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魎》
【1】死亡
他倒吸一口气,脚一软,如被狮子追赶的初生之犊,即使无力也奋而跌跌撞撞地转身逃走。
「虚构的!」
「虚构的!」
「虚构的!」
他六神无主地边逃边喃喃着:「我没有忘记任何东西……」
「没有忘记!」
彷彿镇定心神的大喊。
「我没有忘记!」
声音彷彿快哭出来般。
「我没有忘记!」
犹如悔恨而歇斯底里的咒语。
「我没有忘记!──」
磅!
伴随着巨响,红色在衝击中炸开一朵烟花,黑夜回归沉默。
『罗瑟,谢恩死了。我不知道他忘了什么,但是忘魎找上他了……』
电话另一头的声音泣不成声,罗瑟听到消息的瞬间彷彿置身冰窖,好半晌才努力挤出安慰的话,最后他也不知道是怎么掛电话的,只知道后来他不知不觉就跑到了好友家大门口。
谢恩的家已和以往不同,现在拉上了封锁线,警员进进出出,他被其中一名警察拦下来:「这里出现杀人的忘魎,非相关人员禁止靠近。」
「我叫罗瑟,我是他的朋友。」罗瑟强忍难过,勉强咬字清楚。
「你好,罗瑟。」拦在封锁线前的警察例行地用记录器拍下了罗瑟的长相,并简单记录了罗瑟的资讯:「甄妮女士现在在观察所里,你可以去找她。」
「谢谢。」
再见到谢恩的妻子甄妮,她被关在临时安排的房间,有两名警员看守,她垂头丧气坐在床上,长发将她的脸垄罩在阴影中,手犹如祈祷般相扣着,捏紧而发白。
这是既定的程序,失去家人的甄妮被认为处于精神不够稳定的状态,这种时候很容易恍神,一不留意可能就忘了什么,若因此被忘魎攻击就糟了,所以留有两名警员保护她。
理智上知道这是必须的,但实际上看到好友的妻子像被当成问题人士而被看管着,罗瑟感到有些鼻酸,同时也尽力打起精神,他不想被认为精神脆弱而保护起来。
会这么辛苦,甚至他的好友会死,都是那个万恶的根源──忘魎。
罗瑟出生以来就被警告不能遗忘任何事物,因为遗忘会生成怪物。曾经人们还不觉得那是怪物,是没有既定形象的奇特精灵,直到三十年前诞生了骇人的忘魎,不同于迷糊毛病產生的小忘魎,那些忘魎非常兇残,四处破坏,甚至会杀人,因此政府也组成了警备队扑杀忘魎。
罗瑟本身也是最基层的警备队中的巡逻员,有赖于他还不错的记忆力。毕竟为了避免再產生任何忘魎,随时随地记录新知已成为日常习惯的一环以外,只有通过记忆考试的人被允许学习,而有此基础的人也才有资格进入警备队。
「嗨,甄妮。」罗瑟轻声打招呼,但在一片寂静的空间中,有气无力的声音也足够响亮。
甄妮没有回答,只是稍微抬头一些,从地板往上到膝盖的视线高度。
「哦?罗瑟。」
甄妮没反应,反而是旁边的警员微微掀起头盔,向罗瑟打招呼:「你今天休假?」
「杜森?」罗瑟也没想到会刚好遇到同事,有些惊讶,但低落的情绪让他没什么精神将惊讶的反应表现出来,淡淡地说:「嗯,终于排到休假。」
查觉到罗瑟的情绪,杜森才突然反应过来,口中含着一个啊字,啊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反而是罗瑟先开口询问:「那隻忘魎找到了吗?」
「还没有接到猎杀忘魎的消息。」杜森摇头。
「是什么时候发现的?」罗瑟问道。
「今天早上甄妮女士下班返家时,发现屋里像被强盗闯入一般,一片混乱,在客厅的血泊中,她找到支离破碎的丈夫。」杜森翻开纪录器,队上的状况资讯是共享的,避免需要口头传递讯息,以降低忘记的风险。
听到这,罗瑟忍不住又看了眼甄妮,他记得谢恩曾提过妻子是名护理师,面对生老病死也是见过大风大浪,但面对亲人被残酷的杀害,果然还是让人无法承受,他不知道记录这段经歷的人在想什么?有必要把支离破碎也描述进去吗?
刚才一直都没有反应的甄妮将脸更加深埋进自己捲缩的手臂中,隐隐有些强忍住的啜泣声。
罗瑟忍不住走过去,想即使拍拍她的背也好,不忍就在旁乾看着什么也不做。
「甄……」
「不要……」突然甄妮松开了自己禁錮着头的手臂。
「什么不要?」
「我想忘记……」甄妮彷彿没察觉自己吐露了禁语,精神涣散地喃喃自语:「我不想记得他死掉的样子,我不要……」
「喂!你……」
嘻嘻……
如窃窃私语的笑声突然从罗瑟身后传来,伴随着杜森的惊呼。
罗瑟转过去一看,映入眼帘的是谢恩的笑脸,但那张脸长在地上,就像路上长出一朵霸王花那样。随后谢恩轮廓的人脸崩塌,彷彿遇热熔化的肉色冰淇淋,变得更加噁心。
罗瑟吓一大跳,习惯性摸向自己的枪袋,突然磅的一声,肉色冰淇淋炸开,接着燃烧起来,发出一种不像人类的尖叫声,最后变成一坨焦炭。
另一名始终沉默的警员手举着枪,枪口冒出的热烟散去,他看着焦炭化为黑末而消散后,才放下举枪的姿势。
「你今天的工作内容不是来聊天的吧?」果断迅速解决掉忘魎的警员冷冷地望向杜森。
杜森自知理亏,摸摸鼻子,站回原本的位置。
「还有,休假的你就只是普通市民而已,该离开了。」警员走向罗瑟,做出送客的手势:「得让甄妮女士休息了。」
罗瑟也摸摸鼻子,无奈地准备离开。
「呵……」
突然甄妮发出了笑声,令三个男人警戒地看向她及四周,就怕又有忘魎冒出来。
「我想起来了,他笑起来的模样。」甄妮的视线望着刚才焦炭化为灰烬的地方,那里曾经出现谢恩的笑脸。她像是快哭出来一般地笑出声,彷彿硬把悲伤转换成别的情绪反应,就可以假装自己没事一般。
「你该休息了,女士。」
警员熟练地捉起甄妮的手臂注射入镇定剂,不一会甄妮就开始睏倦,躺回床上不安稳地进入梦乡。
罗瑟不忍再看甄妮,默默地离开了。
【2】看不到珠塔的夜
罗瑟现在是夜班,他和同组同事毕德一起在谢恩家附近巡逻,因为那隻杀害谢恩的忘魎还没找到,队上也宣导要特别注意这一区,避免有人受害。
在此区岗亭稍作休息时,罗瑟掏出手机翻看自己曾经与谢恩的对话,因为直接回忆是危险的,从小的教育有训练过他们要避免回忆,只能让回忆自然的浮现,才不会让忘魎有机可趁。
罗瑟思考着,谢恩究竟是忘记了什么,才会製造出如此可怕的忘魎?如果能找出谢恩遗忘的事物,或许就能推测出那隻忘魎的特徵。就像昨日甄妮无意间產生了忘魎,后来说她想起谢恩笑着的模样,代表她那时遗忘的是谢恩的笑容,虽然谢恩的笑脸要以那样的方式呈现再想起来,也真够噁心的。
翻对话后没能看出谢恩有什么太大的不对劲,只是感觉出谢恩似乎越来越忙,越来越少来讯息。他心中不免有些遗憾,如果谢恩遇上了什么,怎么没跟身为巡逻员的他说呢?他虽然只是个小基层,但也有能力解决忘魎,或是起码可以支撑到警备队来支援。
如果那天他刚好去拜访谢恩,是不是谢恩就不会死了?罗瑟难过地幻想着,回过神来的时候,毕德不知何时不见了。估计是去上厕所,罗瑟没想到自己翻对话这么专注,连毕德离开都没发现。
等了好一会,对话都翻完了,毕德都没有回来,罗瑟有些担心毕德会不会在如厕期间被忘魎袭击?他翻开电话就想打,但又想起曾经也是这样的半夜,毕德去了厕所很久没回来,所以他打电话联络他,结果后来毕德一直抱怨大半夜很安静突然响铃,害他吓到大号大歪了,收拾好久。
毕德是个喜欢提当年勇的嘮叨老傢伙,但罗瑟寧愿继续听毕德口沫横飞地讲述他怎么英勇地杀忘魎,也不太想像上次那样,吃午餐时被嘮叨这种厕所軼事。因此还是决定直接走一趟厕所喊人,于是跑出岗亭,前往距离最近的公厕。
半夜两点,路上没有一个人,直平的黑色大路两边排着规律的灰色高楼,尽头是珠塔,一个巨大的白色球状建筑,中心突出砖红色的高塔,那是他们国家中心的所在,里面坐镇着国家之首。珠塔就像灯塔一样,在这片国土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看到,非常高耸,好似每一天都更巨大了一些。
「毕德!」
跑到公厕前,罗瑟从轻声到大声呼喊同事的名字,都没人回应。公厕一片漆黑,不像有人来上厕所过,但罗瑟还是开了灯,果然里面空无一人。
这下罗瑟真的只好打电话了,同时懊悔因为之前的小事耽误了联络时间。
罗瑟回到路上,边响电话边四处寻找,还保持一隻手按着枪袋,以备随时可以抵抗遇袭。
路上漆黑一片,半个人也没有,电话响了半天也没接,罗瑟觉得不妙,又拨了电话联络队长,结果队长也没接。
急躁的罗瑟如无头苍蝇到处跑,到处察看毕德有可能会去的地方,接着才想到或许可以调岗亭的监视器来看,也许会看到毕德离开的方向。
才这么想,突然罗瑟踢到了球状的东西,他吓得掏枪对准,结果一看,原来是一顶红色的安全帽。
怎么会有人丢安全帽在路上?
这个镇并不是机车很多的地方,而罗瑟四处张望也没看到任何机车,只有整洁的街道,显得路中央捡到安全帽有多突兀。
罗瑟一边警戒四周,一边捡起安全帽,除了诡异以外,有异物在路上就得清除,以免影响车子行径。
他检视安全帽,想推测帽子的主人是谁,那个人违反了道路安全交通管理条例。帽子脏脏旧旧的,除了佈满刮痕外,还有凹痕,像是被用坏的废弃物,看来除了调监视器外,颇难找到主人了。
而罗瑟警戒周遭的同时,也发现一件诡异的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晚是朔月的关係,现在竟然黑到看不见珠塔。
看不到珠塔就像是失去了灯塔一般,一时之间罗瑟有点不确定自己位于何处,他经年累月习惯用珠塔来判断方位,怎么会忽然看不见?
发觉自己已经有点慌的罗瑟,开始呼吸与吐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个夜晚有些诡异,直到现在他的电话打给许多人,仍旧数次进入语音信箱,完全无法联络上任何人,他开始怀疑是自己的电话有问题,也许是讯号不良。
这时风中隐约带来了远处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哼歌。
罗瑟没有管歌声,除非有住户检举歌声超过分贝,他回头,准备回岗亭调监视器。
啪噠!
身后传来塑胶材质的东西掉落地面的声音。
罗瑟迅速回头,举枪对准声音来源,只见地上多了一个黑色的东西,他赶紧将手电筒往附近的高处照,但附近都是空地,甚至没有藏身之处,不可能有人在一瞬间丢了东西就可以逃得不见踪影。
他冷汗直流,枪直指四周,如此诡异的状况,肯定是遇上忘魎了。而且不同以往他遇到的那种只是看起来很吓人的忘魎,他从没遇过这种不知道形体在哪的。
还是就是那团黑色的东西?他马上对黑色的东西射击,黑色的东西就随着衝击滚来滚去,在枪灯的照明下,可以发现那是一顶防毒面具。
歌声变大声了,好像很多人在远处唱歌,不知为何罗瑟感到背脊发凉,像是来自生物本能的恐惧但他却不知恐惧从何而来,他下意识后退,其实也不知退去哪。
「哦?年轻人。」
退到高楼附近,小巷的阴影中突然有人说话。
「谁!」罗瑟的枪灯对准了黑影,照出了一个白发苍苍的流浪汉。
「年轻人,你拿枪指着我吗?」流浪汉看到枪也没怕,还悠哉的搭话。
看到人,罗瑟的紧张感降低了些,放下枪:「这里禁止逗留,到别处去吧。」
流浪汉看着罗瑟咧起缺牙的嘴,露出那诡异的笑容。
「笑什么!快离开!」
「年轻人,」流浪汉很高兴的样子:「你快想起来了吧?」
那是禁语,是诱导人回忆的禁语,这让罗瑟很生气:「你已经违反了记忆安全法......」
流浪汉灵活地闪过罗瑟要抓过来的手:「快想起来!
「快点想起来!
「想起来!想起来!想起来!」
罗瑟觉得不太妙,遇到神经病了。如果是记忆颠三倒四的神经病就糟了,那根本是忘魎製造机……
「罗瑟!」这时背后有人拍了罗瑟的肩膀,他吓了一跳,转过身来是毕德。
「你在干嘛啊?」毕德用枪灯照着罗瑟:「找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上厕所上倒掉进粪坑去了,一个人也不开灯,待在黑漆漆的地方干吗?」
罗瑟也用枪灯往四周照,怎么回事?他不是在巷子里吗?怎么只是转个头就瞬间回到刚刚的公厕?那个老流浪汉呢?还有他记得不久前捡了一顶安全帽怎么也不见踪影?
毕德试图开厕所灯,但完全没亮:「shit!坏了吗?负责人谁啊?」
灯坏了?罗瑟明明记得他之前有把灯打开过。
罗瑟脑中一片混乱,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道刚刚遇到的都是幻觉?自己进了厕所就没有出去?他用枪灯照自己的手机,刚刚那期间他打了无数通电话给自己的各个同事,可以证明他的记忆没有出问题。
结果手机一看,最后一条通话记录是傍晚回报巡逻纪录的时候。
「欸!你怎么都不说话?」毕德走过来,拍拍罗瑟:「你搞什么飞机啊?不说一声就跑掉,队长不是说这区很危险要注意吗?还害我到处找你,下次再这样我就告诉队长让你写报告了!」
「刚才明明……」罗瑟说着又顿住,他无法证明他刚刚遇到了怪事,万一被当成神经病怎么办?这样不只会丢了工作,往后的日子都要被看守着,过着像笼子里的动物的生活。
「不好意思还让你找我。」罗瑟决定装傻,之后他再想办法查出到底是怎么回事。
「知道就好。」毕德示意罗瑟一起出去,边走边碎碎念:「所以你到底怎么回事?跑来厕所没灯黑漆漆的在干什么?」
「呃……」罗瑟一时之间答不上来。
毕德警觉地瞬间远离罗瑟:「你该不会不记得吧?」
「不是,我……」罗瑟本能的想辩驳,但却说不出理由。
「罗瑟啊,你到底怎么了?别跟我装傻……」
突然两人感到不太对劲,印象中公厕是在一楼,但为何他们出来后,看起来是在顶楼?环顾四周是差不多高度的高楼,漆黑而沉默,暗的连珠塔也看不到。
忽然一道黑影闪过,靠近顶楼的边缘的毕德身形不稳,好像被什么拖下去一样,瞬间翻滚出去,人就掉下去了。
「毕德!」罗瑟吓傻了,这又是什么怪事?难道又是幻觉?!
好像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就听到楼下传来重击声,吓得罗瑟远离顶楼边缘,退了几步,就慌慌张张地衝进楼梯间,一路往下跑。他感到恐惧,同时脑海又觉得不切实际而感到迟疑。
到达底层,跑到大马路上后,罗瑟急吸一口气,差点喘不过气来,又勉强自己冷静些才赶紧打了电话通知队长,出大事了。
毕德横尸在自己的血泊中,头都砸烂了,不知为何身上的衣服都不见了,袒胸露乳,只见触目惊心的衝击挫伤,而旁边的墙上不知是谁用血液在上头写了字——
——想起来了吗?
【3】寻找线索
罗瑟获得了很长的休假,长到他怀疑自己可能被隐性资遣了,并且要在观察所里度过,还要被同事看守,他可以想见真的要过一段饲料鸡般的生活了。
他无法及时编造好可以圆过他幻觉的那段记忆,在被询问经歷的过程中支吾其词,下场只是留在观察所观察已算幸运了。
他想不清楚自己那段幻觉歷程到底是遇上什么?甚至直到队上同事赶到,才真的体认到毕德死亡不是幻觉。后来同事还是私下跟他透露部份调查资讯,让他知道了监视器照到的实际情况。
凌晨2:37的时候,毕德先离开,而他3:10才出来找人,之后沿路上的监视器受到不明杂讯干扰,没有明确录到后来他们的去向,而事发地点的监视器跟公厕电灯一样都坏了,只知道在3:36的时候罗瑟回报了毕德死亡。
毕德的遗体现场初步尸检,以坠楼出血量来看,是被人攻击致死后才推下楼,而且已略有尸斑隐约形成,代表死亡时间起码半小时以上,这令罗瑟更加混乱,当时他看毕德明明是被不明黑影拉下去,而且他非常迅速下楼并通报队上,这过程不到十分鐘,怎么会是死亡超过半小时?但这也幸运的成了证明罗瑟不是兇手的铁证。
罗瑟能成为巡逻员,对于自己的记忆力有一定的自信,但这份自信在一夜之间彻底崩溃,他不敢再想昨晚的记忆,就怕因此忽然生成了忘魎。现在人在观察所也好,有人帮忙警戒着忘魎,不会一不小心一恍神就面临要被忘魎围殴的局面。
但三天后,杜森前来打破了饲料鸡的生活。
「就是这样,我跟其他人说好了,他们也很忙,要多看你一个也很累,所以你就来当我助手,帮我一起查案吧!」
今天杜森来后,原本来看管罗瑟的警员就直接下班了,而杜森理所当然地开始帮忙罗瑟打包行李,完全没给人拒绝的馀地:「反正你现在每天都在发呆也挺间的。」
罗瑟傻眼,可以这样破坏规则吗?他忍不住问:「那我不小心產生了忘魎怎么办?你负责?」
「反正这三天来,我偷偷跟你说了案件经过,你一副失忆到精神错乱的鬼样子,也没產生忘魎啊?我才怀疑你是不是天赋异稟,有抗忘魎体质呢!」杜森说得理直气壮:「如果有这样的体质还待在这偷懒,不出来奉献国家,才说不过去吧!」
「……」罗瑟一时半刻说不出话来,而且他居然隐约觉得这歪理有几分道理,这几天他一直以为会產生忘魎,却意外的都没有。而经杜森一讲,他也回忆起自己从小就非常遵守记忆规则,确实没產生过忘魎,难道他真的天赋异稟?
想到这,罗瑟忍不住拍打自己的脸,让自己清醒点,杜森那只是想找免费劳工的唬烂,居然还信了。不过他确实觉得闷,也很想出去,而且杜森看起来都打点好了,除非惹出很严重的问题,不然上头应该也懒得关心观察所是不是少了一个人。
「好吧,」虽然罗瑟挺高兴有藉口出去,但还是要装做困扰的样子:「都给你说就好了。要去查什么?」
「当然是毕德的案件啊,做为关键证人你怎么可以整天睡大头觉?」
「我不是当天就提供了我的所有目击证词?」
「你那不清不楚的证词还跟监视器有出入呢,要不是毕德推算的死亡时间起码是3:06以前,你就是头号嫌犯好吗?」
「呃……」罗瑟汗顏,但总不能照着幻觉说啊,那样更像嫌犯。
「总之先离开吧。」杜森摘下帽子,戴在罗瑟头上:「虽然都讲好了,但基本上还是要低调点。」
「太好了,原来你还是有常识的。」罗瑟苦笑着压低了帽子。
「切,别讽刺我。」踏出观察所的第一步,杜森就回头说:「你先好好想一下要怎么解释那天晚上的实际情况吧。你绝对没忘不是吗?」
回到案发现场,场地已经收拾乾净,只留下来纪录的粉笔线,罗瑟放空三天的脑子也重新上紧发条,将目前的事件做个整理。
谢恩遗忘了某些事,產生了杀人忘魎,并找不到忘魎的行踪,隔两日凌晨,在谢恩家附近的大楼,毕德被人杀害,并羞辱式地脱去全身衣物,从楼上丢下去。
罗瑟不确定鑑识组是怎么分辨死因是人为还是忘魎,他们有很详细的报告,可能是基于残留组织的分析,而那些最后会归档于资料中心,只有办案人员经过申请可以调到资料,这也是保护大部分的人,避免一口气被塞太多资讯,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罗瑟这样的基层人员通常只会知道结论,不过光知道结论就需要花点功夫让这些转变为长期记忆了,能不需要知道就不想知道,他乐得轻松。
「怎么样?可以解说当晚的状况了吗?」杜森面向当时毕德的陈尸之处,又转过头来看向罗瑟:「没有產生忘魎证明你并没有忘记,却说出与监视器画面不同的证词,说你三点多的时候还在公厕遇到毕德,并亲眼看到毕德被不明黑影拖下楼。」
罗瑟叹气,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如果今天监视器无法作证,你确实被当成了头号嫌犯,你也不打算解释吗?」杜森忍不住皱眉:「你遇到事情总是这样呢,闷着头装不存在,忍耐着事情过去,你认为过去了就没事了吗?」
「……我没有。」罗瑟窥视着杜森的脸色,态度也跟着严肃起来。他从国中就认识杜森了,知道杜森是个情绪变化很快的人,说翻脸就翻脸,即便上一秒嘻嘻哈哈,但严肃起来就是严肃,还继续笑闹的话,就准备吃不完兜着走。
「你的谎言证词除了让你更像犯人以外,没什么用处呢。」杜森表情越加严肃:「我不觉得你有这么蠢,撒这种没用的谎。但我就算推测出了可能性,看你这副缩头乌龟态度就不爽,装哑巴是要别人当你肚子里的蛔虫吗?」
罗瑟觉得自己永远跟不上杜森的情绪变化,完全不懂自己为何要这样被呛,不过也知道不能再沉默下去了:「只怕说了,你也难以相信。不爽什么?今天如果是你遇到,我就不信你说得出来。」
「有什么好难以啟齿的?就遇到幻觉不是吗?」杜森说道。
罗瑟顿时瞠目结舌:「你怎么知道?」
「哼哼,我昨天去了一趟资料室。」杜森情绪转变飞快,现在又得意起来,一脸跩样:「三十年前也发生了相似的事件。」
「三十年前发生了什么?」
「我也觉得这事太离奇了,你一定很难相信,我说不出口,所以我要当哑巴。」杜森演起了苦瓜脸,演得十分欠揍的样子。
罗瑟就不懂杜森为何这么纠结他说不出口的这件事,说出来会被当神经病耶,这不是人之常情吗?跟看资料根本不能比吧?
「喔,不说拉倒。」罗瑟表明懒得理杜森,自行蹲下检视那些记录的粉笔线。
结果过不到二十分鐘的沉默,杜森自己憋不住,一脸觉得扫兴地拿出他的记录器,开始说明:「三十年前,出现了杀人忘魎,引发了连续的死亡案件——就是我们眾所周知导致后来颁发记忆法、安全法的那个事件——而且除了死亡外,遇上杀人忘魎的倖存者都进入了观察所或精神病舍,他们全部產生了记忆偏差、混乱的状况。」
罗瑟听着,忍不住抬头看向杜森:「当年的杀人忘魎不是被击毙了吗?」
「谁知道现在冒出来的忘魎又是怎么来的?」杜森现在又是严肃模式:「谢恩、毕德。如果现在这个事件与三十年前一样的话,接下来还会陆续出现牺牲者……」
杜森冷声宣告着:「现在还只是开始。」
【4】看不见
「只是开始?」罗瑟有些面容扭曲。先是夺走他的朋友,又杀死他的同事,然后只是开始?他到底惹到谁了?
随着思考罗瑟忽然又想到:「你说三十年前是忘魎造成的连续死亡案件,但是毕德是被人杀害的,不能混为一谈吧?」
「我对于是否是人为还持保留态度,」杜森说道:「我昨天找资料时注意到一件事。」
「什么事?」
「关于忘魎的资料太少了。」杜森说:「我们的生活规范都围绕着忘魎而制定,虽然是因为三十年前的事件才强加规范,但在那之前就有忘魎了。我本来以为是因为记忆法的关係,我们才对忘魎认知这么浅面,但我在资料室搜寻了很久,忘魎的资料真的就这么浅面。」
「是你层级不够去看吧?」罗瑟耸肩。
「忘魎资料是机密的话意味着什么?」杜森一副嫌弃罗瑟智商的表情:「不要说忘魎好了,今天一个连续杀人犯出现,为了那个杀人犯,大家被禁止出门,受到各种限制,而且为了避免再出现杀人犯,从此之后这些规定就定死了,但之后却几乎没有杀人犯更深入的研究资料,或是那些资料成了机密……你感觉如何?」
「呃……确实感觉不太好,可是没办法,实际接触过忘魎的你我也知道,如果產生很多忘魎的情况会很棘手啊。」
杜森满肚子牢骚:「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反正大家都……」但讲到这就自己禁声了,只剩下叹气。
「怎么不说了?」
杜森超不爽地赏了罗瑟一计大白眼,就像刚才呛罗瑟哑巴的时候一样,罗瑟觉得自己永远跟不是喜怒无常的杜森。
杜森翻了白眼,大概也觉得没什么用,自己回到原本的话题:「那可以说了吗?关于你遇到的幻觉。」
罗瑟点点头,讲述了当晚遇到的事。杜森听得很认真,还要求罗瑟走到岗亭,模拟当时的路径。
「我当时就走这条路,在这地方捡到我刚才说的那顶红色的安全帽。」罗瑟对照着印象中的街景,比出估计地点的范围:「还有一个防毒面具凭空掉出来。」
现在下午时间,明亮的天色更让人确定那个地方很空旷,没有藏身之处,不过罗瑟现在也不纠结了,反正是幻觉。
「这边的监视器也跟其他几支一样,三点左右的时候画面有很强烈的杂讯,并没有拍到你有没有走过这条路。」杜森望着如路灯一般的监视器,思考着:「强烈杂讯是连续性的,彷彿某种会製造杂讯的生物沿着路经过一样,每一台监视器陆续產生杂讯……会是忘魎?」
「照相、录影都照不出忘魎的身形,但会有强烈杂讯倒第一次听说。」
「就像你的幻觉也不知道怎么来的一样,反正目前也没有其他可以解释的原因了。」杜森无奈地说:「所以我才这么不爽关于忘魎居然没有更深的研究资料,搞屁啊!」
两人继续四周察看,杜森一边抱怨着都过三天了,有线索都变没线索了,都是某人到现在才要说实话的关係,罗瑟听得也很无奈,安静闷头找线索,看会不会地上留有什么不寻常的痕跡,或是又捡到安全帽之类的东西,不过什么也没有。
「好吧,应该是没有东西了。」看时间快要晚上了,杜森放弃:「还有下个地点呢?还知道怎么走吗?」
罗瑟点点头,往回头路走,高耸的珠塔映入眼帘:「啊。」
「怎么了?」
「那天晚上我一直没看到珠塔。」罗瑟再次仰望珠塔:「其实距离很近啊,就算是朔月,再怎么黑也不该看不见啊……」
「你当时有注意到看不见吗?」
「我以为是因为太黑了,看不到是正常的……」罗瑟面色凝重:「这么说来,我最后『看到毕德』的时候,也看不到珠塔。」
「这可以解释为因为你在幻觉中吗?」杜森喃喃自语:「但除了珠塔以外,你看到的周遭环境还是跟真实一样的,是吗?」
「嗯,印象中真的只有珠塔看不到,其他都跟现实一样。」
线索不够,也无从推测原因为何,两人决定继续前往罗瑟说的下个地点寻找新的线索,最后再来整理思绪。虽然杜森唉声叹气说都过了三天才找线索,只有给线索收尸的份,但意外的,在罗瑟找到他当时走的巷子,里面蹲着当晚他见过的老流浪汉。
「是你!」
罗瑟赶紧向杜森比了个手势,迅速将老流浪汉围在墙边。
「怎么了?年轻人。」老流浪汉就像那晚看到的那样笑着。
「三天前的晚上我们有碰过面对吧?」罗瑟问道。
「怎么了?年轻人。」老流浪汉重复着那句话,又露出那晚看过的诡异笑容:「你想不起来了吗?」
听老流浪汉又说了犯法的言词,罗瑟十分生气,但只能先赶紧举枪警戒四周,打算解决完忘魎再来逮捕老流浪汉,结果突然看到一个红色眼睛的黑影站在他旁边,吓得他赶紧先拉开距离。
在要扣上板机的瞬间,他突然想到黑影原本所在的位子是杜森,万一黑影闪躲打到杜森怎么办?于是罗瑟一边保持安全距离一边移动,这才突然发现,杜森不见了。
「杜森!」
罗瑟紧张起来,脑海浮现刚才杜森说的「只是开始」,不会吧!他不会又要失去同事了?这激得他更拼命提嗓大喊:「杜森!」
眼前的黑影一动不动,红色的眼眸眨也不眨看着罗瑟,就像一颗画着两隻眼睛的巨大黑石。这应该是忘魎的东西没有攻击他?罗瑟错过了先发制魎的时机,却意外发现这隻忘魎没攻击他。
「怎么了?年轻人。」老流浪汉很开心的样子:「你发现遗忘的记忆不会攻击人吗?」
「是你搞得鬼吗?」罗瑟逐渐冷静下来:「那天晚上也是,我才要抓你,结果忽然就到别的地方去了……」
天色不知何时暗下来,使黑影与周遭的黑暗更融为一体,像一对红色邪眼浮在空中,场景又和前几天晚上相似起来,令罗瑟下意识去看珠塔,结果一看,真的看不到珠塔。
又是幻觉?罗瑟感到惊恐,揉揉眼再睁开,仍是相同的场景。
「你真的忘记了,对吧,年轻人。」老流浪汉咧起他缺牙的嘴:「那天晚上……你的同事死了,因为……你。」
罗瑟惊呆了:「……什么?」
「你就是这样毫不犹豫的举枪,坚信将异类杀死就是正义对吧?」
罗瑟大惊失色,想衝上去抓住老流浪汉质问他什么意思,结果发现老流浪汉前面出现一个黑影挡着,而刚刚的黑影仍在,当罗瑟发现黑影增值的时候,感觉背脊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令他反射性地回头一看。
一对血红的眼睛以及近的距离映入他眼帘,吓得罗瑟一个踉蹌差点摔倒,然后重新警戒四周时发现,他被黑影包围了。
「走开!」罗瑟举枪威吓,但对于开枪开始犹豫了,刚才老流浪汉的话如有毒的种子在他心中发芽,好像有恶魔在他心底说话,说他被幻觉迷惑,因此把同事当成忘魎残杀。
虽然那晚他并没有猎杀忘魎的印象,但他记得自己对一顶防毒面具开了好几枪。
罗瑟方寸大乱,因为幻觉而对眼睛所见產生不确定感。毕德是因此而死吗?杜森并没有告诉他毕德的致死关键是受到什么样的攻击。甚至今天的调查中,杜森只在意他的幻觉,没有对毕德的现场有要多调查的意思。为什么?
黑影无声地包围罗瑟,但并没有再多做什么,像是无声的抗议,这让紧张对峙的罗瑟脑海不自觉浮现更多混乱的为什么,但又只能压抑着想法,没空去釐清缘由。
「救命啊!有人掉进水里了!」
突然远处传来叫声,打破了对峙的寧静,不只是罗瑟,那些黑影也一致将头转向叫喊的方向,罗瑟趁这个空档衝出包围。
衝出去后,罗瑟发现不只是杜森,老流浪汉也不见了,天色很暗,他拿出电话想请求支援,但好不容易空出手掏出电话拨了号,又跟之前一样,打给谁都没人接。
他跑得很快,一下子就跑出巷子的另一头,没有任何东西追上来。前方有个妇人在桥上大喊:「救命啊!有人掉进水里了!」
这里人不多,黑色混浊的河水并不湍急,之中有一坨长发水中漂散着,不知何时栽下去的?看起来像具浮尸。
他先瞄了一眼那些忘魎有没有追过来,就打算脱掉一些衣服跳水,以免衣服吸水变得太重而搭上自己也溺水。这期间他又有一种不真实感,虽然跟毕德坠楼时,那种熟悉同事死亡的无法接受感有些不同,这次是因为认为自己在幻觉中,所以并没有抱着要准备捞尸或着救人的心理准备,当然他也没有因此放缓速度,只是少了需要逼自己冷静的焦躁感而已。
他是不慢,但有人更快,已经跳下河,三两下游到浮尸身边,把浮尸拖回岸上。罗瑟一看,是杜森!
罗瑟惊喜地喊道:「杜森!你这傢伙跑哪去了?」
杜森完全没理他,毫不放弃那浮尸,开始逼出浮尸口中的脏水,再人工呼吸抢救。不过罗瑟仔细一看这浮尸……
「甄妮!」
罗瑟倒抽一口气,甄妮不是在观察所吗?怎么会溺水?他看着失去意识的甄妮,身上还没出现明显死亡的痕跡,或许真的还有些希望。
见杜森已经在抢救了,罗瑟赶紧拨电话求救,结果又是拨不通,急得他跳脚,连连喊道:「谁快点打急救电话啊!」
没有任何人理罗瑟,杜森忙着抢救,还一副独自苦撑的狼狈模样:「有没有人帮忙打电话叫救护车?」
刚才那在桥上大喊的妇人急急忙忙地边跑过来,边说:「我来打!我来打!」结果一直在翻找她的包,没找到她的手机,但一个与人同高的手机就她身后,明显她把手机忘了,还產生忘魎。
「不用找了!我自己打!」杜森瞄到对方还在找,赶紧一边急救,一边找空档把电话按上紧急联络后开啟扩音,丢在地上。
而此时的罗瑟感到无比困惑,有一种忽然自己变成幽灵的不真实感觉,因为他已经跑到杜森面前,甚至拍了杜森的肩膀,杜森也完全没搭理他,于是他又趁机巴了杜森脑袋,杜森依旧没反应,反而罗瑟像是打到了石头的感觉,手痛到忍不住甩了好几下。罗瑟不由得慌了起来,一种担心自己存在消失的恐惧油然而生。
他下意识又去看珠塔的方向,什么也看不到,因为陷入幻觉,所以才遇到这种怪事吗?现在该怎么办?怎么脱离幻觉?
这时罗瑟发现前方站有一双白色的脚,抬头往上打量才发现前面站了一个穿着黑色洋装的赤脚女子,低着头盯着地上的甄妮。
这女人什么时候冒出来的?罗瑟楞了一下,觉得有些诡异,但现在没人看到他这件事更诡异,因此他继续做他的争取存在感实验,轻拍了女性的肩膀:「那你也看不到我吗?」
拍了一下,罗瑟又感觉好像是拍到了石头,怎么谁都这么硬?他正想抱怨,但发现女子这时抬起头来看向他了。
女子有一头湿漉漉贴着脸的长发,几乎遮盖了眼睛,但还是能从长发的阴霾下感受到尖锐的视线,忽然罗瑟莫名感受到一种被蛇盯上的青蛙的感受。一时间他甚至不敢出声问女子是否看得到他。
「该死的罗瑟,现在死哪去了……」
杜森狼狈地叫了救护车,听到自己被咒骂的罗瑟才回过神来,一边想离女子远一点,一边不爽地想偷踹杜森屁股一脚,结果这次杜森看向罗瑟,忽然有反应了:「哇,你什么时候站在我旁边的!」
罗瑟也吓一跳,飞快缩回差点踢出去的脚,假装成奇怪的伸展:「你终于发现了?」
「什么终于发现啊!不出声站在旁边想吓死谁啊!」杜森瞪着罗瑟:「你刚才是想踢我吗?」
「没有没有!我喊了你很多声啊……」甚至还巴你脑袋,你都没反应。罗瑟自主将后面那句消音。
「喊我很多声?」杜森皱眉指着从桥走下来的妇人:「刚才我就只听到那位女士的呼救声……」
「谁知道为什么啊……」罗瑟很是精神疲惫:「你别停下来,快继续救人啊!」
「呃,她……」
这时救护车来了,救护人员赶紧围上来,罗瑟和杜森被挤了出去,不一会电击器被拿上来,发出爆裂般的电击声,甚至传出了烤肉香,罗瑟惴惴不安,内心祈祷着救护人员能顺利救起甄妮。
甄妮随着电击刺激肌肉弹缩起来,随着头抬起,这时刚好注意到长发两边岔开的脖子上有些红色像伤口的痕跡,他指着让救护人员注意,怕是有伤口需要处理,结果救护人员拨开后,他愣了一下。
那像是烧到发红的铁直接烙在皮肤上的伤疤,烙印着扭曲的两个字——自杀。
罗瑟吓一跳,但是一眨眼伤疤又不见了,只有苍白的肌肤,没有任何红痕。救护人员用一种干扰急救的不爽眼神瞪了他一眼,他忍不住揉揉眼,难道他又幻觉了?
多么不吉利的幻觉,罗瑟对于各种幻觉实在烦躁到老羞成怒,想到不吉利,下意识打量刚才看到黑洋装女性的所在,刚才被杜森转移注意力一时间忘记提防了,结果现下那女子已经不见了。宽广的河堤只有看到他们这些人而已。
在罗瑟决定不要再在意那个诡异女子时,迎来了甄妮急救无效的死亡宣告。他就这样呆愣着,看着甄妮被盖上白布,运上车送走了。
「啊……」罗瑟感到有些崩溃,又一个他认识的人死亡。
但不等他崩溃完,杜森就拍打他的脑袋,把帽子再盖低一点:「让太多同事知道你从观察所出来还是会有些麻烦,你先离开,我去做笔录。」
罗瑟有些失神的点点头,离开了。
【5】诡梦
罗瑟太过疲惫,回到家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梦里他躺在地上,浑身是水,眼前白色的人影晃动,好像在他身上做什么,却模模糊糊若有似无,忽然白色的人影扛起他一路退回水里,水里十分冰冷,白色人影带着他游,越游越后退,越来越远离岸边,然后白色人影放开他,让他顺着水往上流去,白色人影就离开了。
梦中的感觉很模糊,好像溺水而苦,又好像什么感觉也没有。他漂流很久,忽然被不明力量拉离水面,那不像人类的力量,整个人反重力高高飞起,在幽暗的夜空中飞上了悬崖,被一个白色人影抓住。
白色人影抓住他后,将他用布包起来,抱回箱型车内,他被关在黑漆漆的车子里,无法动弹,又过了很久,身上湿气越来越重,车门重新被打开,白色人影将他抱出去,放在一个推车上,慢慢推走,搭了电梯到另一个楼层,被推车拉进一个房间,他被放在积水的磁砖地板上,附近就有莲蓬头,莲蓬头被拆下来,聚集的水柱冲到他身上,像一隻被冲洗的实验青蛙,被拉着腿乱冲一通,而他始终无法动弹,白色人影还从推车上的黑色塑胶袋中拿出一根铁桿,冲洗得很脏后放到角落去,最后水越冲越乾,在水柱关掉后变成乾燥的浴室,只剩下头部有些许液体慢慢流入脑门。
白色人影再从黑色塑胶袋里捡出绳子和布条,布条裹成球状塞入他口中,又将绳子小心套在他手上和脚上,缩紧系好,再去拿角落的铁桿,接着猛力砸在他脑门上,脑门的伤口癒合了,他像是被砸醒似地,挣扎动一下,于是又被打了好几下,因此他愤怒地挣扎更大力,并试图从塞住布条的口中吼出什么来。
不只被打,白色人影还用下体攻击他的下身,他忽然能同理刚才不由自主的暴怒情绪,以及无比反胃的噁心感怎么来的,他也发觉自己的挣扎,其实一直在奋力攻击白色人影,但因为手脚挣不脱绳子,脑门流血,因此一直处于弱势,就那样一直挣扎着,但不知不觉挣扎越见微弱,再忽然浑身惊震一下,他又动弹不得了。
白色人影的猥褻动作还是继续了一两下,才把衣物粗鲁地包裹在他身上,白色人影也拉起裤襠拉鍊,之后将动弹不得的他搀扶起来,退出房间,又一路退到电梯中。
白色人影抓着他的手去按楼层钮,并从口袋里掏出白布,慢慢捂上他的口鼻,过了一会他也慢慢挣扎起来,越挣扎越奋力,鼻腔一股奇怪的药味也渐渐式微,然后白色人影迅速松开手退到他身后,而他竟然没有挥拳去揍白色人影,还去按电梯的开门键。
没多久白色人影看着他退出了电梯,而他竟然还点头向白色人影打招呼目送人离开。之后他还按熄一个老早已经经过的楼层,之后却在别的楼层开门后走出去。
外头是夜晚已经即将熄灯的观察所,他回到观察所,将一份文件交给服务台,交出去文件的瞬间,他看到熟悉的格式,是观察所离所证明书,上面写着甄妮的名字.....
看到熟人的名字,罗瑟忽然感到一阵头皮发麻,毫无预警地醒过来。
罗瑟手脚冰冷,总觉得眼眶湿湿的,头很昏很不舒服,而且还感觉右边的皮肤有一股鸡皮疙瘩刺骨的凉意,右边好像有什么......
罗瑟忽然迅速聚焦右边,他的床右手边站着下午急救时看到的黑洋装女子,跟四周的黑暗融为一体,只有张纯白却染血的脸低低望着他。
那是甄妮的脸。
隔日一早,杜森来找罗瑟,并带来了甄妮案件的后续。
罗瑟严重睡眠不足,昨晚他突然看到甄妮模样的忘魎令他很是惊讶,他应该没有遗忘任何有关甄妮的事才对。
「最近注意一点,」杜森小声说:「上头最近在注意你。」
「为什么?」罗瑟自己也有些感觉,昨夜看到甄妮的忘魎,还在犹豫要不要消灭她,她就消失了,倒是右边的窗外有些声响,他探头查看,只看到迅速离开的身影,就在想是谁监视他,今天杜森就来提示了。
「我怎么知道?我才想问你做了什么?就算上头知道你离开观察所也没必要特别注意你吧?」
两人都不知道答案,决定回头关注昨天甄妮的事件,这时也来到晨播时间,每人家中都规定装有一台播放器,每天三个时段会定时播放国家规定及生活细则,除了不厌其烦地提醒一般民眾不能忘记的法律规矩、生活琐事以外,也强化国民对国家的向心力。
没看晨播的话,中午或晚上都要补看,反正人就在播放器前,先播着有观看记录今天就达标了,所以罗瑟先开了播放器在客厅拨,就拉杜森到书房继续讨论。
「嘖嘖,带头违法的公务员。」
「别说你没干过,好啦,快说昨天的事,甄妮怎么会在河里溺水?」
杜森翻起记录器:「报告说在家中找到她的遗书,说因为丈夫过世太过思念,投河自杀。」
「自杀?」罗瑟摇头,他下意识就想反驳不可能,不知为何心底就觉得甄妮是被人谋杀的,但他说不出所以然。他是不想承认甄妮会去寻死吗?所以昨晚才做了古怪的梦,他不能主动回想,只有印象说甄妮好像被人袭击,但后来好像搭电梯逃走了。
「嗯,我也不知道为何她要裸体自杀,但这件事已经结案了。」杜森闷闷地说。
「就这样结案?」罗瑟瞠目结舌。
「顺便一提,毕德的案件也结案了。记录说是意外失足。」杜森抓乱了自己的头发。
「是因为快到审查季的关係吗?」罗瑟继续傻眼。
杜森叹了口气,但又眼神撇向罗瑟:「那你想打算怎么办?就真的这样结案?」
「怎么能这样!」罗瑟也抓乱自己的头发,好挣扎了好一会,最后也是叹气:「还能怎么办?难道要违抗上面翻案吗……」
「吼,又来了。」杜森气得冒烟:「毕德是你同事,甄妮是你好友的老婆,你这么快就妥协了?」
「你以为我不难受吗?已经很痛苦了,你还说这种话……」罗瑟把头埋进手掌中。
「哼……」杜森说着,拖着下巴转过头,似乎在思考什么,又说:「不管你决定怎么样,我办到一半的案件没办法就这样置之不管,反正其他是我的事,你还是要继续配合我调查。」
「嗯,没问题,麻烦你了。」罗瑟点头,他其实也打算私下继续偷偷调查,有了真相才能看情况怎么处理。
「你啊……还真是个狡猾的傢伙你呢……」杜森喃喃抱怨,才开口询问憋了很久的问题:「昨天下午是怎么回事?你怎么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
「对我来说你也是突然消失又突然不见,还突然看不见我……,而且我还看到甄妮的忘魎……」罗瑟照实回答,反正杜森也知道他幻觉,刚好有人可以听他这两天诡异的苦水,就把事情经过都说了。
「我来整理一下……」杜森敲敲自己的太阳穴思考着:「走进巷子里你突然指着墙壁是因为你在那边看到之前幻觉见过的老流浪汉,我以为你指下一个巷口,跑过去后就发现后面的你不见了,再回来沿路找也没看到你。而你说你在原地和老流浪汉对话,还看到很多忘魎……」
「嗯,而且当时天色就暗的跟那天晚上一样,但后来看到你在河边救人时,天色只是傍晚,还未全暗。」罗瑟觉得很疲惫,三、四天前他曾心中发誓要把杀死他好友的忘魎找出来杀掉,但现在他被幻觉弄得不想再思考了,自暴自弃地说:「那老傢伙还说我幻觉把毕德当成忘魎杀了。」
「……」
罗瑟看向杜森,他会这么说只是希望杜森再次反驳他监视器证明了不可能,结果杜森什么也没说,若有所思,这反而让罗瑟慌了。
「杜森,为什么你说要调查毕德的死亡,重点不是放在现场,而是我的幻觉呢?」罗瑟听着自己的声音乾哑地问出问题,问完的瞬间就后悔了,他恐惧知道答案。
「干嘛这么害怕?」杜森愣了一下,才仔细思考罗瑟的话:「哦!不是啦!现场在你还在观察所时都调查完啦!根本没有值得一提的线索,才从你这边着手,你还真的觉得你幻觉杀人囉?」
「没有留下任何线索?」罗瑟吃惊:「起码墙上有留下字跡啊?拿去字跡比对也可以列出一些嫌犯啊!更别提写字怎么可能不留其他痕跡?」
「蛤?墙上有字?」杜森大吃一惊,还开啟记录器翻开现场照片。
罗瑟拿照片一看,原本记忆中墙上被人写上红色的几个大字,但照片中完全没有。这令他不禁升起一股焦虑的烦躁感,当时「自杀」两字在甄妮脖子出现也是这样,什么都幻觉,都给他幻觉就好了!
「你看到墙上写什么?」
「禁语……」罗瑟不太想用讲的,开啟记录器,在上面写画给杜森看。
「怎么都不留点有新意的话……」杜森无奈表示。
「唉,知道有字也没办法有什么进展,最主要忘魎的资讯还是不够,你幻觉得到的讯息有几分能用还要先釐清才行……」杜森放弃了幻觉血字的话题,继续追问昨天下午的事:「那你说我看不到你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罗瑟也很头痛:「我巴你脑袋你也没感觉,我还以为我变幽灵了。」
「靠,你还趁机打我啊!」杜森忍不住摸摸自己的头,完全感受不出被人打过:「那从我看不到你,变成看得到你,之间是什么契机引发的?你有感觉吗?」
「感觉不到为什么,只有注意到在幻觉里的时候,天色很黑,也看不到珠塔。」罗瑟自嘲地想,他是不是开始习惯幻觉了?都已经会分辨了。
「那你上一次从遇到幻觉到发现毕德死亡,中间有什么差异吗?」
「那时更分不清楚我什么时候在幻觉中,什么时候在现实……」罗瑟又回忆了一遍那时候,恐怕在他看到毕德被拖下楼前都在幻觉中,而且就算脱离幻觉——看得到珠塔的时候——也是出其不意地看到莫名其妙的字。
「嗯……你要不要再去一次那个地方,再看一次幻觉?」
「我去你的!为什么幻觉的不是你!」
外头客厅传来刺耳的杂讯声,打断了两人立即出门的计画,罗瑟回到客厅拍打播放器,喃喃抱怨:「好端端怎么突然变这样?」
「一定是你常常开着人就跑了,才会坏掉。」
「我才没有常常呢,今天是有重要的事要讨论才特例好吧?」罗瑟不死心,继续拍打机壳。
拍打下,播放器一片雪花的画面真的有重新找到讯号的跡象,罗瑟观察画面,等待一下看是不是还要再打,但雪花消失后出现的画面让他吓一大跳。
谢恩的脸出现在眼前,而且不是之前看到忘魎的模样只有头,是活人的模样端坐在画面中。
『各位早上好,我是谢恩。』
不只是罗瑟惊呆了,杜森也瞠目结舌。
『各位有没有想过,我们一直极力在防范的忘魎可能是一场骗局?遗忘產生的东西未必真的会对人们造成伤害,造成伤害的都是记忆管制下造成的。』
「我、我又幻觉了吗?」罗瑟拍打自己的脸,怀疑是不是自己还没睡醒,怎么已死的好友取代了元首讲话的画面,还说出了违法言论?
「这真是……」杜森一样在抹脸,一副清醒自己的模样。
『别觉得我在胡言乱语,我现场跟大家做一个实验,请记住我以下说的词汇……』
罗瑟已经反射性回避去听没想记忆的新知,这时他们两人的电话猛然响起,一看是紧急警备队召回,肯定是为了谢恩这件事。
罗瑟很快的接起,果然听到长官很紧急地说马上回警备所。
「马上来。」杜森也这么回应长官,结果一掛电话,又拖着罗瑟继续看:「再等等听一下他说什么,长官真是着急,不多看一下对方讲什么,哪有更多线索可以调查?」
「现在肯定因为播出的内容生出很多忘魎了!长官当然着急啊!」罗瑟也很坐立难安,都已经跟长官说马上到了,现在还在这拖延,等会肯定被骂死,还要写报告。
『现在各位注意到了吗?现在遗忘词汇產生的忘魎,都是一些无害的小东西,但是我们却要为此付出……自由的代价,不能探索新知,不能拥有娱乐,只能千篇一律……像隻动物活着……』
画面又开始出现杂讯,看来政府已经出手在抢回讯号了。
『我在此强烈要求政府,解除记忆法,让所有人都能拥有学习、获得消息的权力。如果有人跟我一样不满,希望能改变生活,就跟我一样,穿着黑色衣服……一起去珠塔向政府......传达我们的诉求!……』
话语消失在雪花的杂讯中,接着画面紧急切出警长的说话:「今日发布忘魎警报,请全国人民不要出门,待在家中,也禁止穿着黑色衣服,看到任何忘魎务必通报警备队!」
播放器及外头接响起警报的笛声与广播声,罗瑟知道太平的好日子结束了。
【6】暴风雨前的波澜
罗瑟才发现自己还没真正认识谢恩这个人,他一直以为认识很久的好友原来只是单方面的。
谢恩几乎没有谈论过他对政府的想法,现在罗瑟才知道原来谢恩是这样想的,却从未跟他说过。
他归队警备队后,整个人失魂落魄的,一会想着不明白谢恩的想法,一会想着谢恩怎么会变成这样,结果就这样掉队了。
或许他心里隐约有点想有意为之,迟到和掉队都要写报告,就乾脆不管了,直接去找谢恩吧!
罗瑟来到他最常遇到谢恩的地方,这里很偏僻,又可以轻易眺望珠塔,他想谢恩估计会躲在这里等到机到了再出发。结果还真的找到了谢恩,他马上衝上前拦住谢恩,曾经他一直后悔自己没能救到谢恩,而现在谢恩还活着,但却做了大逆不道的事。他情绪不自觉得激动,一时之间说不出他想表达的很多事,只是一味地挡在对方面前。
「......罗瑟。」谢恩停下脚步,神色有些复杂:「你......来逮捕我吗?」
「你......为何要做这种事?」罗瑟先是挤出第一句话,接着又源源不绝挤出更多话:「我多高兴你还活着,可是为何你会这样?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虽然记忆管制很麻烦,但就是因为管制,我们才能平和的生活着啊!」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谢恩苦笑地看着罗瑟,他未尽的话语意思是「所以我才没跟你说」。
罗瑟深呼吸一口气,混乱地撇头,再重新看向谢恩:「你为什么不跟我说?我以为我们是朋友。我一直把你当成最重要的朋友,我以为你死了,还一直想帮你找到兇手......」
「因为我们价值观不一样,罗瑟,但即使如此,我并不想因此破坏我们的友谊,所以我才没说。」谢恩想了想,决定还是加了一句:「若让你感觉到被背叛,我很抱歉。」
最后的抱歉对罗瑟来说,比起说是道歉,更像在挑衅,他忍不住说:「我可以先揍你一拳,再说我们价值观不合,抱歉吗?」
谢恩无奈地说:「我觉得避而不谈和打人,这两件事还是有本质上的不同,不能相提并论。」
「......」罗瑟更是恼火,他是在比喻他现在的心情,瞧瞧谢恩回答他什么?
「我知道你很生气,但我想说,除了不和你谈政治以外,我并没有对不起你什么。」谢恩无奈地继续说,就像现在罗瑟挡在他面前他也没有硬要突破或闪避,继续说着他的道理:「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尊重及正视我的意见,而不是只是觉得我故意违法。」
「但你看看你遵从自己想法,结果得到什么?你破坏了自己本来可以安稳的日子!」
「安稳又如何?过得跟动物一样真的很好吗?」谢恩说着,突然暴怒起来:「那甄妮呢?她一个奉公守法的好人,为了不牵连她,我什么也没让她知道,就让她以为我死了,为什么她要遭受那样的待遇!为什么他们为了激我出来,就这样杀死她!」
「他们?」本来有点被谢恩暴怒吓到的罗瑟听到了关键字:「你知道是谁吗?」
「......你上头啊。」谢恩气得表情狰狞,又沉重地闭了闭眼:「我不知道你看不看得到,我看到头破血流的甄妮站在他身后,而且我还梦到......」
「什么?......长官干的吗?为什么?」罗瑟已经三观炸裂,不知为何他想起昨天看到穿黑衣的忘魎珍妮。
「或许他做的,或许他派人做的,又或是更上头的人指示的.......」谢恩眼神一片死灰,底蕴却燃烧着怒火:「甄妮的死,因为记忆法管制,除了我们,不会有人知道,就成为资料室的一个数字,而你最爱的政府想怎么搞就怎么搞,我们这些平民就活该像动物一样祈祷自己不要被宰来吃就好,对吧?」
「也不是这样......」不知不觉罗瑟气势越来越弱,原本还在生气,现在只觉得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安慰谢恩。
「你觉得日子平和生活稳定,只是因为消息被管制,别人的惨事不会传到你耳里,所以你觉得安定,但实际真的很安定吗?」
「这个......」罗瑟哑口无言,早上他从杜森口中得知毕德和甄妮的事件被结案了,他觉得不平,但因为对他来说只是眾案中的两件案子,所以心里只觉得私下调查就可以了,但现在谢恩的话让他动摇了,如果很多案子被吃案了,他确实也不会知道。
「如果元首知道的话......」罗瑟开始思考,怎么想办法寄信给元首,让元首整顿体系,元首如此勤政爱民肯定......
「罗瑟,形象是可以被製造的。」谢恩淡淡地说:「不然你以为照三餐的晨播、午播、晚播的元首说话时间是为了什么?不是记忆管制,人民知道越少越好吗?那天高皇帝远的元首我们干嘛需要知道?」
「你怎么这么讲元首......」罗瑟张望了一下,怕被旁人听到。
「别奢望你英明神武的元首会成为你的英雄,他不就是这个体系的头吗?」
罗瑟依然下意识想反驳,却一时之间说不出什么来。
「总之就是这样,希望你别再挡我了。」谢恩眼神灰暗:「甄妮已经去世了,那至少让我完成最后想达成的事。」
「你就想这样一个人去珠塔?你会被杀的!」
「你也知道我会被杀吗?」谢恩讽刺地笑了一下。
「你其他同伙呢?」罗瑟又张望了一下。
谢恩不动声色地说:「没有,我一个人。」
「你想揽下所有责任吗?」
「我已经耽误太多时间了,你可以让开了吗?」谢恩明显不想再多谈这个话题。
「谢恩!」罗瑟又有点生气了,谢恩给他一种想去寻死的感觉,不管他朋友之前怎么死而復生的,好歹现在是活着的,他不想再看周遭有人死去了:「我不会让你去的!我决定现在逮捕你,避免你犯下更多的罪!」
「说了半天,你还是觉得我在犯罪。」谢恩叹口气,朝罗瑟身后使了个眼色。
罗瑟忽然感觉有什么抵在他背后,似乎像是枪的形状,虽然如果其实只是根金属棒就搞笑了,但为了谨慎他还是先装作配合地举起投降的手势。
谢恩马上逼迫罗瑟把身上所有的武器放到地上并踢远,罗瑟只能照做,之后谢恩还指示罗瑟身后的人对罗瑟搜身,避免罗瑟还有后招。
身后的人一直都没说话,连回应谢恩的声音也没有,这让罗瑟有些怀疑,而搜身的肢体接触还有点熟悉感,这熟悉感让他很轻易不需要回头就可以顺利挡开对方的手并回头。
「嘖,你不信我会开枪是吧?」杜森无奈地移开枪,一副你还真他妈赌对了的表情。
「果然是你!杜森!」虽然杜森移开枪,但这时的罗瑟反而走到杜森非惯用手的一侧:「我就觉得奇怪。虽然这么说很糟,但毕竟纪录上谢恩已死亡,程序上不会再通知家属。这样谢恩是透过什么管道可以短时间知道甄妮的死讯?那就肯定我们队上一定有内鬼。」
「嗯哼,被你抓到了,你想怎么办?」杜森语气平淡,却展示他手中的枪。
罗瑟滴汗:「随意开枪你要写报告的。」
「我是内鬼我怕写报告?」杜森露齿而笑。
「......」
这时罗瑟才发现,谢恩已经趁刚才他注意力转移到杜森身上时离开了,不由得有些心急:「你知道他要去干什么吗?」
「你拦不住他的。」
「欸!回答我!」
「你知道了能怎么样?你不是向来逆来顺受,只知道吃闷窥吗?」
「别讽刺我了,我不能看他去送死啊,你既然都是他同伙,怎么让他一个人去?」罗瑟很想乾脆衝过去,但不确定杜森真的不会开枪。
「你也可以加入我们,这样我就不需要拦你,就可以一起去了!」
「一起去送死吗?你也疯了?」
「嗯......我忽然觉得我自己刚刚的提议不错,我们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一起过去珠塔吧。」
「蛤?」罗瑟真心觉得自己跟不上杜森跳跃的思维,明明就是发现内鬼的严肃事件,为何这个内鬼可以好像在玩办家家酒一样说怎样就怎样?而且都这样开玩笑了,还不是死死拿枪对着他。
「听不懂吗?移动了。」杜森毫不客气用枪推着罗瑟,让罗瑟只能乖乖照做:「往珠塔走,你现在是人质,给我乖一点!」
「.......」
【7】最后
珠塔前面没有任何民眾,只有一队警备队守备着,在警报广播的威吓下,现下没有人敢随意上街,只剩下忙于生活的小摊贩低调上工。
谢恩尚未穿上他自己所说的黑色衣服,低调的混在做生意的小摊当中,他悄悄观察珠塔前方,觉得煽动人民出来的机会果然不大,大多数的人就像罗瑟一样,觉得日子太平就好,不曾思考政府的作为是否合理,而就算有不满的人,也受制于是少数,看政府如此大动作,更加吓得躲在家里了。
谢恩无奈,只有少数人坚持的理想失败率非常高,但是在极度消息封锁的社会,总要有不怕死的人先开第一枪,不过他也没打算像飞蛾扑火一般直接衝向枪口,所以他做了一些准备。
早晨的实验证实了他的想法,今天全国真的各地出现了不少忘魎的小骚动,当然为了不造成牺牲,他特意挑选过说出来挑战大家记忆的名词都是一些无害的小东西,而现在作为对抗政府的武器,他先前已经录製了五个几千种不同特徵的大型动物、奇异怪兽的名词朗诵档案,装在小型大声公中,也偷偷分散装在珠塔附近的几间房子墙上,这恐怕对不起珠塔附近的居民,但製造一些混乱是必要的。
谢恩自己也带了一个大声公放在他的背包中,除了用背诵召唤大法以外,他还想利用大声公,向周遭的人传递真实的资讯。
前面传来吵杂的声音,谢恩看去,发现是警备队抓到了几个穿着黑色衣服的年轻孩子,粗暴地压制在地,并辱骂殴打。
谢恩火冒三丈,很想衝上前去一脚踹开踹开警备队,但他还没失去冷静,先按下了发信器,啟动了第一个录音档。
瞬间警备队的注意力就被广播器的声音吸引过去了,随后街上出现了几隻各种品种的忘魎大象,对着拿枪射击牠们的警备队攻击,而谢恩已经衝到那些孩子身边,帮助他们脱离被俘的状态。
「叔叔......我们只是希望能解除记忆法,我想学新东西,为什么要被打......」一个孩子用手背抹了抹眼睛,难受地帮他头破血流的朋友压住伤口。
谢恩也很难受,却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回答,只能说着对不起,一边帮忙着紧急把流血的孩子头部包起来,一边急迫地推着他们赶快离开现场。
罗瑟被逼着来到珠塔附近,本来在这边他可以马上向同伴求救,马上收拾他身后的内鬼,但现场一片混乱,令他目瞪口呆,怎么这么多畸形又巨大的忘魎?同伴都忙着作战去了,没人能帮他,更可悲的是他手上没有枪,在怪兽脚下可是一点自保能力都没有。
但混乱场面还是让罗瑟稍微放了一点心,至少他们警备队应该正忙着对付忘魎,应该没空抓谢恩,这样他只要在同伴抓到谢恩前找到他,让他悄悄出境逃走就可以保下一条命。
天色不知何时黑了,稍微放心的罗瑟又紧张起来,他对天黑很有阴影,是每次幻觉的起手式,于是习惯性地看向珠塔......又看不见!
什么状况?这种糟糕透顶简直要发生革命的混乱场面中他还要遇上幻觉?到底是什么鸟状况啊?
刚刚的场面变得像一大片黑色与白色混浊在一起的迷雾,他只能本能避开一堆影子般模糊的东西,他忍不住回头看杜森,杜森变成灰色的影子,但这次并没有无视他:「干嘛?看什么?」
「现在天色黑了吗?」罗瑟问道。
「你说什么?才下午四点,离天黑还有段时间呢……」灰影杜森说:「你又幻觉?」
罗瑟无语,说得好像他又嗑了药一样:「你之前在纪录上看到三十年前的幻觉事件还有写什么?」
「噢,那个啊,你怎么现在还信我?我内鬼欸,当然唬烂你的,纪录上一个字都没写。」
「……」罗瑟语塞,他都还没抱怨之前杜森假惺惺跟他说要查毕德的案件呢,还说什么他都查完了,所以才只着手他的幻觉,没想到连三十年幻觉这些都是编的?这样杜森马上判断出他幻觉的依据是什么?
「瞪什么瞪?我听我妈讲古知道的不行吗?」
「……我第一次知道你是个你妈说什么你就信什么的人。」
「有什么好不能信的?听起来比记晨播歷史时间有现场感多了好吗。」杜森说:「另外,谢恩也看得到,好像他小时候就看得到了,很多纪录上都没写得忘魎特性,问他他更清楚。」
「什么?看得到什么?忘魎不是本来就看得到吗?」罗瑟觉得奇妙,还是杜森的意思是看得到幻觉?好像幻觉是一种特殊能力似的,听起来真奇怪。
「依谢恩的说法很像是忘魎是另一个平行世界的东西,而他『看到』时很像是更接近他们的世界的时空。但说真的听起来太抽象了,所以我都称呼为幻觉。」杜森耸肩:「怎么样?你看到的也是像另一个世界?」
忘魎的世界?罗瑟再次打量四周,确实有点认同平行世界的感觉,明明相同的地形,却像错入了另一个频道,一片黑暗中许多混浊的白色人影与巨大的黑色怪物战成一团,还有零星穿着黑衣的人影坚定地往混战中心移动。而远处的声音像被耳鸣盖住了一般,他只听得到杜森说话。
谢恩一直以来都看到这些吗?罗瑟深深觉得自己看到的幻觉一次比一次离谱。他叙述了自己看到的东西:「为何每次看到的都不同?」
「我哪知?」
「怎么了,年轻人?感到迷茫吗?」
巷子的阴影里走出之前见过的流浪汉,他不像其他人一样都变成了影子,就是罗瑟一直看到的模样,在昏暗的光源下,将老流浪汉的笑脸刻出更诡譎的阴影。
「怎么了?」杜森问道:「你在看什么?」
「你没看到那有个老流浪汉?」罗瑟没什么礼貌地直接叙述。
「没有人啊。」
流浪汉不生气,依然很高兴地说:「想起来了吗?年轻人。」
已经是第三次被禁语攻击了,但罗瑟反而不恼火了,坚定地对流浪汉反驳:「我、没、有、忘、记、任、何、事。」
「不,你忘记了。所有人都忘记了。」才刚在高兴的流浪汉,下一秒语气变得遗憾。
「没有人忘记任何事。」罗瑟继续坚定地对抗。
「好可惜啊,上一次。」老流浪汉的话题跳跃,还一脸遗憾地看着罗瑟:「还是有人想起你呢。」
什么意思?罗瑟没忍住记忆法,就回想起昨天他看到老流浪汉之后忽然所有人都看不到他的事,所以……是老流浪汉搞得?意思是如果没有人想到他,他就会一直变成所有人看不到的状态那样吗?罗瑟细思极恐,因惧生怒。
「为什么这样弄我,我跟你无怨无仇吧?」
「再两个人忘记你,你就可以跟我们一样了。」老流浪汉开始盘算着:「就会知道我们的感受了。
「大家都和你一样,被要求只能记得什么就记得什么,所以我们就被遗忘了,我的同伴们都好痛苦啊……」
老流浪汉的声音越来越低,脸色沉在阴影之中:「从三十年前的那天开始……」
忽然罗瑟有一种生命威胁的毛骨悚然感,反射性转身推着杜森:「快跑!」
杜森被罗瑟吓一大跳,就跟着罗瑟一起跑,虽然一脸茫然,频频往后瞧。
……我没有忘记……
没有忘记……
风中传来像是求饶的哀嚎声,跟在罗瑟附近,甚至越过罗瑟衝至最前。
罗瑟忍不住惊讶喊道:「毕德!?」
那是毕德的身影,毕德的声音,但像一团雾一般,好像随时会被强风颳散。
「你会成为我们一员的就像他一样。」
强风随后而至,如泼墨般袭捲毕德,电光火石间,毕德就被冲散了,惨叫四散,而老流浪汉就像逗弄兔子的狮子,修理完毕德又闪现至罗瑟面前。
「是你杀了毕德?」罗瑟鼓起勇气质问。
老流浪汉阴惨惨地笑着点头:「他可杀死了我很多同伴,罪有应得。」
罗瑟胆怯又火大:「你还说是我中幻觉杀死他?」
「怎么了?年轻人,这么相信我?哈,你当然是害死人的帮兇之一啊。」流浪汉的笑容中充满憎恨:「在暴力面前沉默漠视的人都是共犯。你们这种人就是他们这种人的共犯,被我弄,刚好而已。」
「你根本扭曲了,谢恩还说忘魎无害?有你这种傢伙怎么可能解除记忆法?」罗瑟恼怒地说,可惜他手上没枪,不然他早就攻击了。
「对!我们忘魎必须纯白无暇,必须供人检视,否则就是黑暗恐怖邪恶的象徵!」
罗瑟还想反驳,但流浪汉已经暴走了,逼得他只能推着杜森逃走。
「去帮他。」
突然耳边传来女声,罗瑟朝声音看去,发现旁边的大楼站着黑洋装女子,垂着长发但手指着右边的方向。
看到甄妮的指示,罗瑟没想太多,拔腿就赶紧往那个方向衝去,果然这个方向老流浪汉没再追来,倒是巨型怪兽忘魎都聚集在这,杜森还赶紧拉了罗瑟一把,以免衝过头的罗瑟被踩死。
「谢啦。」罗瑟感谢之馀忍不住吐槽,吼道:「你要不要把枪去瞄准忘魎比较实际?」
「别吵,我当卧底可不代表我泯灭人性,可以见死不救了。」杜森老大不爽地回吼。
这时罗瑟才突然发觉,在逃跑间,他已经脱离幻觉了,现在天色近黄昏,又可看到珠塔近在眼前。同时也才发现四周都是尖锐的警报声盖过一切,吵到只能大吼大叫才能对话。
轰!
砲击声,又一隻怪兽被消灭,只剩下半身还在走,但很快又被轰成渣了。
罗瑟才突然发觉警备队都聚在这里,警长也在。
「别过来!」
罗瑟闻声望去,发现谢恩已经被逮捕压制在地,而且很可怜地被打的头破血流。
罗瑟差点喊出谢恩的名字,但这种情况承认认识谢恩也很危险,好在谢恩是朝别处喊的。而杜森也深明道理,继续装作警备队的一员,枪指忘魎怪兽,一副料定罗瑟不会揭穿他的从容模样。
罗瑟确实也没想揭穿杜森,他还鸵鸟地想着就乾脆这样下去,杜森会不会继续这样当他工作的好哥们。
「说!你的同伙呢!」警长走过去踹了谢恩一脚。
谢恩浑身血污,说话也不清楚了,但依然坚持着:「就我……一个……」
「马的,嘴还真硬。」警长指挥同僚:「带走,带回去,我就不信敲不出来。」
罗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但又不敢直接直接上前抢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愣着干嘛?哪队的?看戏啊!」警长发现罗瑟什么都没干,就在那东张西望。
「抱、抱歉!」罗瑟赶紧假装去忙,绝不能让警长发现他的枪丢了,传到他队长耳里,写报告事小,开除事大。
「长官!这里!」杜森指着旁边的废墟,像是发现了什么。
这时机选的不错,其他同僚都刚好去对付怪兽,或是正在押送谢恩,刚好只有警长和罗瑟有空,而现在局势已受他们控制,因此警长也没多想,就走过去看看杜森发现了什么。
只有罗瑟瞬间理解了杜森想干什么,他顿时冷汗冒出来,忍不住跟着走过来,虽然也不知道自己想怎么办,该怎么办。
杜森似乎也注意到罗瑟犹豫的举动,抢先趁罗瑟还三心二意,迅速举枪,同时罗瑟大喊:「小心!」就飞扑警长。
磅!磅!磅!
罗瑟跌在地上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训练有素地保护了警长,而手臂火辣辣的痛觉告诉他,是自己中了枪。再抬头是看到杜森满脸干意地瞪着自己的脸,以及已经反应过然迅速举枪的警长。
磅!磅!
胸口、腹部中枪的杜森倒地,一个躲在废墟旁窥视警备队灭魎行动的孩子看「坏人」被打倒在地,也鼓起勇气举起一个大石头,对「坏人」砸下去:「不准伤害警长大人!」
杜森流了很多血,他挣扎了一下,没能避开石头攻击,被敲了两下后,血滩淹成血潭,之后再也不动了。
罗瑟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切,说不出话来,这时警长转过头来用讚许的神色问:「谢谢你的英勇,小伙子。」而警长背后站着头破血流的甄妮冷冷地瞪着他。
再来罗瑟就被赢了一场胜仗的同事们的欢呼声淹没了。
隔日的晨播有了一段不同以往的画面,英勇警备队战胜了忘魎恐怖攻击,而恐怖攻击的策划人被捕入狱,警备队进一步追查恐怖攻击的同党下落。
一些前一天认同谢恩言论的人私下各自点平了谢恩的行动,有人觉得行动太暴力才会被镇压,无论如何应该要使用和平的手段才对,也有人觉得谢恩的行动愚蠢,白白牺牲了自己,结果只是给政府演了一齣英雄戏码的反派脚色。
最后警备队还给了大眾平和的日子。
而罗瑟因捨身保护警长的英勇表现升了职位,并且在珠塔得到了一个小角落成为他的新办公室。
「怎么样?珠塔的环境还不错吧。」新的队长带罗瑟熟悉环境:「这边眺望下去景色很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景色太好,还真有些人就跳下去了,抗压性真低啊,你应该不会吧哈哈哈!」
罗瑟近期无精打采,但毕竟好像是长官在讲笑话,所以也没仔细听就陪笑了两句。
回到办公室,罗瑟看看窗外,若是从前的自己一定很激动,但现在的自己有些行尸走肉,甚至也懒得再思考如果当时自己做出不同的选择会不会比较好。
外头天色变黑了,熟悉的诡异感从心底冒出来,罗瑟打个哆嗦像是惊醒一般回了神,底下的景色......
原来珠塔底下的白色圆球建筑是一颗巨大的眼球,远处也有另一颗眼球,还有隧道是鼻子、湖是大嘴,他们国家建构在一张巨大的忘魎大脸上,祂的脸庞边挤满了数百数千张扭曲痛苦哭泣的脸,而巨大的祂垂着眼皮,微微睁开一点眼睛。
看到这景色罗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差点呕吐出来。他现在人在珠塔中,并不会看不见自己所在的空间,但四周变得漆黑,并不是真的毫无光源,却像是四处被人涂满了黑漆,而熟悉的老流浪汉站在门口,堵去了罗瑟逃离的唯一出路。
老流浪汉露齿一笑:「现在,没人会记得你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