比人造螺旋桨还大的推力,他伸手握住路轻的胳膊,以防人跑了。
  “你的指甲!”路轻脸色扭曲,戳进她胳膊了。
  “噢,对不起,急着来找你,忘了剪。”乌尼亚歉意地笑着,左手掰右手,把五指的长指甲整齐掰断,重新拉上她的胳膊。
  路轻像一条被他牵着跑的小鱼,龙卷风中敷衍地划水。
  [兔兔]:你人呢?
  [轻]:遇到熟人,晚归。
  [兔兔]:你在联邦108城究竟有几个熟人……
  [轻]:[苦笑抽烟.GIF]
  温雅的实验室开在破晓城的郁金香区,破晓城划定的水下科研区域。白天阳光透过冥海的海水,郁金香悠悠绽放,夜晚降临,冥海回归死寂,郁金香也随之闭拢。
  这几年不见,郁金香的花蕊又增加了。
  路轻对陌生的实验室投去几瞥,乌尼亚似乎猜到她在想什么:“那边是研究种族演化的。”
  实验室外墙烙了一个锤子徽章,“邀请过你吗?”
  “我没答应。”
  路轻转过目光,他轻轻耸肩,“我不喜欢他们。”
  温雅的实验室外墙都刻着海上城温家龙与蛇交缠的家徽,光从家徽上清点实验室规模,她一家独大。
  相比陆地,水下实验室并不好建,一方面对建筑材料抗压程度和抗腐蚀能力要求更高,另一方面水下建筑需要更多人力和时间成本。如果不是身为联邦前五百强的家族企业的财力支撑,再加上温雅是海上城温家的家主,恐怕很难在冥海下建成这等规模的实验室。
  “磨蹭个什么呢?”大佬在里面不满了。
  路轻用手肘轻撞旁边那货,“磨蹭个什么呢?”
  “想和你多待一会儿。”他倒坦然。
  “我刚离婚。”
  “对啊,人族怎么说的,乘虚而入不是吗?”
  路轻被他抓着胳膊,警告他:“我现在对联邦所有雄性生物不感兴趣。”
  “唔。”水蓝色的长发飘散,他不知道在动什么歪脑筋。
  人族在冥海下处于无水含氧空间才会舒适一些,鉴于研究对象是海洋生物,实验室相应建立了调节室内水量的水泵系统。
  乌尼亚是鲛人,恰好水量到他腹肌之下,浸泡鱼尾,让她们上身和实验台处于无水含氧状态。他过长的鱼尾只能委屈地拖在身后。
  健壮的上身脱离冥海洋流,革除海水暧昧的朦胧,他眨眨晶蓝的眼睛,海水从眼睫上摔落,五官的美丽更为清晰。
  “正好你来了。”温雅看着柜子上一排实验仪器,“榨精吧。”
  “……”
  路轻接住她丢来的直径十五厘米的量筒,一言难尽。
  “别为难,你也知道这家伙出精多不容易。”温雅一副让乌尼亚射精和草原找只奶牛挤个牛奶无异的平淡口吻,“快点,收集完做基因分析。”
  这位联邦的海底巨星笑眯眯看着她,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的,“加油哦。” 十九、叙旧   “我很难想象,”路轻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下量筒瓶口的直径长短,“几年过去,你已经需要用这个尺寸的工具了。”
  “如果是你,的确需要。”乌尼亚声带振动,嗓音的传播失去厚重海水的阻隔,减少了暧昧模糊的余地,反而有一些魔法失效的冷硬低沉,“我们已经四年零一百四十五天没见。”
  路轻微微挑眉,“我倒不知道你是个会记纪念日的。”
  “你跨过冥海领域那刻,时昏提醒我的。”
  时昏是联邦在冥海下放的智能系统之名。路轻说,“他并没有提醒我。”
  “他怕你跑了。”
  “年轻孩子们,叙旧往后放,工作先提上。”温雅只容忍两个来回的对话,“如果你们是因为我在旁观所以不好意思开始,那我马上离开,两小时后回来查收厄洛斯素分析报告。”
  不待旁人反应,她雷厉风行地从实验室天花板上搭桥通往停靠在顶的单人潜水艇,留下几息船桨高速翻动的余声。
  路轻无声地叹了口气。
  那只和健壮体格相符的手掌一把握上她持量筒的手腕,乌尼亚顺势靠近她,低声问:“路轻,这一次你给我多少时间?”
  齐齐掰断长甲的手指只剩指尖平平一横,绕过普通人类女性的手腕一圈,也远远不到指甲嵌入皮肉的长度。
  路轻避开他的眼睛,低头看他的手掌,与海水伴生的肌肤通体湿润,终年不见阳光的冥海养出一身白皙的皮肤,这是一位广受追捧的巨星所具备的优越外形条件。
  漂亮的肌肤与完美的骨相延伸到指甲部位,料想因为猎物觅食动用指甲而生出些微不平和裂痕,平添一份美丽之外的难以被察觉的野性。
  作为冥海的霸主,他并没有表面呈现的那么温顺。
  “那要看你能坚持多久。”另一只没被抓握的手伸向他的下体,路轻说,“你最好快一点,我还要回去休息。”
  “路轻,对我好一点。”嘴上用动人的声音求饶,结实的腹部以下密集的鳞片渐渐疏散,拨开防御的护甲露出脆弱而挺拔的性器。
  雄性生物进化千千万万年,无论是什么物种,再坚硬的护甲之下共同弱得不堪一击的部位都是生殖器官。
  握住雄性的生殖器官,犹如握住了他们生存的命门。
  即使是海底巨星乌尼亚也不能免俗。
  海蓝色的鱼鳞主动敞开大门,跳出浅蓝色的,头部倒钩、形状狰狞的阴茎。
  路轻食指一动,轻挑弹动他迅速挺立的性器,茎身对轻微的戏弄起了强烈的反应,猛然打向她的手腕。
  室内含水量调节到生殖器以下,他孤零零的阴茎露出水面,既脆弱不堪又丑陋骇人。射精孔里清晰地冒出液体,如果是在水下,这点液体痕迹轻轻松松瞒天过海,而在水上,连同射精孔收缩的弧度都被一览无遗。
  阴茎迅速膨胀到她整只手掌到手腕那么长,射精孔上液体晶莹欲滴,倒钩型头部毫无预警发红发胀,路轻打量他的性器官,又弹弹充血的头部,“看来不必半小时。”
  他抓紧她的一只手腕,高大的身躯不由自主向她靠拢,好像大树选择自己倒塌的方向。
  “我还没做什么。”
  乌尼亚不容反抗地拉过她的手覆在阴茎上,“请你给我。”
  路轻默不作声地撸动他膨胀的阴茎,躲开他惑人的眼睛,眼里只有水下那颗因快感抽搐的海洋之心。
  他的敏感点很薄弱。沿着充血的筋络揉搓,偶尔滑到底部勾弄沉甸甸的精囊,一声喘得比一声难耐。
  路轻突然狠狠攥紧他的性器,突如其来的痛感如电流,从下身扩散到全身,他身躯麻了一瞬,猝然轻哼一声。
  五秒后,她完全收回了她的手。
  以一种好奇的、冷漠的目光,评估他胯下的孽根是否能够射精。
  他握住路轻的手,阴茎往她手上挺,自己却乖乖的,绝不自己抚慰自己。他的自我抚慰效果很差,只能越发欲求不满。
  离开海洋,没有物质会修饰他的本相了,于是几滴汗液从发热的额头和胸膛滑落,两颊和眼尾晕出性感的薄红,性事上的求而不得扩张了他另一种魅力。
  “路轻,路轻……”
  阴茎头可怜地顶弄她的手腕,流下一串晶莹的黏液。
  他有意无意地贴着耳朵喘给她听,不匀畅的呼吸声是他传送雄性荷尔蒙的途径。
  “你知道我会做什么。”
  他腰肌挺动,路轻堪称冷淡地看着手腕上淫靡的一幕。
  “我知道。”乌尼亚呢喃,“路轻……”
  似乎被他锲而不舍地呻吟名字召唤成功,路轻动了。
  她只用拇指和食指,挤压、拉扯、抠挖近在咫尺的射精孔四周,冷酷地从他鸡蛋大的阴茎头部抠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明明只被她圈住很小一部分,浑身都因为那部分而战栗。没被她抚摸的部分热切地等待她,而被她接触的部分又渴望她接触得更深。
  拇指指甲抠过射精孔的瞬间,他一直握着路轻手腕的力道终于松懈了。
  她毫不留情地用指甲侧面研磨他的射精孔。
  劲韧的腰部异样抽动,海水下颀长的鱼尾一并无序抽动,似乎把伴生的海水当成了天敌,一尾足以鞭打一头巨鲨的巨力来回在水里搅和,掀得实验室里的水流翻江倒海,末端的海洋之心间或越出水面。
  路轻眼疾手快地把量筒套上他的性器,确认他挺腰激射在量筒里之后,才面无表情地抹开被他甩尾溅了一脸的水。
  “你得到你想要的了。”
  甩尾对乌尼亚是不值一提的家常便饭,他近乎温柔地用高潮后的声音哄问她,“也不愿意看我一眼吗?”
  路轻确定量筒里等会被放上分析台的精液足量,把满装白液的量筒塞回置物架,才回头面对他的诘问。
  “人类在遭遇某种变故的时候,的确很容易被乘虚而入。”她冷静地说,“我不想被乘虚而入。”
  水蓝色的长发些微黏在脸侧,脸上的性感的薄红尚未褪去,属于洋流、海岸、沉船的目光便和她短兵相接,灰蓝瞳孔下倒映的是千万年来被美丽引诱而葬身于深海处的尸骨。
  “不必怀疑你的美丽。”
  路轻和他美丽夹杂性感的脸对视半晌,“现在我要开始工作了。”
  乌尼亚甩动的鱼尾停止了,海洋之心泡在水下,“我不明白。”
  他的表情流露出天真稚拙,与那种极为成熟的美丽截然不同,好像一个五六岁人类幼崽读不懂发生了什么。
  路轻仔细洗手,头也不回,“你不明白的还有很多。” 二十、捕鸟   “你离我远点。”
  周身大大小小的海洋生物在人类游动的轨道上闻风而逃,路轻回头严厉警告身后光明正大尾随她的鲛人,“只要你不想看到我上岸后被你的粉丝撕碎,就不要跟着我。”
  “路轻,”乌尼亚可怜巴巴拽过飘摇的海草当掩饰物,那一丛还不够挡他赤裸的上半身,“时昏已经说了,不会让临时居住民在星网上传播有关我们的内容。”
  “时昏可以封锁普通居民的网络,但没有权限封锁郁金香区。”路轻牢牢盯着他,“现在和我敌对的研究员很多。你们已经在筹划把我留在冥海了?”
  乌尼亚默默地放开海草,顶着她犀利的目光,慢吞吞地逆流游走,海洋之心在水涡里上下摆动。
  [乌云]:她怎么知道?我什么也没说。
  …………………………………………
  [时昏]:原定计划代号“捕鸟”,计划目标:让路轻成为冥海永久性居住民,终生居留冥海。
  [时昏]:目标实行方式一:鉴于路轻离婚,感情破裂的现状,乌尼亚通过感情引诱路轻坠入爱河,与她相爱并结婚,顺势以婚姻留下路轻。
  [时昏]:目标实现方式二:鉴于路轻目前正在星网上遭受来自工作因素的负面评价和舆论压力,可以乌尼亚联邦巨星身份的绯闻捆绑路轻,通过庞大的狂热粉丝数量加大路轻的舆论压力,令她迫留冥海。
  [时昏]:目标实现方式叁:冥海郁金香区现存许多与路轻工作理念和立场极端冲突的研究员,可以对立面入手,增强路轻的职业生存难度,再以温雅能为路轻提供的工作待遇诱之。
  …………………………………………
  [时昏]:行动代号不变,行动目标不变。前述实现方式一、二均已被行动对象识破,方式叁疑似被识破,有待继续观察。目前行动效果未知。
  [时昏]:路轻一直很敏锐,否则我们不会有“捕鸟”的行动代号。
  [乌尼亚]:希望这一次我能捕到她。
  路轻收回注视海洋之心远去的目光,掌蹼轻轻地抚摸因为好奇凑过来的彩霞蝴蝶斗鱼。巴掌大的小鱼,鱼尾像一团彩霞织就的锦缎,摇曳间旋出礼服大裙摆的质感,俯视两翼如蝶舞扇动,被触及鱼尾后受惊地向前冲出,不敢再来。
  这是活在冥海水下一千米的漂亮鱼类之一。顾汀舟的母亲爱养观赏鱼,斗鱼生性好斗,产自冥海的更为之甚,但也以冥海的最为珍稀。
  来自冥海的斗鱼,普遍一缸只能养一条,他母亲一直不信邪,一直混养,在那条两百万竞拍购入的夜珍珠蝴蝶斗鱼的缸里,陆续埋葬了价值四百多万的鱼群。
  后来无意中问及她有没有什么办法让那缸斗鱼和其他鱼和谐相处,一条斗鱼再漂亮,整缸的观赏价值也有限,她想要众鱼作衬、画龙点睛的效果。
  路轻问了鱼类学家和搞养殖业的朋友无果,又去问乌尼亚,他听完“哦”了一声,随后给她寄了一包粉末状的东西让她放在鱼缸里,也不解释是什么,她自己拿去检测成分才知道是指甲、鱼鳞和海底岩浆岩的混合物。
  那是他褪去的指甲和鱼鳞,他居所的岩浆岩。
  他以残存的气息镇压一尾小小的斗鱼。
  路轻把象征着冥海霸主的粉末混着几块的岩石、藻类放进那个金贵的鱼缸,眼睁睁看着前一秒狂躁甩尾的斗鱼肉眼可见地减缓了游动频率,不再张扬打开黑珍珠扇面一样的尾巴。
  顾汀舟的母亲很满意。
  她望着奄奄游动的斗鱼,心想,人真是矛盾,要它美丽,却不要它得以保持美丽的习性,只要它服帖于人的欲望。
  那缸观赏鱼摆在顾家前厅,一众浅色的鱼群游掠,只有一条黑色斗鱼最显眼,从凶狠的斗兽变成了缓缓而行的淑女,只在个别时刻不耐烦地抽打挨得太近的伴鱼。
  路轻喜欢很多鱼类漂亮的尾巴,但很少去看那尾价值两百万的夜珍珠蝴蝶斗鱼。
  养鱼在缸、捕鸟在笼、囚人在婚。如今看来,她和它们不相上下。
  “轻轻,你怎么了?”
  珊瑚丛宫的珊瑚门前,肖兔略微不安地等待她良久。
  她知道她的朋友遭遇变故太多,担心她从此一蹶不振。
  路轻看着她垂在脸侧的兔耳,缓缓开口,“我伤心了。”
  “你怎么了?是不是顾汀舟那个贱人……”
  “我需要毛茸茸治愈我。”她指指她在水下依然绒毛可人的耳朵。
  肖兔耳朵微动,上下打量她,忧愁道,“可是耳朵被摸多了会秃的,我爸的耳朵就被我妈薅秃了。人造假毛又重又贵又不好看还不好摸。”
  “我保证不会摸秃。”路轻对着水面举起手指,“以我尾号6668银行卡内的叁十万联邦币发誓。”
  “好吧。那你要轻一点,给我按摩。还有,不许抽烟。”
  “嗯嗯,嗯嗯。”
  *彩霞蝴蝶斗鱼,夜珍珠蝴蝶斗鱼,融了泰国斗鱼和蝴蝶鲤编的。斗鱼的尾巴很漂亮。 二十一、敌视   [乌云]:你会按时过来和我玩的,对吗?
  [温雅]:自己休整好了过来。
  “你在想什么?”
  纯铜煤油打火机的翻盖开开合合,路轻漫不经心,“我在想,生物语言学家到底是怎么检测其他物种语言的。”
  怎么最近她听到的都没几句人话。
  肖兔警惕地看着她指尖把打火机玩出花,“你是说,奉历城那件事?”
  “是中心城的拍卖会,奉研院的报告。”她稍微纠正她的代称。
  肖兔被她揪了一句,注意力终于从她手上移开,“我知道,你说的是蜂人族,陆丝苑的事情。”
  “我没有说陆丝苑。”
  “除了她,还有谁会做这样的事情?”肖兔困惑,“蜂人族没几个人,能算可信的只有作为蜂后的陆丝苑了。”
  路轻滚动点火的滑轮,默不作声。
  她和很多人是朋友,不代表她的朋友和朋友也是毫无芥蒂的朋友。
  “你问过她了吧?”
  路轻用眼神回答。
  她撇撇嘴,这还用猜,“那个家伙,就算和全世界为敌,也不会放弃和你做朋友的。”
  “我只是好奇虫族生物语言检测的方式和评判的标准。”
  虫族和非虫族有根深蒂固的语言屏蔽墙,路轻曾经在基因层面对比过涉及语言功能的关键序列,没有得出什么有用的结果,此刻只是随口一说,整理了心情,准备出门去为旧日导师打白工。
  “你不是来破晓城休假的吗?”肖兔发觉了她这一脸风尘仆仆英勇就义的疲惫。
  “我的直系导师在这里。”路轻不得不解释,“在导师那里的工作需要全面保密,所以我也不能告诉你我去做什么。”
  肖兔第一次发现,原来像路轻这样走到哪朋友交到哪的人缘也不好,她在破晓城这种杳无人烟的深海,都还能遇见在联大读书时的直系导师……
  “你能不能找到一个不认识任何人的城区好好休息?”
  “我在垃圾城也有朋友。”路轻挖苦自己,“如果我把自己当垃圾躺进去,他应该会允许我好好休息。”
  对着朋友一脸无语的表情,她想了想,“你知道我导家产阔绰,我看看能从她手里敲到什么珍品。”
  肖兔无奈地摆手。
  路轻游进白天泛光晚上幽暗的郁金香区,还在琢磨乌尼亚能给她什么纪念品。
  “路轻?”
  路轻愣了一下,想礼物想得太过入迷,游行轨迹偏差到旁边的锤子标识的实验楼门口。
  这是研究种族演化的组织“悍马”。
  光脑成功扫描身份录入信息之后,替她解释了眼前这位女性是谁。
  联大与她同一届的校友,戴晓荷,目前在悍马担任主席秘书一职。
  “你好。”
  “原来你跑到这里来了。”戴晓荷微微一笑,轻启红唇:“现在你知道口出狂言的恶果了吗?”
  她说话的语气近乎熟稔。
  路轻看着她的脸,仔细捋了一遍自己六年的联大记忆,确定与她没有过任何交集与直接冲突,才开口回答:“你是在以傲娇的形式关心我吗?”
  虽然路轻在联大也有意无意结仇不少,但她脸皮比较厚,普遍不当一回事。
  难为这位校友在海底之下脸色依然能够乌云密布,风雨欲来:“谁关心你?你还要不要脸了,既丢联大的脸,又丢联邦生物界的脸,难怪顾汀舟和你离婚,不然顾家的脸也要被你丢完。”
  这番话可谓是口不择言,净挑难听的说。
  路轻八风不动地说:“哦,你嫉妒我。”
  这个女人一如既往刀枪不入,戴晓荷简直要被她气死了:“谁嫉妒你了!”
  “你嫉妒我拥有这么多脸能丢。”路轻心说,虽然她也不知道除了自己的脸之外,她还有这么多脸。
  戴晓荷还想继续发飙,看到她身后的逐渐靠近的潜水艇,目光微凝。
  温雅的宝座潜水艇的收音效果相当好,隔着几十米都听全了两个人的对话。
  温雅只是出艇对路轻说了叁句话,就成功打断并且从此终结了这番没营养的对话:
  “悍马的实验楼,是不是太宽了?不然,怎么会闲成这样。不如悍马缩小一半,其他地界分给温家吧。”
  戴晓荷闭上了嘴,她听过这位海上城温家家主的习性,默默滚回身后的悍马主楼。
  留下路轻一个人在原地感慨,有钱有背景真好啊,不仅可以任意搞自己的科研,还能阻止别人搞科研。
  “出息。”温雅骂她,“就这点破事让人揪着骂还不还嘴。”
  路轻看着自己的老师,把一句“我还了”咽了回去。
  “奉研院搞什么劳子的论坛讲点正经的都掉价,你那两句话能算什么?讲出来就能让中心城君主堂倒塌联邦108城毁灭了?”
  “还有,和顾汀舟离个婚而已,听见顾汀舟叁个字就哑巴了?”
  路轻:“……”
  她导对她的呵护依然这么扭曲。
  温雅恨铁不成钢地抱胸,“怎么当我的学生都没让你学会在联邦横着走?”
  路轻败下阵来,“我先学横着游吧。”
  就她导所属的破晓城和海上城都没征服,还联邦呢。
  “师姐,你再不快点,火锅都要烧干汤底了。”
  电信号踊跃迸发,水幕在海底失真地漾动,路轻给了个水幕里的波波头男生和身后的一桌子人一个问号。
  男生反应过来,“哦,老师是去接你的,这是我们组的接风洗尘宴呢。”
  温雅已经回到自己的单人潜水艇,路轻心情复杂:“您什么时候能开个双人位的潜艇,也载上我。”
  唯有螺旋桨轰隆隆的尾声给她回答。
  做人最大的惊喜莫过于本以为要给导师干活,突然发现原来只是吃个便饭。
  师弟师妹们忙前忙后,“师姐,这是你的海鲜,我们就不吃海鲜了,吃到吐了。”
  路轻点头,她在破晓城住过两个月,也曾经海鲜吃到吐。
  温雅带着一圈和她年纪相仿的研究员和助理在外厅赌牌,眼神惬意。大概是想起了在海上城赌天的滋味,她享受直觉性地赌博运气。
  等到满桌布菜、热气氤氲脸庞,旁边的学妹八卦地问她:“师姐,你是因为和前夫闹掰了才在奉研院论坛那里和他公然敌对吗?”
  路轻把海鲜往私人小锅里一口气倒尽,“怎么这么问?”
  “学校内网八卦都这么传,这个理由获支持度最高。”
  “这是一个原因,但不是主要原因。主要我真这么想。”
  “嘶。”
  闻言,席间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
  “师姐,你竟然是这种虎狼之人!”
  还有些坐立难安的,要不是身份差异,恐怕早就站起来揪住她了。
  “我不是说了吗,”路轻不以为意,“我是搞细胞工程的,对基因工程的理解不多,对基因编辑的应用只是一个美好畅想。”
  “你畅想得太过了!”
  拍桌而起的师弟连珠炮一样对她提出了一二叁四五条专业意见和六七八九条为人处世的风评建议。
  路轻用漏勺捞起鲍鱼看了看,又泡回锅底,“你说得没错。我保留我的意见。”
  温雅点头,“那你写篇报告给我详细阐述你的保留意见,明天交。其他人想参与讨论的,也可以交报告。”
  路轻:“……”她已经一级教育毕业两年了……怎么还要写组会报告?
  在报告的压力之下,后半程满席鸦雀无声。
  师妹朝她挤眉弄眼:还不如都赖前夫呢?
  路轻萧萧索索地把一小锅海鲜捞起来,兜着自己的打火机,以抽烟为借口夹带一篮菜离席。
  席上80%不抽烟的人目送她。
  沿着后厨往里走有个小门,背后是一个过渡间。过渡间再往后走,是这一节走廊的控压间。
  “我等了你好久,路轻。”
  传音筒荡进声音,路轻顺着控压间的出口把一篮子菜传出屋外。
  “我不让你白等。”
  说着,控压间四面墙壁转为透明色,屋里屋外隔墙相视。
  乌尼亚攥紧被包好菜品的篮子,很像一条千里迢迢游过来只为仰头吃一口饲料的小鱼。被人类豢养的美人鱼。
  路轻若无其事地用手掌盖住打火机的火苗,这是一个路上点烟养成的习惯动作,防止风吹灭火。
  她低头点烟,火光在指缝里若隐若现,零星的碎发扫过脖颈,这是一种不属于海洋生物的风情。
  乌尼亚下意识看了一眼她直立的双腿:怎么不是鱼尾呢?
  路轻收了火,像所有烟鬼一样,叼着烟尾毒瘾发作似的长吸一口,再吐出绵长的烟气。
  新风系统传出的味道,不是昨天他认识的“露水”。他一直不知道她有多少种烟。就像酒鬼品酒,路轻也品烟。
  他撕开篮子,在火锅里煮熟蘸料的海鲜,受上下左右的海水钳制,在掌下一动不动。
  乌尼亚先挑最大的整只鲍鱼,依次吞噬,风卷残云,意犹未尽。
  他舔舔嘴唇,不过是路轻抽一根烟的时间。
  她像个主人,闲暇之余观察自己养殖的动物吃饭如何。
  “不能出来抽吗?”
  墙壁表面不可见,他一伸手就被阻隔,透明的承压墙尽职尽责地拦截来自他的压力。
  路轻倚着墙,嘴唇略微错开烟尾,含笑说:“水里点不起火,也抽不了烟。”
  明明近在咫尺,却让他感到很遥远的距离,怎么也撕不碎这层隔膜。
  火与水天生相克,湿润和干燥不能共存。
  乌尼亚在辽阔的海洋背景中,海藻般的水蓝长发,和流光溢彩的修长鱼尾,独占一域海底美景。离得越近,越会被带有不可言说魔力的瞳孔吸进终年不止的离岸流。
  路轻中指微动,掸下的烟灰簌簌,像海底不会落的雪。
  “对不起了,让你吸进二手烟。” 二十二、新旧 jizai 4.c om   “师、师姐。”
  路轻闻声看去,耷拉着眼皮抽烟的颓靡如昙花一现,掀出黑亮有神的眼睛。
  是席上那位对她英勇拍桌的师弟。
  四壁通透,前一秒还倚着墙的乌尼亚已经消失在视野了,水流寂静。
  她腮帮微收,把墙体调回通用外观,用眼神投去问号。
  小师弟的脸蹭地红了,一点没有刚才炮语连珠的气势,也没有注意墙体的变化,在只有两个人的控压间结结巴巴:“对、对不起,刚刚是我,我……”更多免费好文尽在:jizai5.com
  喉咙里呵出烟气,路轻淡淡地说,“没关系。”
  新风系统来不及清理的烟气袅袅,她在这里抽了不少,那缕香烟刚从她嘴里飘出来,就吹进了他鼻腔和喉咙,就像、就像……
  小师弟顶着鲜红欲滴的脸蛋和快要窒息的大脑,强撑着把话说完:“我不该因为观点分歧,就,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指责师姐。”
  路轻用夹烟的手指顺势掐灭烟头,她觉得是他为了不吸二手烟强行憋着气才涨得脸颊爆红得像煮烂的番茄,“没关系,我们是同门。”
  “而且,你说的也没有错。”
  火光熄灭在她指腹,留下灰黑的碳痕,她若无其事轻轻搓开那点迹象,“你的专业基础扎实,信念也很坚定。只要一直这样走下去,从联大一级教育毕业之后,会比我优秀得多。”
  她的评价听不出任何出于人情世故夸大其词的成分,好像她怎么想的,就会怎么说,经由她宣之于口的都是不带偏见的世间公理。
  小师弟一时被夸得摸不着北,晕乎乎地脱口而出:“师姐,我能加你讯号吗?”
  路轻抬起没碰过烟的左手,他顿时紧张地探出自己绑着光脑的手腕,在她腕上轻触,讯号好友添加成功。
  她看他加个讯号像给君主抬冠加冕的动作半晌,“你不用去洗碗吗?”
  “什么洗什么碗?”
  “我们组不成文的规定是,闯了祸的家伙要解放清洁机器人一天,清洗全组的餐具。”
  “我们组还有这种规定!?我怎么不知道!”
  呆头鹅师弟还没从喜悦的冲击中回神,就对上了这个晴天霹雳。
  “难道是我毕业之后老师大发慈悲废除了这个惩罚?”路轻挠挠下巴,“我记得我不是洗碗最多的。”
  她朝他挤眉弄眼,那神采仍有几分昔日留在联大的影像中促狭的气息。加到了梦中女神的讯号,他被这笑容浑浑噩噩推回后厨。
  她对着他的个人资料思考,“戴华萼?”
  “到!”
  路轻被过道隔空传来响亮的应和震到了。
  她对哒哒跑回来的脑袋尖摆手,“没事。”
  师弟失望地原路返回。
  “路轻,你想洗碗吗?”
  面向门口的那堵墙重新变回透明色,乌尼亚解除了隐身,趴在墙上问她。
  “不想。”
  “哦,我还以为你想洗碗。”
  趴在墙上的身材很好,胸肌硕大,乳头粉红,但言语幼齿得令人幻想粉碎。
  路轻很难向他解释清楚,人就是因为有很多脏活累活不想干,才发明各式各样的机器人和仿生人。
  他没有人类心智。
  也不活在用智慧和力量千方百计架构的社会形态里。
  他遵从野蛮的,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自然法则,联邦对他、他对联邦,都是特殊的存在。
  她们研究他,他也在研究她们。
  “这是惩罚。如果想得到惩罚,惩罚就会失去意义,然后对错误的事情重蹈覆辙。”
  “你是说,你不喜欢惩罚。那你为什么经常和谢观火一起洗碗?”乌尼亚更困惑了。
  和那种舞台上举世瞩目的光环不同,他靠在人造的墙壁旁,屋外复杂的洋流里轻轻摆动鱼尾,搅出一串又一串的泡沫被海洋之心打碎,神情状似困惑、忐忑、祈求垂怜。
  光看他类人的五官和赤裸的上半身,很像中古世纪偷偷爬上心上人家的阁楼,与心上人隔窗相问“你为什么选择他而不选择我”的年轻人。
  他的名字很久未被提起,像一瓶封存得落满灰尘而被遗忘的试剂,揭开的瞬间才发现因为保存不佳,吸潮、变质、逐渐挥发。
  路轻沉默了几秒,才用了最简单的解释:“因为他洗不完,我才和他一起洗的。”
  “他想一直洗碗,所以一直洗不完。”
  俯瞰那张美得和人类不在一个时空的脸,她也曾经以这种角度俯瞰另一个人,“是吗。”
  “我也想和你一起洗碗,路轻。”
  她面无表情地说:“我不想洗碗。你这么闲,后天的演唱会排练好了?”
  “还没有。这次你会来看我吗?”
  “我会和朋友一起去看你。”
  “我等你。” 二十三、流言   珊瑚丛宫居处破晓城海葵区,离主城区还有四十多海里的距离。
  肖兔正和蜷在岩礁里的黄金蟹僵持不下,回头看见一脸疲态懒散划水过来的路轻,“今晚加餐吗?”
  黄金蟹躲在背后张牙舞爪地挥舞比她脑壳还大的铁钳,“不了吧?”
  “真的不吗?”
  兔兔显然馋上它肥美的蟹黄,眼神流连不舍。
  “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礼物?”
  她眼皮也不抬:“谷子。”
  路轻把背后的手绕回身前,“那你会因为猜到是谷子就不喜欢谷子吗?”
  “那当然……卧槽!”
  肖兔涡流子弹一样冲到她面前,什么四条腿的蟹黄八条腿的章鱼通通抛之脑后,一把抢过她手上的展品,激动得嘴边泡沫咕噜咕噜打转:“绝版的人鱼珥!我的天啊!”
  托在手上的是一个由乌尼亚的鱼鳞打磨出的耳朵挂饰,切割的鱼鳞仿造成人鱼鳍形状,亮面光泽与海洋之心蓝绿色渐变浑为一体,银光下坠串串错落有致的珍珠。
  这款限量人鱼珥只有五个,均被贵族级别的粉丝竞拍占有,最高价的一个只因比其他四个多了一颗珍珠而厮杀到三百五十八万。
  兔兔数珍珠数到眼睛都直了:“七颗、八颗、九颗,九颗!”
  她语无伦次地抓住她,“358万那个只有8颗珍珠!天啊,至少414万,我们手里握着。”
  路轻只知美丽不知价格,闻言也吓一跳,“那岂不是多几块鳞片和珍珠,我一直卡着不过的那笔科研经费都有着落了?”
  兔兔一会儿握在手里,一会儿又推脱出去,来来回回好像仿生人系统故障一样,“你导真的不要?不行会被抢劫的……我的联邦啊绝代谷子!”
  和乌尼亚熟络过了头,以至路轻和他自己一样,对他的身价及贴身产出没有任何实感,没想到他在居穴里随手掰扯的东西这么值钱,心思不由自主歪到洗劫他吃穿用物送进黑市上……
  肖兔一脸痛苦挣扎:“轻轻,你快点回答我!我要把持不住自己了!”
  路轻连忙让她好好握住,“你拿着,他知道是给你的。”
  涡流子弹又狂风过境卷回珊瑚丛宫,路轻看那风来水去背影,应该是在紧急联系糖果城银行开立保险柜……
  路轻挠挠脸,在清澈的海水里 烟瘾犯了。仰头看重重不见天的汪洋,她吐出一串细小的白色泡泡,像被压抑的烟圈向上升腾,被路过的鱼群压碎。
  气泡正好碾在微微反光的鱼鳞上,路轻盯着那道弧线轻轻咂嘴。她要是破晓城的鲛人,或者乌尼亚本尊,肯定能仗着这声名坐拥利禄,把整个郁金香区的科研事业据为己有,和海上城平分秋色……
  ……。
  他怎么这么贵?
  几块鱼鳞混珍珠就值几百万。
  听上去比顾汀舟还贵。
  路轻想起那点融在顾家前厅鱼缸里齑粉,好说也值个几十万。
  幸好他没有人类社会的思维,没用金钱诱惑她,她现在孤立无援搞事业可缺钱了。
  肖兔搂着人鱼珥躺着行宫大床上,神情有一种死而无憾的安详。
  路轻忍不住探她鼻息,通气流畅,“我们还去看乌尼亚彩排吗?”
  肖兔疑惑地睁开眼,“什么彩排?三天后正式表演,没有彩排行程。”
  路轻哽住,她以为乌尼亚告诉她“欢迎你随时来看我的彩排”是公开的彩排。
  她从来没有看过乌尼亚的表演,肖兔自然以为她有些误解,“他很特殊,除了六个月一次正式演唱,没有其他活动。”
  “有时候来冥海居留半个月都不一定碰得到他一面。”她抚摸人鱼珥光华四溢的鳞片,“追他是很辛苦的。”
  路轻双手抱头坐在床边,“在你们情意绵绵的叙述里我真的经常会忘记他不是一个单纯的爱豆。”
  以乌尼亚为中心的运营模式和全联邦的明星都不同。
  他居处冥海不能脱身,就决定了他是非同联邦社会化的种族,是联邦强行捕获了他——
  只因为鲛人歌声带有安神治愈的精神抚慰效果,其中又以鲛王最为甚。
  这种捕获最初是互利式的诱惑,联邦的达官贵人需要他为他们歌唱,也愿意为他提供富饶的生活条件。他对“生活”的概念无感,但对人类这个种族十分好奇。
  后来,他们不再让他只为他们歌唱,要利用他为全联邦歌唱。
  为他搭建舞台、设立固定的表演时间、营造遍布联邦的粉丝团,投资破晓城的海底建设、售卖门票和周边等等,形成了一条庞大且稳固的产业链。
  乌尼亚和这围绕他构建的一切形成了共生关系。他既是风暴眼,又是棋盘上的国王。
  “他只是一个单纯唱歌的歌星而已。”想起他唱歌的美好模样,肖兔满眼星光。
  路轻:“……”
  她微妙地哆嗦了一下,“你知道他曾经手撕皇太子吗?”
  “你说这个十年前的流言?”六年资深大粉肖兔赏她一眼,“首先,捕风捉影没实锤,然后,是皇太子自找的。”
  江湖流言,十年前乌尼亚尚未如日中天,那批初步安排他开台的达官贵人里有人想将他圈为禁脔。
  背地来自联邦中心城的行动直下冥海,谁知冥海之主獠牙锋利,传闻有电子眼拍摄到冥海水面三尺流血漂橹。
  照联邦法律,任何高等智慧生物的生命和尊严都不受他人侵犯,而具有优越地位的种族又可以获得单独立法保护。联邦内目前有98个种族获立法保护,其中以人族单行法最多。
  这个捕捞行动正好在鲛人立法出台前后阶段,不知是谁碰了硬钉子。
  后面传出宫廷秘闻,皇太子查仁意外负伤,见骨的伤口神似指甲和鱼齿印,便有人将此联系起来,宫廷内也未曾出声辟谣。
  而路轻知道这个流言是真的。
  十年前,她见过路停峥满面春风得意。
  五年后,她又亲口问过乌尼亚。
  那时候刚认识不久,他又美得惊为天人,她便有点掉以轻心。
  “你认识查仁吗?”路轻问得很委婉,她觉得那惨案指不定是谁嫁祸给乌尼亚。
  乌尼亚看着她,修长的鱼尾随意摆动,哗啦鞭碎了两块礁石,“他还没死吗?”
  “……”路轻说,“他接了左手和右腿的机械外肢,没死成。”
  乌尼亚微微咧嘴,尖锐的牙齿寒光闪烁,刺破了那层朦胧美的面纱,“希望他再来一次。”
  他会让他无法活着走出冥海。
  路轻静了半晌,“那台星河石做的机甲,‘破眼’,黑金色的,很帅的,真的是你搞坏的?”
  “脆的。”乌尼亚靠近她,一面说体己话,一面做了个手撕的动作,“很脆。”
  路轻:“………………”
  她盯着他刚掰掉指甲的手指,忍住了没后退。
  乌尼亚歪头,海蓝色长发略微挡住下颚,“你怕我?”
  “我只是,更新了对你的认识。”路轻心情复杂,他那天然尖锐的指甲还是为了不伤害她硬生生掰断的。
  虽然他的指甲复原力很强,但她现在更多感觉是……
  ……甜妹白天对她微笑,晚上杀人不眨眼。
  “查仁有罪,不是你的错。”
  “罪?”他咀嚼了一遍,显然不理解,“他想杀我,我要杀他。”
  “他不是想杀你,只是想把你圈养在皇宫里。”
  那个时候,乌尼亚的联邦语说得还不娴熟,只会表达很简短的语句。
  “领地更换,他死。”
  路轻听懂了。
  人族所说的圈养,对被圈养的生物来说,是一场关于领地的搏斗,活者胜利而留存,死者败北而屈从。
  只有你死和我活,没有罪与非罪。
  路轻打量这位大自然的造物,他也颇有耐心地由她观赏,不催促回答。
  “虽然你不理解……”路轻弯下眉,“我还是希望能看到查仁被绳之以法的那天。”
  乌尼亚又微微歪了一下头,她但笑不语。
  他想不通,一锤定音:“我会杀他。”
  完全不管这个“他”是联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子还是哪根默默无闻的海草。
  “他可不止是个‘歌星’啊。”路轻摸摸鼻子。
  “你把他想得很单纯,眼里看到的就会单纯。”肖兔意味深长地说,“你想得太复杂,就复杂得没完没了。”
  路轻难得沉默。 二十四、彩排   路轻第一次参加乌尼亚的演出前彩排。
  她才知道彩排不公开的原因是彩排会馆在郁金香区,全联邦的研究区域都采用严格机密模式,不对公众开放,冥海也不例外。
  她来得有些晚了,舞台下的观众席三三两两扎堆,有些熟悉的面孔和生人坐在一起,她便摸空坐下。
  舞台上的歌声若有若无,路轻抬头,看见貌美的歌星纠结的眉头,愁肠百结远远相隔。
  她很快知道了彩排不公开的另一个原因。
  乌尼亚指着面前的水幕,“这句怎么唱?”
  没有感情波动的男声开嗓:“为了你——我穿越千年的时空,掀翻海底的秘密——”
  破晓城的主人工智能时昏一边给他指导,一边充当场管给她私人讯号弹消息。
  [郁金香纪念厅系统提醒]:我唱得怎么样?
  乌尼亚慢速重复了一遍,歌声像春风拂过深海,海浪徐徐震荡。场下闲聊的观众不约而同静了一瞬。
  他放开歌喉的时候才看到路轻,尾音泄露一点含混的笑意。
  [轻]:虽然我不想打击你,不过聪明的人工智能贵有自知之明。
  时昏熄声了。
  乌尼亚的彩排是为了——熟练联邦语形式的歌唱,然而他记得快,忘得也快,学完下句又忘了前句。
  幸好充当他指导老师的是一位只要不断电就不会罢工的人工智能。
  温雅单独坐在观众席第一排,似乎在记录他的歌声振幅,防窥水幕绕身三开,表情闲适,把玩某个引起她好奇的问题。
  “这位有名的大忙人,难得莅临我们郁金香的联谊。”
  这声音耳熟。路轻偏头,她捡了个旮旯坐,隔两个位有同好。
  戴晓荷微微一笑,齿贝和耳边的珍珠一样白。
  开在郁金香区的彩排,变成了郁金香研究员的联谊机会,难怪她师妹和搞物理海洋学的坐在一起。
  她说话有点含沙射影的意思。路轻送去一个“有何贵干”的眼神,“你要和我联谊?”
  这话极其暧昧,戴晓荷脸差点没绷住,直觉她下一句就要厚颜无耻地问“你是不是暗恋我?”
  “你为什么把我师姐发上星网?”戴华萼不知从哪个角落冲出来,母鸡护崽一样挡在路轻面前。
  他指着身后“难得在冥海见到联大的优秀毕业生路轻,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戴晓荷于2分钟前发布”的水幕义愤填膺。
  路轻若有所思,“看来你真的暗——”
  戴晓荷预感不幸应验,头皮差点炸开,“你到底懂不懂什么叫——”讨厌!
  “确实百闻不如一见。”
  灯光偏暗的走道浮现出一堵高大的人影,行走的山峦拦截在她们之间。
  戴晓荷噤声,路轻把戴华萼拽到身后。
  眼前这个男人体格是人族男子的1.5倍,肩宽一横,身后的女人便被挡得严严实实。他脸上略有几纹风霜,可见不是重视外貌之人,更特别的是右眼是安装的义眼,转动时无机质的冷光四射。
  光脑没有扫出他的个人信息,“您好。”
  “我是白琅。”
  “原来是悍马的现任主席。”隔着一个空位,路轻客套道,“我第一次见您,没想到您是狼人混种。”
  “你看得出来?”白琅微微挑眉,“我的狼族属性不明显。”
  “鬓边灰白,发色偏灰,非常英俊。”路轻衷心赞美,“这是北域雪狼的Alpha和人族Beta的混血特征,一位朋友告诉我的。”
  “你的朋友真多。”白琅微微一笑,那种笑容充斥着审视的威严,“几乎没有人能抛去背景调查发现这点。如果一无所知,往往会根据我的义眼断定我和地下城叛军有关。”
  “有些信息不需要刻意的背调。”路轻说,“比如您身后的戴小姐,她至少有二分之一的夜莺血统,因为声音偏尖细,容易高八度。之所以说二分之一,是我发现她和我的小师弟同姓,并且关系不错,大概率有亲缘关系,而我的小师弟应该是纯血的人族,我暂时没在他身上发现其他种族特征。”
  戴晓荷脸色微沉,从那种浮于表面的厌恶中脱胎出锐利的视线。
  路轻在某一瞬间想起了地下城黑市陆丝苑的小酒馆那位戴眼罩的独眼老酒保,“刀疤和义眼,不只是战争流民和地下城叛军的标志。33年前联邦的‘锁眼’战役,也有563名官兵失去眼睛。我旁观过义眼的安装手术,如果不是特殊的兴趣爱好使然,您应该是参加了这场战役。”
  狼族参兵好战,这是个顺理成章的推论。
  白琅审视她片刻,“我好奇你那位朋友是谁。”
  “他是AB结合的产物。”
  “狼族族群数量九千万,一年总会有许多例跨性种婚恋。你用‘产物’这个词,未免不合适。”
  “不幸的是,他是第一例信息素香水事件受害人的子女。”路轻冷静地说,“信息素伪装香水,致使已有Omega配偶的狼族Alpha对人族的Beta发生了移情,Alpha嗅器分离失败,强奸Beta生下他。‘AB结合的产物’是他对自己的形容。”
  白琅双手抱胸,“我的Alpha父亲和Beta母亲不是被生理支配,而是基于恩爱结合,我是自然育种。”
  路轻的目光焦点从义眼挪到他鬓边的灰白,“违抗基因的天性并不容易。”
  “基因的天性是什么?漫长的历史和庞大的种群数量,总会有几例基因突变,改变整个种群的命运。”
  “对我的朋友来说,AO遵从信息素契合不染指Beta,才不会酿造悲剧。”
  “这不是基因属性,而是人为干预。”白琅淡淡地说,“我是患有信息素不感症的Alpha,狼族内认为信息素不感是嗅器残疾。我母亲曾被AO顽固派诱导成为Omega,希望她能生下健全的Alpha。”
  路轻沉默片刻,试探性地说:“您随母姓,诱导失败了?”
  “失败了。但我的母亲落下病根,从此和父亲不合。”
  “我明白您的立场了。”
  “你有话想说。”
  路轻耳边掠过一句乌尼亚清浅的歌声。
  乌尼亚自带魅惑属性,歌声隐藏着部分致幻性,凭借歌声就能引诱得人魂不守舍,神思不属。
  而他从头到尾目光清明,是能抗衡诱惑的心志坚定之人。
  “我无意对您父母之事妄加口舌。”路轻也淡淡地说道,“只不过我刚离婚,听来不免有些感触。”
  白琅顺着她的话转个弯,“你认为我父亲有错。”
  “感情不谈对错。只不过,顽固派下手,未必没有您父亲的纵容。”
  “您是信息素不感的alpha,您父亲却是正常的alpha,长年累月忍受信息素的匮乏,恐怕也会生出其他念头。”路轻平静地说,“最好的方法是任凭外界插手,一旦诱导成功了,回避己身责任,既能保留感情,又能满足生理需求。”
  怀带近人基因的物种,都有那些微妙的人性,渴望用自己的手或借他人之手,把对方修剪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我的朋友也是患信息素不感的Alpha,他觉得能不受生理操控很是幸福。您觉得呢?”
  路轻敏锐地注意到乌尼亚间断的歌声席卷,配合她的问话完成了一场心理暗示,白琅的眼神飘忽到观众席前排。
  这个角度略微能看到温雅的斜后方侧脸。
  路轻额角突突跳了两下。这,这么大瓜?
  “狼族素来忠贞,我父亲从未因性种变心,恕我不能苟同你的观点。”白琅的游离并未持续几秒,很快便收拾出理智,“不过,我知道为什么传言你的朋友遍布联邦了。”
  路轻谨慎地回忆,“我没有朋友在悍马。”
  “现在有了。”白琅伸出左手。
  路轻识相地也用左手的讯号触碰他的手背,“很高兴认识您。”
  前排的温雅突然回头警告,“不许撬我的学生。”
  白琅微微一笑,这抹笑意又和之前的笑意不同,带着一点戏谑和调侃,“你的学生也很适合做我的学生。”
  路轻:?
  她怎么有种爹妈离婚在争娃抚养权的既视感。
  温雅没好气地说:“你的悍马也很适合收归温家地界。”
  “悍马等待你的到来。”
  温雅睨他一眼,转回身去。
  路轻望天,原来她导喜欢这款啊。
  她身后的戴华萼一脸茫然,她暗暗叹气,这孩子要洗几次碗才能长进一点。
  想写的太多,慢悠悠走下剧情。 二十五、夜莺   [乌云]:我唱得好听吗?
  [轻]:鱼的记忆保留七秒,人鱼的记忆是十七秒。
  [乌云]:QAQ
  [轻]:好听。
  [乌云]:联邦语太难学了。为什么你们不能学鲛人语?
  [轻]:你就算是胡说八道也是好听的,用什么语不重要。
  [乌云]:[双手叉腰抬头挺胸.JPG]
  [轻]:你再多练练,我等你的正式表演。
  [乌云]:[乌尼亚唱歌.GIF]
  路轻顺势关闭闲聊的水幕,一个人跟在戴晓荷身后参观悍马组织内部的历史走廊。
  戴华萼和悍马的主席秘书没营养地争执了几句参观资格,败下阵来的小眼神十分幽怨。
  向外人介绍历史馆藏的任务落不到主席身上,戴晓荷自从被她点破声音高八度之后便开始了沉默模式,凡事交给声线平缓的人工智能发声。
  历史是任何组织机构均会率先提及的事物,闪耀的辉煌和丰硕的成果都需要时间的积淀。岁月的短暂往往暗示诸多浅薄,所以许多组织极力证明其上流转的时间痕迹,力图捕捉历史厚重感。
  悍马是业内声名显赫的组织,也难免强调历史尊严,在破晓城这种人烟稀少的地方,圈出十平方米地也要匀出一平方米给历史走廊。
  路轻在某一个展品面前背手而立,“天堂夜莺的母标本,放在这里?”
  透明橱窗里,一只独脚的夜莺闭上眼睛,静静躺在黑色绒布上,一束冷色调的灯光从斜角切来,一片一片深蓝色的羽毛上浮光碎金。
  展品下的名称写了两种语言,第一行是联邦通用语“天堂夜莺”,字迹端庄持重,第二行是夜莺语,像一串蹁跹的歌声。
  戴晓荷沉默片刻,关了人工智能的声音,在她身后问:“你怎么知道这是母标本。”
  每一处的标本复刻都是绝对一比一还原的。
  “直觉。”路轻趴在橱窗上认真观摩,“我在中心城的鸟类历史馆见过天堂夜莺,下面的介绍没有夜莺语。这是你写的吧?”
  戴晓荷忍住了把她赶出去的冲动。
  “悍马对濒危天堂夜莺的救治是我们生态学课的经典案例。我去过很多馆藏天堂夜莺的地方,没想到母标本在冥海之下。”
  终于一睹天堂夜莺的芳容,路轻有些对美丽的生命已然逝去的遗憾,“是她希望自己活在冥海里吗?”
  天堂夜莺深蓝色的羽毛上泛起破碎的微光,犹如一滴滴泪痕。
  戴晓荷说:“你不要趴在那里,她会觉得沉重。”
  路轻已经把天堂夜莺刻进记忆,举起双手,后退一步。
  她平静地清扫被她趴过的橱窗印痕,剔透的橱窗是一座空荡荡的坟墓,在万里深海之下既不会长草,也不会被风蚀雨刻。
  路轻低声说,“这是最后一只天堂夜莺。”
  扫墓人冷淡地说,“明知故问。”
  悍马长达二十年的支撑并没能挽救灭绝的颓势,夜莺族永远地失去了她们的天堂夜莺。
  “她喉间有血,最后的生命还在歌唱。也许……”
  “路轻,你不要在我这里玩引诱别人喜欢你的那一套。”戴晓荷冷硬地打断她,“我真的非常、非常、非常讨厌你,如果不是工作需要,我完全不想看见你。”
  路轻顿了一会儿,“只因为基因编辑?”
  “你每一点都让人讨厌。那只是最恶心的一点。”
  “从理智来说,我不理解你的反感。天堂夜莺濒危的重要原因就在于难孕少子,不改变这种基因特性的情况下扩大生育依然存在母体容易夭折——”
  “你闭嘴!”
  “哦,我知道了。”路轻冷静地分析,“你们动过基因层面的念头,最后失败了,所以她们彻底灭绝了。”
  戴晓荷冷笑瞪她,眼角的余光却落在天堂夜莺的橱窗里,“你知道说起来多容易,做起来有多困难吗?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傲慢地说出一堆假大空的话。”
  “基因手术”,比外科手术的结果更难以预料。
  路轻看了她半晌,云淡风轻地说:“纠正认知也是历史发展重要的一步。生态学上天堂夜莺的案例应该更新了。”
  “你以为所有东西都会被摊上官方的教材成为一个名正言顺的案例吗?我真搞不懂,你这么天真又愚蠢的人是怎么活得这么好的。”她不等她回答,迅速把高扬起来的声音转回人工智能,“您的参观时间已结束,请及时离馆。”
  路轻倒不在意她这点刁难,眼神恋恋不舍地抚过天堂夜莺的安眠之地。
  谁知她的小师弟就在温家的“海市蜃楼”和“悍马”之间的水道里等着她,紧张地迎上来,“师姐,没事吧?”
  “有事。”路轻怅然摆腿,“我见到了天堂夜莺。”
  戴华萼:“……她没刁难你吗?”
  她抬头看了看水色,“她为什么要刁难我?”
  他一股脑地倒话:“我和她是同父异母的姐弟,她母亲是我父亲养在外的夜莺族的情人。她嫉妒你的人缘好,出身好。”
  路轻回头看他一眼,“我觉得不是。”
  男孩傻愣愣地问:“那还能是什么?”
  她继续摆腿游动,“她觉得我在引诱别人喜欢我。真奇怪。”
  戴华萼的脸慢腾腾飞上红云,而她却再无回头。
  难道,难道是他追女神的心情被泄露了?
  老毛病犯了,卡文……
  太久不写文,有种不会写长句表达的无奈感。 二十六、颂诗曲(上)   联大的音乐鉴赏课,最早被戏称为“贵族必修课”,基于贵贵相亲原理,授课老师都是名门贵族,教的学生也是贵族,几乎不见平民踪影。
  后来随着联邦种族融合政策的调整,在人族大基数的前提下按照一定比例为其他种族提供保底数量的工作岗位,音乐系招纳了夜莺族的老师,从此音乐鉴赏变成全校公选课,不再被亚特兰学院的贵族垄断。
  夜莺族出自贫瘠的流萤之森。这个种族善歌,对音律非常敏感,能迅速精通所有适合歌唱的语言,被誉为“丛林歌唱家”。也因为族群聚居在与世隔绝的地域,又被称为“荒芜地之嗓”。
  和人族要经过漫长练习才能唱出一支好歌不同,她们生来就会歌唱,这是刻在基因里的本能。而这种歌唱又和人鱼相去甚远,人鱼把歌声当做捕猎或求偶的手段,夜莺却把歌唱当做生命。
  她们晴也唱,雨也唱,悲也唱,喜也唱,有人倾听也唱,无人欣赏也唱。
  是一个孤高又单纯的种族。
  “我以为你会选路枝在亚特兰开的那门音乐鉴赏。”
  路轻点开这位夜莺族老师的履历,除了基础信息外,一片空白,她没有任何进修、项目、奖项证明自己。也许对她来说,音乐是一件无需证明的事情。
  “人多。”顾汀舟言简意赅。
  “人少到只有我们俩?”120人的课室,路轻挨着他坐在第一排,十分震惊。
  虽然她早有预料,这位夜莺老师貌似刚刚从流萤之森飞来联大不久,还不会使用联大的线上全息系统,所以选课限制课堂仅有线下模式,必然会导致许多追求效率和方便的学生流失。
  但也没想到会流失到剩下她们两根独苗。
  “全息有这么好吗?”路轻一手托腮,一手插入顾汀舟放在膝盖上的五指。他手指修长且骨节分明,冰冰凉凉的,漫不经心把玩片刻就拱热了,“我还是喜欢现实。”
  顾汀舟闲时也坐正挺直,被她调戏的手摊开掌心,包住她乱动的指尖,“只是因为你有全息不耐症。如果你躺在全息舱不头晕眼花,你也会把全息当成现实。”
  “那还是拔电源吧。”路轻笑着说,“全息里没有我想见的人。”
  和他不同,路轻懒懒散散的,歪头看他的目光比联大的人造日光真实得多,眉眼一弯,就不由自主溢出一些比阳光还璀璨的笑意。
  明明脸庞离他不过一拳距离,呼吸近在咫尺,只是看着他笑。课室外大概是机甲系的学生在上战斗课程,激情呐喊与肉体器械碰撞的声音传进课室被隔音墙过滤得模模糊糊。空荡荡的阶梯课室里只有眼前的人,窗边的人造日光已经洒到她含笑的嘴角,搅拌了一些说不清的感情。
  顾汀舟微微低头,“你是在等我亲你吗?”
  “你说呢。”
  热恋期的情人好像彼此望入眼底就能满足,路轻快要贴上他的下颚,并不急着肌肤接触,抬头和低头间相接的目光弥补了那点剩余的距离。
  老师推门而入的时候,两个人还维持着那个欲亲不亲的姿势。
  亚特兰白底纹金线的院服,阳光之下流光溢彩,华丽夺人,晃得一瞬间看不清院服上的脸。而旁边的女孩子穿的却是沉青色的院服,那身衣服像吸取了人造日光的光芒,映出透亮的翠绿色,如同生科院的院徽生命之树一样生机勃勃。
  两种对比冲突的颜色被柔和的人造日光揉成一体,人物轮廓镶嵌出似画的金边。
  两个人丝毫没有被撞破暧昧的尴尬,不约而同偏过视线,路轻淡定地扶着他的手,准备从赖在他身上的姿势直起来。
  她的手掌按上他手臂的一瞬间,清澈的歌声徐徐绘入两人自成一圈真空的背景。
  路轻眼睛睁圆了一些,错愕地看向这位音乐鉴赏课的老师,她站在讲台上并非如入无人之境,而是面带微笑,准确地向她们吟唱陌生的语言。
  虽说联邦108城种族众多,族族差异巨大,但初次见面就唱歌的礼仪还是让她惊讶了。
  顾汀舟大概也是第一次收到歌声做见面礼,他侧耳半晌,那娓娓传来的歌声夹带着欢呼雀跃的节奏,“好像是庆祝曲。”
  路轻的音乐素养聊胜于无,也分析不出个所以然来,愣头愣脑地问:“我们需不需要对唱回礼?唱什么,《联大欢迎你》?”
  老师双手合十放在胸前,一边吟唱如鹿跃清泉的欢快歌声,一边用恳切眼神鼓励她们。路轻默默地在光脑上拉出《联大欢迎你》的曲谱,顾汀舟则默默地看着她,当一个守礼的音乐观众。
  见她俩没有发生如愿的反应,老师唱着唱着,声音低落下去。路轻还没学会《联大欢迎你》,她就已经闭了嘴。
  路轻捏了一把汗,这位老师不会入职第一天就连夜卷铺盖离开联大痛哭人族不懂礼仪吧。
  夜莺族的老师叹了口气,“人族的孩子都那么内敛吗?”
  “您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婚姻进行曲!在结婚典礼上,我们唱起这首歌,结为伴侣的恋人就会互相亲吻了。”
  路轻:“……”
  要不怎么说“联邦108城,城城不相知”,她们人族不兴别人一唱歌就亲嘴。
  由于种族文化差异,一出好端端的唯美爱情剧变成了情景喜剧。
  顾汀舟说:“感谢您的配乐,我们对夜莺族的礼仪比较陌生。”
  路轻严肃地说:“为了挽救我们的失礼,我们决定向您回礼《联大欢迎你》。”
  她拽着顾汀舟的袖子起立,他那端正的面部管理顿时化为乌有,一脸嫌弃。陪她站起来已经用尽所有绅士风度,绝对不可能开口陪她一起唱乱七八糟的东西糟践脸面。
  “咳咳。”路轻清清嗓子,“123唱——迎接108城的新纪元,联邦所有种族是一家~联邦大学的百兽门是团聚的象征~联大欢迎你……”
  第一句勉强落在调上,后面通通不着四六,偏生还声音敞亮荡气回肠,顾汀舟满脑门黑线,在离她远一点和伸手捂她嘴巴之间来回跳跃。
  老师开始也很高兴,结果越听越迷惑,虽然她没听过这首歌,但怎么觉得不太对劲……这首歌为什么没有一点统一的音律美?就算是一只一心求死的小鹿也要符合场景唯美地死在泉边呀,怎么会一下撞死了,一下又复活了,怎么一下又从森林跳到沙漠又跳到外太空了?
  路轻一本正经地跑调,在她旁边长身玉立的青年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后忍无可忍地捂住她的嘴巴,盖得严严实实,生怕因为没捂紧又漏音。
  路轻茫然地眨眼,被遮住的嘴唇也没有再动,眼神疑惑。
  老师看她一脸无辜,又看他矜持地放下手,再看向她:“你把这首歌的曲谱给我看看。”
  随着老师的试唱在课室回响,终于清走了绕梁的魔音。路轻无辜地睁着眼睛,十分像那头惨死在外太空的小鹿。
  唱完之后,路轻啪啪啪鼓掌称赞。老师心情复杂地看着她唯二的学生之一:“我会让你合格的。” 二十七、颂诗曲 powenxue16.com   “……你在森林边缘悄然盛开,清晨的雨露幻化你的光辉,蝴蝶采撷你的美丽别在我心上……”
  路轻歪头托腮,观赏正在唱歌的年轻男生,五指懒散地托举变形的脸颊软肉。
  这堂音乐课的固定课室有着全联大最复杂的阳光。上课的时间段走过星辰四点钟,徐徐日光从西窗斜射而入,那点难以阻挡的炙热照到皮肤上便知道那是自然光。日光西沉,又恰好会在下一个时分撞上规律运转的人造日光,两种日光碰撞出一种斑驳的光彩。
  顾汀舟唱歌的时候,那种斑驳的光色从他肃洁的脸上拂过,悄然流转了叁五句歌词的长度。他一脸冷色,对光线重迭的刺眼与皮肤上微妙的不适视若无睹,反而铺上了一瞬间冷艳凄美。
  闻音站在没有日光侵扰的讲台,望着这个英俊的男生,表情困惑,迟迟没有开口。
  日光从脸侧褪去,顾汀舟低头和她对视一眼。
  他不喜欢日光,她想。他偏偏那么适合日光,像被阳光雕琢过,黑夜也夺不走的耀眼。
  “你……”闻音搜肠刮肚合适的联邦语,“唱得很标准。”
  比另一个反面教材标准了一个联邦的水平。
  另一个反面教材毫无心理负担地努努嘴,准备鼓掌。
  闻音终于把卡着的下半句话生出来了:“标准得像联大那个负责通知的人工智能谛言。”
  路轻看看老师,又看看他,真心实意地说:“我觉得你应该唱得比谛言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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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联大-谛言]:我不服。联大第292届校园歌手赛,我要和顾汀舟比一局。
  歌唱的感情程度,是人工智能与非人工智能的测试区别之一。说他唱歌像人工智能,等于说他唱歌没有感情。
  顾汀舟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并不觉得被侮辱。对他来说,音乐是贵族必修课,不需要学得多出挑,保证不出丑即可,不难听是他的水平,感情不在他考虑的范围内。
  这可是夜莺族最出名的情歌之一啊,唱得像擦肩而过过路人。闻音感慨,“他给你唱情歌也这样么?”
  路轻回过味来,托腮的手啪地敲桌:“没给我唱过情歌啊。刚刚的不算。”
  顾汀舟流露出一丝微妙的嫌弃,大概是反感像个花孔雀一样释放兽性唱歌求偶的表演,“你想听哪一支乐队的歌?”
  路轻啼笑皆非,“老师,我们人族不兴唱歌求偶呢。”
  路轻于歌唱一事上是根朽木,而顾汀舟则是块顽石。
  一个不可雕,一个不开窍。
  闻音终于意识到什么叫“明确的课堂教学目标与实际有效的教学手段”,音乐鉴赏课里培养不出两个大歌唱家,唯恐门下两个弟子污染音乐界,只好悬崖勒马,为时未晚。
  美食家可以不是厨师,只不过教学的难度在于开发两个木舌头的品鉴能力。
  闻音放了不下一百首歌,让他们分享音乐鉴赏心得。
  “这首民谣用了自制八角琴,音色更低沉,节奏舒缓随和,有意塑造悲感。”
  “不好听。矫情。”
  “这部交响乐是古典音乐的转折之作,是古典黑暗时代向光明时代转变的标志,逐渐高昂的曲调暗示了脱离沉郁顿挫的过去走向新生……”
  路轻:“……zzzzZZZZzzzz……”
  闻音:“……”
  男学生一看就是自小积累,品鉴每首经典曲目都能有模有样套上公认的评价,至于那些偏门的,经验直接平移。
  他是没有用心的。偏生态度严肃认真,一板一眼,装得用心了。
  而女学生……歌都放完了,还没醒呢。
  “歌曲对人族来说有那么无聊吗?”
  这门课上得闻音十分忧伤,45°角仰望人造日光。
  也许她不该来中心城,在联大找不到一丝音乐灵魂的共鸣,反而挫伤了她传播美好音乐之声的激情。
  路轻迷瞪瞪地抹嘴角,还好没有口水。昨晚通宵做实验,压抑良久的睡意一下子就被这些悠悠忽忽的歌唤醒了。
  顾汀舟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看到她脸上趴睡的红印子。
  路轻轻咳一声,把瞌睡虫咳出来,“还好,还好。下一首,下一首。”
  顾汀舟默不作声掐她的颊肉,硬生生把她拧清醒了,她龇牙咧嘴。
  望着打闹的学生,闻音脸上闪过迷茫。她操作课堂系统并不熟练,又执意不让人工智能接手,于是便慢吞吞的,从眼标退阶成触屏,比平均速度慢叁五倍。
  她的节奏慢得对路轻来说是支催眠曲,她借顾汀舟的手撑开眼皮,“揉揉,眼角,头疼。”
  “不。”顾汀州反其道而行之:“对你好一点,你就不长记性。”
  路轻震惊了:“你什么时候对我好过?连情歌都不给唱。”
  “……”
  浩荡的风云之声刮过,她的注意力被割成了两块。她看见他嘴唇微动,像往常一样克制自持,只露出略微雪的牙齿和舌尖,但没听清他说出的音节。她的视觉稳固在面前唇红齿白的青年身上,听觉却被无端瓜分走了,在她身后。
  音乐流出来的时候,没有任何过渡,就像这世间的所有事情,突然就发生了。
  “神光祷祝,风云归位,万物与我同唱。鼓面是你的心脏,时间是你的鼓槌,从黎明到黄昏,为我敲出连绵不断的鼓点,孵化生命的韵律……”
  那鼓点一锤一锤应和在少女心脏上,却从她失神的瞳孔中浮现脉动。
  她明明看着他,却从他的世界里抽离了。
  唇红齿白的青年略微张开的唇瓣似乎想说什么,最终没有音节漏出。
  该如何去形容一首意念之外的歌。那不是一首歌,而是一曲长长的咒语,从浩大的黑暗中织就神圣的秘密,把听者定在原地。
  风从遥远的夜莺森林吹来,尘埃是浮光中每一刹那的惋惜。万千生灵悦动的浩荡洗劫而空,留下最后的余音。
  “……你的鼓面破损之际,是我献祭之时。”
  掀开万物的黑暗后,无声的光明静谧流淌。又或者是那声音消失之后,灿亮的天光重新陷入黑暗,无非是在极静与极深两端。
  对上老师的眼睛,好像黑暗中点亮的灯。她双眼燃烧自己的亮度,“怎么样?”
  路轻回神,似乎被献祭了重生,心脏不同寻常地失频。她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歌,水幕上并无歌曲信息。
  顾汀州对上她探寻的眼神,摇头不语。
  “宗教信仰类型的歌曲?”
  闻音摇头,“不,她只信仰自己。”
  “这是谁的歌?”
  “歌手是‘颂诗’。”
  秋天了。这一章从夏写到秋,稍作修改抬上来。这一篇文从冬写到秋,才写了寥寥。 二十八、失落   “我听过她的一首歌,在星网‘失落曲库’里,没有留名。”
  独特的音波如箭矢贯穿六年光阴,阳光和阴影也在海水里变得浑浊。
  “失落曲库”,是星网公共音乐平台根据歌曲发布后的关注度和聆听量进行动态筛选的曲库,一旦跌过某个数值,歌曲便会“下沉”到“失落”为止,而一旦失去关注,便很难遇到听众掘地叁尺重见天日,所以“失落曲库”又叫“埋乐之地”。
  戴华萼对夜莺莫名怀揣一视同仁地敌意:“我不喜欢夜莺族的歌。”
  “是么。”路轻在无人察觉的角落轻搓中指,烟瘾犯了,“因为戴晓荷?”
  戴华萼嘴巴撬开一条缝,看见是她,那条缝变成敞开的门:“她母亲,是星际3500年红极一时的歌星‘灯下花’。”
  “噢。”路轻恍然小悟:“我记得灯下花是‘繁花夜莺’,女高音。难怪戴晓荷音色偏高。”
  戴华萼恶狠狠地下判语:“以乐诱人,以色事人,污染音乐。”
  她突然想起什么,“夜莺族所在的夜莺森林,经济水平是联邦倒数前十。”
  他下意识反驳:“灯下花是联邦巡演的歌星,不可能和夜莺森林里的一样穷困。”
  “那可不一定啊。”路轻看他一眼,“联大开始实行种族融合政策那年招了叁十几个种族的老师,按联邦法律应该在联大里实行同工同酬的,结果联大背地里制定这些老师发放工资的标准是她们种族所在地的平均薪酬。”
  “导致这些老师拿着种族地的平均薪资,在消费水平联邦第一的中心城里艰难度日。”
  “这……”戴华萼一时失语了,“我怎么没听过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路轻算了算他入学的时间,“你入学那年,这些扩招的老师薪资已经在联大和人族实行同工同酬了,学校的丑闻自然不会扩散。”
  “当年我的音乐课老师,月薪叁千联邦币,她每个月在中心城最低消费还要倒贴叁千,联大不给一点补贴,教了两个月之后和我说准备回夜莺森林了。”
  戴华萼皱起眉头:“这样不公的事情,没人管吗?”
  明明种族融合政策的初衷是增强其他种族和人族的和谐共处,利用人族一直以来的种族优势带动其他种族的发展,连联大这个联邦第一的学校都这么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反而激化了种族矛盾。
  “有啊。”路轻云淡风轻地说:“我管啊。”
  “……???”
  看他一脸懵然,她随口解释了两句:“反正解决的结果是那一年所有老师都同工同酬了。”
  戴华萼一脸“到底是怎么解决的”的凌乱。他师姐都什么斐然战绩,难怪一级教育毕业之后在校园内网上依然流有她的传说……
  “表面和实际相去甚远的事情并不少,不要让内心的偏见蒙蔽你的双眼。”
  她漫不经心的话都意有所指。
  “天堂夜莺是夜莺族的‘林上明月’。颂诗是全音域的歌手,她的歌非常特别。”
  “特别”?这是个很模糊的形容。
  “我的歌不特别吗?路轻。”
  有人问话打断他的遐思。
  乌尼亚在珊瑚丛后远远摆尾,周身厚重的海水流动都主动为他的身迹敞开坦途,暧昧的音波已经顺着海水传到她身。
  海底之王拥有把嗓音送至所有海水遍布之地的能力。
  在海水中,赏他水蓝色的长发如冰晶根根散开。尾部之下翘曲的海洋之心戳破了一团又一团的泡沫,他以人族不可能达到的速度游行,迢迢路远不过瞬息而已。
  路轻敷衍:“特别,都特别。”
  戴华萼勉强掩饰了表面的诧异。
  他知道温雅有一个针对乌尼亚的研究项目,不是他接触的范围,他也知道路轻可能参与过这个项目。没想到,一个照面来看,她们之间的熟稔远远超越研究者和被研究者的关系。
  海底巨星这不同寻常的突然露脸,似乎隐含某种宣战和抢夺意味。
  乌尼亚只有一个眼尾余光堪堪扫到他,“你今天还没找我玩。”
  他惯来把她们对他的“研究”说成“玩”。
  路轻摆摆手,“那我们先走了。”
  戴华萼对着她们远去的水纹发愣,那速度是乌尼亚裹挟着她瞬间消失了。
  修长的鱼尾鞭挞巨浪,把碍眼的东西远抛身后。
  “路轻,你喜欢夜莺吗?”
  眼前仿佛晃过绒布上深蓝羽翼如泪光闪烁的天堂夜莺。
  “应该是‘欣赏’。”
  “什么是‘欣赏’?”
  “你说的喜欢是据为己有,我说的欣赏是驻足凝望。”
  “欣赏不能据为己有吗?”
  “可以。但只在欣赏的瞬间据为己有。”
  路轻被他一路拖进实验室,笑着指分析台上的量筒:“我在你射精的那瞬间欣赏你。”
  乌尼亚反应很快:“你喜欢我射精。”
  “唔。”
  她觉得这话听上去有点歪。让他射精只是她的工作罢了,他射精完成,她对他的工作也完成。
  “我想要你多喜欢我。”
  “路轻,多让我射精。” 二十九、烟灰   “你今天有点奇怪。”
  把实验室含水量调到腰部以下,让乌尼亚的尾巴继续泡在海水里,路轻摘下头套,平和地呼吸自由的氧气。
  “你看了夜莺很久,不来看我。”
  “是吗。”她随口敷衍,在抽屉里翻找实验记录本,机密性高的实验通通不联网,只会以纸质方式记录。凭她对温雅的认识,很快在夹缝中找到了皱巴巴的乌尼亚专用记录本。
  满布灰尘,封面泛黄,页角翘曲。从她离开后,有许多年未被好好保存,如果不是在实验室里,可能早已化成齑粉,再也没有人能找到存在的痕迹。
  她刻意用了永不褪色的星辰笔,在微微发黄的纸张上油墨灿亮如不灭星光,仿佛还是昨日星辉。
  在乌尼亚的虎视眈眈下,路轻浏览后来者寥寥几笔的记录,很快找到了窍门:“你在生殖期。”
  “嗯。”
  乌尼亚紧紧盯着她,美丽的眉眼间暗藏性欲的焦灼,浑身散发着雄性生物在欲望强烈期间特有的侵略感。
  那种侵略感从他绷紧的躯体可以看出,随时准备最快地扑倒锁定的猎物,伺机而动。
  路轻并不因和他之间实力相差悬殊而畏惧怯弱,她从不把自己视作随时会被扑倒的猎物,面色如常地进行实验前置准备,“原来你的生殖期还会随时间的变化而变化,之前已经逐渐缩短了,现在又提前了。”
  海洋之心翻搅海水的速度减缓,乌尼亚称霸海洋数个世纪沉淀下来的压迫感对路轻没有什么实质影响,他迟钝地以天性判断,究竟是否要收起对猎物的威胁,还是一如既往放出压迫压倒猎物。
  她叹了口气,“我先回去一趟,抽根烟。”
  “不行。”
  乌尼亚堵在门口的身影严严实实,甚至无师自通地张开双臂,大有一种“你要敢闯就往我怀里扑”的气势。
  她遗憾地看了一眼他身后延伸的鱼尾,海洋之心也直直翘起来冲她打招呼。
  “那你出去。”
  “不行。”
  他不留余地地拒绝了才问,“为什么要我出去?”
  路轻摊手,“我实验室有烟。”
  他紧紧盯着她,“我没有见过。”
  “当然。”路轻当年在抽屉侧面徒手做了个夹层藏烟,刚刚翻实验本发现它们还在,调侃地说,“你是保护动物。”
  破晓城和其他城区通商的物品里不包括香烟,路轻自诩是个有操守的烟民,不会拖别人下水,何况还要遵守实验环境守则。
  “你真的不出去?”
  “不行。”
  “那就不要怪我了。”
  路轻点燃酒精灯,顺手摸出一根皱巴巴的香烟往上点,瞳孔里倒映一点微弱的火光。
  她把细长的烟嘴咬住,脸上没有什么变化,胸腔稍微起伏,漫漫的烟气飘散在水面之上。
  她不记得是什么烟了。
  舌根先尝到的是变质的涩,积压多年的灰尘附着烟草一并燃烧,霉意是时间晕染的痕迹,酒色城无人能调制出这样的味道。
  舌根寡淡的霉意褪去,浓重的苦涩涌上来,路轻才尝出来,原来是“彩云”。
  那一年出品的彩云,第二年就下架了,她再也没有吸过。烟客追求刺激,大多难以忍受直冲脑神经的苦,而她那时借这样的苦涩提神。
  她问送烟的朋友:“这么苦,为什么叫彩云?”
  朋友说:“彩云易碎琉璃脆。”
  路轻淡淡地吐出一口烟雾。
  乌尼亚直勾勾地透过弥漫的烟雾寻找她的存在。干燥的发丝,逸散的白雾,她下垂的眼睫,是不同于海洋生物的清晰锋利。
  烟气如有生命,自行选择飘散的地方,悠悠忽忽地飘到他身边。没有新风系统稀释的烟气苦涩得多,而这曾在她身体滤过,又让这种苦涩多了一份无法抗拒的魔力。
  他被莫名的东西攥住,学着路轻扩张胸腔,急速地扩张胸腔吸入从鼻腔之下逃逸的烟气。
  海水退去的空间,路轻的面容无比清晰,她手握一团在水中不可能点燃的火,在这半空半水之间,他们终于共存。
  和隔水相望唯一的不同是,他可以伸手抓住她。
  乌尼亚大力地扣住她的手腕,“路轻……”
  “唔?”
  路轻只把他的异样当做是生殖期的躁动,调笑着伸远了持烟手,“你不能吸。”
  他眼前蒙上一层湿漉漉的涟漪,诱人沉沦的瞳孔孕育出海潮,“我要……”
  “你要什么?”
  “……你。”
  她才注意到,没有经过任何抚摸,他腰部之下的鱼鳞已经散开,阴茎的头部堪堪浮在水面。
  “我的烟还没抽完啊。”她轻轻地抱怨了一句。
  乌尼亚不再逼迫她直视他,反而眼神游离地看着她手上的烟。
  她咬着烟嘴速战速决,烟灰迅速凝结成形,一整段弯弯地挂在烟头。
  火光明灭之后,灰白的,像雪碎碎飘落。
  不属于海底的,属于她的。
  乌尼亚有时候会想,路轻真的没有鲛人血脉么?还是部分人类也像他一样,天生带着蛊惑其他物种的魅力?
  “……路轻,我要。”
  她以为他要的是如往常,正欲敷衍,却从他用力钳制的手腕中意识到不对劲。
  他直勾勾地看着她嘴边的烟。
  “不可以。”
  “给我。”
  腰腹往她手掌心里顶弄的劲儿也不含糊,下边磨着,上边还要磨。
  路轻快速吸完这一根,警告地往他跟前示意:“不许。”
  烟头抖擞了一下,一条烟灰零零落落地往下飘散。
  乌尼亚紧紧盯着烟灰,摄人的瞳孔凝成尖锐的一点,直至一粒烟灰悠悠晃晃飘进他的射精孔。
  路轻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还捏着烟尾的手掌狼狈地挡在脸侧,被激射了一手精液,黏腻厚重的质感。
  绷紧的腰腹骤然一松,乌尼亚失落地说:“不是烫的。”
  “……”
  路轻飞快瞄了一眼酒精灯,捏了一把汗。
  这位鲛人之王的性癖,真的不是她开发的。
  她哪能想到他在想这个。还好没人教他更过分的把戏。
  “还要。”
  路轻和他对视半晌,他执拗地说:“还要。”
  事已至此,都是意外。
  她勉为其难地掏出下一根烟。
  烟气缥缈,路轻的眉眼朦胧。
  她总是冷静的。间或地吐出烟气,不忘维持自己的目的和原则,另一面操持他的节奏,由着他疯狂顶腰剐蹭她柔软的手心,随心所欲在他的性器上轻敲一下,把他的阴茎当成烟灰缸,挥洒簌簌烟灰。
  明明他才是海洋的主宰,此刻却像依附她手下生存的信徒,祈求以受戒填充沟壑横生的欲望,滴汗的发丝和脸庞是他求之不得的证明。
  等到期待的烟灰飘到他阴茎上时,只剩微弱的热意,从她手下得到给予他施舍般、钝刀割肉的快意,他依然渴求垂怜。
  乖乖挺起阴茎等待她的烟灰落下,把人类文明中的羞辱当做独一无二的偏爱。是她豢养的美人鱼。
  她的一举一动是他受刑的来源,她说出的话即是他的刑期。
  “只剩一根烟了。”
  她顿了顿,“以后不会这么‘玩’了。” 三十、较量   “路轻,你会拿我的精液孵化人鱼卵吗?”
  乌尼亚钳制人类握着量筒的手,腹下狰狞的生殖器自觉地挤进量筒,他一错不错地注目浓白的精液徐徐射满量筒的刻度。
  “不会。”
  “为什么?”他不满地顶弄量筒,顶得她手下一抖,又牢牢攥回身侧,“是夜莺?”
  路轻莫名其妙:“关夜莺什么事?”
  “那个东西说夜莺唱歌比我好听。你欣赏夜莺。”
  “哪个东西?戴晓荷?”
  他顶了顶健壮的鱼腹,不说话。
  路轻第一次知道他俩之间还有点爱恨情仇,“所以你记恨她,才不想和悍马合作种族演化的课题?”
  “我不喜欢他们。”他一边说着,一边握紧了她的手,犹如她的手隔着玻璃还在抚慰他的阴茎。
  “你不需要人工孵化鱼卵。”路轻习惯了他的无厘头,冷静地绕回上一个话题:“人工繁衍只针对难育的种族,以你的精子活性,和一条雌鲛交配能够繁衍一族。”
  六百毫升的宽口量筒,他几乎每次都能射到近五百毫升,浓度不减,足以射满任何种族的生殖腔,光从射精量来看已经超越了90%的种族,无疑具有强大的受孕率。
  “我想和你交配。”
  射到疲软的阴茎从量筒缓缓退出,茎身裹满白浊,格外淫靡。乌尼亚把裹着白浆的阴茎往她另一只手上塞,头部微微张开的倒钩当做撒娇的工具,收起胁迫雌兽的杀伤力,软软地一蹭一蹭。
  路轻持烟的手带着未净的烟味,迅速被他精液的腥味污染。
  她另一只没被禁锢的手自若地晃了晃快满瓶的量筒,“跨种族交配啊,我还没研究过人和鲛人的生殖隔离。”
  “不过基因铁律是同族交配是基因突变概率最小的组合,跨族交配多有基因缺陷。”
  “——多可惜啊。”路轻举起量筒,实验室的灯光照不穿那浓厚的质地,满满一瓶实验精华、种族瑰宝,“还是留给你的种族吧。”
  “我等你,”乌尼亚垂下眼皮,放轻的声音替代了蛊人的眼睛。
  量筒架上分析台,路轻满不在乎,“我没有跨族交配的打算。”
  “我等你——成为我的种族。”
  路轻本想下意识反驳,一个天生族属怎么会成为其他种族,话到嘴边突然愣住。
  突如其来的语句像一串惊雷,蓦地照亮黑暗中隐匿的线索,心中的疑惑串成再明晰不过的绳索,“是你?!奉研院四族拼接体的幕后主使是你!”
  她在背后调查许久,只知道推动这背德研究的线索在破晓城,把郁金香区所有科研人员都怀疑了一遍,唯独没想过会是在海底叱咤风云的乌尼亚。
  在她面前一向目标明确、思维单纯、堪称天真懵懂的乌尼亚。
  震惊之下,她甚至忘了刻意回避他那双魅惑的眼睛。
  他垂下眼睛,只不过是放松猎物警惕的手段。待他确定猎物已然就位,蒙上一层高潮春汗的眼睛,像夺人眼球的琉璃水母,表面幻化出流光溢彩的纹理,美境蜇人的瞬间将其捕获,“路轻,你没有想过是我吗?”
  路轻一时被毒素蛰得无法动弹。
  她为什么没想过是他?
  一直以来,乌尼亚在她面前单纯蒙昧,是她手把手教会他人类社会的规则。或许是他的魅惑发散下,她总是有意无意忘记,他拥有远超人类的岁月年轮,和富可敌国的财富、人脉。庞大的粉丝基础和号召力、褪下区区几块鱼鳞价值连城,只要他想,随时可以驱使那些为他疯狂的人类,在联邦兴风作浪。
  是她希望,她面临的阻力更小,没有任何朋友掺杂于此,她也不必为割舍而辗转反侧。
  “无论哪个种族,都不能接上鱼尾。”这位联邦百年新兴巨星露出了独属于称霸一族的獠牙,无不遗憾地说,“我等人族接上鱼尾的那刻。”
  拍卖笼里那条混乱拍打地面的鲶鱼尾巴犹历历在目,与他身后华美的海洋之心截然不同。
  ……“无论哪个种族”……
  路轻眼前光影重迭,刹那间耳鸣嗡嗡,神魂抽离,“原来是你。你已经安排了多少次实验,有了多少个结果,才得出这样的结论?”
  “不是我。”
  她挣开他的靠近,他说:“路轻,我只是支持了,没有主导。”
  “好奇的有很多。他们都好奇人能不能长出真正的鱼尾——我也好奇。他们想让人能够变成鱼,下水侵占破晓城,打败我。我想让你变成鱼,留在冥海。”
  说到此刻,路轻此行下水,乌尼亚的目的终于明朗。
  她一半的脑浆晴天霹雳,一半的思维有条不紊,十年前查仁从乌尼亚身上铩羽而归,注定了这股暗流不会消退。皇室,除了皇室,无其他可能了。
  他不是主导,但是放任。在这表面波浪底下暗流里,多少力量出于相反的目的,支持了对立面的手段?
  “路轻,你不喜欢吗?”
  乌尼亚饶有兴味观察她的神情,和往日她们观察他别无二致。他观察她的方式没有任何模板和公式,也不需要任何严谨的科学训练,只是依照直觉里想要验证的结果。
  路轻对他一贯没有攻击性。他想看她的冷静平和会在什么时候打破。顾汀舟可以打破的,他也可以吗?
  路轻抿了抿干渴的下唇,体内的湿润难以稀释过重的苦涩,发霉的味道跗骨不散。她望向他的眼睛很快收拢了异样的情绪。
  乌尼亚观察她的神情:“那我以后不支持了。”
  他不明白。或说他不在意,基因编辑的试验上每一次倾注来自他的力量都意味着什么。
  “他们有罪。”而你是帮凶。
  乌尼亚不是第一次看见她这样的表情,冷静中又带着一点无奈和柔弱,对他说“查仁有罪”。他不明白。有罪无罪又怎样?
  路轻低声说:“你的每一念、每一动,都在选择未来世界的模样。”
  语罢,恍然在哪里听过这句话。
  “路轻,”乌尼亚歪头,“你喜欢谢观火吗?”
  路轻推开他,转身离去。
  这章写了两星期,处于太久没写文,怎么写也不满意的状态。
  开文一周年复更。 三十一、若观火   “……世界成就在你的一念一动里……”
  “那你洗碗洗得这么多,会变成洗碗机吗?”
  猴子把手里的筹码远远一扔,不屑地收起水幕,状似怜悯实则侮辱地往他的面前扔了一个联邦筹码币。
  谢观火低下头看联邦筹码币,柔顺的金发下精灵耳挺拔俏立,没有人看得清他的表情。
  他又输了。
  筹码币上悬浮的“已胜利”,清清楚楚地铭刻了他的整场失败,化作影像收录在筹码币里。
  他从来没有赢过这个名为《破局》的游戏。
  《破局》是灵犀城研发的一款偏黑暗风的游戏,存在PVE单机、任选人数PVP两种模式,游戏玩家自主或随机选择世界资源优势方/劣势方,以一百年为时间轴,在虚拟一百年结束后,以衰败/胜利/共赢的结局评估游戏胜败。
  无论站在强势方还是弱势方,无论面对PVE还是PVP,谢观火从来没有站在自己选择的立场打出过胜利。如果他选择世界资源一无所有的弱势方,他会在虚拟时间轴里经过些微的起伏后被强势方掠夺殆尽,无法奋起;如果他选择的是世界资源的强势方,声名利禄应有尽有,又会在群狼环伺间磨平优势,逐渐一蹶不振。
  在《破局》里,他的对手几乎是碾压性胜利。
  谢观火抬起眼睛,眼神如晴阳烈日灼灼,“你为什么在第25年-68年间选择了救济我?”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养肥了宰,没听过吗?”
  谢观火那双独属于精灵一族的沉默的含情眼,大抵是说:我以为你是真心的。
  “你输了没有一百也有五十次了。怎么还这么天真地相信别人展现给你的真心?”
  难道长达43年,接近半个世纪,都不足以真心吗?
  他神情闪过难以理解的痛楚。那种一闪而过的神态,像一座花费不可计量的时间精雕细琢的雕像,被风蚀雨刻出脆弱的伤痕,将破碎又未破碎。
  猴子相当理解那些不留情面让他败北的人。因为……让以美丽着称的精灵露出这样复杂而痛苦的神情,实在太迷人了,洁白无瑕的艺术品上,尽情烙下他们漆黑的手印,顿时让游走在黑暗的刽子手生出玷污的快感。
  凌辱美人的劣根性,他也有。猴子动了动喉结,“下次……”
  “禁止赌博。”
  啪。
  实验室的门打开了。路轻带着自己的水幕进来,“非要赌,就玩海上城的赌天。”
  猴子被她睨了一眼,悻悻地遁走。
  路轻轻轻地扫一眼地上的筹码,“还玩吗?”
  “不玩。”
  他知道路轻不喜欢这款游戏,只是偶尔会陪他来两盘。
  “——老掉牙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优胜劣汰,零和博弈。”路轻的评语。
  柔顺的金发如瀑布流金,光芒耀眼,“做生殖实验吗?”
  “不做。”
  谢观火有些生硬地说:“我不可能被买回来什么都不做的。”
  买,一个轻飘飘的字眼又不动声色剖开了他内心的伤痕。
  “继续精灵语转译。”
  他不问路轻为什么执着于研究种族语言屏蔽墙,就和路轻从不问他为何执着于《破局》一样。
  谢观火走进透明如果冻的语言收集盒,和人族相似的脸庞有些失真。
  他不喜欢狭窄的牢笼,但无论如何也比直接被钳制得不能动弹更松泛。忍耐与不屈,就这么矛盾地展现在他的气质里。他背后那双浮泛如黄昏微光又紧紧收拢的翅膀,隐忍地颤动。
  路轻在盒外看了他半晌,“难道关窍在翅膀里?”
  “精灵被割掉翅膀,照样听得懂精灵语。”
  他几乎冰冷地回应,从他不可冒犯的神情里足以睨见真实地发生过这样的测验。
  精灵这样过分美丽而缺乏捍卫美丽能力的种族,绝大部分劫难来自成为隐秘的禁脔,遭遇多少惨无人道、骇人听闻的暴虐,随便挑出一件都足以让联邦新闻地震。
  “我只是想对比你翅膀振动的幅度,和飞鸟族的差异。”路轻连忙澄清自己绝无恶心,把语言触角从他的耳朵调到他的翅膀上。
  被机械触角吸附翅膀,谢观火强忍不适与屈辱。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
  她小心翼翼地聚焦眼前这位异族青年的翅膀。精灵的翅膀,是他们最为梦幻的器官,自一条如山脊的脊梁骨展开剔透的两翼,比蝉翼更薄,在暗处也有光影在羽翼边缘游动,熠熠生辉。
  精灵的语言,如晨风雨露、星辉月影,须得融入天地之间感受万物自然,但万物从不以具象的语言陈述。
  春风过境,无法解释风告诉你什么。
  路轻不是第一次带着人工智能解码失败了,平静地关闭语言收集盒,“你说了什么?”
  谢观火摇头。意思是他用联邦通用语解释不了。
  种族之间语言转译最困难的一点是,市面成熟普及的人工智能只能以人族所设立的联邦通用语作为编码基础,无法等价置换其他种族语言,也根本无法理解其他种族的语言逻辑。而许多种族即使习得联邦通用语,也难以在联邦通用语和种族语言之间互译,无法打通的内部种族语言和外部语言交流,被称作“语言屏蔽墙”。
  她永远只能揣测,而不知道他们语言的意蕴。
  “你们是怎么习得联邦通用语的?”路轻始终想不通的是为什么诸多种族可以单向突破联邦通用语,联邦通用语却无法突破他们的语言,“你理解‘我爱你’的意思吗?”
  谢观火看着她,缓缓摇头。
  他的神情总是笼罩着一层冷硬的忧伤,被极致的痛苦淬炼过的灵魂,不可冒犯、不可磨灭、不可动摇,从极力掩饰的一言一行里散出郁色。
  他美丽,而且痛苦。
  他此刻看她的模样,就像她有时看乌尼亚,无法和他解释联邦如何,他也无法和她解释精灵如何。
  他最终只是说:“依靠感情。”
  一章写了一周,想来想去想不出来怎么写,突然发现写作还是不能“想好”再写,因为永远不会“想好”,不想好就不写只会永远不写。 三十二、梦我   “轻轻,你真的不休息吗?”肖兔心疼地摸上路轻的黑眼圈,两朵乌云若隐若现,连轴转了几天,顶级的营养剂也补不回疲态。
  她不知道她在忙什么,只是直觉不是好事,模糊察觉她的情绪不稳。
  路轻冰冷的侧脸贴着她暖和的手心,兽族的体温比人族高一些,“走吧,我也想听乌尼亚唱歌。”
  肖兔惆怅地看着她,半是喜悦半是忧伤地拉着她游向破晓城郁金香演出场馆。
  破晓城每年对15城开放临时居住证封顶五千个名额,其中超过一半是郁金香区研究人员,所以会馆容量满打满算八千座,末座可以肉眼看见舞台的身影。
  她拉着她一屁股坐在A区第五排,她在小金库能承受的最大范围内选了正对舞台的位置,满眼览尽乌尼亚的全身。如果位置偏后,可以在眼前调出同比例的水幕动态观赏,她希望路轻和她一起在前排和偶像互动。
  满城灯光亮起,舞台上被覆满流光溢彩的泡沫,“啪”的一声,从边缘出现的海洋之心肆意鞭挞,无数泡沫应声而裂,湮没水中。
  海洋之心甩出一个优美的弧度,乌尼亚从幕后一跃而出,对着舞台多个角度的电子眼打招呼:“‘海螺’们好呀。”
  “海螺”是他的粉丝名。他拥有的舞台是小型海洋,舞台上是冥海深处的布局,一眼看去全是深海植物。他的舞台几乎和场馆的观众席等大,有一层透明的玻璃把他和他的海洋隔断在观众之间,他在他的世界里肆意地游动、甩尾。
  这是一场实时直播,此刻全联邦的聚光灯聚集在他身上。
  满耳是排山倒海的回音,肖兔甚至吼破了音。
  路轻在嘈杂的背景里走神。
  除了乌尼亚,没有其他歌星会塑造和观众席同等大的舞台,他以一己之力和观众打擂台。这其实充分说明了他不是甘愿被人类把玩的东西,人类索取他的暧昧与抚慰,他回以玩弄鼓掌之。
  “……你在森林边缘悄然盛开,清晨的雨露幻化你的光辉……”
  乌尼亚温柔的声音荡出海水波纹,刹那间喧嚣褪尽。
  他的眼睛从来经不起细看,一旦被吸进深深的海底漩涡,从此都是意乱情迷无法浮起的痴迷者。
  电子眼牢牢把控着他的每一个角度,只要观众愿意,可以任意切换水幕里投射出的位置。不知道多少人避无可避一头栽进漩涡。
  “蝴蝶采撷你的美丽别在我心上……”
  A区的粉丝一片失声,因为他把目光投过来了。即使目光没有准确焦点,路轻知道,他在看她。
  夜莺族的着名情歌。之所以是联邦语,全因唱这首歌的夜莺爱上了人族,这首歌是异族的求爱者唱给人族的。
  他唱的深情款款,引起无数人飞蛾扑火,自然比顾汀舟在联大的音乐课堂唱得要好得多。
  海底没有那样真实日光和人造日光碰撞的瞬间,路轻却好似看到了百无聊赖的自己旁观顾汀舟唱这首歌时脸上被光影刺痛的冷艳凄美。
  乌尼亚不是第一次对她唱这首歌。
  路轻望着他仿佛梦境的眼睛,思绪却像他满头水蓝色的长发慢慢散开。
  “……月色笼罩你的脸庞,我对你的爱藏在我的目光……”
  “路轻,你喜欢吗?”
  时光倒推回四年前的冥海,以前的乌尼亚和现在的乌尼亚没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的是路轻。
  “你喜欢这首歌吗?喜欢我吗?”
  路轻那时还年轻,敢于直视他那双自带魅惑的眼珠子,思考了一下,坦然地说:“不喜欢。”
  不等他困惑,她就主动完整说明:“你唱情歌没有爱情。至少我没有感觉到。”
  他应该是有感情的。鲛人捕猎的前置手段是利用歌声引诱猎物犯迷糊,更有强悍如乌尼亚的佼佼者,可以直接催眠且诱导出人最深的欲望,往往都肮脏不堪。
  他的食欲太盛,对于很多东西想吞吃入腹,还要问:“什么叫爱情?”
  路轻欲言又止,一时难以解释。
  乌尼亚耐心地等着她的回答。他不知道时间流逝的尺度,无数岁月早已从他身上掠过,他从不在意等待。
  她看着他的眼睛说:“顾汀舟也唱过《晨晨暮暮》。你在唱这首歌,很美,歌声很动人,但我在想他。这就是爱情。”
  她眼里看着他,心里却完全没有他,完完全全属于另一个人。
  乌尼亚不说话了。
  她并非没有看到他。他坦然张开的双手,赤条条敞开没有污浊的自己,用毫无阴霾的明媚照耀观众。
  顾汀舟不是这样的。他站在阳光里,也有一侧阴影。
  当一种感情根深蒂固扎入心脏,心脏变成它不断发酵的培养皿,除了摧毁整颗心脏,没有别的方法可以干干净净拔除影响。
  爱也,痛也,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路轻下意识摸了摸胸口,摸了个空。婚戒早已不挂在那里。
  顾汀舟平日把婚戒戴在左手,她做实验不方便,穿成项链贴身戴着,想起他的时候无意识地摩挲锁骨。
  离婚的时候,双方戒指已经被民政部祛除了已婚的标记,变成了一个普通的装饰品。
  本来应该把婚礼上对赠的对戒互换,象征物归原主,他不肯放手,导致他们手里的戒指还是对方送的那个。
  路轻和他一起挑了很久的戒指,叫《月色》,素戒的光泽像一缎雾色飘在月上。
  井璟看到她挑的“月色”,赞不绝口,待看到戒指标价的时候,大惊失色:“你这个破圈,一百二十万联邦币?”
  路轻的下巴已经掉过了,尴尬地说:“是的,大概是30%的材料,10%的人工,其他全是品牌价值和溢价。”
  这还是因为她说,送给他的戒指,她要自己买,顾汀舟考虑到她消费水平,已经贴心降级消费了。
  “买这么高溢价的东西有什么作用?它不贬值吗?它有魔法吗?能保证相爱一辈子不离婚吗?”
  “不能。”
  路轻没告诉她,这还是她分期贷款买的。
  一个普通得没有任何记忆点的下午,在路轻中心城的独立居所,顾汀舟懒洋洋地搂着她,毫无预警地说:“你喜欢什么样的戒指?”
  路轻面前的水幕接连推送联邦资讯,她看了他一眼,他低头时睫毛很长,长到眼神模糊。
  “你挑中哪些款了?”
  顾汀舟一声不吭开始立体投屏,一排戒指从他的水幕里挨个展览,随人放大缩小观察瑕疵定制尺寸。
  那些稀有的矿物质一个比一个闪,做工一个比一个精致,价格也一个比一个贵。
  路轻看看这个人,又看看面前的戒指,虽然他往常都不穿金戴银,但要配上贵重首饰,气质还压得住。
  “没了?”
  “还有。”
  ……
  路轻一眼就在五花八门的候选里看中了《月色》,含蓄的线条,比月色皎洁,比雪色寒冷。这个戒指很像她眼里的顾汀舟。
  路轻握着他的手穿过水幕的光影,直到它为他套上尺寸拟合的戒指。
  她满意了:“就要这个,我买给你。”
  他目露怀疑:“你有钱?”
  “没钱就借。”路轻拍拍他的脸,“我用戒指邀请你成为我的家人。”
  戒指只是邀约的通道。他邀请她毫无保留地走入他的生命,那么她也是。
  顾汀舟不知想到什么,理所应当地点头,另一只手点开设计品牌的价目表。她满意不到两秒,瞳孔地震:“你怎么这么贵?一百二十万?”
  顾汀舟沉默了。他不止一百二十万。
  “你可以分期付款。慢慢还。”
  顾汀舟坦然仿佛自己是个戒指,“随便你分几期反正我先跟你回家其他不要紧”。他约摸还坏心眼地觉着还不完更好,还不完她就得永远还,婚姻因为债务无尽头。
  还好她在离婚前已经奋力工作还完了这个戒指的贷款,终于把戒指的所有权完全握在手里,等于用戒指套住这尊昂贵的少爷,完完全全据为己有了。
  只是没想到所有权的保质期这么短暂。
  “您的戒指是否需要典当?”
  联邦民政局离婚登记处的处长试探性地问她。随着种族融合程度加强,婚姻的样态越发复杂了,很难说谁是因为感情破裂,还是利益耦合而离婚。
  她看上去并不太伤心,因此别人也不确定,她会不会睹物伤情。
  月色放在离婚证棕色的封皮上,像火山上的残月。路轻看了它好一会儿,摇摇头,一并收回包里。
  在月色照不穿的海底,她望着海洋,又想起月色。
  余光中有一首诗。在雪色与月色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