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渡寒潭》
第1章
《我渡寒潭》作者:你爸爸【cp完结】
文案:
吊儿郎当x高岭之花
绪自如人称绪半仙,传闻一手卦上能替人卜天命时运,下能替人占昨夜谁偷了自家鸡。
为人吊儿郎当又嘴不把门,世人皆觉他品行不端才六年前被赶下天极门。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那是被情所困,自愿离开那狗屁不通灭人欲的师门。
他辛辛苦苦追师兄,追得是冰块都要舔化的程度,追得师兄金口一开要跟他离开师门去做一对野鸳鸯。
收拾行囊要走的当天,师兄人都不到场,只一纸传书说自己只是入了魔,如今要静心除去心魔,就不跟他下山了。
绪自如气得背了包袱自行下山。
垃圾天极门,毁我青春,费我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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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后两人因事再次碰见,师兄还是那个师兄,竟然能腆着脸面色冷静地劝慰他说:“我心魔已除,你也该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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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p吊儿郎当x高岭之花
故事开始前的感情线就是上面那段,从六年后两人再相遇开始写。
再次鼓起勇气写有剧情的故事。
he强强破镜重圆
第1章 何家大宅(一)
何家大宅的院内站了数十个奇装异服的人,众人都眉头紧锁,时不时交头接耳一番。
穿着袈裟跟身侧人说话的男人,是陀云寺里的和尚,法号了安,是个擅做法超度亡灵的和尚,性情温和,长得是一副慈眉善目的佛相。
他身旁说话的那位,一身紫色纱衣覆身,面上还覆着一纱巾,此人名唤妙音仙,擅巫蛊术,脾气暴躁。
院内还零零散散地站着几个符安门的小弟子,他们站在院内较为安静,围站在一起一脸肃穆,符安门人擅追踪,天上地下蛇虫鸟兽,人鬼妖魔皆可追踪。
院内还有擅招魂的安息先生,腰间别着一个罗经仪的阴阳先生萧安……
这群人中能喊上名号的人,多多少少都受过何大善人的恩,何大善人这会儿在床上一睡三个月,其养子同管家广发英雄帖恳请大家想办法来给何大善人招魂。
何大善人名唤何枕,家族是在江南做丝绸生意的,可谓家财万贯。
二十年前何大善人刚及开始着手帮忙家族生意,路过当时还是个荒地的和善村,被当地流民的现状所感,骤然顿悟起自己人生真正的意义,不顾家里要跟他断绝关系的种种威胁,转而开始投身到积极的慈善事业中去。
他开义庄,助流民,短短几年花费了他家族所分给他用来经营经济的大部分钱财。
总之何大善人是个真善人,一生所做的善举不胜枚举。
一双活佛手不知道救过多少人命。
说起这救过的人……
何宅院口通传来人的小厮高喊出了一声:“绪自如,绪半仙到——”
院内交头接耳在沟通的人群顿了顿,纷纷望向大院门,进来的男人身穿一个不新不旧的灰色道袍,脑袋上挽着个道士髻,他左手执着一算命幡,上书一个“卦”字,“卦”字顶上又圈出两个“吉凶”二字,他右手正抓着一片西瓜,嘴边还不伦不类地沾了些西瓜汁水,进门后见院内人多,见牙不见眼的笑了起来。
绪自如把幡旗往自己腰后一别,双手握着西瓜啃了一口,而后徐徐开口道:“这何大善人失了魂,一睡八十日,陀云寺让了安大师来我可以理解,怕何大善人死了让人给他超度嘛,妙音姐姐来我也可以理解,怕善人是中了巫蛊之术……”
他这话才吐出半句,妙音仙怒声打断他:“老娘比你小好几个年头,谁是你姐姐?”
绪自如对着被喊姐姐的妙音仙挤了挤眼睛,拱了拱满手西瓜汁的手做了个讨饶的姿势:“妙音妹妹,妙音妹妹,我初见妹妹只觉天人下凡,不敢亵渎,故而总习惯性叫姐姐。”
站在一旁的阴阳先生萧安闻言当即冷哼出了一声:“花言巧语!你给人算命时怕就是这么花言巧语哄得别人吧!”
萧安本就跟绪自如两人业务相近,一个算命的一个看风水的,按理算是同宗,王不见王,故而碰见才总不对付。
绪自如闻言转头看他一眼,他眨了眨眼睛:“原来萧大师也在,恕在下刚刚眼中只有美人,看不见别的东西。
不知道能否请萧大师给在答疑解惑一番。”
萧安素来知绪自如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本不想搭腔,绪自如后半句话已经吐了出来:“符安门擅追踪,派几个小弟子过来也大有益处,擅长招魂的安息先生就跟不用说了,他一来对寻找善人这一事简直可谓如虎添翼,就……您这一风水师过来做什么,看看善人家风水还是替善人看墓地风水?”
绪自如这人讲话素来口无遮拦,如若不是有点真本事,当真要被主人家用乱棍给打出门去,萧安被气得呼吸一堵,脸颊泛红,他脱口而出:“那你这被逐出天极门丧家犬又有什么真本事?!”
绪自如脸上眉目一动,眉毛才微微挑了起来,门后通传的小厮又高声喊到:“天极门到——”
院内人声骤响,天极门避世六年,整个门派闭门不接任何消息,也不听任何消息,有传言说掌门大师已然仙逝,事情传得沸沸扬扬也没人来阻止传闻,这是这六年来天极门弟子第一次下山。
绪自如听到通传后往旁边靠了靠,他微微侧头想看门派派下山的人是谁,就见率先入门的是一蓝衣玲珑女子,她身后束一长辫,走路走得辫子摇摇晃晃,手中一柄素白的长剑,脸上表情很是跳脱。
第2章
绪自如见她先是顿了顿,而后眉眼都笑开了:“灵珑小师姐,六年未见了。”
唤作灵珑的人是绪自如最小的师姐,因天极门修仙问道,门人寿命向来比普通人要长久一些,故而灵珑虽说年龄比绪自如要长些许,但是模样看着比绪自如还要小。
灵珑好不容易下趟山,心情愉悦身上轻快,走得步子都轻盈跳跃,刚一进门听见熟悉的声音,转回头睁了睁眼睛,随后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一下跳到了绪自如的身上,她开开心心地喊到:“小师弟!你怎么也在这?!”
绪自如在被天极门逐出门派之前是门内最小的外室师弟,出生那年闹了大饥荒,应该是父母想着养不活这新生儿,便把他随意丢弃在了路边。
被当时乐善好施的何大善人捡走,养在了他建的义庄内。
义庄内吃不饱的流民多,年幼的小孩也不是没有,像他这般大的确实只有他一个,他被何大善人抱在怀里养了小半个月,天极门的大师兄带着弟子下山来惩恶扬善,顺带挑选些根骨不错的孤儿带上山教导。
绪自如被带上山实在不是根骨不错的原因,他扒在大师兄宴清河的袖子上,怎么也不让人拽下来,最后没法就被带上了山。
带上山也发现根骨不行,门中所有功法不论简易还是复杂他都修不成,但是因年幼就养在门内,师父还是笑眯眯地让他收他入门做了个外室弟子。
拜师仪上,大师兄站在师父右下手,一身蓝袍,手持“云皎剑”,面色冷清,皎皎得如同空中的明月。
绪自如术法修炼没有任何长进,师门中人皆建议他不要修炼浪费时间,他便整日在师门同看门扫落叶的益叔打交道,同厨房的清娘请教怎么酿果酒,日子也这么一天天的过去了。
萧安说他被赶出师门,这话严格来说应不是对。
他绪自如是心灰意冷,自己离开了人人艳羡的天极门,实在算不得个被逐出师门这一说法。
绪自如伸手抱住了矮他许多的灵珑小师姐,嘴里嗳嗳道:“小师姐,我手里还有西瓜呢,别把汁水沾在你袍子上了。”
他本来还想问灵珑,门派里除了她还有谁来了,就见她身后站着一面色冰冷的琉瑛,见状张嘴就冷斥道:“灵珑!”
琉瑛是门派三师姐,面相严厉,是个法不容情的人,当初绪自如要入门就是她一力反对。
灵珑撇着嘴从绪自如身上下来,对着绪自如的方向偷偷冲琉瑛翻了个白眼。
绪自如朝琉瑛点了点头,也笑着打招呼:“三师姐,好久不见。”
琉瑛身板笔直,没有搭腔,也没有表示,直接伸手抓过灵珑擦着绪自如就越了过去。
绪自如耸了耸肩膀,手中抓自己啃到一半的西瓜,妄图找个放垃圾的角落给丢了,视线才转到自己附近一颗树下,眼角又瞥见一天极门的衣袍顿在自己面前。
绪自如一边用自己身后斜下来的幡旗布搓自己手掌心西瓜水,一边抬起头,还有些疑惑地想着何大善人确实是个大善人不假,但也不至于让天极门派了三师姐小师姐后还要派人来吧,抬眼看清来人是谁后,他擦手的动作便顿了顿。
宴清河脸上表情仍旧是一惯的清冷,他站在何宅大门口就能把偌大一个宅门衬得小家子气起来。
院内率先反应过来的是符安门的带队人,他们整队人看起来年龄就偏小,像是符安门派下山来历练的小辈,本来人人脸上一脸肃穆,故作稳重老成的模样,见到宴清河瞬间破了功,像是见到了亲人,领头那人惊喜地喊出一声:“清河师兄,你终于下山了!”
绪自如听见这恍若见了亲娘的语气,没忍住略有嫌弃地打了哆嗦。
他的动作本轻微,而且手中握着西瓜,不细看的话显然像是在用他身后的幡旗擦手而做出的动作,宴清河却侧头看了他一眼。
绪自如酝酿了片刻情绪,才勉强朝宴清河露出了一个算不上多诚恳的笑来,宴清河从衣襟出拿出一块手帕,抬手便递往他的方向。
绪自如愣了片刻,他抬手接过宴清河递过的手帕,低着眉眼道了句谢。
宴清河收回手没搭腔,笔直地朝着人群中间走去。
绪自如宴清河的手帕给半垂着给自己擦了手,他走到院中树边把手中还未吃完的西瓜丢到树旁泥土中,站在树下又用手帕仔仔细细把自己每根手指都擦干净了。
他站在树旁默默低头擦手之时,胸口衣襟偷偷冒出黑乎乎手掌心大小的“煤球”,这“煤球”通身上下两只圆滚滚的眼睛,它眨巴着自己的眼睛想往外蹿,绪自如瞥他一眼,蹙着眉头伸出自己刚擦净的手指,这个“煤球”又给重新塞回了自己的衣襟里。
“莫闹。”
他低斥。
塞完后他顺手一松,擦手的手帕也给扔了下去,掉下去的手帕恰好盖在他刚刚丢的西瓜上,没一会儿就被西瓜汁水给渗透。
作者有话说:
我觉得故事挺老套的,cp也挺老套的!写作方式也十分老套!希望大噶多担待,谢谢
第2章 何家大宅(二)
何大善人才刚到不惑的年龄,因为把自己人生中一大半的时间都奉献给了自己热爱的慈善事业,年过四十也未娶妻生子。
给众人发邀请帖的人其中一个是何大善人的养子,十多年前年前遗弃在水池边被何大善人所救,养在身边几年后被收为养子,取名何潺。
第3章
何大善人大半辈子救助的孩童多不胜数,但正式收为养子的就此一个。
另外一个人是何宅的管家,其父从小照料何大善人、看着何大善人长大,跟着何大善人出门经商,在何大善人决定留下帮助流民之时也一直跟在身旁。
因年岁已大数年前已经离世,管家在父亲离世之后,接手了父亲的工作,做了何宅的管家。
申时刚过,门口进来一四十上下的男人,他手中拄着根杖,脚有些跛,进门便热情洋溢了地感谢起来:“谢谢诸位受邀而来。”
院中人群是围着宴清河四散开的,进来的人环视一圈后径直朝宴清河的方向走了过去,他双手一拱:“宴先生,许久未见。”
绪自如沿门懒懒散散地坐在一石头上,闻言在一片安静的环境中噗嗤笑出了一声,他的笑声虽小但仍显得突兀。
惹来了好几人的注明,其中小师姐灵珑朝他投过来的目光带着点调皮的笑意,三师姐琉瑛目光冰冷似铁。
绪自如耸了耸肩膀,表情颇显无辜。
萧安跟他向来不对付,逮着时机就见缝插针地嘲讽起来:“不知绪自如绪半仙有何高见,就笑了出来?”
绪自如坐在石头上朝萧安拱了拱手,像是没听出他人语气中的嘲讽一般谦逊道:“萧大师谬赞了,在下并无任何高见。”
往常他怎么也会回敬一两句,嘴上最是不饶人,这会儿话说完就熄了声,倒让萧安有些许不适应。
他古怪地看了两眼毫无仪态的绪自如,本来是习惯性揣摩这人是不是又在哪里不安好心,看见这人的衣着仪表没一样得体,转了个话题又开口故作好奇的问道:“我有一事想要请教,素来听闻天极门最讲究规矩,门规写好几本书,甚至有小儿传出说‘天极门人可以不识字,但是不能不识规矩’这一玩笑话。”
萧安对着天极门的三个笑着说完这话,而后视线一瞥到绪自如身上,啧啧两声:“半仙这仪容仪表嘛,就实在太不像是个天极门出来的。”
绪自如手中捏着三枚铜钱,他笑眯眯地把手中三枚铜钱依次掷于地上,眼睛一瞥,笑说:“巽上离下,煽风点火,萧大师当心祸从口出。”
他似模似样地算完一卦,把自己吃饭的家当揣回手心,看萧安脸色不愉,笑容可掬地替对方答疑解惑说:“所以我这不是被赶出来了嘛~”
绪自如这人之所以整天吊儿郎当一模样,被天极门赶下山还能如此嚣张,甚至还顶上了个半仙的头衔,就是因为此人算卦准,每一卦都十分准。
萧安虽看不起这人吊儿郎当的态度、以及一张伶牙俐齿的嘴,但是对于绪自如的算卦能力还是有些信服,被绪自如这么一点,顿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绪自如把三枚铜钱往自己袖口一藏,从石头上站了起来,他袖口还沾了些西瓜汁,抬步朝跛脚管家的方向走。
管家正前方站着的宴清河徐徐开口道:“天极门内部的事务,不便与萧大师细说。”
萧安才一阵尴尬还没下眉头,又涌上心头。
而站在宴清河侧后方一直冷着脸的琉瑛也板着脸冷声道:“绪自如已不是我天极门的人,天极门的规矩管不了他!”
院内零零散散数十个人站着都没怎么出声,场面一时略显尴尬,跛脚管家出声打圆场:“不论如何,远来皆是客,何潺少爷此刻正在老爷卧房等着诸位前去。”
有小厮在前方引着路人,众人这才抬腿离去,跛脚管家在人群后方殿后,绪自如一手撑着自己的算命幡做拐杖,一边慢腾腾地跟着人群走过去。
经过跛脚管家的时候状似不小心地撞了管家握着拐杖的胳膊一下,管家的手杖顿时掉下地,哐当一声响。
绪自如嗳嗳上去,他弯腰捡起管家的手杖,略含歉意地递给对方,嘴上神神叨叨开口到:“我这一进门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这五黄出中宫,是大凶之兆啊……”
管家被他撞得向前一个踉跄,稳住身子接过绪自如递过来手杖,闻言一顿,才要开口寻找破解的方法。
绪自如嘴里故作奇怪地问道:“萧大师进门前难道没跟你说吗?七赤震三的卦盘,金克木,阴人灾祸,亲人反目啊……”
管家边走边问:“那请问半仙该如何化解这个劫难?”
扇半仙跟着他的步子慢腾腾地走,闻言老神在在地抚了抚自己的算命幡,叹出一口气。
管家又问:“先生是觉得我家老爷是被何人所害?”
绪自如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这个嘛——”
管家十分有眼里地默默从从自己大拇指上摘下个翠绿扳指,递到绪自如手中,嘴里笑呵呵地说道:“素闻半仙喜欢金银之物,我这一点便宜东西还望半仙不嫌弃。”
绪自如哪止不嫌弃,他欢喜万分地把翠绿扳指对着阳光方向看了两眼,再欢喜万分地塞到自己衣襟里,这扳指成色好,价格绝对不便宜。
绪自如塞完东西,笑得眼睛都没了,嘴里立刻说道:“我可没说你老爷是被人所害……”
管家顿了顿:“这……”
绪自如转身扯起自己幡旗布,伸出一根细直若葱白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算命幡最上两个字,笑眯眯地:“所有人都知道我绪自如算卦只知吉凶,其他一概不知。”
管家盯着他“吉凶”二字看了会儿,说话间两人就走到了何大善人的卧房附近,管家闭了嘴,拄着拐杖往前走。
第4章
绪自如悠哉悠哉地跟在他身后,走了两步没忍住又话痨起来:“我看管家神采奕奕精神抖擞,想是刚过不惑吧?”
管家走路的步子一顿,而后背脊一挺,颇有些自豪,嘴里呵呵回道:“我已经年过近五十了。”
绪自如哦了一声,嘴里表达钦佩:“实在看不出来啊!”
两人一路慢悠悠地走到了主卧房内,几个年龄稍小些的符安门人围站在门外,里面还能听见何潺断断续续的讲述声。
绪自如越过管家走进门内,何潺坐在床边,脸色惨白,许久未睡好的模样。
床上躺着的人就是何大善人,他面容安静,躺在床上恍若只是安静地睡着。
“数月前,父亲从外面回来看起来十分高兴,嘴里一直絮叨着说太好了什么找到了之类的,我详问之下父亲却避而不谈,当天夜里睡前父亲还命人烧水沐浴,早早便入睡了。
第二日父亲却迟迟未醒,我派人去问却见父亲还在睡中,我当时就颇觉奇怪,父亲平日从不贪睡,纵使感染风寒等些轻微的病症也会早早起床。
等当日过过了晌午父亲房内还没动静,我到父亲房中发现父亲睡梦中如何也叫不醒,我赶忙出去请郎中,郎中来了直说身体无碍,至于为什么不醒他也说不清楚,这几月来我请了很多郎中,都不知缘由,无奈只好发帖请诸位前来帮忙……”
他话音刚落,一位忘忧谷出来的女医敛起袖子,神色平静地上前颔首,搬个椅子坐在一旁的何潺见状睁了睁眼睛,而后速速起身让女医落座。
女医垂目给大善人诊了片刻脉,最后起身:“体虚,并无大碍,并不是因病的缘故,找郎中也无济于事,我可开些滋补养身的方子,熬成丹丸,日日服送,可补身子,可长此以往躺在床上也怕是不妥。”
何潺站立在一旁,闻言不住地点头:“是极是极,所以我才让东伯派帖让大家前来,我何家算不上个什么有名望的大家族,我跟东伯本不想叨扰大家,但是我父亲一生与人为善,我实在不忍他就这样躺下去了,所以才死忙做活马医给各个门派及几个父亲好友发了帖……”他说到此处顿了顿,抬起头环顾了下屋内站着的众人,似有些感动,“很感谢你们前来。”
他说到最后还颇有些动情。
了安是个宽厚的和尚,闻言双手合十开始安慰起何潺来。
女医从座位上起身,她自知何大善人的事情她一个医者没法解决,率先让出了位置,走到了门口,管家东伯立马命小厮带人下去住房,嘴里还在连声感谢,送到门外还跟女医说:“慈善堂最近有些小孩身子不爽利,您若有空可否去看望一二?”
女医颔了颔首,点头应了下来,本来他们忘忧谷每隔一段时间都有医者前来行医布善,这算不上是帮忙,是她本就要做的事情。
女医走后和尚了安双手合十望向躺在床上的善人,他手中佛珠转动片刻,最终喃喃数句,随后回头喊起了招魂的安息先生:“安息施主,您来看看。”
一身白衣从头披到脚的安息先生闻言走上前去,他脸色惯常的久不见光的惨白色,一双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躺在床上的善人,了安对他的呼唤他像是没有听见,僵硬着一张脸,目光很沉。
“安息施主,安息施主?”了安再次唤道。
在唤了数声后安息先生才听见般地动了动眼珠,他面无表情地看向慈眉善目的了安:“何事?”
“你且来看看。
“了安朝他示意。
安息先生这才抬起步子朝床上躺着的善人走了过去,他的目光巡视了一圈躺在床上的善人,目光盯在微微起伏的胸口上时顿了顿。
随后他才从自己宽大的袖子里拿出一个招魂铃,他躬下身子,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善人的脸,随后在自己耳边轻轻晃了晃自己手中铃,之后他屏住着呼吸细细聆听了片刻。
“魂离了体。”
他把铃铛收回袖中,面无表情地开口说道。
何潺闻言立刻询问:“这该如何是好,这是怎么回事?”
安息并未搭腔,还是一旁站着的了安帮忙解释道:“无妨,既是魂魄离体,今夜子时安息施主做法招魂即可。”
何潺听到了安如此胸有成竹的一句话,当即一颗揣在胸膛几个月的心落了下来,他长出了口气,连连道好。
了安才凑到安息先生身边跟他沟通招魂事宜,表示自己夜里愿意在一旁协助安息。
安息沉默不语地点了下头。
第3章 何家大宅(三)
事情到这本算是解决了,绪自如拍了拍自己的皱巴巴的道士袍,起身准备告辞:“既然事情已经解决,那在下先告辞了。”
管家立刻拦:“天色已是不早,诸位赶来已是十分感激,如果现在走了,我家老爷醒了岂不是要怪我个待客不周的罪吗?不若诸位现行到府中用了晚膳,夜里歇息一下,第二日我家老爷醒了也可亲自感谢各位。”
绪自如啧了声,颇有些不情愿,如果宴清河此时不在这,他愿意好吃好喝的在这宅子中住个十天半月,宴清河在这他就不愿了。
虽然他同小师姐关系不差,几年没见也确实想念,但也不抵他见到宴清河浑身上下的不爽利。
宴清河洒脱,前程往事说丢就能丢下,他绪自如空顶了个半仙的头衔,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彻彻底底的凡人,修仙问道的本事一点没有也就罢了,破障的法子没有宴清河精通也便算了,连狼狈捡起的一点洒脱也看起来没另外一个当事人洒脱。
第5章
绪自如不大开心,还是要走,嘴里吊儿郎当地胡诌起来:“貘临城一群寡妇等着我给她们算姻缘呢,在你家住一晚可要让我少赚不少钱,不划算。”
在场但凡对绪自如绪半仙略微有一些了解的人,都知这人最喜黄白之物,一张嘴也是不分任何场合的什么都能说什么都敢说,从头到脚就没一处招人喜欢的地方。
奈何这人算卦准,大到天下大事,南边洪涝北边干旱,小到家里发生的鸡毛蒜皮小事,村口的养的鸡是夜里被野狐狸叼走了还是被邻居偷了他也能掐出个一二来,所以大多人都能容他两三分。
他口无遮拦地说完寡妇姻缘,话音才落下,十分能看人脸色的管家招手就让小厮拿出包碎银送给这个不好相与的扇半仙,那边绪自如的小师姐灵珑噘着嘴说:“小师弟你可别走了,同寡妇有什么好呆的,我可太久没见你了,都想你了。”
灵珑说着走到绪自如面前,还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颊:“我都瘦了,你看见没?”
绪自如眨了眨眼睛,眼睛还没转开,小师姐站在他面前,偷偷往身后瞥了瞥,小声说:“大师兄也很想你。”
“……”绪自如视线都没往她示意的那个方向挪上一寸。
灵珑说话的声音虽小,但在场人各个修行都尚且,更别说宴清河这个当事人,他闻言眼睛望灵珑身上瞥了下,没说话。
他身旁站着的琉瑛先呵斥出来:“灵珑!绪自如已不是我门派中人!”
绪自如揉揉小师姐的头发,笑呵呵的瞥了眼永远都在骂人的琉瑛:“三师姐这话说的,莫不是我不是天极门的人了,连跟你们说句话的资格都没有了?”
琉瑛眉毛一蹙本来还想说话,宴清河淡淡的喊了声:“琉瑛。”
琉瑛闭上了嘴。
绪自如仍旧笑得吊儿郎当,管家已经命小厮拿了个碎银包,管家手中揣了个碎银包,他上前挽留绪自如,站在绪自如面前笑呵呵的把碎银往绪自如的怀里送,嘴里做起了和事佬:“好啦好啦,府中已经备好饭菜,请诸位就暂且在我们何宅中勉强住一晚等我家老爷醒过来吧。”
绪自如收了碎银子,放在手中掂了掂,顿时眉眼笑开了,他也不反对了,立刻就问起了管家:“厢房在哪儿呢,我先洗个澡换身干净的衣服吧,来之前被村口人好说歹说塞了块西瓜,弄得身上全是西瓜汁。”
灵珑是站在他面前的,眼睁睁看他收了管家的一大包钱,又眼睁睁地看着这人立刻改变要离开的想法,心里还没琢磨出个滋味来,绪自如就被小厮领着离开了这间屋子。
她转回身走到宴清河身边的时候还有些懵:“小师弟原来不是这样的啊……”
在天极门中的时候,灵珑跟绪自如的关系最好,绪自如修习不行,最喜欢在天极门玩闹。
灵珑喜欢跟绪自如呆在一起玩,绪自如跟天极门的人都不一样,天极门修行的功法讲究的是修身养性,情绪不外露,她整日见的都是些板着脸冷冰冰的人,绪自如在山上活泼得像是个小太阳。
灵珑在天极门正式弟子中是年纪最小的,虽然绪自如也拜了天极门的师门,但是没上师门册子,至多算是个外室弟子。
其实师门的外室弟子审核也算严苛,绪自如这般根骨的本来连个弟子都应选不上,顶多在山门中做做杂役。
但山中灵气充沛,纵使是个平凡人的根骨在山中生活锻炼也可绵延益寿,活得比普通人长久一些,所以想进门派做个整书册或是扫地的杂役的人也多的数不胜数。
绪自如跟他们相比较起来实在也没什么突出的,故而琉瑛才总看不上他。
虽说绪自如的根骨不行,但也自幼在山中长大,且他在山中性格十分好,虽然整日琢磨些招猫逗狗的事情,但是待人是顶顶好的,灵珑到现在还记得自己因为年纪小,修行不得法门,说是不静心,被关在宗门祠内被要求静心。
她当时年岁小,一人呆在宗门祠,有些难过,绪自如从一根梁柱子上爬了下来,笑眼弯弯地看她说:“还哭鼻子了?”
灵珑当时没哭,虽然很想哭,被绪自如一逗横过眼睛去:“才没有。”
绪自如当时没说什么,卷了个大叶子铺在地上倒头就睡了,他还给灵珑铺了个,灵珑当然没睡,她呆在宗门祠里暗暗揣摩自己的心法修行,绪自如没有打扰她,但是一直在陪着她。
她年幼时不懂,大了些想起来知道这个年纪比她还小的师弟,当时就是在漆黑又阴森的宗门祠里陪着她。
在她跟绪自如相处的不长不短的时间内,她对于绪自如的印象一直都是个温暖又善良的人。
这会儿这个温暖又善良的人当着他的面接了别人的银子,转身走了,灵珑一时间有些失落,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小师弟出门在外应是受了没钱的委屈,出门在外当然需要用钱。”
她安慰完自己眼巴巴地盯着自己的大师兄。
大师兄宴清河向来光风霁月,光是站在那里就是他们天极门的标杆,好像这天地间的准则都是照着他们大师兄的行为习惯所建立的。
她觉得如果非要说天地间有一杆尺来量善恶的话,那她大师兄就是这杆尺。
虽然这杆尺在六年前好像出了些问题,但是现在一切都回归正轨了,她眼巴巴望着她的大师兄,希望大师兄能说出一两句话来填补她此刻的失落。
第6章
琉瑛站在大师兄身后冷嗤一声:“你当是想错了,他绪自如从来便不是个你一直以为的那种人。”
灵珑一双眼睛眼巴巴地望向她。
宴清河声音淡淡:“琉瑛,回天极门后你得在宗门祠中呆几天,第三卷 宗门规你得再多看几遍。”
琉瑛顿了顿,而后低声应了声:“是。”
天极门第三卷 宗门规便是教人养性,戒贪戒嗔戒痴,不因为外物及情绪而坏了自己内在的平衡。
绪自如少时在书阁里背诵门规的时候曾笑嘻嘻地在一众师兄面前调侃说:“这是和尚罢?”
和不和尚的,反正他绪自如没修成功,也记不得他们天极门的诸多规矩,他美滋滋的在屋内洗了个澡,换上小厮特意给他准备好的衣物,坐在屋内的小圆桌旁吃桌上摆放着的瓜果。
瓜果壳丢了一地,他打开门往外面瞥了眼,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门口时不时经过几个小厮,绪自如拦住一问才知道说是要请晚宴,今天来宅里的人多了,所以大多数人都忙了起来。
绪自如点了点头,踱着步子从自己住的屋前走了出去,他穿着一身崭新的绸衣,在何家大宅里闲逛,他东晃晃西荡荡的闲庭散步的模样看着比这院子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像这院内的主人。
他走到一棵树下,见树下有一符安门人正往树上挂黄条,绪自如走过去两个手指捏起黄条瞥了一眼,想来应该是安息先生晚上要招魂,请了这些年龄不大的小孩来系的引路条,他松开双手丢下布条,声音先笑眯眯地传了出去:“符安门的人对吧?”
贴条的那个恰是符安门带队的小队长,转头看到绪自如,眉头先蹙了起来,经过刚刚那一番接触他算不上多喜欢这个吊儿郎当的绪半仙,只保持基本礼仪地冲他点了点头。
绪自如问他:“你叫什么?”
他回道:“沈笛。”
绪自如闻言似模似样地点了点头,而后笑道:“你唤宴清河一句师兄,那咱俩也勉强算是半个师兄弟,你且唤我一声哥哥即可。”
沈笛被绪自如这人的脸皮弄的有些愣。
绪自如也没管他,突然半蹲下身子嗳了一声,沈笛到底年轻,没忍住也跟着躬下身子去看,就见绪自如手中抓了只天牛,天牛两根触角还在空中摇晃着。
绪自如捏住天牛身子,转身往沈笛面前递:“天牛,看见没,这么大一只。”
沈笛盯着绪自如一张甚至称得上天真烂漫的脸看了好一会儿,他沉默片刻,直起身来继续系黄布。
绪自如蹲在地上从自己身上抽出一根细线,一边往天牛身上绑一边随嘴问道:“你们符安门怎么派你们一群小孩子就出来了啊,你们大师兄呢,掌院呢?”
沈笛硬邦邦地开口说:“大善人对我有恩,是我执意要领队出来,师兄跟掌院自有要事要做。”
绪自如垂着脑袋绑天牛,没听见似地敷衍:“嗯嗯。”
嗯完又嗳了声:“这么说来,大善人也对我有恩,他施恩甚广。”
沈笛闻言接嘴道:“是,大善人救助难民,从不求回报。”
绪自如闻言轻轻一叹:“这得花不少吧?”
沈笛很是不耻绪自如这满眼铜臭样,冷下嗓子:“善人从不计较这么多。”
绪自如又道:“我听闻善人自离家后就同家人那边断了往来,我前些年来看善人,这宅子还穷苦的很呢。”
沈笛闻言一愣,自己暗自思量起来,他被善人救起时不过是个垂髫小儿,只隐记得当时这何家大宅没有这么多仆役小厮,都是管家一人在前后操持着。
绪自如把天牛绑好,弯着眼睛曲起手指弹了弹天牛坚硬的壳,嘴里又道:“刚刚我出门有小厮还说要准备晚宴,说让我们客人接风洗尘,你怎地还没去换洗衣服?”他说着伸手揪了揪自己的身上的新衣,“喏,这衣服品相还不错。”
沈笛盯着绪自如身上衣服看了会儿,他蹙起眉头,觉得似乎确实哪里有些奇怪。
绪自如又嗳出一声:“您见管家了没,我进门前特意问了问,没料老人家竟然已年近五十,看着精神抖擞身强体壮的。”
沈笛嗯了一声:“他竟已快到知天命的年龄了么?”
绪自如松开自己手中握着的那只天牛,天牛张开翅膀立刻往上去,飞到半空中被绪自如绳子给捆住,在半空中踉踉跄跄。
绪自如微微一笑:“说来也奇怪,我进门时见管家拄着拐杖,不小心撞了下管家,他手杖落地,跛脚可是稳稳向前踏了一步呢。”
第4章 何家大宅(四)
沈笛只是年轻,并不是痴傻之人,他做完自己系条子的工作就跟绪自如道了再见,准备去跟自己门人商量下测试下管家的腿是否有腿疾。
若是没有腿疾而又故作腿疾,像是他有什么事情瞒着别人。
且何家大宅一直都是管家操持,何大善人一路救助流民及被遗弃的孩童,所用的都是是他离家时候带出来的一些钱产。
他家产确实富足,但这么多年也算是入不敷出。
纵使后来他帮助过的孩童长大成人,偶尔会回馈他,但这至多也只保持他家宅康健,温饱足以,要过上奢靡的生活想来是不行的。
今日管家一进门,沈笛就见对方手中一个玉扳指,虽说沈笛不懂扳指成色,但想来是应当是不便宜。
第7章
且他今日看了屋内守着大善人的何潺,就不如管家那般气色健康,也不如管家那般衣着整洁、身上甚至还带着饰物。
虽说这可能是他人的家务事,但何大善人怎么对他都有救助养育之恩,大善人此刻生魂离体,定是人为,他自动请出门派就是为了报恩,故而势必要揪出这有害人之心的人。
绪自如在沈笛走后,拽着他绑着天牛的绳子站在树下,笑眯眯地望着这绳子另一头牵着的天牛。
他身后走来一人,步子很轻,说话的音调虽是平平,但听者就偏就能从他平平的语调下联想到无望泉里那口自天而潺潺流下的泉水。
“可是有何发现?”
绪自如揪着绳子的手顿了顿,身边也没有旁人在,他此刻也拉不下脸去做个笑脸迎人的表情,他垂着眼睛,低眉敛目,音调平平,全然没了在人前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无。”
宴清河走到他身边,仰头看了眼在空中自顾自扑棱的天牛,他抬手双指掐绳子,微微使了些功法,绳子便立刻断开,天牛带着绳子飞到了树顶上。
宴清河盯着那缓慢离开的绳子尾,再转头去看绪自如。
绪自如是不大开心的,手指搓了搓自己手上拽着的半根断绳,搓了好一会儿才松手丢到了地上。
宴清河收回视线开口说道:“人都离开后我让琉瑛看了下何枕,他确实是生魂离体,但是腕上有三颗虫斑,生魂离体前他曾中过蛊。”
绪自如面色平静地嗯了声。
宴清河见绪自如似已知晓,就问道:“你早已知晓?”
绪自如这会儿才转头看了他一眼,绪自如跟宴清河在同一个屋脊下共处了一个多时辰,眼下才是他正眼看想宴清河的第一眼。
看过去后见对方又是一脸风光霁月,天涯海角都云淡风轻的模样又没忍住眉头一簇,收回视线后也神色平平地开口道:“我并不知晓。”
宴清河身后背着一把象征他自己身份的“云皎剑”,剑身上挂了个草做的剑穗,剑穗随着微风摆动了片刻。
他瞥了眼绪自如,声音不急不缓不高不低,只娓娓道来:“我知你恼我,如今我心魔已除,你也该放下。”
绪自如扭过头看了他一眼,本来一直瞥向宴清河的眼神都像是瞥一个死物,被宴清河这一风清月朗的洒脱话语勾得眼神冰冷,他冷冷瞥一眼宴清河:“在下不才,没有丝毫长进,但这件事实在不劳您费心。”
宴清河没有多话,只微微颔了颔首,他话已至此,本来抬步要走。
“等等。”
绪自如突然出声喊他。
宴清河顿住脚步,眼神平静地望向绪自如,不悲不喜无嗔无怒。
好一副天人的模样,绪自如顿了顿胳膊,随后抬起手:“你剑上挂着的剑穗还我。”
宴清河罕见的愣了愣,他“云皎剑”剑上剑穗挂了很长时间,久到他觉得这剑穗就是跟剑一起长着的,他近些年记忆有些混沌,有时候会忘记或者说是模糊些事情,须得经人一提才能想起来,绪自如这么一提他才想起来,这穗是绪自如十一二岁之时亲手给他挂上去的,如今十五六年时间过去,这个送出礼物的人要把礼物给讨了回去。
绪自如还在连声催促:“快些。”
宴清河缓慢地取下自己身后的剑,他垂着眼睛解剑穗,这东西在剑身上绑了十多年,几乎与剑融为了一体,解下来有些费劲。
宴清河解得有些尤其的费劲。
绪自如却等得极其的耐心。
小半柱香时间过去,宴清河把剑穗解了下来,这一根绑了十多年的剑穗解下来让剑身仿佛多了道疤,怎么看怎么有些奇怪。
宴清河便带着奇怪的心思用左手把东西递送了出去。
绪自如接过后十分随意地往自己衣襟里一塞,一边塞一边想着宴清河不要,这个世界上有的是人抢着要,他绪自如亲手用耄草做出的护身穗,千两白银也卖的出去。
这边才大喇喇往衣襟里一塞,那边宴清河突然眉头一簇,脸上都泛起了冷光,他伸手欲抓绪自如衣襟,绪自如反应迅速地隔开他的手,才想嘲讽。
宴清河冰着脸,冷着嗓子说:“绪自如,你饲养魔物,知道在天极门中是什么罪吗?”
绪自如伸手按了下自己的胸口,才想起自己身上揣了个“煤球”,这“煤球”两年前莫名找上他,他知道这是个魔物,本想让人一道镇魔符贴上去,让这东西魂飞魄散,奈何这魔物身上没半点邪气,没半点血腥气,整日除了会眨巴眼睛看人外什么事情也不会,镇魔符竟然对它半点用也没有,既然消不掉,他便权当养了个宠物,两年下来竟也产生了些十分微薄的羁绊感情起来。
怀里的“煤球”在他手下十分欢快的扑腾,这玩意平日里十分听话,让它呆着不动它连眼都不眨一下,今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想要往外扑腾,绪自如心里想着再扑腾就让宴清河去管制它得了,嘴里却道:“我已不是天极门的人,如何让你们天极门定罪?”
宴清河脸色冰冷,他平日里脸色淡淡,这下表情冷下来,像带着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不管是何人,饲养魔物,都是重罪。”
绪自如脸上表情毫不在意,嘴上道:“那我得找人给我驱魔了,这玩意粘在我身上根本不离开。”
第8章
宴清河神情肃穆,板着脸想要走进一探一二,不远处传来小厮让贵客去前厅吃饭的声音,小厮跑步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宴清河几乎未加任何思考的一道清净咒裹到绪自如怀中那个魔物身上,而后他才蹙眉看一眼绪自如:“别被人发现,夜里我去找你。”
他说罢抬脚就离开。
绪自如一届凡人身再怎么勤奋刻苦也实在修习不了任何功法,清净咒咒他用不出来,但是也知道这咒能让魔物镇定下来,能暂时隐藏魔物的气息。
绪自如养的这个“煤球”,身上没邪气没血腥气甚至也算不上有魔气,故而能一路跟着他全世界的乱跑也没给他惹上什么麻烦。
就连宴清河这个以维持天地平衡,除魔为己任的人都在绪自如一不注意扯开胸口衣襟时才闻到他身上散出的零星一点魔气。
所以他这一道清净咒打的很是没有道理,这个世界上连他都只勉强能发现的魔气想必再也没有人能发现的了了。
绪自如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衣服,想着算了好歹这“煤球”在清心咒下睡着不扑腾了,宴清河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晚宴时候,桌上人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了大半个时辰,酒足饭饱之后性情耿直又年少轻狂的沈笛骤然出声问道:“何潺何先生,我有一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绪自如撑着额头坐在自己的桌前,一副自己不胜酒力即刻要回屋睡去的模样。
天极门三人辟谷,晚宴前跟宴主人打了招呼后就各自回了各自的房间,年纪稍大一些的也都早早回房歇了,是以沈笛问这话的时候宴厅人不算多,大多是喝了些许酒的年轻人,闻言就望了过去。
何潺也喝了些酒,他脸上因为酒气而略有了些血色,闻言眨了眨略显迷茫的眼睛:“沈小先生请直言。”
沈笛问:“我有一事不解,大善人三十年前离开江南在此处扎根,此大半生救人无数,也不求回报。”
何潺闻言确实感动了起来,他单手撑着自己的额头,有些感慨:“父亲确实……”
沈笛直言道:“既是如此,我见今日晚宴菜肴丰富,许多佳肴美菜我符安门人更是见都未见过……”
他说完这话,席间有人噗嗤笑了出来:“那是你们符安门掌门抠门呗——”
沈笛的背脊挺得笔直,并没有在乎旁人的挖苦,继续道:“大善人行事从不计较回报,所用所求都是在救助旁人,我想问府中近些年究竟是如何运转?我今日问过府中小厮,连后门运泔水桶的小厮工钱都比外面小工要高上三文,我想知道何家宅子中是如何在这么多年中竟还经营的如此好?”
“……”他说话语调铿锵有力,把席上一些看热闹的人都给唬住。
绪自如支着脑袋,眼睛盯着自己眼下一碟芙蓉酥,他伸出两根手指捏住,慢腾腾地往自己嘴里送了进去。
席上坐着的何潺似有些醉了,闻言愣了好一会儿,最后叹了口气:“本是我家中家务事,却让你们担忧,实在有愧。”
何潺说道:“父亲早些年离开老家,不顾阻挠要出来做好事,往前好些年父亲确实生活的勉强只够温饱,但是父亲这人不在乎这些物质,觉得温饱足矣,三年前老家中父亲的亲爹去世,父亲的母亲让父亲回去吊唁,父亲一生在外帮助他人从未在父母跟前尽过孝心,被一封信弄得愧疚不已,便起了回江南老家看望的心思。
为了照料父亲身体,当时是我同东伯一起陪着父亲回去的。
我们在老家中呆了近一年的时间,老家族中有许多盘根错节的关系,发生了诸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不便细说,总之最后父亲还是不顾他亲生母亲的挽留又回来了这。
他母亲膝下几子皆过的很好,她便总也担忧这边这个儿子的吃穿用度,所以这些年来总会拿些钱来用,最近日子才看起来好过了起来。
不过父亲向来不过问这些事情,向来有什么用什么,身外之物他不大在乎,所以我便没详谈。”
沈笛闻言顿了顿,才点了点头:“原是如此,我懂了。”
何潺又问他:“可是有什么不妥?”他说到这里又自顾自地絮叨道,“不过父亲却是不同意我们接受他母亲的接济,他说他一生没尽过孝,没有脸面还要让他年老的母亲为他操心度日。”
沈笛说:“那么你们是背着大善人拿他老家给来的钱的,对吗?”
何潺迟钝了半晌,大概是喝酒让他语气足了些,他叹了口气:“东伯跟父亲都年事已高,我总想着他们不要再像年轻时一般吃苦,所以背地里接受了父亲老家那边的帮助。”
沈笛沉吟了片刻,觉得这套逻辑完全没问题,跟何大善人无故躺了这么些时间好像并没有什么关系。
他的视线转到何潺右下手坐着的东伯身上,在他腿上环视了一圈后想着罢了,等明日大善人的魂魄招了回来,他还可详问大善人是有人想要害他,还是他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绪自如伸了个懒腰,从席间慢悠悠地站起来,同席上人道了声再见,嘴里说着要去睡觉,第二日赶早去给貘临城的寡妇姐姐算姻缘。
但是第二日绪自如走不了了。
当天夜里夜里发生了件事,大宅里的人一个都走不掉。
第5章 何家大宅(五)
深夜子时刚到,就有小厮敲开绪自如的房门,绪自如衣冠不整地打开房门,小厮惨白了一张脸:“出、出事了,要、要在大厅集合!”
第9章
小厮说着就要跑走去通知下一个人,绪自如眼疾手快抓住他:“发生何事,可是你们家老爷的魂没招到?”
小厮一双眼睛瞪得很大:“还没招我家老爷呢!死人了!!”
绪自如眉头一簇,小厮就急忙跑去下一个厢房通知下一位人了。
绪自如随意披了件外袍,手中揣着三个铜板,坐在桌前泡了壶茶,而后才起身慢腾腾地往前厅的位置走去。
许是他泡了盏茶的功夫,到大厅的变成了最晚的那一个,厅内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盯着他徐徐走进。
绪自如眉眼中略带了一丝疑惑,环顾了四周一圈后,这疑惑稍稍有些解了。
阴阳先生萧安不见了。
他下午才说这人祸从口出,晚上这人就死了,正常人都该用怀疑的眼光看他。
他也不急,慢悠悠地踱进门,张嘴就问:“出什么事了?善人的魂招来没?”
第一个出声的是脾气暴躁的妙音仙,大概是因为一个好觉被人吵醒了,声音中饱含着怒气:“还出什么事了,你倒说的轻松,你的老对手萧安刚被发现死在了给善人招魂的坛子前。”
绪自如闻言眼波微转,瞥向带着纱巾的妙音仙,脸上笑呵呵:“妙音妹妹此言差矣,他萧安何德何能可以称得上我对手,凭他现今死了么?”
绪自如讲话狗嘴出不了象牙,刚死之人也能编排,众人默默无语良久,没人搭腔。
绪自如见人不说话,自顾自地拍拍手,手中三个铜板一捏,张嘴就来:“不若我来卜一卦看是谁害了我萧安兄。”
妙音仙似是被他之前吊儿郎当的模样弄得脾气更大,闻言立刻冷声道:“人若是你杀的,你卜卦给谁看?!”
绪自如啧了声,就在旁人以为他要反驳的时候,他点了点头:“有道理,不若让安息先生先替萧安招招魂再给善人招魂吧。”
他说的万分轻巧,好像一个人死了不过只是脱了肉体凡胎。
安息先生一张脸惯常的青白无血色,闻言只摇头道:“安某只招活人魂。”
绪自如闻言又眼巴巴地望向了安和尚:“大师,不如你给萧安兄超度前先跟他沟通一二,看是谁害了他,也好让我给他报仇。”
了安抬起手一句阿弥陀佛出口:“和尚只可化解亡灵的怨气,实在是无法沟通阴阳。”
绪自如似模似样地叹了口气:“那该怎么办?”
他一声叹息才出来,身后有小厮拿着一包东西过来,哆哆嗦嗦地把东西放在了地上,嘴里道:“我在附近那棵挂了黄布的树下捡到了一包衣物。”
他旁边站着的人伸腿就去踢开那包衣服,灰蓝色的皱巴巴道袍上沾了血迹,血腥味瞬时间扑鼻而来,这血还未干透,似是不久前才刚行凶丢下。
众人见到沾血的道袍后视线不由自主地转向了绪自如,在场人只有一人今日见的时候穿了一身皱巴巴的道袍。
绪自如抽了口气,他走向前去,蹲下身翻了翻这件腥臭扑鼻的道袍,随后在袖口处发现已经干涸了的西瓜汁痕迹,他觉得这种栽赃实在低级至极,但也确实让他一个行事作风从来都不端正的人百口莫辩。
他抬起头颇为无辜地看了众人一眼:“我说这是人特意偷了我的衣服栽赃给我,你们想必是不信的吧。”
众人沉默不语。
在这片刻的沉默不语中,他身后有人出声道:“我信。”
绪自如回头瞥了一眼,宴清河他们天极门三个人自他进门时就一直一言不发又笔挺地站在门边,宴清河骤然出了声,他身旁站着的两人都愣了下,琉瑛率先反应过来低声:“师兄!”
宴清河神色淡淡地开口道:“天色暗下来之后我一直跟绪自如呆在一起,小厮来通报之时我大概才离开一盏茶的时间。”
他神色平静地望向看他的众人,“我想一盏茶时间从他的厢房走到偏院去行凶杀人想必是不够的。”
人群有人出声道:“绪自如是你们天极门出来的,你们要包庇他也实在无可厚非。”
宴清河的视线才轻飘飘地往出声的方向瞥过去,他身后站着的琉瑛已经黑了脸:“我师兄是什么样的人你们当中有谁不知?岂会因为一个离开师门无关紧要的人而对你们撒谎?!”
绪自如蹲在地上伸出一根手指头挠了挠自己的鬓角,他翻了下自己这件洗澡之后就随手丢在一旁的道士外衣,从地上拍拍手站起来,脸皮颇厚地就自顾自地下了结论:“天极门的大师兄替我做担保,诸位应该没有异议了吧,既我不是行凶杀人之人,那行凶的人就另有其人。”
众人还在声音嗡嗡,显然并不想承认绪自如这人的无辜。
姗姗来迟的何潺以及管家东伯才出现在他们大厅内,东伯拄着拐杖沉着一张脸,张口先道歉说在何宅里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实在让他心中有愧,他说:“等天一亮,我便让小厮去衙门报官,萧安先生的尸体已经安置好了。”
他说到此处迟疑了片刻。
他旁边脸色略显苍白的何潺才拱起个手说:“只不过替我父亲招魂之事……”
有人出声说:“今夜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还是等过几日再替善人招魂吧。”
何潺顿了片刻,最后没法还是同意了。
大厅内人零零散散都散去,绪自如随跟在人群最后面往自己厢房的位置走去,懒洋洋走到拐角处,见到了宴清河淡蓝色的衣袍,他略微一迟疑,就见到他对面站着符安门小队长沈笛。
第10章
沈笛站在宴清河面前乖的像是个鹌鹑似的。
绪自如往前走了一步,听见宴清河招呼小辈的声音:“你是符安门……”
沈笛声音铿锵有力:“鹰院院首费然座下第十九弟子沈笛。”
绪自如慢腾腾挪了两步,听见这动静没忍住噗呲笑出了一声,面着绪自如方向而站的沈笛似才发现他,看了他一眼后脸上表情颇有些不自在。
宴清河背对着绪自如而站,头也没回的伸手指了指走廊旁的木栏杆:“你等会儿。”
因为这句话没点名道姓的指谁,对着他跟他聊天的沈笛立刻点头应了声:“好的。”
绪自如也抬起脚就准备离开,步子还没跨过这聊天的两人,宴清河后半句话才慢腾腾地吐出来:“绪自如。”
绪自如瞥了他一眼,宴清河一双漆黑如夜色的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他。
其实夜里宴清河确实来绪自如住的厢房了,他想跟绪自如讨论绪自如身上带着的魔物一事,准备把这魔物带回天极门去。
绪自如跟“煤球”有一点十分不重要的陪伴之情在里面,且他此刻是见到宴清河就想到往事种种,就越发觉得自己脑子被驴给踢了,他不齿宴清河一副这章已经翻过去了的态度,也十分不齿自己在六年后见到宴清河仍会心绪起伏不定,故而当时两人聊了还没够一盏茶的功夫,绪自如就送客把宴清河给送出了门外。
向来刚正不阿有一说一的宴清河,谎话张口便在人群中说了出来,连他自己的师妹都骗到了。
虽然绪自如不齿他,但归根结底这人也勉强算是帮了自己一把,他便站定在了两人旁边的栏杆处,站了片刻后他望向沈笛:“符安门不是擅追踪吗,你用大厅那处袍子能追查到真正行凶的人是谁吗?”
“……”沈笛闻言看他,随后摇头,“那件衣服既是你穿过的,那必定会追踪到你身上,还有帮你整理衣物的小厮,并不能确定谁是真正的行凶之人。”
绪自如哦了一声。
随后又出声问道:“尸体有谁可曾见到,杀人凶器是什么?”
宴清河:“尸首仰面躺在招魂祭坛附近,胸口处插着一把随处可见的匕首。”
绪自如翻身坐在了木杆上,他双手撑在身体两侧,思索片刻后他转头盯向沈笛:“你说萧安会得罪谁,需要别人在这个时候,在这么多人都在的时候让他死?”
沈笛闻言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个小本本,他对着本子翻了好一会儿,找到其中一页,张嘴说:“雀院收集到的消息,说萧安性格虽是小气,略有些计较,但是朋友不少,至多与人也是口头上的摩擦,大的矛盾并没有。”
绪自如伸手要去掏他手中的小册子:“怎么,你们符安门现在还收集这些信息?上面写我什么了没?”
沈笛格开他的手,把册子望自己袖口一塞,嘴里一板一眼地复述道:“绪自如,人称扇半仙,贪财好色,因品行不端被逐出天极门,现在以给人算命为生。”
“……”绪自如闻言顿了片刻,最后哈哈笑出了两声,算不上多在意,只觉得颇有趣,“你们这信息收集的,可真行。”
沈笛没搭理他,宴清河开口问沈笛:“当时你也在现场,可发现了什么?”
沈笛闻言思索片刻,而后道:“招魂祭坛上摆的符纸沾了血迹,除了被尸体压住的那一叠有些散乱其他的还规规矩矩放在桌上。”
宴清河点了下头。
沈笛道:“行凶之人大概是萧安先生的熟人,两人并没有打斗,所以招魂祭坛上摆放着的东西没有特别凌乱。”
第6章 何家大宅(六)
其实这一直都是绪自如十分费解的一点。
在一个有妖魔鬼怪存在、且能招魂驱邪、还能求仙问道的世界里,有人被谋杀了竟然还是只能报官让官府处理,或者靠证据来查找凶手到底是谁。
绪自如觉得这个世界观背景设定的并不完善,还有待加强。
子时已经快过,绪自如手中提着一小盏灯笼,不想打扰自己面前这对远房师兄弟讨论案情,而且他也实在困得不行。
他打了个呵欠,想着明天要死了也等先过了今天再说,提着小灯就准备回房间先去睡。
脚才挪了半寸,一旁在跟人分析死亡现场的宴清河伸手直接抓住了他握着灯笼的手腕。
绪自如一愣,顿时觉得觉得自己手腕那块肌肤、像是被烧开了的沸水烫了似的,他手上一个哆嗦,拿着的小灯笼便“扑”得一声掉在了地上。
烛火迅速把灯笼纸舔着了。
绪自如老大不乐意挥开宴清河捏着他手腕的手,抬脚去踩愈烧愈旺的火。
“晦气!”绪自如粗着嗓子埋怨了一声。
宴清河抬手掐了个诀熄灭了脚下的火。
恰好此刻云层遮住了月亮,脚下烛火熄灭后,绪自如变成了半个瞎子。
而整个回廊中只有绪自如不带夜视功能,烛火熄灭后他隐隐约约只能看见自己面前站着的两人了。
他跺了跺脚,连骂了两声晦气,伸手往沈笛方向瞎抓了一把。
“沈笛师弟,你送我回卧房,我来给你破这宗谋杀案。”
一直未说话的宴清河闻言沉吟道:“你知是谁?”
沈笛年轻气盛,闻言便反驳:“你如何知道你说的便是对的?”
第11章
绪自如故作高深地笑了两声:“因为我是半仙而你不是。”
绪自如哄着沈笛送自己到了自己房门口,他站在门口便推门便絮叨:“这何家宅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宴请时也没见省着,小厮也多的一起站到前厅人都不能下脚,偏偏几根蜡烛不舍得点,一条回廊连个光都看不见……”
绪自如絮絮叨叨地推开了自己的房门,拿起门边的火折子就立马点上了灯。
“你夜间不能视物?”沈笛站在他房门口询问。
绪自如闻言一笑:“我们这些当半仙的,都是拿自己的身体健康来向你们泄露天机,夜里眼睛看不见算什么啊?”
——当然,还有可能是缺维生素a。
绪自如在自己心里默默补充。
宴清河闻言蹙着眉头直接跨进了绪自如的房间,他抬手捏绪自如的手腕,两指覆在脉上给绪自如诊脉。
两三秒之后他放下手,言简意赅地开口问道:“你说你知凶手?”
沈笛闻言也目光灼灼地望了过来。
“首先排除我。”
绪自如缓慢地开口道。
“……”沈笛顿了顿,脸上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嗯,之后呢?”宴清河四平八稳地接嘴到。
绪自如走到自己桌前,他整了整自己的袖口,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我跟萧安没什么深仇大恨,顶多我见他喜欢逗他而已,绝不至于到起杀心的地步。”
沈笛跟宴清河两人仍站在绪自如的房门口,两人皆面色沉静地望着绪自如。
“死在招魂台前,且显然没有剧烈打斗过的痕迹,证明杀人者是死者的熟人,或者说是出现在死者身边不会被他防备的人,这一点也能够排除我。
萧齐一见我便像个随时要进攻的刺猬。”
绪自如补充道。
“没人不信你。”
宴清河淡淡地开口道。
绪自如点了下头:“嗯,那样的话你们就不会站在我房门口听我说了。
但是正常情况我都得先洗清自己的嫌疑。”
沈笛先从门口走了进来,他坐在绪自如身旁,好一会儿才犹豫地说道:“我之前确实不太信你。”
绪自如闻言故作惊讶地眨了眨眼睛,而后叹道:“那你确实脑子不太好,你们门派的后生如果都是你这样的人接下来该是很难了。”
沈笛眉头皱了起来。
宴清河走进门内,抵着墙站立,好一会儿他询问:“你是觉得害萧安的跟害何大善人的是同一个人?”
“嗯?为什么?”沈笛有些疑惑。
绪自如点了点头:“本来之前还有所怀疑,怀疑是管家或者是何潺让大善人昏睡不醒。”
绪自如补充道:“不管他二人在宴席上所表述的是真心还是假意,但事情应该就是何潺所说的那样,最不济的二人也都是图财。
这个宅子里的钱产都靠大善人江南老家那边接济,如果大善人离世,他们是再也收不到来自善人老家这份按时送过来的大份金银。”
“所以他们是最盼着善人能好好活着的人?”沈笛闻言点了点头。
绪自如说道:“善人跟谁结过恶缘我确实不知。
但是今日死在招魂台前的萧齐,我看很明显只是因为凶手不想让善人被救回。”
绪自如又道:“而我又正好在入门前给这人搭好了台子,这人一可杀了萧安栽赃于我这个一入门就与萧安有争吵的人,二又可能确实忌惮我这个被人喊出来的半仙诨名,三又可让今天的招魂仪式失败。”
绪自如顿了顿后补充道:“等到第二日我这个嫌犯被压进官府,锒铛入狱。
指不定这人还能顺便把善人的事情一并推到我身上来。”
绪自如一口气说完后喝口水润了润嗓子,沈笛迫不及待地问道:“那这个凶手到底是谁?”
绪自如伸出手指在茶壶里沾了沾水,在桌面上写下一个“一”字:“凶手需满足一,他跟善人有偏恶性的渊源。”
绪自如又在桌上写了个“二”字:“需要考虑是什么样的人用什么样的理由能简单在入夜无人时把萧安约到招魂台前。”
沈笛沉吟片刻:“萧安为人谨慎小气斤斤计较而又有些善妒,约去招魂台的理由,我猜有可能给出的理由是让他参与这场救善人的招魂仪式,也可是有人告诉他知晓迫害善人的凶手是谁?”
绪自如朝沈笛竖了个大拇指,调笑道:“看来你对萧安此人的品行十分了解。”
沈笛顿时表情有些尴尬,他没办法像绪自如一样编排死人都编排得这么自如。
“你下午时还帮忙绑了招魂的引路条,夜里招魂仪式你可知晓一二?”绪自如问道。
沈笛说:“招魂仪式都是了安师傅跟安息大师两人安排,其他一切我们都不知晓。
而且他让我们通知宅内众人临近子时最好不要出门,以防坏了招魂仪式。”
绪自如点了点头:“我给人算命时,也不喜给旁人看见。
毕竟是吃饭的家伙,被人偷学着去了可不好。”
“……”沈笛被绪自如这一句话说得有些无言,本来凝在一起的思绪都断开了。
一直静默在一旁的宴清河突然出声:“即使是他二位主持仪式,也不能把旁人的嫌疑抛开。”
第12章
沈笛慢腾腾地“啊”出了一声:“意思这样也并不能确定凶手就是了安跟安息先生二人是吗?”
绪自如浑不在意地开口道:“萧安生性十分谨慎,而且何家大宅内还睡着一个数月没醒的大善人。
如果深夜一个八尺大汉约他出去说知道害善人的凶手是谁,他会出门吗?”
沈笛沉默片刻:“所以约他出门的人,是比他弱小很多,他觉得完全能够对付的人?”
沈笛说完又补充:“或者是要要开展招魂仪式的了安师父跟安息先生,他们提出需要他帮忙,想必他觉得三个人也会十分安全,便欣然赴约。”
绪自如说:“待明日天一亮,你可向这些目标人群打听他们跟善人的过往,要从他们自身,还有善人宅子中的仆人及养子各个角度去打探。”
沈笛闻言皱了皱眉头,脸带怀疑:“所以你其实也并不知道凶手到底是谁对吗?”他说,“结果最后的确定因素还是看今日来人里谁跟善人之间有其他渊源。”
绪自如打着呵欠给自己脸上贴金:“善人一生行善,这种人肯定极少。
至少我还是帮你缩小了一点范围啊,对不对?”
贴完后他挥挥手:“行了,时辰不早了,我累了。
你们也歇着吧。”
沈笛这人十分有敬业精神,梳理完信息之后,他收拾收拾就准备离开,想着第二日一早要去询问众人消息,还要去观察昨日来人不会让萧安感觉到威胁的人。
他起身跟绪自如告辞,边走向宴清河边道:“师兄你觉得谁会有这种可能?”他走到房门口还想跟自己师兄边走边讨论,话说完没听见回声,转头看见宴清河仍沉默地站在屋内。
“师兄?”他疑惑。
“你且先走,我跟他还有话要说。”
宴清河开口道。
“哦。”
沈笛虽有些疑惑绪自如跟天极门之间到底还存在什么问题,但仍旧十分听话地从绪自如的房内离开了。
沈笛离开后还十分贴心地替二人带上了房门。
“害萧安的人你知道?”房内在短暂的安静片刻后,宴清河出声问道。
“秒音仙。”
绪自如在沈笛走后,脸上表情冷下来,听见问话,只言简意赅地回道。
宴清河顿了顿:“如何可知?”
绪自如嘲笑道:“师兄,我早说过我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半仙这个诨名也不是路上随手捡来的,我掐掐指头一算不就知道真相了么?”
宴清河面色不愉,语气也冷了下来:“这便是你同你怀中那个魔物交换所得吗?”
绪自如闻言愣了愣,反应过来后也冷着语气回答:“师兄若想要伏魔,那怎么也也得等我入魔后再说吧。”
宴清河语气严厉:“天极门人不会因为你与他们是旧识,而对你手下留情。”
绪自如被宴清河给气笑了:“是是是,我与诸位正人君子正邪不两立。
以后八百米远距离闻着你们的味我也先夹着尾巴逃跑。”
宴清河脸上表情仍旧不变,端庄肃穆地像是在宗门祠堂罚过。
绪自如皮笑肉不笑地开口道:“那请您离开我这个魔窟好吗,免得我深更半夜还要想办法怎么夹着尾巴逃跑。”
绪自如的逐客令都已经贴在了脸上,向来被人夸赞懂礼、知进退的宴清河却没走。
他面色沉地像是预见绪自如已经走向深渊的未来。
绪自如在这一刻突然恍然大悟,为什么他仍在山上时,小师姐犯错被宴清河逮着,总会跟他小声嘀咕说看见宴清河跟看见自己爹一样害怕。
绪自如过去看宴清河总自带几尺厚的美化,觉得自己师兄身上哪哪都好,什么缺点都没有。
现在自带美化的眼睛恢复正常了,发觉宴清河果然迂腐,三纲五常清规戒律时时刻刻绑在身上,恪守着自己的规矩,一点错也不犯。
人实在是没意思的紧。
实在是……
绪自如想到这里,体内没有来的升起了一股烦躁之情。
宴清河在短暂的反感情绪消退后,又恢复了他云淡风轻的常态,半晌沉默地叹出一口气。
“既你说秒音仙是害人者,为何不直接告知沈笛,还跟他分析那么多?”
绪自如显得有些意兴阑珊,随嘴说道:“都是胡编乱造哄骗小孩子的手段的罢了,谁知他脑子不好竟然还真全都信了。”
宴清河似乎思忖半晌,最后叹出一口气:“你得好自为之。”
绪自如回道:“不饶您费心。”
宴清河点了下头,他转身欲离开,准备结束这又一次的不欢而散。
绪自如却老大不爽起来:“不过我倒好奇,大善人同天极门也算不上渊源深,整整避世六年的天极门,会只是简单因为大善人的昏睡不醒而出来吗?”
宴清河瞥了绪自如一眼。
绪自如自顾自地疑惑道:“而且以你们跟大善人之间的关系,真的有必要把你、琉瑛、灵珑三个人一起派来吗?”
宴清河如非必要,甚少说谎,便没有出言反驳绪自如的话,只反问道:“那你来又是为何?”
宴清河自顾自继续道:“你与善人关系算不上多密切,且你性格如此,因善人昏睡不醒而来看望他,不像是你能做出来的事情。”
第13章
他说完啧啧两声,没忍住跟宴清河抬起杠来:“是。
我性格小气,睚眦必报,且对人对事没有丝毫感恩之心。”
宴清河语气似乎有些无奈:“我没有这样说你。”
绪自如说话带刺,宴清河却仿佛水火不侵,看得绪自如想撕破他那张看起来山崩于前都不会改色的脸。
绪自如抬腿踢了踢自己的床板,故作不羁地调笑道:“这么会儿师兄还待在我房内不离开,是想留下来陪着一起睡?”
宴清河闻言眉头蹙起来,但说话的语调仍旧十分克制:“待此间事了,你需得同我回趟无极门。
您豢养的魔物必须关进门派驱魔渊内。”
绪自如不想搭腔,更加吊儿郎当的调侃起来:“师兄既然不想走,先别想妖魔之类的事情了,良宵苦短啊。”
宴清河脸色都不变:“你虽然学艺不精,且从小贪玩任性。
但柳叔也跟你讲过几百年前魔物在人间肆虐,生灵涂炭近百年时间。
若当时没有天极门等几大门派舍身镇魔,你我二人此刻是生是死、是人是鬼都不一定。”
绪自如不搭腔。
宴清河继续道:“我知你恨我、怨我,但绝不能拿天下苍生的命来开玩笑。
把魔物养在身旁,这不是你单独一个人的事情,绪自如。
这是我们所有人的事情。”
绪自如却从宴清河如此严肃的措辞中隐隐察觉到了些什么:“你们现在是连我身上这么小的魔物都镇不住了,让它跑下了山是吗?”
宴清河蹙眉。
绪自如表情也严肃起来:“你们这趟下山到底是为了什么,驱魔渊里到底跑出来了多少魔物?大善人躺在床上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你知道是不是?”
宴清河并没有直面绪自如这些连续的问题,平铺直述地告知绪自如:“天极门门派秘辛,不能告知他人。”
绪自如闻言笑了起来:“师兄这么说不就变相承认了吗?”他说着从桌子前站了起来,边朝宴清河走去边一字一句说道,“还有,师兄别忘了我
第7章 何大善人(一)
第二日一早,天尚未大亮,沈笛就精神奕奕地打开房门走了出来,他脚步带风的经过回廊。
迎面经过几个行色匆匆的小厮,沈笛拦下小厮询问:“一大早行色匆匆是为何?”
小厮回道:“昨日宅内不是死人了吗?今日便会有衙役来宅内,管家让我们备好客人及衙役的饭食。”
沈笛询问:“管家跟城内衙役熟悉吗?”
小厮答道:“嗨呀,我们管家有人上门这是,总要做的尽善尽美,说是来者是客,不可让人落了口实。”
沈笛问:“据你们看,管家跟善人关系如何?”
小厮闻声愣了下,似乎对于这个问题有些吃惊:“那当然是顶顶好了。
这方圆几里谁人不知道大善人是活佛降世。”
沈笛询问:“你说大善人是活佛降世,但他到底不是活佛,难道他就没有常人的那些情绪吗?”
沈笛问到这里,一直在在一旁一个年轻些的小厮突然插嘴道:“我听管家伯伯说话些。
沈笛看向他:“哦?你跟管家东伯是什么关系?”
这个小厮年幼,脸上还有未褪去的婴儿肥,他伸手挠了挠自己的头发,小声道:“我是东伯家一远方亲戚。”
沈笛从自己兜里拿出块酥糖:“还没吃早饭吧,这酥糖我昨日吃了味道不错。”
年幼小厮接过糖,笑着谢过。
沈笛又问:“那你跟我聊聊管家伯伯跟你说过些什么有趣的事情。”
年幼小厮把糖塞进嘴里,鼓着嘴含含糊糊地说道:“前些年我还小时,宅子里过春节,管家伯伯喝酒聊起来的。”
沈笛问:“这么久还能记得呢?他当时说什么了?”
小厮说:“因为当时管家伯伯眼睛都红了,所以我记性比较深呀。”
沈笛点了点头:“嗯?”
小厮又道:“管家伯伯说如果没有那次事情,善人也应该子孙满堂、阖家欢乐的。”
沈笛闻言沉吟了好片刻,从没听说过大善人有什么无果的感情经历。
他对着小厮点了下头。
这两个小厮却嬉笑着互相笑起来了。
“你胡说,我怎么没听所过这件事情。”
“你肯定没我知道的多呀,东伯最喜欢的人是我啊。”
沈笛跟两位笑闹着的小厮告别,边走边吸收着这条新的信息。
他还走着走着还回头瞥了眼两个仍旧打闹着往前走的小厮。
宅内关系看起来这么轻松,管家应该是不是苛责的人,他想他待会儿可以去找管家问问大善人之前的过往。
沈笛路过前院时,见到了安和尚在院内打坐,对着昨夜已死的萧齐尸首念经。
沈笛想了片刻,走过去,在了安身旁一蒲团上跪坐着。
“了安师傅。”
沈笛小声道。
“阿弥陀佛。”
了安睁开眼睛看了眼自己身旁的沈笛。
沈笛自知自己算不上什么名人,立刻张嘴自报起家门来:“符安门沈笛。”
了安双手合十,朝他颔首:“沈施主。”
沈笛回以一个合手:“了安师傅一大早起来给萧先生诵经吗?”
了安双手合十:“枉死者早登极乐。”
第14章
沈笛问:“师傅跟萧齐先生熟悉吗?”
了安回:“略有耳闻。”
沈笛点头:“那不知道能不能问下师傅跟大善人是怎么认识的?”
了安打起禅机来:“皆是善缘。”
沈笛其实听不大懂,但仍旧十分礼貌的报以了微笑。
了安才又补充了一句:“善人有佛缘。”
沈笛点头示意:“确实,今日晨起撞见两个宅内小厮,他二人还说善人是这方圆几里知名的活佛降世。”
了安闻言,慈眉善目的一张脸微笑起来:“要说善人确有佛缘倒也不是。”
沈笛纳闷:“哦?请问师傅此话怎么讲?”
了安聊起了往事——
“二十多年前,我当时在陀云寺还是个小沙弥。
我现在还记得那天夜里狂风骤雨,因数月的降雨导致洪涝灾害,无数困苦百姓流离失所。
那天夜里我跟师父在佛堂前祈福,临近午夜,突然听见有人在敲寺庙大门。
师父令我跟师兄两人掌灯去开门,我跟师兄两人在狂风骤雨中护着零星火光,去开寺庙大门。
那便是我跟何枕何施主的第一次见面。
彼时何施主二十出头的年纪,一人衣衫缭乱地在庙门口敲门。
待我跟师兄门一打开,何施主脚步踉跄,几下便委顿地匍匐在了地上,嘴上喃喃自语好些胡话。
我跟师兄上前查探,才知这人受了风寒,怕是烧糊涂了。
我跟师父讲清缘由后,师父把何施主安排住进厢房。
命我跟师兄二人交换着照顾这个突然而来的病人。
何施主真正清醒过来,其实是在三日后。
那天天罕见放晴,他一睁开眼睛见我扑通一声下床便跪在了地上,他哑着嗓子对我说道:‘师傅,我要剃度出家。’”
了安话说到这里顿了顿。
沈笛在便在这片刻的宁静中询问道:“何大善人二十多岁时曾经到陀云寺要出家,但是最后却没有成功,所以师傅您说他未必真的佛缘深厚?”
了安继续说道——
“我师父当时跟大善人说他俗世未了,还有未放下的事情,只允他代发修行。
他在陀云寺内跟我们同吃同住了数月时光。
一日我们正在佛堂前诵晨经,他突然站起身,就朝寺庙大门走去,话也未说一句地直接离开了我们寺庙。
后来我问过师父,是不是一直困着何施主的心魔已了,他才会下决定离开寺庙。
师父同我说‘想通既是好事,也未必是好事。’
后来我再知道他时,他已经成了远近闻名的何大善人,庙里有香客来庙里上香时曾讲过他们那有个在世活佛,我询问一二后,跟师父聊天时就没忍住问师父有没有后悔过当时阻止何施主皈依佛门,他似乎佛缘不浅。
师父只道‘每个人有每个人要走的道,不需强求。’”
了安一席回忆说完后,沈笛还有些愣神,显然他跟佛门无缘。
完全无法参透了安说的到底想表达什么,在脑中十分困扰地消化良久后,他还是没忍住问了句自己最想知道的事情:“那师傅可知道大善人为何会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衣衫破旧又身患疾病地出现在陀云寺门口?”
了安双手合十打禅起机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沈笛沉默:“……”
“呿,秃驴。”
有人却在廊上轻哼出一句不礼貌的问候。
沈笛像是自己背地骂人被当事人听见一般,脸色十分尴尬地回头朝廊上望去,只见绪自如一个胳膊揣进自己衣襟里,看见视线转过来的沈笛,略显轻浮地朝对方扬了扬下巴,后转过身边挠痒边懒洋洋地往前厅方向走去。
身旁被骂的了安和尚仍旧一脸慈眉善目的表情,连眉毛都没为此挪动半寸,他朝着绪自如的方向双手合十,念了“阿弥陀佛”。
沈笛虽然跟绪自如不熟,但十分有担当提绪自如道起歉来:“抱歉,了安师傅。”
了安师傅微微笑道:“绪施主为人磊落不羁,你无需介怀此等小事。”
这个被讽刺的当事人竟然还反倒还安慰起他来,沈笛为此尴地笑出两声,他起身跟了安师傅告辞。
脑子里还一边想着,了安师傅看人也不算多准嘛。
绪自如这人勉强称上个不羁也就罢了,磊落那词感觉是跟他沾不上边的,怎么看怎么都是一睚眦必报的小人。
沈笛一边想着刚刚了安说的话,一边往前厅的方向走去。
他思索着:“大善人二十多岁时应当刚从江南家中出来,也不知道途中遇到了什么事情,竟然只身出现在陀云寺门口,并且睁开眼睛就说要出家?这事管家或许知晓,我可以去问问。”
他边走边四处张望,想寻着一个宅内小厮询问管家此刻的下落。
人才刚走到前厅,就听见院里一个一声怒斥道:“姑奶奶是受邀来救人的,反倒被你们当犯人困在你们这大宅里了?”
门口看门小厮一脸愁苦表情:“因是犯了命案,怎么也得等官府来人走下流程啊,姑奶奶。”
沈笛才发现是这秒音仙竟是想出门,现在寅时还未过,急着要离开属实有些奇怪。
沈笛还在纳闷,秒音仙霸道万分地开口道:“姑奶奶此刻就是要去吃东街那边的馄饨面,配上春饼,你能耐我何?”沈笛刚想开口劝阻。
第15章
就听见坐在前厅大门旁石台子上的绪自如嬉笑地问道:“妙音妹妹这急着出门作甚?夜里才死了人,你这就要走,做贼心虚啦?”
秒音仙闻言一哼:“你我二人之间该心虚的是谁显而易见。”
绪自如坐在石头台子上,手上还大喇喇地抓着一个菜包子,他咬了一口,含糊着说:“那急着走干嘛呀,不得看我这个恶贯满盈的凶犯伏法吗。
别急,这菜包子滋味也不错,你尝一尝。”
秒音仙面露不愉:“姑奶奶可不想你一样这么闲,我还有好几只虫宝宝等着我去喂养,我费尽心血养了好几载,如果死了谁来替我负这个责任?”
绪自如的眼睛微不可见的弯了弯,一点清浅的笑意一闪而过,他摇了摇头,啧了声后继续吃包子。
沈笛闻言好奇起来,厅上有小厮要上前给他布置碗筷,他谢过后急忙出前厅往秒音仙的方向走去。
路过绪自如的时候,随意瞥了眼就见对方毫无仪态的坐在石头上,赤手抓包子,几根手指上都泛着油光,沈笛略有嫌弃的收回目光。
“秒音仙姐姐。”
因为要问话,嘴都先甜上了两分。
而坐在门口的绪自如,他吃完最后一口包子,一脸纠结地盯着自己沾了油光的几根手指,他想他都特意挑菜包吃而未吃肉包,为何还是这么多油。
大善人家的伙食果然不错。
才凝神小片刻,一抹白绢落在了他盯着的手掌上。
绪自如见这块帕子有些眼熟,纳闷:“你昨个是把这帕子捡回来又洗干净了?”
宴清河视线盯在不远处聊天的秒音仙跟沈笛身上,他面容肃静,没有搭腔。
绪自如就用这又见了一面的手帕一根根擦拭着自己的手指。
“刚见你摇头笑了下,此女有何不对?”宴清河问道。
绪自如认认真真擦干净手指后,把这丝帕扔到了自己脚边栽花的土壤里,还十分刻意地抬脚碾了碾,才回答起来:“你避世六年,不知这人很正常。”
宴清河垂眸瞥了绪自如一眼,又瞥了眼他脚下的丝帕,未做任何反应。
“此女名唤秒音仙,擅巫蛊之术,年龄大概二十一二左右。”
绪自如十分简单地介绍了下对方的情况。
宴清河沉吟:“她刚刚说话可有何不妥?”
绪自如抬起头看了眼宴清河,嘲笑起来:“宴清河你扪心自问一下,你我可会把自己吃饭的家伙丢在外面而不随身携带吗?”
宴清河对于“吃饭的家伙”这个词沉吟了好片刻,他看了眼自己时刻带在身上的“云皎剑”。
——见剑便如见人,确实不会随意放在它处。
他这一瞥之下又见到之前挂剑穗的地方,现在空了下来,倒让这把剑像是缺了道口子。
宴清河没忍住皱了皱眉。
绪自如拍了拍手,笑道:“她不可能真的只是想要离开。
她养的那几只虫怕是不能带进来,而此刻她急切地想要出去看那蛊虫到底是怎么回事。”
宴清河看向绪自如。
宅内这会儿太阳才在天际边浮了小半个头,绪自如恰好坐在正对光亮出现的地方,他微微眯了眯眼睛,跟宴清河的视线对上,皮笑肉不笑的:“毕竟你我二人都知道,大善人决计不是因为她的蛊虫而昏睡这么久的,是吧,师兄?”
作者有话说:
待会儿再更一章
第8章 何大善人(二)
沈笛走到秒音仙身前跟对方套近乎:“妙音仙姐姐也爱东街那家混沌面啊,我平日下山也爱去哪儿吃混沌面。”
奈何他这项生搬硬套新学来的技巧算不上多熟练,讲得有些磕磕巴巴。
“你我二人还不知谁大谁小呢,你叫我姐姐?”秒音仙虽然整天自称“姑奶奶”、“老娘”,但听人称呼自己为“姐姐”,她便冷着脸立马反驳。
也不知这人到底是在乎年龄,还是不在乎年龄。
沈笛被秒音仙问得尴尬不已,十分耿直地拱手自我介绍起来:“我是符安门沈笛,今年十七岁。”
“……”秒音仙也没见过这么实诚就自报年龄的人,她十分不耐烦地烦了个白眼,很没有跟人谈天的欲望。
沈笛探索精神很强,丝毫没有眼力劲,客套了一句后就开始进正题:“我听闻养蛊者需拿自己的鲜血来喂养蛊虫。
刚刚见您要离开,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秒音仙回道:“我爱用什么原因就用什么原因。
我还能现在就捂着肚子跟人说我怀孕了要出门找稳婆接生。”
沈笛出门一趟,以为见到的绪自如这人就够离经叛道,没料这还有个更离谱的,沈笛有些懵,半晌不知道怎么接话。
秒音仙转身要离开,沈笛立马跟上去,豪不气馁:“巫蛊之术向来只能在苗疆习得,且听闻学这个要以身为引豢养各种毒虫。”
秒音仙闻言冷笑了一声:“既你这么了解,还来问我作甚?”
沈笛不气不馁:“可我观您面相为中原人士,并不像苗疆那边人的骨骼长相。”
也不知道沈笛这句话是怎么惹恼了秒音仙,本就脸色不耐的秒音仙,直接抽出腰间笛子,以笛做匕刃往沈笛身上穴位刺去。
沈笛跟她堪堪过了两招,被秒音仙一脚踹在了胸口,踉踉跄跄几步后,最后还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第16章
厅内坐着吃早餐的众人,闻声来看,齐声开劝。
秒音仙收回脚,挽了个笛花,把笛子插回腰间后冷着脸睨了跪在地上的沈笛:“男人,离我远些,滚。”
她说完抬起步子气势汹汹的离开了。
沈笛捂着胸口,抽着起从地上站了起来,脸上表情显得有些萎靡,他学艺不精了,竟被对方打的毫无还手之力。
一直守在门口的小厮见状,竟然走过来伸手安抚似地拍了拍沈笛的肩膀:“小哥。
这个暴脾气的姑奶奶你也能看上,勇气可嘉啊。”
“……”沈笛闻言顿了顿,苦笑了片刻,最后拖着身子走到了绪自如的身边。
他此刻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仪态了,反正刚刚被一脚踹跪到地上时已经丢尽了,他直接一屁股坐在了绪自如身旁。
“我待会儿会去问管家,大善人应该有段鲜少人知的过往。”
沈笛捂着胸口,仍旧在十分严谨地分析事情。
绪自如笑他:“师弟,你们符安门没人了,派你这样的就出来了?”
沈笛板着脸回道:“符安门人擅长的是追踪。”
绪自如闻言哈哈大笑:“这事嘛,怎么也得有命追是不是?”
沈笛不接调侃,十分敬业:“秒音仙此人说话前后相矛盾,且行事鲁莽暴躁,身上怪处重重,她跟善人到底有何渊源?”
绪自如摊开双手,故作无辜状:“这我可不知道。”
他抬手指了指前厅里或站或坐的人,“我觉得你可多问问。”
他补充,“每个人都去问一下,这个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笛十分认可绪自如说的话,坐在原地忍痛地喘了数下才要站起身,站在一旁一直没说话的宴清河突然开口道:“刚刚她那一脚用了全力?”
沈笛向来敬佩宴清河,自是不想被宴清河看轻了,只咬牙说:“还好,不过是个女人罢了。”
绪自如啧啧两声,嘲讽的声音大到整个院内的人都能听见:“女人怎么了,还不是一脚把你给踹翻了。”
沈笛脸色微微变了变,本来就觉得丢人,被绪自如这么一喊出来觉得更加丢人了。
绪自如大声嘲讽完又恢复正常周边几人能听见的音量:“她这……”他说着手还凌空在沈笛几大穴位上点了一遍,“招招走的都是死穴的位置。
她要一不下心众目睽睽下杀了你,也能说是被你调戏后气急攻心。”
沈笛眨了眨眼睛,看起来有些不解。
宴清河皱着眉头:“你待会儿去找灵珑,让她帮你看看有没有内伤,或是有无中毒。”
绪自如故意又放大声音笑:“原来这么些年,你们符安门的小辈都成你这样的了。
既然你们符安门现在都只剩下了这些臭鱼烂虾,那我过段时间去你们符安门拜访拜访你们掌院,六年前我从天极门出来后,他还特意到我面前说我确实不配,我倒要看看这么些年他又是怎么配当一个掌院了。”
沈笛虽然对绪自如的突然变脸有些疑惑,但因为门派被辱,还是没忍住高声反驳道:“你辱我可以,但是不能辱我符安门,不能辱我掌院。”
绪自如闻言嫌弃地翻了个白眼。
几个门内坐着的符安门小弟闻言纷纷站了出来,几个人虽然看着都是点大的小孩,但都十分愤怒地瞪着绪自如。
“你们还真有集体荣誉感。”
绪自如被逗笑,从地上站起来准备离开这个不欢迎他的地方。
绪自如人才懒洋洋地走到回廊上,宴清河这人又阴魂不散地跟了过来,绪自如看见他衣摆在自己眼角晃悠,觉得十分不爽。
他想着:“当初老子整天跟在你屁股后面跑,做的是九尺寒冰都能舔化了的程度,才换来你一个幅度不超过十五度的点头。
这会儿你整天阴魂不散的跟着我干什么,是觉得我还不够烦你这个言而无信、薄情寡义的小人吗!”
绪自如气哼哼地在自己脑子里骂了一通,骂完又觉烦闷,宴清河是全天下人一诺可值千斤的君子,唯独做了他一个人的言而无信小人。
他想到这里,没什么笑意的笑出一声:“师兄这么整天的跟着我,总让我觉得师兄仍对我余情未了,想跟我再续前缘。”
“无需多想,你身负魔物,我多关注是理所应当。”
宴清河回答八风不动,一点没被绪自如的调侃扰乱心智。
绪自如呵:“我想师兄怎么着也欠我一句对不起没有说吧?”
宴清河仍旧平稳:“抱歉的话在六年前、你执意要离开门派下山时便已传达给你,你的记性不应当这么差。”
绪自如假笑也懒得维持了,觉得自己一世真心喂了狗,宴清河是舔不化的万年积雪,他是那个捞月亮的猴子。
两样事情都挺好,只是跟自己的物种有些不同罢。
好歹他还是个哺乳动物,宴清河连东西都不是。
绪自如点了点头:“嗯,等此间事了,师兄让人把我逮到驱魔渊或者静心禅内关上几载,等我身上这魔物能自行消散再让我出来罢。”
宴清河直接无视了绪自如此番调侃,转移话题聊起了正事:“你让沈笛明目张胆的打探消息……”
绪自如闻言点了点头:“不引蛇出洞,怎么抓得到蛇?”
宴清河不太认可这个行动方案:“那他生命安全你当如何?”
第17章
绪自如冷眼看宴清河:“你问我?我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穷算命的,不然让我替他先去测试会不会死再说?”
而另一旁的沈笛,他安抚了自己几个被绪自如激怒了的师弟,进屋内借着吃早餐向屋内大多数人询问了秒音仙此人的生平。
一顿早饭时间,沈笛收集到的关于秒音仙的信息整理起来有——
秒音仙三年前负伤到和善村,得大善人救助。
在何家大宅中休养半月,为了感恩已为何宅的常客。
妙音仙许是苗疆某族群内拿来养蛊的药人,因不堪折磨千里迢迢逃跑,后逃到善人家门口。
她整日以面纱覆面,是因为养蛊虫而导致的面容尽毁,不可见人。
善人对秒音仙十分好,甚至有起过想收秒音仙为干女儿的想法,但这事不知为何不了了之了。
秒音仙此人虽脾气暴躁,但为人不差,是个敢爱敢恨的女人。
沈笛一边朝屋外走去,一边吩咐自己身边几个符安门的师弟去向宅内的客人打听信息。
走到回廊拐角处时,正好见管家正跟穿着一身白衣的安息先生在聊天。
沈笛站在旁边略微等了一会儿。
两人没有聊多长时间就各自离开,沈笛抬步去追管家。
“东伯,东伯,稍等片刻。”
沈笛出声喊到。
东伯闻言转身,见沈笛后笑了声:“沈小公子今日早膳用的可还行?”
沈笛点头应:“非常好。”
东伯也点头:“那就好。”
沈笛问道:“我见东伯刚刚跟安息先生在聊天,是跟大善人有关的事吗?”
东伯说:“是啊,他担心老爷在床上躺久了,身体不好。
希望还是尽快做招魂仪式。”
沈笛问道:“想必安息先生十分关心大善人。”
东伯笑道:“小公子这可说笑,在场的哪位不是因为关心大善人而来的?”
沈笛讪笑道:“确实如此。”
隔了片刻他又说道:“我见安息先生不爱与人说话,整日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东伯唉了一声:“这孩子小时候因为性格阴沉,且眼睛能视旁人不可见之物,被父母厌弃。”
“……”沈笛迟疑片刻,“孩子?”
他以为安息先生年龄少说三十往上,没想东伯竟然以这样的口吻说了句“那孩子”。
东伯闻言笑:“平日整天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其实也才二十出头呢。”
东伯笑完后开始给沈笛讲安西先生的过往——
安息先刚从母亲肚子里生出来时候就没哭,长到两岁多也未说过一句话,整日睁着一双眼睛盯着自己家某处。
父母本就因为生出了个残障儿童而心有芥蒂,安息先生小时又总阴沉沉地盯着某处,让自己双亲都颇为忌惮。
后双亲寻机带他出门,丢弃在田野中,那天深夜安息先生却自己回了家中。
第二日一早父母在家中看见他都十分惊恐,质问他是如何回家。
安息先生答说是一直在家中呆着的姐姐送他回家,安息先生家中只有一个刚出声在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妹妹,并没有什么姐姐。
父母二人皆被他所言吓到,第二日去庙里烧了香拜了佛,还请了神婆回家做法。
其后近十年时间,安息先生都被关在家里一个小草棚内,只一日两餐。
父母忌惮他,又怕他,养他比养一只小狗还不如。
后来还是大善人去过他们那村子,把人从那个至亲造成的牢笼里放了出来。
安息刚被接过来时是个恍若不知世事的稚子,是大善人放在身边教导两年后才让安息勉强能够与人言。
大善人还发现了安息能够沟通阴阳的能力,十分上心的把安息送往各大门派学习。
东伯还跟沈笛说——
安息先生十分关心大善人,总想回来,且会把何宅称家。
但是大善人不知道为何,有段时间突然不许安息先生回来。
这会儿如果不是因为大善人一睡不醒这么长时间,安息怕是也不会回来。
作者有话说:
明天停更一天嗷
第9章 何大善人(三)
沈笛只知符安门记载下,安息是十多岁时因病被双亲放弃,后被大善人带回家中救治,没想原来里面还有这些故事。
“原来如此。”
沈笛点了点头,见管家目光含笑地看着自己,突然有些反应过来,“东伯应该需忙吧?”
“无碍无碍,没什么大事。”
东伯回道。
沈笛抬手道:“您这会儿要去哪儿啊,咱边走边聊吧?”
东伯颔了颔首,便走边道:“小公子这可是在想杀人的凶手是何人?”
沈笛突然被猜中心事,表情有些讪讪。
东伯劝道:“我们已报官,不多时官府的人应该就会来。”
沈笛有些犹豫:“官府……能查出来吗?”不是他质疑官府的能力,说的不好听他们这宅内看着像凶手的人哪一个没有飞天遁地的本事,官府的人掺和进他们这些人的事情,总感觉有些不靠谱。
东伯劝说:“人间事需得人间了,既然事情发生在官府管辖地方,那么怎么也得让告诉他们一声。”
他劝完笑,“你们这些人就是在山上待久了,不理世事。”
第18章
沈笛伸手挠了挠额头,他六岁就被师父带上山,确实对山下的很多事都一知半解。
沈笛随着东伯往西厢房的方向走去,眼角瞥见东伯的跛足,他问道:“还没问过东伯,您这脚究竟是何原因导致的,竟是不能修复吗?”
东伯闻言一愣,随后笑着把自己手边的手杖递给沈笛,他往前走了两步,走路看起来没任何异常:“其实脚早先便治好了。
我二十多年前跟老爷出门,途径罗城,罗城灾荒严重,饿得吃不上饭的流民很多。
那时老爷年轻,行事大方,导致我们被一群流寇盯上,那群流寇不仅抢了我们的东西还绑了人,我的腿就是在那个时候伤的。”
沈笛闻言脑袋一转,暗自思量起来:“二十年前在罗城遇到流寇,罗城离陀云寺不远,步行两三日的路程。
或许就因为遇见流寇时发生的事情,让善人深夜敲陀云寺大门,想要剃度出家?”
他心里这么想着,面上不动声色继续问道:“那时您跟善人走散了是吗,善人没遇上什么危险吧?”
东伯叹道:“我被人从疾驰的马车上扔了下来,就这么断了腿。
被路边流民捡了去,但因灾害年间,没有粮食也没什么有用的药物,几乎算是九死一生才保住了这条性命。”
沈笛点头。
东伯继续道:“后来过了好几个月时间,老爷回来找到了我,但这腿伤嘛,已经无法治愈了。”
沈笛好奇:“那为何您现在说自己腿已经无碍了呢?”
东伯回道:“老爷体恤我,这二十年间什么能治腿的好东西都要给我用一用,我们刚开始救助流民那些年,老爷自己都饥一顿饱一顿的,但是我这断腿他却一直牢记,不管什么情况,听到能治的法子总要给我试一试。”
东伯说到这里似乎回想起了过去一段困窘的时光,满脸唏嘘,眼睛都有些凝住,泛着隐约的水光。
“后来老爷成了大善人。
他帮助的人愈多,想要回馈他的人也越多,前几年他特意亲自动身去请忘忧谷的神医来给我只这条残腿。
我本想着这一条腿断了近二十余年,根本不指望它能治好,而且时间这么长我自己身体的这种残缺已然习以为常,没料我这条残腿竟真的被忘忧谷的神医给治好了。”
东伯语气悠悠,带着点叹息跟怀念。
沈笛看了眼自己帮忙拿着的拐杖:“那您这……?”
东伯笑:“十多年的习惯了,改不掉。
总觉得自己还是个瘸腿。”
沈笛了然地点了点头,也跟着感叹了一声:“善人待人极好。”
东伯闻言脸上有些怅然起来:“却不知为何老爷竟然魂魄离了体。”
沈笛想着:“听东伯这段过往,想必确实感激善人,也跟善人关系极好,胜似亲人,那我不若借此向他询问一下关于善人在陀云寺的那段过往?”
他想着便张嘴胡诌道:“我有听闻说过,有人魂魄离体,在生与死之间徘徊不走,是因为有事未了。
也不知道善人是否有什么心愿未了,或是有什么心事积压太久才导致他这一次生魂离体了?”
沈笛胡完自己额头上沁出了些汗水,他不擅说谎,为人板正,也不知道为何来到何家大宅短短一日,他一张嘴能对着秒音仙喊“姐姐”,也能对着年迈的东伯胡诌。
东伯似乎确实在思考:“这……”
沈笛上一秒才反思自己嘴上不老实,下一秒又开始道:“我们都知道生魂离体,人是处在半生半死的状态的,时间久了很可能招魂都再找不回人的生魂,人永远都处于这种半生不死的状态,直到身体完全枯竭,人在睡梦中完全死去。”
东伯本来常年温和带笑的脸顿了顿,他脸上挂上了些许愁容:“刚刚安息也是这么说的,他十分着急,我们少爷也十分着急。”
他顿了顿,而后拿过沈笛手中的拐杖,他往地上戳了戳,下定决心:“不论如何,今夜必须举行招魂仪式。”
沈笛嗯了一声,东伯准备让人通知各厢房的人,说今夜举行招魂仪式,让他们配合一下安排。
沈笛跟着东伯走,他还是没有打探到当时善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听了安说,善人有段时间在陀云寺住了数月,且想出家做和尚?”沈笛决定直接问。
东伯顿了顿:“确有此事吗,我竟都不知。”
他说着叹了口气,“我想善人还未走出当年事的愧疚。”
沈笛闻言眉毛一跳,立马接道:“何事?”
东伯说:“当年被流寇劫走的还有一个流民。
后来老爷十分愧疚地告诉我说,他跟另外一个流民被抓到山洞里,被流寇打骂、又挨饿了两日,后来趁着流寇不备,他跟那位流民一同跑了出来。
下山时那位流民因为挨饿数日,被一块石头绊倒,崴了脚。
当时流寇又在追,他们两人都体力不支,老爷因为害怕而弃了那位一同逃出来的流民自己跑了。”
沈笛闻言顿了顿。
东伯又叹:“老爷因此事十分愧疚,觉得自己因为胆小懦弱害了他人一条性命。”
沈笛有些迟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人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
东伯说:“我也是这么劝老爷的,老爷因为对这件事一直心怀愧疚,才会不顾阻拦跟家里断绝关系,二十年不归家,只在这助流民,想是也想弥补一下当时对他人弃之不顾的愧疚吧。”
第19章
沈笛在拐角处跟东伯道别,他慢悠悠地往院内走去,边走边想着——原来事情这么简单吗?还是说善人在那段时间又遭遇了什么事?
此时的绪自如正坐在善人卧房门口的台阶处,他左手捏着三块石头,右手手抓着三枚铜币。
身后房门“吱吖”一声打开,绪自如把右手上铜币依次抛在地上。
“确实是子母蛊,母蛊用来控制子蛊。”
宴清河的声音在绪自如耳后响起。
绪自如摸着下巴,蹙着眉头看着自己扔在地上的铜钱。
——还是这个卦象。
卦上显示的是“何枕救苍生”。
绪自如沉着嗓子说道:“子母蛊应该不至于导致他一睡八十日。
秒音仙应该也发现问题了,所以早上才急着离开,想看是不是母蛊出现问题。”
绪自如沉默片刻:“要救他。”
宴清河在沉默片刻后问绪自如:“女娲石你是怎么知道的?”
绪自如虽然在天极门待了很久,但他到底只是个挂名的外室弟子,不可能知道天极门的女娲石。
绪自如闻言仰头看向自己侧后方站立的宴清河,他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面前的卦象,故作神秘地说道:“我说我知天命,师兄。”
宴清河问:“你卦象能算出来女娲石是何物?”
绪自如挥挥袖子收起了地上的三枚铜币,他伸手捏了捏自己的下巴,再把左手上三枚石头依次掷到地上,圆润的是石头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好几圈。
绪自如笑道:“卦象当然不会告诉你这么多东西。
但我脑子又不傻,女娲石干什么用的,当然是用来补天的。”
宴清河不搭腔。
绪自如手指撑住自己脸颊,眼睛瞥向宴清河,用了自再次见到宴清河后难得轻快的语气调笑起来:“师兄,我来跟你说个秘密,泄露一点天机。”
宴清河垂着眼睛看绪自如,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不自觉地带上了点近乎温柔的色彩。
绪自如小声说:“师兄,你知道……”什么是世界末日吗?
他后半句话还没说出来,自己怀里那个安静了一整个晚上的煤球,突然从他衣襟里滚了出来。
它一蹦一跳的,身后还晃了个黑乎乎的小尾巴,欢欣雀跃地就要往宴清河身上跳。
绪自如冷眼瞥向这个不知死活的魔物。
宴清河更是冷下了脸,他的手直接摸上了身后的云皎剑,眼看就要拔出来,把这个竟然能凝成实体在现世出现的魔物斩在剑下。
绪自如伸手一把掐住煤球的尾巴,煤球便跟牵了线似的只能在原地扑腾了。
“看来师兄跟魔物也挺有缘,它还挺喜欢你的。
不若师兄你收着吧。”
绪自如从鼻腔里哼笑出了一声,手指却捏着这魔物的尾巴没松开。
宴清河蹙着眉头:“你且好自为之。
此间事了了,它也留不得。”
宴清河说完后抬起步子便离开了。
第10章 何大善人(四)
沈笛一人在何家大宅子内忙活了一天,宅内上上下下能说的了话的仆役,他跟他的师弟们多多少少都聊了几句。
午膳时,官府派了两个官差来处理萧安死亡这个案件。
俩官差一进门被东伯一顿安排,好酒好菜哄着。
何家宅子里是普通的案件也就罢了,这涉及到了些奇门宗派,还有些求仙问道的能人异士,这事官府向来管不了,也没这个能力去管。
两个官差上门本就是打个过场,还被哄着吃了顿好酒好菜,也算是面子上能下来,也不说什么先把嫌犯缉拿等候审理的场面话,只说着把尸体带回衙门让仵作验尸,等尸检结果出来后再上门询问。
并且还十分客气地表达了一番让宅子里的人都暂时不要离开,语气说的也不够强势,若是夜里真有嫌犯翻墙走了,天大地大他们也奈何不了什么。
东伯送走官差,几个仆役跟着官差抬尸会府衙,沈笛本来是想跟着去看仵作验尸,人都跟到大院口,绪自如喊了他一声:“沈小师弟,你这案子查的怎么样了?”
沈笛还没忘早上绪自如说辱自己师门的事情,闻言还略有脾气的掉头就要走,不欲搭腔。
没想到绪自如竟然自己一个人也能唱起戏来:“什么?你说你大概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沈笛脚步顿了顿。
绪自如语气十分夸张地继续自己唱戏:“啊?!你是如何发现的,快来说与我听听。”
沈笛小声恼道:“你干什么?”
绪自如根本不理他,继续大嗓门的飙戏:“哦!原是如此!竟然还有这种渊源在里面!你是如何得知?”
“……”沈笛抬脚就要走。
绪自如笑容满面地看着他的背影,但是语气不变的仍旧大声吃惊道:“原是东伯跟你说的,我懂了。
你刚刚准备去跟着那俩官差去官府告知真相吗?你确定你真相是真?不若明日一早当着大伙的面让大家一起来评判评判?”
“……”沈笛黑着脸脚步越走越快,很快就消失在了绪自如的眼前。
绪自如拍拍袖子,自觉深藏了功与名。
沈笛黑着脸往内庭走去,在院里看见极乐门的三个师兄妹站在树下,似在交谈。
沈笛本不想打扰他们师门交谈,准备绕道而行,没想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的灵珑瞥见他的声影,出声喊道:“唉那个符安门的那个……”
第20章
沈笛才供着手走过去:“师姐,我叫沈笛。”
宴清河跟琉瑛皆停下话语,看向他。
宴清河冲他微微颔了颔首,琉瑛蹙着眉头瞥了他一眼,未说话。
还是喊他的灵珑笑嘻嘻地看着他:“我刚见你来时,一脸黑气,很是生气的模样,怎么啦,谁惹你生气了?”
沈笛眼睛瞥了眼风光霁月的宴清河、又瞥了眼面若冰霜的琉瑛,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灵珑却勾过他的胳膊,拉着他往旁边方向走去,她小声嘀咕:“他们俩都太无聊了,我们到旁边去聊我们的。”
沈笛被拉到一旁,想着这个天极门的小师姐跟他见过的其他门人都不一样,活泼灵动的不像是天极门的门人。
而另外一旁宴清河跟琉瑛交代到:“女娲石极有可能就在大善人手中。”
琉瑛蹙着眉问道:“那我们该如何取回女娲石?”
宴清河手指在衣带上轻轻叩了叩:“你即刻回师门,去把藏书阁内柳叔请出,就告诉他说何枕拿着女娲石入了三宝梦境。”
琉瑛顿了顿,她虽为门派三师姐,但很多事情师父只告诉过大师兄宴清河。
比如女娲石她只知是门派的镇山之物,一旦丢失很可能造成山崩地陷、导致驱魔渊内魔物四溢。
六年前宴清河险些有走火入魔的预兆,师父领大师兄入了驱魔渊才发现镇守的女娲石不知何时不见,后师父把大师兄丢进静心禅内让师兄自省驱除心魔,且下令说心魔不除不得出静心禅,而师父本人直接进了驱魔渊,到现在都没出来过。
而三宝梦境,琉瑛就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了。
但是不知道并不妨碍她对宴清河的尊重及敬仰,她点头应“是”,准备即日便收拾东西回天极门,要早去早回,尽早找回女娲石,也能尽早把师父从驱魔渊里迎出来。
琉瑛应完便离开,宴清河在她走后扭头看向不远处细声聊着天的灵珑跟沈笛,他神思一凝,就听见沈笛小声道:“灵珑师姐,绪自如当初为何被逐出师门了啊?”
沈笛这边正跟灵珑聊到绪自如这厮嘴上不把门,脾气性格很是不讨喜,顺嘴便好奇问了声,心里还想着绪自如这人肯定就是因为性格差被逐出师门的。
灵珑还真的认真回答起他了:“这事具体我也不太清楚。
但小师弟当时是自己要离开师门的,我还劝了好久,哭湿了一张手帕,都没能挽回他要离开的心。”
沈笛闻言没忍住地想着:“那他定是自惭形秽,觉得自己无法在天极门呆下去才会自行选择离开的。”
灵珑说着叹气:“唉!那时是大师兄闭关,不然如果大师兄在的话一定能劝住小师弟别离开的。
小师弟在山上时跟我们大师兄关系可好了。”
沈笛好奇:“宴清河师兄跟绪自如的关系很好吗?我见他二人关系平平啊。”
灵珑说:“那你是没见过他俩原来的时候。”
宴清河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后还是没打扰这闲聊着的两位,自行离去了。
他离开前没忍住自问道——真的有如此好吗?
他的脚踩在松软的泥土上,有些叹息——连灵珑都觉得原来关系那么好,那么现在绪自如恼他也是应该。
等到入夜,宅内人都吃了晚饭各自回了房间。
沈笛跟自己门派的师弟在屋内交流了半个时辰,今日一整天在宅内所收集到的信息。
等他让师弟们散去各自歇息,自己坐在烛前翻看记录下来的宅内每个人的信息。
翻来看去突然觉得绪自如昨天夜里跟自己分析的好大一通东西,全是乱七八糟的废话。
他当时还被绪自如的语气给唬住,觉得他说的很对,杀人凶手就该在那几个人之间。
今日在细细一想,这宅内包括来往无名的杂役,哪个都不能摆脱嫌疑,绪自如就是个只会讲大话的唱戏的。
沈笛觉得他诓骗自己,很是气愤,纸张翻得哗哗作响。
“咚咚。”
随后他听见两声敲门声,桌上烛光在微微动了动。
“何人?”沈笛十分谨慎地问道。
“我听闻你今日问了一天的人,但怎么没问到我呢,我也有故事要跟你讲一讲,你记录一下。”
说话人是秒音仙,她语气一改白日里的泼辣,娓娓道来,很是情真意切。
沈笛谨慎地开口道:“你可以明日白天再跟我讲。
现在入夜了不大方便,而且我也得歇息了。”
“你真的不想知道,我跟何枕是什么关系?”秒音仙又问道。
沈笛本不想开门,但又好奇心作祟地坐在椅子上犹豫了片刻,没料就见眼前有东西一闪而过,自己栓上的门闩被一指甲盖大小的石头给弹开了。
秒音仙覆着一紫色的面纱站在月下,望着屋内的他。
沈笛惊悚地仰头四望了片刻:“谁?!”
“你说什么?”秒音仙以为是沈笛给她开的门,不太理解沈笛说的话,但是也无妨,她步伐盈盈地进到门内,再反身关上了门。
“你符安门的人,能够把这件事情昭告全天下吗?”秒音仙落座,还抬手给自己斟了一壶茶。
人都已经进门,沈笛也没办法,他只得压下心里的诧异跟害怕,谨慎地坐在了秒音仙的对面。
“你说什么?”
第21章
“我要告诉你,何枕是个虚伪至极的伪大善人啊,你能把这件事情告诉所有人吗?包括今天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全天下喊着他是何大善人的所有人。”
秒音仙笑吟吟地开口道。
“是你害他一睡八十日?”沈笛问道。
“不。”
秒音仙手撑着自己的下巴,语气中故意带上了点天真烂漫,“我想要他发疯,我想让他在所有人面前忏悔自己的过错。
我怎么可能让他睡的这么舒心。”
“那……?”沈笛有些不解。
秒音仙说:“我早早在他身体里种下了子蛊,等蛊虫在他身体里长大,我便可以依靠我养的母蛊来控制他。”
“……”沈笛有些哑然,“你为何要这么做?”
秒音仙不搭腔,她冷笑了一声:“可他竟然昏睡了这么久!”
“我今日问了很多人。
他们都说你从苗疆逃出,被善人救助,为何会对他有这么深的恨意?”沈笛不解。
“救我?”妙音仙冷笑,“没有他会有我受的这么多的苦吗?!”
“……”沈笛默然。
“萧安也是你杀的?”沈笛问道。
秒音仙哼:“那个老匹夫,连夜给我送信说知道是谁害了大善人。
他那蠢脑袋,见到绪自如就只会想着怎么给对方使绊子罢了,想用些下三滥的招数说是绪自如害的,还妄想在招魂祭坛前用阴阳术让被召来的假生魂代替善人说是被绪自如所害。”
“……”沈笛有些吃惊,他以为萧安跟绪自如的关系只是拌拌嘴的小打小闹,没想萧安是真的对绪自如怀恨在心,恨不得毁了他。
秒音仙闻言笑了声:“我怎么可能让他如愿。
我得让何枕亲口承认他是为何被害。”
“所以你杀了萧安。”
沈笛不动声色地问道。
秒音仙反问:“我杀了他,顺便帮他栽赃了绪自如,他在九泉之下还不是得感谢我?”
她话音才落下,门口传来一声轻飘飘的调笑声:“你可真是愚蠢至极。”
秒音仙手掌往桌上一拍,匕首从袖中探出,抬手就往坐在自己对面的沈笛脖间刺去。
沈笛狼狈躲蹿,整个人跌下椅去。
他房门打开,门外零零散散站了七八个人。
绪自如、宴清河、了安、安息先生、东伯、何潺等人皆站在屋外。
月光轻纱似地覆盖了满院,沈笛这会儿才知道自己竟然被人做了饵。
第11章 何大善人(五)
绪自如此刻站在离门最近的地方,正笑容可掬地双手揣在袖口里看着屋内两个狼狈的人。
秒音仙还想探手去揪沈笛的衣服,沈笛十分迅速连滚带爬地跑出了房门,临出门前他沉着一张脸恨恨地看了绪自如一眼。
绪自如双手揣袖,面色不变地看向独自在屋内的秒音仙。
他摇头,口齿犀利,毫不留情:“虽然不知道你发生过什么事情。
但显然入了魔障,坏了脑子。”
秒音仙冷眼看他:“你光凭着你一张嘴,就有不少人想杀你而后快了。”
绪自如耸肩,浑不在意。
秒音仙冷笑:“比如你刚刚又结了个仇家。
谁也不知道有没有人会在背后想捅你一刀,就跟萧安一样。”
绪自如恬不知耻地笑道:“无妨,我给自己算过命了,这辈子不会死在小人手中,所以向来不怕得罪人。”
他两人又斗起嘴来,站在不远处的了安双手合十叹了声:“施主一叶障目,本该放下。”
秒音仙闻言恶狠狠地瞪了过去:“你个臭和尚你又知道什么?”
“阿弥陀佛。”
了安低声念了句,不再言语。
安息先生惨白着一张脸,如同黑夜恶鬼般地盯着秒音仙看了许久:“你说不是你的子母蛊导致他昏睡不醒?”
秒音仙说:“我能让他这么好过,昏睡不醒?做梦!”
安息先生盯着秒音仙看了片刻,最后转身离开:“东伯,我去准备招魂祭坛,不能再等了。”
安息先生走后,东伯拄着拐杖往前走了步,有些疑惑:“我跟着我家老爷二十多载,不知道他做过什么事情能遭人厌恨至此?”
秒音仙视线转向东伯。
这会儿院里正安静,站着的几个人都互相思考打量着没有说话,绪自如管不住嘴的笑出一声:“东伯你有所不知。
这个世上跟脑子坏了的没有道理可讲。
你给他施一碗粥,他恨你不管他一辈子的饭,你给他两个铜板,他恨你万贯家财竟然只给他这么一点。
好人难做啊东伯。”
秒音仙被绪自如这张破嘴给激怒,她拿着匕首朝绪自如欺身而来:“你一张嘴只会说,你又知道什么?”
绪自如功夫奇差,甚至比不过沈笛,明明离的很远,他仍旧是狼狈闪开,还被匕首割破了衣领,但是嘴上仍旧不饶人:“你有本事倒是给我讲出个新鲜故事来。”
秒音仙匕首一顿乱刺,绪自如躲闪的十分吃力。
只听“铮”的一声,剑身似月亮般皎洁的剑一把挑开秒音仙手中的匕首。
宴清河一把云皎剑笔直地挡在了绪自如面前,他不说话,沉默地注视着眼睛都气红了的秒音仙。
秒音仙拿匕首的手被震麻,她左手握着右手手腕,止不住的粗喘气,眼睛还恶狠狠地瞪着绪自如。
第22章
“你少说些。”
宴清河神色淡淡地瞥了绪自如一眼。
绪自如没搭理他,稳稳地站在云皎剑后面,嘴上继续开嘲讽:“恼羞成怒也只能证明我说的对啊。”
秒音仙自知打不过宴清河,她甩着手往东伯的方向走去,边走边冷笑问道:“东伯,你来说说二十年前你跟何枕在罗城遇流寇一事。”
东伯看着秒音仙良久。
在一旁的沈笛才豁然把今天下午听到的故事跟罗城流寇一事结合起来,他有些迟疑地开口道:“你莫不是跟大善人一起被流寇绑走的那名流民的亲戚?”
秒音仙转头看向沈笛,重复道:“流民。”
沈笛蹙着眉头解释:“我虽也觉惋惜,但人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
你为此事积怨二十年,我觉得不值得。”
“东伯你倒是说说……”
秒音仙看了东伯一眼,随后环顾了一圈站着的众人:“何枕何大善人。
这个大善人,一生中唯一的怯懦大概就是二十年前,他同一流民被路上流寇所劫,二人相互扶持着跑出这个魔窟。”
劫匪在后面步步紧逼,他跟流民两人握着汗津津的双手在林间狂奔,之后流民因体弱在林间摔了一跤,久久无法站立。
年少的大善人,他的求生欲压过了他的道德感,他甩开那流民的手,自己头也不回的跑开了。
秒音仙话音微顿下,绪自如啧啧笑出了声:“蝼蚁尚且偷生,你还说你执念了这么久不是入了魔障?”
绪自如这人是在场所有人下,最没资格说别人入魔障的,但他毫无自知之明,凡事都要插上一嘴。
秒音仙显然也是不想搭理他,她自言自语继续讲道:“这个故事错在哪了,东伯你肯定知道。”
东伯沉默无语。
秒音仙自问自答起来:“错在流民不是流民。
她是你们何大善人未过门的未婚妻。”
沈笛闻言顿了顿,甚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秒音仙冷笑:“他未过门的妻子跟他一同离家,路过罗城被流匪劫走。
逃跑时他自己跑了,一跑数月。
后来他的妻子被抓回,被侮辱,人疯了,肚子里还留着一个孽种。”
“你们猜猜她肚子里的那个不该有的孩子是谁?”秒音仙冷着嗓子问起院内的个人。
绪自如完全不配合此刻悲怆的气氛,他站在宴清河身前伸了个懒腰,本想张嘴继续嘲讽,宴清河似有所感般地侧头看了他一眼。
绪自如眉头微微一簇,宴清河把云皎剑收回剑鞘内,他微微侧了侧头看绪自如,见了好半天了,这会儿竟突然跟人话起家常来:“你这下山六年都遇着什么事了?”
绪自如瞥他一眼,阴阳怪气地回嘴道:“为情所伤,浑浑噩噩。”
宴清河完全不被绪自如的锋芒所刺,老神在在地继续道:“祸从口出,你得收敛一下。”
以后日子还很长,言语不羁得罪人而遭杀身之祸这实在有些冤。
绪自如迎着月光又打了个哈欠,他耸耸肩朝妙音仙的方向努了努嘴:“师兄,你说她这算不算是有心魔,放你们静心禅内关上个一年半载的是不是便能跟你似的幡然醒悟?”
宴清河视线望向庭中站着冷笑的秒音仙,没搭腔。
绪自如又阴阳怪气地继续道:“多关上几年,便能跟师兄似的摒弃爱恨,丢掉过往。
哪还有什么贪念嗔痴。”
宴清河神色不变,目光冷静地望向院中站立着的秒音仙。
绪自如见状紧了紧腮帮,忍了许久,本想着他堂堂一个半仙,要真算来年龄不小了,没必要弄的这么难看,应该要懂得“体面”一词。
但是这事他不想则以,每每一不小心想起来总有些愤恨。
前一秒这人还跟自己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站在无忘树下垂着眼睛说自己一生没任性过几回,但是为了绪自如愿意与他一同离开师门。
下一秒绪自如收拾包裹喜滋滋等人一起下山,宴清河人都不来,让鸟雀送来一封手书,说自己想通了,让绪自如也放下。
耍人用这一招都烂死。
绪自如起先还觉得这人有什么难言之隐,在山中等候数月,再次见这人跟着掌门从众弟子面前经过,经过绪自如的时候他顿了顿脚步,面不改色地冲绪自如颔首示意,全然一个没事人模样。
绪自如收拾好东西,跟人打招呼,递文书,隔日便要下山,再也不回。
宴清河临他行前给他寄来的还是一封不痛不痒的手书信,绪自如一片真心喂了狗,每每想起都觉得忿忿。
他此时又有些怒上心头,他瞥了一眼面色沉静如水的宴清河一眼,压低声音询问道:“宴清河,我再最后问你一次。”
宴清河视线微转,凝在了绪自如的脸上。
绪自如压着嗓子:“我若再叫你跟我下山,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宴清河眉头微微蹙了起来:“你……”
绪自如已然从他的表情中知道了答案,求爱未果后便开始攻击起对方来:“你们天极门什么时候成寺庙了是吗,还是就单你宴清河成了和尚,装什么不沾染世俗的模样,像话吗?”
宴清河眉眼沾上了些无奈,他好脾气地解释起来:“我跟他们不一样。”
绪自如瞥他一眼,继续阴阳怪气:“是啊,你是天选之子,是万中无一,别人都是普通人,你是独一无二的那个。”
第23章
宴清河没搭腔。
绪自如看他这副模样就来气,他抬手指了指院中站着仍旧在跟旁人讲述过往的秒音仙:“怨上了心头,人就会失了本心,入魔障,被执念所扰,师兄你知道吗?”
宴清河盯着院中的仍在言语的秒音仙看了片刻,开口替秒音仙解释道:“她从出生时,亲生母亲便疯。
跟着失心疯的母亲接回母亲家族中,又被家族中人所不喜,等到三岁失心疯的母亲陡然清醒当着她的面跳井而亡。”
绪自如挑了挑眉:“意思是我没她惨是吗?”
宴清河似乎有些不喜绪自如这副全然能够无视他人苦痛的模样,他眉头微蹙:“后被母亲家族人送去苗疆做药人,心中有怨确实难消。”
绪自如双手揣在袖口,闻言直笑:“那怎么办,佛不渡她你渡她?站在旁边替她惋惜有何用?”
宴清河轻飘飘地瞥了绪自如一眼。
绪自如笑容可掬:“你渡不了她,你只会说。”
他笑得眉眼弯弯,看起来憋了一肚子的坏水,“她你渡不了,但是你可以渡我呀师兄。”
宴清河在绪自如的眉眼中突然就回想起了些前程往事,很多年前绪自如也是这样,向来喜欢口无遮拦地撩拨他。
他眉目微顿,绪自如双手揣袖,用手肘撞了撞他的胳膊:“师兄,你知道我住哪间吧?活菩萨,待会儿此间事了了,要不要来我房间拯救一个迷失的灵魂?”
绪自如从小到大一张嘴皮子厉害,能把天极门上上下下几百口人说的跳脚要揍他。
宴清河此人又最是方庄端正,绪自如把别人撩拨出火星来,到宴清河这也不过一个轻飘飘的眼神。
宴清河心里未起丝毫涟漪,他甚至还伸手替绪自如拍了拍歪歪扭扭的袖子,而后说:“我见你似乎有些困倦了,不如先回去歇了?”
第12章 何大善人(六)
绪自如闻言啧了啧,他后退了小半步,还略带嫌弃地拍灰般拍了拍自己的领口。
“哪有这样的道理,我辛辛苦苦把戏台子搭好了,能不把戏看完吗?”
宴清河闻言眉头微微蹙起,他一会儿觉得面前这个绪自如是个自己不曾认识的陌路人,一会儿觉得几年时间未见对方跟自己记忆中的人已不太相似,一会儿又没忍住自问起自己记忆中的绪自如又是什么样子。
宴清河记性不差,很多事情一定要去回想的话也能忆起七八分来。
可是这七八分的记忆偏如隔靴搔痒一般,失真到让他对自我产生怀疑。
他甚至能够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六年前跪在师父虚灵子身前请辞,师父叹息说他被一叶障了目。
师父说:“清河,你跟旁人不同。”
绪自如说的可能倒也没大错,他天生下来就注定与常人不同。
宴清河思到此处,眉目舒展开,前尘往事皆为过眼云烟,不需再提,绪自如有绪自如的路要走。
“你太过把自己的快意建立在旁人的痛苦之上了。”
宴清河宁心静气后出言点评道。
绪自如从眼角瞥了宴清河一眼,好一会儿他搓了搓下巴,询问道:“师兄,我见琉瑛师姐今日似乎离开大宅,她是去哪儿了,可还会回来?”
宴清河目光看着站在月光下笑得几乎猖狂的秒音仙,嘴上道:“门派内部琐事,不劳挂心。”
绪自如被宴清河这几个情绪起伏间完全收敛情绪、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给逗笑,他也顿时没了跟这人搭话的欲望,也望向了院内站着的秒音仙。
“我倒是想问一问,这个被人人口中称为大善人的善人,二十多年都不敢回家一趟,到底是因为真的一心只为救人,还仅仅是因为他大善人心中有愧,不敢回家看上哪怕一眼?!”秒音仙一席紫色纱衣,冷声斥道。
“有趣。”
绪自如闻言略显做作地点了下头,而后十分突兀地拍了下手掌,慢条斯理地吐出个词。
妙音仙恶狠狠的目光,立马瞪了过来。
“我倒是有一事不解,想问问妹妹,妹妹可是那被山匪强暴所生、母亲死后又被母族至亲扔至苗疆,让苗人做药人养大的小孩?”绪自如明知故问地开口问道。
秒音仙瞬时眼红近欲滴血,她覆面的薄纱在厚重的呼吸中上下起伏。
“问我是谁?你猜猜呀?”她恶狠狠地出腔问道。
“我从小跟蛊虫一起长大,它们食我血肉生长,我吃它们血肉成人,长到现在。
你觉得我是谁?”
秒音仙冷笑着扯开自己覆面的纱巾,在月光下她的脸显得可怖至极,几乎难辨五官。
“一个山匪强暴出生的小孩,在土匪窝里出生,父母双亡后,被母家的亲戚扔到西域去学巫术,我从小忍受了什么样的折磨,我多无辜,我何罪之有?”
“你们这些整日把何枕奉为救苦救难在世佛陀的人,看看我!若没有他,我怎么会遭受这些,我又凭什么遭受这些事情!他怎么有脸安安稳稳,享受众人爱戴的活二十余年时间?!”
大院内一阵风卷过,庭内一时无声。
了安和尚双手合十,轻喃了一句“阿弥陀佛”。
绪自如虽然内心早有预料秒音仙应该面容可怖,但也没料到会是这副难辨五官的模样。
他没忍住抬手握拳抵着自己的嘴轻咳了两声。
第24章
宴清河的目光随着他的咳嗽声移了过来,他眉头微蹙了蹙,似在暗示嘴上没门的绪自如最好噤声,而后他出声开口问道:“事情既已经发生,你想要怎么样?让他长睡不醒,便是你的报复?”
了安闻言也接了一句:“冤冤相报……”
“咳。”
绪自如又十分刻意地清了清嗓子,他直接打断了了安的话,扬着嗓子声音中竟然还带着点不符合气氛的笑意,“来来来,你自己听听你故事中,最可恨的人到底是谁?”
他不待任何人回话,就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我觉得,应当是那群流匪,若没他们四处流窜绑人。
你母亲便不会被劫,你母亲不被劫,便不会发生接下来种种事情,那群劫匪可真该抽筋拔骨!”
绪自如故作凶狠的骂了一句,后又十分迅速地继续讲道:“其次当恨你母家至亲,无论如何你也只是个无辜的婴孩,且与他们流着一半的共同血脉,他们竟能忍心把你送往苗疆、让你自生自灭,实在其心可诛。”
绪自如顿了顿后,又迅速接嘴道:“再再次之的可恨之人,应当你苗疆那群视你为器具的巫师们,让你一个幼童自小与蛇虫为伍,互为口粮,也实在是可恨至极。”
绪自如一口气说了很长一串,而后长长的停顿了片刻。
秒音仙恶狠狠地瞪着他的方向:“你有什么资格在这说话?”
绪自如对着妙音仙难辨五官的脸微微一笑,继续自顾自的说道:“你的这个故事中,大善人的可恨程度会超过他们任何一方吗?”
秒音仙盯着绪自如,脚步微微挪移。
绪自如耸了耸肩膀:“当然不会啦。”
绪自如说:“你就是一个可怜人,是个完完全全的可怜鬼。
你觉得你必须得恨一个人。
流匪有人恨吗,当然有;母亲家族值得恨吗,当然值得,可是他们都是普普通通有喜恶的平常人罢了;苗疆巫师也值得恨,不过恨的人多你一个不嫌多罢了。”
绪自如轻飘飘的话才吐出来,十分清晰地听见自己耳边一声轻微的叹息。
那声音方向来自人模狗样的宴清河,绪自如从鼻腔里哼出了一声,声音愈加洪亮了起来。
那拔高的声音在安静的院内像寒风一般凛冽地刮了起来:“可笑至极。
大善人唤作大善人,他便该至善至美,是吗?他但凡有些许不善不美的地方,他就不配被称为大善人,不配受到任何人的尊敬爱戴。
一个坏人但凡做过一件好事,他就是改头换面,可歌可泣;一个好人曾经做过坏事,他便天理不容,他便是十恶不赦。”
绪自如嘲笑道:“你觉得可笑吗,秒音仙?你持续了这么多年的恨意,到底可不可笑?一个人,他想要从流匪手中逃脱,他想要活下来,他到底有什么错?”
绪自如顿了顿,加重语气又道:“他就非得用自己的生命去换的你亲生母亲的逃离,或是跟你母亲共同赴死,他才能称得上是个人吗?”
绪自如一席话说的振振有词、甚至能称得上是气势滂沱,但也实在是尖酸刻薄,本就愤怒至极的秒音仙即刻被他激怒到近乎失去了理智,她抬步便朝绪自如的方向冲了过来。
秒音仙自小跟蛇虫等毒物一起长大,怒极攻心下身形鬼魅如山间精怪,几个眨眼的功夫便欺身到了绪自如身前。
绪自如看见逼迫至眼前的秒音仙,瞳孔都不自觉地放大,脑子还十分迅速地转动想着——“这疯婆子分明以蛊虫术著名,怎么发起狠来这么吓人?”他脑中正十分迅速地想着怎么避开自己的致命地方,最好让自己只会受些无伤大雅的小伤,只听耳边“锃”得一声,逼在自己眼前的秒音仙便直接被弹飞开。
宴清河拔剑出鞘,冷着一张脸,蹙着眉头:“你要做什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行凶吗?”
秒音仙显然已被怒火攻心,全然忘记自己不敌宴清河这个事实,从地上踉跄着站起来后又往绪自如身前冲来。
“绪自如!你总有一日会不得好死,受剜心之苦!”
宴清河冷着脸格挡在绪自如身前,冷着嗓子吐出一句:“不知悔改。”
秒音仙不敌宴清河,两三招被宴清河打倒在地后晕厥过去。
宴清河剑归鞘后,侧头冷眼瞥了下身后的绪自如,绪自如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虽然跟宴清河还有很多乌七八糟的感情事没有理清楚,但对方刚刚好歹算是救了自己一命、没有一命也有一个胳膊半条腿的。
这会儿见宴清河神色冷峻,冷眼看着自己,他也没法腆着脸做清高,只讪讪地跟对方对视了一眼。
“胡闹。”
宴清河冷冷地吐出两字,抬步往晕在不远处的秒音仙走去。
绪自如紧跟其后地默默走了过去。
众人默然无语地站在秒音仙身旁,好半晌还是老好人了安双手合十率先开口:“善哉善哉,先把妙音施主送回她住处去医治,待她醒后再问询问她到底用了什么方法使善人魂魄离体睡了这么长时间。”
绪自如站在宴清河身后,他盯着秒音仙看了有一会儿,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而后抬起手开始招呼起了站在一旁的沈笛:“沈师弟。”
沈笛仍旧处于半震惊状态,闻言如梦初醒般地看向绪自如:“你……”他语塞半天,竟然找不到任何词语来形容绪自如这个人。
第25章
绪自如跨过宴清河走到秒音仙身旁,他捋了捋自己的长袍,缓慢地蹲下:“和尚别想了,她怎么可能醒过来了后帮助善人苏醒,她只恨善人没有身败名裂被万人唾弃。”
“这……”了安顿了顿。
绪自如手在秒音仙衣襟上翻了翻:“我没猜错的话,她应当用的是子母蛊,可以用母蛊控制中了子蛊的人,子蛊总会对自身附近的母蛊产生反应,所以她来何宅中不会放在身上。”
绪自如说着在秒音仙腰带处翻出一个手掌大小的玉瓶,他打开瓶塞瞥了一眼,而后又一脸嫌弃地赶忙把瓶塞塞了回去。
他缓慢地站起身后,把把这个玉瓶直接丢给站在不远处的沈笛,说道,“你们符安门擅追踪术,根据这瓶内的几只蛊虫,应当能找到她藏母蛊的地方。
她今天早上想要出门可能就是去看自己母蛊,所以应该在大宅不远的地方,尽快找到母蛊给善人解蛊。”
东伯闻言颤颤巍巍地开口道:“半仙的意思是我家老爷之所以魂魄离体,是因为这个蛊虫的原因吗?”
绪自如伸手捏了捏自己的下巴,他先是看了眼宴清河,之后神神叨叨地开口道:“先解蛊后再看情况,安息现在现在不是正在准备招魂祭坛吗,解蛊后再招魂。”
东伯手紧了紧自己握着拐杖的手掌,他低头看了眼躺昏在地上的秒音仙,嘴唇抖动半晌,却也没有说出一句话。
还是何潺哑着嗓子问出一句:“东伯,她……”
东伯垂了垂头,叹气道:“让几个小厮带回屋内,她的事等善人醒来后让老爷自行定夺吧。”
东伯跟何潺二人说完后离开院子,了安和尚道了声“阿弥陀佛”后也告辞离开。
刚刚还人多的院子内只剩下绪自如、宴清河跟沈笛三人。
沈笛手捏着玉瓷瓶,好半晌也无法言语。
绪自如瞥他一眼,故作疑惑道:“你在干什么?没事干了吗?不是让你立刻去把母蛊找到?善人你还救不救了?”
沈笛抬起眼睛冷冷地看了眼绪自如。
绪自如“嗳”出一声:“有没有点基本礼仪常识?就不算师门关系,我年纪稍大你少许,也能称得上你的长辈,你这是对待长辈的态度吗?”
沈笛哼:“我觉得在恰当的时候闭嘴,这是你最该掌握的常识。”
他哼完,招呼也没打的气呼呼的离开了。
绪自如眯着眼睛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他双手环胸,嫌弃地啧了啧嘴:“师兄,现在你们这些玄门收人实在是太不挑了,什么人都招,真没素质!”
宴清河没搭腔,不远处回廊隐隐约约听见有小厮过来的声音,绪自如站在秒音仙身体前,好一会儿,他弯腰捡起秒音仙扔在地上的面纱,最后蹲在秒音仙身前给她把覆面的面纱重新系回了脸上。
系完后还哄小孩般地伸手轻轻拍了拍秒音仙的脑袋:“傻子。”
没一会儿有小厮过来,来人跟绪自如、宴清河两人打完招呼后,带着昏厥的秒音仙离开了这个院子。
绪自如打了个哈欠,抬起步子准备回房。
宴清河才开口说道:“其实你完全不用激怒她,让她失去意识。
纵使她意识清醒,我也能从她手中拿到那瓶有母蛊线索的玉瓷瓶。”
绪自如打着哈欠,眼角还带着哈欠后的一点泪光,他在回头瞥了眼在月光下长身鹤立的宴清河一眼。
他抬手鼓掌,语调夸张地夸赞道:“是吗,那你可真棒。”
说完挥了挥手,抬步就走出月色里。
第13章 招魂仪式(一)
第二日天还未亮,鸡鸣时分刚过,绪自如便被沈笛这缺心眼的从睡梦中砸门砸醒了。
他穿着里衣,单手抚着自己后脖颈,开门后面无表情地盯着门口的沈笛。
沈笛喘着气说:“母蛊找到了,秒音仙竟然在不远地方买了个小院子,专门养她的蛊虫。
我同我师兄弟一起进去的时候,差点没被她那些满院扭动的虫子恶心死。”
绪自如捏了捏自己的后脖颈,面无表情:“那你们可真够脆弱的。”
气喘吁吁的沈笛因为找到母蛊的热血凉了下来,他骤然醒悟过来自己面前站着的人是绪自如,他皱着眉自问自己兴高采烈的来找这个吊儿郎当的绪自如干什么,有这点时间拿着母蛊去善人房里,蛊毒指不定都解开了。
绪自如懒洋洋地抓挠了会儿自己的后脑勺,十分不客气地挥手:“找安息、了安或者你宴清河师兄,随便任何一个人问下子母蛊的解蛊方法。”
沈笛还没来得及反应,绪自如啪地把门重新关上了。
房中桌上亮着一盏微弱的烛灯,绪自如走过去坐下。
本来确实有些困倦,这会儿被个缺心眼的人给吵醒,绪自如一时间不是很想继续睡,坐在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右手往自己衣襟了掏了好半晌。
摸摸索索才摸到个球状物,他抓着这球状物从自己怀里掏出来。
这煤球夜里竟然还要睡觉,闭着双眼睛一片漆黑,完全分不清正反面了。
绪自如凑近仔仔细细看了会儿这玩意,远看着像是个毛茸茸的小黑球,近看才见表面覆着一层黑色的雾气,绪自如伸出手指弹了弹外圈覆着的雾气。
煤球“噌”地睁开了一双圆滚滚的黑眼睛,它身上附着的黑雾蓬散开来,让它变得像是一只炸了毛的黑猫。
第26章
绪自如一手托着腮,另一手玩球似地上下抛着煤球。
几个上下后,绪自如把煤球放在桌子上,他趴在桌上,跟煤球圆滚滚的大眼睛四目相对起来。
“你……”他自言自语,“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绪自如手指在桌上轻轻叩了叩,小声嘟囔:“上辈子也没见过你这么个东西啊。”
在绪自如久到有些模糊的记忆中,自己曾是个根正苗红的社会主义好青年,出生在一个父母恩爱的小康家庭。
他是家中独子,家中和睦,所以读书时候难免淘气些,整天吊儿郎当的,甚至有段时间的人生理想是去街头当个古惑仔。
虽然学习不上心,但凭着一点不知道哪儿来的聪明才智,上了个不错的大学。
不管怎么掰开了揉碎了再来看,他也只是普普通通的平凡男人。
大四毕业实习,才刚体会到社畜的卑微。
某日加班深夜打车回家,在车载电台滋滋的电流声中,只感受到一道刺目的远光灯打了过来,还没来得及反应,再次睁开眼睛他变成了个垂髫小儿,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现在的流经和善村的那条沔江水旁。
他才茫然四顾一圈,就被当时还二十多岁的何枕从水边抱了起来,抱到了他自己建的慈善堂内。
慈善堂内小孩很多,只会爬的、会跑会跳的都有。
绪自如刚来时惊惧万分,话都不敢说一句,在慈善堂内哑巴似地度过了月余时间,之后天极门有人下来招新。
宴清河那时看起来二十出头的相貌,领着一众人神仙降临般地出现在破落又拥挤的慈善堂内。
现在让绪自如来说的话,他没法形容初见宴清河时的感想。
反正很长时间绪自如眼中,宴清河大师兄,是只可远观的云中仙子,是夜空中皎洁明亮的月亮,是他一见之下,胸口滚烫而又真实的跳动感。
约莫上辈子赤裸裸盯着宴清河的目光太过于热烈了,宴清河越过人群走过来摸了摸他的头发,绪自如被这种突然涌上的亲昵感弄得险些热泪盈眶,他惊惧担忧了好长时间,甚至在脑内循环了上百种自己的能够死回去的死法,在宴清河古井无波的目光下,莫名就稳定了下来。
绪自如伸出手掌轻轻捏住了宴清河的小拇指,才说出了他到这异世来的第一个字:“走。”
他就以他拙劣的灵根资质被宴清河捡回了天极门。
宴清河大师兄,在天极门出生、在天极门长大,自小就认真恪守天极门各项门规,以身作则,勤勉刻苦。
整天挂着一张没什么大情绪起伏的清高脸,眉眼鼻息间都不带人气。
绪自如在天极门内招猫逗狗二十多年时间,跟宴清河大师兄打过不下数百次照面,说过的话加起来只有三句。
之后这个古怪的异世界突然开始崩塌,天地间魔气四溢,人间如同炼狱。
天极门等玄门各派人人身负重则,绪自如没什么本事,对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只有无力感。
他跟宴清河说的第三句话也就是最后一句话便是在这个时候——天地动荡、昼夜都颠倒到分不清时间的日子里。
彼时躲藏许久的他出藏书阁准备找些食物用以果腹,路过无望泉时见大师兄站立在那即将干涸的泉水前一动不动。
绪自如走过去,泉水中宴清河的影子被水波震荡散开来,他在昼夜都难以分晓的光亮中朝绪自如瞥过一个轻描淡写的侧目。
——“是你啊,我第一次见你便觉得你眼熟。”
之后发生的事情都是绪自如听说的了。
听说大师兄以身镇魔,身陨驱魔渊内。
奈何大师兄的舍身并没有换来一丝回转,在短短几日之后这个世界就再无白日。
绪自如是在暗无天日的时间里,活活困死天极门的藏书阁内。
再次睁开眼又成了个沔水河畔的垂髫小儿,怔神间被二十多岁的何枕再次从杂草堆里抱了起来。
绪自如心里虽然想的是“操你娘”,但是在见到大师兄的时候十分自觉地双手双脚直接缠住了宴清河。
没办法,上天让又活一次,水中的月也要捞一次,雾里的花也要伸手探一探,不然多枉此生。
这会儿水中月捞也捞过了,雾里花折也折过了。
师兄不干了,要重新回去做月亮,绪自如咬碎了牙也实在不能怎么样,无能狂怒罢了。
还不如把精力投身在积极的拯救世界事业当中,指不定还能弄个救世主当当。
——爱情是个屁,影响我拯救世界的步伐。
绪自如哼哼两声,伸出手指弹了下在桌上眨巴眨巴眼睛的煤球,煤球骨碌滚动两圈,翻滚着滚下了桌子,不一会儿又蹦蹦跳跳地跳回了绪自如的身上。
它一条黑漆漆的尾巴缠绕在绪自如的手腕上,圆滚滚的大眼睛十分无辜地盯着绪自如。
绪自如“呿”了一声,把这颗煤球重新塞回自己的衣襟里。
他从袖口重新摸出三枚铜币,神色严肃地把三枚铜币依次掷于桌面上。
绪自如蹙着眉头,面色冷然地摇了六次卦,最后皱着眉头把铜币重新收回了自己袖口中。
不管算过几次,卦象还是这么诡异。
通常卦象理应非阴即阳,就像硬币的正反面,抛掷出来的应该不是正面就是反面。
第27章
绪自如这副卦,不管算过多少次,都诡异的像是立在桌上的硬币,正反皆不是。
不管他怎么旁敲侧击的算,出来的都是生死相悖的卦象,无法解卦。
本来要么生、要么死,硬币立中间了,证明生灵涂炭的未来一定存在变数。
绪自如重活一次,统共两件事,第一件是捞师兄这个月亮,第二件事情便是找千变万化中可能存在的那个变数。
绪自如伸手又在自己袖子里掏了掏,掏出一把蓍草,百无聊赖地摆弄起来。
他这辈子花了很多年时间泡在天极门的藏书阁内,比上辈子知道的东西多了不少。
这个变数也是在不久前,经人指点后像是通了任督二脉般地算在了何枕头上。
——“沔水河畔。
在世活佛。
救一人即救苍生。”
绪自如三个月前窝在一个废弃的山洞内卜得此卦,潦倒邋遢地出山洞,在三教九流人多的妓馆门口替人算姻缘。
妓馆门口人多口杂,他稍稍留心便能听得不少八卦,听闻何枕何大善人一睡八十日这件事,再略微一思索自己占的卦象。
翻译过来可不就是——“何枕救苍生。”
解了卦后绪自如便立刻收起自己的卦摊,沿路变卜卦边混吃混到了和善村,进了何家大宅。
见到了不怎么想见的师兄,从天极门的态度中也能知道,事情可能已经开始朝着不太好的方向开始发展了。
绪自如不急沈笛找到母蛊去给何枕解蛊这事,毕竟蛊解了何枕估计也够呛能醒过来。
想要救何枕的不是他一个人。
绪自如想到这里伸手拨了拨桌上的蓍草,脸上突然带着点小孩子捉弄了别人的调皮笑容。
天极门的人也要唤醒何枕,绪自如对宴清河心有不满,已经开始在想办法要让守口如瓶的宴清河怎么把自己想知道的事情说出来了。
从沈笛走后,前后不过半盏茶功夫。
绪自如把自己吃饭的家伙重新塞回自己袖口,懒洋洋地重新躺回了床上,他把被子给自己盖好,打了个哈欠后才一息功夫就去会了周公。
天刚微亮时,小厮叩门。
“昨日夜里符安门的小沈先生带回了母蛊,到今天早天亮老爷也没有要醒的迹象。
东伯跟少爷等了一夜了,说是要再请众人到前厅再商讨商讨。”
绪自如平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好半晌才应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嘻嘻看到有朋友猜到一半了,其实是穿越+重生的设定,嘿嘿
第14章 招魂仪式(二)
绪自如到前厅时候仍是最后一个到场的,他没脸没皮、丝毫没有自己姗姗来迟的愧疚感,手揣在袖口,进门就问:“今天早上吃些什么,我肚子都有些饿了。”
东伯是个老好人,虽然脸色疲倦,心中急切,但仍旧招呼起绪自如来。
“半仙莫急,我这便安排人送餐过来,我们边吃边说。”
绪自如点头,揣着手找了个椅子坐下,前厅众人又开始嗡嗡说了起来。
“要我说应当把秒音仙弄醒,抓到众人面前,让我们大家细细盘问她究竟用了什么阴毒法子让大善人一睡不醒。”
有人恨恨道。
“夜里是谁替善人解的蛊,能够确定寻到的那只是母蛊吗?确定已经解蛊成功了吗?”有人迟疑着出声问道。
绪自如偷偷打了个哈欠,昨天晚上被沈笛吵醒,今早又是天刚亮被吵醒,他这个晚上的睡眠质量非常差,耳边阵阵嗡鸣声变得愈发像是蚊蝇在叫。
沈笛一个十多岁的小伙子,一个晚上没睡觉也显得精神奕奕,听人询问母蛊的事情,便开口解释道:“昨夜同了安师父、安息先生以及宴清河师兄三人一起给善人解的蛊。
当时确实有一只两根手指粗细的虫从善人嘴中爬出,师兄已经把子蛊斩在剑下,瓶中母蛊也哀鸣了一整个晚上,想是应该已经除掉了这个蛊毒。”
“那善人为何还没醒过来?!”有人问到。
向来一张脸煞白、不怎么爱言语的安息先生板着嗓子开起口来:“之前就说魂魄离体,今晚要举行招魂仪式。”
有人问:“如果又死人了怎么办?”
沈笛解释道:“秒音仙已经被控制起来了。”
那人阴阳怪气起来:“谁知道还有没有旁人,秒音仙还给善人下蛊了呢,善人这不也没醒吗?”
这人话里话外意有所指,不少人视线都看向了绪自如,绪自如第二个哈欠打了一半,手还搭在自己嘴前,感觉到周围气氛不对,半个哈欠咽了回去,还疑惑地眨巴眨巴了眼睛。
而后他才听清楚了坐下后的第一句话。
——“而且谁知道招魂仪式真的能够把善人唤醒呢,万一又是另外一场除蛊毒呢?”
绪自如嘴比脑子动的要快的就“诶”了一声出去:“嗨!不试试怎么知道就不行呢,莫不是你知道这里面其实还有其他的门道吗?”他说着顿了顿,“这位兄台,我见你有些眼生,几时过来的呀,不知姓甚名谁师从何处啊?”
说话这人好歹在何家大宅内住了几日,跟绪自如同桌吃了几顿饭,也算是个在人前能被叫得出个名号的人,绪自如跟他当睁眼瞎,他不好反驳也实在做不出自我介绍的事来,涨红了一张脸哼出一声,不再言语。
第28章
好在这会儿东伯让小厮把餐食送到了前厅,缓解了片刻尴尬的气氛。
绪自如嘴里说着饿,但没多大胃口,拿着筷子扒拉了两下桌上的水晶饺,眼睛在厅内环视了圈。
宴清河是个辟谷之人,不吃东西,此刻坐在绪自如斜对面的方向,腰板挺得笔直,脸上表情肃穆,不像是在别人家餐桌上吃饭,像是在自家练功室内静修。
绪自如视线转到宴清河身旁的灵珑师姐身上,灵珑也是辟谷之人,但性子活泼可爱些,偷偷捏了一小份糕点轻轻咬了一口,而后眼睛都笑眯了起来。
绪自如看见小美女看得心情愉悦了两分,视线才一往回扭,就跟宴清河一双眼睛对上了。
绪自如顿了顿,起了坏心,他咳咳两声,对着宴清河张口就朗声问道:“我有一些事情颇有些好奇,想让宴清河师兄给我答疑解惑。”
宴清河看着他,神情未变,嘴唇都没掀一下,沉默不语。
绪自如毫不在意,吸引了众人目光后,自顾自就开始问了起来:“自六年前我下山之后,天极门整个门派都闭门不出,究竟所谓何事?”
宴清河眉毛皱起的弧度都没多动一分,官方客套地讲道:“门派内部琐事,不劳费心。”
绪自如手指叩了叩自己面前摆放东西的小几:“既然师兄说这是贵派内部事情,不好跟众人说,那便不说吧。
那师兄师姐三人此番出山,来助大善人这算不上是贵派内部事情了吧?”
灵珑在宴清河身边疑惑地“诶”了一声,她急忙放下手中仅轻抿了一小口的糕点,好一会儿替宴清河开口解释道:“我们天极门跟大善人素来交情匪浅,听闻善人一睡不醒,前来探望也算人之常情吧,小师弟。”
绪自如冲灵珑眨了下眼睛,手上盘着俩铜币,玩花似的在让铜币在手指之间穿梭,嘴上语气更加像是个江湖骗子起来:“我近日夜观星象,见天降异象。
昨个夜里请神窥得了一两分的天机……”
绪自如话未说完,对面坐着的宴清河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绪自如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笑道:“听闻天极门门内前段时间掉了个宝贝?”
“此番下山是来寻找这个宝贝的?”
随后他看见向来没什么不怎么挂情绪的宴清河叹了口气,说道:“确实是门派至宝遗失,所以下山来寻。”
绪自如问完笑容一收,厅内众人开始七嘴八舌地询问其宴清河天极门到底什么宝贝丢了,他们愿意帮忙尽一份力。
绪自如疑惑得到解答,沉默地回想起来,上辈子好像也是这个时候门派内遗失了东西,他在门派内好几次跟宴清河擦肩而过,对方都形色匆匆。
而事情好像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变坏的。
因为上辈子那场浩劫实在太过刻骨铭心,绪自如这次重生后在天极门藏书阁泡了很长时间。
翻遍天极门通史,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夸张历史及编纂人主观上的夸赞。
简单概括来说,就是数百年前天极门的开山祖师爷爷曾经得仙人指点,在无望山上开宗立派,仙人赐女娲石一块,令门人看护。
而天极门之所以叫天极门,也是他们开山祖师爷爷受仙人教导传授,告知天地间有四大极柱,一可以用来分离天地魔三界众生,二又可用来沟通天地魔三界。
绪自如记得自己当初看到这里的时候,颇有些无语。
他想着神仙他老人家也真爱搞事情的,直接把往来的路给砍了不就好了,大家彼此各不打扰,偏偏还要弄个通道,真的不知道安的是个什么心。
而天极门据说开宗时候打的是能沟通上界的名号,所以命名为天极。
女娲石放在什么地方,绪自如不知道。
而且这个东西,除了几个爱翻玄门历史的无聊人估计也不会有太多人了解。
甚至说它本身就是个杜撰的、不存在的东西,也没什么问题。
绪自如实在想不明白这个东西怎么会丢失。
何况,绪自如一个重生后除了追师兄,就是泡藏书阁的人,花费了十多年的事情,从未的找到过任何形容女娲石具体形状的描述,也压根没查到过女娲石到底有什么用。
翻来覆去看也感觉就是个装饰物,顶多称得上是是个天极门曾经受仙人庇佑的证物。
绪自如不解,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宴清河的方向。
他看着宴清河皱着眉头跟厅内人说话,看着宴清河笔挺的鼻梁,一张薄而无情的嘴唇。
宴清河发冠戴得板正,一身衣服也看着纤尘不染。
这个人从头发丝到脚指头都像是绷着“无趣”两个大字。
绪自如看着看着思维莫名发散了起来,他想宴清河从骨子里带的那点对世间万物都漠不关心的姿态;想宴清河说话时跟人四目相对礼貌有加的样子,其实这人根本没将别人放在眼里过。
最可笑的是,这人要是一心想求大道,想得道成仙也就算了,他是真的无欲无求,什么都可以,什么都不想要。
——木头美人。
——美则美矣,没有灵魂。
绪自如收回目光,手指在桌上轻轻叩了叩,还偷偷在内心点评了两句。
点评完手指叩桌面的频率越快了起来。
宴清河的眼睛狭长,明明瞳孔颜色淡,情绪也不显,偏偏盯着人看的时候总会让人面皮一紧。
第29章
绪自如不喜欢,他喜欢圆滚滚的眼睛,灵动的像是会说话那样的最好不过;宴清河的嘴唇薄,横看竖看都是一副无情相,也不是绪自如喜欢的样子。
宴清河明明从长相到性格都不是自己年少时、曾幻想过的伴侣模样。
绪自如想到此处,突然对自己有些恨其不争起来。
事情就是他被人抛弃了,他在这里期期艾艾自我劝慰给谁看。
情爱一事不过是生活中的调味小料,记了一辈子,也尝试着迈出了很大一步了,几乎都要修成正果了,也算不上输。
真说的话,也是宴清河输。
薄情之人薄幸,宴清河天生享受不到感情的快乐,是他不幸。
绪自如从自己衣服里拿出前几日他从宴清河身上讨要回来的剑穗,他垂着眉眼,慢条斯理地把这蓍草叶子编成的祈福剑穗一根根给解开了。
他一口郁结在心里六年的怨气,就在这一根根解开的蓍草里一点点散了。
这东西是绪自如自己亲手栽种、长成后摘了它的叶子,用了不少工艺手法用来保存,再一根根的绑起来。
绪自如手工活不太好,弄废了不少,奇形怪状样子的也不少,勉强做成几个能拿的出手的剑穗,在自己枕头下放了整整八十一天,最后挑出一个确保不会变形枯萎的成品,在天极门呆的第十年亲手绑在了宴清河的云皎剑上。
这会儿又是个十好几载时光过去了,东西被拿了下来,又被制作者给亲手毁了。
对此绪自如觉得——还蛮爽的。
他把自己解开的东西收拢揣到身上,准备待会儿出门找个地方给丢了。
前厅早餐结束后,众人商议晚上在之前祭坛的地方举行招魂仪式。
为防止前夜萧齐同样的事情发生,有人提议当天晚上所有人都在前厅等待招魂仪式结束,不能随意跑动。
众人都没有异议后,绪自如率先溜出了大厅。
他一路溜溜达达散步似地在何家大宅里逛,遇见小厮还拉着人家衣袖兴致勃勃地跟人聊天。
走到西边院口见到宴清河跟灵珑两人在说话,绪自如还没想着要进要退,小师姐点点头后先走了。
宴清河一双颜色淡淡的眸子就望向了绪自如。
绪自如挠了挠后脑勺,虽然宴清河表情平淡,但他就觉得宴清河这副模样看着像是要找他算账。
他不过就是在众人面前向他确认了下他们门派是不是丢了女娲石而已,实在算不上什么机密要事,绪自如觉得宴清河不应当,而后又反应过来宴清河凭什么。
他理直气壮,理不直气也壮地朝宴清河敷衍地点了下头权当打了个招呼,准备离开。
“绪自如。”
宴清河站在圆拱门内侧看他。
“啊?”绪自如站在圆拱门外侧,心不在焉地应道。
“琉瑛今日下午会带着柳叔过来。”
宴清河说道。
“嗯?”绪自如愣了愣。
他在天极门时,跟藏书阁的柳叔、扫大院的鹤文还有小厨房内的莫姨关系最好。
他愣完后点了点头:“好。”
宴清河也轻轻颔了颔首。
两顾无言中,绪自如张嘴准备说要走。
宴清河突然问道:“为什么把那个拆了?”
“什么?”绪自如开始没反应过来。
反应过来后,他笑道:“那个啊。
准备重新扎过一次。”
宴清河静静地看着他。
绪自如朝宴清河眨了眨眼睛:“师兄。
旧物不好送新人。”
作者有话说:
有大纲写文感觉好丝滑嘿嘿~~
第15章 招魂仪式(三)
绪自如一个上午都在何家大宅内逛街似的溜达,众人忙着夜晚的招魂仪式,绪自如不仅不帮忙,还喜欢在别人忙碌的时候凑过去问东问西,很是遭人嫌弃。
其中表现最明显的人便是沈笛,隔着一个长廊见到绪自如立马便绕道而行。
绪自如不以为意,揣着手从东厢房逛到西厢房。
最后踱到大善人屋前,跟回自己家似地直接推开了房门。
他本来以为屋内没人,顶多有两小厮或是善人的养子在屋内。
没想大喇喇一推开房门,屋内四个老熟人,八只眼睛都瞥向了他。
绪自如踏进门的脚步略微一顿。
而后侧了下头,给屋内老熟人打了个招呼:“真巧唉。”
绪自如抬起脚步进门,还十分礼貌地转身把房门给重新关上。
“柳叔,好久不见。
什么风把您给吹过来了。”
他笑嘻嘻地开口问道,边不急不缓地朝房内一鹤发老人走过去。
柳叔看五官长相年龄不过四五十的模样,但头发已全白。
他还是跟几年前一样,他不喜束冠,一条深蓝色的布条松松散散地绑着头发。
他看见绪自如先是愣了愣,后摇了摇头:“好小子,这么长时间竟连个人影也见不着。”
绪自如边朝他方向走走去边嘟囔道:“天极门避世六年,我这想见也见不着您啊。”
绪自如六岁从大善人的和善堂被带上无望山,辛辛苦苦跟着新挑选上门的弟子学了两年,因为资质太差终被放养。
他就整天无所事事,从东边蹿到西边,与他同龄的弟子没几个相熟的,反倒跟天极门一些扫地、做饭、看门的寻常人关系好到似亲人。
第30章
柳叔就是天极门藏书阁的看门人,绪自如重生后一天一大半时间都用在藏书阁内吸收知识,且他平日里能算个话痨,整日追着柳树问东问西。
时间久了,两人关系称个没血缘关系的父子也没大问题。
屋内另外三人中,只三师姐琉瑛对绪自如不在意且不大了解,平时在门派内也不怎么看得上绪自如,见柳叔看起来跟他关系不错不由得拧了拧眉头,她有些疑惑,但仍旧冷声呵道:“绪自如,我们天极门在此商量要事,闲人烦请先离开一阵。”
绪自如人才走到柳叔身边,眼睛先上下巡视了一圈老头的精神气,见人看着还不错,他才转头看了眼琉瑛,他故作惊讶地问道:“师姐这话说的好没道理,现下是我们在哪儿啊?”
琉瑛冷着一张脸,不搭腔。
绪自如继续故作吃惊道:“莫不是我刚刚门一推,推回了天极门的地界?这个世间有如此精妙的移形换影之术我竟完全不知?”
琉瑛嘴巴怎么说的过绪自如,闻言没忍住气道:“你不要在这里装疯卖傻!”
绪自如眨眨眼睛,先是看向脸上表情略带无奈的柳树,而后又看了眼脸色平静的宴清河,最后朝小师姐灵珑调皮地眨了一只眼睛。
他故作委屈地开口道:“三师姐好没道理呀。”
“……”三师姐被他这副颠倒是非的语气给气得不轻,差点要从腰间抽出自己的软剑,旁边站着的师兄瞥了她一眼,直接把她冲上头的满腔怒火给浇熄了,她收回自己拔剑的手,冷哼一声:“无耻小儿,整日只会装疯卖傻。”
绪自如撇了下嘴:“三师姐真没道理,可能是在天极门待傻了罢。
你我二人皆是受邀而来,你能来房间看得善人,我便不能了?天极门不亏为天极门,果然霸道得很。”
琉瑛还想再骂,宴清河冷冷吐出两字:“够了。”
琉瑛敛下眉眼,微低下头脚步往后挪了半寸,不再说话。
绪自如摩挲着自己的下巴,享受自己嘴炮再次胜利的果实,张嘴还想再接再厉地嘲讽琉瑛,宴清河又瞥他一眼:“你也够了。”
绪自如逆反心理上来,想着你还管到我头上来,坦然万分地跟他对视了两秒,宴清河竟然率先移开目光,而后蹙着眉头吩咐说:“我们先离开。”
琉瑛跟灵珑二人点头应好,柳叔还一脸无奈地盯着绪自如,本是想留下来跟绪自如说上几句话,宴清河开口说:“柳叔,我们还有事要问您。”
柳叔只好点点头,随后跟着宴清河三人一起出了门。
天极门四个人离开重新关上善人的房门后,绪自如双手环胸,慢慢走到了大善人躺着的床边。
善人躺在床上,面色安详,似在美梦。
绪自如垂着眼睛盯着躺在床上的善人,心里想着——天极门丢了女娲石,善人睡了这么长时间。
虽然不知因果过程,但这颗女娲石极有可能是在善人身上,最不济也是善人因为这颗女娲石而沉睡这么长时间。
绪自如弯腰,想伸手触碰躺在床上的大善人,看能否找到一点自己能知道的线索。
他的手指头才刚越过善人躺着的这张黄花梨木架子床的床栏,连人带手指被直接弹开了半臂远的距离。
绪自如踉跄两步,他抽了口气,甩了甩有些刺痛的右手手指,一大步又跨上前去。
他凝神在黄花梨木的床栏上端详了半晌,才勉强见到天极门设了个“禁止越过”的法术。
绪自如一边甩手一边生气,想着这三人前脚离开的竟然都不说一声他们在善人床前设了屏障,好不礼貌!
绪自如触了他无法解除的术法,没办法只能忍受手指热油烫过般、每隔一会儿就会传来的火辣辣的灼烧感。
绪自如臭着脸,一边甩手一边站在床头用目光巡视善人身上的可疑之处。
善人平躺在床上,双手交叠着在身前。
绪自如抬起手指心不在焉地给自己吹了两口,再次盯向善人的双手。
寻常人睡觉一般不会双手如此规整的放在身前,绪自如往前微微凑了凑,见善人双手放在脐上六寸,目测为巨阙穴的地方。
绪自如哑然片刻,一边小幅度甩着手一边朝门外方向走去。
他打开房门,探出头去,想在善人屋前找到几个平时照料善人的小厮问问情况,奈何探头望了半天竟然没一个小厮经过。
绪自如刚在心里谴责完这大宅里小厮的工作态度,就见刚刚离开至多半盏茶的宴清河又走了回来。
绪自如脑袋竖在门外,看见宴清河缓慢地走近,嘴比脑子快地先调侃出了一句:“师兄,莫不是刚刚才想起自己在善人塌前下了个禁锢,怕伤及无辜这才又走了回来?”
宴清河走到他面前沉默不语地看了他片刻,随后视线轻微地往下滑了滑。
绪自如还举着一根火辣辣的手指,嘴上道:“师兄好不地道……”
话才说出一半,宴清河抬起右手在他手指上悬空轻轻一挥,他手指上的灼烧感瞬间便消失了。
“……”绪自如话下半句话被拦在肚子里,好一会儿心仍有不甘地继续嘟囔出来,“在善人塌前下禁锢也不告诉一声,你们天极门的人可真没点礼貌。”
宴清河本来脸上没表情,施法时也眸色冷清,听见绪自如小声嘟囔,眼角不自知地带上了些许笑意。
第31章
他声音仍旧清澈平静地像是冬日里的泉水,在冰冷之下又隐藏着一些连绵不断的生机,他张嘴道:“你从前也是天极门的人。”
绪自如看着宴清河,脸带嫌弃地摇了摇头:“可别说这么晦气的事情了。”
宴清河不搭腔,好一会儿视线突然凝到到绪自如刚刚受伤的手指上,脸上表情冰冷。
绪自如顺着他视线低头望了眼,自己怀里一颗本来一直安安分分的煤球,此刻正从自己衣襟里探出一条黑漆漆的尾巴,尾巴缓慢地环绕上了自己刚刚受伤的那根手指,卷得严严实实的,随后不动了。
绪自如扯了扯自己的手指,从尾巴里抽出来后,他伸手弹了下这根不知死活的尾巴,呵道:“回去。”
那尾巴便“嗖”得一下又钻回了他衣襟里。
宴清河收回目光,瞥向绪自如:“为了保护何枕,下的禁锢在他醒来之前应当是不会解除。”
绪自如闻言一顿,他转身回房内,盯着何枕的睡姿,对站在门口的宴清河问道:“师兄是何时在善人塌前下的禁锢?”
宴清河走进来:“初次见面后,争得同意后便让灵珑施了术法。”
绪自如摩挲了会儿自己的下巴:“我们过来当天见善人,忘忧谷的女医给他看过病。
我离开前也见翻看过善人胳膊。”
宴清河沉默。
“那之后师兄边让灵珑小师姐施法下禁锢了?”绪自如沉吟。
宴清河双目微微垂了垂,脸上表情带上了些许的无奈,声音中也夹杂了一两分的无奈:“是。”
绪自如又问:“没有小厮再近他身了吗?”
宴清河视线看向躺在床上的善人。
绪自如伸手指了指:“那是谁把他摆成这副寿终正寝般的睡觉姿势的?”
绪自如说话又嘴上不把门,好在屋内就他跟宴清河两人,宴清河又是个不知喜恶、无喜无悲的人,不会指责他说话尖酸,只侧头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
绪自如耸了耸肩膀,疑惑不解:“莫不是师兄你给摆的?还是小师妹?就怕善人入土入的不够快,先摆好姿势?”
“胡言乱语。”
宴清河斥了声,声音没多大起伏,听着也没多大责怪的意思在里面。
绪自如啧了啧嘴。
宴清河似是沉吟了片刻,才不急不缓地开口道:“女娲石被何枕带入梦了。”
绪自如先是没理解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而后没忍住一点疑惑上头,他连着看了宴清河好几眼,没忍住嘲笑:“师兄这会儿怎么突然又舍得把你们‘门派内部琐事’告诉旁人了?”
宴清河说:“你好奇心太重,我不告诉你,你也总得要想办法知道。”
他说着顿了顿,补充道,“与其让你弄的人尽皆知,还不如我主动告诉你。”
作者有话说:
再写几章应该可以换地图了(握拳!
第16章 招魂仪式(四)
绪自如本来看宴清河开了口,准备再接再厉问一问这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而带着女娲石入梦又是什么意思。
宴清河说这事等夜里众人给善人招魂后,让柳叔来跟他细说。
绪自如闻言有些淡淡的怀疑:“你不会是在这哄骗着稳定我吧?”他觉得宴清河应该没有这智商、不对,应该说宴清河不屑于去这样做。
他一个谎都不屑撒的人,应该不会为了糊弄他来哄骗他。
果然宴清河理都没理他,转身直接离开了何大善人的房间。
绪自如吃过午饭后,下午有些无所事事。
他转悠了几圈也没在宅内找到柳叔,想着晚上又不好睡觉,打着哈欠回房间补觉去了。
醒来时候天色已将暮未暮,绪自如抓着自己头发从床上坐起,怀疑自己已经错过了饭点。
绪自如这辈子、上辈子活得都不大讲究,穿的不讲究、用的不讲究、睡的地方也不大讲究,其实吃的也不大讲究。
但是吃穿住行里,一日三餐一定的得吃,辟谷是万万不能辟谷的,他刚刚到这边来的那会儿,只有饱腹感会让他有安全感,让他觉得自己还是个人。
时间久了这一日三餐就养成了习惯。
哪怕他前段时间住在山洞里揣摩天意的时候,到点了也要去门外打点野味来果腹。
绪自如起床后坐在桌边磕了大半叠瓜子,天色暗下来,有小厮在门廊处来回走动让人到前厅集合。
绪自如开门喂了声,问小厮讨东西吃,小厮让他等等,没隔多久往他怀里塞了个牛皮纸包起来的糕点。
塞完后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让他慢用后就离开忙着去了。
他好好一个半仙,在何家宅子跟人相处几日,竟是被人当成胡闹小儿来哄了。
绪自如觉得有些好笑,一边拆着牛皮纸包装一边朝前厅走去。
手掌大小的牛皮纸裹着几块龙须酥,这玩意是用麦芽糖做的,味甜还易掉渣,绪自如也不在意,捏了一块往嘴里一塞,边吃边走,十分惬意。
还没走到前厅,就听见灵珑小师姐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小师弟,你这是在吃什么?”
绪自如往她的方向伸了伸手:“龙须酥,可甜了。”
灵珑笑:“小师弟喜欢吃糖。”
绪自如也笑:“小师姐也可以试一试。”
第32章
灵珑笑眯眯又小心地伸手去牛皮纸上拿,绪自如笑她:“小心被琉瑛师姐看见,不然她又要说你。”
灵珑捏了块龙须酥双指间,朝绪自如眨眼睛:“她已经跟大师兄先去前厅了,不会被她发现。”
绪自如好笑:“小师姐这是发现山下东西好吃,不想再辟谷了?”
灵珑把龙须酥塞到自己嘴里,轻轻抿了一下,她被甜弯了眼睛,隔了会儿才回答道:“还是要的。”
绪自如清了清自己手上的糖酥渣,本想说下次自己带她去吃更好吃的东西,保管吃完再也不想辟谷了。
话没说出来,见宴清河站在前厅门口,他站得笔挺如同门前石像,听见来路动静微侧了下头,灵珑便紧张兮兮地赶紧走上前去。
绪自如慢腾腾跟在灵珑身后走,就见到灵珑乖巧地站在宴清河身前,宴清河从怀内取出一块手帕,摊放在自己手心处,灵珑便把自己吃剩下的大半块龙须酥放在了上面。
绪自如走得慢悠悠,听见宴清河说教道:“你修行这么长时间没有半分长进,就是因为心思总放在外在事物上,难以静心。”
绪自如想着——好你个宴清河,别人年纪轻轻小姑娘喜欢吃怎么了,非得人人都活成你这副狗屁样才行啊。
他心里不爽,又捏了块糖酥塞进嘴里,被甜的眯了眯眼睛。
灵珑没来由的、自小就又敬又怕这个不苟言笑的大师兄。
从笑在绪自如面前聊的笑嘻嘻的转头见到大师兄也能立马变成个鹌鹑。
今天早上在厅前偷偷轻抿了口糕点,大师兄看见没说什么,以为没什么大事。
刚刚见到绪自如,看师弟一副笑眯眯的模样,没忍住就伸了手,这会儿还被大师兄抓了个正着,她臊眉耷眼地跟大师兄认错,表示自己不会再为这些外在事物分心。
师兄微微颔首,灵珑回头瞥了绪自如一眼,立马就进了前厅。
绪自如吃完几块龙须酥,一边拍手一边走到宴清河面前,啧啧称奇:“师兄自己没心肝,还要全天下的人跟自己一样没心肝。”
宴清河脸上表情无奈,绪自如倒也没多在意,他拍了拍自己手上渣子,越过他进了前厅。
等到天越来越暗,夜里前厅人声渐渐变小,每个人都等着午夜安息的招魂仪式,在等着善人苏醒。
绪自如闲坐在前厅无聊,不知道从哪里摸来几个骰子,吆喝着人来摇骰子消磨时间。
这妓场、赌坊的做派让一众人不齿,绪自如兀自吆喝了半天也没凑到个角,他颇感无趣,坐在座位上自己跟自己摇骰子,几颗骰子摇得震天响。
而另外一边,安息跟了安二人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
善人卧房前小院子里已经挂满了魂帛,入门处竖着俩招魂幡迎风簌簌。
招魂祭坛前竖着三只白烛,烛火在微风中,祭坛上放着一叠约半掌高的符纸、旁边摆放着约一个成年人手掌大小的铜鼎,鼎内铺了一层白米、米上又放着四根白线。
安息手持招魂铃静默地站在招魂台前,了安和尚手持佛祖轻声呢喃着。
他二人看了眼月下树影的方位,安息从地上撕下大善人常穿衣物一角布料,在烛火前点燃,后把燃烧的布料扔进了面前的铜鼎内。
鼎内白线立刻被引燃,安息迅速摇晃起自己手中的招魂铃,了安也开始念起经来。
二人的动作越来越快,鼎内的火似也越烧越旺,安息开始喊“何枕,归来”。
他声音低沉似鬼语,在空旷寂静的院子里一声一声往外荡漾。
如此这般等了小半盏茶的功夫,院内仍旧安静的恍若无物。
直到鼎内火开始变小,最后苟延残喘般地晃动了两下,彻底熄灭,安息手中的铃铛也失去了声响。
招魂台上三根蜡烛在微风中轻晃了两下,安息猛地睁开眼睛,眼前还是善人住所前院,夜晚安静的似听不到一丝声音。
安息脸色惨白——他竟然没有招到善人的魂魄,那么那离体的魂魄会去到哪里?
了安在他身旁数着佛珠,一声“阿弥陀佛”还没吐全,刚刚火已经完全熄灭的鼎内猛然升起了半人高的火焰,桌台上白烛的烛火也剧烈晃动起来。
那半人高的烛火在空中扭曲如同幻影。
安息跟了安二人还在震惊当中,那一掌大的铜鼎内剧烈的火光下突然涌冲出一道骇人的黑气。
那黑气铺天盖地的涌出来,似有意识般地凝聚成些难以描述的形状,直愣愣地朝站在招魂台前的安息脸上冲过来。
安息觉得自己似乎能从那一团黑气中看见无数张面容扭曲的鬼脸。
他脸色一僵,挂着招魂铃的右手往扑面而来的黑气重重挥了一下,人也迅速后退了半丈远的距离。
“了安师父!”他急忙喊站在原地的了安。
已经入了子夜,大宅前厅内零零散散聚了二十来人。
人多有些多,而地方又算不上多大,可供活动的地方没多少,许多人只能坐在位置上跟旁边的人小声说话。
等夜越来越深,疲倦已经充斥上了整间屋子,说话的声音也细碎到几乎都听不见。
宴清河从一刻钟前就站在了半敞开的大门口处,他频频望向门外方向。
他一会儿看向回廊来处,一会儿又看向天上月亮方位。
绪自如为着舒适脱了鞋盘腿坐在角落里,他一手撑着自己脑袋,另外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晃动着的几个骰子。
第33章
坐在不远处的沈笛已经好几夜未睡好了,此刻跟自己几个师弟围坐在一起打盹。
这时,回廊远处突然传来人急促的脚步声,宴清河抬步从门内跨了出去,他蹙着眉头望向来路。
“清河!”
来人一条长布绑着一头银丝,正是绪自如上午见着了、又找了小半天还没看见的柳叔。
柳叔声音不小,在安静的前厅内像一道雷声劈开了让人昏昏欲睡的安静,众人声音大起来。
还有人从座位上站起来厉声问道:“何人?!为何会独自在外间?”
奈何来人形色匆忙,没空理他,他快步上前抓住宴清河的手腕,厉着嗓子说:“你得引开那些被召来的魔物,再派人把这里人群疏散。”
宴清河闻言眸色一沉:“为何会引来这些东西?”
柳叔脸色也不大好看:“是我想岔了!”
绪自如在柳书出现在门口时,玩骰子的手已经慢了下来,他坐的地方远,而周边声音又嘈杂,他没办法听见柳叔跟宴清河二人在说什么。
他手撑着脑袋,只能面前通过二人的表情来判断,可能是发生了些比较严重的事情。
琉瑛跟灵珑二人也被叫了过去,他们天极门四个人站在门口面色严峻地商量事情。
绪自如还赤脚盘在椅子上,想着这会儿能发生了什么事情,难不成给善人招魂招到了鬼?他伸手想从自己袖口掏铜币随便算一算,就见宴清河跟琉瑛二人已经抬步往外走去。
屋内众人还在茫然间,灵珑扬起嗓子:“诸位!诸位!”
话音才落下,大厅除却敞开着的一扇大门,其余几堵木门如同被狂风卷过一般轰然倒下,几扇雕花木窗摔在地上“嘭嘭”几声摔的四裂开来。
“灵珑小心!”琉瑛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绪自如抬目望去,已经难辨五官的安息被一团浓重的黑雾卷着径直冲灵珑身后冲来。
他脸色一变,立即从椅子上站了下来,他还赤着脚,因为盘腿的坐姿双腿还有些发麻,他扶着椅子扶手踉跄了两步:“大家小心,这是魔气,万万不可沾上!”
绪自如上辈子已经见过太多这个东西了,身边大多熟悉的人都是被这玩意给害死的。
绪自如呼吸急促,灵珑也就地翻滚一圈躲开了这团黑气,她喘着气抽出自己的剑,稳住心神地安抚起众人:“大家不要担心,待会儿请跟我我离开何家大宅。
我师兄会在大家离开后在给大宅设缚魔阵,这妖物绝不会离开宅子。”
裹着安息的黑气见没攻击到灵珑后开始转换目标,它直直地朝绪自如冲了过来,绪自如暗骂了一声,他还没来得及穿鞋,抬起脚就往外跑,嘴上还没忘了吩咐:“我把这玩意引开,你们速速离开何家大宅。
符安门那群小子,派上两个人把宅内的小厮集合带离这间宅子。
沈笛,还有你,把东伯何潺还有被困在屋内的妙音仙也给带出去。
出去之后锁上大院门,在东南西北四角上贴上镇魔符。”
他边跑边有条不紊地吩咐起来。
他身后裹挟着安息的黑气横冲直撞地追赶着他,绪自如黑灯瞎火的也看不请什么,脑子里还在快速地思考着要把这东西引到哪里去。
他跌跌撞撞地带着这东西跑到没人的院内小竹林里,脑子飞速转过到底有什么能让自己逃命的办法。
术法咒语不说,这些东西实在太为难他了,他在藏书阁看到这些东西,想着保命重要曾硬生生背下来过,但是背下来也没用,不过是个玄门的“王语嫣”罢了。
绪自如还在想着自己能拖一会儿算一会儿,等宅内众人离开,宴清河在宅内设好缚魔阵,他再往宴清河那边一引即可。
办法蠢是蠢了点,但他也是实在没有办法。
绪自如常年在野外流浪,偶尔还因为久不梳洗,形象气质如乞儿被野狗狂撵数里地。
曾经被狗撵的经验在这逃命关口派上了用场,绪自如遛着这团黑气狂奔着绕着小竹林跑了两圈,正喘着粗气,眼前因为缺氧而有些发黑,就在这一团漆黑中有一身浅色的衣服朝自己方向走来,他刚想张嘴喊来人离远些。
这人身形迅速,才两个眨眼的功夫就到了自己眼前。
——“跑什么?”来人还冷冰冰地问了起来。
宴清河手持云皎剑,剑身在月光下泛着蓝白色的亮光,他声音平静,不急不缓地问出,而手中云皎剑已经朝黑雾劈过去了一道蓝白色的光。
绪自如撑着膝盖直喘气,闻言还能开嘲讽:“不跑等着死吗?”
“我不会让你死。”
宴清河说话平铺直述,不算是什么承诺,就是简单陈述个事实罢了。
绪自如简直心累,懒得跟宴清河说话,只顺嘴调侃一句:“那我要找死你可拦不住。”
宴清河没有再搭腔,他上前与这团慑人的黑雾缠斗在了一起,云皎剑行云流水几道蓝白色的剑风,被黑雾缠着的安息便从黑雾中脱落掉出来“咚”的一声砸在了地上。
那一团扭曲着的黑雾还欲往安息身上扑,宴清河右手持剑,左手捏着一张符纸,乘黑雾再次卷上安息的瞬间立刻把符纸贴在了安息的头上。
安息带着黑雾轰然倒地,好一会儿黑雾包裹着安息失去了动静。
宴清河收剑归鞘,手往后一伸直接拉住了绪自如的手腕,便拉着绪自如走边道:“此符至多镇它一炷香时间。
第34章
你带着人速速从何家宅内离开。”
第17章 女娲石(一)
传闻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女娲炼五色石以补天。
*
在绪自如的概念里,女娲石应当是一颗五色的石头,是天破了的时候用来修补破洞的,而且应当只有女娲能用,平常人谁有那个能力能补得天?
绪自如赤着脚被宴清河握着胳膊往前走,刚刚被追着跑还不觉得,这会儿才感觉到自己一双脚踩在满是石头的地上,他啧了两声,心里暗暗提醒自己——最近日子不太平,还是不要想着怎么舒适怎么过了,至少得装备齐全才能逃跑,免得扎了满脚的石头渣子。
绪自如被宴清河拖着走了数十步,他调侃起来:“师兄还不告诉我女娲石究竟是怎么回事?”
宴清河步伐频率都不变一分:“天极门子开宗立派以来,一直奉守女娲石。
女娲石遗失是门派内部的事情,跟你们无关紧要。”
绪自如笑:“师兄说笑。
若不是我刚才运气好上一两分钟,差点就葬身此地,这事还跟我无关吗?且今日这东西若逃出何家大宅,这还只是你们天极门内部的事情,跟我们无关?”
宴清河脚步微顿,好片刻他拖着绪自如走的速度加快:“我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发生。”
他二人走到有亮光的地方,柳叔、琉瑛、灵珑三人立刻上前凑了过来。
琉瑛跟灵珑二人本来神情急切,走上前见到宴清河握着绪自如的手两人都顿了顿,要说的话都愣在嘴边。
柳叔倒没关注那些,上来便道:“人是否都带出去了?确定不会还有寻常人在宅内吗?”
宴清河这会儿才松开抓着绪自如的手:“还有一个。”
宴清河说完侧头看了眼站在他侧后方的绪自如。
柳叔顿了顿:“小绪……”他本来想说小绪也算是天极门的人,应当留下。
宴清河打断了他:“他已经不是我们天极门的人。”
绪自如闻言皱了皱眉头,他不搭腔,十分认真地在思索上辈子何宅内是否发生什么重大的事故,是否就是在这场事故中导致大善人离世,是不是因为这个能救苍生的大善人离开后,这个世界才迅速开始崩坏起来的。
绪自如本质上是不大想离开的,他得在这里发现事情的转机,他觉得事情的转机一定在大善人这里。
宴清河偏要跟他作对,话说完就让灵珑把绪自如请出大宅门去。
绪自如被小师姐哄闹脾气小孩似地哄到了大门口,宴清河又沉默不语地走过来,他把绪自如丢在前厅的鞋子拿了过来,放在地上后一句话不说转身离开了。
绪自如几乎被赶出了何家大门,他坐在门口台阶上穿鞋子。
大门前空地上还站着几个心有余悸没来得及离开的人,绪自如一边穿鞋一边思索起上辈子这会儿发生的事情,料想事情应该还没有严重到无法解决的地步。
他慢腾腾地穿着鞋,月光照在他面前的砂石地上,砂石都像铺了层光辉。
他穿好鞋后,从袖子里摸出三枚铜币,他就着月光开始起大卦。
——“入此门,九死一生。”
绪自如还没从这惊人的卦词中反应过来,不远处匆匆跑来一人,挡住了他面前的月光。
“绪自如,妙音仙没有带出来。
我本来让两个雪音派的两个姐姐去妙音仙房内把她带出来,我想她们都是女子,应当更好些。
但我刚刚去问,他们竟然说当时情况有些骇人,她们实在害怕,就自己先出来了!”沈笛背对着月光,气喘吁吁地看着绪自如。
绪自如抬起眼睛看着这个十七八岁的小少年,他一双眸子在夜里发亮。
“我现在进去把她带出来。”
沈笛说着要进门。
绪自如捡起地上自己抛掷的三枚铜币,他撑着脑袋眯着眼睛看了会儿这个十分具有少年意气的沈笛。
绪自如问道:“你知道里面什么情况吗?”
沈笛问:“什么?”
绪自如也问:“你是不是年纪太小了不懂啊?里面能是一团能吞噬人的魔气,谁沾到了谁就会死,你怕死吗?”
沈笛想了想:“你竟然都能引开他而没出任何问题,我为何不可?”
绪自如被他逗笑,他伸出一根手指挠了挠自己的下巴:“因为我是半仙啊傻子,我的命不该死在这种小场面上。”
沈笛不亏是个小年轻,闻言一双眼睛发光,意气风发地反问道:“死又何惧?”
绪自如笑:“那得看是为了什么而死的。”
沈笛说:“问心无愧的话,救一只蝼蚁而死也无悔。”
绪自如闻言大叹息:“你们门派到底是什么教育水平,怎么教出来的全是傻子?你可比蝼蚁命长百倍,实在吃亏。”
沈笛觉得自己跟绪自如可谓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不想再说,准备去推大门看看是否已经上锁。
绪自如伸手拦他,他拍了拍自己衣摆上的石子灰尘:“等等,我突然想到我还有些事没跟里面人说清楚,你且在外面等着,我去把秒音仙从里面带出来。”
“你……”沈笛有些迟疑。
绪自如抬手,用手背轻拍了下沈笛的额头:“走开,别挡着哥哥的路。”
第35章
绪自如其实这辈子给自己起过很多次大大小小的卦,都是些乱七八糟没法解出卦辞的卦象。
这个晚上他坐在何家大宅前福临心至地给自己起了个大卦,心里算不上虔诚急迫,但是算出了个十分准确的卦辞。
后来绪自如偶尔会回想起,自己在何家大宅第一次遇魔的当天晚上,他在门口给自己起了个大卦。
也近乎抱着必死的决心重新踏进了何家这个大门,他在那会儿突然理解了上辈子宴清河舍身镇魔的心情。
因为问心无愧,为蝼蚁死也未尝不可。
绪自如从翻墙进了大宅内时,宴清河、琉瑛、灵珑三人正站在屋顶起缚魔阵。
柳叔在底下十分谨慎地留意着各地的情况,见到突然进门的绪自如吓了一跳:“小绪?!”
绪自如笑呵呵:“柳叔,这宅内还有个人晕在屋内呢,我得把她带出来。”
柳叔以为他说的是何枕:“何枕可不能带出去。”
绪自如说:“是另外一个人,等我先把她带出去后你再来跟我详细解释解释。”
柳叔皱眉说道:“来不及的,缚魔阵起了之后,这个大宅子里的人不能进也不能出。”
绪自如有些不解:“那师兄师姐你们都不出去了?”
柳叔咬牙:“不找到女娲石便永远困守此处。”
绪自如沉默片刻,上辈子绪自如一直呆在天极门,几乎从未下过山,在他的记忆中师兄并没有一直被困山下。
虽然他自己是这其中的变数,但是上辈子师兄能走出来,不可能还因为自己的存在而出不来了。
绪自如心稍微放了放,对柳叔说:“这阵大概还有多久能成?”
柳叔皱眉:“来不及了。
那符镇魔也镇不了多长时间,你趁现在出去,想救人定是来不及的。”
绪自如说:“我先过去,来不来得及再说吧。”
绪自如人小跑着到了秒音仙的房门口,因为屋内无灯,他推开门后还急急忙忙地燃了只蜡烛。
他举着一只蜡烛,拿着微弱的烛光往床方向走去,床上床褥还散乱着,证明人离开时十分匆忙。
绪自如顿了顿,然后听见一声巨响,“咚”的一声像是一个巨大的罩子从天上盖了下来,盖住了他头顶所有地方。
——缚魔阵应当是起了。
绪自如叹了口气,他举着一只小烛光,不急不缓地朝前院柳叔带着的地方走过去。
他怀疑妙音仙可能醒了自己跑了,也可能是晕着被沈笛所不知道的人带走了。
反正应当不会还自己留在大宅内,否则她要是看见自己肯定第一个冲出来把自己个剁碎了。
绪自如苦中作乐,手拿着一个红蜡烛,带着一石子大小的光亮不急不缓地往大门的方向走。
绪自如走到前院时候,琉瑛跟灵珑已经从屋顶下来了,宴清河不知去处。
柳叔面色严峻地跟两位师姐聊天。
“相传女娲石是女娲炼以补天的神器。”
柳叔开口说道。
绪自如走到柳叔身旁,闻言点点头,他倒是想要听听这个女娲补天会有什么特别之处。
琉瑛跟灵珑二人看了他一眼,琉瑛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把视线放回了柳叔的方向。
柳叔继续说道:“最开始的资料记载上,我们天极门守四极柱,仙人赠女娲石用以守柱。
很久之前的资料记载上写那时人传言说女娲石能生死人而肉白骨,具有起死回生、让人永生不死的能力。
那时我们玄门各派联系不算紧密,各自只顾各自修为。”
绪自如闻言摸摸自己下巴,想着自己在藏书阁呆了这么久怎么就没看到这些信息,难道是被人有意藏了起来?
柳叔继续说道:“当时有一群人受心魔蛊惑,对女娲石产生了妄想。
竟然来我们门派窃取了女娲石,女娲石本来镇极柱,让下界妖魔没法祸害人间。
那一门派众人皆受到心魔蛊惑,穷尽各种办法窃女娲石,让妖魔现世,为祸苍生,至使生灵涂炭。”
绪自如问道:“意思是这次应当也是有人受了心魔蛊惑,来偷取门派女娲石?”绪自如顿了顿,“是大善人?”绪自如觉得天极门守备应该算是森严,他在天极门呆了一辈子都不知道女娲石的事情,大善能知道这件事情?还能从天极门内把女娲石给偷出来?绪自如不解。
柳叔没急着回答他的问题,继续说起过去的历史来:“后门派掌门以身为阵设驱魔渊,妄图把为乱世间的妖魔困在驱魔渊内。”
听众三人都沉默地听着柳叔讲话。
“女娲石被窃后,无数妖魔从极柱的裂缝中跑出来,掌门以身为阵只能困妖魔一时,并不能困它们一世。”
柳叔说道。
绪自如觉得柳叔讲故事的能力实在有些差劲,等到天亮了他估计也难以讲到重点,他没忍住打断:“意思是这女娲石是从那时丢了就再没找到过吗,那现在你们说女娲石在大善人那又是怎么回事?”
绪自如打断别人说话有些不太礼貌,他旁边站着的琉瑛师姐瞪了他一眼。
柳叔已经习惯绪自如这副模样,不以为意地继续说道:“后天极门几大掌院携数百名弟子向天人求救。
仙人愤怒于天极门守女娲石不利,为了惩罚门派数百名弟子一夕之间全部陨命。”
第36章
灵珑在旁边抽了口气。
柳叔道:“四大掌院回门派时也已近疯魔,在三日后几人依次自缢于房内,最后一个自杀而死的掌院死后连尸身都看不见,房内只剩下一面镜子。”
绪自如迟钝地“啊”了一声,要素太多,他完全没办法把这些信息完全串起来。
柳叔说:“当时的一个小弟子捡起了地上的镜子,他从镜子中见到了遍寻不到的女娲石。”
“……”绪自如,“那是什么镜子?”
柳叔说:“镜子后面印了‘昆仑镜’三个字。”
“……”绪自如沉默地想道,“又是一个神器?”
柳叔说:“女娲石出现在昆仑镜中,被当时的小弟子放进了驱魔渊内。
昆仑镜能吸进在驱魔渊内横行的妖魔鬼怪,天极门便把它镇在驱魔渊内。”
“所以这次丢的是昆仑镜而不是女娲石?”绪自如问道。
柳叔说:“不。
女娲石就在昆仑镜中。”
“……”绪自如,“柳叔,你这样说,我没办法理解。”
柳叔说:“昆仑镜中的女娲石也能挡住极柱的裂缝。”
绪自如说:“意思是女娲石掉到了昆仑镜中,但是其实跟放在外面的效果是一样的?也能镇妖魔?”
柳叔说:“但昆仑镜可能吸收了太多的魔气。
他能感知到心有执念又念着女娲石的人,他会挑选出那人,赠予女娲石,以女娲石为介,手持女娲石的人,极易进入镜中。”
“也可以称为入梦。
三宝梦境。”
柳叔补充。
“三宝梦境?”
柳叔说:“妖魔祸乱刚平息那段时间,很多人都想要找到女娲石,便被引入了三宝梦境中。
但是入梦的人太多,而出来的又极少。
天极门掌门焚掉了一切跟女娲石相关的资料,现在数百年时间过去,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些事情了。”
灵珑在听完全部事情后,好奇地问道:“柳叔,你说说三宝梦境吧。”
灵珑话音刚落,绪自如听见自己身后传来鞋履踩在砂石地上轻微的声音。
“师兄!”灵珑跟琉瑛二人挺声转头,出声叫到。
“你为何会在宅内?”宴清河声音从绪自如身后十分清晰地传进了耳朵内。
绪自如转身看向宴清河,他手中烛光微闪,化在烛火旁的石蜡顺着烛柱滑了下来,又迅速地凝固在了烛柱上。
绪自如解释说:“受人之托进来把秒音仙带出去,结果没找着秒音仙,自己反倒也被困在了里面。”
宴清河顿了顿:“秒音仙我已命人带了出去。”
绪自如缓慢地点了下头:“哦。”
宴清河目光沉沉地看了绪自如好一会儿,才把视线挪开:“阵已起了。
那张符纸镇不了它多长时间,你们做好准备。”
绪自如问:“你们要做什么?我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吗?”
宴清河看也没有看他,他垂着眼睛好半晌才抬起了眼睛。
向来性子有些跳脱的灵珑却突然被自己师兄这一眼看愣住了。
他觉得师兄眼神奇怪,而具体是哪种她又不大说的上来。
比如他刚刚在第一眼看见绪自如小师弟的时候,眼神内闪过了一丝、灵珑愿意把那个眼神称为“无力”。
这是一种从来不会、也绝对不应该出现在大师兄身上的情绪。
是宴清河对于绪自如留在这个危险的地方,而破天荒产生出的无力感。
作者有话说:
*出自女娲补天
这一章修了好几遍了,希望不会看起来还是乱七八糟不知道写啥的样子~
第18章 女娲石(二)
宴清河回来后不肖片刻,他刚刚镇住的黑气便横冲直撞地朝他们院里仅剩的几个人扑了过来。
宴清河动作十分迅速地伸手拦开了绪自如跟柳叔二人,他上前跟黑雾缠斗在一起,嘴上厉声吩咐道:“琉瑛灵珑,你们二人速去善人房内施阵。
阵法施完后立刻出来,我带着这魔气进善人梦中。”
绪自如被宴清河推着踉跄了几步,闻言立刻转头问向自己身旁的柳叔:“柳叔,简短的给我解释一下三宝梦境。”
“昆仑镜诱有执念的人拿女娲石进三宝梦境。”
柳叔一边躲着一边跟绪自如解释道,“三宝本是佛教三宝,意在让人得到圆满、忘却烦恼、涅槃解脱。”
绪自如抬起眼睛看了眼跟那团砍不死的魔气混战在一起的宴清河,他皱了皱眉头。
柳叔说:“本来人进的三宝梦境,算是美梦,为求得圆满,醒来后想一切都是泡影,便也可以脱离执念。”
绪自如:“那?”
柳叔说:“有通过女娲石进梦境的人曾说过,进梦后你会忘记梦境与现实,无法确定现实是梦境还是梦境是现实。
所以三宝梦境也称为庄周梦境。”
绪自如了然:“不知是你梦蝶,还是蝶梦你?”
柳叔点头:“他人文字记载上说,你以为你死了,重新再活一世。
所有一切没曾圆满的事情好像都能靠自己再获得圆满。”
绪自如闻言一愣,他猛地睁开眼睛,急切:“那你怎么知道你自己到底是不是在梦中?”
柳叔沉默了半晌:“你要在梦中找到女娲石,在最快乐的时候狠下心来靠女娲石的指引离开你自己编织的梦。”
第37章
绪自如想了想,理解了,他笑道:“如果在梦中是无限快乐的一生,那么谁还愿意醒到一切都已没有了的现实。”
柳叔说:“所以很多人再没醒过来。”
绪自如理解了,他盯着半空中的宴清河,有些无意识的问道:“他这是准备去三宝梦境中把女娲石找出来?”
柳叔说:“几年前他发现了昆仑镜中的女娲石消失了,尝试了很多种方法试图进入三宝梦境,昆仑镜都没有回应。
这次善人得了昆仑镜内女娲石进了三宝梦境,他就算为了这满院的魔气也要进去。”
绪自如收回自己看着宴清河视线,他面色沉静:“他要怎么进到三宝梦境里去?”
柳叔伸手一指:“得靠这团昆仑镜中溢出来的魔气。”
绪自如转头瞥了他一眼,隔了好一会儿,他问:“那岂不是要彻底入魔了?”
柳叔叹了口气,声音都低了下来:“清河秉性高洁,他定能与这些魔物抗衡。”
绪自如从鼻腔里哼出来了一句,想着没心没肺的人,连魔物都入侵不了的意思吗?
绪自如问:“那我们要做什么?我又什么需要做的吗?”
柳叔说:“只能等了。”
他二人虽然交流的看似平和,但院内情况其实十分紧迫的。
宴清河压着自己的剑,凌空拖延着时间,而且他得让魔气避开绪自如、柳叔二人。
宴清河虽是术法精湛,但面对祛不掉砍不死的这团魔气也没有任何办法。
且这魔气在短短时间内已经完全入侵了安息身体,它裹着安息跟宴清河缠斗。
宴清河额角沁了几滴汗,身法一瞬移动到了屋顶上,这团黑雾顺势追了过去。
绪自如站在原地抖了抖脚,他问柳叔:“之前宴清河不是符咒压住了这团黑气小半柱香时间吗,为什么不再压一次?”
柳叔懒得回答他这个问题,这魔气根本就压不住,如果屡屡用符咒镇压的话,反而会适得其反。
他两人在下面当观众看了半盏茶时间,琉瑛跟灵珑才快速跑了过来。
“师兄!法阵已经布好!”她二人齐声说道。
宴清河脚步一动,迅速往善人房间掠去,绪自如手中还抓着一只蜡烛,他没说话,沉默地盯着被黑雾纠缠着的宴清河。
宴清河带着这团黑雾消失在他眼前,绪自如没忍住脚往前移了半寸。
没来由的想起上辈子宴清河以身镇魔的时候,他想宴清河那个时候心里想的会是什么,他可会后悔,他心里对这世间可曾有过半分留恋?
回应他的是院内簌簌的风声,还有琉瑛跟灵珑二人走过来鞋底踩在地上细碎的声音。
绪自如仰头看向天上永恒不变的月亮,它悬挂在屋顶上,无悲无喜地照耀大地。
“柳叔。”
琉瑛、灵珑二人走过来,小声喊了声柳叔。
柳叔应了声,灵珑隔了好一会儿才有些低落地开口道:“师兄让我二人布下镇灵阵,应该能出来的对吧?”
琉瑛在月光下背脊挺得笔直,她仰着头,冷着嗓子回道:“那当然。”
绪自如没忍住又问道:“我们还要做些什么?”
琉瑛瞥了他一眼,才想说“不需要”,突然看见绪自如身后卷过来的东西,脸色一变:“绪自如!”
她喊话的嗓子都有些劈。
绪自如愣了一下,条件反射感受到了危险的存在,他头也没回,伸出双手把自己身前三个人用力往前一推,随后自己再往旁边一侧。
因为动作过慢,绪自如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身后贴上来的厚重的凉气,绪自如打了个哆嗦,转身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而后他听见无数呢喃鬼声贴在他身后,他感觉手脚变重,那些声音带着扭曲的气息压得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他一会儿感到愤怒,一会儿感到悲伤,目之所及之处的色彩一点点脱落。
他听见灵珑嘶哑的尖叫声:“小师弟——!”
到这绪自如才有些迟钝的反应过来,自己应该是被那魔气粘住了。
这魔气会放大人心中不好的情绪,让人沉溺。
绪自如深呼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大脑变平静,想着自救的方法。
——宴清河要把魔气引到大善人房中去,带着魔气进入三宝梦境。
绪自如思绪模糊了很长时间,才勉强维持了这样的思绪,他身体比脑子快地,往与灵珑她们三人相反的方向跑去。
绪自如耳边的耳语声大的像是想在了他的脑子里。
那声音絮絮叨叨的念起来:“你爱慕你大师兄这么多年,都得到了些什么,值得吗?”
它絮絮叨叨的继续激起绪自如的负面情绪:“你孤单吗绪自如?你来自哪里?这个世界上有哪一处真的是你家吗?有哪一处真的是属于你的吗?”
“你看,连你大师兄都不要你。”
绪自如被这声音激的眼睛泛红,突然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绪自如在意识模糊中望过去。
大师兄宴清河头发也乱了,衣服也乱了,他抿着唇盯着被黑雾裹了半个身子的绪自如。
“绪自如。”
他声音像是从喉咙缝隙中挤出来。
“松开、我!”绪自如十分艰难地从自己嗓子里吐出这句话,他想让宴清河告诉自己,自己这一刻还能做什么。
第38章
宴清河的手捏的更紧了,那团黑雾几乎要从绪自如身后缠绕到宴清河身上。
绪自如从牙缝中挤了个“滚”字出来。
而这身后的黑雾像是感受到了绪自如愤怒的情绪,它猛地涨大起来,顶上一团雾气竟直接凝成了实体,那黑色雾气般的实体凝成一柄长剑,作势就要往宴清河身上刺去。
宴清河拽着绪自如的手腕,竟是躲也不躲。
“师兄——”赶来的灵珑见到这状况,失声喊了句。
宴清河才像是回过了神,他松开自己抓着绪自如手腕的手,往后退了数步。
绪自如从愤怒中开始感觉到了安详,他眨了眨眼睛,有些犯困地想要闭上眼睛。
“绪自如!”宴清河又出声喊他的名字,人又上前几步。
绪自如缓慢地睁开眼睛,隔了会儿突然哑着嗓子说了句:“我也没那么喜欢你,宴清河。”
宴清河走上前来,伸手想要抓往黑雾中越陷越深的绪自如。
那黑气凝成的长剑在空中毫无章法的挥舞着。
“师兄!”灵珑上前想拽开宴清河,却看见一向光风霁月的师兄赤红了双眼睛,“师兄?”
灵珑有些不解,眼角余光见那黑气凝成的长剑直直地朝自己大师兄身上挥了过来。
灵珑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师兄推开,然后她感觉自己胸前一凉,才抬起眼睛看了眼师兄:“师兄……”
她话没说完,整个身子软在了地上。
绪自如本来困意上涌,在缓慢地眨眼中见此情景,突然精神一凛,他大喊了一声:“宴清河,你给我清醒点!告诉我接下来最应该做什么?”
宴清河猛地闭上了眼睛,他手指掐着诀给自己念了段清心咒,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彻底恢复了清明。
他垂着眼睛看了眼躺在地上悄无声息的灵珑,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哑着嗓子说:“保持清醒,心中默念清心咒,带着这魔气到善人房子里去。”
绪自如耳边声音像是木头刮桌子,一声一声往他大脑里钻,弄得他头痛欲裂,很不能立即就昏迷失去意识,他半睁着眼睛,没什么力气的嘟囔道:“我不会念清心咒,你又不是不知道。”
宴清河抿了抿唇,哑着嗓子说:“你指引着这一团东西去善人房间,善人房间有镇灵阵,它能让你的灵魂不被引往深渊。”
绪自如轻声地“嗯”了一声,他最后也不太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走到大善人房门口,只在意识的最后片刻小声问了声:“小师姐她?”死了吗?
宴清河没回话。
绪自如彻底掉进了黑暗中。
绪自如是在刚进大善人房内后失去声音的,宴清河在房间门口站了片刻,他突然感到了些许茫然。
那团吞噬掉绪自如的黑雾中突然滚出了一个带着尾巴的煤球,那煤球有眼有尾巴,还能蹦跳。
宴清河盯着那滚出来的小魔物,那东西就一蹦一跳又一蹦一跳地跳到了宴清河的身边。
宴清河面无表情地垂眼盯着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就见这东西猛地弹跳起来,它欢欣鼓舞地像是见到了亲人般地直直往宴清河胸口处钻。
宴清河手中云皎剑才扬起来,煤球撞上他胸口。
这一撞动作并不大,煤球也是只手掌大小的黑团。
可宴清河偏偏在它扑过来的瞬间,像是灵魂遭到了重击,他甚至脚下不稳地被撞地后退了两步,最后以剑做拐撑在了地上才堪堪稳住了自己不稳的身形。
那煤球没入了宴清河的心口处。
宴清河拿剑撑着几乎要坠的身子,撑了很长时间,他猛地抬起了头。
他睁大了眼睛看向那团黑雾的方向,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他瞪红了眼睛,在几息之间后丢下了做用来撑着身体的云皎剑,几乎有些踉跄地朝那团黑雾奔了过去。
绪自如的身子已经完全消失在了这团黑雾之中,宴清河一双薄唇难以控制地颤了颤,他的视线顿在绪自如几根还没彻底消失在黑雾中的手指上。
身子比脑子动的要快的,宴清河伸手抓住了绪自如即将消失在黑雾中的手指。
那黑雾便像火般地迅速地燎上了宴清河的手掌、宴清河的衣物,直到舔到宴清河全身。
直到那时,宴清河才知道,原来绪自如身上一直藏着的那魔物。
是自己烧也烧不掉、杀也杀不死、镇也镇不住、禁也禁不止的、心魔。
师父虚灵子曾在座前劝慰他说:“清河,那是心魔,你心有魔障,才会这般。”
他问师父:“何为心魔?”
师父告诉他说:“都是妄想,都是痴念。”
他跟师父说:“可是它给我带来的是快乐,我快乐多过痛苦。”
师父垂目看他,如同在看一个顽劣不知世事的小儿:“人生一瞬,快乐也罢、痛苦也罢,都是过眼云烟。
放下即可”
宴清河彼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师父,却突然在这一刹那得到了解答。
他想这不应当是心魔。
因为它是无害的,是杀不死的是灭不掉,它是哪怕抽离千千万万次都能够永恒再生的……
是自己作为人类应该会有的感情。
作者有话说:
嘿嘿嘿我看到早就有朋友猜到煤球是什么了嘻嘻嘻
第19章 庄周梦境(一)
第39章
绪自如好像是从很沉的梦里醒过来,他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白色中醒过来。
绪自如有些疑惑,不太明白这是什么地方,他的记忆中还停留在自己被卷进了黑雾当中。
绪自如想到这里神情一顿,突然想到灵珑好像死在了自己眼前。
他喉结滚动一下,沉着脸在这雾气中行走。
走至不远处突见一雕花木门突兀地直立在空地上,绪自如谨慎万分的没有碰这扇门。
顷刻后他脚下突然生出一张五行八卦图,那图开始只巴掌大小,而后缓慢地铺开到了他一目都望不尽的地方。
绪自如沉默片刻,他抬步顺着八卦线条往下走去。
绪自如绕圈而行,走过了七扇门,回到起点时,恰好第八道门。
“八门?”绪自如自言自语道。
八阵分八门,分别为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扇门,其中生门为生,死门为死,入其他各门,则又见八门,周而复始。
*
绪自如挑了挑眉毛,自语道:“这我拿手活,能困的住我?”说完抬头向上望了望,四周仍旧一片雪白,这个空间内没有任何方位。
绪自如点了点头,暗忖道:“让我八选一,运气应该不至于这么差,上来就选到死门吧?”
绪自如想自己死而又生好几次,这运气应该好到第一扇门就能开出生门。
他手才触到第一眼见到的那扇花雕木门,他身旁突然闪现出一个人影。
“你确定要开这扇门吗,绪自如?”说话的人声音十分耳熟。
绪自如转头看向对方,对方也转头看向他。
两人四目相对时,竟然如同照镜子一般。
绪自如问:“你是什么东西?”
那个出现的“绪自如”朝他笑道:“你要开这扇门吗?”
绪自如伸手准备推门。
这个“绪自如”又道:“你会不会感觉孤独,你想不想要回家。
回到你自己真正的家?”
绪自如推门的手顿了顿,他看想向这个凭空衍生出来的“自己”。
这个“自己”又道:“这个世界有多陌生,你有很多话想要跟人说,但是你都不知道要去跟谁说。
你就是一个普通人,没有什么豪情壮志,也没有什么伟大理想,甚至连些能保命的术法都学不了,你真的不孤独吗?你可以回到你原来的世界。”
绪自如问他:“那我应该从哪扇门回去?”
这个自己抬起手“遥遥”指了一个方向。
绪自如没动。
这个“自己”盯着他,笑道:“其实这个古怪的世界并没有什么好待的。
你在这里没有朋友,没有家人,什么都没有,甚至连你爱的人也不爱你。
你回去吧,回去过属于你自己的日子。”
绪自如问:“真的可以回去吗?”
这个自己微笑着点头:“当然可以。
你的父母亲朋他们都在等你,他们永远都在等你回去。”
绪自如点了下头,如同被这个突然蹦出的“自我”给蛊惑了。
他确实不属于这个世界,他在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归属感。
他应当是个普通的、毕业在即的大学生,未来要面对的人生是找到一份能够让自己满意的工作,他会在他的工作中实现自我价值,他会碰到一个爱人,跟人相爱,平静安稳的度过余生。
绪自如抬腿往“自己”指的方向走了过去。
他脸色平静,心灵坦荡。
那一刻所有生死爱恨都变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
他旁边跟着的那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那个“自己”黏在他身边,呓语般地在他耳边嘟囔道:“对,回去吧。
这里不属于你,去一个属于你自己的地方。”
他声音像咒,缠绕在绪自如身上。
绪自如走到了他所指的那扇门前,眼前门一道金属把手在发光,像是在呼唤绪自如回家。
绪自如在门前顿了顿,他的手微微抬了抬,他旁边站着的“自己”微微点了点。
绪自如的手顿在了把手上方两指宽的地方,突然歪头看了眼自己身旁站着的“自己”,他“诶”了声,笑道:“我家门长这样的吗?我原来总丢三落四的,总是找不着钥匙,锁早就换成指纹锁了啊。”
绪自如装模作样地抬起自己右手的大拇指,诶诶两声:“你说我现在这指纹还能开家里锁吗?”
他旁边的“自己”脸色扭曲了半刻。
绪自如抬步往旁边一扇门走去,边走边笑道:“不管是生门还是死门我都不会进的,谢谢你帮我排除了一个错误答案。”
他走到旁边的门前,没有丝毫犹豫地伸手推开了那扇木门,临走前还冲那个“自己”笑嘻嘻地说道:“再见啦,你这个拙劣的模仿者。”
绪自如踏入新门,身后大门轰然关闭,他脚底站着的地方如同水波荡漾着四散开去。
一望无际的纯白色缓慢地退去,绪自如脚踩地上,他站在门前回头望去。
那门前出现了一道幻想。
他如果按照记忆来划分年龄的话,至少有半个多世纪未曾见过的父母二人正坐在餐桌前吃饭,两人好像好因为什么时起了些轻微的争执。
他们好像还是自己离开时的样子,绪自如其实都记不太清楚他们俩长什么样了,这一见下面容模糊的二老突然又清晰起来了,绪自如脸带微笑地看了会儿,最后伸出双手在自己唇前印了下,眼带调皮地朝那幻境中的二老飞出了一个吻。
第40章
“再见啦。”
随着他声音落下,那幻想彻底消失,脚底下水纹荡开,一个巨大的八卦图又浮了上来。
绪自如盯着自己身后的门看。
自己出的这个门为南方的景门,刚刚引着自己让自己“回家”的“自己”所指向的门为西南方死门。
绪自如哼了一声,想着果然对方装成自己的模样是不安好心。
他心里轻松,朝相对应的东北方位的生门走去。
绪自如心里轻松,哼着小曲往前走。
跟父母离别确实伤心,但是他二老给自己的二十二年的爱,足以支撑绪自如接下来独自走很长一段路。
绪自如走到生门前,毫不迟疑地推开了这扇门。
小师姐灵珑死在了魔物之下,很多人也会死在魔物下。
绪自如这辈子离开天极门后,在这个世界流浪了六年。
他曾被别人家的狗撵过、被沿路没家教的小孩子丢过石头;也被人赠过粮食跟水、跟陌生人在秋收丰收的稻田前聊天看过日升日落。
这都是很鲜活的生命。
他或许改变不了什么,那也没问题,至少去做了。
绪自如推开门,走了出去。
宴清河捂着胸口从一片淤泥般的黑暗中跌落了出来。
他向来整洁的衣服乱了,头上的发髻也散了,他的手握成拳头抵在自己胸口,半晌后才猛地抬起了头。
他颊边飞速地飞过一道黑影,“唰唰”的风声十分清晰。
“宴清河,你是谁?”一道黑影从宴清河耳边掠过,嘲讽着问道。
宴清河眉目沉静,冷声呵道:“退!”
一道黑影如同被风吹散了般地散在了他耳旁,没过一会儿又一道黑影唰唰地绕在他耳边飞舞。
“宴清河,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宴清河冷着眉眼,不为所动。
“宴清河,你是什么东西?一个傀儡,一个容器?一个没有感情也不配拥有感情的幽灵?”那嘲讽声音越大,还带着刺耳的笑声。
宴清河眼内一片清明,他嘴中念诀:“诸邪退散!”
那黑影轰地散成了一团无形的黑雾,宴清河抬脚往前走了一步,那黑影中踏出一人来。
那人衣服穿的随意,走路的样子也懒懒散散。
“师兄?”
宴清河突然呼吸一窒,好一会儿,他才冷着一张脸道:“你是什么东西,装成他的样子?”
那个跟绪自如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他抬起手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的头发,他看着宴清河笑道:“师兄,你说什么……”话未说完,身后涌上一团黑雾把他吞噬进去。
宴清河的手指动了动,他没忍住脚步往前动了动。
周围唰唰飞闪而过的黑气越来越多起来,一道道的声音叠加着往宴清河的耳朵里钻。
“你想要见他?你以为你还能够见到他吗,宴清河?”
“他死了。
他死了。
他死了。
哈哈哈哈哈。”
“他死了。
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你这辈子永远永远都见不到他了。”
宴清河的呼吸急促起来,他胸口起伏加剧起来,好半晌厉着嗓子斥出一声:“噤声!”
那一条条飞过的黑雾嘲笑的声音却越来越大。
“都是你的错,宴清河。
如果不是你,他就不会死。”
“都是你的错。
你把他害死了。
他那么喜欢你,你把他丢下,还害死了他。”
“你永远永远都见不到他了。”
宴清河赤红了眼睛,身上浅色的衣服也被这黑雾染黑。
有人在他耳边问他:“宴清河,你说他后悔吗?”
那声音哈哈哈哈张狂地大笑起来:“他后悔死了。
他恨不得这辈子都不认识你,都没见过你,恨不得你二人从未相识过。”
宴清河咬着牙骂出了个“滚”字。
那声音还在他耳边张狂的大笑着。
“你没有感情,没有心,你不配为人,你不配为人。”
宴清河黑发散了披散在他身后,已经被染黑的衣服上像是爬上了无数恶心的虫,那黑虫还在蜿蜿蜒蜒地扭动着自己的身体。
宴清河睁开一双赤红的眼睛,耳边大笑声仍旧猖狂,他视若无物地缓慢往前方走去。
他看见绪自如一直在他前方几丈远的距离往前走着,他想张嘴喊绪自如,却发现自己嗓子像是粘稠的吐不出任何声音,他亦步亦趋地跟着绪自如,每一步都像走在愈深的泥潭里。
他跟着绪自如走到一扇门前,看着绪自如头也不回地推开了那扇门。
宴清河跟了上去。
而另一边的大善人房内。
镇灵阵已经搭起,在没人看见的房间内,那一团吞噬了好几个人的黑雾,凭空涨大扭曲了数下。
黑雾中传出了无数声万分痛苦的呻吟声。
它在房间内四窜地到处乱撞着,它撞倒了屏风、撞倒了摆件、撞倒了屋内一张红木桌。
最后它撞到了善人睡着的床前,呲溜一声直接钻进了善人身体里面。
房间内恢复了安静,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绪自如睁开眼睛前,首先听到的是湍急的水流声,他听见有小飞虫挥动着翅膀落在草叶子上的声音。
第41章
他的思绪在沉寂很久之后,猛然苏醒过来。
像是一刹那天地万物都苏醒了过来。
绪自如睁开眼睛,眼前是一条绵延的沔水河,他目光所及之处一片荒凉。
绪自如睁开眼睛时愣了好半晌,他感觉在他已经有些模糊的记忆中,自己好像是因为魔物而死。
他顿了顿。
脸上表情微变。
——“操,又他妈重生了?还有完没完了?!”
(上卷完)
作者有话说:
哈哈哈上卷写完了!下一部写的是啥有朋友能猜到吗嘿嘿
ps明天不更哦,后天入v,谢谢支持
第20章 慈善堂(一)
六岁的绪自如蹲在一堆杂草堆里,他嘴里叼着一根从路边捡来的翠绿的杂草。
他摸了三块石头,用脚辟出了一个稍微干净点的地方,玩似地往地上丢石头。
用石头丢出来的卦还是老卦。
——“何枕救苍生。”
绪自如蹲在地上认真思考了很长时时间,他不太记得上辈子到底是因为什么而死的。
他记忆混乱,一会儿想着自己在天极门内遇魔而亡,一会儿又想自己是离开天极门后在路上走了很久没东西吃活生生饿死。
绪自如想到这里啧了啧嘴,觉得这死法不够体面,又想死都死了还管什么体面。
他这会儿五、六岁的年龄。
穿得破破烂烂的粗麻布衣,大概因为最近闹饥荒,他抬手看自己的胳膊细得像节被扔在地上的枯木。
绪自如现在脑子还有些混沌,手上捏着三颗石头,走路晃晃悠悠地往沔水河边走过去。
他站在水边照镜子,河水里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孩,乍一眼看过去像是只还没进化完全的泥猴子。
绪自如对着河水里的自己十分勉强的打了个招呼,用着小孩子的奶嗓十分沧桑地吐槽了一声:“也太丑了吧。”
他上辈子虽然也时常看起来不修边幅,但是形象气质摆在那里,再怎么不修边幅也能从里面看出一两分洒脱不羁的意思。
现在这个河水里的小孩,看起来像是重病很久,即将不久人世的泥猴子。
绪自如“呸”的一声吐掉了自己嘴里叼着的杂草,他捏着手中的石头开始玩打水漂,想着强身健体这件事情,应该从娃娃抓起。
他连着扔了三颗石头,石头在水上连漂了三下,绪自如双手环胸摇了摇头,觉得这水平不及自己平时水平的十分之一二。
绪自如现在还是个五、六岁的小孩模样,这样的动作做起来让别人看着只觉得可笑。
和善村慈善堂里的东伯,经常奉自家老爷的命在沔水河边走动。
因为现在是饥荒年间,很多生了小孩养不起的都会把小孩丢到水边,因为水边至少有水,孩子能多活一会儿,也是期盼自家孩子能被人捡走养起。
东伯在和善村待了好几年时间,已经在这条河边捡到了许多小孩子。
今天早上他起床出门,带着小厮到市场上采购东西,采买回来路过沔水河就见到一个几岁大瘦弱的孩子独自站在无人沔水边摇头晃脑,那副模样可笑中又带着些许可爱,他便走了过去。
“小朋友,怎么一个人在这边啊,肚子饿不饿啊?伯伯带你去吃些东西可好?”东伯笑呵呵的走到了绪自如身边。
这小孩脸色蜡黄,神情却还算正常,应该还算健康,把一个点大的小孩肚子丢在水边怎么说也不像话,如果小孩只是单纯的跟父母走分开了,他带回慈善堂安放着,小孩父母也应当能找过来。
那小孩听见他的声音,从水边转过身来,他一双眼珠被蜡黄的脸色衬得漆黑发亮,闻言后一点不见外的抬起小短腿一步一步地朝他就走了过来。
他走到东伯身边,伸手抓住东伯的下衣摆,奶声奶气地说:“好的。”
东伯只觉得这小孩真是乖,他弯腰把小孩从地上抱了起来,一边往家的方向走,一边笑呵呵地问道:“真乖。
告诉伯伯你叫什么名字啊?”
绪自如双手环住东伯的肩颈,告诉东伯:“绪自如。”
“我叫绪自如。”
慈善堂内小孩多到几乎没没处下脚,而且多是大小孩带小小孩,吵闹得像是家禽市场。
东伯抱着绪自如进来后拍了拍手,企图吸引了屋内年纪稍大些的小孩的注意力。
但小孩多了,显然不怎么受控。
两人看起来尚不会说话的小孩仍在哇哇大哭着,哭声震耳欲聋,绪自如趴在东伯的肩头,伸出两只小手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他没忍住在内心自问起来——上辈子怎么没感觉这群奶娃娃这么聒噪呢?
东伯咳咳两声,抬手指那俩奶娃娃身旁一个稍大些的小孩:“三娃,你抱着弟弟哄一下,让他别哭了。”
叫三娃的小孩闻言似乎十分苦恼:“我哄不住嘛东伯,他就爱哭,一个劲的哭。”
东伯把抱在怀里的绪自如放了下来,他走过去把那个一直在哭的奶娃娃抱了起来,他熟练地哄着奶娃娃,奶娃娃止不住哭他还把手指放在奶娃娃嘴里让他嘬:“饿了吧饿了吧,待会儿弄点小米糊给你哦。”
绪自如松开自己捂着耳朵的手,他看了东伯一会儿,又环视了一圈这个嘈杂的慈善堂。
突然有些记忆不清楚起来,他明明记得上辈子东伯这个时候腿应该还是断的,而自己也是被何枕亲自从沔水河旁带回的慈善堂。
第42章
绪自如走到东伯身边,伸出双手抱住了东伯的一只腿,他仰着脑袋盯着在哄小孩的东伯。
东伯看他,愣了愣,而后笑开了:“你也饿了呀,那一会儿也给你喂一碗米糊可好?”
绪自如的手在东伯腿上简单地摸了下,发现这应当是一只没受过伤的好腿,他有些疑惑,脸上表情不显,眼巴巴地盯着东伯,奶声奶气地回说:“好。”
绪自如再次重生后的第一天,发现好像有很多东西不一样了。
午膳时间,有人来慈善堂给小孩分粥,这粥里甚至还加了些肉糜。
绪自如饿得要死,灌了一大碗粥没灌饱。
但是想到这个慈善堂里小孩众多,估计没人能吃饱,只好恋恋不舍放下了碗筷。
他现在还是个小孩子,应该好几顿没吃饱饭了,精神便也有些跟不上,坐在杂草堆上直犯困。
直到睡得迷迷瞪瞪的时候,听见旁边几个大小孩说话。
“那个大哥哥今天还会来吗?”
“听说是来我们这选人去他们那里学习很厉害的功夫。”
“真的吗?那我以后可以在天上飞吗?”
“可以看见河里的鱼,‘唰’得一下就把它抓住吗?“
绪自如眼睛勉勉强强地睁开了一条缝,他旁边说话的几个小孩,应当是慈善堂内几个最大的孩子,看着十岁上下的样子。
其中有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绪自如看着有些眼熟,他从眼睛缝隙里观察了一会儿,才发现对方是他的琉瑛师姐。
他没想到原来琉瑛也是从慈善堂被接到天极门去的。
他上辈子只记得自己得缠着宴清河了,慈善通没待多长时间,记忆也算不上多深刻。
绪自如想到这里顿了顿,坐起身子观察了片刻,企图在这群吱哇乱叫的小孩中再发现一两个眼熟的面孔。
他记忆算不上多好,而慈善堂内这些小孩乍看过去分明长得差不多。
他没见着自己想见的脸,便有些兴趣缺缺地重新闭上了眼睛。
绪自如晚上没吃饱饭,情绪有些不高,他闭着眼睛假寐,偷听自己身边的小孩说话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话没听太全。
直到整个慈善堂里年龄稍大些的小孩都“蹬蹬蹬”地跑了出去,他躺在杂草堆里,还有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没肖一会儿,刚刚还吵闹万分的慈善堂突然安静了下来。
连几个一直在吱哇乱叫的小孩都不叫了,绪自如缩在杂草堆里眼睛睁了条缝,见状没忍住愣了会儿。
他不知道宴清河为什么会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方。
他隐隐约约记得,他至少在慈善堂待了好几个月时间,宴清河才带着天极门一干师弟妹下来挑选弟子的。
他睁开了眼睛快速地瞥了眼站在门口的宴清河,宴清河身旁站了三个人,一对看起来比宴清河稍大些许的男女,旁边站着个十多岁大、满脸阴郁的小孩。
那成年男的看相貌应该是何枕,女的绪自如翻遍记忆也没认出来,旁边站着的那个十几岁大的那小孩脸色苍白,脸色阴郁,绪自如暂时也没认出来是谁。
他收回目光,闭上眼睛立刻装睡。
绪自如想清楚了,这辈子可不能再跟宴清河发生点什么,他可受够了。
宴清河就应该挂在天上当月亮,凡人可别再肖想把月亮抱到自己怀里了。
绪自如想在何枕身边多待一段时间,看能不能发现点什么。
他上辈子事情有挺多记不大清楚,但总隐约这次好像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
绪自如在这边装睡,耳边听见有小孩问:“哥哥你要带我们到山上去吗?阿叔阿婶说山上有吃不完的东西。”
“听说我们可以可以学会飞!我爬树的时候可费劲啦,想要飞上去。
你什么时候可以带我们走啊?”另一个小孩说道。
宴清河一直没说话。
他旁边那个面色温和的女人,温声开口哄道:“哥哥过几天会带很多哥哥姐姐来我们这,看见听话的小孩就会带你们去学很厉害的法术。
所以你们得听话,好吗?”
他们聊着聊着,离绪自如睡着的草垛近了。
绪自如还闭着眼睛装睡,就感觉一双手摸在自己头上,他顿了顿,一时间不知道该继续睡,还是睁开双眼谴责对方“不要乱摸小孩的头”。
宴清河的声音在他头顶响了起来,声音平静地如同无波的沔水河:“这个今天刚接过来的吗?”
何枕说:“苓东说是上午在沔水岸边发现的,一个人独自站在水边,父母不在身边,换衣是被父母丢弃了,便接了回来。
他看着瘦小,应当只有三、四岁大小,但是说话还挺清楚的,能清楚说清楚自己叫什么名字。”
宴清河弯下腰,把缩在杂草堆里的绪自如径直抱进了怀里,嘴上淡淡道:“嗯,挺乖。”
“……”绪自如实在有些不自在,也不清楚向来讲话有条有理的宴清河是从哪里感受到自己乖的。
何枕在旁边笑道:“确实乖。
从接过来到现在都没哭闹,午饭吃了些粥后就躺下睡着了。
应当是累了吧。”
宴清河心不在焉地从鼻腔里嗯出了个音节。
何枕又问:“这次什么时候下来带小孩上去?我见这边这几个大的性子稳妥,人也聪明,等测测灵根,或许可以带去拜师学习?”
第43章
宴清河仍旧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绪自如缩在宴清河怀里,缩得浑身像是沾满了痒人的毛,万分难受,正想着要不要睁开眼睛装作受了惊吓的样子从宴清河怀里跳出来。
宴清河突然说:“我跟这孩子有缘,带走了。”
“……”绪自如闭着在他怀里傻了好半晌,他很想大声问“大哥你脑子坏了吗”,又想骂说“你山上下来的土匪吗,看见个小孩有眼缘就要抢走,都不问下当事人的意见”。
第21章 慈善堂(二)
绪自如很想知道,什么时候慈善堂变成了一个看起来像是买卖儿童的机构了?
——这个挺不错,品相好,我带走了。
甚至连钱都不用付。
往回溯再两辈子,天极门的都是派专人下来遴选根骨上好的小孩。
再怎么看也至少是一套幼儿园入学的流程,这会儿看着简直像是在挑选牲口。
绪自如是不承认自己主观意识强烈,因为烦宴清河连带着对天极门也百般挑剔起来。
他现在对宴清河莫名抵触,可能受自己现在小孩身体的影响,虽然他骨子里年纪真要算起来约能算是个过了半百的老人,但他现在的身体显然支撑不了他活了这么长时间的智商,他在宴清河怀里待的不痛快,便忍不下去直接睁开了眼睛,二话不说便手脚并用要从宴清河怀里跳下来。
宴清河见他醒了愣了愣。
绪自如睁开眼睛见了宴清河也没忍住小小愣了下。
他觉得宴清河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分明五官神情还是原来的模样,但莫名就有些面无可憎起来。
“你放我下来。”
绪自如本来想演出一副小孩被陌生人拐卖了的惊恐状,但奈何他见到宴清河实在演不出戏来,只平铺直述地吐出了句话。
好在他年纪小,嗓音脆脆的,听起来奶声奶气,听着倒像是被抱着不舒服了的撒娇。
宴清河面对小孩脸皮倒厚,不放反托着他屁股,把他往上抬了抬,深井般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他。
绪自如有些不自在,便显得有些凶巴巴地问他:“你是谁?”
宴清河没说话。
绪自如又问他:“你要干什么?”
宴清河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我带你回家。”
“……”绪自如觉得宴清河被鬼附身,他甚至在一瞬间怀疑宴清河是不是也重生了。
——这个世界上重生是件这么简单的事情吗,人是不是不会死?
绪自如六岁身体的大脑,没办法支撑他去思考这么复杂的事情。
他就没忍住想到自己同宴清河分开时候的场景。
也不是多阴差阳错的故事,想来也没有什么亟待二人去解决的误会、误解。
就是一个天生薄情的人,尝试了一次后发现自己确实没心。
绪自如曾经也不甘心过,也曾站在宴清河眼前质问过对方。
——是有什么其他的原因,让你做出这样的决定的吗?
——师兄,你得有话说话。
我不是不能接受的人,如果你真的觉得有一件事情很重要,必须得抛下我。
我并不是不能接受,我得要一个理由。
——没有理由?你想通了?
——宴清河,你真可笑。
绪自如不解过、懊恼过、也痛苦甚至怨恨过。
最后想着算了,决定从天极门离开。
他离开那天人间正好万物复苏的春季,他在房间里随意收了些不重要的东西,背着包袱要走。
那天清娘特意把她酿了好几个季节的桃花酿塞了两瓶给他,并嘱咐他下山后要自己照料自己,凡事能忍则忍,万万不能意气用事。
绪自如没个正行地冲清娘笑嘻嘻地点头,他伸手指挠挠自己鬓角的头发,背着包袱抬手跟清娘道别。
下山的路途遥远,绪自如没法御剑飞行,也没有移形换影之术,只能一脚一脚往山下走。
那天天恰好下了细如牛毛的小雨,无望山上水雾朦胧,树与树的影子都交叠在一起。
绪自如走湿了脚下鞋子,走湿了头上毛发,跟几只出来搬运食物的小松鼠打了照面,小松鼠尾巴蓬松,抱着一粒圆果子飞速地流窜回了树上。
绪自如觉得有趣,站在树下仰头看了好一会儿松鼠搬坚果。
然后就跟下山办事回来的宴清河也打了个照面。
宴清河身旁跟着四五个师兄师姐,师兄师姐一心问道跟他也算不上多熟稔,对于他的离开只点头示意再见,人便直接离开了。
绪自如虽自己告诉自己死心,也确实劝自己一个活了好几辈子的人,体面二字肯定能做到。
但是见到宴清河一副云淡风轻、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模样,总忍不住内心愤恨,无名火涌上心头,说话的语气便没忍住带上了一两分的刻薄:“师兄大忙人,不知道是否还记得答应同我一起饮酒?”
宴清河表情冷淡,话也不多说半句,只道:“我不喜饮酒。”
绪自如便又刻薄上了两分:“你前些时间跟我浓情蜜意时,可不是这样说的。”
宴清河如同一个已经入定了的老僧,心定异常:“过去的事情你我二人都放下吧,你本可以不用离开。”
绪自如的那几分刻薄就又带上了几分不甘,他盯着宴清河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对他说道:“酿酒的方子我已经学会了,当时想着你我离开之后,我春天给你酿酒,夏天带你去捉蝉,秋天得去集市里买很多东西准备过冬。”
第44章
绪自如说到这笑了下,“冬天太冷了就不出远门啦。
可以把春天酿的酒拿来吃,坐在小院子里看雪落。”
宴清河轻轻地叹了口气,他神情中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无奈。
绪自如就回过神来了,他平静地询问宴清河:“你是自己想通了吗?”
宴清河点头:“是。”
绪自如已经问过很多遍,不甘心也没办法,他跟在宴清河身后跑了这么多年,不管是什么原因,对方说不要他就不要他,说丢下他就丢下他。
他实在没有那个精力再去纠缠。
他冲宴清河点了下头,继续往山下路走去了。
这是绪自如记忆中,自己跟宴清河最后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他上辈子至死好像也没见再过宴清河一面。
这再次睁眼,突然看见这么个宴清河,他有些奇怪。
但是再想想,宴清河对小孩子好像一直都耐心挺足。
自己最开始那一次见他,他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成功安抚了他刚到异世时的紧张。
绪自如这会儿在宴清河怀里待得难受,晃着手脚想从他身上跳下来,他现在是个小孩子身体,胡闹起来不至于太让人觉得奇怪。
他便学着慈善堂内小孩一样吱哇乱叫起来:“放开我!放开我!”
宴清河一双手臂稳如磐石,他盯着绪自如问:“你要做什么?”
绪自如吱哇乱叫又喊着说:“我要撒尿!放我下来!”
旁边站着的何枕二人闻言都笑了起来,宴清河却罕见地手足无措起来,他把绪自如放下,话还没说,绪自如撒腿就往外面跑。
宴清河没忍住想要跟出去,何枕在旁边笑呵呵地说:“这小娃儿看着挺聪明伶俐。”
宴清河没搭腔,抬步直接走出去了。
小孩子的身体限制了绪自如一个成年人的灵魂,被何枕夸赞为聪明伶俐的绪自如撒腿跑出了大堂就想躲离宴清河远远的。
目之所及只剩下院里一棵大槐树,他跑到树底下就要往上爬,奈何手短脚短爬得十分费力。
宴清河过来的时候,他蹬了半天还没爬到宴清河肩膀的位置。
宴清河把他从树上抱下来,问他:“你要什么?”
绪自如说:“我要到树上去。”
宴清河问他:“为何?”
“高。”
绪自如心里想得是离你远点,嘴上哼哼地说道。
宴清河抱着他,几个轻巧的动作就带他飞上了他久爬不上的树干。
绪自如有些烦:“你放下我。”
宴清河说:“危险。”
绪自如想我现在是个没进化完全的人类幼崽,谁他妈听得懂你在说什么,嘴上便一直道:“你放下我。”
宴清河似拿他没办法,挑了一节最粗的枝干把绪自如放了上去,然后自己下了树。
他站在树下仰头看绪自如。
绪自如坐在树干上不动,他便也仰着头不动。
绪自如抱着树干在树上低头看宴清河,大声问他:“你是谁?”
宴清河十分简略地回道:“宴清河。”
被层层树叶挡到,绪自如抱着树干直翻白眼,嘴上继续演小孩子戏:“这是什么地方?”
“慈善堂。”
宴清河仰着头回道。
“……”绪自如有些无语,觉得宴清河这辈子没跟小孩交流过,嘴上又道:“我不想在这里,我想回家。”
宴清河这会儿没说话了,隔了好久他才问道:“你想要什么样的家?”
绪自如条件反射地接嘴道:“阿爸阿妈都在家的家。”
宴清河久久不语。
何枕出来时就见一大一小两个人隔树对望的画面,他走过来,有些不放心:“怎么上树去了?多不安全。”
宴清河神情有些愣,他垂在一旁的手,手指有些不自在地搓了搓,半晌才反应过来回道说:“无事。”
何枕说:“小孩这个年纪正是调皮的时候,这次你带他上去了,你能在下面照看着。
下次他自己爬上去摔了怎么办呀?”
育儿这种事向来不在宴清河的能力范围之内,天极门内有好几个专门教养小孩的嬷嬷,且天极门门规甚多,五六岁大的小孩已经被教的不会调皮乱爬树了。
更何况他这次是要带绪自如走的,绪自如什么时候爬树他都能看着。
想到这他又不以为意起来,只淡淡地说了句:“无事。”
那树上的绪自如见又有人站在树底下看他,便又问道:“你又是谁啊?”
何枕笑眯眯地说:“我叫何枕。
你现在待着的地方是我建的,你今天的午膳也是我安排的。”
绪自如在树上哼唧:“我都没吃饱。”
何枕哑然:“没吃饱,为何不多吃些?”说完又想小孩肯定是受了苦,不敢多吃,一时又有些心酸。
绪自如不知他心里想的那些,只心里道——你院里养这么多娃娃,我多吃一口别人不就少吃一口么?他可舍己为人了。
何枕又道:“你若是现在乖乖从树上下来,我待会儿偷偷再给你吃些东西,可好?”
绪自如不为五斗米折腰,继续问道:“那今日带我回来的伯伯是谁啊?”
何枕耐心地解释道:“他是我们家管家,你可以管他叫东伯。”
第45章
绪自如哦了声,又问:“那同你一起进门的那两位又是谁啊?”
何枕说:“那是我夫人及我养子。”
绪自如爬在树上迟疑了好半会儿,据他所知何枕未婚,而且养子也应当不是个这么大的养子。
绪自如便故作调皮,十分不礼貌地问道:“那他们叫什么呀?”
何枕脾气很好,温和又耐心地回答起一个小孩子的问题:“内子名唤宁箐。”
绪自如有些疑惑。
何枕又道:“养子名唤何岁,大你挺多的,你平日要有事可找他帮你。”
“他小名安息,你可以唤他安息哥哥。”
第22章 慈善堂(三)
绪自如趴在树上,闻言愣了愣,潜意识里总觉得好像有些问题。
他抱着树干喃喃自语:“何岁……何岁……安息……”
脑子里突然十分突兀出现了另外一个名字——何潺。
何潺又是谁?
他在树干上探头往下看:“你会有很多个养子吗?”
何枕似乎被他问愣,他摇了摇头,觉得绪自如是童言无忌,笑道:“那倒没有。”
他笑眯眯地问道,“你是想阿爹阿娘了吗,我想来跟你阿爹年纪差不了多少,你可以把我当成你阿爹。”
绪自如没想捡个便宜爹,只是觉得自己记忆可能出了些问题。
他独自一人在树上细细回想自己关于何枕这个人的记忆。
半晌也只提取出了“何枕”、“大善人”、“女娲石”两个关键词。
而树下站在何枕身旁的宴清河,他仍仰着头一错不错地盯着树上绪自如待着的那根树杈,嘴上对何枕道:“无需,我会带走他。”
“嗯?”何枕有些疑惑,“你认识这个小孩吗?难道是熟人之子?”
何枕其实见宴清河也次数了了,就最近几年多见了几面。
这个修行人情绪很淡,虽说见面说话称得上是礼貌,但也明确能感觉到对方没怎么把你放在眼里。
他们玄门各派的修道人士个个觉得自己能修成大道,自是不屑于跟普通人真心交友,何枕认识的修道人颇多,也清楚这一点。
宴清河要比那群人更加冷淡些,几年前他第一次见宴清河,天极门人下来慈善堂收养稚子。
他们零零散散带走了五六个孩子,何枕把几个孩子送走,夜里宿在慈善堂内。
小孩夜里睡的早,他跟宁箐在外间屋内小声聊孩子的事情,大堂传来叩门的声音,何枕掌着灯去开门,门梢拉开就看见宴清河站在门外。
他一头漆黑的头发也没束起,披散在身后,踩着月光神情淡漠地问:“慈善堂何枕吗?”
何枕点头:“请问您是……”
宴清河取下自己腰间天极门专属的腰牌,他递给何枕,微微点了下头:“宴清河,你好。”
他颊边的长发顺着他颔首的幅度垂到了他身前。
何枕见过的天极门的人,有一个比一个的衣冠端正,倒没见过宴清河这模样的,但是就着烛光看腰牌,又确实是天极门的腰牌,他便打起精神来招呼这个突然上门拜访的人:“请问您有什么事吗,白日时候你们已经有几个人接走了我们这几个有灵根的小孩。”
宴清河手抵在木门上,言简意赅地说道:“有个孩子忘了带走。”
何枕愣神:“啊?五个孩子都带走了的。”
宴清河推开门径直走了进来,淡淡地说道:“还有一个。”
何枕掌灯跟在他身后:“是哪个小孩?荷妞吗?她确实一直想着要去山上学习厉害的功夫,但是白日里发现没甚天赋,便没带走她。”
宴清河没回答他的话,鞋踩在地上未发出任何一点声音:“所有孩子都睡在此间吗?”
何枕闻言立刻答道:“不是不是,男娃娃多些,分了两间睡,女娃娃在另一头。”
宴清河推开了面前的门,屋内是个硕大的通铺,墙角上还堆着几个草垛,小孩四仰八叉地睡在床铺上。
宴清河走进去,何枕跟在他身后替他掌灯,宴清河走了一圈后退出来,换了间又绕了圈,后关了房门走出来。
他站在天井处,长发四散着镀上了层月光,他眉目浅淡,沉吟了半晌对何枕道:“今日晚了,我过几日再来。”
宴清河前前后后这么来过好几次。
这次对着个新来的娃娃这么关注,何枕就没忍住想宴清河莫不是来回这么多趟,就是为了找今天捡来的这个小娃娃?这个小孩或许是熟人留下来的孩子?宴清河这么些时间都是为了找这个孩子?
他就没忍住问了句。
“嗯。”
宴清河从鼻腔里略显敷衍地应出了一声,仍旧抬头望着树上的绪自如。
何枕就又操心起来:“那这娃娃的爹娘在哪儿呢,我看孩子还是挺想爹娘的。”
宴清河心不在焉地嗯了声,心思完全不在自己身旁的何枕身上。
何枕为难:“不过我见他好似不是很想跟你离开。”
宴清河这才把视线分了一两分到何枕脸上,他有些疑惑:“为何?”
何枕想这些半仙人平时定是饮露水长大的,竟然能把这话问的这么坦荡,好似全天下的人应该一见他们就欢喜才好,他笑了下:“毕竟小孩子嘛,当然是要哄着的。
且又是未见过一眼的陌生人,当然是温和些的人更让他们产生亲近感啊。”
第46章
宴清河收回目光,看向树上,他有些迟钝的愣神,像是不太理解何枕所说的话。
何枕又道:“小孩子是最不会隐藏情绪的,他喜欢谁就跟谁亲近。
他见你觉得害怕当然想要逃跑。”
“……”宴清河过了很久,缓慢地在唇齿间咀嚼这个词语,“害怕?”
何枕想你这副模样,见着小孩脸个笑脸都没有,小孩当然会怕了。
又听见宴清河不解地问道:“为何?”
何枕闻言更坚定了宴清河是饮露水长大的人了,没来由的有些失笑:“你们修行之人不通人情世故。
见着小孩子应当要笑,要哄,他才觉得你喜欢他,才愿跟你产生亲近之情。”
宴清河抿了抿唇,他伸出双手对树上的绪自如做了怀抱的姿势,冲树上的绪自如说道:“你要下来吗?你想做什么我可以带你去。”
何枕有些惊讶,又觉好笑:“小孩听不懂那些。
你得说他喜欢的,他若喜欢玩水,便哄他说带他去玩水,他若喜欢蛐蛐你便说带他去捉虫,喜欢吃糖便说要给他买糖吃。”
宴清河听完,便对树上的绪自如说道:“我可带你去玩水,带你捉虫,给你买糖吃。”
何枕听完哎呀一声:“这可不行,不能这么惯着小孩。”
宴清河侧头淡淡地看了何枕一眼,那一眼分明不带任何情绪,但何枕就是能感觉到他好像是在礼貌又疏离地告诉自己说“请不要多管闲事”,何枕有些尴尬地抬手摸了摸鼻子。
宴清河耐心十足地盯着树上的绪自如,抬着的双手也没一直没放。
何枕觉得他这么也不是个办法,只扯着嗓子喊:“小绪,太阳快落山啦。
你再在上面呆着,夜里会有大怪物把你抓走的,快下来。”
绪自如此刻调整姿势坐在一节粗大的枝干上,他揪了一片树叶塞在嘴里,听见这么个骗小孩的话翻了个白眼。
他透过茂密的树叶,能看见树下宴清河的头上戴着的白玉发冠,看见宴清河仰着脖子伸着手的样子,他躬着身子往下瞅,觉得有些莫名,又觉得奇怪,还有些不是滋味。
他就愈烦躁起来,伸手揪树上的树叶,揪一片扔一片。
何枕又在下面扯着嗓子哄小孩:“你要乖啦,刚刚不是还说肚子饿了吗,我们下来吃些东西好吗?”
他话音才落下,绪自如肚子仿佛是为了回应她一般地叫了两声。
他把自己嘴里的叶子扔掉,扒在树干上往底下看。
看了一会儿,抬手指了指宴清河,说话语气像个刁蛮的小孩:“你。”
宴清河仰头盯着他。
绪自如颇有些不自在地命令起来:“你把我接下去。”
宴清河便瞬间飞身上树,他抱着绪自如安安稳稳地落了地,随后问他:“你想吃什么?”问完后想到刚刚何枕说的,小孩子喜欢面目、语气和善的人,他抿了抿唇,有些不太熟练地用软下来的语气再次说道,“我带你去,可好?”
宴清河不习惯这么说话,乍听下来有股低三下四的味道,他这话说得扭捏,十分不熟练,绪自如坐在他怀里听得也怪别扭的。
两人这么四目相对看了片刻,宴清河的嗓子愈软了下来,这次倒比上次听着正常了些许:“镇上有位阿娘做的糕点很好吃,我带你去吃,可好?”
绪自如迟疑了好片刻,他暂时还没想离开慈善堂。
东伯一双完好的腿、何枕及他夫人,还有那个奇怪的养子这些事情,他都还没弄清。
还在犹豫间,他肚子又咕噜叫出了一声。
绪自如有些尴尬,他伸手抓挠了会儿自己没梳洗扎好的微卷头发,宴清河抱着他往慈善堂外走,嘴上又哄:“待会儿你想回来我再带你回来,可好?”
绪自如觉得烦,觉得宴清河吃错药,觉得宴清河鬼上身。
但抵不住肚子一直在叫,最后只默默吐出了个“好”字。
说完之后只觉得自己心性不坚,糖衣炮弹便能炸得他失了本心。
他想宴清河曾经或许也对小孩子的他这么温和过,不然他怎么能记了宴清河一辈子又一辈子。
一会儿又给自己找理由开脱,想着自己这肉身是个几岁大的小孩,心志不坚定很正常。
反正一个人总是不可能往同一个井里连着跳好几次的。
绪自如向来自诩洒脱之人,可是对着宴清河心情却总是反复。
总是被宴清河拿捏情绪这一点让他有些不甘,坐在宴清河怀里看这个人就更不爽起来。
宴清河抱着绪自如用了半柱香不到的时间,就从和善村到了平水镇,镇上比村里热闹些许。
虽然尚处饥荒年间,但镇上唯一一座酒楼里仍坐了四五桌人,小二端着盘子在桌与桌之间穿梭,嘴上跟人说:“都是野味。
昨天去山上打的,今早才杀,新鲜着呢,现在这年头,可难吃到这些了,吃完今天明天就没了。
掌柜说经营不下去,过不了几日便要把这间酒楼关了。”
绪自如被宴清河放在座位上,十分感兴趣地盯着那说话的小二。
这些跑堂的说话特别有烟火气,过去绪自如去酒店喝酒,常常喝着喝着便跟小二聊起来。
他们也什么都能说,上到京都里的达官显贵、山上修仙问道的能人异士,下到自己家隔壁寡妇夜会情郎,说得是津津有味,绪自如听着也是十分津津有味。
第47章
小二跟人寒暄完过来问候他们这桌:“您这边需要点什么呢?”
绪自如张口就来:“就你刚刚说的那野味吧,上一盘。”
他说的老神在在,一副常客的模样,奈何现在是个小鬼模样,说话的语气跟长相不太符,让人见了有种忍俊不禁的感觉。
那小二果不其然笑了:“小孩可不能吃。”
绪自如有些无语,想着那玩意壮阳吗,什么小孩子不能吃。
旁边宴清河开口道:“上吧。”
吩咐完小二后又问绪自如,“还想吃什么?”
小二本想小孩点菜肯定不靠谱,所以故意敷衍着,这会儿同行大人说话敲定了,他便笑着热情地应了声:“行嘞。”
绪自如一人点了四五个菜,等着上菜期间,两人皆不发一言。
绪自如是不想跟宴清河说话,反正他现在是个小孩子,有任性及不说话的权利。
而宴清河看来也没什么说话的欲望,他有些心不在焉地盯着绪自如看了会儿,后又神情淡淡把视线眺向了大门外。
这一顿饭吃完,外面天已经黑了下来。
宴清河唤小二结账,小二示意着把人往收钱的掌柜处引:“您这边来结账。”
宴清河站起身子本来要跟过去,脚步往前踏了半步顿了顿,他低头看向坐在座位上已经吃的酒足饭饱的绪自如,问了声:“饱了吗?”
绪自如捧着肚子点头。
宴清河便走到他面前,弯腰把他抱了起来,再跟着小二去掌柜处结账。
那小二也是个话多的,见状笑起来:“您太惯着您家娃娃了,这么大小孩怎么还天天要抱呢。”
他说着冲宴清河怀里的绪自如笑着刮了刮自己的脸,“羞羞脸。”
“……”绪自如十分难得的体会到了羞愤的情绪,可宴清河一双手抱着他如玄铁锁链,他再怎么不情愿被抱着,却扔被拘在宴清河怀里。
宴清河抱着绪自如轻描淡写不带丝毫人气地瞥了眼小二,他淡淡地问道:“有事吗?”
小二被他一噎,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在前方默默引路。
宴清河结完账后,抱着绪自如从酒楼走出来,他走路步子轻又速度快。
绪自如身体年纪小,精力并没有他自己所期待的那么充沛,饱饭后就有些犯困,宴清河抱着他的怀抱又稳,他眼皮耷了耷。
“困了?”宴清河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地响起。
绪自如没说话,宴清河单手按上他的后脑勺,让绪自如脑袋枕靠在他肩颈处,而后吐息如催眠般:“睡罢。”
绪自如眼睛一闭,便直接睡了过去。
宴清河本是想着连夜赶路,可怀里睡着的绪自如显然在他身上睡得不算多安稳,总无意识地发出些哼唧声。
他思索片刻,最后还是带着绪自如在镇上客栈开了间房。
夜间,宴清河把绪自如放在软塌上睡觉,盖好被子后他起身走到另一边的塌上。
房间内安静,绪自如躺在床上睡觉时很乖,他侧着身子,一只手揪住被褥边沿,睡得很沉,呼吸声也很轻。
而宴清河就更加安静了,他坐在塌上,双手置于腿上,背抵着墙壁,静默的姿势像是在佛前入定。
屋内桌上蜡烛越烧越短,在一声烛火爆裂声中,仿佛入定中的宴清河身子微微侧了侧。
他额角上沁了些薄薄的汗水。
有古怪的声音在他耳边尖锐地嘲笑着。
“他恨你。”
“你求着他,他也不想理你。”
“不信你看他,他不想看见你,即使装睡也不想看你哪怕一眼。”
宴清河闭着眼睛,单手支着额头斜靠在塌上,他额头汗湿了,眉头有些痛苦地蹙了起来,几缕凌乱的黑发湿漉漉的粘在他额间。
那尖锐的声音仍在永不停歇地嘲笑道:“他马上就跑了。”
“你只要视线离开他,他就跑了。”
“你快睡吧睡吧。
你睡着了他就自由了。”
“这辈子都不会再出现在你眼前。”
宴清河蹙着眉头,满头大汗,他低声怒斥了声“滚”。
这声音不大,但在安静万分的房间里仍够震耳。
他似是被自己的声音从梦魇中惊醒,一双沉重的眼睛猛地睁开来,他目光如鹰隼般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眼前静默的空气,他胸口起伏剧大。
第23章 平水镇(一)
绪自如因为晚上刚吃饱饭就睡着了,睁开眼后只觉得这一觉睡得非常痛快。
甚至他从沔水河旁睁开眼时,脑内一直存在的混沌感都因为这一觉醒后完全消失。
他此刻神思清明,因为一直缩在被子里睡觉,脸颊发烫,身子也有些热。
他没忍住在被子里蹬腿,把盖在自己身上碍事的被子踹到了一旁。
房内十分安静,没有亮光。
绪自如夜间辨物不清,躺在被子里眨巴眼睛盯着头顶模糊的床顶。
还在想着自己这是睡哪了,一只指节分明的手从他眼前伸了过去。
这只夜里白如琼玉的手探过来整了整被他踹开的被子,把被子重新盖回他身上,后又收了回去。
绪自如扭头去看这只手的主人。
黑暗中,绪自如勉强能见宴清河侧坐在自己床边,他单手撑着脑袋支在床栏上,长发披散开来,有几缕头发遮住他侧脸,他的脸在夜里显得白净异常,坐在绪自如身旁无声无息地像是个深夜无处可去的鬼魅。
第48章
绪自如被这样从未见过的宴清河吓了一跳:“你……”张了嘴却又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
宴清河半阖着眼睛,听见声音从狭长的眼缝里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起夜?”
他声音有些哑,情绪淡的几没人气。
绪自如在被子里待着热,把自己的脚偷偷从被子底下伸出去散热,稳了稳情绪,才不动神色地问道:“这是哪儿?”
宴清河答:“平水镇客栈。”
绪自如又问:“我为何会在这里?”
宴清河有问必答:“因为睡着了。”
“……”宴清河还是宴清河,一等一的不会聊天,绪自如心里有些发笑,躺在被子里就愈觉得热起来,他抬脚踹被子,被子外的冷风就灌了进来。
宴清河手伸过来牵他被子:“着凉。”
他说。
“好热。”
绪自如嘟囔。
宴清河显然不知道怎么照料小孩,只沉默不语地帮绪自如把踢开的被子重新又盖回了身上。
“好黑。”
绪自如又嘟囔起来。
宴清河便起来,他行到桌前烛台前,拿起旁边的火折子想点燃蜡烛。
他一头黑长发没束起来,发尾垂在腰间,颊边的发随着他躬身的动作微微垂到了身前,他浅淡的眉眼专注万分地盯着蜡烛的烛心。
把蜡烛燃起来后转回身。
绪自如已经从床上蹦了下来,他赤脚站在大门口,踮着脚去够门的插梢。
宴清河火折子上火星还没盖熄,站在蜡烛旁看门口站着的绪自如,他问道:“天还未亮,你想去哪?”
绪自如逃跑得光明正大,听见他问话也不怵,他头也不回地开口道:“我不想跟你待在一起,我要回去。”
宴清河盖熄了火折放下,他抬步不急不缓地朝绪自如走过去,声音中似有不解:“为何?”
绪自如踮脚够了半天,门梢碰也没碰到,他现在身高是硬伤,开个破门都开不了,便气呼呼地转回身来:“你想带我去哪,你昨天明明说送我回去。
你是个骗子。”
宴清河走到绪自如身前,他低头看绪自如,对他解释起来:“你睡着了,行路不方便。”
他垂下来的几缕头发掉在绪自如的脸边,搔得绪自如脸痒痒的,绪自如伸手挠了挠自己的脸,仰头看宴清河:“那你现在带我回去。”
宴清河语中仍带着淡淡的不解:“为何想要回去?”何枕分明说是早上捡到他,才待一个中午,为什么会执着回去?
绪自如心想着跟你能解释的清楚吗,嘴里却如同小孩子闹脾气似地嘟囔:“反正我就是想回去。”
宴清河弯腰把绪自如从地上抱了起来,他手臂托着绪自如的屁股,直接把绪自如带到床边放下:“天还未大亮。”
他言简意赅。
绪自如被放在床上后翻身就要往床下跑,宴清河一抬手简简单单便按住了他。
绪自如对这样巨大的体力差距有些气恼,气鼓鼓地看着宴清河。
宴清河弯腰捡鞋,给绪自如穿上鞋。
“我会待你很好,你还会想回去吗?”他问道。
绪自如再没心情作小孩刁蛮骄横的模样,蹙着眉头看向宴清河。
他板着一张脸,不做声地端详了宴清河好一会儿,才问起来:“你到底是谁?”
因为外表稚嫩,他做出这副严肃模样反而更加好笑。
可屋内两人皆没常人的反应,绪自如表情仍旧严肃,看着宴清河的目光带着明确的审视。
——事情好像完全脱离了他的认知。
不论是东伯的断腿、已经娶妻的何枕、还是面前这个认识又好似不认识的宴清河,都有些脱离他的认知。
宴清河表情淡淡,完全不似在跟一个可能说话还不利索的小孩说话:“你可以唤我师兄。”
“……”绪自如迟疑,“你为何只带走我?”
宴清河道:“同你有缘。”
绪自如:“若我不想跟你走,你要如何?”
宴清河沉默下来。
绪自如内心冷笑不忿,说出话却如黄口小儿在闹性子:“你莫不成还要把我绑走?”
宴清河抬起眼睛看他,他眼内幽深如深潭,情绪不外显露,却把绪自如看得莫名的背脊发凉。
绪自如甚至觉得这个长得像他大师兄、却又好像不是他大师兄的人下一秒可能就会张口回答出一句“是的”。
绪自如惊讶于向来光风霁月的师兄,在这个将明未明的清晨突然像是美玉染了污。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宴清河的双眼,想知道他此刻埋藏在一张云淡风轻面皮下的究竟是什么。
——宴清河,你这是入魔了?
绪自如险些要脱口而出这句话。
宴清河却在下一刻情绪稳定地开口说道:“我不知道你为何会不想跟我走。
你在慈善堂内吃不饱饭,那里孩童众多,何枕他们或许是好人,但是没办法多关注照料你这一个人。”
绪自如被他一席话说的愣了下,有一种情绪没有转换过来的茫然感。
宴清河又道:“你跟着我可以吃饱饭,我可以找两人照顾你,会待你好。”
宴清河顿了顿,有些疑惑,“我不知道你为何抗拒跟我离开?”
绪自如差点要被宴清河问得一口老血喷出来,真的好有道理,可是小孩子才不分跟谁在一起会好,他们只看喜欢跟谁待在一起。
第49章
绪自如哼哼:“我不喜欢你。”
说出来的本意其实是想提醒宴清河,他又不是金银宝玉,凭什么别人看见他就会跟着他走。
宴清河闻言眉头却蹙起来了,绪自如眼看着他额头有薄汗冒出,好一会儿他转过头来,目光直直地盯着绪自如的双眼,阴沉的似有浓雾在里面翻滚。
绪自如又被他吓了一跳,几乎脱口而出:“你到底怎么回事?”
宴清河闭上眼睛,从绪自如床边站了起来,他走到旁边塌上坐下,撑着脑袋,累极了般地阖上了眼睛。
“时间尚早,你再睡会儿,等天亮了再说。”
宴清河说完这话,就没了声息。
绪自如坐在床沿边呆了会儿,他蹬下宴清河刚刚给他穿上脚的鞋,盘腿坐在床上认真思考。
他对于上辈子的记忆算不上连贯,有的时候想到自己粘着面色冷然的宴清河,眼巴巴地凑在他身边给他讲笑话;有的时候又变成他跟宴清河二人心意相通后宴清河摸他脑袋的模样;一会儿又是柳叔站在一座宅内院里告诉他说“女娲石被窃”;之后画面再转又是清娘给他塞了几壶好酒劝他好酒得细品;一会儿又是小师姐在他手上拿了个龙须酥,蹦蹦跳跳地往前跑,而后消失不见。
都是些乱七八糟的记忆。
绪自如坐在盘腿坐在被子上,他手指在绣着荷花样的被子上来回划拉,他手顺着那绣线来回挪动,
十分勉强地整理下自己散乱的思绪。
宴清河出问题了,那么如果想知道他出什么无问题的话应当是随他回天极门;而未来魔气横生天地动荡这个大劫难,应当回慈善堂跟在何枕身边来判断解决,毕竟他的卦象都一直是直指向何枕。
绪自如想到这里又愣了下,他盘坐在床上,双手环胸,面色沉静地思索着自己当初是怎么算出这副卦的。
他神思清明,一点一点的往回捋,一点一点把脑子里的麻团一般的乱线给拆开放平,随后他脑子里骤然出现了一个声音。
——“最近发生的一件事你有所不知吧。
那个在世活佛一般的何大善人一睡八十日没醒啊,很多人都前去他宅内探望了。”
绪自如环胸的手放了下来,他点了下头。
——记起来了。
何枕因故昏睡八十日不醒,而自己正准备去探望他。
绪自如想到这里急急忙忙从床上跳了下来,他赤脚在地上来回走了好几步,虽然现在距何枕一睡八十日时间尚早,但他觉得自己这次应该待在何枕身边。
他赤脚走在地上的声音脆响,来回了好几十趟,坐在塌上闭着眼睛的宴清河竟然一动不动。
绪自如故意脚步重重地走到了宴清河身前,宴清河脸色苍白,额头汗涔涔,他闭着眼睛,像是魇住了,又像是生病。
绪自如在他身前喂了好几声,都不见有反应。
绪自如想把他唤醒,伸手准备去推,后想想宴清河多了不起一个人,完全不需要他操心。
他真正要操心的应该是自己这具五、六岁的身体接下来要怎么办。
想到这里也释然,好一会儿他站在宴清河身前,他身高不够,宴清河坐着的姿势他身高也才在宴清河的腰腹间。
“师兄。”
因为知道宴清河听不见,所以没有刻意掐着小孩子的音调来说话。
绪自如喊完师兄后,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就生出了一种怅惘的感觉来。
“师兄。
从前总听人讲有缘无分,有缘无分,我总不信邪,偏信人定胜天这回事。
别人说强扭的瓜不甜,可我总想甜不甜得扭下来尝尝才知道。”
绪自如一张圆嘟嘟的小孩脸因为沉重而显得有些不符年龄的沉闷。
“你我二人这辈子就做两个见过数面的陌路人算啦。”
他说着说着笑了下,“你去求仙问道做你无欲无求的仙人。”
绪自如仰头看了眼阖着眼睛的宴清河,他抿了抿唇,突然十分可爱地笑了一下:“我可要去做拯救世界的大英雄去啦~”
绪自如说完伸手梳了梳自己睡得乱糟糟的头发,他本来想伸手摸摸宴清河的脸,手才抬起来看自己一只小短手,没忍住笑出了一声。
他收回手,跑到床边给把鞋给穿好,然后拖了个小凳子搬到门口。
他站到凳子上总算把插梢给拔了下来。
他推开门,轻快地跳下凳子,头也不回地就钻下了楼。
第24章 平水镇(二)
宴清河静坐在一团黑暗中,他盘坐在地上,双手置于腿上,周围一片漆黑混沌,静谧到如同无人之境。
宴清河闭着眼睛,身体如同被定在原地。
过了一会儿,他张嘴问道:“你到底是何物?”
随着他话音落下,一道人形状的黑影“唰”地粘了过来,那黑影的“头”贴在宴清河的脸上,分明没有五官,却好像能感受到他脸上的扭曲,它说:“我是什么,你当真不知道吗?”
宴清河这辈子睁开眼睛时,他师父虚灵子正在天极门扶英殿大殿之上指着他说:“此子赐名为清河,姓宴。”
宴清河睁开眼,便听见大殿上环绕着几乎久久不息的震动声。
他抬起眼睛看向大殿内的虚灵子,虚灵子便也遥遥与他对视了片刻。他收回目光,藏下了满眼的震惊。
第50章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上辈子门派发现驱魔渊内魔气外泄,师父进驱魔渊,他外出寻找女娲石。
之后的记忆断断续续,他似被魔物所害而亡。他想到这里突然神情一凛,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有什么重要的人,也被自己害死。
他内心奇怪得如擂鼓般震动。被掌院从扶英殿牵出门送回了他自己的房间,他捂着自己胸口呆愣了好一会儿。
这是他记忆不太深的幼年时期,过去他的生活简单,日复一日过着的都是重复的生活。
宴清河想到这里神情一凛。
而后有一道古怪的声音,在他耳边桀桀笑着问道:“直到什么?”
这是宴清河这辈子醒来后第一次跟这个东西对话,它无形无态,说话的声音如毛竹刮木头,在人耳边刺耳万分地响起。
“你是何物?”宴清河冷着眉眼,神情肃穆低沉。
它自顾自地桀桀笑道:“直到……直到绪自如到了天极门。”
“……”宴清河闻言呼吸一窒,回忆情感才如潮水一般地涌了上来。
绪自如上山时年纪尚小,具体多少岁宴清河不清楚,只记得初见面时候,绪自如在一众小孩中走过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绪自如那时瘦小,单手便可从地上拎起来。
宴清河奉师父下山遴选弟子,也偶尔会带走一些吃不饱饭被遗弃的孤儿。绪自如一眼看过去根骨便不行,不是能修行的人。宴清河把他从自己脚边抱起来,尚在犹豫是否要把这个小孩带回天极门。
绪自如朝他笑弯了一双月牙儿似的眼睛,大概是换牙的年龄,他右上角缺了颗牙,笑起来那缺牙露出来。宴清河见状就没忍住眼睛也带上了一两分的笑意。
绪自如伸手搂住宴清河的颈项,他坐在宴清河怀里晃荡着脚,笑哈哈地说道:“那我可以跟着你们去当神仙吗?”
宴清河就把他带回了天极门。
天极门讲究修身养性,他作为大师兄又事物繁忙,带着一群小孩上了无望山,便再没过多关注。
只偶尔路过天极门给小孩专设的学院时,会听见人说绪自如小绪实在是太调皮了。
再次见到绪自如应当是绪自如十六七岁的年龄,他刚处理完一件水灵造成的村庄水患事件,手持剑步履匆匆地回了天极门。
绪自如远远地朝他跑了过来。
“师兄!”绪自如气喘吁吁的走到他面前,他长得十分讨喜,让人一见便觉亲切,一双眼睛即使不笑的时候好像也微弯着带着些调皮的笑意。
宴清河问他:“何事?”
绪自如朝他伸出双手:“师兄,把剑借我用一下。”
宴清河自从拿到云皎剑后,剑不离身,几不外借,他盯着绪自如看了片刻,询问道:“你有何事?”
绪自如双手仍伸在身前:“一会儿,马上就还给你。”
宴清河沉吟片刻,还是告诉他:“剑不外借。”
绪自如似被他气到,嘟嘟囔囔了几声他没听见,最后跟来时一样突兀地直接在转身跑开了。
宴清河站在原地见他来去如风有些愣,那个跑远了点的人又突然转回身,大声喊了句:“师兄,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宴清河想整个天极门也只有他一个人性子这般,他便冲绪自如点了下头,“绪自如。”
绪自如摆摆手,又跑开了。
那天夜里,宴清河晚间睡觉,听见自己卧房内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十分警惕地从床上坐起,用手撩开床帘一缝,就看见房间窗户大开,有一个人影正从窗户口往屋内爬,宴清河凝神准备念诀定住这个不请自入的人。
这个人在窗口小心翼翼地往屋内爬,手肘撞到窗棂发出了轻微的声响,他捂住自己胳膊立刻抬头小心地往屋内看。
宴清河才看清这个深夜不请自入的人,是白日里见过一面的绪自如。
他本要出声问绪自如是为何而来,就见绪自如跳下窗,找到他架在桌上的云皎剑,随后点起了桌上的油灯小心点燃。绪自如拿着油灯和云皎剑直接就坐在了地板上。
宴清河本以为绪自如是要偷自己的剑,绪自如性格调皮跳脱他早已略有耳闻,白日借剑的时候他以为绪自如同旁人打赌要拿到手他的剑,他固然不允。这会儿见他亮着一盏灯坐在自己房间地上,有些疑惑,想知道他要干什么,便没出声。
绪自如坐在地上埋头捣鼓半天,他便在床帘后看了半天。
小半柱香时间过去,绪自如抬头拿起云皎剑,视线透过床帘望了过来,他眼角天然微微下垂着带着一丝孩童的天真感,嘴角不笑时也微翘,他拖着嗓子说:“师兄,你偷看我好久了。”
绪自如深夜闯别人卧房被人发现不觉惊讶,宴清河作为主人被人闯了卧房却被闯入者一句话惊得撩着床帘缝的手指顿了顿。
“你在做什么?”宴清河掀开床帘。
绪自如把云皎剑往前推了推,那剑柄上悬着一翠绿色的剑穗,正随着绪自如的动作凌空摆动着。
“师兄,我亲手做的,保准管你平安顺遂。”绪自如说。
“……”宴清河有些疑惑,“你深夜到我房间来,给我的剑挂剑穗?”
绪自如从地上站起来,他把云皎剑放回原处,手中拿着油灯朝床上的宴清河走了过来,边走边笑:“那我白日里让师兄把剑给我,师兄也不给啊。”
第51章
宴清河当时对绪自如行为不解,甚至到绪自如拿着油灯走到他床边突然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道了声“晚安”,这行为他也不是很了解。
“晚安,师兄。”绪自如说完吹熄了油灯,从大开着的窗口又爬了出去。
宴清河很长时间都不是很懂绪自如。绪自如却粘他粘得极紧,他下无望山绪自如要送,回天极门绪自如要接。绪自如性子跳脱不羁,也不在乎宴清河的冷淡,只要宴清河在天极门时,他夜里翻宴清河卧房的窗户已然成了常态。
宴清河夜里坐在床边看着跳进来,张嘴说他胡闹。
绪自如爬了几年窗,人已经长开,听见他说话挑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瞥宴清河,他熟门熟路跳进屋内,嘴上丝毫不顾及地张嘴就来:“师兄,梁上君子,偷香窃玉,人间美事呀。你是个木头,当然没法体会这个中滋味。”
宴清河蹙眉。绪自如走过来脱鞋坐上他的床,他盘着腿,上半身在左摇右晃,一会儿撞上宴清河的胳膊,一会儿又挪开来。
宴清河让他规矩些,他竟然身子一歪直接倒在了宴清河腿上,他躺在宴清河腿上看宴清河,眨眨眼睛:“师兄。”
宴清河垂眸看他,不辨喜怒。
绪自如脑袋枕在宴清河腿上,好一会儿,他突然半撑起身子在宴清河唇上蜻蜓点水地亲了下。
他亲完就往床边一滚,双手抱着宴清河的床上的被子往靠墙的那一边滚过去,他背抵着墙,笑声低低地传出来:“师兄,你会生气吗?”
宴清河当然没有生气,他很少会有生气的情绪。只是有些不理解罢了。他不表态,绪自如也不以为意。
绪自如一直不以为意,他天然带着些赤忱万分的孩子气,长到多少岁那份犹如稚子的赤忱也荡漾在双眼里。
后来绪自如跟宴清河说:“师兄,人生百年,你我二人得及时行乐啊。”
宴清河虽然生命不止百年,当他觉得绪自如说得挺好,他便也说“好”。
他去找师父虚灵子,他跪在虚灵子座前,说自己要脱去天极门掌门座下大弟子的称呼。他说他听闻绪自如说山下人人生百年,春日可赏花、夏日可踏水、秋日看落日、冬天看落雪,他不曾关注过那些,也从未过过那样的日子,实在有些好奇。
虚灵子说人生百年不过瞬息,他是入了魔障。
宴清河仰头看座上的虚灵子:“怎会?我不觉痛苦,开心快乐也多过过去的很多个日子。”他心怀期待,又怎么会入魔?
虚灵子只让他去静思。他夜里在宗门祠内静坐,绪自如不知从哪里学来的的本事,他偷偷溜进来站在宴清河面前笑道:“师兄,我们去私奔吧。”
宴清河记得很清楚,自己当时一定是答应了。
绪自如说后日傍晚,他在无照泉边等自己过去,他说他跟清娘学酿了很久的酒,他临走前一定要去清娘厨房偷两壶酒走。
宴清河说好。
之后虚灵子用他的灵杖在宗门祠内抽了他数百下,他倒下又醒来后虚灵子告诉他,他心魔已除,问他还想离开天极门去过普通人的生活吗?
宴清河突然一下就不想了,绪自如还是那个绪自如,师弟也还是同样的那个师弟,他只是突然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答应跟他一起离开。
“对啊,所以你抛弃他,他自己走了。”
那鬼魅的般的声音像是能看清宴清河心中所思所想,在宴清河思绪一顿下来,它便拉大声音开始嘲笑起来。
刚重生过来睁开眼尚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宴清河,闻言就沉了脸,他手指动动想要运诀。
这鬼魅声音大笑了起来:“宴清河你还没想起来吗,绪自如被你害死了。若不是你他又怎会死?”
他闻言脸“唰”得便白了下来。
那声音还在狂笑:“你知他爱你、慕你,你不阻他妄想,任他妄想,还给他妄想。让他当了真、让他动了真情,让他竟然想要跟你厮守终生。”
“住嘴!”宴清河冷声道。
“你不拒他,你贪他的好,贪他性子活泼讨喜。你自私、你无情,你看他为你辗转反侧,看他为你一举一动欢欣鼓舞、看他为你失魂落魄。”那声音喋喋不休如咒语般。
“我没有!”宴清河白着脸皱着眉厉声否认道。
“你有多少时间可以救他?从他十六岁翻窗进你房门时,你就应该让他离开,但是你没有。他十八岁亲你的时候,你应该厉声谴责他。二十岁跟你拥抱的时候,你应该推开他。二十二岁要同你下山时候,你应该拒绝他。你都没有。”那个声音说。
宴清河伸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咬牙道:“住嘴!”
“你喜欢他吗?喜欢一只小猫儿,喜欢一柄短剑,喜欢一件长衫罢了。”这夸张古怪的声音淡淡嘲笑起来。
“滚!”宴清河拔高声音骂了出来。
那声音又猖狂的大笑了起来:“本来他可以在天极门里待到老死。因为你,他迫不得已离开了天极门。他什么都不懂,也不会什么厉害的术法,下山后活得很糟糕很糟糕,几次差点要饿死在路上。都是因为你的错。”
宴清河白着脸喘着粗气。
“他死了!宴清河。在你眼前。死前还在喊你的名字。”
那个刚刚睁开眼发现自己重新又活了一次的宴清河,在刚到这里的第一天,仍是个幼童的年纪里,徒手劈断了一把长凳。
第52章
那声音似是成功让他情绪产生巨大波动,在他劈完长凳后,大笑了几声后声音渐小消失了。
宴清河冷静下来,坐在塌上认真地想着——心魔。
这才应当是真正的心魔。它让自己情绪不稳,让怨恨、懊恼、愤怒诸多情绪涌上来。宴清河闭着眼睛默念了遍清心诀,情绪缓慢稳定下来后,他冷着一张脸,想魔物蛊惑人心的话不可信,他跟绪自如在一起快乐多期待多,当时想跟他一起下山时也确实真心实意,只是师父虚灵子误把他的真心当心魔祛除,他才在临下山前一刻反悔而亲手给绪自如一封书信,让绪自如自己下了山。
宴清河想到这里长吁了一口气,他神思清明下来,坐在椅子上回想上辈子自己是什么时候下山去接的绪自如。绪自如比他小许多岁,他上山来时还是个奶娃娃。宴清河想自己可以再把他接回来,不让他伤心难过,要一直待他好。
只是他没料这心魔无形无态,总时不时如鬼魅般在他耳边蛊惑嘲讽似地耳语。甚至偶尔夜里睡了它还会拉着他直接进到一片混沌的无人之境,在他耳边放肆大笑。嘲笑他无能为力,嘲笑他自私可笑。
宴清河重生以来不管白日还是夜晚总需时时抵御这心魔乱语,他平心静气,再少如初次一般被这心魔耳语蛊惑。一晃十余年时间,他夜夜把这鬼叫的心魔当作对自己的试炼,心不妄动,则无惧无怒。直到他看时间将近,来到和善村,进入慈善堂,再次见到几岁大的绪自如。
他把几岁大的绪自如抱起来,想着这辈子会待你极好,再不让你受磨难,不让你被人厌弃,让你长到百岁也无忧。
可是绪自如说“我不喜欢你”。
那时时萦绕耳边的鬼魅声音便像钟鸣一般在他脑内“铛铛”敲响:“他不喜欢你了,宴清河。”
这钟鸣声撞得他脸色煞白,他忍不住坐下,才闭上眼没一会儿便被拉入了这无人之境。
那黑影紧紧地贴在宴清河的脸上,张牙舞爪地连声问道:“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吗,宴清河?”
宴清河闭着眼睛不作答复,他用习惯了千万次的沉默向来化解这一次心魔的蛊惑。
“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到底是谁啊,宴清河。”那声音笑起来。
“你不是想知道我是什么吗,你睁开眼睛看一看啊。”它痴痴笑起来。
宴清河禁闭着的双眼缓慢地睁开来,贴在自己脸庞的黑影忽地后退半步,隔了一会儿一个人从黑影中走出来。
他穿着一身玄色外袍,披着黑发一步一步地从阴影中走出。
宴清河见他全貌后,微微一怔。
他面色清冷淡漠,不肖一会儿后眼角微挑起,嘴角也勾了起来,脸上神色霎时间就变幻成宴清河自己也从未见过的妖邪模样,他张嘴轻轻道:“我是你呀,宴清河。”
宴清河从梦中猛地睁开了眼睛,他额前汗涔涔,鬓边头发早已湿漉漉地粘颊边,甚至有一滴汗珠顺着他的头发缓慢往下滑,沿着他下颌线滑到下巴处,再垂落到他手心处。
宴清河胸口起伏剧烈,脸色煞白到连唇色也淡了少许,安静的屋内有微风轻轻拂进来。宴清河抬目望去,房门已经大开,门口还摆着一个矮小的凳子。他眼珠微动,房间内除了他之外再无第二个人。
“他走啦~”那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还轻飘飘带着浓重的嘲意。
“……”宴清河呼吸加重,他不语。
“宴清河,你都已经不是你了,你怎么还期盼他还是他呢?你怎么还期盼他还会跟上辈子一样那么喜欢你呢?”
宴清河闻言直起身,他赤脚踩在地上,拔出云皎剑,凌空一剑直接劈开了半个房间。
客栈轰隆隆一顿响声,间或夹杂着旁人的尖叫声。
“我说他会走,我没说错吧?”它说。
“去找他,快去。”它又道。
“把他抓回来。”它道。
“把他关起来。”
“让他再也不能离开你一寸。”它轻声笑道。
宴清河拿着剑走出去了。
他在那一刻竟然想着的是——入魔了又如何?!
第25章 平水镇(三)
绪自如从客栈跑出来时,天才蒙蒙亮。
平水镇不似和善村只几户人家,且因处饥荒年间村中地里无法劳作,和善村整个村庄显得十分荒凉,白日里街上几不见人。
平水镇上倒有数百户人家,破晓时分还未到,街上便有人推着小车出摊,车轱辘声在灰暗的长街上回荡得十分清晰。
绪自如一个点大的小孩在街上慢悠悠地走,他不怎么担心现在这个时候会有人上街抓小孩。
毕竟多数人自家都揭不开锅了,带个小孩回家还多一张嘴吃饭,没必要。
宴清河脚程快,从和善村到平水镇估计不肖半个时辰就能到,他想按自己这个速度怕是得走上一天一夜。
他上辈子从天极门下山,应该属于前前后后两辈子第一次独自一人出门,身上分文也无也就罢了,包裹里除了些日常衣物只剩两瓶桃花酿,一口能填肚的口粮也没有。
好在他能说会道,借个桌子给人摆摊算卦勉强也能糊口。
不过那是在有人的地方,最差的一次,他从貘临城这有塞上江南之称的边荒城镇往江南衍水城走,路没选好,五天五夜竟没见一座村庄。
第53章
饿得前胸贴后背坐在树下怀疑人生,瞥见一迎风招展的小草,他蹲在地上去撅草根,草根倒看着像长在地里的果实,像是能吃的样子,他便点了火烤了那不知名的果实,没滋没味地啃了两天,才到一处水边。
他花了半天时间,学会了一手徒手抓鱼的本领。
所以说,人的能力这东西,就是得靠极端环境才能够激发出来。
他在天极门衣食无忧了一辈子,弄成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废物样。
下山才半年,似神农尝百草了,肉眼便可分辨哪些东西能吃,哪些东西饿急了也能勉强填填肚,哪些东西沾了一个不小心死了都没人埋。
下水摸鱼,上树摘果,这些事情越到后来他越是手到擒来。
他嘴巴又厉害,去别人村庄上装神仙,掐指给人算命,直把人哄得说他是个半仙。
有一次傍晚时分路过一山林,被野猪撵上树,野猪在树下迟迟徘徊不走,绪自如坐在树杈上,他背靠主树干,单脚曲起支在树杈上,另一只脚舒适地垂下,也没管树底下徘徊不走的野猪,他嘴上叼了片叶子,没腔没调的吹着小曲。
吹到日暮落下来,月亮悬上空中,星星隐约闪现。
他就想了会儿宴清河,他想若宴清河此时此刻追悔莫及地来找他,他会因为眼下这美景而原谅宴清河的不守承诺。
宴清河到底没来,月上中天时,树下野猪终于离开,他爬下树,再一人从山林里往官道上走。
山行海宿,只身万里也无妨。
反正他早已习惯了。
绪自如从客栈跑出来,跟上辈子从天极门离开时一样,或许比那时还差些,浑身上下摸不出半点东西,穿得还是身破烂衣服。
若是走去别人摊前,怕是会被当成沿路乞讨的小孩。
绪自如在原地思索片刻,跑到旁边的沙砾堆里捡了几块好看的石头,还随手揪了朵乱石缝中开得鲜艳的小花。
他把自己捡的东西藏入袖中,然后小跑着往刚出摊的小摊车过去。
摊前站了个妇人,正在忙活着早餐,准备等天再亮些,好多卖些野菜汤来挣几个铜板让一家老小能喝上些肉糜粥,看见自己摊前突然站了个几岁大的小孩,愣了愣,才有些不忍心地呿呿了两声:“这没东西能给你吃。”
绪自如站她摊前眨眼睛,被这么驱赶也不见气恼,他说:“姨,我不要吃的。”
这妇人又有些为难地说了声:“我这什么也没有,你去找别人。”
绪自如笑出一排牙齿,他右上角有颗缺牙,笑起来便让人没来由地想跟着他一起笑。
满脸忧愁的妇人紧锁的眉头才微微一松,绪自如弯着眼睛笑嘻嘻地把握着的右手往前一伸,妇人一愣。
绪自如摊开右手手心,里面摆了个漂亮干净的石头,他把左手摊开,里面空无一物。
而后他把两只手重新握起来,有着石头的右手在左手上虚晃了一下。
他再打开右手,里面的石头已经消失不见。
妇人见状惊奇地叫了一声。
绪自如再把自己的左手打开,刚刚那粒石头不知道怎么就到了左手上。
妇人没忍住鼓了掌,开心起来:“怎么做到的?”
绪自如笑嘻嘻地把石头在自己左右手上变来变去,变到最后两手都没了石子,妇人仰头来看:“咦?”
绪自如手一挥,手中出现一束鲜艳的鲜花,他踮起脚把花送给这个刚刚一直满脸愁苦的妇人。
“姨,送给你。
开心些。”
他把花往前送了送。
那妇人有些迟钝地接过了这朵几岁大小孩子送的花,一时间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绪自如伸手挠了挠自己的头发,随后伸手往摊子上挂着的几个装水的竹筒指了指:“这个竹筒……”
妇人解下竹筒,食物她给不起,水还是能给面前这个讨喜的小孩喝的:“喝水是吗,来来。”
绪自如接过竹筒,低头沉吟了片刻,而后抬头看向妇人:“姨,这个竹筒可以送我吗?”
竹筒是家里自己做的,家里确实多的很,给一个也不妨事,但是她有些好奇:“你要这个干什么呀?”
绪自如说:“我想要回家,但是好像离家有些远,想要一个水壶装水喝。”
妇人家里也有三个孩子,有一个也跟绪自如看着差不多大,闻言心就有些软了:“那你拿走吧。”
绪自如说:“谢谢姨。”
他道完谢作势就要走,那妇人犹豫半晌喊住了绪自如,绪自如转身疑惑地看她。
她解开腰间缠着的小包,从里面拿出个牛皮纸包着的东西,她打开牛皮纸,里面裹着一张野菜面饼,她犹豫半晌把饼撕了一半,重新裹上牛皮纸,走到绪自如身边蹲下。
“这个你带着路上吃好吗?”她说。
绪自如眨眨眼睛,接过这半张面饼,他点了下头:“谢谢姨!”
妇人说:“你回家要小心。
希望能够安全到家,好吗?
绪自如点点头,他也说:“那希望姨也能开开心心,一直健健康康。”
两人互相道别后,绪自如脖上挂着个灌满了水的水壶,手上拿着半块包着牛皮纸的饼。
他想着做小孩子也还行,能靠卖萌混饭吃。
绪自如离开平水镇时天已大亮,平水镇去往和善村路上砂石满地,他在路上拣了根树枝,边走边晃地往和善村的方向走去。
第54章
他在脑中默默地想着——和善村小孩众多,除了少有几个天资聪慧的可能会被各大宗门带走当弟子,大多数都是些普通孩子。
人多了,吃饭的嘴也多了,小孩又没法产出,得想个法子让小孩也能得到些收益,维持慈善堂的正常运转。
他记得上辈子慈善堂全靠何枕一人撑着,养得很是费劲。
绪自如的树枝在地上划拉了一会儿,想着——难道让那群小鬼出去要饭吗?
他的树枝在地上拉出了一条长线,他啧了啧嘴——要饭倒也还行,但是现在家家户户都快揭不开锅了,估计出门一天也要不到个馒头。
绪自如想到这里叹了叹气,觉得自己一世比一世要操心的事更多了。
他这边还在操心生计问题,只听见身后脚步沙沙,他突然直觉到了危险,头也没回地拔腿就跑。
还没迈出五步,身后来人凭空便把他拎了起来。
绪自如震惊回首,宴清河垂眸看他,平静无波的双眼中夹杂着风雨欲来的的疯狂。
绪自如大觉惊骇,脑中急转半天完全无法理解现在的情况。
他双腿无章法地乱踢着,嘴中大喊大叫:“你放开我!”
宴清河被绪自如连踹了好几脚也不以为意,他执着地把绪自如抱了起来,脸上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
好一会儿,他拧着眉头,措辞良久,似压着情绪,嗓音干涩地问出一句:“你要去哪?”
他浑身古怪的气息似在这一句话后全都收敛了下去,偃旗息鼓后绪自如才惊觉自己被这样的宴清河吓了一大跳。
他沉着脸,上上下下巡视了一遍宴清河的脸,想在对方脸上发现些端倪,无果后他冷着嗓子说:“放我下来。”
宴清河罕见的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他把绪自如放回地上,张了张嘴后,眉头又痛苦地蹙了起来。
绪自如抱着自己的水壶转身继续往和善村的方向走。
宴清河默不作声地跟在了他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日上中天,再没说过一句话。
绪自如中午饿了,随意找了块石头坐下吃饼喝水,宴清河站在他背后两臂远的距离默不作声。
“古怪!太古怪了!”绪自如一边啃着饼,一边默默地思索着。
宴清河对他有一种古怪的执念,但正常情况下他跟宴清河二人此刻应该素不相识才对。
“难不成宴清河也重生了?”绪自如脑中这念头一闪而过。
闪完之后他又想,纵使宴清河真的重生了,他也不该对自己如此重视,竟还寸步不离地跟在自己身后,这不是他大师兄能做出来的事。
更何况重生这种事情难不成是量产的?这个世界上的人是不是不会死?
绪自如心觉古怪,便觉得周围一切都古怪起来。
他啃完半块饼,抹了抹嘴巴,打开竹筒仰头喝了口水,眼角瞥到身后站着的宴清河,他放下水壶重新盖好,又瞥见自己扔在一旁的树枝,他顿了顿。
想要知道宴清河是不是重生的,只要做一件这辈子没做过,而上辈子做了的事情,来测试一下即可。
绪自如从石头上站起来,捡起自己扔在地上的树枝,随手在地上揪了一把草,随意地绑在树枝上,绑完后他“咻咻”地在空中挥舞了两下,才斜了宴清河一眼。
而后他故作闹性子的小孩,闹完了性子的模样哼哼了两声:“喂,你渴不渴?”
宴清河抬眼看他,摇了摇头。
绪自如做出天真模样:“你都不用喝水吃东西的呀?”
宴清河脸上表情温和下来,他说:“我不用吃东西。”
绪自如“哇”了一声,随后小跑到宴清河身前,他抓着自己的树枝又挥了挥:“这是我的剑哦。”
宴清河眼中带了些笑意。
绪自如又挥了好半晌,最后抬起头看向宴清河:“你身后也有一把剑。”
宴清河愣了愣,他把身后的云皎剑拿了下来,放在绪自如眼前:“这个?”
绪自如装模作样端详了会儿他的剑,他这把剑剑身白如雪,隐隐散发着一股冷冽的气息,绪自如对这把剑熟的很,此刻剑柄处空落落的没挂任何东西。
绪自如偷偷挑了挑眉,又举起自己的“剑”,他手抓着自己刚刚绑上去的杂草,大笑起来:“你的剑没有这个,没有我的好看!”
宴清河视线凝在他绑着几缕杂草的树枝上,神情顿了顿,脸上表情愈发温柔起来:“嗯。”
绪自如虽跟宴清河最后弄得个不欢而散的下场,临到最后他也不确定宴清河到底喜不喜欢自己,但想来他送的那个剑穗,他用了那么长时间,东西应该是挺喜欢的。
绪自如仰着脑袋,做出一副天真模样:“我也给你绑一个好不好,你喜欢什么模样的呀?”
宴清河顿了顿。
就在绪自如怀疑这人能说出一句“随便”,让自己功亏一篑的时候,他突然抬手在砂石地上轻轻挥了挥。
“这样的,便不错。”
宴清河说。
绪自如看过去,那地上画出的剑穗的绑法花式算不上复杂,但也绝对是除了自己谁也编不出来的模样。
绪自如低着头,脑子霎时间一片浆糊。
——一定有什么地方出问题了。
第26章 无望山(一)
第55章
绪自如、宴清河二人一前一后两相无言地走到沔水河时,天已近黄昏。
绪自如蹲在水边装水,他脑子里一团浆糊,做不了小孩模样。
他心思重到挂上了脸,装完水后,他盯着水中自己的倒影。
他想着,这种事情可能发生吗?也不是不可能,但他就觉古怪,不应当是这般。
绪自如蹲在水前揪自己头发,他觉得自己应该忘了些什么事情。
重生怎么会忘记很多事情?怎么会发生的事情跟自己过去经历的不一样?而宴清河又怎会性情如此?
绪自如愈想愈投入,脚下一个不稳,一头扎入了沔水河中。
时值春夏交际之际,河水不算冰凉,绪自如善水,在不小心跌落水中惊吓了片刻后,迅速活动四肢往水上浮去。
还没从水中冒头,一旁看着的宴清河也进了水里。
绪自如人小,力气不足,顺着水流往前飘了一会儿,宴清河便从后面抱住了他。
绪自如却在那一瞬间思绪纷乱,诸多乱七八糟的记忆一拥而上。
其中声音最清楚的是柳叔说的“手持女娲石,即可入三宝梦境”。
绪自如背贴着宴请温暖的胸膛,胸口擂鼓般地响动。
宴清河单手环抱着绪自如上了岸,他浑身湿透,长发凌乱地向下低着水,他胸口微微起伏,素蓝的长袍已经完全湿透贴在身上,他垂着头,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愈显得下颌肌肤白到透明。
绪自如也没好多少,破烂似的衣服贴在身上,微卷的头发水湿透后贴在脸颊上,他抬起头睁大了一双眼睛,满眼的难以置信。
——这或许并不是重生,是进到了三宝梦境里。
他在何家大宅等他人给睡了近三月时间的何枕招魂,结果当天夜里突然有有魔物出现,他一不小心被缠上,最后失去了意识。
他记得自己当时人没到何枕塌前,手中也没有女娲石,他虽是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入的这三宝梦境,但是这重生记忆变得这么古怪——何枕的发妻,东伯的断腿,还有一个作为何枕养子的安息。
这足以证明这绝对不是他所谓的重生。
还有面前的这个宴清河……
绪自如想到这里转头去看自己身旁的宴清河。
宴清河仍半垂着头,湿漉漉的黑发全散乱在胸前,他呼吸急促,在绪自如审视的眼光中猛地抬起了头。
他眼内布满血丝,看向绪自如的眼神带着难以形容的诡异。
绪自如被他看得脸也皱了起来,他眼神警惕,饱含审视。
宴清河用绪自如从未曾听过的嗓子开口问道:“你刚刚是想跳河吗?”
绪自如警惕地盯着他,没说话。
宴清河又道:“你不想活了吗?”
他声音不重,甚至显得轻飘飘,但绪自如就莫名觉得他话中带着一丝邪气,他压抑的呼吸中,带着一种病态沉重。
绪自如迟疑片刻,脑中十分迅速地做出了决定。
他垂下眼睛,伸手抓住了宴清河湿漉漉的衣袖,宴清河眼内的翻滚的浓雾刹时间便如同被风吹走了。
而后宴清河隔了好一会儿有些迟钝地抬起手伸手摸了摸绪自如湿漉漉的头发,哑着嗓子轻声说:“别怕。”
绪自如怀疑宴清河应该也是入梦了,且不知什么原因被魔物缠住,所以才会性情反转,时不时如精神分裂一般。
他不清楚现在宴清河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宴清河现在心里怎么想,只能把入了三宝梦境这件事压在自己心里。
他沉吟了片刻,决定先安抚宴清河的情绪:“你先带我回和善村,我跟他们道别后,再跟你离开,好不好?”他沉着脸说完,又缓了缓语气继续道,“我刚刚认识了很多新朋友,离开都没有告诉他们呢。”
宴清河这时才好像彻底恢复了平静,他伸手掐了个指诀把两人身上的水弄干。
站起来后又恢复成冷静的天极门大师兄:“好。”
他说完抱起绪自如往和善村的方向走去。
宴清河脚程快,甚至不需御剑。
绪自如一个人要走上一夜的路,他只在太阳刚落山时就已经到了。
天刚还未彻底黑下来,慈善堂院内还有几个大点的孩子在互相追跑着玩闹,嬉闹的声音十分欢快地在慈善堂院内上空飘荡着。
院内角落里,何枕的养子一边盯着疯跑玩闹的的孩子,一边手持斧头正劈着柴。
宴清河抱着绪自如走进慈善堂时,他劈柴的斧头顿了顿,直起身子直直地望了过来。
绪自如急着找何枕,没太顾得上这个劈柴的人,从宴清河怀里跳下来,伸手去抓身边跑过的一个小孩:“何伯现在在哪儿呢?”
小孩以为绪自如要跟他玩,笑哈哈的躲绪自如的手。
绪自如气得想抬手给这瓜娃子一巴掌,这孩子笑嘻嘻地跑远了还喊着“抓不到我抓不到我”。
还是在角落里劈柴的安息出声应了句:“干爹在屋内,你找他干嘛呢?”他说着往屋内一指。
绪自如闻言谢了一声,没搭腔便又一阵风似地刮进了屋内。
宴清河跟了两步没追上,想着在慈善堂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便也没追,他站在院内看小孩子绕在他身边跑来跑去,他心思沉,十分克制地在控制着大脑里翻滚的情绪,脸上表情就更显得冷淡。
第56章
而后他感觉到斜后方一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
宴清河回头,安息手持斧柄,朝他笑了一下,宴清河与他对视片刻,淡淡地移开了目光。
另一边,绪自如步子很急的进了屋内,到何枕屋前,招呼也没打地直接推门进去。
屋内何枕夫妇二人正在灯下私语,听见响动两人都吓了一跳。
转头见一个丁点大的小孩闯进屋里。
他二人一时都没认清这是谁,还是何夫人温柔地说道:“有什么事吗,以后看见关着的门记得要敲门好不好?”
绪自如二话不说小跑过来,他一把抱住坐在椅子上的何枕,手一边在对方身上小心地找着东西,嘴上说道:“那个人要把我接走啦,何伯!”
他心里想着,女娲石应当在何枕身上,它肯定在何枕身上,把女娲石找到才是离开这个三宝梦境的办法。
何枕被绪自如这小孩撒娇模样逗笑,他把绪自如揽进怀里:“是呀,你要跟着他去山上当神仙去了。”
绪自如嘟囔起来:“可是我不想当神仙。”
他不知道这个所谓的女娲石长什么样,但是何枕入梦前能带在身上,想必应当不是个很大的东西,很容易被放在身上,他手乱抓了一通没抓到些什么有用的东西,嘴上就故作委屈起来:“你像我阿爹。
我知道我阿爹不要我了。”
何枕摸了摸他脑袋:“你要是想的话,可以把我当做你阿爹。
可以随时回来看我好不好?”
绪自如闻言仰头看向他,开心极了的模样:“好啊,阿爹!”
何枕笑呵呵地应了一声。
绪自如脑子转的飞快:“我跟那人上山后,应当是很久后才能下来,怕到时阿爹认不出我来。”
何枕笑:“怎么会?”
绪自如眼珠转了转,坦然地开口道:“阿爹给我点东西当信物吧,我怕阿爹也跟我亲阿爹一样,不要我了。”
何枕哎呀了声,说着探头四顾,似想从房内找个东西送给绪自如。
绪自如伸手把他拉回来,一双乌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何枕:“阿爹,你得找你一眼就能认出来的、贴身的东西送我才好哦。”
何枕脸上表情有些苦恼,跟自己夫人对视一眼后又像是被绪自如这撒娇模样逗笑,便乐呵呵的应道:“好,阿爹给你我当初离家时,我家中老人送我的东西好不好?”
绪自如心里大声喊着“当然不好,老子要女娲石”,面上不动声色地撒娇着顺杆子往上爬:“阿爹选几件贴身的给我自己选好不好呀?”说着还转头眼巴巴的望着身旁坐着表情温柔的何夫人,“阿娘,好不好呀?”
何夫人性格温柔,对周围人都体贴万分,看见小孩便心软,被绪自如一双黑黢黢的眼睛盯着心更软了,她看向何枕:“你就让孩子挑挑嘛。”
何枕跟夫人算是青梅竹马,年纪尚小时便定了亲事,结婚以后又怜夫人跟自己到这贫瘠之地吃苦,故而十分照顾夫人情绪,也愿意宠着夫人、哄着夫人。
闻言唉了一声起身开始在自己房内翻箱倒柜。
一边翻一边回忆他的到那些东西时的情景,绪自如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想从通过他的描述跟情绪来判断这些东西中会不会有女娲石。
奈何何枕从头翻到尾,甚至自己周岁时在桌上抓周抓到的东西也摆到了绪自如眼前。
每一样东西何枕都能把来历说的清清楚楚,不像是女娲石。
绪自如跟在他后面走来走去好几趟,眉头蹙了起来。
何枕还问:“看中什么了没有呀?”
绪自如抬起眼睛看了何枕一会儿,他沉吟片刻,摇头。
何枕好奇:“你都不喜欢吗?那你喜欢什么?”
绪自如抿了抿唇,随手抓了个眼前的玉佩进手里,仰头对何枕笑:“那我就拿这个了,阿爹。
过几年我下山来找你带着这个,你可不要忘记我呀。”
何枕伸手摸摸他头发,温和地笑道:“不会的,这里永远都是你们的家。”
绪自如捏着玉佩从房间走出来的时候,一脸愁苦。
他想着这可真算是白叫爹了。
还没走到院口,他借着微弱的烛光抬起手看了会儿骗到手的玉佩。
这碧玉呈鸭蛋青色,料子不错,他想着以后万一又要满世界流浪,这东西可以换不少钱。
他把碧玉往自己怀里一揣,揣完又脑子一顿,苦笑起来——他尚在梦中,纵使拥有万贯家财又怎么样,还不都是假的。
绪自如从房子走出来的时候神情恹恹,而宴清河站在院内那棵老槐树下神色莫名地望着他。
绪自如走过去,脑子没想张嘴就喊了句“师兄”。
宴清河在灰暗的树影下,闻言默不作声地看他。
绪自如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这句“师兄”叫得实在太过于顺口,现在他还没入天极门,宴清河也不是他师兄。
他顿了顿,故意又嘟囔地补充了句:“我今天就要跟你上山了嘛,是不是以后都要叫你师兄了?”
宴清河走过来把他抱了起来,他沉着语气:“对。
我们今夜便先去无望山。”
第27章 无望山(二)
无望山常人上不去,从山脚望过去山腰处就已是烟云环绕,再望不到顶峰。因曾有上界仙人进无望山的传说,寻常人把无望山叫做仙山。
第57章
无望山离和善村路途遥远,若是单靠人的脚,或是车马估计能走上一年。宴清河带着绪自如御剑而行,第二日一早,太阳初升时他二人就已到了山脚下。
绪自如一天一夜就吃了半张饼,灌了几壶水,饿得饥肠辘辘。脚才踩到地上,掉头就往山脚下处一个简陋的茶寮跑。
宴清河眉头一蹙,脸又莫名沉了下来,压着嗓子问出一句:“哪儿去?”
半句话的功夫绪自如已经快跑到茶寮前,宴清河人虽在原地不动,声音却清晰地传到他耳内。绪自如心里想着宴清河疯了,去哪儿都管,要不要把自己栓裤腰带上,面上却头也不回地回了声:“我肚子饿啦,师兄。”
他兔子似地奔到了茶寮旁,站在别人摊前眼巴巴地望着。
这茶寮摆摊的商贩,每天早早来无望山脚支摊。现在这世道不好,无望山脚下一天总会出现好几个想寻机缘入宗门的普通人。他在山脚支摊一日能赚两个饭钱,何况无望山是座仙山,他也盼着某一日有仙人一见他能发现他天资过人,有仙问道的机缘,带他到山上去。或者至少去做个能延年益寿的宗门弟子。
“怎么了呀?”商贩问绪自如。他在山下支摊,见人不管是谁先三分笑脸,毕竟能来这的,以后都有可能被选中当了个宗门弟子,哪怕看起来是个话都说不囫囵的小孩他也要笑脸面对。
绪自如问:“你这有什么吃的啊?”
商贩当即表示可以给他下上一碗素面,乐呵呵的说完,往前伸出三跟手指:“三文。”修不修仙是一回事,钱可不能少赚。
绪自如一边抽气心里想着奸商,一碗素面也要三文。一边从自己怀里掏出了刚从何枕那里骗来的碧玉玉佩,他踮着脚递过去,开始胡编乱造:“阿叔,我身上现在没钱。把这个我爹娘离世前留给我的传家宝抵在你这,等我有钱了再来赎好吗?”他说的可怜巴巴身世凄惨。
商贩看着他一小孩手中拿着玉佩,有些怀疑真假,便假装是于心不忍正在感慨他小小年纪便失去双亲。
绪自如内心好笑,脸上表情更加可怜起来:“阿叔,我一会儿就要上到这座山上去了,等赚了钱,立刻来跟你抵回玉佩好不好。”
商贩闻言内心激动,想自己遇到个十分有仙缘的小孩了,竟然被邀入山,他本想套套近乎说算了请他吃,让他记着自己的好,来日修成正果了可别忘记报答自己。后想想这小鬼看着才三、四岁模样,转头定会忘记自己,若是自己留下他爹娘临死前留给他的玉佩,他想必得惦念自己很长时间。
他便立刻伸手接过了这玉佩,嘴上说:“这玉佩我不要你的。但是人生在世得信守承诺,我帮你存放一段时间,过段时间你来拿,可好?”
绪自如假笑着猛点了好几下头。
绪自如坐在摊前吃面时,宴清河正端坐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他垂目敛神不知在想些什么。热情好客的商贩看他独自一人坐树下,没忍住好客地吆喝起来:“这位兄台,可需用餐?”
绪自如一边狼吞虎咽的唆面,一边含糊地说:“他是我师兄,他不用吃东西。”
商贩内心更加雀跃起来,差点要直接走过去同这位“师兄”打招呼。犹豫半晌后才准备鼓足勇气去自荐自己,那树下冷淡万分的男人睁开眼睛瞥了他一眼。商贩只觉的背脊发凉,脚是再也不能挪动一寸。
待宴清河收回了目光,他抬袖擦额头,才发现自己竟然流了满头大汗。他回到摊前对仍在吃面的绪自如嘟囔起来:“小友,你这位师兄可怪吓人哩。”
绪自如闻言瞥了眼坐在树下的宴清河,他垂眸静坐在树荫之下,静默的像是一座佛前的雕塑。绪自如眉头皱了皱,想着进天极门后必得尽快找到柳叔,询问出梦的方法。
他想着,吃面的动作快了起来。两三下吃完一碗面后,他放下筷子把碗一推,起身要走。商贩“诶诶”两声留他,随后讨好般地他还往他手里塞了包麦芽糖,嘴上叮嘱说:“你的玉佩我定会帮你收好。”
绪自如便也赶紧叮嘱道:“我可是要赎回我玉佩的,你可千万别丢了啊。”
商贩面上连连点头,心里暗暗槽道说“你坐在树下那‘师兄’看着不像是三文前付不起的样子,为何不找他要”。但是想到那师兄骇人的目光,这话怎么也问不出口了,只保证说一定会收好,等着他回来取。
玉佩倒对绪自如不算多重要,但他不知道还得在这梦中待多久,玉佩值不少钱,他财迷本色没法改。
上山的路是宴清河牵着绪自如走的。无望山设了障,哪怕御剑飞行也会在山林间迷路,不见山顶。路上机关多,不小心便会迷路。但这是用来防常人的,绪自如好歹在天极门待了不少年,这些机关障碍对他来说如同吃饭喝水一般简单。
宴清河不知这些,他牵着绪自如一步一步往山上走,他脚步缓慢,一条路像是能走到天荒地老。
绪自如走得不耐烦起来,拉了拉宴清河的胳膊:“还没到吗,师兄?”
宴清河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十分突兀地说了句:“以后上山下山的路,我都可以陪你走。”
绪自如被突然说出的话弄得脸上表情一凝,没忍住脸色又就不好看起来,心里没好气地嘟囔着宴清河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又有些可笑地想着宴清河你真的该祛心魔了。
第58章
他不搭腔,宴清河便也不说话。他牵着绪自如又走了一会儿,绪自如皱着脸怎么都不愿走了,他便把绪自如抱了起来。
无望山山中灵气充沛,山间树木都比山下的树长得要高大些,清晨的日光透不过遮天蔽日的树叶。晒不到日光的植物又一丛一丛地结在一起,从叶与叶的缝隙中吸收日照。
宴清河走路步子十分轻,踩着矮丛过,再回身一看也不见那矮丛往下塌一寸。绪自如趴在宴清河的肩头,无聊地四望着风景,听到簌簌草叶动静,就见一阴影极快地从他身前掠过,他探头去望,只能见一条黑黢黢的尾巴,眨眼便消失。
“哦,一只黑猫。”绪自如在心里百无聊赖细数着自己一路过来看见的小动物。
这么一路快带天极门正门入口时,已经日上中天。
越近天极门眼前的路越窄小,再经过一条仅可供一人通过的窄道后,眼前便豁然开朗起来。
遮天蔽日的树消失不见,头顶悬挂的太阳像是能照到众生。耀眼的日光底下是一座白玉石门,那石门顶天立地般让人仰头几乎都望不到顶。过了石门又是数百级台阶,台阶上纤尘不染,没有任何东西留下的痕迹。
宴清河抱着绪自如,几个瞬息从台阶底下上到了最上面。
上了台阶之后,绪自如总算看到了除宴清河之外的人。
守门的两个弟子看着不大,见宴清河回来,立刻上前打招呼:“大师兄你回来了?”
这二人绪自如没什么记忆,刚想从宴清河怀里跳下地活动下筋骨,其中一守门弟子伸手指了只他:“师兄,这小娃娃是新招来的师弟吗?”
才问完,他旁边那人奇怪道:“可是二师兄跟大师姐不是说半月后才下去招新吗?”
宴清河朝他二人颔了颔首,竟是一句话都不搭腔地直接入了门。
“……”绪自如坐在他怀里都替守门的二位弟子感到尴尬。
进了天极门后,弟子渐多了起来。绪自如跟在宴清河身后走,他探头探脑地像是对周围十分好奇,眼睛十分认真地在巡视着相识的人。他想最好迎面撞上柳叔,再假装一见如故,从此就跟着柳叔同吃同住,认真套取女娲石及三宝梦境的信息。
一路走过来,柳叔倒是没有遇见。几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弟子本围成一团窃窃私语,见宴清河过来立刻噤声,老鼠见了猫似的立刻出声问好:“大师兄好。”
宴清河点头,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
绪自如跟在宴清河后面,能见宴清河一过去这几人大松了口气,他就没忍住想笑。他笑着巡视了一圈,这几个年纪不大的弟子,见站在人后最小女弟子,头上扎了两个发包,刚刚松了一口气,神情十分可爱,绪自如顿了顿。
等到宴清河把绪自如带回自己院内,请守院的人帮忙照看,而他则因事需去正殿离开后,绪自如便跟逛自己家后花园似地跑了出去。
绪自如几大院内逛了个遍,碰到了刚刚见了一眼的小女孩,她正蹲在池塘边盯着水里的游鱼。
绪自如见她,脸上表情无法控制地温柔了起来。他走过去,哄孩子般地问道:“你在看什么呀?”
他身体年龄此刻看着比灵珑还要小上好几岁,眼神却温和的像是个老人。
灵珑尚是小孩,闻言脆生道:“我在喂鱼呢!”
绪自如蹲在她旁边,也往水里看:“用什么喂鱼啊?”
灵珑眼睛提溜转,不说话。
绪自如笑:“鱼吃的粮是不是都被你偷吃了?”
灵珑立刻反驳:“才没有!那么难吃,我才不吃!”
绪自如闻言哈哈大笑,手往怀里摸摸,摸到了刚刚山脚下商贩赠的麦芽糖,他打开纸包,递到灵珑面前:“这个比鱼粮好吃,你试试。”
灵珑一脸苦恼:“可是他们都不让我吃东西,说我要忍住,不能坏了修行。”
绪自如抿抿唇,他麦芽糖重新包好,重新塞回自己怀里,故作遗憾地说:“啊,那真实太可惜了。真的很甜呢。”
灵珑皱着一张脸,十分苦恼地看他。
绪自如一脸惋惜的表情回视。
灵珑就小心地伸出小手,偷偷地说道:“只舔一口,没问题的吧?”
绪自如笑着把糖全塞进了灵珑怀里,笑道:“他们乱说的,小孩子就是要多吃东西,不然怎么长高对不对。”
灵珑立刻抱住自己怀里的糖,还警惕地四望了一圈。
绪自如说:“不用担心,我以后会经常下山的,回来都给你带很多好吃的东西。”
灵珑剥开麦芽糖的包装,小心地舔了一口糖,被甜得眼睛都开心的眯了起来,这会儿才想起来问:“你是谁呀?”
绪自如蹲在她身边,笑眯眯地:“我是你小师弟呀,小师姐。”
绪自如哄得小师姐灵珑眉开眼笑了一阵后,起身准备去藏书阁找柳叔,人在藏书阁外溜达了一圈,没法进去。
败兴而归回到了宴清河住的院内,宴清河已经回来了,正坐在茶桌前喝茶。
他手指纤长,虎口处有一层薄茧,听见绪自如跑回来的声音,微微侧头看了眼:“哪儿去了?”
绪自如差点要翻白眼,他沉吟片刻,本着你让我不爽我也不能让你开心的精神,跑到宴清河面前笑嘻嘻:“师兄,你怎么跟我阿爹似的管着我呀。”
第59章
宴清河沉默不语。
绪自如道:“那不若你别当我师兄了,当我阿爹吧。”他想着认一个“爹”也是认,认几个“爹”不是认呢,儿不嫌爹多。
宴清河梦里梦外都是木头做派,别人的调侃他从不接,他放下茶杯,突然不知从哪儿抓出了一只几月大的黑猫。
“……”绪自如愣神。
宴清河单手捏着猫后颈,朝他招招手,问他:“你养猫儿吗?”
“……”绪自如。
宴清河弯腰把猫放他怀里,绪自如手忙脚乱接猫,一脸莫名其妙。
而后宴清河又手拿一枚鸭蛋青的玉佩,放置在了一旁的茶桌上,淡淡道:“既是自己喜欢的东西,就不要随意抵给别人。”
正是他在山脚吃面时,抵出去的玉佩。
“怎么拿回来了?”绪自如问。
“给了些钱赎回的。”宴清河道。
宴清河话说的漫不经心,说完还垂眸喝了口茶。绪自如一手抱猫,一手拿起玉佩,蹙着眉头翻上一旁的贵妃塌。
宴清河握着茶杯的手指闲散又漫不经心地叩了叩茶杯壁,像是心觉惬意。他耳边传来几声古怪的大笑,他也不介意,神情轻松,几乎怡然自得。
半个时辰前,他解决完师门琐事,又下了趟山。他下山速度比上山快不少,几盏茶的功夫就到山脚下,那摆摊的小贩还没离开,正坐在自己摊前打瞌睡,他人行至面前商贩还没醒来。
宴清河伸手叩了叩他面前桌面。
小贩从梦中惊醒,还伸手抹了把嘴巴,没看清来人就吆喝起来:“想要点儿什么啊,来壶清茶坐着歇会儿吗。我跟您说啊,今日我可是碰到这山上的宗门弟子了,他……”
话没说完,看清来人,立刻住了嘴,尴尬地笑了两声问道:“这位仙长,您有何事啊?”
宴清河抬起眼睛看他,不急不缓地开口道:“那个玉佩。”
小贩哎呀两声:“是来换那位小友的玉佩是吗,那位小友此刻已经上山了吗?”他嘿嘿两声,准备套近乎,“不知这山上宗门……”
话没说话,面前谪仙一般的人物,突然抬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小贩大骇,惊得手脚乱飞,脸都涨红了,紧绷的嗓子喘出几声古怪的音调,再没发清晰地吐音。
宴清河脸上表情带着漠视任何生命的默然,手上的力气却愈加重了起来,他眼波流转,满脸的漫不经心:“让你给我,听不懂吗?”
那小贩一句话说不出来,手扣在宴清河手上,脚在地上痛苦地蹬来蹬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肖半晌,这人便失去了动静。
宴清河松开手,已经没声没息的小贩便跌到了地上。
宴清河神漠然然地盯着小贩的尸身,从怀里拿出一块素白的手帕,轻轻擦了擦自己的手,随后往尸体前一抬手,小贩怀里一直放着的玉佩便迅速飘至他手心。
他把玉佩跟手帕一同放进自己怀里,转身回天极门。
在他转身的刹那,地上尸体便瞬间不见了。
宴清河耳边有声音桀桀笑道:“你杀人啦,宴清河。”那声音大笑不止,“一个完全无辜的人。”
宴清河走路步子不变,漫不经心地回道:“那又如何?”
第28章 无望山(三)
绪自如没心情在梦境里正经过日子。
本来半月后他要跟着新入门的弟子一起学习一段时间,再因为天资愚钝而被老师放弃。
这次他索性直接说自己不要学习,不要跟其他人一起学。
宴清河也不拘他,任他整天在天极门到处溜达。
他饿了便去厨房找清娘讨些东西吃,没事在藏书阁内蹲守柳叔,顺便认真翻下藏书阁关于女娲石的藏书。
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找女娲书。
没日没夜地缩在藏书阁内,有时枕着书睡着了,醒来时候夕阳从窗外照射到他脸上,他就变得有些迷糊。
分不清到底现在是梦境,还是之前自己所有的人生才是一场诡异而冗长的梦。
女娲石、何宅、甚至何枕这些东西都是不存在的,他就是个刚入天极门的新弟子,翻书看累了,趴在书上打了个盹,暮色降下来,他就醒了。
从前种种以及未来种种,都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夕阳一点余晖都消失后,绪自如叹了口气,在木制地板上翻了个身。
他四肢大张地躺在地上,满脸的忧愁心事。
时间一日日的过去,绪自如在藏书阁一直没等到柳叔,他纳闷这个看书阁的人整日整日不待在自己该待的地方,他来天极门这么长时间,竟然连柳叔这人的衣袍都没见过。
他跟宴清河两人的关系也不温不火。
因为根本没拜师,他在天极门众人眼中的身份几乎约等于宴清河的小童,平时门中弟子有事不敢找宴清河都找他来传达。
他夜间宿在宴清河院里,白天天一亮就自己出门觅食,跟宴清河二人更像是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室友。
宴清河事务繁忙,有时几个月都不见人。
有一次隔了小半年时间没见,夜里绪自如起夜,蹬了被子,见这人黑灯瞎火坐在自己卧房桌前不急不缓地喝茶。
不知道怎么地,绪自如总觉得他比自己记忆中的师兄要白上几分,而且是一种带着病气的苍白。
第60章
夜里坐在卧房内,无声无息地像是一只无家可归的幽魂。
绪自如几次被吓,再见就已经练成了一副金刚心,掀开被子下床,一边打哈欠一边说:“夜里喝茶会睡不着。”
宴清河放下水杯,杯底碰到桌面一声清脆的响声,他从鼻腔里轻描淡写地“嗯”出了一声。
绪自如懒洋洋地出门小解,回来后宴清河就走了,他也没当回事,被子一掀躺会床上,没一会儿就又睡着了。
灵珑小师姐也从一个小包子长成了个亭亭玉立的小美女。
绪自如从清娘那里偷藏了几包桂花酥,路上遇见小师姐打起暗号吹了声口哨,小师姐收到暗号冲他挤眼示意。
午休时分,二人便蹲在假山后面一起吃甜点。
小师姐吃得嘴巴鼓起来,含糊地问:“小师弟,你是不是喜欢我呀?整天偷偷带东西来给我吃。”
绪自如笑起来:“小师姐你知道山下人养猪,是怎么养的吗?”
灵珑眨巴眨巴眼睛:“啊?”
绪自如蹲在地上悄悄往旁边挪远些:“就是要把猪喂得饱饱的,吃饱了才白白胖胖,肉多才好卖钱。”
灵珑气得“噌”得从假山后面猛地站了起来,绪自如撒腿就从假山后跑了出来。
小师姐紧跟着追了出来,两人一前一后跑了没两步,迎面撞到回来的宴清河,宴清河身边还跟着一个满头银发的男人。
绪自如脚步一顿,身后追赶的灵珑撞到他身上,疑惑间探头去看,见到宴清河大师兄她大惊失色,立刻从绪自如身后钻了出来,臊眉耷眼地喊了声:“大师兄。”
宴清河瞥了她一眼,点了点头直接离开了。
绪自如见到多年未找到的柳叔,精神为之一振,也没空跟小师姐胡闹,抬起步子就去追宴清河。
“师兄,好久不见啊,你最近从哪儿回来呢?”他笑眯眯地凑上去问宴清河。
他这会儿十四五六的年纪,身形已经拔高,站在宴清河身边也是一个玉树临风的小少年。
“宁遂城水灵造成水患,淹了小半座城池,我刚从那儿回来。”
宴清河回道。
绪自如似模似样地点了点头,而后问向宴清河身旁站着的柳叔:“这位是谁啊?之前好像从未见过。”
柳叔虽然满头白丝,但脸孔仍是中青年的模样,他此刻脸上表情忧心忡忡,看到绪自如顿了顿,才说:“我长你不少岁,唤我柳叔即可。”
绪自如立刻从宴清河身边蹿到他身旁,乖巧万分地喊了声“柳叔”,还解语花模样要替人分忧解难:“我见柳叔面色忧愁似有烦心事,晚辈不才活到现在最爱做的事便是给人排忧解难、逗人开心。
不知柳叔是遇到些什么样的烦心事了,我来为叔排排忧。”
他插科打诨的一席话说得没个正形,寻常人第一眼见他听到了这席话,总能被他逗乐一下,对他这个人的印象也能加深,好方便他下次见面继续聊天。
没料柳叔听完他这一席话,笑没笑且另说,他看了绪自如一眼,竟然连问他是谁都没问,就直接说出了最近所遇的难事:“最近事有蹊跷,驱魔渊内动荡不安,怕是不好。”
绪自如暗自惊了惊,心里想着这事随便就能告诉我的吗,过去不是总把驱魔渊的事情藏着掖着的吗?又想这驱魔渊的事必定跟女娲石有关,他这次又认真翻找过无数经书典藏,竟是从未发现过与此相关的任何信息。
他甚至有一次夜里醒来,在自己房内看见宴清河的身影,没忍住问过宴清河:“师兄,我今日在藏书阁翻书,说驱魔渊是第八代掌门以身而设的阵法,这是怎么回事啊?”
彼时宴清河没给他解释多少,只沉吟片刻,面不改色地回了他一句:“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绪自如还想多问,宴清河扣下喝茶的茶杯,起身:“时间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说完人就离开了。
绪自如气得躺在床上打了套军体拳。
现下这个第一眼见面的柳叔,竟然他一问便直接把这事说出来了。
绪自如瞥了眼一旁的宴清河,就怕他咳咳两声不让人说了。
绪自如赶紧去拉柳叔的胳膊:“哎呀,我在藏书阁待了很长时间,也翻到过这个驱魔渊。
柳叔,你给我解释解释呗。”
柳叔转头看他。
绪自如立刻眨了眨自己一双求知的双眼。
杀千刀的宴清河突然开口说:“我二人还有事要处理,你有事且以后再说。”
“……”绪自如顿了顿,想着柳叔叔回来,便也不急于一时,便撒开手放走了柳叔给宴清河二人。
宴清河、柳叔跟绪自如分开后,二人走到水榭处。
柳叔仍旧满脸愁容,他蹙着眉头,思忖良久才继续开口:“驱魔渊内被昆仑镜困住的魔气近来多有暴动,若那魔物吞噬了镜内女娲石,那四极柱便镇不住,倘若极柱出现了裂缝,那么必定天地动荡,清河。”
宴清河走在前方,他脸上表情愈加显得漫不经心起来,塘内有两条金色的锦鲤在荷叶地下穿梭游动,宴清河随手拿起放在一旁的鱼食,两根手指捏了几粒仍进了水里:“知道了。”
柳叔站在他身后眉头皱了起来,好半晌叹了口气说道:“先去找掌门详细说说这事吧。”
第61章
宴清河手捏两三粒鱼食,往水下抛去,面色平淡:“嗯。”
绪自如自从见到柳叔后,人变得异常亢奋,觉得出梦的机会就已经出现在自己眼前了。
他不知道他现实生活中到底昏睡了多长时间,身体机能有没有受损,他在这梦里竟然活了近十年时间,也不知道这梦里梦外两者时间流逝的比例是什么。
他想到这里顿了顿,自己被裹进了一团黑雾里,万一已经死了呢?他苦苦求的出梦,还有什么意思?
绪自如想到这里焦虑地在原地来回走了好几圈,直到小师姐灵珑走到身后拍了下他的肩膀:“你一个人在这干嘛呢?”
绪自如猛然回神,看见灵珑愣了下。
——小师姐在现实中已经死了,我把梦打碎,那么她岂不是就已经不存在了?
绪自如想到这里喉咙有些痒,他垂着头猛地咳了好几声。
小师姐探头过来看他,带着疑惑的眼神:“你怎么了?昨天夜里睡觉踢被子着凉了是吗?”
“……”绪自如伸出手指擦了下自己眼角因咳嗽而咳出来的泪花,犹豫好半晌,还是出声问道,“小师姐,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可能是在梦中?”
“啊?”小师姐活泼烂漫,人生中没想过这么复杂的问题,“我为什么在要在梦中?”
绪自如弯起眼睛笑了笑,随后他蹲下身,从地上捡了个小木枝,开始在地上写写画画起来。
灵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也跟着蹲在了他身边。
“你呢,本来是个可爱美丽善良的小女孩。”
绪自如说。
“我现在也是。”
灵珑补充。
绪自如笑了笑:“好。
你是个这样可爱美丽善良的小女孩,为了救人呢,不小心丧了命。”
灵珑质疑道:“那我可以不丧命吗?”
绪自如顿了顿,脸上表情温柔下来:“故事设定是这样的嘛,小师姐。
你别挑刺。”
小师姐噘了噘嘴:“好吧好吧。
我很善良为了救人丧命了。
那我救的那个是谁啊,是个很厉害的人吗,是个大英雄吗?”
“……”绪自如,“不是。”
小师姐脸色愁苦了片刻,又释然道,“算了。
救都救了,也别管他是大英雄还是大狗熊了。”
绪自如抿了抿唇,又道:“他是个大英雄,他是个愿意为了救苍生而死的大英雄。”
小师姐拍手点头:“那我应该救他,我救他也等于救了天下苍生了是吗?那我也是大英雄。”
绪自如沉默了片刻。
小师姐催促起来:“我救完他了呢?我就死了吗?”
绪自如说:“然后有个想念你的人啊,他晚上睡觉做梦梦到你了。
你在梦里还是开心快乐的样子,他就觉得这个梦是不是可以不用醒,你能一直开心快乐到变成老阿婆。”
小师姐闻言叫了一声:“我可以不变成老阿婆吗?”
绪自如笑:“每个人都要变老的嘛,以后我也会变成老爷爷。”
小师姐侧头看了他一眼,好一会儿笑眯了眼睛:“不知道你变成老爷爷会是什么样的唉。”
绪自如笑眯眯的看她。
小师姐笑完看向绪自如:“梦还是要醒的。
我才不要在别人梦里,我要在我自己的梦里做属于我自己的美梦,永远可爱勇敢美丽善良。”
绪自如沉默了一会儿,而后伸出舌头朝灵珑做了个鬼脸,大笑着站了起来:“你见到师兄跟耗子见猫似的,哪里勇敢了?”
灵珑又起身追他:“你胡说!我那是尊敬大师兄,大师兄才是个大英雄!”
绪自如便跑的时候就边想着——师兄肯定有办法,我出去尸骨无存没事啊,师兄必然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他应当能成功离开梦境。
他虽然对宴清河百般挑剔,偶尔还怨气横生,后来更是理都不想理对方。
但是这只是他私人的一点小感情而已。
他的师兄宴清河是个能拯救苍生的大英雄,他应该要找到出梦的办法,让宴清河离开。
因为宴清河是大英雄。
“当然啦。
我也不差。”
绪自如一边抓了抓头发,一边这么想着。
“小师姐也不差。”
他又在心里补充了这么一句,随后起身往藏书阁的方向走去。
第29章 藏书阁(一)
绪自如在藏书阁内待到日落,晚膳也没在小厨房吃,只随手揣了几张饼在身上,决定不等到柳叔不离开。
好在柳叔也没让他几张饼在藏书阁里等到饿死,当天夜里便举着灯烛过来了。
绪自如盘腿坐在地上左摇右晃,见来人先故意惊奇地问了句:“谁?”
柳叔道:“我。”
绪自如惊讶道:“柳叔吗,你怎么会夜里到这里来啊?”
柳叔说:“我夜里睡这。”
绪自如早就知晓,故意哦哦两声:“你睡在藏书隔啊柳叔,那是不是这里的书你都看过啊?”他说完不等对方反应,立刻就继续道,“那正好,我下午在这里翻看了几本书,有些不了解的地方要您帮忙解答一下。”
柳叔脾气好极了,把自己手中拿着的烛灯在桌上烛台上放好,坐在椅子上就问:“有什么问题啊?”
第62章
绪自如心里想着怎么这么配合,还以为嘴上要多哄两句才会说。他人慢腾腾地挪到柳叔脚边,仰着头看柳叔脸孔在灯光下隐隐绰绰,他问道:“今日听你提到驱魔渊,这个驱魔渊是不是原来掌门镇魔而以身设的阵?”
柳叔也不管他听不听的懂,自行解释起来:“没错。但人类肉身脆弱,以身为阵数十年已是强弩之末。”
“……”绪自如默默无语了片刻,捧起哏来,“那怎么办呢?”
柳叔道:“驱魔渊内本放有一至宝,称为女娲石,用来镇压极柱内的魔物。”
绪自如极其配合:“极柱?”
柳叔竟是完全不解释:“后女娲石丢失,天极门内又得一至宝称为昆仑镜。”他说书似地自顾自地讲了起来。
“……”绪自如沉默半晌,再次试图配合,“昆仑镜?”
柳叔道:“传闻女娲石能活死人肉白骨,让人永生而不死,还可为弥补人内心缺憾而指引人入三宝梦境,在梦境中活得圆满,醒来后便可获得解脱。”
绪自如听“三宝梦境”一词,目光都不由得锐利了起来,他沉着嗓子不动声色地接嘴道:“这三宝梦境?”
柳叔竟是完全不顾他这个听众的任何疑问,柳叔完全不理他,只沉着嗓子继续说道:“女娲石至纯至善,是用以补天镇魔的神器,不沾任何邪气。”
“……”绪自如顿了顿,尤不死心地继续提醒道,“柳叔,您说的这三宝梦境到底是什么?”
柳叔在微晃的烛光下瞥了他一眼,随后又自顾自说道:“女娲石丢失后,天极门用昆仑镜困魔物,让驱魔渊的魔物全困守在昆仑镜内。”
“……”绪自如彻底不想说话了,他手撑着脑袋,心里想着——行,等你说完我再问行了吧。
柳叔又不急不缓地开始讲起了这些绪自如翻找了很多年从未翻到过的信息。
“昆仑镜可逆转时间、撕裂空间。它不似女娲石一般至善至纯,因在驱魔渊内吸收的魔物众多,多少有受到那些蛊惑人心的魔物影响。”柳叔道。
绪自如闻言,精神一凛,他脱口而出:“穿越时空?”
柳叔看了他一眼,好像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面前坐着一个需要他答疑解惑的对象,他点头:“是的。”
绪自如面带狐疑地看了柳叔好一会儿。
柳叔也不做过多的解释,继续说道:“后来有人发现遗失的女娲石竟然是到了昆仑镜中。”
绪自如蹙了蹙眉头:“怎么做到的?”
柳叔摇头:“没有人知道女娲石为什么会进到昆仑镜中。但因女娲石在镜中,镜中被镇压的魔物倒不怎么敢肆虐。驱魔渊经过了一段平静的岁月。”
绪自如哦了一声,他还是更想知道关于三宝梦境的事情,本想迂回着把话题牵回梦境的话题,才张嘴要说话。
柳叔插嘴说:“因女娲石在昆仑镜中,本来是求得人心解脱,弥补遗憾的三宝梦境就变了味。”
绪自如听见自己想听的话题,本来没骨头似地坐在地上懒散盘腿躬背,闻言立刻挺直了背脊:“若是入了这个三宝梦境,会如何?”
“轻则被昆仑镜蛊惑,分不清梦境跟现实,从而无法从梦中苏醒过来。”柳叔道。
绪自如点点头:“那就是在梦境中度过一生了?”
柳叔脸色突然严肃起来:“重则被昆仑镜中困守了几百年的魔物蛊惑,甚至附身。它们如同附骨之疽,沾上身撕也撕不下来,从而影响人的性格品行,致使人性情大变。”
绪自如突然一下想到了宴清河,宴清河近些年倒还算是跟他记忆中差不了多少,他刚入梦那段时间宴清河却是古怪的紧。他没忍住立刻问道:“被魔物附身跟自身生了心魔又有什么差别呢?”
柳叔摆摆手:“此言差矣。心魔由心而出,受个人情绪而掌控。”
绪自如没忍住黑了脸,有些无语:“那是什么意思,这听起来二者还不是差不多吗?”
柳叔看他一眼,似觉得他孺子不可教:“心魔是你入了迷障,被一叶障了目,算不得什么大事。”
“……”绪自如沉默,诧异,“心魔算不得什么大事,根本无需驱除,也不会惹人性情大变?”
柳叔啧了一声:“你要这么理解,当然也没什么问题。人生在世,谁不会因内心困顿而怀疑自我,算不得什么大事,人之常态罢了。”
绪自如从背脊挺得笔直,他咬着牙问:“若有人说你因为喜欢一个人而心生魔障,需要驱心魔,又是怎么回事?”
柳叔说:“荒唐,七情六欲人之常情,何有心魔一说?”
绪自如沉默地回想起了,宴清河站在自己面前说自己心魔已除的模样,他突然一下觉得万分可笑起来。他觉得二人心意相通那段时间,对宴清河来说竟只是心魔。他都要替宴清河感到可怜起来。
绪自如沉默片刻,还是没忍住问道:“那若有人偏说这是心魔,已经驱除又会如何?”
柳叔闻言竟笑了一声:“斩情根罢了。人类可笑,觉得修仙之人不能动情,得绝情绝爱才能修成正果。还真以为神仙都没有感情吗?”
绪自如古怪又怀疑地看了两眼自己面前这个柳叔,心中好奇差点要脱口而出,后想想自己还有很多东西没盘问出来,便按下好奇姑且不提,他继续问道:“那你所谓的被数百年的魔物附身又是如何?”
第63章
柳叔也配合地继续解释道:“百年魔物最会蛊惑人心,扰人心智。它颠倒是非黑白,让人堕为半魔,不人不鬼。时间一旦久了,恐难再回复神志。”
绪自如神经绷起来了,他压着气息问了声:“那该如何是好?”
柳叔道:“魔物被困守镜中,既是入梦被缠上,那出去即可。”
绪自如问:“魔物便不会跟出去了吗,那被魔物缠上的人可还会恢复正常?”
柳叔点头,绪自如内心大叫——你放屁!那招魂夜当晚在何家大宅内肆虐的是什么东西?!他压着澎湃的心跳声,努力保持冷静问道:“那如何出梦呢?”
柳叔抬手摸了摸下巴,他似是沉吟了片刻:“找到女娲石。”他说。
“那这个女娲石到底长什么样?又应该在哪里找到它?”绪自如脱口而出。
绪自如说完,藏书阁突然彻底安静了下来。桌上烛台灯火昏暗,只安静的围绕出了阁内二人面前的方寸之地。
绪自如跟柳叔一个坐在地上仰头,一个坐在椅子上低头,面面而视了片刻时间。
他二人保持默契的都没有多问对方其他问题,在相视片刻后,柳叔突然说:“谁拿它入梦,它便在谁那里。”
绪自如沉默。
柳叔又补充道:“你若见到,你便会知道它就是女娲石。”
绪自如脸上再没装模作样的少年做派,他沉着一张脸,因为思虑过多,脸上表情显得有些冷酷。他手指在藏书阁的木制地板上有些烦躁地叩了叩,“哒哒”的手指敲击声在这座寂静的藏书阁内回想。
他沉着嗓子问:“我若是找到女娲石后,又该如何出梦?”
柳叔说:“告诉持有女娲石的人真相,让他在梦中最快乐的时刻接受女娲石的指引。”
绪自如沉吟:“他若就是不想出去,又如何?”
“……”柳叔眉头微微蹙了起来,“或许乐极、悲极、恨极时都可受指引而离开。”
绪自如闻言没忍住弯起眼睛笑了下:“那显然后两者比较容易达成啊,谁愿美梦清醒?”
柳叔看了他一眼,他张嘴似想要说话,犹豫半晌后叹出口气,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绪自如盘腿而坐,双手抓着自己脚踝,身体微晃,他笑着说:“从前我小,跟着一个整天没什么事、闲坐着看书的人学易经。学了不少年,阴阳五行、伏羲八卦都学得烂熟于胸。后来我学成离开,外出给别人算命,算得准到人人称我为半仙。现在我想,这个教我算命的人或许才是个真正的半仙?”绪自如歪歪头,看向满头白发的柳叔。
柳叔大笑了两声,也不搭腔。
绪自如从地上站起来,他伸手拍了拍袍上的沾上的灰尘,嘟囔:“不早了,我得走了。”
柳叔沉默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绪自如走到藏书阁门口,开门前有些调皮地回了个头,他笑:“柳叔,你看你知道这么多别人都不知道的事情。”
柳叔眉头微微挑了起来。
绪自如大笑:“您年纪想必也不小了吧?看着还挺年轻!”他说完打开门跑了。
“这小子!”柳叔嘿了一声,见人跑的快,在月光下刹那便没了影,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举着烛灯又渐渐消失在了藏书阁内。
绪自如一路踩着月光走到了宴清河的小院。天极门内向来不见四季,阴雨天也从未有过,每日白天醒来日光便照到门内所有地方,夜晚时月光也亮,黑暗无处遁形。
绪自如一路思考良久,脸色沉重,走路的步子也又重又慢。
刚进院内,就见宴清河在满目月色下沉默地独坐着。他坐在院子内一处养着鱼的水塘边,一身素白的长衫,披着头发,像一抹游魂似地坐在水塘前。
绪自如走进院内时带来的动静,让坐在水塘前的宴清河微微侧了侧目。随后他便收回目光,手中捏了几颗鱼食,往水塘里轻飘飘地撒了过去。
绪自如夜晚见宴清河魂似的坐在那里,犹豫片刻后,心里突然起了个主意。他走上前去,打了个招呼:“师兄,大晚上喂鱼呢?”
夜里池塘水面被月光照得像是镀上了一层薄银,水下几条锦鲤穿梭晃着尾巴来抢食。
宴清河又扔了几颗鱼食,不急不缓地“嗯”出了一声。
绪自如坐到旁边的石椅上,盯着水下的游鱼,斟酌了会儿用词,出声问道:“师兄,我一直挺好奇的。”
宴清河不急不缓地给池水里的鱼喂食:“嗯?”
绪自如笑:“你整天这副样子,到底有没有快乐过啊?”
“有。”宴清河手上喂食的动作不停。
绪自如转头看他:“比如什么时候?”
宴清河把手里的鱼食全部丢进了水池里,他捏着鱼粮的手指轻轻弹了弹还残留在指腹上的鱼粮残渣,淡淡地开口道:“此刻就挺开心的。”
绪自如没忍住笑:“大晚上不睡觉,喂鱼很开心吗?”
宴清河转头过来看他,浓密的睫毛微垂,一双眼睛内像是盛满了天极门无数个夜晚的月光,他眨眼的速度缓慢,嘴角也轻微的勾了起来,在夜色中一直有些略显苍白的脸好像也稍稍灵动了些许。
宴清河眼角微弯,平静的神情中带着几分愉悦几分漫不经心,他笑道:“那倒也不是。”
绪自如挑眉好奇:“啊?”
第64章
宴清河略微挪动了下自己的身子,他凑近绪自如,斯文万分地在绪自如额头上轻轻地印下了一个吻,然后慢条斯理地开口道:“小绪,是你在这才让我开心。”
宴清河亲完后就坐回身子,微微侧了侧头盯着绪自如看。
绪自如觉得有些好笑,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被宴清河嘴唇触碰过的额头,宴清河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个木头,但是他的嘴唇仍旧柔软。绪自如垂了垂眼睛,好半晌,对着宴清河露出了一个十分灿烂的笑容:“我让师兄开心吗?”
宴清河微微侧着头,沉默而又温和地在月色中看着他。
绪自如走到宴清河身边,因为宴清河是坐着的,他便直接蹲下了身子,微微仰头看向宴清河,他弯起一双月牙儿似的眼睛,笑得牙齿都露了出来:“师兄这意思是不是喜欢我?”
宴清河挑了挑眉,坦承万分地说道:“确实。”
绪自如便在自己怀里掏了掏,半天他掏出个鸭蛋青色的玉佩,双手拿着递给宴清河,笑眯眯地说道:“那师兄可得收下这个。”
宴清河看向他手中的玉佩。
绪自如张嘴就编:“我离家时带走的传家宝。母亲给我时告诉我说这是我家世世代代用来给媳妇的宝贝,师兄。”绪自如说着对宴清河眨了眨眼睛,又慢腾腾地补充道,“送给你啊,好不好师兄?”
宴清河伸手直接拿起了绪自如这枚玉佩,他指腹在玉佩上轻轻地抚摸了两下,随即点头道:“好。”
绪自如眉心一跳,想宴清河果不其然被魔物附体了,竟然变得这么好骗起来,要过去能傻至如今一两分,他也不至于追他追得那么辛苦,最后还落的个得到一句“两人相处之间的情谊全是心魔”这种蠢话的下场。
绪自如压下心中情绪,冲着手握玉佩的宴清河笑道:“师兄,时间不早了,早早休息吧。”
宴清河鼻腔里嗯出了一句,他拉着蹲在自己脚边的绪自如从地上站了起来,带着绪自如往卧房的方向走去,边走边不急不缓地说道:“你明日便把东西搬到我房间来睡。”
“……”绪自如被宴清河吓了一个踉跄,好半晌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含糊地应了两声。
他二人相携着往卧房方向走去,不远处那水塘仍旧被月色照得像是镀了层银光,聚在一起的鱼还在争夺着宴清河一把撒到水里的鱼粮,倒映在水里的月亮被哄抢的鱼弄得破成了无数片残影。而没一会儿,刚刚哄抢着吃东西的鱼,其中最壮硕的一条因为接连几日无休止的投喂,它尾巴在水中摇晃了几下,最后对着月色翻上了白色的肚皮,再没了动静。
鱼群四散开来,水中倒映的月亮又恢复了原状。
第30章 藏书阁(二)
夏日无望山上蝉鸣幽幽。
绪自如自从跟宴清河表白后藏书阁也不去了,每天就到处瞎逛。
宴清河待在天极门内时间多了,他大多时候就坐在自己院里,但是看着精神越来越不太好,整个人都透露着一丝冷冰冰的病气。
绪自如为哄宴清河开心,要带他去无望山上他发现的一处冷泉里消暑。
到了地方,绪自如脱了衣服下水游泳,几圈下来他在水里露了个头:“师兄,下来。”
宴清河坐在岸边石头上,他手支着下巴,神情淡淡却又目不转睛地盯着绪自如的方向,像是个玉石做的假人。
绪自如从水里站起来,湿透了水的里衣紧紧地贴在他身上,他伸出手,朝宴清河曲了曲几根指节:“师兄,过来。”
宴清河眼睛盯着绪自如,却不做任何表示。
绪自如啧了两声,他钻下水往宴清河方向游了过去。
绪自如善水,在水中灵活的像是一条鱼,没一会儿就从水中央游到了宴清河面前。
宴清河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冒头,头发湿漉漉地粘在一起。
绪自如伸手抹了一把自己满脸的水珠,随后把散乱的头发掬到身后去,他趴在宴清河脚边的石头处问:“听闻过几日灵珑要下山执行任务了?”
宴清河一双黑沉沉的眼珠盯着他:“嗯。”
他漫不经心地应了声。
绪自如把粘在自己额头的头发用手指梳到脑袋后面去,一边问道:“她下山要执行的是什么任务?”
宴清河答:“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绪自如挑起眉眼看向坐着的宴清河:“所以应该没有任何危险,对吗?”
宴清河没搭腔却突然弯下腰,他伸出一根冰凉的手指抬起了绪自如的下巴,然后低头直接吻住了绪自如的唇。
“……”绪自如愣了愣。
他任宴清河一双冰凉的唇瓣贴在自己唇上,片刻后抬手抓住了宴清河的胳膊,手上用力把宴清河从岸边拽到了水里面。
宴清河下水后,眉头微微蹙了起来,他挪开覆在绪自如唇上的唇。
绪自如却压着嗓子笑了声:“师兄,你手指好冰。”
说完他抬手按住了宴清河的后脑勺,把自己的唇贴了上去,他的唇在宴清河唇上轻轻地摩擦了片刻,微微启唇后他用牙齿轻轻地咬了咬宴清河的唇,之后他伸出舌头,从宴清河的唇缝里缓慢地探了进去。
水中有浮力,他二人站立不稳,身上的衣袍也都漂浮在了水面上。
绪自如索性直接按着宴清河的脑袋带着他钻进了水里面。
第65章
无望山这汪泉水清澈甘冽,二人在水下怀抱着拥吻,夏日的阳光打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水下的他们二人也被光照得隐隐绰绰,显得虚幻异常。
绪自如闭气能力已比大多数人要好太多,但是仍比不上宴清河,他喘不上气之前松开宴清河,往水上浮去。
因为喘不上气还有夏日灼热的气息,他浮上水后趴在水边石头上面色微红地喘着气。
宴请紧跟他后面浮了上来,他本来衣冠整洁,脸上也带着些生人勿扰的冷淡气息,从水下上来后衣服乱了,发髻散了,衣服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身上,他胸口微微起伏,唇色比平日浓一些上面还挂着一层薄薄的水珠。
他在水中如履平地般地缓慢走到绪自如身边,见绪自如趴在石头上喘气,他眉头微微挑了下,随后低下头又在绪自如唇角处吻了下。
绪自如抬起眼睛看他,他伸手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水珠,再抓了把自己湿漉漉的头发,调笑起来:“师兄,你开心吗?”
宴清河从水里走了出去,踏上岸的刹那身上的衣物便彻底干了,他转回身坐回之前坐着的石头上,看着绪自如点头,十分坦承:“当然开心。”
绪自如便也开心地朝他笑了一下。
笑完转身又钻回了水里,他像一条游鱼入水,动作干脆利落的在水中穿梭。
他摆动双脚的时候想着——嗯,开心就好。
我让你快乐,那你得赶紧摆脱附骨之疽般的魔物,回到现实里去。
小师姐灵珑下山时,绪自如到天极门大门处去送她。
小师姐身后背了把长剑,身姿挺拔,她脸上表情做的十分严肃端庄。
绪自如没骨头似地斜支在望不到顶的白玉石柱旁,他看小师姐那副模样眯着眼睛直乐,小师姐不小心跟他视线对上,脸上肃穆的表情一顿,颇有些不自在起来。
绪自如倚在石柱上,故意夸张地捂着的肚子无声狂笑起来,他动作幅度过大,甚至引得几个旁人侧目,他也不在意,冲着灵珑的方向吐了下舌头。
灵珑立刻皱起脸也向他吐了下舌头,而后迅速观察四周,害怕自己举止不雅被周围人看见。
绪自如笑弯眼睛,他隔空张嘴本想无声嘱咐小师姐两句话,眼前突然覆盖上了一只纤长的手,宴清河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你一直那样盯着别人看,我便会不开心。”
这话要换个旁人说起来,怎么也得让人说上一句“无理取闹”,换成宴清河语气正常、情绪正常、不急不缓地淡淡说出来,倒让人感受不到这句话中“无理取闹”的含义了。
绪自如接受良好,几乎在下一刻就笑着哄了出去:“师兄莫恼。
我最爱的人一定是你。”
宴清河的手还不撤:“是么?”
绪自如张口就来:“当然,我以后还要同你一起下山赏春华秋实,共同白头,当然最爱你。”
宴清河放下自己遮挡在绪自如眼前的手掌,绪自如抬目望去,小师姐那一队弟子此刻已经走上了下山的路,再望不见踪影。
宴清河站在他身后淡淡的问道:“那你何时邀我一起下山?”
“……”绪自如顿了顿,他转回身看向宴清河,眨了眨眼睛笑问,“师兄同我一起离开,会开心吗?”
宴清河点头:“当然。”
绪自如伸手抓住宴清河的手指,他捏着宴清河总是冰凉的手指,他手指抚过宴清河虎口处的薄茧:“那师兄可想好我二人今后要在哪儿扎根居住啊?”
宴清河倒一点也不挑:“哪里都可。”
绪自如没忍住笑:“那我们春天住在江南,夏日去住渔村,秋天去田里替别人割稻田,冬天去荒漠看大雪。”
宴清河说:“可以。”
绪自如捏了捏他的手指,看着他笑嘻嘻:“那我得先去找清娘学酒,待我学会了酿酒,立刻带着师兄下山,可好?”
绪自如这一学酿酒,学过了整个夏日、秋日、冬日,到了第二年开春。
绪自如颇有些纠结,他有些担忧过去发生的事情重演,本想着等时间差不多了,他回和善村去找何枕拿也好、骗也好,拿到女娲石,然后带回天极门,让能够感受到快乐的宴清河离开梦境。
现在宴清河自己说要跟他离开,他也没办法,只能依着让他快乐这件事来。
到第二年快开春,绪自如带了一壶桃花酿倒给宴清河,宴清河平日里不喝酒,他倒的酒倒是喝了干净,但是看着像是喝不醉,喝完一整壶也十分清醒。
绪自如便笑着问:“师兄,怎么样?酒酿的可好?来日你我二人一起下山离开后,我能否靠这点手艺养活你啊?”
宴清河两颊飞上了一些十分浅淡的红霞,深井般的眼睛盯着绪自如看了好一会儿,他抬起手招了招:“来。”
绪自如站在原地疑惑地看他。
宴清河却蹙起眉头,语气中带上了一两分的急躁:“你过来一些。”
绪自如便走了过去:“怎……”
话没说完,宴清河打断了他:“吻我。”
他一双眼睛钩子似地看着绪自如,声音也像钩子一般往外勾人。
绪自如有些愣,他还低头看了会儿自己手中一滴不剩的酒,失笑:“师兄,你喝醉了?”
宴清河伸手直接拽着了绪自如的衣领处,他把绪自如腰拉弯了下来,仰头亲上去,他嘴里的酒味很浓,刺得绪自如吸了吸鼻子。
第66章
绪自如伸手拍了拍宴清河的后背,声音中没控制住带上了些无奈:“师兄,喝醉了。”
宴清河贴着绪自如唇亲了好半会儿,退出来后他面色酡红,唇色也非常红。
好一会儿他伸出大拇指,在自己唇上擦了两下,而后又抬起手伸出大拇指擦了下绪自如的嘴唇。
“嗯,醉了。”
他不急不缓地开口说道。
既然决定要离开天极门,绪自如便开始跟自己熟识的人打招呼。
他蹲在厨房啃烧鹅,吃的满嘴都是油,含含糊糊地对着清娘说:“清姨,我过不了几天可要下山了。”
清娘冲他翻白眼:“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好吃懒做,你下山能去做什么?”
绪自如掰下一条鹅腿,边吃边嘟囔:“我这不是跟您学了酿酒吗,以后开个远近驰名的酒庄。”
清娘呵呵笑:“你酿的酒,除了你大师兄,谁也喝不下去。”
绪自如惊得嘴里咀嚼烧鹅腿的动作都慢了下来:“不是吧,我觉得味道挺好的呀。”
清娘微笑不语。
绪自如啃完了一整只烧鹅,沾着一只油乎乎的双手去抱清娘:“我吃完了啊,我走了。”
清娘被他一手油污弄得直跳脚,急急忙忙反身去看自己身后衣服是不是沾了油,嘴上呿道:“赶紧走赶紧走。”
绪自如跟清娘打完招呼后,跑去看前院扫落叶的满叔,满叔把落叶扫成堆,自己盖着个草帽在树下打盹。
绪自如悄悄走过去,随后一顿乱踢,把扫好了的树叶又重新弄散了,他动作太大,把树下打盹的满叔吵醒,满叔睁开眼睛,见到眼前场景大吃一惊,他举起扫把就要来揍绪自如。
绪自如撒腿就跑,边跑边道:“我走了,满叔,劳您再扫一次了!”
他一路脚步飞快地跑到了藏书阁,在藏书阁里背着手溜达了一圈,没看到柳叔,想想便算了。
灵珑最近事物有些繁忙,人也成熟了不少,她近些日子都不在山上,上次见面时绪自如给她塞个糖糕,她竟然犹豫半晌后拒绝了。
绪自如想着哎呀小姑娘长大了,就把糖糕塞自己嘴巴里去了。
绪自如就这么逛了一路,该见的人都差不多见了一遍。
等到月上中天时回房睡觉,经常独自一人待在卧房一待一整日的宴清河竟然不在,绪自如出院子往园中水塘那边瞅了会儿,宴清河也不在院内。
他回到房间,一时间又有些莫名的烦躁,他觉得这事简直就是他阴影。
怕宴清河隔了两天又一纸书告诉他说此前种种都算了,你我二人要放下。
感情被辜负这事都不想提,绪自如比较怕自己做出的努力白费了。
“我会气死。”
绪自如面色冷静地坐在椅子上这么想着。
绪自如愁着脸在屋内等了半个时辰左右,宴清河还是回来了。
宴清河进门时脸色苍白如雪,满身上下带着止也止不住的煞气。
绪自如被他带进来的煞气惊得脸色一沉:“你怎么了?”
宴清河不急不缓地走到绪自如身旁,他沉默无语地在绪自如身旁坐了片刻,随后道:“我们走吧。”
绪自如看他:“你怎么了,看起来像是生病了?”
宴清河垂着眼睛,他抓着绪自如的手指把玩了片刻,漫不经心的说:“无事。
我们今天晚上连夜下山。”
绪自如眼带怀疑地看了他片刻,在两人靠近后他鼻尖嗅到了一丝的血腥气,绪自如愣神了片刻,他抿了抿唇,声音冷下来:“你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宴清河抬起眼睛看绪自如,他瞳孔黑井般幽深,在短暂地看了绪自如片刻后,他竟然抬手开始解自己的衣衫,嘴上淡淡说道:“师父不让我离开罢了。”
绪自如看他。
宴清河不急不缓地解开自己的外袍,褪去里衣,十分坦荡地把自己背脊处的伤口展现给绪自如看。
“他有些生气,打了我几下。”
他语气仍旧淡淡地说道。
绪自如眉头皱了起来,宴清河背上数条被灵杖抽出来的血痕,可怖地覆盖在他的背部肌肤上,他险些要忍不住问出——所以之前是不是也因为被师父打了,所以才没跟自己离开?
他压下喉头涌上来的古怪感觉,沉默半晌后凑过去亲了亲宴清河的耳垂,轻声说:“很疼吗?”
宴清河把褪下的衣服重新套回身上,也没急着把腰带系好,衣服散散地搭在身上,闻言从鼻腔里短促地发出了个笑的音节出来:“不会死人,倒还好。”
绪自如从身后轻轻抱着他,脑袋轻轻贴在宴清河的肩膀处,垂着眼睛缓慢地给宴清河把衣服重新穿好,他问:“那你怎么回来了?”他说完闷着嗓子笑出了声,“还急着要跟我连夜私奔?”
宴清河按住了绪自如给他穿衣的手,他侧头十分轻地瞥了绪自如一眼,漫不经心地回答说:“就这样,直接走回来了。”
绪自如还要再问。
宴清河按住他的手说:“衣服脱了确定要穿回去吗?”
“……”绪自如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理解错误,他喉咙一哽,向来口齿伶俐的他竟然被个木头似的宴清河弄得说不出话来。
宴清河推开他的手,转身过来重新拉开衣袍,凑过来吻绪自如,他唇贴着绪自如的唇,声音从唇缝里出来,他问:“要不要脱?”
第67章
绪自如咬着牙把宴清河的散乱的衣袍整理好,手指迅速地把腰带给宴清河系好了,好一会儿才稳定好情绪,张嘴哄起来:“你受伤了,别脱了。”
宴清河点了点头,他坐回椅子上,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他慢条斯理地喝了两口茶,抬起眼睛看绪自如,眼中竟然带上了一两分的调侃意味,徐徐说道:“你又没受伤。”
“……”绪自如无奈,拖着嗓子无奈地喊了声,“师兄——”
宴清河弯起眼睛笑了一下,他放下手中茶杯,妥协般地安抚道:“那好吧。”
之后他站起身,“那我们收拾东西走吧。”
绪自如顿了顿,疑惑:“有这么急吗?”
宴请回头看他一眼,点头,言简意赅:“急。”
今日一整天,宴清河都在师父虚灵子座前跪得笔直。
虚灵子起先还让他先去宗门祠静思几日,之后再想这件事到底该不该。
第31章 江南(一)
衍水城背靠衍江,漕运发达,交通十分便利。
即使是饥荒灾害的那几年,衍水城内仍旧过得歌舞升平,堪比世外桃源。
时人也把衍水城称为不夜城。
衍水城夜间灯火通明,晚上坐船游江时吹着微风打江岸边望过去,入目全都是万家灯火的璀璨灯光。
天气好的时候会有城内的达官显贵会包下数艘画舫,听画舫上的歌女唱小曲儿游江,那个时候只要人在江边,一大半个夜晚都能听见画舫里传出的歌女悠扬的歌声。
绪自如刚下山那一年,千辛万苦到了衍水城,满身疲惫下在江岸边一边酌劣质廉价的小酒,一边听江上隐隐绰绰飘扬的小曲儿,一身疲惫尽数退去后再打眼望着衍水城,便觉得它美得像仙境一般。
后来他离开衍水城往塞北方向走,偶尔夜里梦回梦到的也不是天极门永恒不变的日月,而是他打盹醒来时衍水城和煦的微风、以及微风下荡漾的碧波。
绪自如行事素来不按常理出牌,还有一次他在岸边免费听小曲儿,听到喜欢的曲调声音,大晚上竟直接一头扎进了衍江水里,春寒料峭,江水仍带未褪去的寒意,他却兴致勃勃地游了一路,最后找到那艘好听的船,偷偷溜到别人的画舫里听歌。
结果听着听着睡着打了个盹,蹭到了一个美不胜收的美梦。
当然他后来因为这场美梦病了小半月,每天蹲在炉前自己给自己煎药,直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钱财都花的一文不剩了,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衍水城。
绪自如跟着宴清河连夜离开天极门,第二日天还未大亮就到了衍水城城门口。
绪自如看城门顶上“衍水城”三个大字,突然一下想到自己原来为了听曲儿病了小半月这事,不由好笑起来。
宴清河站在他前方,听见他动静侧头看了眼:“想起什么好笑事了?”
绪自如仰头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走到宴清河身边,他眨眨眼睛:“跟师兄在一起,不就是最开心的事了吗?”
绪自如一张嘴巴油得很,说话尽拣好听的说。
往常小师姐还有清娘几个熟悉的人听见了总要呿他,让他住嘴。
宴清河好哄些,说什么都点头:“那便好。”
绪自如哄完宴清河,拽着宴清河到城门口摆着的早点摊吃早点,他点了碗茴香肉丝面,要了两碟店家自制的小菜,再兴致不错地转头问宴清河要吃什么。
宴清河盯着他看了半晌。
绪自如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他师兄辟谷,不用吃东西,省钱了。
宴清河却突然张口道:“你推荐一二。”
绪自如手中拿着筷子,好奇问:“师兄不辟谷了?”
宴清河说:“不了。”
绪自如讲到吃可算是颇有心得,掰着手指头跟宴清河细数这衍水城最该吃的几样东西、几座酒楼,望水阁的鹅肉没有富贵轩的鹅肉好吃,但是鱼烧得比富贵轩好非常多。
他挨个数完衍水城后又把周边县镇好吃的也细数了一遍,差点一路从衍水数到京都,再从京都数到漠北去。
他直说的口齿生津,越说越饿,店家的茴香肉丝面总算是端上了桌。
绪自如说得口干舌燥大灌了一口茶水,拿起筷子就要吃面,边吃边道:“以后师兄跟着我,不愁不能享尽天下美食。”
宴清河不搭腔,见绪自如说得眉飞色舞,吃面也吃得眉开眼笑,便喊来店家,让店家再上一份一模一样的。
店家应完去下面。
宴清河抬手给绪自如倒了杯水,慢条斯理地说道:“你去过很多地方。”
绪自如咀嚼的速度慢了慢,咽下口里的面条笑嘻嘻地:“我在藏书阁待了十多年啊师兄,书册上很多的。”
他如此欲盖弥彰的解释,宴清河也不介意,他点了点,看了绪自如一会儿,随后伸出大拇指抹掉绪自如嘴角沾上的汤汁,收回手后,他摩挲了片刻大拇指:“以后带我一起去。”
他说。
绪自如颊边头发被城门口微风吹得在脸上摇晃,他似被头发搔的有些痒,伸出手指挠了挠自己的脸颊,他低头吃面,含糊地应声。
宴清河的面条上来后,他筷子动了动,蹙着眉头吃了一口后,放下筷子便不动了。
绪自如吃面时连着瞥了他好几眼,吃完了自己的面后,探手把宴清河面前的碗望自己面前一拉,他拿起筷子搅动了会儿看起来整齐像是未曾用过的面条,继续吃第二碗早餐:“师兄。
第68章
我小时家中父母经常嘱咐不可浪费粮食。”
宴清河不搭腔。
绪自如含含糊糊地继续说道:“不过茴香味重,你当是不喜欢。
若是真的要吃的话,以后我可以给你弄些清淡的吃食。”
“你会下厨?”宴清河竟是挺好奇。
绪自如含糊道:“会一些,会一些。”
宴清河就不说话了,他盯着绪自如又吃完了一整碗面,眼中带了些笑意:“吃太多了。”
绪自如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还不是怪你,不吃掉多浪费。”
宴清河似有些开心,他嘴唇微微一抿,带着点清浅笑意地说道:“你若是吃不下再给我,我应当是能吃下的。”
绪自如甩手去付账,啧了一声:“你当毒药给自己灌下去呗。
美食可不能这么被对待。”
绪自如付完账,站在城门口的小摊前伸懒腰,春风刮过他的脸,他眼睛微微一眯,惬意的像是一只屋檐上晒太阳打盹的猫。
宴清河走过去,站到他身边,他替绪自如整了整乱糟糟的衣衫,垂着眼睛看绪自如:“以后不会。”
绪自如瞥他,懒洋洋地拖着嗓子哦出了一声。
他二人面上表情温和平静,看向对方的眼神中也带着细微的笑意。
他们互不说话,相携着朝城内走去。
两人心里都压下了一点对彼此的心知肚明,不点破不说破,在等着时间过去。
绪自如跟宴清河住了几日客栈,宴清河不多爱动,大多时候都跟着绪自如无目的的走。
绪自如跟宴清河说若有空想回和善村看一看,若是没有何枕他想必见不到宴清河,进不了天极门。
宴清河答应说好,等热天过去就可以动身去和善村。
天还没彻底热起来前,绪自如跟宴清河二人晚间在坐在客栈床上商量:“师兄,你身上有没有银钱?”
宴清河表情颇有些无辜,他不大用钱,非要花钱时随手拿自己身上挂着的坠饰当了便可,回天极门后自有人帮他把东西重新配好。
现在跟绪自如私奔一月有余,身上能当的东西都当了。
门派衣物装扮都有专人打理,他无需多费神,只要回门派每日便可换新的衣物。
现今在衍水城待了月余时间,包袱里穿的衣服一件没带,只身上一件纹金丝的水蓝色长袍,宴清河又素喜洁,清洗咒一日用三遍,长袍的颜色好像都白了几分。
绪自如下山前倒是吸取教训带了很多能换钱的东西,他当时偷摸着从宴清河房内拿了不少小物件,觉得这些东西至少也够两人用个一年半载,奈何宴清河实在太能花钱,平日里他自己一个人的话睡在哪儿都无所谓,行脚商人睡的大通铺也不是没睡过。
宴清河不行,进客栈开口要的就是最好的房间,还要带前厅大窗软床,生活质量要求特别高。
绪自如花钱如流水一个月,坐在床上跟宴清河掰手算账。
宴清河一张万事万物都了然于胸的脸上带上了一两分的无辜。
绪自如抓头发,没忍住吐槽起来:“大师兄,不食人间烟火。”
宴清河坐在床边,见绪自如这模样有些好笑,他便没忍住凑过头去亲,他侧着头去亲绪自如的唇,牙齿轻轻地摩挲着绪自如柔软的嘴唇。
亲完后,他开口安抚:“别急。”
绪自如坐在床上任宴清河亲,他想着宴清河最近可太粘人了,两人说着说着话他就要过来亲,他得赶紧去和善村找到何枕拿到女娲石。
在身上盘缠用尽、两人差点要抱着头滚去睡大街前,宴清河某几日自己单独出去了几趟,回来时就拉着绪自如的手退了奢侈的天字房。
绪自如问他:“去哪儿啊?我们今晚睡哪?”
宴清河说:“别急。”
他领着绪自如走街串巷了好几条街,到了一座不大不小的宅院前,他从袖子拿出钥匙,打开锁上的院门,推开门走进去:“买下来了,我们今后住这。”
绪自如惊呆:“你哪儿来的钱?”这宅虽然不大,但也一院三厢房,四方开阔,稍微收拾一下便可十分温馨。
宴清河站在院内水井旁,漫不经心地说:“借的。”
绪自如更加惊了,一是惊在宴清河有朋友,二惊在这朋友能借钱给他,三惊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师兄宴清河竟然会去想旁人借钱。
绪自如一会儿想笑,一会儿又隐隐有些古怪的悲哀。
宴清河又从袖子里拿出一包鼓胀的荷包递给绪自如,荷包质感细腻,上面还绣着几根生机勃勃的翠竹。
宴清河掂了掂荷包的重量,感觉里面装满了沉甸甸的银子,他没忍住调笑起来:“师兄,你不会抢劫去了吧,到哪里弄来这么多钱?”
宴清河云淡风轻地回道:“怎么会?”隔了会儿他又道,“斜对门处住了户木匠,可以找他打些家具,置办置办家里。”
绪自如手指捏了手中荷包,他抬起头看宴清河,笑嘻嘻地应道:“好嘞。”
夜里二人睡在还略显简陋的家里,主厢房内床不大,两个男人躺在床上显得有些局促。
宴清河掌了一盏小灯放在床头,绪自如坐在床上给宴清河讲志怪故事,宴清河斜靠在床头手掌撑着脑袋看他。
宴清河身着单薄长发垂肩,眼睛微阖着盯着绪自如,床头一盏昏黄的灯,把他脸上表情照得动人异常。
第69章
绪自如表情灵动,讲故事讲得双眼都眯了起来,斜起一眼瞥到宴清河,眼睛里的神采比身旁的灯光还要夺目。
小屋比较小,夜晚外面街上又安静,几批人踩着整齐的步子从正大门前经过的声音不算小,绪自如撑起身子往院子外面看,奇怪道:“怎么听见外面动静挺大的?”
宴清河伸出一只胳膊抓住了绪自如,他翻过身直接覆在了绪自如身上,垂头去亲绪自如的嘴,声音从唇缝里透出了:“夜间巡逻的罢,别管了。”
绪自如微微张嘴,任他舌头进自己口内,哼哼地含糊道:“最近巡逻的人怎么好似比往常多了许多?”
宴清河伸手去脱绪自如的里衣,鼻尖轻轻地摩擦了会儿绪自如的鼻尖:“你来还是我来?”
绪自如的脸都微微皱了起来。
他神思清明,想着梦中做的一切醒来也不过是场自己一个人做的春梦,实在没意思。
宴清河手指剥开他的衣服,触到他腹部的肌肤上,绪自如的呼吸让肚子微微起伏着。
宴清河的头发垂到他的脸上,弄得他脸痒痒的,绪自如伸手挠了挠自己的脸,又伸手挠了挠自己的头发,宴清河覆在他身上看他,神思莫名。
绪自如半晌后长出了一口气,他抬起双手搂住了自己身上的宴清河,变了副表情语气地压着嗓子笑了声:“师兄背伤未愈,我不忍你辛苦,还是我先来吧?”他笑眯眯地说完一句话,侧头上去亲了亲宴清河的耳根处。
宴清河的手指动了动,而后把手从绪自如的衣服里抽了出来,他伸手摸了摸绪自如的脸,随后翻下身子,往旁边一靠,对着绪自如方向抬起双手,慢条斯理地说:“你来。”
第32章 江南(二)
衍水城夏至前后几日最为热闹,天还未彻底热下来,夏日庙会已经紧锣密鼓筹备起来。每当这个时节,衍水城的人都很多,周边县镇甚至有些稍远些地方的人,会特意千里迢迢来衍水城祈福。
绪自如家在衍水城稍偏些的地方,早上懒洋洋地去张屠户那里买肉时,张屠户一边手起刀落地剁排骨,一边建议他庙会开起来后,他一定得去逛一逛。
“你在哪里都看不到这样的盛况哦。”张屠户是这么跟他说的。
绪自如懒洋洋地挑张屠户给他切的肉,嘴上敷衍道:“行嘞。你这再给我捎两根排骨,我回家熬汤喝。”
屠户两根肋排骨放在案板上:“这两根行吧?”
绪自如点点头,又问道:“诶最近是因为这庙会的事情,夜间巡逻打更的人也多起来了?”
屠户点头,拉着嗓子大声道:“那必然!你看看这几日我们衍水城来了多少人,我可听我小舅子邻居家的二嫂说,酒楼客都定满了!”
绪自如了然地“哦”了一声,付钱拿了肉,悠哉悠哉地准备回家去。
到家门口小巷拐角口,遇见一个邋里邋遢的老头倚墙而坐。绪自如当他是被赶到无人处的乞丐,也不做理睬,一边思考着事情一边往家的方向走。
人走过老头,那老头一抬头。绪自如觉得这面孔眼熟,还没反应过一二来,这老头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服,张嘴胡咧咧:“穷算命,富烧香啊。现在我们这些可比不上庙里的那些秃驴了。”
“……”绪自如不动声色地瞥了瞥他抓着自己衣服的手。
这老头又神神叨叨地说起来:“我从昆仑山下而来,远远就见这座人潮涌动的城内魔气冲天,似有不祥之兆。”
“……”绪自如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在老头面前蹲下,笑嘻嘻地配合着问道,“哦,此话怎讲?”
老头砸吧砸吧嘴巴,松开自己抓着绪自如衣服的手,嘿嘿说道:“老夫见小友骨骼清奇,是个有缘人。”
绪自如挑眉。
“小友要不要跟老夫学算命啊?”老头笑嘿嘿地问道。
绪自如还未应,这老头伸出两根手指,支在绪自如眼前,砸吧着嘴说:“二两银子,包教包会。”
他一套骗子流程十分完整地用完,伸手开始要钱。
绪自如跟这看起来是骗子的老头,面对面蹲着打起了个商量:“这样行不行大爷,我这么平白个二两银子就给你,我定是不舍。你得让我看看你的真本领,我再考虑这算命要不要学?”
老头皱起一张脸,还继续神神叨叨地拔高自己的身份:“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小友,我昆仑仙百年才下山一次。”
绪自如似被他逗笑,他又打起了个商量:“那不若你就告诉我,城内魔气冲天我该如何呢?现在连夜卷铺盖离开衍水城能不能留下一命?”问完见老头仍旧一脸神秘,他就调侃了一句,“你说你都昆仑仙人了,难道不得普度下我们这些凡人吗?”
老头双手环胸,仰着脸,一脸“这小子难骗啊”的惆怅。隔了会儿,他突然抬手往西北方向一指:“你往西北方走走。”
绪自如点了点头,道了声谢,起身要走。
这老头竟耍起赖来:“二两银子呢?二两银子呢?你得我真言,竟然挥挥衣袍就要走?!”
绪自如站起身低头看老头,笑眯眯冲老头一乐:“老友,钱不是那么好赚的。我们这种穷苦人家,二两银子省着些用能用大半年呢。”
老头坐在原地骂骂咧咧,绪自如充耳不闻,调转方向就往衍水城的西北角走去了。
第70章
衍水城大,他清早出门买菜,走到了他平日该做午膳的时间,也不见这西北角有什么值得关注的地方。
他仰头眯着眼看了眼太阳方向,正准备打道回府,再也不要相信路上碰到的算命说的瞎话。
斜前方一座大宅大门打开了,一个粉妆玉砌的小姑娘从门内蹦蹦跳跳地跑了出来,她身上一席粉色的纱裙,双手抓着自己的裙摆,脚步轻盈地从跳下了台阶。
“仙仙,走慢些。”她身后有一和蔼的女声温和地叮嘱着。
绪自如本来要走,听见这声顿了顿。只见那大门后面出来一个面容温柔和善的女人,她眼神温柔,正盯着自己面前的女孩。
绪自如这才仰起头去看这栋大宅,只见大门匾额上大书着“何宅”二字。
绪自如挑了挑眉,想这才是真正所谓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当然,他好像还没来得及“踏破铁鞋”去和善村找何枕,就见到了何枕夫人从“何宅”中出来。
绪自如啧啧嘴,他想自己运气既然这么好,那么接下来劝何枕、取女娲石、让师兄顺利出梦、拿女娲石去补极柱缝隙,这一套流程,应当都会运气极好。
绪自如心情颇好,便眉开眼笑地往何宅方向走。
十岁左右的小女孩蹦跳下宅门前台阶,言笑晏晏地回首对身后女子道:“阿娘,你走快些呀。”
绪自如脚步顿了顿,他站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这个名唤“仙仙”的女孩,这个仙仙眉眼处皆是天真烂漫,是个看起来便从未受过任何苛责的孩子。
绪自如在原地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仙仙转回头后看见不远处的他,她脸上带上了些许的疑惑,然后眉眼一弯:“你好呀。”
绪自如也弯起眉眼:“你也好呀。”
何夫人才下了台阶,站在她身边,声音温柔:“别这么急躁,阿爹看见了又得说你没女孩样了。”
仙仙噘嘴说:“阿爹才不会说我,阿爹最喜欢我,阿爹说让我做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鸟。”
何夫人伸手戳了戳她的额头:“就是你阿爹惯得你。”
绪自如在旁边笑眯眯地听完了这段对话,故作迟疑地走上前去:“那个……”
何夫人转过头来看他,她脸上表情温和宁静,对冒昧上前的年轻人也耐心十足:“你好?”
绪自如见牙不见眼的笑了起来:“干娘,你不记得我了吗?”
何夫人显然没有认出绪自如,微微愣了愣:“你是……”
绪自如把自己手中拿了一路的猪肉、猪肋排放到门口的石狮子上,他伸手比了比:“我小时在慈善堂您还记得吗?年小不懂事,硬要认干爹干娘,还吵着让干爹赠了一块玉佩做信物。”绪自如伸手比了比那玉佩的大小,随后还在自己身上摸了摸,“玉佩一直放在家中保存,没带在身上。”
何夫人眨了眨眼睛,似有了一些印象。
绪自如又说:“我被天极门带上了山,您还记得吗?”
何夫人恍然地“哦”出了一声:“记起来了!”随后她也伸手比了比,似有些感慨,“你当时才这么大,非常机灵。现在都这么大这么高了!”
绪自如笑着任何夫人上下打量。
何夫人又问:“你是怎么下山来了?”
绪自如伸手摸摸后脑勺:“我学习资质太差了哈哈,待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学到任何本事,不好意思再待下去就下山来了。”
何夫人近乎慈爱地看了他一眼:“那也没事,现在住在哪啊,做的什么事,可成家了?”
绪自如笑,装作不好意思的样子,没回这三连问。
何夫人又问:“你要不要进家里喝口茶?”
绪自如问:“干爹干娘不是应当在慈善堂的吗,怎地回来了?”
何夫人道:“母亲身体不适,老爷想着为人子得在塌前服侍,所以还是回来了。”她笑了笑,“不过那边事由苓东照料,孩子都喜欢他。”
绪自如点点头,赶紧说正事:“那干爹在不在家啊?我还没跟他道过谢呢。”
何夫人立刻要引绪自如进大门:“在在在,他见到你应当也是极其高兴的。他见到慈善堂离开的孩子来找他,总是会非常高兴。”
何夫人说着又提起衣摆上了台阶,绪自如跟着走上台阶,他身后的仙仙嘟囔着不开心:“阿娘,你答应要陪我去做新衣的。”
何夫人回头看了她一眼,又几步台阶走下来,她拉住仙仙的手,温声解释道:“阿娘碰到熟人了,你阿爹见到这个哥哥定会特别开心,你不希望阿爹开心吗,仙仙?”
仙仙噘了噘嘴,绪自如站在台阶上跟她对视了一眼,绪自如就道:“这是干爹干娘的女儿吗,今年多大了?”
何夫人笑道:“是啊,被你干爹惯得脾气差死了。”
绪自如朝仙仙眨了眨眼睛:“这样好不好,你带哥哥去找你阿爹,阿爹见到我开心,你再让阿娘带你去做新衣,你也开心,好不好啊?”
仙仙眼珠一转,兴高采烈地看向何夫人:“阿娘,可以吗?!”
何夫人宠溺的应了一声:“好吧好吧,真是的。”
何枕不愧为富贵人家,绪自如几辈子都没进过什么有钱人家的大宅,普一进门便没忍住似刘姥姥进大观园般四顾起来。
何夫人脾气好,一手拉着仙仙,一边唤小厮去通知何枕。
第71章
等绪自如跟着何夫人绕过数个院子,到目的地时何枕已经站在大门口迎着了。他见到来人三步并两步地走了过来,握住了绪自如的手,开心地感慨道:“小绪,对吧?你我和善村一别已有十多年未见了!”
绪自如也情真意切地回握他的手:“干爹,我也万万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您!”
他二人在门口握着手情真意切地交流了一番,何夫人在屋内布茶,见二人仍站门口,没忍住笑道:“还是进来说罢,站在门口算什么待客之道?”
绪自如闻言朝屋内眨了眨眼:“干娘客气,我算是什么客人。”
何枕闻言哈哈爽朗地笑出了两声,随后引着绪自如进屋:“是极,是极。夫人说的对,你我二人应该坐下来慢慢详聊。”
绪自如便跟何枕二人坐进了屋内。何枕看起来是真的开心,也确实关心绪自如的事情,两人在茶桌上一来二去聊了几壶茶的时间。
绪自如没忍住瞥了一眼,独自一人坐在旁边满脸不开心的仙仙。
他提起话题:“哦对了,仙仙不是要去做新衣吗?”
仙仙转头看他,嘴巴噘得可以挂油壶。
何夫人见状笑:“不可以这么没礼貌,仙仙。”
仙仙生气:“阿娘说话不算话,说陪哥哥来找阿爹后,就带我去做新衣,阿娘是骗子!”
何夫人脸色为难起来,绪自如赶在何枕说话前立刻说道:“干娘不需陪了。我就住在衍水城柳南巷那里,以后随时可以来拜访的。只要你们不要觉得我是来打秋风的就好了。”
何枕立刻反驳道:“那怎么会?你就算住到我这里来,我仍旧是欢迎的。”
绪自如笑:“我若是惹的仙仙生气了,可不敢再来。”
何枕闻言也笑:“小女脾气骄纵,见笑了。”
绪自如道:“怎么会?我见仙仙却是觉得活泼可爱的紧呢。”
绪自如巧舌如簧一顿说,最后何夫人还是带着仙仙离开了,临走前仙仙还回首对着绪自如露出个灿烂至极的笑容。
这笑容被何枕见到了,这个只育有一女的父亲摇头叹道:“唉着实太娇惯了些。”
绪自如却在房内的另两人离开后,完全变了张脸。他沉默无语地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他淡淡地回了句:“确实该娇惯。”
何枕一时没听到他语气中的不对,只起身说:“午膳时间了,我让厨房备些酒菜来吧。仙仙定是要吵着在外面吃,她嘴巴可挑了,最爱吃富贵楼的糕点,咱别管她们。”
绪自如默不作声。
何枕起身往门口方向走:“对,忘记了。何岁清早出门有事,现在这个时辰应当回来了。”他说着回头问绪自如,“何岁,你还记得吗?小名安息。不过你在慈善堂时年岁尚小,不记得也很正常……”
他话还没落下来。
绪自如放下茶杯,冷声道:“何枕,有意义吗?”
何枕蹙着眉头满脸疑惑地看向他。
绪自如嘲讽地笑了一声:“幻想一个温柔善良的妻,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这便是你的愿望?”
何枕盯着绪自如好一会儿,额头莫名开始渗汗,他稳住自己的声音呵道:“你是谁,又是在说些什么?”
绪自如冷笑:“你在梦中过上了幸福生活,你觉得应该吗,何枕?”
何枕转身把开着的房门关上了,他站在门口胸口微微起伏着:“你到底在说什么?”
绪自如挑挑眉:“女娲石不是你拿的吗,何枕?”
何枕否认:“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绪自如哈哈笑了两声:“你真当这个世界上有重生这回事吗?真当自己可以弥补自己所做的一切错事?”他说完又没忍住嘲讽,“在梦里?”
何枕额头汗顺着脸颊滴落下来,他僵硬着脸沉默不语。
绪自如仍旧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嘴上吐出的话却像是猝了毒的利剑:“何枕,你真的很可笑。因为一个错误,去犯下无数个错误。干娘到底是谁,你的结发妻?你的未婚妻?还是那个跟你出门被山匪劫持后被你放弃、被强暴、被逼疯的女人?她真的是现在这种性格吗?这是你自己心中所构想的吧?还有仙仙,她长得真可爱,性格也着实天真浪漫。她又是谁?是被你放弃的那个未婚妻被强暴后生下的小孩吗?”绪自如说道这里摇摇头,啧了啧嘴,语气甚至有些轻佻,“我不知道你现实中有没有见过她的长相,她一张脸几乎无法辨别五官。”
绪自如说完一段话后顿了顿,还悠哉地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又继续嘲讽道:“这是你所幻想的人生吗?你卑劣的人生中,拿这两个凄惨的女性来给你做配,让你自己幸福。你还能堂而皇之地坐在这个地方,享受幸福?你扪心自问,自己配吗?”
何枕脸都白了下来:“你到底是什么人?”
绪自如啧啧嘴,他拔高音量:“我是被你害死的无辜人。若不是你心存如此不堪的妄想,我怎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何枕嘴唇颤抖片刻:“你在胡说什么。我这一生爱我妻怜我妻敬我妻,与她共同育有一乖巧可爱的女儿。我待我女儿极好,不舍得她在这个世界上受半点委屈。”
绪自如冷笑出来:“荒唐极了。你以为你在弥补谁?你疯了坠井自杀的未婚妻,还是你未婚妻诞下的被遗弃的孽种?”
第72章
何枕沉默。
绪自如说:“你只是在弥补你自己而已。温柔善良的妻子,活泼可爱的女儿。多么好的美梦啊,谁愿意醒过来?”
何枕仍旧不语。
绪自如笑眯眯地说:“何枕,何大善人。你救人救了大半辈子,为了什么?博了个美名,引得女娲石来寻你,助你完成这场荒唐的春秋大梦?”
何枕急声否认道:“你胡说!我救人便是因看他人凄苦,才会施以援手。”
绪自如啧啧两声,还伸手鼓了鼓掌:“天哪,多伟大啊。”
何枕呼吸急促。
绪自如说:“那你拿走女娲石,入三宝梦境,害魔物出现在你何家大宅。甚至害到生灵涂炭,你该如何自处?”
何枕摇头:“不可能。”
绪自如笑:“我现在站在你面前,你还说不可能吗?”
何枕嘴唇颤抖片刻:“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绪自如冷笑摇头,语中仍带着一两分的调侃:“过去别人同我说,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我当时还没深刻理解这话的意思,现下可算是理解得明明白白了。”
何枕重重地呼吸了片刻,他整了整衣服,身子正冲绪自如摆出一个抬手送客的姿势了。
绪自如放下水杯,手指叩了叩桌面,沉吟片刻后沉着嗓子劝解道:“你手持女娲石,在极乐之时能被指引出梦,你得做出选择,何枕。”
何枕冷下嗓子送客,再没刚见面时的热忱开心:“何宅庙小,请你速速离开。”
绪自如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一步一步地走到何枕面前,眼睛盯着何枕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当然,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出梦。”
何枕被绪自如一双漆黑的眼珠盯得像是被定在了原地,竟是再难以挪动半分,他咽了咽口水。
绪自如朝何枕微微一笑,威胁道:“在极恨、极悲、怨极时,也能出梦。”
绪自如笑弯了一双眼睛:“若到必要时候,你仍执意这般。”他顿了顿,眼内凶光毕露,“我不介意,当着你的面……”
“把你何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一个个给杀了。”绪自如笑。
“抽筋拔骨。”绪自如慢条斯理补充道,“那想必你应当会痛极、恨极吧?”
绪自如说完这话就被何枕从房内凶神恶煞地赶了出来,他站在门口啧了声,抬起步子往大门方向走。
走廊玄关处挂着几串看着就是小孩做的挂坠玩具,被风吹得四散摇晃。
绪自如懒洋洋地走到大门口,摸摸脑袋想到自己买的肉忘记拿了,他走到大门口回身,本想问问门后关门的小厮,在关门时见有人急匆匆走过来。
没一会儿还未关紧的大门打开了,门后出现一二十多岁的成年男子,绪自如见他颇有些眼熟,但又记得不是很清楚。那男子手中一纸包,抬手递给绪自如:“差点忘了这个,不然就留在我们厨房做晚膳用了。”
正好是绪自如忘记带走的肉,绪自如赶紧伸出手接过,笑着道了声谢。
男子也微微一笑:“不客气。”
第33章 江南(三)
绪自如再原路溜达回自家门口时,太阳已经开始往西沉。他今日一大清早出门,吃了早饭后,本是想着顺路买菜回家做午饭。结果这突发奇想地、几乎横穿过整个衍水城的一趟来回,让他把午膳时间就这么浪费过去了。他在何宅冲何枕撒了通狠,饭也没吃地被赶出大门后,饥肠辘辘地就近找了个面馆吃了碗面。吃面时,他还在那自我反省,想着下次什么大事小事都得在吃完饭后说,不然实在太吃亏了。
绪自如这会儿走到了自己家门口,站在门口抬头看了眼太阳位置,啧了啧想着晚饭时间也快要到了,普通人没个交通工具可真不方便。
还没等推开自家一扇简单的木门,就见小院里面飘起了袅袅黑烟,还带着些焦糊气味。绪自如伸手搓了搓自己的鼻子,推开门就见宴清河一只水鬼似地老神在在坐在院内水井上。他手上还拿着一蒲扇,对着院内搭起来的临时灶台慢条斯理地扇着蒲扇,那灶台上甚至还放着一个什么都没有的铁锅。焦糊味便是从那铁锅里散发出来的。
“……”绪自如反身关上门,三步并两步去把干烧的铁锅从火上救下来,颇有些无语,“师兄,周围邻居不知道,肯定以为我们屋走水了。还有这铁锅,你在里面加两勺水,也比干烧着要好啊。”
宴清河摇蒲扇的动作慢下来,他看了绪自如一眼,眉头微微挑起来,有些不以为意:“生个火罢了,你不是说要熬排骨汤?”
绪自如站在那火烧得极旺的临时灶台前,他伸手一比,仍旧无语:“师兄,谁家烧饭需要这——么大的火?”
宴清河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他弯腰从水井旁的水桶内舀了一勺水,抬手往那烧得极旺的大火上浇。
绪自如见宴清河的动作大脑都钝了,伸手要拦,就听噼里啪啦几声,几勺水浇上去,那大火瞬间偃旗息鼓灭了,几根浸湿的柴还十分顽强地在水洼中转动了两圈。
绪自如真的被宴清河这种生活白痴给气笑了,半抬着的手指还不上不下的僵着,看向宴清河的目光中带着十分夸张的难以理解。
宴清河竟还恬不知耻地微垂着头闷笑出了两声。他一头黑发用一条米白色粗布松散散地绑在背后,低头笑时背脊微微震动,简单绑着的的头发便松散地垂到脸前来。他坐在水井上,伸出手去握绪自如的抬起的手指。他把绪自如拉到身前抱住,微侧着头去亲绪自如的下巴,随后问:“这么会儿时间,去哪儿了?”
第73章
绪自如被宴清河头发蹭的痒,他颇不自在地动了动自己的脸,他抬起还拎着一斤猪肉、排骨的手,十分敷衍地解释:“早上出门不是告诉你了吗,买肉去了。”
宴清河身上衣服也穿得松松散散的,搂着绪自如的腰随意蹭动两下,衣袍便松散开来,脖颈下方印了一条长长的红痕,还往衣服更深里面延过去。宴清河也不在意,抬起手去压绪自如的后脑勺,仰起脸跟绪自如亲了会儿,再不急不缓地从鼻腔里“哦”出一声。
绪自如一时没忍住嘴巴:“师兄,你这是几十年童子身,开了荤便食髓知味了吗?”不怪绪自如没忍住问,实在是宴清河烦人,面对面讲上两句话他就要凑过来亲。衣服也不好好穿,随便一扒拉感觉就能脱干净。
绪自如有些烦,觉得自己被引诱,又不知是被梦境中的魔物引诱,还是被宴清河这个人引诱。
不过不管哪一种,他都烦。
他烦起来便没回应宴清河细细密密的亲吻,宴清河也不在意,唇齿交流片刻后,他伸出大拇指擦了两下绪自如的嘴巴。另一只搂着绪自如的手,手指在绪自如的后背脊椎骨处惬意地敲了敲,出声问道:“对面街的张屠户?”
“……”话题转回到买菜这,绪自如一时没反应过来。
宴清河松开抱着绪自如的手,侧抬头看他,眼角带着些轻微的笑意:“腿断了的人,爬过去再爬回来也不需这么久的时间。”
绪自如闻言又好气又好笑,嘴巴比脑子反应快得先乐出了一句:“师兄说笑了。买个肉确实不需花这么多时间,但去柳春院买个春怎么也得花上不少时间吧?”
宴清河幽潭一般的眼珠盯着绪自如看了会儿,院内一时安静到只剩下风声。绪自如才暗自懊恼自己嘴不把门,宴清河从水井上站了起来,他伸手摸了摸绪自如的脸,又侧过头亲了下绪自如的脸,走到刚刚被彻底弄湿的临时灶台前。
他蹲在地上,垂着眼睛静静地掐了个诀,湿漉漉的灶台及木柴全干了,地上积起的小水洼也干涸了,干燥到像是小半刻前宴清河浇水灭火的动作像是个幻觉。
宴清河做完站起身,沉吟片刻说:“确实应该再建一个厨房。或者把西厢房拆了当厨房用吧?”
绪自如没搭腔,才把手中一直提着的肉放到水井旁,宴清河又走过来亲了亲他眉尾,漫不经心地反问了句:“哪家春馆大白天就开门迎客?”
绪自如扭头看他,想说真是聪明死你算了。
宴清河伸手拍拍他后腰:“没吃饱就爱说气话,快些自己弄东西吃吧。”他说完就准备回屋内,嘴里还嘟囔了一句,“我弄不来这些东西。”
绪自如站在原地咬牙了片刻,想着宴清河还是做他的高岭之花当他的空中明月去算了,现在这副模样可真够气人的。想他绪自如一双巧嘴能言善辩,能哄得刚死了男人的寡妇差点要跟他私奔。现在可倒好,在这个什么鬼三宝梦境里,为了让他师兄宴清河能顺利出梦,一不能骂宴清河二不能凶宴清河,事事还得顺着宴清河来,就怕他一个不开心。
“窝囊,太窝囊了。”绪自如一边蹲在地上堆柴火,一边自我唾弃道。他还想着——等我出去了,肯定先指着宴清河的鼻子骂他个三天三夜不停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自我感觉窝囊死了的绪自如,一个人在院里烧火做饭熬汤。日落下来,三菜一汤端上了前厅。宴清河早早点了只蜡烛放在前厅,一个人坐在塌上沉默不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绪自如给他递筷子,给他盛汤,放在他面前,然后自己才开始吃。
宴清河味淡,排骨汤里只撒了几颗小盐巴,他一天也就喝这么一碗汤足以。本来宴清河是什么都不用吃的,但绪自如对吃十分执着,一日三餐餐餐不能落下。某日餐后绪自如一小碗热汤下肚,正靠在椅背上舒服的叹气,宴清河从后面过来,捧着他脑袋亲了他好一会儿,亲完问:“吃什么了?”绪自如答:“排骨汤。”
自这以后宴清河也要喝起排骨汤来。
绪自如吃饭快,宴清河喝汤慢。一顿饭下来绪自如吃了两碗白米饭,宴清河一碗汤才喝了一小半。等绪自如酒足饭饱放下筷子,宴清河才仰头喝光了碗里的汤,他挽起衣袖收碗。
绪自如坐起来伸手拽拽宴清河衣袖:“师兄。”
“嗯?”宴清河停下手中动作,侧头看他。
绪自如说:“张屠户说过几日庙会,可以去庙内祈福。”
宴清河思索片刻,问道:“你想祈福什么?”
绪自如心想——我肯定是要祈福赶紧把女娲石找到。嘴上反问起宴清河来:“师兄就没有愿望要实现吗?”
宴清河又沉吟片刻,才不急不缓地吐出一句:“你我二人,不离开这里可好?”
绪自如闻言笑起来:“那怎么行?江南的冬天难见雪,我得带你去漠北看雪去才行。”
宴清河又沉默地思考了片刻,最后点点头应允了:“那也行。”
夜里二人收拾妥当躺在床上聊天,绪自如手上拿着一本志怪小说的连环画,跟宴清河津津有味地讲连环画上的故事。宴清河神情淡淡的,也不知道到底是在听还没在听。
绪自如讲完一小段故事口正渴,宴清河抬手水杯就过来了,他把水杯递给绪自如:“喝吧。”
第74章
绪自如仰头喝水,喝完后十分自然地又把水杯递还给宴清河。宴清河接过水杯,也不急放下,侧过身子侧头轻轻啃咬绪自如的嘴唇,他把绪自如唇上沾的茶水都卷进自己口内。拿着水杯的右手一抬,本想放到床边柜子上,没想位置没找准,水杯没放好,一声脆响跌落在地上。
绪自如被他亲得心头火起,手正没忍住往宴清河衣服里钻,听见响动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神色莫名地盯着宴清河看了好一会儿。
两个血气方刚的大男人躺一张床上也太容易擦枪走火了。绪自如默默地伸手擦了擦自己的嘴巴,又抬起袖子给宴清河擦了擦嘴上的涎水。宴清河亲得一双嘴唇嫣红,就愈衬得他脸白似玉雪。
绪自如抿了抿唇,还是找了个话题:“师兄,你知道我今日出门碰见谁了吗?”
宴清河淡淡地“嗯”出了一声。
绪自如收回自己揽着宴清河的手:“何枕,你还记得吧,就我小时候水边捡到我的那个。”绪自如笑笑,“我干爹。”
宴清河垂着眼睛伸手捉住绪自如的双手,他手指把玩着绪自如的手指,全然不在意地“哦”出了一声。
绪自如说:“我答应了明天再去他府上拜访。”
宴清河又兴趣寡淡地“哦”出一声,他侧抬头亲了亲绪自如的唇。
绪自如沉默半晌,故作随口提及的模样问道:“你想一起去吗?”
“不了。”宴清河显然不大感兴趣,他鼻尖在绪自如鼻尖上蹭了蹭,而后翻身上了绪自如身,他分开双腿虚坐在绪自如的小腹处,腰带一扯衣服便散开。
绪自如抿了抿唇。宴清河一根修长白玉般的手指便从他喉结处缓慢下移,从胸膛点到肚脐处,再轻飘飘地往下移。
“……”绪自如有一具血气方刚的身体。
“……”宴清河坐在他小腹处,挑眉看他。
绪自如也不想为难自己了,他往床上舒舒服服地挪了挪身体,双手甚至枕到了自己脑后,他眉眼略显轻佻地看向坐在自己身上的宴清河,嗓子里闷出了些轻微的笑意:“师兄,自己动吗?”
宴清河是个狠人,脸上布满红霞,身上布满了薄汗,他的节奏也一变不变。从头到尾都发挥的十分稳定。
结束后,脚一抬从绪自如身上跨了下来,一点没见任何影响。他站在床边,拿起床上他脱下的衣衫,面不改色地擦自己身上的薄汗,擦腿上的污浊。
勉强弄干净后,他坐在床边,手指勾起绪自如的下巴,唇贴过去又是一顿亲。绪自如伸手捏他肉,贤者时光让他有些犯懒,甚至有些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他伸出双手抱住宴清河。
宴清河本来坐在床边,弯着腰被他抱住后愣了愣,随后又重新上了床,他把堆在一起的被子拿了过来,裹在两人身上,反身也抱了回去。
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从被子外看过去,紧到像是一个人睡在里面。
第二日一早绪自如口干舌燥醒过来,床边宴清河已经醒了不知道去了哪儿。绪自如身上黏答答的也管不了宴清河去哪,起身到前院井水旁给自己打水冲凉。花了不少时间才把自己从头到脚弄得干干净净,他穿好衣服伸了个懒腰,心里一直在仔细盘算着今天应该用哪种手段让何枕拿出女娲石来。
绪自如出家门,因为宴清河不在家,他便锁上了大门。他懒洋洋地走到街口面馆点了碗汤面,吃完付了账,又懒洋洋地往何宅方向走。
何宅位远,绪自如走到何宅门口又是日上中天的时候。他身上没骨头似地何枕门口的石狮子上,脑子想着这次要给何枕下一剂猛药,吓也要吓得他不想再在梦里待。
上台阶时,绪自如还带着一些没睡饱的困倦,仰头打了个哈欠。他伸手抹掉因为哈欠而眼角冒出的泪花,走到何宅大门后处,正堆起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抬手准备叩门。
“咚咚”两声厚重木门被敲响的声音。绪自如本准备收回手原地等一会儿小厮来开门,没想门叩了两下,突然开了缝。
——这大门根本没关上。
绪自如蹙着眉头伸出手指把门缝推大,刺鼻的血腥味直灌得绪自如脸色煞白,他睁大了眼睛从半开的门缝中走了进去。
入目简直是修罗地狱,门前一个小院内横七竖八地倒了近十具尸体。
绪自如伸出拳头捂了捂嘴唇,他沉着一张脸,顺着记忆往何枕所在的院子走去。
沿路无数小厮丫鬟满身是血的尸体躺在路中央,绪自如越走脸色越白。直到走到昨天的小院,他疾步走进去。
木制大门大敞着,血腥味浓烈到近乎刺鼻。这个何宅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修罗地狱。而宅子的主人正满脸难以置信地瞪着前方,他胸前一道形状可怖的砍伤,鲜血把他座下的长椅都染成一片黑红色。
他左脚旁正趴着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尸体,身上穿着一件水蓝色的纱裙,纱裙上满是血污。
右脚旁是永远温柔轻声细语的何夫人,她死前似乎尤为不解,眼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泪痕。
绪自如抬手捂了捂嘴。好片刻后,他沉着脸把地上肢体扭曲的仙仙还有何夫人在空地上摆放好,蹲在地上给二位整了整乱糟糟的衣物,伸手把何夫人脸上泪痕抹了抹。
起身后他顿了顿,抬步走到了何枕身前,何枕身上一道深刻见骨的砍伤,创口面积大,血肉的翻了出来。
第75章
绪自如上前把他从座位上挪了下来,摆放在他妻女身旁。沉默了良久之后,绪自如才坐在何枕尸体身旁,他伸手在何枕衣物上摸了片刻,没有摸到任何东西。
绪自如起身朝屋外走去,他一片空白的头脑好像这会儿才彻底恢复了运作能力,他忍者反胃跟呕吐,不断自问道——谁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普通的仇杀应当不可能,何枕家中上百口人,这么大个家族应当不会没有几个护卫。如果不是一只训练有素的队伍,应当很难造成如此惨烈的灭门惨案。何枕也不像是会惹来仇杀的性格。
绪自如在自己大脑中排除了一切可能造成灭门惨案的可能性,最后只得出最不可能的唯一一个答案——女娲石。
他走到大院门口处,脑中还在思索,就听见门口喧哗嘈杂声。
大宅的门已经打开着,院里已经站了好几个满色煞白正在翻看尸体的官差,有官差守着门不让人进,在见到突然从里面走出来的绪自如后,所有人皆十分警惕地拿起了手中武器。
绪自如浑身是血,他如同浴血修罗般地站在这满是尸体的院内。他沉默注视着外面拥挤攘攘的人群。
——到底会是谁?他想。
第34章 江南(四)
绪自如作为头号嫌疑人被现场官差几根棍棒一压,麻绳一捆后直接羁押关进了大牢里。
他此刻正坐在潮湿阴暗的大牢里,牢内靠墙处堆了薄薄一层泛黄的枯草。
绪自如静坐在那堆枯草上,手无意识地揪弄着地上的枯草,他蹙着眉头,鼻尖仍旧能够闻到自己身上衣物带着的血腥味。
他的脑内像是有两个小人在打架,这两个小人都声嘶力竭地向对方嘶吼着。
——你觉得是谁?!宴清河已经入魔,除了他这个梦境中还有什么人会知道女娲石?!
——不,不可能。
大师兄是什么性格品行你不知道吗?他怎么可能会做出屠杀他人满门的事情?
——这个人还是宴清河吗?他入魔了!他已经不再是他!
——不。
他若是入魔了要女娲石做什么?他若是不想要女娲石现世,就让何枕在睡梦中死去不就好了?何苦又要多此一举?
——他要毁了女娲石,绪自如!
——我不懂。
他把何枕一家几百口人当着何枕的面杀了,何枕必然痛苦至极,会靠着女娲石的指引离开三宝梦境……
绪自如想到这里顿了顿,他在阴暗潮湿的地牢中睁开眼睛,大脑有些钝钝的。
——他或许真的就是想让何枕带着女娲石离开三宝梦境呢?四极柱的裂缝,驱魔渊的魔气,他只能想到这种办法让何枕甘愿醒来?
——那他杀了别人全家!屠杀了别人满门!为了所谓的大义,便当着别人的面杀了他挚爱之人让其痛苦而死吗?
绪自如呼吸急促起来,他蹙起眉头,嗓子像塞进了几根杂草般干涩。
——可你自己也曾这么威胁过何枕,这是最差的一种办法。
——你太高看自己了绪自如。
你想想那个仙仙,才十多岁,昨天中午还言笑晏晏地喊着你哥哥。
你真的能够一剑把这个小女孩捅个对穿吗?你虽知道她不是真实存在的人,可是你真的能做到吗?
绪自如闭上眼睛,手指反复揉搓着地上的枯草。
虽然他的不管怎么推,这件事好像除了宴清河也不会有别的人会做,但是他感情上总不愿意相信。
大师兄手染血污,这不应该,也不可以。
承认是自己杀的人都比要承认是宴清河去屠人满门要容易得多。
绪自如睁开眼睛,垂头拣了几根枯草在手中,他用手指揉搓着枯草,把柔软叶片状的枯草揉搓成细长的形状。
他脑中在缓慢又沉静地思索——剑。
对,剑。
宴清河用剑,剑身轻盈,宴清河的剑姿也像惊鸿掠过水面般轻盈。
可何枕死时的胸前那可怖的刀伤,绝不是用剑刺出来的。
绪自如面色冷静地坐在枯草上搓细杂草。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大牢内安静万分,连老鼠爬过的声音都再听不到。
绪自如疑惑地侧头刻意安静的听了片刻,他脸色凝重,把凝成一根僵硬的杂草拿起来走到牢门口。
地牢幽深,抬目往前往后看去都幽深的像是一条无人前来的深渊。
绪自如伸手把牢门口的锁拽了拽,用自己辛辛苦苦搓出来的杂草去戳锁孔。
衍水城一直富饶安泰,他待着的这间重犯地牢平日里应该一直闲置,所以门口锁算不上多精细。
何况绪自如以前乱七八糟的事,做的实在多。
有一次路上见着野山鸡,逮走在路边烤了吃,火才生起来,几个村霸拿着锄头来抓他,说他是偷鸡贼。
绪自如嘴皮厉害立刻舌战村霸起来,只说鸡从天而降直接飞到了自己怀里,老天爷赏的鸡,也没见着刻了谁的名字,便是自己的。
村霸讲不过他,逮着他关押了起来,还抢了他包袱。
绪自如被关了好几天,被放出来后,便勤学苦练了好一会儿的开锁本领。
这开锁最厉害的本事,讲得不是身上带了千八百个开锁的工具、见到哪种锁便用哪种工具。
讲究的是赤条条只身一人被困,在所困之处找到任何能够开锁的工具。
第76章
所以说,之前绪自如为了自己一个人能够好好活下去,实在是学习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技能。
大牢锁不难开,绪自如戳软了好几根捆搓好的杂草,终于把这门锁给捅开了。
他推开老旧的地牢们,面色沉静地朝外走去。
他想自己应当在牢中待的算不上久,此刻最多也才日落时分。
牢中狱卒此刻可能是晚膳时间,聚在一起的较多些。
绪自如压轻自己的脚步声,正想着应该怎么蒙骗过关,出地牢大门口应当也守着狱卒……
绪自如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他还试探性地比了比,想自己一个手刀下去,能不能一下砍昏一个。
却没想到他竟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到了地牢大门口,绪自如的脸色越走越凝重。
等抬头见地牢入口处,在光影中也不曾看见一人后,他疾步走了出去。
清晨出门时,衍水城还是个艳阳天。
因为庙会节日将近,衍水城大大小小的街道上都似模似样地挂上了红色的小灯笼,偶尔还能见这街道上缀了一排的红色流苏样祈福纸。
阳光下见着只觉得喜气洋洋、热热闹闹。
这会儿衍水城竟然下起小雨来,雨不算大,淅淅沥沥地笼罩住这座几个时辰前还喜气洋洋的城市。
绪自如冒着雨往前行,平日繁华异常的街道上此刻空无一人。
衍水城像是变成了一座死城,全城静得只有绪自如鞋踩在地上的声音、只剩细雨滴落在地上的声音。
绪自如在水中走着走着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他绕过地牢口这条僻静的小巷,走到繁华闹市区。
细雨淅淅沥沥地下,闹市区悬挂的好几排大红色流苏祈福纸被细雨淋得脱了色,颜色泛起白来。
雨势不算大,纸上吸饱了水变得沉重,开始往地上坠去。
绪自如在烟雨蒙蒙中沉默地往前走,他走过那一排祈福的纸上,吸饱了雨水的祈福纸贴上了他额头。
绪自如伸出两只手指捏开黏在自己额头的红纸,沾水的红纸脆弱,轻轻一捏便碎在绪自如的指腹上。
绪自如走路的步子慢了下来,他一边指腹搓揉着手中粘稠的纸屑,一边沉默着思考现状。
细雨如丝,把衍水城笼罩成雾蒙蒙的一片。
绪自如在雨中面色沉静地走了一路,耳边听见了除自己之外的脚步声。
绪自如抬目朝自己前方望去。
烟雨蒙蒙间有一个人撑着一把米黄色的油纸伞,缓步朝自己的方向走了过来。
绪自如用力地搓了搓自己指腹中仍旧留存的粘稠感。
那撑伞的人走近了,他仰起伞檐,在伞下轻描淡写地看了绪自如一眼。
绪自如觉得口舌干燥,心中有成百上千的话想要去问宴清河,最后只抿了抿唇。
宴清河把伞撑到他头上:“下雨了。”
他还问,“怎么这么晚才回家?”
绪自如深呼吸了一口,僵硬着嗓子问:“怎么办?”
宴清河侧头看了他一眼:“什么怎么办?”
绪自如没忍住嘲笑了声:“你眼瞎了吗宴清河,看不清现在什么情况了?”
事情已经到现在这个地步了,何枕出没出梦绪自如不知道,女娲石到底还存不存在这个梦中他也不知道,就连这硕大的衍水城内人全都消失,他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何枕这个筑梦的人离开而导致了梦境崩塌。
事情陷入死局。
绪自如十分难受地产生了一种无力感。
——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送自己师兄离开这个随时可能就会崩塌的梦境。
——他想要让宴清河离开。
开开心心、健健康康地从这里出去。
他自己都不重要,是活是死都不重要。
因为绪自如人生中第一眼见到宴清河,他站在那里一双静默的眼睛,便足够安抚许多人惴惴不安的心。
因为他宴清河心无旁念只身赴死,旁人夸他勇气无双,夸他心怀大义。
绪自如只觉得,凭什么呢?一个多没有体会过生活美好的人,才会这般无牵无挂不置一词又心甘情愿地去赴死?
绪自如其实从来便不想要救全天下人,也实在没多想去做他自己口中的大英雄。
他想要他大师兄宴清河心怀牵挂,随便是什么都好。
想要宴清河在不得不要去赴死的前一刻,心中能怀揣着对这个世界留恋。
不管是春华秋实还是草木更替都可以,至少要让宴清河清楚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东西而付出的生命。
他想要宴清河活。
他没有英雄梦,也没有舍生取义的伟大情操。
他其实从头到尾都只是想要救宴清河一个人。
宴清河的伞往绪自如方向又挪了小半寸,他抬起手,手指在绪自如额角上擦了擦。
绪自如额角上粘了些祈福纸沾水脱色的红色染料,宴清河手指摩挲了会儿,没把那突兀的颜色擦掉,便又抬起袖子,用有些微湿的衣袖布料在绪自如额角上轻轻擦了擦。
他表情平静,声音也平静无波,像是身边古怪的环境根本不能影响他分毫,他说:“气什么,你想要什么,我帮你取来就好了。”
第35章 江南(五)
绪自如抬眼看他,他已经有些分不清面前这个人到底是自己大师兄,还是一个附身在别人身上的魔物。
第77章
他紧了紧腮帮,把二人这段时间绝口不提却又分明心知肚明的那层薄纱撕开,冷静地询问道:“何枕一家人可是你杀的?”
宴清河根本没有任何吃惊或是疑惑的神情,只淡淡地回了一句:“不是。”
绪自如蹙起眉头抬步开始往前走,小雨不停,宴清河撑着伞沉默不语地走在他身旁给他撑伞。
“那会是谁?”绪自如自言自语道。
宴清河面色平静,仍旧沉默。
绪自如面无表情朝前走,雨水顺着伞檐滴下,绪自如沉默地盯着眼前一滴一滴下坠的水珠,而后脑内突然一阵轰隆隆的巨响。
——在何家大宅时沈笛曾跟自己笑谈般地聊起过,安息看着老成实际年龄才二十出头,那他必比自己年龄要小,怎么可能自己这次睁开眼才五六岁年龄,而他却已经十多岁?这是何枕的梦,他有一个他所期盼的温柔善良的妻子,活泼动人的女儿,一切皆是按他的所思所想而创造出,他怎么会平白让安息长了这么多岁来做他的干儿子?
绪自如手指缓慢地摩擦身上布料,脑子彻底冷静下来。
——中午何宅遭了灭门之祸,而自己推门进去后,显然才没过多久,官差便上门来了,肯定是有人报官了。
这个人会是也只会是他何家满门中唯一的一个幸存者。
绪自如转头看了眼宴清河,宴清河便侧头跟他对视。
“安息。”
绪自如皱着眉头吐出这两个字来。
宴清河脸色不变,没说话。
只可能是安息这个何枕梦中的异数,他或许那天听见了自己跟何枕说的话,以为屠杀全家后再杀何枕,便能获得女娲石。
他要女娲石……
绪自如停下脚步,看宴清河。
——跟宴清河一样,入魔了。
“他要干什么?”绪自如沉默地开口道。
本是自言自语,没想让身旁沉默的宴清河搭话,宴清河却出乎意料地回答道:“去天极门,开驱魔渊,把驱魔渊内所禁锢的魔物放出来。”
绪自如惊讶地看向宴清河:“你说什么?”
宴清河沉默地回视他。
绪自如就更加困惑起来,满脑子想要问的话,但仍先挑出重点来问:“你的意思是他现在在天极门?”
宴清河似乎沉吟了片刻,才面不改色地淡淡吐出两个字:“不在,死了。”
绪自如还没反应过来:“什么?”问完后反应过来,脸变了变,“你杀了他?”说完又沉了沉心,自行解释起来,“因为他要开驱魔渊放魔物,你才杀的他?”
宴清河并没有立刻回答。
片刻后,绪自如已不准备等他回复,自言自语般地自问道:“他为何要把驱魔渊的魔物放出来,有什么意义吗?”
宴清河思索良久,竟慢条斯理地解释起来:“他在梦境外死了,想放出驱魔渊内的魔物打开昆仑镜,跟着这群魔物破昆仑镜一起出梦境,再以梦中这副身体活过来。”
“那样的他还会是个人类吗?”绪自如问到。
宴清河沉默,他眼睛微垂,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打出了一圈阴影,斟酌片刻回答道:“不是。”
绪自如被他这一声“不是”激的大脑直跳,他目光直直地盯着宴清河,他有些怀疑,大脑都有些滚烫,他问:“这是他告诉你的?”
宴清河抬起眼睛看了看烟雨迷蒙的四周,脸上表情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嗯。”
“驱魔渊开了吗?”绪自如压着嗓子问。
宴清河应道:“开了。”
“那天极门的人呢?”绪自如感觉嗓子有些哑。
“死了。”
宴请说话的语气,让人感觉像是死了只路边的小飞虫。
绪自如眼睛不自觉睁大,带着难以置信,他大脑在努力克制,但却仍忍不住脱口而出道:“你开的,他开的?”
宴清河收回视线,神情甚至算是专注地盯着绪自如,语气平静,仿佛不是什么大事:“我。”
绪自如抬手一拳头挥了出去,声音又急又怒:“你疯了?!”
宴清河被打也不躲,一拳砸在了颧骨处,他受力后脚下不稳踉跄两步,手上的伞也往旁边歪了歪。
隔了会儿一会儿偏离的伞又正了回来,再次不偏不倚地遮在二人头上。
绪自如的喘息声如同拉风箱,他满脸的难以相信。
宴清河指节分明的手指握着油纸伞的伞柄,颧骨处被打的地方瞬间便红肿起来,他出一根食指十分随意地抚了下伤处,盯着绪自如的双眸内如同有黑雾在翻滚沸腾。
他音调语气仍旧平静,却让绪自如听着不像是人声。
“我怎会杀何枕,让他顺利离开?他若死后离开,这梦便会坍塌,我怎么舍得?”
绪自如仍旧喘着粗气,他想宴清河定然是被魔物侵蚀,此刻已神思不请才会做出这种事情。
绪自如脑内飞速转动,在十分认真地思考破局的方法,必然不能让那唆使人的魔物如愿,让他们通过昆仑镜到现世中去。
他伸手揪了揪自己的头发,在寻找唯一的可能:“女娲石。”
让宴清河手持女娲石正常离开,没有人再想通过昆仑镜“死而复生”是不是就可以了?
那女娲石现在还在不在?绪自如一双泛着红血丝的眼睛盯向宴清河。
第78章
宴清河抬起手,在绪自如面前摊开手掌,竟然带着些近乎讨好的出声哄道:“别气了,你要它吗?”
他手中一粒拇指大小的朱砂色圆珠,里面隐隐流动着难以形容的光华。
绪自如虽从不知道女娲石长什么样,但一眼见到,脑中只剩下“女娲石”三个字。
他抬手抓住宴清河的手背,让宴清河握住手中女娲石,再怒声道:“你竟然有女娲石在手还不直接出去?还想让梦中魔物带你出去,宴清河你是彻底失去神志被这些腌臜恶心的魔物控制了吗?!”
宴清河沉默不语地看着绪自如。
绪自如满脸的怒气,他脾气其实很好,在外时任人嬉笑嘲讽也从吊儿郎当地从不真正放在心上,此刻却带着满腔的怒意。
他好像突然在这一刻理解到了,宴清河在六年未见后再见自己时,发现自己身上竟带着魔物时的心情。
痛心疾首,心生悲戚,莫不如是。
绪自如捏着他的握着女娲石的手指,眼神诚恳地盯着宴清河一双眼睛,试图跟魔物抢回他的师兄:“宴清河,你相信我吗?你肯定没死,你拿着女娲石,从梦里出去,你肯定能醒过来。”
绪自如压着嗓音,试图温和地哄劝宴清河,“你不要听这梦里魔物唆使,它们是魔,说的话怎么可信?”
宴清河闻言却试图侧头吻他。
绪自如偏了偏脑袋,宴清河便只亲到他脸上。
宴清河不在意,在绪自如脸上轻轻地蹭了一下,再拿起撑着雨伞的那只手勾过了绪自如的下巴,吻上了绪自如的唇。
绪自如再没闪躲,还伸出一只手轻抚了片刻宴清河的后脑,他抚摸着宴清河的后脑,温着嗓子继续劝道:“小师姐,三师姐还有柳叔,大家都这么信你对吗?你肯定不会被这魔物侵蚀本性,对吗?”
宴清河额头抵着他额头,仍旧沉默不语。
绪自如凑过去亲了亲他:“我也信你,师兄。
我比他们更加相信你。”
宴清河从鼻子里嗯出了一声。
绪自如手掌缓慢地抚摸着宴清河的后脑,手掌在压近宴清河后颈时用力把宴清河的脑袋压在了自己肩膀上,绪自如侧过头蹭了蹭宴清河的耳根:“我爱你,你知道的吧,师兄?”
宴清河没搭腔,他手上握着女娲石却光芒大亮起来。
绪自如脸上表情微顿,眼角带上了些古怪的无奈,可是说话的语调更轻起来:“你还活着宴清河,拿着女娲石出去。
回天极门去,他们需要你。”
宴清河手中的女娲石泛起夺目的亮光,那通天亮光像是在告诉他们两个——回去吧,美梦该醒了。
宴清河头贴在绪自如的肩膀上,好一会儿才发出他这么久的第一声:“它们说你死了。”
“……”绪自如愣住,在十分迅速地整理好情绪后,张嘴哄道,“我没死。”
宴清河抬起头看向绪自如,他一双眼睛赤红,盯着绪自如看了好半晌又侧过头亲了亲绪自如的嘴角,沉吟片刻后补充道:“我亲眼看着你死在我面前了。”
他话说完,握着女娲石的手一松,那闪着夺目光亮的朱砂色圆珠子便滚到了地上,再骨碌骨碌向前滚了好长一段距离。
被雨淋了片刻后,它便失去了光亮。
绪自如疾步走了过去,他弯腰捡起地上女娲石,在回身难以置信地看向宴清河。
宴清河一手仍旧执着米黄色油纸伞,在拒绝了女娲石的指引后,竟还不咸不淡地问了句:“下雨不撑伞吗?”
绪自如顶着细雨走回伞下,他低头抓住宴清河的手,把这颗女娲石又塞了回去,重新让他握住,匀了好半天的气才压着嗓子努力用正常语气说道:“你想一下小师姐,想一下琉璃,想一下你天极门的众人。”
宴清河漠不关心地说:“我想他们做什么?”
绪自如说:“你不要被这蛊惑人心的魔物所唆使、引诱。
它们就是被关在昆仑镜内想逃出去才会那么骗你,你怎能信?”
宴清河一意孤行到让人费解的地步,他反问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绪自如抿了抿唇,他甚至想一巴掌把宴清河脑子的水全都拍出来,他抽回自己紧握着宴清河手背的手。
宴清河却手指一勾,勾住了他两根手指。
他垂着眼睛手指跟绪自如纠缠了片刻,再抬起眼睛,眼内已经恢复了平静:“我只想让你活着。”
第36章 天极门(一)
绪自如让宴清河带自己回天极门了。
本来生机盎然的无望山现在只见瘴气环绕,入门口处数百级纤尘不染的台阶此刻也黑气缭绕。
宴清河牵着绪自如的手几个眨眼的瞬间便上了台阶,绪自如沉默了片刻,有些好笑地回忆起来:“过去这台阶,我爬一次喘一次。”
宴清河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两人过了台阶,穿过没又弟子守着的大门,进了里面。
过去天极门内,一年四季的阳光普照,若是在门中出生没出过门的小孩,当是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风雨雷雪等其他气候。
然而此刻的门派内部却萦绕着一层薄薄的黑雾,还有鬼魅般的黑影时不时从眼前嗖嗖飘过。
绪自如进门后便说要去驱魔渊看看。
宴清河回说:“过几日再去。”
第79章
绪自如应了声没再说话,宴清河拉着他的手带他回了两人住了十余年的小院内。
宴清河的小院内倒没什么四散的魔气到处流窜,仍旧静谧万分,像是一座无人访问的孤岛。
到了晚间,天极门的月色都像是蒙了一层血色。
绪自如学宴清河深夜来池塘边喂鱼,他院内池塘的鱼在这坏境下竟还活着,正在诡异的月色下摇晃着摆动尾巴。
绪自如往宴清河惯常坐着的石头上坐下,他从腰间掏出女娲石对着池水观察了片刻,没看出什么问题来,他又塞回了腰间。
静坐了片刻后,绪自如从旁边摆放着的鱼食碗内抓了一些鱼食,随手丢了几粒到水里去,水塘里悠哉游着的鱼便蜂拥过来抢食。
绪自如啧了啧嘴,再往里面丢了几颗鱼食。
绪自如想明白了这死局应当怎么破,就是有些不甘心。
不甘心宴清河竟被区区魔物所蛊惑,也不甘心自己劝了也哄了良久他都不回心转意,最不甘心自己的想到的是一个糟糕的办法。
宴清河被蛊惑说自己现世已死,那么他的迷障就只会是自己。
绪自如仰头盯着月亮叹息,想自己何德何能,先是让宴清河说自己造成了他的的心魔,现如今又是因为自己让宴请入魔障,竟然妄想成魔。
“疯了。”
绪自如仰头喃喃。
绪自如又随手撒了几颗鱼食下水,宴清河从内院走了过来,他在绪自如身后站了会儿,弯下身靠在绪自如背上从绪自如手上拿鱼食。
绪自如诶诶两声:“那边不是有吗,为什么要从我手上拿?”
宴清河手指捏了一撮鱼食,侧过头亲了亲绪自如的脸,再直起身子把鱼食一股脑地撒进了水塘里。
绪自如又道:“喂太多得撑死了。”
宴清河回了一句:“反正都是假的,死便死了。”
绪自如说:“我也是假的。”
宴清河看了他一眼道:“你不是。”
绪自如把手里的鱼食扔回鱼食碗里,拍了拍手,侧抬头看宴清河,又一次问道:“师兄,我们什么时候去驱魔渊?我感觉这个梦已经快崩了。”
宴清河道:“那明日便去吧。”
绪自如把自己手上鱼食的残渣拍掉,隔了会儿他朝宴清河伸出双手做出了个拥抱的姿势:“师兄,来抱一下。”
宴清河似被他突如其来的热情惊到,站在原地看了他半晌竟然没动。
绪自如笑:“你这反应怎么回事,我手都抬酸了。”
宴清河才走过来,他蹲下身子,跟坐着的绪自如四目相对片刻:“抱吧。”
他抿了抿唇,而后说道。
绪自如没忍住笑起来,他抬起手把蹲在自己面前的宴清河抱在怀里,宴清河顿了顿,也抬起手搂住了他的后腰。
两人在这古怪的月色下静静相依偎了片刻时光。
绪自如说:“回房间?”
宴清河蹲在绪自如面前,闻言微微仰头盯着绪自如,他挑了挑眉:“嗯?”
绪自如笑:“真没听见我说什么,还是假没听见啊?”他顿了顿,声音中略带了点调侃,“那我再问一遍?”
宴清河眼角带上了一些笑意:“嗯?”
绪自如笑着把宴清河从地上拉了起来,他抓着宴清河的手往房间走,边走边慢腾腾地说:“师兄,我待会儿要跟你说点事。”
宴清河问:“什么事?”
绪自如故作神秘地瞥了宴清河一眼,没说话。
二人走的很慢,短短一段路,绪自如拉着宴清河走了很久。
到房门口时,他推开门进屋,抓着宴清河的手用力一拽,把跟着的宴清河拽了进来。
宴清河倒十分配合他略显得有些粗鲁的动作,另一只空着的手去搂绪自如的腰,把绪自如也搂到了自己身前来。
绪自如大腿跟他撞在了一起,没忍住笑:“师兄,你这样我很难做接下来的动作。”
宴清河的手掌在绪自如后腰处揉捏了一会儿,问道:“怎么?”
绪自如一双眼睛笑弯成月牙儿状,他松开自己跟宴清河交握的手,抬手比划起来:“本来我是这样要把你拽进门来,直接把你按在门上,再强吻你。”
宴清河显然不是很理解他的话:“为何?”
绪自如说:“刺激。”
宴清河盯着他看了好半天。
绪自如抓住宴清河的手腕,提起来压在了门上。
宴清河挑了挑眉:“刺激?”
绪自如凑过去啃咬他的唇,他单手把宴清河单手按在门上,另一只手去抓了宴清河放在自己腰上的手。
宴清河微微启唇,绪自如舌头浅浅地往里戳了戳。
绪自如舌头灵活地在舔过宴清河的唇齿,却微垂着眼睛,脸上表情十分平静,没有带任何情欲。
他把宴清河的双手都按在了门上,侧头去亲宴清河的颈部。
宴清河微微往旁边侧了侧头,任绪自如牙齿轻轻啃咬他的肌肤,嘴上问:“这便刺激?”
绪自如似是被他逗笑,笑了声嘟囔了句:“真是木头。”
宴清河扬起脖子,喉结在绪自如的触碰下上下滚动了数下,没有回嘴。
绪自如抬起头来,黑黢黢的眼睛盯着宴清河一双向来平淡无波的双眼,他说:“宴清河,你背过去好不好?”
第80章
“为何?”宴清河问道。
绪自如仍旧盯着他,没搭腔。
宴清河又问:“也是刺激?”
绪自如十分短促地笑出了一声,他松开手拉了拉宴清河的肩膀,宴清河蹙了蹙眉头。
绪自如凑过来亲他,压着嗓子喊他:“师兄。”
宴清河抿了抿唇,而后顺着绪自如手的力道转了过去,他身子贴在木门上。
雕花木门上很多细小的花纹,硌在身上并不舒服,宴清河眉头皱了起来。
绪自如先是贴在他而后亲了亲,随后动作慢下来。
隔了会儿突然用牙齿咬在了宴清河的肩膀上,他用力颇重,宴清河肩膀上感受到了十分明显的刺痛感,这刺痛感宴清河想想扭回头看他。
绪自如却伸手按住了宴清河:“别动。”
他说。
宴清河呼吸重了重,他问:“这也是刺激?”
绪自如的呼吸有些喘了起来,宴清河被抵在木门上,他皱着眉头听见身后的绪自如一字一句地说道:“宴清河,接下来我说的话,你要一字一句听清楚了。”
他的语气不太对劲,宴清河要转身,绪自如的手却横在他背后,力气大到宴清河得费些力气才能转回身。
宴清河的声音沉了下来:“放开。”
绪自如鼻息喷在宴清河耳边,他轻下声音问道:“那你到底要不要听我说话?”
宴清河沉默片刻,放弃了转回身的抵抗,声音中带了些无奈:“你让我看着你。”
绪自如说话的语调像是个调皮的小孩:“不要,我就要这么说。”
宴清河垂下眼睛,从鼻腔里“嗯”出了一声,妥协了。
绪自如呼吸渐渐重了,他似乎措辞了好片刻,才缓慢而坚定地说道:“宴清河,你听清楚了。
你被魔物蛊惑,陷入了迷障,说因为我死了,而不愿离开这个蠢梦境。
这个道理蠢死了。”
宴清河肩膀往后挣扎了下,绪自如又伸手按住了他,宴清河抿着唇,他的脸贴着木门的花纹,硌得有些轻微的刺痛感。
绪自如说:“我要告诉你。
你把这件事情告诉我,唯一得到的结果只会是……”绪自如说道这里喘了口气。
宴清河的手指有些不安地动了动。
绪自如呼吸的声音更加重了起来,宴清河却在下一瞬间脸猛地惨白了下来,他鼻尖闻到了十分轻微的血腥味,他扭动着身子奋力地转回身来。
因为动作太大,压在他后背的绪自如被他挣扎着失了力气。
宴清河转过身,绪自如跌落在地上,胸口上插了一把匕首柄上镶嵌了数颗宝石的匕首,血从他衣服里面透了出来。
宴清河大脑刹时间空白了下来,他垂在两臂的手不自觉的颤抖了起来,苍白着一张脸,完全失去了语言能力。
绪自如跌坐在地上,满头的汗水,脑子有些混沌了,但仍旧在十分努力的均匀着自己的呼吸,他思绪有些飘地想着——可真他妈的疼。
头上一滴汗从他眼皮上滚下来滴到了地上,氤湿了一小块地。
绪自如咽了咽口水,仰起头看脸色惨白的宴清河,他压着沉重的呼吸声说:“那些禁锢在昆仑镜里数百年的魔气,只会让我们死。”
宴清河连唇都白了,他浑身上下都开始颤抖了起来。
绪自如说:“可是宴清河你看清楚了。
我们本来有生路可以走,但是你不走。
现在要我死的不是他们,是你。”
宴清河的腿都软了,他眼睛里只上下了绪自如胸口仍在不断往外渗的血,插在胸口的刀刺眼到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他走到绪自如身旁去,步子才刚抬起来,脚便站不稳的跌了下去。
他一双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又不敢地碰了碰绪自如染血的衣物,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绪自如眼前已经发黑了,他抽着气,良久后仍旧努力要把扎心的话说出来:“害死我的是你,你还走不走?”
宴清河一双颤抖的手按到了他的胸口,他抬起眼睛,满脸从未有过的惊慌失措,他抖着嗓子说:“走,我走。”
绪自如伸手从自己腰带里扣出女娲石,然后抓着石头塞到了宴清河的手掌里,他紧握着宴清河颤抖的手,让他握紧女娲石。
“你后悔吗?”绪自如问他。
宴清河扑在他身上企图按住他仍旧在渗血的胸口。
绪自如的手却按上了仍旧插在胸口的匕首,他还很是心狠手辣地往里又戳了一寸。
他把宴清河吓得一动都不敢动,扑在他身上像是个失了灵魂的木偶。
绪自如眼睛已经有些看不清东西了,仍旧执着地询问:“你走不走?”
宴清河说:“我错了,我走。
你别这样。”
他迟钝的眨了眨眼睛,眼泪却突然落了下来。
绪自如手抓着胸口的匕首,他声音已经有些吐不出来了:“宴清河,你身为天极门的大师兄,受魔物蛊惑,害死了我,你可后悔?”
宴清河已经说不出话来,他泪水沾到了绪自如的衣服上,跟绪自如的血混在了一起,他胸口结了一口郁气,好似心肝脾肺肾都一寸寸地在胸腹中断裂开来,他手指捏紧手中的女娲石。
在几乎坠下深渊的绝望中,又听见绪自如自嘲般地小声笑了下:“宴清河,你若是不入魔,又怎会愿意多爱我半分?”
第81章
宴清河想反驳想说话,他甚至想厉声大吼,却又似被看不见的阴曹小鬼强拽着拖进了无间地狱里。
他失去了片刻的意识。
再次睁开眼睛,宴清河见到的是何家大宅卧房内简陋的内饰。
宴清河身着天极门统一的水蓝色绸缎长袍,他身上衣服有些与他不相符的凌乱,端正的发髻也有些散乱开来。
他撑着地才支起上半身,一股腥甜气味涌上喉间,他转头呕出了一大口鲜血,他抬起自己的手放在眼前,刚刚抚在绪自如伤口上的手掌仍在止不住的颤抖,他如同不认识般地盯着自己的手看了良久。
喉间又一股腥甜味,心肝脾肺肾似都要顺着这一口鲜血从嘴里吐出来。
宴清河抿了抿唇,硬生生地把涌上喉间的血腥味咽了下去。
他抬起头,想要从地上站起来,还想要去探查一下床上躺着的何枕的情况。
眼角瞥见自己不远处躺着一个人,他猛地转头看过去。
穿着一身乱糟糟衣物、绑着一个道士髻的绪自如躺在那里。
宴清河想要站起来,走过去。
浑身上下却像是失了力气,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仍旧在剧烈颤抖着的双手,隔了好一会儿几乎是挪动着到了绪自如身前。
绪自如闭着眼睛躺在地板上,像是睡着了一样安静。
宴清河喉间又涌上一股腥甜味道,他抬起颤抖的手遮了遮自己的唇,他猛地咳了两声,掌心处捂着他咳出来的血污。
宴清河擦干净自己掌心血污,探出颤抖的两指轻得像是在触碰一团极易破碎的琉璃般,他指腹在绪自如的颈项处贴了贴。
隔了好一会儿,他手上力气加重,指腹重重地按了下去。
十分十分微弱的脉搏跳动的触感传达到了他的指腹上,宴清河浑身上下刹时间卸去了力气,他有些撑不住身子跌下去,他勉强撑了撑身子,把自己的脑袋轻轻地枕上了绪自如的胸膛。
他听见绪自如胸腔内心脏一下又一下跳动着的声音。
两滴泪从眼角坠了下来,落到了绪自如的衣服里去。
(中卷完)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个几万字差不多了
下个月可以完结欧啦啦
第37章 天极门(二)
琉瑛跟柳叔二人跑进何枕卧房时,宴清河正背靠着墙坐在地上,他脑袋微垂着,脸色发白,胸前落了几滴血印子。
绪自如闭着眼睛枕在他腿上,两人都无声无息,不知是生是死。
琉瑛进门见状,失声喊了句:“师兄……”
宴清河才有些无力地微微侧了侧头,他嗓子干哑,如同被灌过热油:“多久了?”
琉瑛红着一双眼睛,平日一张冷脸这会儿也看得憔悴异常:“从你们在何枕房内消失到如今已一月有余。”
宴清河眼睛阖了阖。
柳叔才补充道:“一月前已派众弟子受在何家大宅门口。
刚刚见卧房方向一团黑雾涌出,跌跌撞撞进前院后又不肖片刻彻底消散了,应当是回了昆仑镜内。
所以我二人才跑来这边看情况。”
宴清河放在绪自如胳膊上的手指顿了顿。
琉瑛红着眼眶,十分努力地维持她门派三师姐的镇定,挺直了后背问道:“师兄,你现在感觉如何?”
宴清河抬起头道:“我无事。”
随后吩咐,“看下床上何枕现在如何了?”
柳叔闻言走到了床边,他弯腰摸索了片刻。
琉瑛走到宴清河身边,哑着嗓子念出了一句:“小师妹她……”
宴清河伸出两指在绪自如颈部动脉处摸了摸,脉搏跳动的触感仍旧算清晰,他手指贴在颈部没动,从鼻腔里“嗯”出了一声:“我知道。”
琉瑛眼睛又红了一圈,她僵硬着嗓子努力压住情绪陈述道:“尸身已送回天极门。”
宴清河触在绪自如脉搏处的指腹微微下压,他应道:“知道了。”
琉璃这才把视线移到他腿上躺着的绪自如脸上:“他……”
话还没问出来,柳叔走过来对着宴清河摇了摇头:“没气了。”
琉璃转头往床方向看了过去,似有些吃惊:“怎么会?!那女娲石呢?”
宴清河对柳叔颔了颔首以示知晓。
柳叔弯腰比了比绪自如鼻息:“还没醒来?”
琉璃便也转回头来问道:“他怎么了?”
宴清河撑了撑身子,过了一会儿像是歇够了般,他把枕在他腿上的绪自如从地上抱了起来:“还未醒来,女娲石应当在他身上,先回门派,等他醒来。”
他顿了顿后又吩咐道,“琉瑛你留几个人下来一起处理何枕的事情。”
“是。”
琉瑛本有很多想问的事情,见宴清河略显吃力的抱起了绪自如,她立刻应了声,想上前帮忙。
宴清河淡淡回了句“不用”,带着绪自如便走了出去。
宴清河精神不济,抱着绪自如已显吃力,没法御剑回门派,只让几个师弟带回了门派。
他一个日夜未闭眼,到门派后抱着绪自如径直回了自己住的小院。
他把绪自如安顿好后,在桌前沉默地坐了会儿,随后起身竟开始收拾起自己的屋子来。
往日替他收拾小院的小童见他回来,跑来跟他打招呼。
第82章
“您回来了。”
进门见宴清河竟然在收拾东西,有些诧异,忙上前帮忙,“要找什么啊?我来帮您。”
宴清河手在柜前撑了撑。
小童年他面色憔悴,惊呼:“您怎么了,要不要歇会儿,需要什么我帮您找到。”
又见他身上衣服凌乱还沾有血污,又惊了一声,“我给您找件衣服换上吗?”
宴清河单手撑在柜面上,他低头看向小童,问道:“之前屋内一直放着的一柄匕首。”
小童疑惑地“啊”了一声。
宴清河伸出手掌,用手指比了比大小:“这么大。
匕首柄上镶了几颗宝石。”
小童哦了一声:“是谢掌院送给您的,我记得放在柜子里了!是想拿出来看看吗?”
宴清河撑着台面顿了好半晌,才哑着嗓子说:“帮我找出来。”
小童连应两声,转身跑到隔壁屋内翻找了片刻,最后拿着那把奢侈的匕首走了回来,他双手捧着匕首走到宴清河身前:“是在找它吗?”
宴清河眼睫颤了颤,他没忍住咳了两声,才直起微微有些佝偻的身子道:“对。
是它。”
小童好奇问:“您要找它做什么啊?”
宴清河淡淡地说:“你找个时间把他扔进无望泉里去。”
小童睁了睁眼睛,在他记忆中宴清河向来知礼,别人送的东西他都会收纳放好,连送旁人都不会送,怎么会丢掉,他有些迟疑:“丢掉吗?”
宴清河没再回这个问句,径直道:“你帮我找件衣服来换。”
小童“哦哦”两声,转身要走,走前仍不死心地又问了遍:“这个谢掌院送的匕首,真的要扔掉吗?”
宴清河盯着小童看了片刻后吐字分明地回道:“是的。
要扔掉。”
小童迟钝地哦了一声,他觉得有些古怪,但是宴清河吩咐的事情他没法质疑,带着满脑子的问号把匕首放进了自己衣袖内,再去替宴清河找替换的衣服。
半盏茶的时间小童捧着衣服回了宴清河房内,他把衣服放在宴清河手边,说了一声后刚要退下去,宴清河突然问道:“匕首扔了吗?”
小童有些苦恼,犯错似的小声解释:“我还没来得及。”
宴清河“嗯”了一声,又吩咐道:“日落前就去。”
小童应了声,满脸疑惑地离开了宴清河的小院。
此刻离日落没多长时间,他需要离开门派跑到无望山里去,时间有些来不及。
他便加急速度往外跑去,沿途遇见了别的小童跟他打招呼,他也没时间应,只埋着头往前跑。
太阳刚落山,宴清河换上干净的衣服,也重新梳理好了自己凌乱的发髻。
他在绪自如躺着的床前放了把椅子,在床前静坐了片刻,又探出手在绪自如颈部触了触,脉搏仍在跳动。
他替绪自如掖好被子,起身整了整自己的衣服,抬步朝门外走去。
天极门有一个思过堂,是专门用来惩戒犯了大错的门人。
因门派戒律森严,大多一些无伤大雅的小错都在宗门祠堂静思几日即可,思过堂反倒用的极少。
思过堂一路过去人烟稀少,略显荒凉。
掌戒律的两位是天极门的老人,平日里很少出来见人,跟门派内任何弟子都甚少交流。
宴清河独自一人来到思过堂,推开大门进去,只听见耳边“诤诤”两声肃杀的风声。
有人声在宽大的内殿洪亮地响起:“来者何人?”
宴清河不急不缓地关上了门,他走到大殿中央,撩起自己的上衣下摆,双膝一曲便直直地跪了下去。
“天极门掌门大弟子宴清河。”
他脸色仍旧苍白,满脸憔悴,但背脊挺得笔直,脸上表情平静。
另一人声呵道:“所犯何事?”
宴清河眼睛垂了垂,盯着自己面前的空地沉吟良久,才道:“杀人。”
“所杀何人,为何而杀?”问声肃穆,如凛冬寒风呼啸。
“无辜之人。”
宴清河抬起眼睛,回道。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一道长鞭带着凛冽的风声呼啸着朝他后背刮了过去,“啪”得一声,宴清河刚换上的新衣便染出了一道血痕。
宴清河跪着的背脊仍旧停止,他一动不动地承受着接下来十道长鞭。
十鞭结束后,那庄重的声音又出声问道:“在何处杀人,因何而杀人?”
宴清河额角汗珠滴到眼睛里,弄得眼睛刺痛难耐,他抿了抿唇回复道:“在三宝梦境中,因心性不坚而杀人。”
大殿上肃杀的气息顿了顿,有一疲倦的老人声音道:“知错能改,你回去吧。”
宴清河仍旧跪在大殿之中不动分毫,脸色平静,语气淡淡地说道:“我受魔物蛊惑,害死了人,理应被罚。”
老人疲倦地说道:“梦中一切皆是虚幻,不要一叶障目。
我们都已知晓,你回去吧。”
宴清河不动分毫,跪在原地:“我因爱上了绪自如,甘愿为他留在梦中。
并非被魔物所蛊惑。”
背后两道风声呼啸地刮了过来,“啪啪”两鞭甩在了他的后背。
宴清河手握成拳,抵在地上。
“你既醒来,那可知错?”有人问。
宴清河不说话,背后的鞭声边更加急促了起来。
第83章
直到他新换上的衣服被鲜血彻底染红,有人推开了思过堂的大门。
簌簌的鞭声才停了下来。
宴清河汗水已然遮住了眼睛,让他几乎目不能视,他见眼前隐隐绰绰站了一人,良久才辩清身前人是谁,他低着嗓子叫了声:“师父。”
虚灵子在他进思过堂时便已得到通知,来到门前便听见他最后一句话,他对此有些恨铁不成钢,宴清河是他最优秀的弟子,行事从来不会出半点差错,纵使在梦中受魔物蛊惑而杀了人,也会心甘情愿自行领罚,只是虚灵子没料到他还跟绪自如有交集。
虚灵子叹了口气:“执迷不悟。”
他话才落下,宴清河背后又刮来两道凛冽的长鞭。
宴清河一时没忍住,闷哼了两声,他再次闭嘴不言。
虚灵子问:“我若执意要把绪自如丢下山呢?”
宴清河哑着嗓子道:“他还未醒来,女娲石应该还在他处,不可。”
虚灵子声音显得十分冷漠:“他若一直不醒直至身死,女娲石便会自寻他处。”
宴清河仰头看向虚灵子:“师父教弟子心系天下苍生,不可杀任一无辜之人。”
虚灵子道:“他若一直不醒呢?”
宴清河一字一句道:“他会醒。”
虚灵子不言不语,几道长鞭又迅速地刮到了宴清河背后。
宴清河本就刚刚醒来,精神不济,这一下被打得整个身子匍匐在地,他额头几乎抵到虚灵子的鞋尖处。
宴清河掌心内满是汗,匐在地上印上了两滩湿漉漉的汗迹,他呼吸加重,眼前发黑,却仍旧撑着自己的身子重新笔挺地跪好。
“我只错在,梦中受魔物侵扰,至滥杀无辜。
错在不顾天下苍生,愿意跟我爱的人留在梦中。
不错在爱他。”
他低声道。
背后长鞭又“啪啪”两声打下,宴清河嘴角沁了一缕鲜血,他抿了抿唇。
“师父从小教我爱天下苍生,我为何不能独爱绪自如一个?”他问。
虚灵子不说话。
又是两道长鞭簌簌挥下。
宴清河缓了片刻后又道:“我错在受魔物蛊惑,想让他跟我留在梦中,以至于差点害死了他。”
又是两道长鞭挥下,宴清河背后鲜血已顺着衣袍流到了他跪着的地板上。
宴清河手掌撑在地上,背脊挺得笔直:“师父若执意要我爱天下苍生。
那也只因为天下苍生中有他一人。”
虚灵子似是气急,长袍一挥,一个巴掌打到了宴清河脸上。
宴清河身子往一旁偏了偏,片刻后他又直了回来,垂着眼睛不声不响。
虚灵子气道:“你可知你与旁人不同。”
宴清河抬起眼睛看向虚灵子,他咽了咽口中血腥味:“师父跟同门总说我与旁人不同,我不知道我与旁人有何不同。”
虚灵子看起来已经怒极。
宴清河抿着唇细数了身后鞭声,一百鞭毕了,他拖着步子从地上站了起来,满头大汗地小声道:“你们都说我与旁人不同。
可是他说我跟旁人没什么不同,我跟旁人应当是一样的。”
虚灵子哑然片刻。
宴清河对着虚灵子的方向弯了腰行了个礼,又对着大殿左右两方分别行了个礼,轻声道:“弟子明日再来受罚,先退下了。”
他说完转身,拖着几乎蹒跚的步伐离开了思过堂。
他满身是血地走回了自己房间,在绪自如床边又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又伸手摸了摸绪自如的颈部,脉搏仍在跳动。
他长出了一口气,有些困倦地垂了垂脑袋。
作者有话说:
我今天浑身酸痛得像是被人打了五百拳,
晚更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哈嘿嘿
第38章 天极门(三)
天极门内所有弟子都知道了,闭关了好几个月的掌门出来了。
也知道掌门师父出来的第一件事情,竟然是惩罚他们大师兄宴清河。
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大师兄每天傍晚日落时分都会到思过堂去受罚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后他会带着满身的血腥味踩着月色蹒跚地回自己住的地方。
白日里有的弟子不小心碰见了宴清河,远远都能闻到大师兄身上挥散不去的血腥气味。
有的弟子不忍,觉得大师兄再怎么犯了滔天的错误,也不该受此严重的责罚,零零散散数十个人跪在掌门师父门口替宴清河求饶。
其中最为激动的人是琉瑛。
天极门的女弟子不算多,她作为天极门的三师姐跪在一众人面前,对着闭门不见人的师父虚灵子恳求道:“我不知大师兄所犯何错,但他实在罪不至此。
每日在思过堂受一白鞭,再不肖几日他便会死。
师父您看在您从小养大他的份上,别这样对他!”
师父虚灵子仍旧禁闭着大门,似乎就准备跟宴清河硬到底了,一定要宴清河服软认输。
门外跪地的数十个弟子见门内无人答应又在高声规劝。
虚灵子其实也着实有些苦恼,他虽然怒于宴清河动心,但却从未生过鞭刑他的心。
宴清河自行去思过堂领罚的第三天,他还拉下了自己一张脸让宴清河去宗门祠堂自我反省,思过堂不必再来。
可是宴清河根本不听,第二日照常来领罚,他都觉得他是故意气自己,想让自己一个做师父的跟他赔礼道歉。
第84章
小半个月过去,铁打的人也要被思过堂两个掌戒律的长老的长鞭给鞭废。
天极门掌戒律的两位长老也实在不知变通,铁面无私的狠。
但凡门中弟子觉得自己错了,来领罚,又劝不走,他们就真实打实的罚,打死了他们也觉得是思过的弟子罪孽深重,命中该有此一劫。
虚灵子要真真数过来,年龄也一百多岁了,见证过不少日子,觉得人生一瞬不过白云苍狗,都是小事。
对待大多数问题上,都算是豁达,但险些被这个大弟子气得在众人面前吹胡子瞪眼。
前些日子确实怕宴清河被打死,拉着脸去劝宴清河,只道他应清楚自己与旁人不同,真谈及爱恨一事来恐怕会落得双方都痛苦万分的下场。
宴清河不言不语地跪在殿中央,根本不听他的好言相劝。
他便挥了挥衣袖,让他自己好自为之,想干什么便去干什么,他不再管。
他当时确实以为宴清河做出这副模样,是在逼自己这个从小养他到大的师父妥协,他不要命都想让自己妥协,虚灵子便只能妥协。
没想虚灵子痛下心来的妥协,宴清河抬着一张病态苍白的脸,一丝不苟地跪在地上字正腔圆地告诉他说:“我有错在先,理当受罚。”
虚灵子叹气本想说为师不当你错。
宴清河竟补充道:“我错在害绪自如在三宝梦境中为救我,至今还未醒来。”
虚灵子愣了片刻:“你这是何意?”
宴清河一字一顿道:“他若一日不醒,我这鞭刑便一日不会停。”
虚灵子怒道:“他若不醒,你便去死是吗?!”
宴清河不说话。
虚灵子叹息:“你一日百鞭,待他醒了,你也废了。”
宴清河淡淡回道:“不会。”
虚灵子隔了许久才又叹道:“清河,我一直从未告诉过你。”
宴清河抬头看向虚灵子。
虚灵子道:“你是柳野从驱魔渊内牵出来的。
他牵你出来时你已五六岁大小,不会言语也不懂任何事情。”
宴清河愣住,他垂眸思索了半晌:“我是魔物吗?”
虚灵子沉默片刻,还是照实说了:“没人知道你是什么。
但你秉性纯善,心性坚定,不该是那些东西。”
宴清河没有再回话。
虚灵子道:“我并不是想一意孤行阻你跟人相爱,但是这实在是……”他说到这顿了顿,叹了口气。
宴清河跪在殿内,后背仍旧浸满鲜血,他听到这条他未曾知晓过的消息,脸色也未变分毫:“我知道了,师父。”
他答。
虚灵子缓缓道:“我本不想告诉你这些。”
宴清河“嗯”出一声。
虚灵子又问:“那你还执意与旁人相爱吗?”
宴清河似是想了想,他头微微垂了垂,慢条斯理地回复道:“那得等那人醒来。”
他顿了顿,又道,“看他还要不要我。”
虚灵子道了声“冥顽不灵”后,也没办法再去管他。
宴清河便这么一日百鞭的挨了三十日,挨到门派内数十个弟子跪在掌门师父大门口,求师父宽恕他的罪过。
师父也颇有些委屈,驱魔渊内魔物躁动的事情还未解决,宴清河又起了一出事,师父苦恼到大门也不开了,平日出门都偷偷从偏门走。
这日白天,宴清河院内小童把宴清河昨天夜里染满了血的衣袍拿去焚毁丢弃。
宴清河刚换上新衣湿着头发坐在绪自如床旁,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夹杂着些许血腥味。
因为连续一个月的鞭刑,人看起来瘦到骨头有些挂不住衣服。
柳叔进他屋内时,他正坐在绪自如床边小椅上,因为疲倦垂着脑袋打盹,听见动静他正起背脊来,见来人后道:“柳叔。”
柳叔进屋在绪自如床边看了会儿:“还没醒吗?”
宴清河没回话,只问:“师父前些日子同我说,我是五六岁时被柳叔从驱魔渊内牵出来的。”
柳叔嗯了一声,好似记性不太好般地随嘴应了句:“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宴清河问他:“那柳叔可知我是什么?”
柳叔转头看了他一眼:“你……”他迟疑片刻,摇头,“我不知。”
宴清河视线移到绪自如身上,又问:“那我可会害人?”
柳叔似被问愣,好一会儿反问道:“你觉得你可会害人?”
宴清河沉默片刻,摇头道:“我不知。”
宴清河少见的对于自己这个人产生了茫然感,柳叔拍拍他的肩膀,劝道:“有人来劝我,让你不必再去思过堂。”
宴清河神情淡淡:“我自己心中有数,不必再来劝。”
柳叔便不再说话,他在床边探头看了绪自如好一会儿,眼中隐约浮现了些担忧的神色,而后吐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傍晚时分,宴清河收拾好衣物,起身往思过堂方向走去,沿路见好几个弟子拦路,都说有事要问他,让他随自己离开一会儿。
宴清河都道明日白天再说,步子一下没停的又到了思过堂。
他推开殿门,撩起衣服下摆,双膝往地上一跪,垂着脑袋不言不语地就开始受刑。
一百鞭毕了,他在原地缓了一个多时辰才撑起无力的身子,谢过掌罚的二位长老后,他打开思过堂的大门,蹒跚地踩着一路的月华往自家院子方向走。
第85章
沿路有师弟想要上前搀扶,他摆手拒了,只让人回屋休息,便不再说话。
到自己院内大门时,身后还缀着十几个一路相送的弟子。
宴清河步履不稳地拖着近乎无知觉的身子往自己卧房走,也没管一路跟着自己而来的同门。
行到卧房前大院时,他垂着脑袋盯着自己地上影子,他有些困倦又有些疲惫,一片狼藉的后背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知觉,他甚至都有些感觉不到自己任何知觉。
他抬起头往自己影子延伸方向瞥了瞥,本是径直收回目光回卧房,却见院内水塘前隐隐绰绰坐着一人。
他猛地仰起头看过去,确实有一人懒洋洋地靠着石头坐在地上,那人探头端详了会儿水池中的游鱼,抬起手往里面扔了几粒鱼食。
宴清河抿了抿唇。
那个懒洋洋坐在地上的男人,在月光下回头瞥了一眼,见牙不见眼睛地笑了出来:“嗨,师兄。
好久不见。”
宴清河便红了眼睛。
绪自如揪了揪地上两根杂草,一双月牙儿似的眼睛弯起来:“我当你没看见我呢。”
宴清河走过来,低着头盯着绪自如看了好一会儿,他眼眶泛红,两滴泪落下来砸到了仰面看他的绪自如脸上。
绪自如伸手一抹,脸上表情有些吃惊:“下雨……”他以为天极门会下雨也不敢相信宴清河竟然会哭。
他鼻尖不自在地嗅了嗅,闻到些淡淡的血腥味,有些奇怪,“什么味道?”
宴清河沉着嗓子说了句:“你醒了。”
绪自如才蹙起眉头,宴清河身上陡然彻底失了力气,直往地上栽去。
绪自如皱着眉头伸手去扶,碰到宴清河后背的手上摸到一手的粘稠,他顿了顿,沉着一张脸思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怎么了?”他问。
宴清河眼角一片泪光,好半晌他闭了闭眼睛,努力保持冷静地问道:“你什么时候醒的?”
绪自如扶着宴清河,这会儿低头看过去,才见宴清河刚刚真的落泪,他一时内心有些无法描述,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隔了许久才收下心头震惊,低声回了宴清河几个问题:“几个时辰前。
见屋内没人,就出来转了转。”
他问,“现在是什么时候,距你醒来过了多久?”现下这又是什么情况?
绪自如有很多问题要问,一脑袋的麻团等着被捋顺。
宴清河手掌撑着地坐起了身子,他脸色苍白身形有些撑不住衣服地盘坐在月光下。
好一会儿他仍旧闭着眼睛,轻声道:“距去何枕宅中已过去二月,距我醒来也已经过了一月有余。”
绪自如啧啧,自言自语道:“竟然这么久了吗?”
宴清河没说话,绪自如又去看他,一见下见这人满身的病态,身上还有伤口,又沉着一张脸思索道:“驱魔渊魔物已经彻底控制不住了是吗?”他说着往自己袖子拿东西,“何枕现在何处,我醒来后便在自己袖中发现了这个,我们明日是否就可以去驱魔渊内……”
他以为天极门已经受魔物侵扰,宴清河才会身上负伤,用女娲石去镇驱魔渊已是刻不容缓的事情。
宴清河却突然突兀又坦然万分地问出一句:“你还要不要我?”
第39章 天极门(四)
绪自如未说完的下半句话被噎回了嘴里:“什么?”他有些愣,没听懂般地反问了一句。
宴清河垂着脑袋静坐在地上,月光把他照得像是一座亘古不变玉石。
他没再开口的好一会儿,绪自如脸上表情柔和下来。他素来一张面部表情活泼万分的脸,脸上表情平和下来便上了点与他性子不大相符的温吞悲悯感 ,他额旁未束起的一些碎发天然带着些小卷,在月光下照得他几乎有佛性。
他似思忖良久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宴清河,我有些不太理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缓慢地开口道。
皎洁的月光下,他连宴清河的呼吸声似乎都听不到。
“是不是你梦中魔气影响了你的心性,让你误以为你爱我。”他顿了顿,小声又短促的笑了一下,“我却是不敢的。我们普通人拿出去的喜欢是收不回来的。”
月光下万物都十分安静,连池塘内本来摇晃着尾巴戏水的鱼,都没再击打水花。
绪自如又缓慢地继续说道:“你说你有心魔,说断就断。”他的手放在自己膝盖上,想了想后微微歪了歪脑袋,笑道,“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又会发现自己心生心魔,说要分开就分开。”
绪自如说完还“嗨”了一声,人又轻松了起来,他弯了弯眼睛,盯着宴清河微垂着的头小声自我吐槽了句:“我是个胆小鬼。”
宴清河不说话,绪自如便也安静下来。
夜晚微风轻轻拂过两人四周,薄云从月亮前穿梭而过,这个夜晚跟从前很多个夜晚并没什么不同。
绪自如抬起双手微微伸了个懒腰,见宴清河仍旧坐在原地没动,他都有些无奈,跟宴清河解释起来:“我本来不想让你伤心,我想让你快乐。”
他说:“我在三宝梦境里,最后骂你的那些话,都是骗你的。你不需自责,继续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了。”
宴清河仍旧盘坐着不懂,绪自如有些苦恼起来,想自己在梦中当着宴清河的面自杀这件事,应该是把宴清河吓到了。
第86章
宴清河一辈子行事都磊落得很,自己拿命去指责他害死自己,可能让他醒过来也心有余悸。他自己也扪心自问过,也曾设身处地地想过,那个被人拿命指责的人换成了自己,自己恐怕醒来也会有些难以接受。
他又“哎呀”了一声出来,语调变得更加轻快起来:“都是为了救命的无奈之举,你就多担待一下。”
绪自如劝得很是用心,语气也温和至极。想着以他师兄宴清河洒脱的胸襟,不肖多久便能自行想通这件事情。他便转过了话题,开始聊起正事:“我不知现在驱魔渊是什么情况,我在梦中‘死后’曾进入过一个地方,被困在那里挺长时间。那些乱七八糟的、或许是魔物的东西同我骂骂咧咧了挺长时间。“他说着伸手挠了挠自己的头发,笑起来,“我捋起袖子跟它们那群东西对骂了挺久,之后就睁开眼睛了。”
绪自如说道:“醒来后便发现这女娲石在我手中,我不太了解这东西是怎么出现在我身上的。我把这个东西给你,你明日便拿着这个东西去驱魔渊。”他顿了顿,又道,“应该就没问题了吧?”
他一个人口干舌燥地讲了许久,宴清河都坐在原地没大反应,绪自如眉头皱起来,觉得宴清河这人真的问题很大,给自己抛出了个不是问题的问题,自己如此情真意切地跟他讲了这么多,他竟然连个“嗯”字都懒得应出来。
真是浪费表情。他啧啧了两声,觉得算了算了,回去歇了,宴清河不想跟自己讲驱魔渊的事情,自己明天把这颗女娲石给柳叔或者琉璃算了。
绪自如从地上懒洋洋地站起来,嘴上道:“师兄,别坐在这了。回去歇息吧。”他顿了顿又道,“你身上似受伤了,需要治疗,我帮你去喊人过来吗?”他说完嘟囔了声,“到底发生什么事啊,你……”
他起身走到宴清河身旁,才看清宴清河满背的血,甚至他静坐的地上都积了一层流下的血迹,他没想到宴清河伤的这么重,脸上表情变了变,立刻弯腰去看宴清河:“宴清河,你到底怎么回……”
话还没说完,见宴清河皱着眉头,因痛苦而脸上积了一层薄汗,他整张脸惨白一片,睫毛都被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濡湿了一片,绪自如才伸手,一直稳坐着的宴清河往前一伏,直接摔到了他的胳膊上,呼吸都弱得难以耳闻。
绪自如才知道他竟然静坐在那已经晕厥了不知道多长时间。
绪自如咬咬牙,弯腰把宴清河从地上抱了起来,他疾步往屋内走去,沉着一张脸没忍住低声斥了声:“疯子!”
什么样的蠢货才会受了这么重的伤,还静坐在原地跟个没事人一样。
绪自如抱着宴清河回了卧房,小心地把受了重伤的宴清河放到床上。立刻转身想去找人来帮忙,人走到卧房门口,想自己不知道现在天极门是什么情况,贸然出去找人肯定行不通。
他板着脸在卧房内踱步,一脑袋顺不清的线团。因为心情不好,走路的步子便很重,一步一步在房间内回响。
许久后,他依着自己的记忆在宴清河房内翻箱倒柜了许久,在抽屉内翻出一个塞满了各种膏药的木箱,他抱着木箱走到宴清河床边。
因为宴清河背部受伤,他是小心翼翼让宴清河趴在床上。宴清河屋内烛光很亮,趴在床上时候绪自如才清晰见这人浸透衣服的血。绪自如抱着木箱走过去时见到没忍住又抽了口气,他脸上神色冷峻异常,板着脸面无表情显得有些骇人。
他坐到宴清河床边,伸手想脱宴清河的衣服,一时间都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无处下手了片刻,他猛地起身,起身想去宴清河屋内翻找匕首、剪刀类的工具。
他记得宴清河屋内有一个旁人送给他的匕首,但是按着记忆翻找半天竟然没找到,他脸上表情就更沉了些,咬着牙把宴清河房间翻得乱七八糟,一边翻箱倒柜一边没忍住骂宴清河为人实在是天上地上绝无仅有的愚蠢至极。
最后终于在旁边耳房内,翻找到了一个看起来便很钝的剪刀,他拿着剪刀走回了宴清河床边。
宴清河脸侧躺在枕上,冒出的汗水甚至把枕头都濡湿了。绪自如抬起袖子给宴清河擦了擦脸上汗水,随后坐在床边捏起宴清河的衣服,垂着脑袋小心翼翼地把宴清河的染血的衣袍剪开。
绪自如动作很轻,一件衣服费了很长时间才剪开。他把剪开的衣服从宴清河背上撕下来时甚至感觉衣服已经沾上了宴清河的皮肉,可能用力稍大一些便能撕下宴清河背部一整块的皮肤。
绪自如紧了紧腮帮,手下动作更轻了些。
等把宴清河衣服彻底撕开,宴清河鲜血淋漓的后背彻底露出来,绪自如呼吸顿了顿,从几乎没一块好肉的背部皮肤上勉强辨出了这人背上是鞭伤痕。
如此大范围到夸张的鞭伤,除了宴清河自动跪着领罚受出来的,绪自如想不到有别的可能。
绪自如长出了口气,出门去打水。拎着一桶水回来后,坐在宴清河床边面无表情地用拧干了水的丝绢擦宴清河背上血污。
水脏了一桶又一桶,血似擦也擦不干净。绪自如在来来回回数十趟后,放下水桶,扔掉了丝绢,从木箱内挑出了些他认识的创伤药。
他垂着眼睛低着头给宴清河一片狼藉的后背上药。
冰凉的药膏碰到宴清河后背时,绪自如明显能感觉到宴清河身子颤了颤,绪自如抬眼去瞥他,宴清河仍旧闭着眼睛蹙着眉头。
第87章
绪自如手下动作顿了顿,上药的动作又轻柔了些许。
随后他听见宴清河小声喃喃:“疼……”
绪自如有些吃惊,宴清河从来不说难受、也从来不会说疼,他的字典中好似没有这些词语。他给人的感觉向来是有一颗刀枪不入的金刚心,永远不知疼为何物。
绪自如手顿了顿,他有些生气,所以脸上表情愈发寡淡起来,面无表情地问了声:“疼吗?”
宴清河分明似在昏迷中,却还哑着嗓子喃喃回了句:“疼的。”
绪自如收回手坐在床沿边,隔了许久之后,他才转回身拿着药膏继续给宴清河上药。
他面无表情,又沉默无语。
手指触到宴清河狼藉的伤口,宴清河身子便颤一下。直到他面无表情给宴清河整张后背涂满了膏药,他收手沉默地望了一眼,宴清河已经醒了过来。
他眼睫毛上还沾着几滴额角滚落下的汗水,眼睛澄净地像天极门的夜空,他盯着绪自如看了不知道多久。
绪自如十分勉强地从鼻腔里吐出个笑的音节,侧头看他:“这是师父打的吗?”
宴清河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绪自如抬手制止他:“别动。”
宴清河顿了顿,便继续老实趴在了床上。他向来衣冠整洁,坐卧端庄,很少有像此刻这么狼藉的时候。本习惯性地礼节地坐起身,被绪自如一拦思索片刻便又趴了回去。
他干哑着嗓子回答说:“不是。”
绪自如沉默地注视他。
宴清河垂下眼睛,略有些无措。隔了好一会儿他抬起眼睛盯着绪自如,他开口说话语调很缓慢,似乎想到一个字才说一个字。
“你说的没错,如果你没醒来,便是我害死了你。”
绪自如顿了顿,道:“我之前跟你说话你都没听见。”他停了停,又开口道,“我是为了救我自己,与你无关,你不需这般自责。”
宴清河闻言似乎有些茫然:“你……”一个字吐出来却不知道如何往下接。
绪自如说道:“若我在梦中因你入魔,而做出种种行为。你为救我与你自己的生命,而杀死自己,害我因此愧疚万分。”他顿了顿,十分勉强地做出了个调笑的语调出来,“你总不能希望我因为梦中入魔时犯的错,出来后跪在地上跟你道歉吧?”
因为情绪不到,他这分明调笑的语调显得有些滑稽的古怪。
宴清河脸上表情凝住许久,他盯着绪自如看了好片刻。
绪自如看向宴清河,微微眯了眯眼睛,好言劝起来:“这不是你的错,宴清河。”
宴清河抿了抿唇,他缓慢地眨了下眼睛,额角的汗水便顺着眼睫滴了下来,他缓慢地开口道:“你没懂我说什么。”
绪自如却是怒极,他压抑的怒气此刻像火山一样喷薄而出。绪自如向来能压情绪,再生气不过的事情,在脑中转过一圈后也觉得不过尔尔,眼一眯嘴一翘隔了不肖半盏茶时间甚至能拿来自我调侃。
此刻却一条绷紧了的弦被人在反复勾拉,那人竟还能恬不知耻地说“你不懂”,他们俩之中真正不懂的人到底是谁?
他冷笑了一声:“我不懂,我不懂什么?”
宴清河张了张嘴。
“是你宴清河梦里被魔物附身、被魔物蛊惑误以为爱我爱得要死要活,最后差点害死我们两人,现在在我这个救命恩人终于醒来后又生了另一重心魔?还是很多年前我俩浓情蜜意下一秒你跟我你我二人之间的关系是你的心魔?”绪自如心情不好,说话变如毒蛇般往外喷洒毒汁。
“你堂堂天极门大师兄,每天正事要做的不应该是应当匡扶正义、拯救苍生吗?天天因为一点屁大的小事便入魔还差点成魔,你说你像话吗?”他冷笑连连,此刻不大开心,便觉得全天下所有人都高看了宴清河。
宴清河说他没醒来,所以他自己去受罚,把自己打的鲜血淋漓。多么荒谬的事情,像是他对不起自己似的,他又没做错什么,一切都是自己心甘情愿,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需要他宴清河一天天拿这点破事为难他自己、为这一点狗屁倒灶的事情生了执念,又入了迷障吗?真的不像话。
绪自如心头火气,甩起袖子要起身走,嘴上还十分厌烦地念叨起:“烦死了。我不喜欢你了,你放过你自己吧。真没意思。”他这话说得无赖,像是个被抢了玩具的小孩,在因为无能而乱撒怒火。
——十分不成熟。他自己点评自己。
——成熟算个屁。他一脚踢飞自己上一个给自己下的结论。宴清河倒挺成熟的,每天苦大仇深的自我惩罚自己,稍微动了点心就忙不迭要去宗门祠堂静心思过反省自己因为动心而生的心魔。
绪自如挥袖起身,准备去隔壁厢房自己一个人静静,趴在床上的宴清河却突然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小绪。”他出声喊绪自如。
绪自如因为知他受伤,没大动作甩开,脚步顿了顿,低头去看他。
宴清河表情有些茫然,他眨了眨眼睛,握着绪自如的手缓慢地支撑起了自己的的身体。
绪自如皱了皱眉头:“不是让你别动吗?”
宴清河坐在床上仰头看他,竟然还反问出了一句:“那你不就跑了吗?”
绪自如无奈:“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宴清河边想边道,语调缓慢:“你不相信我是喜欢你的。”
第88章
绪自如平复了会儿心情,想做出一副自己跟从前一样什么事都能侃侃而谈的模样来:“我挺相信的。我觉得这个世界上见过我的人应当没有不喜欢我的。”他本意是调侃,语气没控制好,说出的话听起来便有些阴阳怪气。
宴清河抿了抿唇,缓慢而又慎重地开口说道:“六年前,师父觉得我不应喜欢旁人。为断我绮念,除我情根骗我说那物是我心魔。我便信以为真,写了封信给你,让你别再等我。”
绪自如顿了顿,觉得这个师父未免有大病,管天管地还管别人恋爱琐事。他不言语。
宴清河说:“在何家大宅时再见你,不记得过往很多事情,只心生亲切,却不知为何。”他顿了顿,缓慢地补充道,“当时你身藏那个所谓的魔物……”
绪自如才反应过来,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胸口,一直粘着自己的那个“煤球”竟然不见了。
宴清河说:“是我的。”
“什么?”绪自如惊讶。
宴清河手指紧了紧绪自如的手腕:“它本应被师父困住,却不知道为何跟着你下山了。”宴清河顿了顿,看向绪自如的表情堪称温柔,“它喜欢你,想跟着你离开。”
这件事情完全超乎了绪自如的理解,他甚至都没办法理解这到底是件什么事情。他六年前从天极门离开,沿途也对宴清河这人怨念横生过,还曾十分羞耻地在自己大脑中排演过以后再见面时的场景。
他想过宴清河想清楚了只有后下山来找自己的场景,也想过宴清河想明白了觉得红尘琐事都是一场空,跟自己死生再不复相见的场景。但他唯独没有想过竟然还有这种事情。
这是什么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是什么荒唐的棒打鸳鸯的剧情。
无不无聊?
宴清河抬起手轻轻抱了抱绪自如,他脸上表情平静,隔了好一会儿竟带上了点能称之为难堪的神色在脸上。
他沉思良久,好像还是决定把这些与他而言近乎有些难堪的话说出来。
宴清河说——
“我受罚。是因为我在梦中曾杀过无辜之人,做过宵小之徒。”
“是因为,被魔物蛊惑告知说你已经被我害死。妄图跟你一起留在梦中,险些酿成大祸。”
“是因为……”
宴清河顿了顿,才继续说道——
“是因为,我也有一些十分可耻的希望。”
“我希望,我所受的伤能缓解我当初弃你不顾时,你曾经有过的委屈。”
“还希望,你睁开眼睛看见我的时候。”
宴清河眼睛闭了闭,一字一句地说道:“还愿意心疼我。”
绪自如在宴清河床边蹲下身,他看了宴清河好一会儿,抬起手擦了擦宴清河脸上的汗珠。
“好蠢。”他轻轻地说。
宴清河闻言笑了声,赞同道:“确实有些。”
第40章 驱魔渊(一)
宴清河虽然面上不显,但他背后鞭伤实在严重,勉勉强强说了几句话后,人又有些失去意识。
绪自如把他放回床上重新趴好,盯着他一片血肉模糊的后背看了好半晌,缓慢地叹出一口气。
他在床沿边坐了一会儿,宴清河醒来低声喊了声他的名字。
绪自如侧头“嗯”声应。
宴清河又没了声音,失去了意识。
这么反复了好几次,绪自如垂下头凑到宴清河耳边道:“别喊了,我又不走。”
宴清河没搭腔,绪自如伸手顺了顺他有些杂乱的头发,自言自语地说道:“明天找人来看看伤。”
说完又短促地笑出了一声,“没见你这么娇弱的时候。”
笑完眉眼都顿了下来,思绪有些飘。
一会儿想着看着还怪吓人的。
一会儿又想着,看着还挺需要自己的。
宴清河背伤重,一个晚上都昏昏沉沉时醒时睡。
绪自如倒是睡了很长时间,坐在床沿边没什么睡意。
天快亮了,他才从自己袖口拿出女娲石。
女娲石看起还是颗拇指大小的朱砂色圆石,近看时石头内部流转着些无法形容的光华,绪自如对着烛光观察了许久这颗石头。
他自床上醒来后,发现自己仍躺在天极门宴清河床上时还有些愣。
一时没分清这梦醒是没醒,到坐起来摸了摸胸口,不见伤口,又见自己手掌是一双二十七八岁成年男子手的大小,便醒悟过来,自己应当是醒了。
从床上坐起来想喊人问事,就见自己胸襟处放着的一圆石骨碌碌滚到了地上,他起身去捡,才知道这颗女娲石是被自己带了出来。
他有些不解,当时在梦里拿匕首扎自己时,其实都没抱着自己会醒的心情去死的。
他想的是自己会死,也迟疑过怕宴清河醒后会觉得自己因他死而悔恨很长时间。
但是他没办法,他根本找不出其他的解决办法,一个人死总比两个人一起死要好。
他在梦里失去意识后曾到过一个古怪的地方。
那地方很小,仅可供一人盘坐其中,四周都是镜子,转头一看就能见镜子里坐的千千万万个自己。
绪自如睁眼看见当时那情形有些呆愣,前一刻钟胸前刺痛感好似还没消散,他伸手捂了捂胸口,喃喃自问:“这是人死后去的地方?”
他右边镜子走出一个人影,笑着回他说:“是,你出不去了。”
第89章
绪自如去看那镜中人影,只见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在镜中笑看自己。
绪自如思索了片刻,似觉可笑回嘴道:“你若是不说话,我还真当自己死了。”
镜中人看着他不言语。
绪自如伸手拍拍自己胸口,眼睛一眨笑道:“既然你能说出‘出’这个字,那证明我是从别的地方‘进’来的。”
他笑了下,“我可以想一想办法。”
镜中人眼中竟带着恨意看他,张嘴讽刺:“你想不到,没有出路。”
绪自如偏了偏头,问他:“你为什么要变成我的样子?”
镜中人哼声冷笑,似是不屑回答他这个问题。
绪自如又问:“我进三宝梦境前看到的那个人也是你?”
镜中人满脸的嘲讽表情,仍旧不屑答话的模样。
绪自如伸手捏捏自己下巴,徐徐说道:“你这不知是什么的东西,不会是暗恋我许久吧?”他说完哼哼笑道,“骗宴清河跟我一起从昆仑镜离开,好让我留在镜中陪你?”他眨了眨眼睛,又道,“一计不成再生一计?逼我在梦里自杀,好让你能像现在这般困住我?”
他分析完哈哈大笑起来,眼睛都笑弯成了一条缝,他调侃道:“这般爱我?就得把我困在这里?”
镜中人似耻于他如此放浪的态度,恶狠狠地“呸”出了一声。
绪自如脑子转的飞快,嘴上嘲笑起来:“你就是用你这模样骗了宴清河?”他啧啧两声,“宴清河也真够好骗的。”
那镜中人从右边镜子倏忽一下移到左边镜内:“反正你也出不去,你就留在这吧。”
绪自如突然转头直勾勾地看着他,突然福临心至般地出声问道:“你是不是昆仑镜里的灵?”
镜中人“唰”得一下消失在了左边镜内,转瞬又从正前方镜子里浮了出来,他凑到镜前,整张脸在镜内放大:“反正你喜欢的人也不喜欢你。”
绪自如闻言脸皱了起来,镜中人正觉得戳到他痛处,似还想再接再厉,绪自如眉目一展像是听见笑话了般地哈哈大笑起来:“你活得可真悲哀,因为一个人不爱你你就不要活了?”
镜中人一愣,生起气来:“你不爱你师兄吗,你不痛苦怨恨吗?”
绪自如只觉眼前这人像是个顽劣的小童,便愈发气定神闲起来,他眼睛微微一眯,反问道:“我爱不爱他,跟你有什么关系?”
镜中人对他怒目而视。
绪自如笑:“甚至跟他都没什么关系。”
镜中人贴到镜身上,看起来想从镜子里爬出来,他直勾勾地盯着绪自如,身形闪动,声音又从绪自如后方传来:“这就是昆仑镜中又如何,反正你出不去。”
他说完,四面的镜子像是换成了透明玻璃,外面荒芜一片,无数骇人的黑影在荒芜之地中扭曲游走。
那声音又道:“你打碎你面前镜子,走出去,就死了。”
绪自如盯着外面看:“这就是被困在昆仑镜中的魔物吗?”
镜中人突然气急败坏起来:“我恨死你了!恨死你了!”
绪自如沉默良久,有些无语:“你能不能别用我的声音和样貌这样说话。”
四面镜子又恢复了原样,镜中人“唰”地出现在绪自如面前,他十分生气,大声吼道:“你不能离开。
我不会让你离开。”
绪自如的表情有些苦恼,打起商量来:“你换个别的样貌再来跟我说话行吗?”
镜中人从他面前的镜子里消失,声音从很远的角落里传出来:“我快死了,都怪你,都怪你。
它们都要把我的所有的地方都占领了。”
绪自如这下才恍然起来。
“你是不是想要我救你?这些魔物非你愿意被困在镜中,它们是不是也让你很痛苦?”
镜中人没说话。
绪自如跟他商量起来:“我找到了女娲石,让这些魔物回它们该待的地方,再把极柱补上。
你放我出去,我才能救你。”
镜中人恶狠狠地“呸”出一声:“你找不到女娲石。”
绪自如拧眉:“我找到了。”
镜中人声音有些恹恹,开口道:“我已经变成这么小一块了。
我都差点醒不过来了。”
他小声嘟囔,“我不能再救你一次了。
你留在这里我们都能活。”
绪自如从地上站了起来,这空间十分狭窄,他站起身甚至直不起腰,只得微微佝偻着身子,他脑中巨浪翻滚,前程往事雪花般在他脑海中飞舞。
他问:“我从自己活着的地方车祸死后,是被你拉到这个世界来的?”
镜中人不说话。
绪自如沉着嗓子问:“上辈子死后也是你逆转时空后,让我重生了一次?”
镜中人声音仍旧恹恹:“你让我好失望。”
绪自如才坐回地上,他脑子有些茫然。
是了,昆仑镜拥有能够穿越时空的能力。
可他没忍住自问起来:“为什么是我?”
镜中人如同顽劣小儿般嘟囔起来:“他们这群魔物,这群腌臜的地底生物怎么总是想往地上爬。
杀也杀不死驱也驱不净。”
他絮絮叨叨地说道,“我们完了。
他们拆了一根极柱就会拆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
蛀虫、蝗虫一样,以后天上地下都没有人了,只剩下他们这些看着就恶心的玩意。”
第90章
绪自如没忍住再次跟他商量起来:“别用我的声音这么说话,怪恶心的。”
镜中人不搭腔,好似十分伤心,再不说话了。
绪自如说:“我找到了女娲石,你相信我。”
镜中人没说话。
绪自如再接再厉:“既然都相信了我一次两次,为何不再多相信我一次?”
绪自如在半晌后没听见回声,又说道:“实在不想相信我,也可以相信我大师兄宴清河。”
没料他这句话才落下,镜中人竟直接跳起脚来:“他有什么用,他有什么用?!”
绪自如沉下嗓子,循循善诱般,他问:“他如何没用?”
镜中人大声道:“我以为他有用!他就是没用!一点用也没有!”
绪自如沉吟片刻:“怎么说?”
镜中人说:“上一次虚灵子那老道不是告诉他说,只有他能补上极柱越撕越大的缝吗?!还不是没用,一点用都没有!还害我越变越小。”
绪自如沉吟片刻,找准时机快速问道:“那为何屡屡让我重生?”他压下声音,蛊惑般地开口道,“是不是因为我比他有用?”
镜中人不回话。
绪自如说:“我找到女娲石了。
你现在放我出去,我可以救你,可以让你恢复原样。”
镜中人大吼大叫道:“你都没办法把你恢复原样呢,你还把我恢复原样!”
绪自如哑然片刻,正准备继续劝这个跟小孩一般的镜灵,却在下一刻感觉天旋地转,再次睁开眼,自己便回到了宴清河房内。
他醒时头痛欲裂,抬手摸了摸胸口,女娲石从他胸口咕噜噜滚到了地板上。
他起身捡起掉在地上的女娲石,因为思绪仍有些混乱,出了房门走到院内水塘前静坐了片刻。
思绪还没彻底捋清,宴清河又带着一大堆问题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因为马上要完结了,所以跑下剧情。
第41章 驱魔渊(二)
天刚亮起时,绪自如见宴清河似睡熟了,揣着手直接离开了宴清河住的小院。
他六年时间没回天极门,也不见这地方有什么特别大的变化。
他一路往虚灵子的翎栖殿走去,沿途碰到个眼生的弟子,他一把抓住别人,张嘴就吩咐道:“宴清河在他自己院内昏迷不醒,你们找人去给他看看伤。”
被抓住衣领的弟子,是个小弟子,年龄不过十二三四的模样,闻言挣扎两声呵斥道:“你是何人,放开我!”
绪自如松开揪他衣领的手,抬手拍拍他的脑袋:“快快去。”
小弟子板着脸问他:“你究竟是何人?”
绪自如眨了下眼,反问道:“我是谁重要还是宴清河昏迷不醒这事重要?”
小弟子苦着一张脸犹豫片刻,又想到近一月确实在多处听闻大师兄被责罚的消息,甚至有师兄师姐去师父殿前求师父的传闻。
他犹疑片刻,便转身往回跑去。
边跑还不住回头吩咐道:“你留在此处不要乱走,待我带人去看望大师兄后便回来找你。”
绪自如十分敷衍地 “诶诶” 了两声,在小弟子跑远之后,揣着手耄耋老头似地继续往翎栖殿走去。
他走至翎栖殿殿门口附近,远远就看见三三两两个弟子在空地上静坐。
为首一人便是琉瑛,三师姐琉瑛每次见他都横眉冷对,绪自如现下没心情去逗琉瑛,慢腾腾往前走的步子原地打了个转,绕一圈后准备从偏门进殿找虚灵子。
人绕了个大圈到偏门口,天已经大亮。
天极门灼目的日光已经洒到了目光所至的每个角落。
绪自如才比划着想偷开偏门,门从里面打开来。
一个白须飘飘的老人站在门口,跟绪自如四目相对起来。
虚灵子眉才一皱起来,绪自如嘿嘿一乐:“师父,你怎么从这门出来?”
虚灵子胡子一吹,背手而立,飘飘若仙地吐出一句:“醒了。”
绪自如眉眼弯起,挤着虚灵子从门外进了屋内,他反手关上偏门,笑嘻嘻地问:“师父大早上哪儿去呀?”
他说话表情语调都没个正形,虚灵子眉头一跳,仍旧维持自己一副德高望重的模样:“你有何事?”
绪自如抓抓头发,从袖口中拿出女娲石,放到虚灵子眼皮底下:“师父,女娲石在我这。”
虚灵子仰起头淡淡地看了一眼,道:“我知晓。”
绪自如收回手:“驱魔渊内极柱裂开,魔物涌出,用这个便能把裂缝补上是吗,师父?”
虚灵子微一颔首。
绪自如便笑起来:“那我有一事十分好奇,想问问师父。
问完后我便带着女娲石跟师父一起去缝裂缝。”
虚灵子闻言道:“不需你去,让清河同我去。”
绪自如砸了砸嘴:“他被师父打废了,一时半会儿起不来床。”
虚灵子闻言胡子又是一吹,好半晌才道:“我可未曾打过他。”
绪自如反问道:“您六年前不就打过他吗?”
虚灵子毕竟一百多岁,不肖片刻便过味来,竟是微微一笑开口道:“你这是替他来找我算账了?”
他本一副看着严肃、说一不二的模样,平日也是一副即将修成大道的仙风道骨样子,这一反问下却能感受到他严肃脸皮下隐约透出的一丝温情。
第91章
绪自如摇头晃脑否认道:“非也非也。”
虚灵子颇有些无奈地看着他。
绪自如就道:“我只是有些想不明白。
我跟师兄同为天极门弟子,为何师父偏要阻他爱恨而不是我?”
虚灵子未搭话。
绪自如自语道:“不会因为他是你最爱的弟子,未来要继承你衣钵,所以应该断情绝爱吧?” 他说着信口胡诌起来,“可我见师父也挺爱憎分明的。”
虚灵子年岁大了,绪自如这一两分不痛不痒的调侃实在激不起他心里半分波澜,只沉吟片刻便问道:“他未曾告诉你吗?”
绪自如眨了眨眼睛:“他此刻仍昏迷不醒啊,师父。”
虚灵子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徐徐道来:“一百多年前,我天极门曾发生过一次动乱,那时我尚是个刚入门的小弟子。”
绪自如点了点头:“我略有耳闻。”
虚灵子闻言反倒略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半晌后又继续道:“当时事我不太了解,只知女娲石丢失,后又出现昆仑镜这一宝器。”
绪自如沉吟片刻道:“我在三宝梦境中曾见过镜灵,它说它快死了。”
虚灵子再次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你如何见到的它?”
绪自如摇摇头:“我也不知。”
虚灵子沉吟片刻后才继续说道:“这一大动乱导致我天极门掌门还有几大长老等诸多门人,都殒命在此。
后来当时的我师兄,把昆仑镜放进驱魔渊内,这才镇住了四散的魔气。
可师兄出来后不久也被魔气侵扰而亡。”
绪自如疑惑道:“进驱魔渊的人都会受魔气侵扰而亡吗?”
虚灵子迟疑了片刻,时常肃然不语的表情舒展开来,他叹出了一口气:“是。
我数年前进去过。”
他道,“我知我命不久矣。”
绪自如脱口而出:“那你还让宴清河陪你一起进去?”
虚灵子侧头看他,失笑:“这便是我要同你说的。
清河无父无母,从驱魔渊内诞生。”
绪自如皱起眉头。
虚灵子说:“我幼时常怕他是幻化成幼童模样的魔物,把他关在静心苑内许多年,不让他出来。”
绪自如摇了摇头:“师兄性情磊落高洁,不会是那些东西。”
他说完转头问,“所以你才不让师兄同我一起离开,要让他断情绝爱?”
虚灵子眉目淡下来,此刻不像是天极门掌门,倒像是个挂念儿孙的老人,他仰头看了看天,收回后他双目中带上了点难以明说的无奈:“若女娲石没找到。
我会命他在我身殒驱魔渊后让他以自己的身体来抵极柱的裂缝。”
绪自如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你让他去死。”
虚灵子说:“他从那里生,理应到那里死。
换成他自己也应当会这么做。”
绪自如没忍住笑了声:“你又不让他喜欢别人,又不让他活。
你可真是个好师父,教出了个好徒弟。”
虚灵子摸了摸自己的胡子,不急不缓地说道:“人各有命数,是天定的。
你还小,你不懂。”
绪自如心想——要真按活着的年龄算起来老子估计跟你差不多大了。
他从鼻腔里哼出了两声,摊开放着女娲石的手掌,也不急不缓地说道:“你要进驱魔渊,我陪你一起去。”
虚灵子拒绝的话还没说出来,绪自如又道:“宴清河没办法抵抗魔物侵扰。
我跟他在三宝梦境中,他曾被魔物附体,险些入了魔变得不人不鬼。”
虚灵子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绪自如道:“我应当比他有用很多。”
虚灵子叹息着摇了摇头。
绪自如眼睛微微弯了起来,他做出一个笑脸,语调更加缓慢平和了起来:“我昨天夜里思考了一整夜。”
虚灵子看他。
绪自如道:“我六年前下山。
曾在某个地方遇到一个装神弄鬼的老乞,那老乞丐硬拉着我要让我跟他学算命。”
他说,“我在门派内跟人学过一些简单的算命术,下山支个摊赚个吃饭钱不是什么问题。
但说真本事,确实也没有。
跟着老乞学了一阵子,突然像是仙人附体,变成了个神算子。”
绪自如讲故事般啧啧叹起:“我一算一个准,这后来就有人给起了个诨名喊我半仙。”
虚灵子静静地听着,没有搭腔。
绪自如便继续道:“后来那老乞同我分别前,泄露天机告诉我说天将降大劫难。
我要细问,他摆摆手便走了。”
绪自如说:“我跟他分别后,沿路一直在算这是个什么大劫。
算了半天,算出一个奇怪的东西。”
绪自如说道这里顿了顿,他对着虚灵子眨了眨眼睛,语气竟还轻快起来,“我算出了个何枕救苍生。
你知道吗,师父?”
虚灵子如何能知这些事情,闻言只摇了摇头。
绪自如把女娲石放回自己袖子里,弯起眼睛对着虚灵子笑:“昨天傍晚我醒来时候一直都在想这事。
后来宴清河回来断了我思路,他又遍体鳞伤昏睡了一整晚。
到了今晨我才想明白了这件事。”
虚灵子似被他勾起了好奇心,疑惑地看他。
第92章
绪自如笑着道:“我同宴清河还有一个叫安息的人,一起进的何枕的梦境内。
何枕且不提,他是靠女娲石自主入的梦。
我跟宴清河还有安息三人应当是被何枕院内突然出现的魔气引进这梦境之中的。”
虚灵子问道:“这又如何?”
绪自如说:“安息跟宴清河都被魔物附身,险些入了魔,师父。”
他眨了眨眼睛,“可独我神思清明,不受任何事物干扰,你说这是为何?”
虚灵子立刻问道:“为何?”
绪自如说:“今早我想,何枕救苍生是什么意思。
是只何枕能拿着女娲石来阻挡可能发生的祸事吗?” 他眨了下眼睛,眼中还飞着一些清浅的笑意,“可是为何这个女娲石现在在我身上?”
虚灵子顿了顿。
绪自如笑道:“二十多年前,我被遗弃在沔水河畔,是何枕把我带回慈善堂养起来的。
若没有他救我,我应当会饿死在水旁。”
“所以我想,何枕救苍生,大概意味着,何枕救我,我救苍生。”
绪自如慢条斯理地说完后,又笑着对虚灵子眨了眨眼睛:“所以你是要带我进驱魔渊,还是带宴清河进去?”
第42章 四极柱(一)
是每天九点半更,更到完结哈哈哈。
不过还有个三四章的样子吧。
绪自如靠着一张能说会道的嘴,让虚灵子沉默了许久。
他也不急,偏头看了看太阳方位,只嘟囔了一声说:“也不知驱魔渊内,现在是个什么样。
反正那昆仑镜的镜灵告诉我说它快消失了,它快死了,应当是坚持不了多久了吧。”
虚灵子知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无奈地瞥了他一眼。
绪自如打了打哈欠,懒洋洋地说道:“我都一夜没睡了。”
虚灵子没忍住说了句:“你都睡一月了。”
绪自如哈欠打了一半,笑嘻嘻地拍了拍自己的嘴巴,声音就断断续续地:“倒也是。”
然后又说,“那我都几月没吃东西了。”
虚灵子辟谷多年,没有口腹之欲,闻言淡淡叹出了口气,半晌后道:“你去外院找清娘给你弄一桌你爱吃的。”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在驱魔渊外等你。”
绪自如眉头一挑,他转身打开身后的小门,眉眼舒展地道了声:“行嘞。
我先去吃些好吃的,回头就来找您。”
-
绪自如说是去吃顿好的,倒也没那么心急。
他独自一人在天极门内闲逛般地溜达了好一会儿。
去外院小厨房找清娘时,清娘不知去了哪儿,灶上蒸着几笼糕点正冒着热气。
绪自如也相当不客气,直接伸手去拿,被烫得抽了两声气,一边吹一边慢腾腾地吃这甜糕。
偷吃完一个还不见清娘回来,想着今日大餐是没指望了,只能吃些这种小甜品果腹,便一手抓了一个往外间走去。
沿路又碰上了好几个天极门的外院弟子,都形色匆匆地走来走去,没人知道他是谁,也不怎么在意他是谁。
绪自如就慢腾腾地又溜达到了,天极门人死后的埋骨地。
修道之人的埋骨地也跟人类墓地一般,一排一排竖着墓碑。
绪自如眯着眼睛望,在新碑前找到刻着灵珑字样的墓碑前,他蹲下身,把自己手中从小厨房带出的甜糕放在灵珑墓前,最后伸出两指弹了弹碑上 “灵珑” 二字,懒洋洋地站起来转身走了。
晌午时分,他独自一人爬下天极门门口百级台阶,从仅可供一人同行的窄道上走到了无望山里。
无望山仍旧郁郁葱葱,树上吱吱呀呀飞跑过几只小动物。
绪自如跟个闲庭散步的老人似,踩着掉落在地的树叶悠闲地游荡。
游荡到了无望泉附近,他蹲在泉边喝了两口水,泉水甘甜,绪自如喝完舒爽地叹出了一口气,而后往后一躺,舒舒服服地歇息起来。
他睁着眼睛看了会儿天上明暗相交的薄云,打了个哈欠后闭上眼睛打盹。
一觉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梦。
有一些是他二十啷当岁时,跟宴清河到无望泉来纳凉,他脸上盖着一片大叶子躺在落叶上打瞌睡,宴清河坐在一旁擦那柄云皎剑。
他半梦半醒睡着翻身,盖在脸上的树叶子从脸上掉了下来,宴清河放下了自己擦拭的云皎剑,俯身在他身前,遮住了他身上的一小片的日光。
绪自如睡得有些迷蒙,反应了会儿后眼睛眯起来,笑着问了声:“你是不是想偷亲我?”
宴清河眉头挑了挑,随后绪自如感觉到他的手指腹轻轻地触到自己颈部。
绪自如抬目望去,宴清河收回了手,在他眼前比了比,那指腹上正爬着一只指甲盖大小的黑虫。
宴清河把虫放回草堆里,那虫眨眼便爬没影了。
绪自如啧了一声,略带失望地翻回身,把大叶子重新盖回了自己脸上,嘴上还哼哼笑道:“那你下次得记得……”
话音还未落下,宴清河两指撩开他遮脸的叶子下摆,另一手勾起他下巴,在他唇上落下了个清浅的吻。
“知道了。”
他道。
绪自如就没忍住在叶片地下笑了出来。
-
绪自如这一觉歇了不到半个时辰,醒来时身上都被晒得发烫,他到泉水边用水扑了扑脸给自己降了降温。
第93章
回去路上,他沿路摘了些小果子揣在衣服里,一边啃着野果子一边爬楼。
气喘吁吁地爬到了顶,咬牙想下次再也不爬了,让宴清河来给他当电梯。
一路悠闲走到到驱魔渊口时,太阳已西斜。
虚灵子独一人仙风道骨地伫立在门口,听见绪自如重重的脚步声,侧目过来:“你来了。”
绪自如从袖口内掏出颗小果子,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他咬了一口含含糊糊地说:“宴清河不愧是师父最爱的徒弟,感觉说话语调都跟师父差不离。”
他口中叼了颗果子,又从自己袖子里掏了半天,诶诶两声往虚灵子身前递:“师父尝一尝吗,可甜。”
虚灵子没接他递过来的小果子,只问了声:“你当真要同我进去吗?”
绪自如咔嚓咔嚓啃着果肉,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师父千万别这么插旗子,好似进去了便出不来一般。”
虚灵子不太懂插旗子是什么意思,但大概也明白了绪自如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虚灵子没搭腔,又问道:“清河现在怎么样了?”
绪自如仍旧啃着果肉,含糊地回道:“不知道。”
说完又补充了句,“被你打废了,不知什么时候能醒。”
他像只小动物似地啃完了果肉,十分随意地就把果核扔在驱魔渊大门口,好奇问道:“到底打了多少下啊,看见我就倒了。”
虚灵子眼睛微微眯起来,有些头疼:“说了不是我打的。”
心里还没忍住叨咕起来——打了那么些天,劝也劝不回去。
没事人似的去受罚,见到绪自如醒了倒是知道自己伤重撑不住了。
虚灵子吹了吹胡子。
绪自如拿起那个准备给虚灵子的野果子,擦了擦又开始啃了起来,他点评了一句:“那就是被你教废了。”
虚灵子没忍住一股气涌了上来,呵斥了声:“你怎地现在如此目无尊长?”
绪自如啃果子:“目有尊长也不能带着师兄去私奔啊,我哪是现在才目无尊长的。”
他不以为耻反还以此为荣起来。
虚灵子衣袍一挥,抬起步子准备去开驱魔渊的大门。
绪自如在他身后走了两步,啃着果子道:“师父你放心,待你死后我定会好好待师兄的。”
虚灵子百年修道修成的平心静气裂了条缝,他用掌门印打开了驱魔渊的大门,挥袖打开了重达千斤的石门,气汹汹地率先往门内走去。
绪自如跟在他身后弯着眉眼笑,还啃着果子逛集市般地跟虚灵子一齐走了进去。
身后的石门缓缓地关上。
驱魔渊内没有光亮,冷气直往人身上扑,绪自如进门打了个寒颤。
虚灵子道:“你跟紧我。”
绪自如便挤上前去贴着虚灵子走,没走两步,一道虚影风一般地往二人身上扑过来,绪自如眼尖瞥见,叼在嘴里的果子一拿,抬手往那逼近的虚影身上掷。
虚灵子被他动静所扰,不知从哪抽出自己的灵杖,往地上一杵,冷着呵了声 “退”,那黑影便往后退了几寸。
绪自如黏在虚灵子身后,好奇问道:“灵杖分明能驱赶魔物,您为何说自己命不久矣?”
虚灵子声音中竟然带了些笑意:“因为我近些日子里,每天梦里都能见到百年前的惨事。”
他道,“还梦见当时的我师兄指着我鼻子骂,埋怨说为何去送死的人是他,而不是当时没甚本事的我。”
绪自如浑不在意:“噩梦罢了。”
虚灵子灵杖又在地上狠狠一敲,“咚” 的巨响声回荡在绪自如耳边。
虚灵子道:“它们已然附上我身,待我彻底堕为魔物之时,便是我死的时候。”
绪自如沉默了片刻,后随嘴笑道:“您的灵杖不是能把魔物从别人身上打下来吗?若是没人敢打您,我可以代劳啊。”
虚灵子闻言竟是笑出了声:“你就是想打我罢。”
绪自如闻言立刻否认:“怎么会呢?”
虚灵子道:“打不出来的。”
绪自如闻言笑:“所以它只能打得宴清河听话是吗?”
虚灵子本十分警惕地在观察周围情况,听见绪自如这一声嘟囔,没忍住回身看,他伸出手轻轻打了下绪自如的头,此刻不像一派掌门,像是个慈爱老者,语带埋怨:“你怎地如此小气?”
绪自如摸摸自己脑袋,闻言立刻伸手捧着自己的心,语气幽怨:“师父好生无理,被棒打鸳鸯的是我,被无故放弃的是我。
我都一一受了,不可谓不是逆来顺受听话至极,此刻在您面前埋怨两句也被说小气。”
虚灵子摇头说:“小气。”
绪自如道:“我又不是君子,要那么大气做什么。”
他说完想到了些什么似地笑出了一声,“待我出去,定要让你的宝贝徒弟背着我爬你天极门大门处那百级楼梯,每天爬上好几十个来回,爬到我气顺了为止。”
虚灵子笑他:“胡闹,顽劣小儿做派,清河不会陪你胡闹。”
绪自如道:“那我也不理他六年。”
虚灵子笑他:“这般记仇,不若我这个老骨头背着你爬个几十来回可好。”
绪自如笑弯了眼睛:“您要想背我,我也不让您背啊。”
他故意道,“摔到您没事,摔到我可不行。
第94章
我肉体凡胎可不经你一摔。”
虚灵子气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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驱魔渊内阴冷诡异,时不时又有鬼魅般的东西从二人身旁闪过。
越往深处走,便能更清晰地听见些如夜间小儿啼哭,又似山间野兽狂吠的声音汹涌地传出。
绪自如被那古怪腥臭的气味弄得没忍住捏住了鼻子。
周围越走越黑,绪自如听见无数鬼语声絮絮叨叨地在自己而旁响起。
这声音念得他心头烦躁不安,只恨不得抽出怀里匕首冲进黑暗中一通乱刺。
身前虚灵子停住脚步,转身往他脑袋上 “啪” 得贴上了一张符纸,嘴上冷静道:“平心静气,集中注意。”
他隔了会儿竟然还调笑了一句,“你不是说你从不会被魔物侵扰吗?”
绪自如眼前贴着一道符纸,视线变窄了起来,闻言十分小人的反唇相讥起来:“我见您眼睛都红了,还是关心关心您自己吧。”
他自己说完没忍住抿唇憋了下笑,想着虚灵子别没被魔物弄死,最后反倒给自己气死了。
虚灵子确实已经没空关心他说些什么了,他呼吸越来越重,眼前也时不时地飘过了些昔日过往,耳边也传来许多似昔日已故旧友的絮叨。
那声音像春蚕咬桑叶一般在他耳内回响。
虚灵子鬓边汗都出来了。
“师父。”
还是绪自如轻轻往前一推,把他推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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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已经越过重重黑影,到了一个大亮之处。
这个地方安静祥和的像是刚刚所有魔物鬼声都是幻觉。
绪自如定睛望过去,才见一白玉台子上放着一面镜子,镜面旁的鎏金装饰上雕刻着几只神兽。
镜子放在白玉台上,正散发着柔和的光亮。
“昆仑镜?” 绪自如问道。
虚灵子带着绪自如走上前去,只见近前了,才发现这面镜子上浮现了好几条的裂痕,照得人脸都平白扭曲了几分。
绪自如伸手去拿镜子,虚灵子伸手拦了拦,动作没绪自如快,没有拦住。
“裂了缝,确实快死了。”
绪自如不痛不痒地陈述了遍,随后转头问道,“那极柱到底在何处……”
一个音节才落下,面前白玉台兀地涌出一股浓重的黑雾,带着恶心人的腥臭味直往绪自如身上扑来。
虚灵子才迅速抢过绪自如手中昆仑镜,狠狠往白玉台上一压,嘴上道:“就在此处。”
“……” 绪自如哑然片刻,“你们就这样直接把昆仑镜压在这缝隙之上,让魔物出不来?”
虚灵子抬手:“女娲石给我。”
绪自如从自己袖口掏了掏,他掏出一颗还未吃的野果子,玩心起来般放进了虚灵子的手中。
虚灵子本拧着眉头满脸肃穆,见手中一颗红艳艳的果实,眉头没忍住一跳。
绪自如玩似地微一抬手:“师父莫急,这果子滋味甚好。”
虚灵子面无表情地转回头看他。
绪自如嬉笑地把他手中果子拿了回来,在自己衣襟上擦了擦,张嘴咬了一口,充沛的汁水立刻充盈了他的口腔。
他叼着果子,继续在自己衣袖里掏,嘴上含含糊糊地说道:“师父若心疼自己的宝贝徒弟,不想他被我欺负了去。
还是得想想法子,别被这腌臜东西乱了心智。”
虚灵子根本不理他。
绪自如掏出拇指大小的女娲石,放在虚灵子手中。
虚灵子手指紧捏石头,沉吟了半晌,把自己带在身上的掌门印放到了绪自如手中,他说:“给清河。”
绪自如啃着果子:“你都不知他是人是鬼,就把掌门印传给他吗?” 他说完咬下一口果肉,笑了声,“待我出去我便让他跟我去浪迹天涯,你这掌门他做不得。”
虚灵子根本不理他没正形的话,自行说道:“待我用女娲石把这条缝隙堵上,你且在这静坐一刻钟时间。
一刻钟后若无事,你再离开此地。
把掌门印给清河,他会知道是什么意思。”
绪自如从鼻腔里 “嗯哼” 出了一声。
虚灵子道:“若事出变故,你得立刻用昆仑镜压住缝隙,再出去找清河,让他进来。”
绪自如想了想说:“我如果非不让他来呢?”
虚灵子说:“他前些日子跟我说了一句话,我起初听闻只觉得他大逆不道,实在不是我教养了几十年的弟子。”
绪自如 “嗯哼” 了一声。
虚灵子看了眼绪自如,不急不缓地说道:“他说他若是要救天下苍生,也只是因为你是天下苍生中的一人。”
绪自如抿了抿唇,露出了个十分浅淡的微笑。
好一会儿调笑起来:“师父糊涂,你怎么不看宴清河他到底是不是又生了一心魔?他进来不定得跟这群魔物里应外合,指不定还因执念要囚禁我,不让我离开他半寸。”
生死关头的虚灵子被绪自如一席话说的长出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年岁已高、也命不久矣,实在不想再多受这两分气,准备伸手去揭挡着裂缝的昆仑镜。
绪自如似真似假地笑道:“师父喊宴清河无用。
若师父手中女娲石堵不上这裂缝,我便扑上去用我的身体来堵。
想必比宴清河那副被打废了身子的要好用不少。”
第95章
虚灵子差点十分不符合他身份地说出了句 “你又不是驱魔渊诞生的,你有什么用”,但好歹为人师表近百年,这点口舌之快还是能压回肚中的。
他只迅速道了句:“你听我的即可。”
随后揭开了昆仑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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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自如起先被黑气冲到脸上,未曾留意,此次特意注意了,那条裂缝少说有半个巴掌宽,他没忍住脱口而出:“师父糊涂。
这女娲石也就拇指大小,如何能堵住这半掌宽的裂缝?”
话音才落,虚灵子捏着女娲石的手已经伸进了裂缝里。
绪自如被那冲上天的黑气逼得退后了数步,回过神来就见虚灵子整个手臂都塞进了拿裂缝中,虚灵子脸色显得有些痛苦。
绪自如皱着眉喊了声 “师父”,上前想去帮虚灵子。
才两个挪步的时间,那吞人的裂缝下像是伸出了无数只鬼手,那鬼手拽拉着虚灵子挤进那狭小的裂缝。
简直像枉死的怨鬼拽着活人下地狱。
绪自如被眼前场景骇住,失声喊道:“师父!”
虚灵子整个人像是被无数双手狠狠撕扯着,他见绪自如上前,咬了咬牙说:“你记得我说的。”
为了避开绪自如过来拉他的手,竟主动往那巴掌大的裂缝里钻,绪自如甚至觉得自己能听到虚灵子骨头一寸寸断裂的声音。
他扑到玉石台上,虚灵子、鬼手以及臭气熏天的黑雾都消失了。
他缓慢地坐在了地上,脑中还有些茫然。
他没想到,原来拿女娲石去堵裂缝,原来竟是这般场景。
他在原地静坐了片刻,还想等着虚灵子从那半掌大的裂缝里出来,站在自己面前云淡风轻地告诉自己事情已经处理完。
一刻钟的时间快到,虚灵子并没有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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驱魔渊内安静地像是能听见水落地的声音。
绪自如抹了一把脸,转头去看白玉台上的裂缝,那裂缝在缓慢地变小,此刻只整下薄薄的一层缝隙,他弯腰去捡之前不小心掉在地上的掌门印,有些迟钝地想着——这就结束了吗?
掌门印才刚收进袖子里,他身后传出一声尖锐到刺耳的尖叫声,他震惊地回头望去,刚刚那已经快消失的裂缝猛地涨大到了近一手臂的大小,底下传出滚滚的鬼语,刺得他耳膜生疼。
而下一秒浓雾遮天蔽日地涌了出来。
绪自如飞扑过去捡起放在一旁的昆仑镜,双手抓着,整个身子都扑了上去。
他压着昆仑镜,按在了那条越来越大的缝隙。
底下呜鸣声阵阵,像滚滚涛水一般击打着昆仑镜,绪自如俯身趴在昆仑镜上,脸上茫然万分。
“什么意思?女娲石没法堵住这条裂缝吗?” 他在脑中飞速自问道。
他压着昆仑镜小半盏茶时间,拍打着昆仑镜的鬼声渐渐散去。
绪自如沉默地从白玉台上站直了身子,他沿着白玉台坐了下来,转头四顾了许久,才好似得出了一个结论。
——那女娲石是假的吗?
他这边思绪才一凝起来,突然听见了身后镜子碎裂的声音。
那声音十分突兀,咔咔两声后传出十分清脆的碎裂声。
绪自如回头望去,昆仑镜已碎成了无数块细小的碎片。
第43章 四极柱(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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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啸的黑雾带着刺耳的鬼语及狂妄至极的笑声,从极柱的裂缝里涌了上来。
绪自如脑子比身子动得快,立刻起身上去扑,他手中捏着一块昆仑镜碎片,人才扑了上去,黑雾卷过来,无数鬼手撕扯上他的身体。
在几乎四分五裂的痛苦中,绪自如突然感觉到如温水洗涤全身的温暖。
他脑子有些困顿,在眨眼的功夫被那群鬼手撕扯着拽进了极柱的裂缝里。
那缝隙才手臂宽,绪自如一个成年男人近乎碎骨才被拽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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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自如醒过来时,眼前一片漆黑。
他咬着牙挣扎起身,手指摸到无数似人骨般的东西,他抽了口气,急忙甩开手。
耳旁能听见窸窸窣窣如同蛇虫爬过的声音,绪自如后脑勺都泛起了一阵凉意,后背一层鸡皮疙瘩往外冒。
他喉头有些痒,轻微地咳了两声。
因为身上仍带着撕扯挤压的酸痛感,他龇牙咧嘴了好片刻,才从地上战战巍巍地站了起来。
“师父?” 他尝试着出声。
声音不大,却幽幽飘向远方,空谷回音般震耳起来。
绪自如闭上了嘴,暗自想着——这极柱内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吗。
就是黑了些,没什么人。
他后背展开,舒展了片刻浑身酸痛的筋骨,开始尝试着寻找方位。
他摸索片刻后,手触碰到了一面墙,胸口开始微微发烫起来。
绪自如一手摸墙,手指能感觉到墙上很多凹陷突起的痕迹,密密麻麻如同字画。
绪自如另一手摸了摸自己胸口,顿了顿后,伸手往自己衣襟里掏。
他又掏出了颗果子,往自己嘴里一塞,牙齿咬住后,手又伸到衣襟里。
他从自己衣服里摸出了一块,正散发着幽幽白光的昆仑镜碎片。
他叼着果子,含糊地哼道:“原来你在发烫。”
他就着昆仑镜散发出的幽幽白光,往墙上看去。
第96章
只见墙上刻了许多简单壁画,绪自如眉头微微挑了挑。
就着微弱的光线,一边啃着果子一边看壁画上画了什么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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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小黑人,拿着一把斧头劈开天地开始讲起。
绪自如看着点了点头:“盘古开天辟地,懂的。”
他道。
本来天地一片混沌,有人斧头劈开混沌,从此天为天,地为地。
混沌中生了许多混沌物,它们浑身漆黑,走过的地都带着沼泽般粘稠的黑气。
绪自如一边点头,一边往墙后方继续移动。
后来那群混沌物有一部分身上黑气褪了下来,那褪了黑气的人腾云驾雾飞到了天空之上,在天空之上造起了美轮美奂的宫殿,开始了歌舞升平的神仙日子。
绪自如一边看一边没忍住觉得好笑。
那群留在地上的混沌物一层叠一层的开始往天上爬。
天上神仙受不了了,举起了武器开始打这群混沌物。
绪自如啧啧嘴,还十分有精神地点评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神仙把混沌物从地上打到了地下一片漆黑的混沌处。
神仙又回到了天上过他们快意的日子。
地上变得一片荒芜,杂草丛生。
后一水边盘着一人身蛇尾的女人,她搅动湖水,和上泥,甩下泥土,那泥点子便成了人。
绪自如继续啃着果子点评:“哦,女娲造人。
我们是泥巴做的,跟你们不是一个物种。”
再往后去,泥点似的人开始在地上安居乐业、生儿育女起来。
地上搭起房屋,也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下一张图便是,地底的混沌物又爬了上来,它们所到之处只剩下乌黑一片,所有生物都会死亡。
它们从地底爬上来,又一层一层地开始往天上爬。
地上泥点子拿起刀叉棍棒企图驱赶着混沌物。
混沌物跟天上神仙算是同根,泥点子怎么可能打得过。
人间便又变得乱七八糟。
绪自如继续热辣点评:“小蝌蚪寻亲,它们离不开它们的兄弟姊妹。”
直到它们把天捅破了洞,人间开始灾荒洪水天塌地陷。
绪自如打起精神来,觉得快到女娲石的部分了。
果不其然接下来的剧情就是,人身蛇尾的女娲带着人赶走了混沌物,混沌物在地下沸腾,地面开始一寸寸往下塌陷。
女娲眼角流了一滴泪水,这个画面还给了一个特写。
绪自如见状闷着嗓子笑了一声。
随后她拿出四根长柱,两根长柱撑起了天,两根长柱固定住了地。
绪自如摸了摸下巴。
女娲带着一群神仙回到了天上,她眼带泪水的堵住了天上的那个洞。
绪自如正纳闷,就见那破洞的天空上,突然画出了一把锁的样式。
他没忍住噗嗤笑了声,自语道:“这是天上的人再也不能随意上下人间的意思吗?”
再转到了下一张图上,那固定地面的柱子内,一颗五彩的石头静静地发着光亮。
而地底下的混沌物都离这颗石头远远的。
绪自如的手摸上那张画石头的画。
“女娲石?” 他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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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神话故事看完,绪自如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默默往前走了一步,见到墙内挖出一个越小半个人大小的方形,那里面摆放着一个透明色的琉璃托盘,托盘上空空如也。
绪自如眉头蹙了蹙,他伸手去摸了摸那琉璃托盘,后又被烫到似的猛地收回了手。
他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想了想,竟把自己嘴里吃完了的果核直接放到了那琉璃托盘上。
琉璃托盘上亮了会儿微弱的光,而后又熄灭了下去,再望过去拿果核已然消失。
“这是本来放女娲石的地方吗?” 绪自如暗忖,“那师父拿着女娲石又去了何处?”
绪自如正百思不得其解,摸着下巴拿着昆仑镜碎片继续往前走去。
他走过了一片空白许久的墙,后又见到墙面上刻着的壁画。
这个画风跟前面壁画相差很多,不太像是一个人刻上去的。
绪自如眯着眼睛继续看故事。
故事到琉璃盏托盘中放着的五彩女娲石被人一小黑人偷走,地下的看起来更加模糊的混沌物开始顺着极柱往地上爬。
而另一方面,天上仍旧歌舞升平,甚至还办起了宴会。
宴会正中央坐着的女人手中正举着一面镜子,周围人都围过来看她手中的镜子。
绪自如啧了声。
下一副场景便是,这手持镜的女子把镜子交由了另外一个人,那人捧着镜子离开宴会。
那离开宴会的持镜人,手拿着镜子在一棵柳树下喝酒,靠着树睡着了,那镜子从他手中跌落。
从天上掉到了人间。
绪自如伸手挠了挠头发。
镜子掉下来后被一只手捡起,下一刻这被捡回屋的镜子竟伸出手脚,变成了个小人。
绪自如就看着那小人跟个顽劣小童一般,到处惹是生非。
直到它跑到某处,见到了一颗五光十色的石头。
他蹲在那五光十色的石头面前。
而后他重新变成镜子模样,镜面照着那颗五彩石头。
第97章
下一张图是一个硕大的镜面内映着一颗五彩石头。
那镜子离开石头继续到处乱滚,被一只手捡起来后,那手主人见镜面中的亮光的女娲石伸手捂住嘴巴,一副吃惊的模样。
绪自如伸手抓了把自己头发:“这意思是镜中女娲石是假的?是这昆仑镜自己仿造出来的?”
下一张壁画上,极柱被无数黑影撕出了条裂缝,一只手把镜中有着女娲石的昆仑镜放在了裂缝之上。
那混沌物一个一个全钻进了昆仑镜中,镜子脚边微微裂了一条缝隙。
绪自如抬起手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昆仑镜碎片,碎片散发着柔和的光亮,他在这光亮中看自己好似也散发着光芒。
绪自如放下手,继续朝前走去。
最后一张画是空着的琉璃托盘上坐着一个小孩,那孩子翻身爬下琉璃托盘,顺着极柱往上走,他走到裂缝处,伸手推开盖着缝隙的昆仑镜,身型渐渐变为几岁孩童大小,他在原地似迷茫地踌躇了好一会儿,而后坐在了空无一人的白玉台上。
绪自如眨了眨眼睛,迟疑了许久,才疑惑地吐出了一句:“宴清河?”
他甩了甩头,还欲往前继续看,却见后面墙再没有任何壁画,他又走回到最后一张画前。
他伸手摸了摸那静坐在台子上的小人,那小人竟还动了起来,他仰起头似乎在方便绪自如的抚摸。
绪自如猛地收回了手,有些难以置信:“什么意思,宴清河是女娲石幻化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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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自如呼吸重了重,他眉头紧锁起来,有些无意识地在原地思索着走来走去。
而后他抿了抿唇,转身朝墙上放着琉璃托盘的地方走了过去。
他站在那托盘前微微歪了歪脑袋。
他慢慢地把自己的手放上去,琉璃托盘散发着温和温暖的亮光,周围喧嚣的鬼声都像潮水般地渐渐褪了下去。
绪自如手指在琉璃托盘上轻轻弹了弹,似觉得有些好笑的眯了眯眼睛。
——宴清河若能是女娲石幻化而成,那他上辈子就不会死后仍旧导致这些混沌物从地底爬到人间来了。
排除所有可能性,那么唯一能够解释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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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到了吗?” 绪自如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缥缈虚幻的嗓音。
绪自如挑起眉往后看去,一白衣飘飘的男人如仙人降临般地出现在这一片混沌的黑暗之中。
来人浑身上下充斥着一股神圣的高洁感,几乎让人难以直视。
绪自如在黑暗中难以辩清这人的脸,却仍旧挑起眉眯起了眼睛,脸上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笑意。
来人声音缥缈,如隔着钟鼓的梵音:“你悟了吗?”
绪自如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把手中的昆仑镜碎片对着自己,认认真真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好片刻。
对着突然降临在黑暗中的仙人调笑了句:“柳叔,别装了。”
这降世仙人被他这一话噎住了半晌。
好一会儿他周身高贵不能视的气息褪了下去,身上穿了身蓝色的粗布短衣,一头白发松垮垮地系在脑后,他咳了声:“你怎么知道是我?”
绪自如笑道:“除了你还能有谁?” 他道,“我前前后后活了这么久,也就只有你了解女娲石、了解昆仑镜的事情了解的这么清楚。”
柳叔走到他身边来了,他伸手拿过绪自如手中的昆仑镜碎片,沉默了片刻。
绪自如才从那镜子碎片上移开视线。
——镜中自己身上确实散发着微微的光亮。
——其中胸口处亮光几近夺目。
第44章 昆仑镜(一)
柳叔跟绪自如二人皆双手环胸地站在琉璃托盘前。
绪自如问:“那教我算命的老乞丐也是你吧?”
柳叔从鼻子里嗯出一声。
绪自如没忍住问:“为何要弄得这么复杂?” 他说着笑了下,伸出手指戳了戳自己胸口,“你直接告诉我,不就行了吗?”
柳叔表情有些讪讪。
绪自如根据刚刚看的壁画,略微沉吟了片刻:“你该不会是被上面赶下来,自己都分不清到底哪个是真女娲石哪个是假的吧?”
柳叔咳了一声:“我喝酒误事,害昆仑镜跌落人间。”
他顿了顿,“确实被赶了下来,无法分清哪个是真的女娲石。”
他说着手心往上一抬,掌心一颗散发着微微亮光的朱砂色圆石。
正是绪自如从梦中带出来,后给了虚灵子的那颗。
绪自如眉头一簇:“师父呢?”
柳叔叹道:“被拉下去了,我没法救他。”
绪自如没忍住嘲讽:“你们当神仙的真好,拿凡人的命来送死。”
柳叔不以为意,解释道:“我现下不过也就是个多活了几百年的‘凡人’而已。”
绪自如伸手抓揉了会儿自己的头发,十分烦躁。
柳叔又道:“清河是我从驱魔渊内领出来的,我起先也一直以为他才是。”
绪自如问:“那他到底是什么?”
柳叔摇头:“你要问我,我也不是很清楚。
后来我又觉得他是那群魔物幻化而成的,但他性格品行又实在不像。”
绪自如点了点头,没搭腔。
到现在彻底证实这件事情后,他心情竟诡异的平静,甚至还带着 “我就知道是这般” 的了然感。
第98章
他心情没多大起伏,接受得顺其自然。
嘴上还调笑起来:“你们做神仙的,能不能再造颗女娲石把这裂缝给堵上。
我活得挺好的,还不太想死。”
柳叔没回话,自顾自说道:“当时大人设宴,命我拿昆仑镜给众仙看人间景象。
我奉守昆仑镜数百载时光,从宝器库里迎出了昆仑镜。”
他顿了顿后又道,“昆仑镜中有一镜灵,是个顽劣小儿,生性调皮,寻常让它见雪山,它给人看大海,让它给人看人间繁华,它给人看满目疮痍,实在是难伺候得紧。”
绪自如眯着眼睛想了想曾有过几次对话的镜灵,确实是个小孩脾性。
柳叔道:“那日因大人要用昆仑镜,我哄了它许久,才哄得他勉强答应听话。”
柳叔闻言笑了笑,“它那日确实听话,让它怎么它就怎么。
大人把昆仑镜还我时还夸了我几句,我一时高兴便贪了杯。”
柳叔挠了挠头,“奈何酒量太差,几杯下肚人就醉死过去,醒来才发现这顽劣镜灵自己偷跑下了人间。”
柳叔说:“毕竟昆仑镜是神器,大人总时不时需要用它看下人间事。
东西丢了我也不敢瞒,最后还是把事情报了上去。”
柳叔笑了声,“就被罚了下来。”
绪自如奇怪:“我见那壁画所画,不是把通道锁上了吗?画上还流了好几滴泪水呢?”
柳叔解释道:“所以我被拔去仙骨,下来做了个凡人。”
绪自如啧啧称奇:“我昔日只听闻天界有一卷帘人,不小心打翻了哪家大人的琉璃盏,最后也被贬到人间,甚至在河里做了个水怪。”
绪自如笑道,“你们当神仙的也这么讲究阶级的吗?”
柳叔显然不知道绪自如在说什么:“谁?又是如何成为水怪的?”
绪自如失笑:“没谁。
我看的话本子故事。”
他道,“就是觉得你一个看镜的人丢了镜子,竟然还要被剥去仙籍。
实在有些……” 他思考了一会儿,补充道,“叹为观止。”
柳叔笑了声,自己解释起来:“这倒不是。
我丢了昆仑镜,是自愿下来想找回它的。”
柳叔说道这顿了顿,脸上表情有些无奈中带了些许惆怅,“镜灵是个顽劣小儿,若不加以控制,它便会把所有事情弄得乱七八糟。”
绪自如道:“你错怪它了。
若没有它,我或许已经死上千八百回了。”
柳叔迟疑片刻道:“你不会死。”
柳叔道,“你身负女娲石,如何会死?女娲石可活死人肉白骨,待到我死那日你都能活着。”
绪自如挑眉。
柳叔说:“若不是因为它的好奇心跟嫉妒心,女娲石应该不会被它送到其他空间里去。”
他说着伸出手指了指绪自如的胸口,道,“然后变成了你。”
绪自如缓慢地 “啊” 出了一声。
柳叔说:“它总觉得自己整天做个被人照来照去的镜子,很是无用。
见到女娲石后觉得对方是个宝贝,非要把自己做成他用。”
“所以那个假的女娲石……?” 绪自如问道。
“没错。
他借用了一些真女娲石的灵气,仿造了个假的女娲石。
它想代替女娲石。”
柳叔说到这似乎有些无奈。
绪自如便跟着笑了一声。
柳叔声音愈发无奈起来:“他才被当做女娲石放在驱魔渊第一天,镜面就裂了条缝,魔物全钻进了它镜子里。”
柳叔声音带了些淡到不可闻的笑意,“我找上它时,它已经吓得吱哇乱叫起来。”
柳叔说:“我是在驱魔渊找镜子的时候,看到清河正坐在昆仑镜旁边。
他不会说话什么都不懂,满脸的茫然。
我就想我应该带他出去。”
绪自如沉默了片刻。
柳叔叔笑道:“我走的时候镜灵哭着喊着让我把它带走,它说它周围全是那些怪物,它说它马上就要被那群怪物吞噬了。”
后面的话他像是自言自语了起来,“它自己做出的事,得自己承担。
我不能把他从驱魔渊带走,让这群东西又爬出来祸害人间。”
柳叔说着转头看了眼绪自如,神情十分平静,“我拒绝了它,让它留在了驱魔渊。”
绪自如垂目看了眼柳叔手中的昆仑镜碎片,它仍旧在散发着温和纯净的光亮。
绪自如伸手指了指:“那现在还在里面吗?”
柳叔手指紧了紧手中碎片,淡笑了一声:“镜子都碎了,它固然也不在了。”
绪自如挪开了目光:“别觉得它是个顽劣小儿了,听你说的它调皮顽劣且还胆小怕事,但实际上它也在努力弥补自己做的事情了。
是个勇敢的小孩。”
柳叔清淡地 “嗯” 了一声,随后道:“我照看了它几百年。”
绪自如笑:“照看了数百年也不懂它,难怪它要偷跑走。”
柳叔低头看了眼镜子碎片,没有搭腔。
-
绪自如也看了盯着面前本该盛放女娲石的琉璃托盘,他 “诶” 了一声,问:“接下来该怎么办,总不可能要我把心挖出来放到这个上面吧?”
柳叔未搭话。
绪自如脸上表情一耷,絮叨了起来:“你肯定没尝试过,拿把匕首扎自己心上是什么感觉。
第99章
疼得恨不能自己从来没在这个世界上出生过一样。
我现在想想仍旧心有余悸。”
绪自如故意做出了副满面愁容的表情:“我这种没受过苦的人,可怕疼了。
被虫子咬一口都得记恨半天。”
柳叔叹了口气。
绪自如脸上表情舒展开来,没再去做一些夸张的表情,他脸上表情沉稳,微垂下的睫毛在眼下打下了一小片的阴影,他脸上表情安详,生死都已经置之度外的平和。
绪自如十分平静,就像是头上一直悬着的达摩克里斯之剑终于亮了出来。
——为什么选择的是他?
这个答案本来就应该很简单才对,不是吗?
当然是因为他有必须存在的理由。
昆仑镜把他从他活了二十多年的世界拉到这里来,当然是因为他本来就属于这个地方。
死后又重生,也是因为他根本就不会死。
不过昆仑镜逆转时空让他又回到了过去。
他不受魔物蛊惑。
当然是因为,那群东西,根本没有任何办法对自己怎么样。
绪自如想到这里又莫名觉得有些好笑。
——原来活了几辈子,自己不过是个填裂缝的石头。
绪自如对柳叔说:“你得挑个让我不会痛的办法。”
他说,“不然我会生气。”
第45章 女娲心(一)
柳叔把手中那颗假的女娲石给亮了出来,犹豫半晌说:“不如死马当活马医。”
绪自如看他。
柳叔说:“我用这个假的代替你胸腔内的那颗女娲石心。
虽然此物是假的,但是镜灵偷取了真女娲石的一些灵气,待女娲石取出后,我迅速把此物放进你胸口。”
他顿了顿道,“说不定还有继续活下去的可能。”
绪自如拖着嗓子埋怨:“那你不早说,害我以为我这次真的要死了。”
他拍拍胸口,故意笑道,“吓死我了。”
柳叔沉默了片刻后犹豫地开口道:“我也不确定真的能行。”
绪自如倒十分痛快:“能行我算是赚了,若是真没醒过来反正我也不知道了。
无所谓啦。”
柳叔侧头看了绪自如一眼,突然说道:“你跟镜灵有些地方挺相似。”
绪自如闻言大吃一惊,略有些嫌弃:“它说话那种调调,我跟他像?像话吗?”
柳叔被他逗得闷笑了两声。
绪自如又道:“你能送我回去一趟吗?” 他说,“不知道宴清河醒了没有,我得把掌门印交给他。”
绪自如说:“还有些话没跟他说清楚。”
柳叔答应了,只说明日一早到驱魔渊外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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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自如从驱魔渊出来时,外面已是深夜。
他踩着月光溜溜达达地走到了宴清河小院。
进院时场景有些许眼熟,宴清河披散着头发坐在水池边喂鱼,他身上裹了层纱布,绪自如远远走过去,就能闻到他身上的草药味。
绪自如走过去,往宴清河坐着的石头旁一坐,他手肘撑地,微仰着脸看水面波光粼粼的月光。
“喂鱼啊?” 他问。
宴清河轻轻拍掉自己手上的鱼食渣,轻声回道:“等你回来。”
绪自如侧抬起头瞥宴清河,宴清河脸色仍旧苍白,一脸病容。
绪自如微微撑起自己的身子,仰头在宴清河嘴边印下了个吻。
宴清河抬起眼睛看他,而后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他的手微微一顿,再抬起来后把绪自如揽进了自己怀里。
他声音低哑,带着胸腔的震动。
“睡时做梦,” 他开口说道,“梦见你当着我的面自戕。”
绪自如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宴清河的后背:“假的假的。”
他声音中还带着些清浅的笑意。
宴清河伸手摸了摸绪自如的头发,他低声问:“痛不痛?”
绪自如笑着从宴清河怀里钻了出来,他在月光下伸手拍了拍自己胸口,精神气十足地说道:“一点也不痛。”
他眨眼,“跟被快刀割到手时感觉差不多。
刚刺上去根本没有任何感觉。
等要真反应过来有感觉,我也差不多失去意识了。”
绪自如下结论,“所以一点也不痛。”
宴清河垂着眼睛看他。
“别再吓我了。”
他柔声道。
绪自如抿了抿唇,对着宴清河轻声笑了下。
宴清河微微弯了弯腰,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绪自如的双眼,隔了会儿,他凑上前在绪自如眉心吻了一下。
他嗓音仍旧柔和,轻飘飘地像是聊些吃酒喝茶的闲话:“你可能不大愿意信我。”
他说,“你若出事了,我也不会活。”
绪自如闻言抿了抿唇,好一会儿他调整好表情,一张活泼灵动的脸上眼光斜瞥出去,他从鼻腔内哼哼出一句:“师兄,你又入魔了?”
宴清河垂着眼睛看他,半晌摇了摇头,微侧头问道:“你要怎么才相信我?”
绪自如脸上仍旧带笑,他从自己衣服里拿出虚灵子的掌门印,扔进了宴清河的怀里。
“我今日同师父进了驱魔渊,” 绪自如说道,“拿女娲石给了他后,他把这东西给我,说给你后你便知道什么意思了。”
第100章
绪自如顿了顿,“驱魔渊内动荡已经平息,极柱的裂缝已经被师父堵上。”
宴清河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掌门印。
绪自如伸手拍拍宴清河的肩膀,好兄弟般地 “诶诶” 两声:“师兄以后便是这天极门的掌门了,我羡慕得紧啊。”
宴清河手中把玩着掌门印:“师父他……”
绪自如张口就来:“积了大功德,当场便得道成仙,到天上做神仙去了。”
他伸了伸懒腰,“师父登仙那刻你想必还昏睡在床上,定没看见那景象。”
宴清河没再说话。
-
绪自如刚刚掏东西时没注意,伸懒腰的功夫里衣服里藏着的一把匕首掉了出来。
砸在地上一声沉闷的响声。
宴清河抬目去看,人都僵住了。
绪自如弯腰伸手去捡,嘴上轻快地说道:“你说巧不巧,今日我去无望泉看风景,就见水下一波光粼粼的东西,我废了些劲才把它给捞上来。”
绪自如笑,“师兄,你屋里进贼了?有人把你的东西偷了扔出来?”
绪自如说着才碰到匕首准备捡起来,宴清河一只手伸过来压在了他手上,阻止了他捡匕首的动作。
绪自如顿了顿,他用了些力把匕首从地上捡了起来,宴清河背还微弯着,维持着刚刚那个拦截的姿势,好一会儿,绪自如竟听见他呼吸重了起来。
绪自如垂下眼睛,轻轻擦了擦匕首上粘上的灰尘、枯草,不急不缓地说道:“师兄好小气,我捡到的送给我还不行吗?”
宴清河微微僵硬的背才挺了起来,他伸出手,语气堪称僵硬地说了句:“给我。”
绪自如抬起眼睛看他,仍旧是个笑嘻嘻的表情,他故意埋怨道:“师兄好小气。
我也没要过你什么东西,就拿个你不要的匕首而已,你也不舍得。”
“你想要别的都行。
这个不行。”
宴清河声音仍旧僵硬。
绪自如垂眼看着匕首上镶嵌的几颗夸张的宝石,笑声低低地传出来:“是不是在梦境里,我用它自杀,你害怕了?” 他话尾声抬起眼睛,眼睛还闪烁着些揶揄笑意。
“是。”
宴清河说。
绪自如眉目一顿。
宴清河面色认真而严肃,他再次开口说道:“是的。”
坦承无比。
绪自如抬起手把匕首还给了宴清河,他啧了一声,哄孩子般的语气:“好啦好啦,我还给你了。”
宴清河手指攥紧匕首。
绪自如没有说话,他重新坐回地上,懒洋洋地看了会儿天上月亮,又懒洋洋地望了会儿水中月影。
周围风都很安静。
-
绪自如缓着语调开口说话:“宴清河。”
他平日说话语气中总情感略显夸张的丰沛万分,插科打诨得没有正形,像个从来不会正经说话的的人。
这会儿声音平静温和,语调也淡淡的,正经说气话来了。
“嗯?” 宴清河轻声应道。
“你拿了师父的掌门印,要做天极门的掌门。”
绪自如说道。
宴清河转头静静地看向他。
绪自如说:“是我之前想差了。
你们修仙的人跟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寿命不不同,我一生才几十个年头,所以恨不得抓紧珍惜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
宴清河喉结轻微滚动。
绪自如抬起头看宴清河,他道:“我脾气跳脱古怪些,你从前没曾见过。
而我又总厚着脸皮粘着你。
你这人虽看着一副对诸事不在意又不好接触的模样,其实心也软得很,不好意思也不知道如何拒绝我这般的人。”
宴清河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绪自如说:“现在又因为一些……” 他顿了顿,而后道,“你有了些我觉得不应该存在的愧疚心而觉得自己爱我。”
绪自如说着砸了下嘴,对宴清河说道,“你不爱我,宴清河。”
宴清河本坐在一旁的矮石头上,闻言蹲到了绪自如面前,他伸手捧着绪自如的脸,静静地跟绪自如对视片刻后,柔着嗓子轻声问:“你怎么才肯相信我?”
绪自如 “嘿” 得笑出了一声,一口白牙露了出来:“你在天极门做你的掌门,我去人间做我的凡夫俗子。”
宴清河抿了抿唇,轻轻地摇了两下头,并不同意这个决定。
绪自如眨了眨眼睛:“等到我六七十岁后,再回天极门找你。”
绪自如笑,“等我变成了一个走路都走不动的老头子后,你见我还觉欢喜。
我就回来陪你好不好?”
宴清河仍旧摇头。
绪自如说:“别摇头。”
宴清河才压着嗓子说了句:“我不同意。”
绪自如轻声说道:“你六年前说不要我的时候,也没问过我同不同意。”
宴清河抿了抿唇,他实在算不上多善言辞,脸上表情就变得有些难过起来:“我跟你道歉。”
绪自如看着他说:“那等五十年后我回了天极门,也跟你道歉。”
宴清河脸上表情愈发难过了起来,他抿着唇,哑声道:“我同你一起离开。”
绪自如摇头晃脑:“不行。”
他沉着嗓子说,“师父离开后,你便是天极门唯一的掌门人。”
第101章
他说,“你要负责任。”
宴清河低着声音说:“你留下来陪我。”
声音近似哀求。
绪自如挪开了视线。
好一会儿宴清河又轻声问:“你会告诉我你在哪吗?” 他捧着绪自如的脸颊,强制着让绪自如的视线凝在自己脸上,他小声说,“我有时下山,可以去找你。”
绪自如抿了抿唇,他视线游移了片刻,最后认真的盯着宴清河的双眼,言辞清晰地说道:“我刚下山那阵,总盼着你会来找我。”
绪自如一字一句道,“我看云时觉得云也像你,听风时觉得风也像你。
我走走停停,坐也想你,行也想你。”
宴清河眼睛红了,他有些颓然地放下了自己捧着绪自如脸的双手,声音有些茫然:“我不懂。”
绪自如点了下头,他轻笑着道:“你不爱人,所以你不懂。”
宴清河脸上表情难过,许久过后,他才几近痛苦地吐出一句:“五十年太长了。”
他看向绪自如,十分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有些难受补充道,“真的太长了。”
绪自如平静地询问他:“你等得起吗?”
宴清河把头扭了过去,他视线望着平静万分的水面,水面波光粼粼,月影摇晃。
百年都不会变的景象。
宴清河好一会儿,垂下头,把自己的脸埋到了手心里。
从嗓子深处闷出了一个模模糊糊的 “嗯” 字。
-
绪自如回屋后就开始假模假式地收拾起了包袱,宴清河不阻他也不帮他,静静地坐在床沿边看着他。
他们二人都一夜未眠。
天还未亮起来,绪自如背着包袱往屋外走:“我走了。”
他低声道。
宴清河起身,哑着嗓子说:“我送送你。”
绪自如站在门口回望了他一眼,他摇了摇头,语气坚决地说:“不。
你就在这看着我走。”
宴清河抿了抿唇:“送你都不行吗?” 他小声问。
绪自如摇头:“不可以。”
语气听起来竟冷酷万分。
宴清河便站在床边一动不动,绪自如背着包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走过宴清河的小院,绕过宴清河院前的水塘,离开的步子坚定万分。
直到人都没影了,宴清河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第46章 女娲心(完)
绪自如背着包袱到驱魔渊门口的时候,天还未亮起来。
天边还隐约亮着一两颗闪烁着微光的星子。
柳叔像是从未离开过一般,搭着腿坐在驱魔渊大门口等他。
见他来后微微一笑。
绪自如把身后包袱甩给柳叔,叹道:“没见我这么起早贪黑来送死的。”
柳叔拍拍衣服从地上站起来,他手上拎着绪自如的包袱,好奇道:“带这个做什么?”
绪自如站在原地舒展了片刻自己的筋骨,随嘴道:“哄宴清河的,我怕我真死了他给我殉情了。”
柳叔小声道了句 “荒谬”。
绪自如挑起眉看了他一眼,也不多做解释,只道:“你还记得那壁画中所画的吗?你们当神仙的并不是凡人得道飞升上去的。
你们的原身就是底下那群魔物。”
柳叔蹙了蹙眉头,显然十分不想跟那群东西混为一谈。
绪自如说:“宴清河既非人非魔,那么也意味着他可以是人也可以是魔。”
他想了想道,“我有些怀疑,就像那壁画中画的一样,他因某些机缘,也脱下了那层外皮,变成了跟你们一样的人。”
柳叔竟然还仰头思索了片刻:“千百年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竟问起绪自如起来,“那究竟是什么样的机缘?”
绪自如啧了声,脸上表情带上了些许无语:“我如何知道?还真当是我个半仙了吗?”
柳叔把包袱放在地上,也不追究宴清河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了,走到绪自如身旁说:“待会儿我进去后,想办法先让你睡着,再……” 他含糊着停顿了片刻。
绪自如老神在在地补充:“开膛破肚,取我心肝。”
柳叔唉了声:“说的什么话,没那么夸张!”
绪自如耸肩:“我都睡了,对我而言有差别吗?”
柳叔一边手动推起驱魔渊千斤重的石头门,一边说道:“我需要把话说在前头。”
绪自如晾着双手跟在他身后,丝毫没有要帮忙的意思,点头 “嗯嗯”。
柳叔说:“这个假的女娲石。
因为一直放在昆仑镜中,虽吸收了些真女娲石的灵气,但是也吸收了更长时间的魔气。”
绪自如在他身后眯了眯眼睛,故意拔高声音说:“不是吧。
你在逗我?没醒来且不说,若是真醒了,指不定会变成个不人不鬼的东西来。”
他啧啧嘴,故意脚下步子重了些许,“算了,不挖心了。
大家一起完蛋吧。”
柳叔犹疑片刻,许久后道:“你没有女娲石能抵抗这东西沾染上的魔气,很大有可能……” 他话未说完,停了下来。
绪自如自行接道,给这个话题补上了一个稍微好一些的结局:“若是侥幸没成魔物,故意性格也会大变吧?” 绪自如说完啧啧两声,似惋惜自己这般好的性格就要变糟糕了。
第102章
柳叔便也跟着调侃起来:“反正你现下性格也谈不上多好,变一变也无妨。”
绪自如被他逗笑,从鼻腔里哼出两声 “嗯嗯” 来。
石门被推开,绪自如跟在柳叔身后也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凉气。
-
二人进了驱魔渊,身后石门轰然关闭。
绪自如心情颇为坦荡,可能是因为死过多次的原因,身上竟再没有一丝一毫面对可能即将到来的死亡的紧张感。
他甚至兴致颇高地哼上了小调。
死亡这种事情,好像经历的次数多了,就变得稀疏平常起来。
他跟在柳叔身后八卦地问起:“你跟那镜灵相处数百年,是个什么感觉。”
走在前面的柳叔背脊微微顿了顿,反问道:“能是什么感觉?”
绪自如立刻占领上了道德的制高点:“我问你呢。
我都是个将死之人了,你还反问我?”
柳叔走在前面摇头,隔了会儿他才慢腾腾地开口道:“你若跟一个东西相处数百年的时光,你会是什么感觉?”
绪自如眯着眼睛思索片刻,决定再调皮一下:“若天天对着同一张脸,想必烦也烦死了吧。”
柳叔说:“我倒能见到许多仙友。”
他顿了顿后道,“但是它确实几百年时间能见的基本就是我这一张脸。
它脾气不大好,整日闹着要去这儿玩要去那儿玩。
但是他哪儿也不能去,只能待在一个地方。
我偶尔出去放风把它揣在身上,要回去时它总哭闹撒泼打滚的要在外面多待一回儿。”
绪自如笑了一声,点评道:“还挺可爱。”
柳叔说:“其实胆子也挺小的。
把它放到一个黑魆魆的地方,过些时间再去寻他,它必定在见我的第一眼嚎啕大哭起来。”
绪自如说:“那他独自在驱魔渊内待了近百年?”
柳叔闻言声音断了下来,重复道:“是,它独自在驱魔渊内待了近百年。”
柳叔轻声笑了笑,“没人陪它聊天解闷,没人在它吱哇叫的时候让他闭嘴。”
柳叔长长地叹了口气,“它还跟那些东西共处一室。
也没人哄着它。”
绪自如声音轻快,在这个场景下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伤心了是吧?”
柳叔手在自己胸口处握了握,他说:“如果你跟一个东西相处百年时光,你总也会这样。”
绪自如想了想,慢腾腾地说道:“我若跟一件东西相处数百年时光,而后分开。
再见时想必一刹那便能一见如故。”
“便能……” 绪自如顿了顿。
他二人已经到了极柱坐在处。
昨日极柱四周还明亮温暖,才几个时辰过去,这里便阴风阵阵,灰蒙蒙一片如同晨起的浓雾。
柳叔转身示意绪自如先找个舒服的位置坐好。
绪自如却突兀地问道:“你二人这么相处数百年时光,可有感情?”
柳叔脸带疑惑:“这是什么问题?”
绪自如缓慢而清晰地问道:“就是你二人形影不离地相处许久,是否产生感情?” 他补充,“就是它依赖你,眷恋你,倾慕于你。”
“……” 柳叔闻言愣了好半晌,迟疑地说道,“怎么会?”
绪自如抬起眼睛看柳叔:“那么你喜不喜欢他?”
柳叔摇头否认:“怎么会?”
绪自如双眸静静地看着他。
柳叔愣愣地往旁边坐下,沉默半晌后,他十分轻地点了下头:“三百多年了。
它从来没离开过我身边这么久。”
绪自如顿了顿,他说:“你跟一个东西相依为命几百年时光,喜欢上了岂不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吗?” 他说着抿了抿唇,又道,“你对他一见如故,再见倾心,其实是一件十分正常的事情,对吧?”
绪自如的声音很低,近乎自语。
——因为你们本来就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过了。
柳叔正垂着头看自己衣服里拿出的昆仑镜碎片,没有搭腔。
绪自如坐在地上仰头弯了弯眼睛:所以,或许我跟宴清河在很早很早以前。
在我可能还是颗石头的时候,就已经见过了。
这也不亏。
绪自如想。
-
二人在短暂的沉默中收拾好了情绪。
柳叔在绪自如面前皱着眉,脸上带着些像是在思考一只猪该从哪里下刀才好的愁容:“可能会有些疼。”
他道。
绪自如故作惊讶:“不是让我直接睡过去吗,为什么会疼?”
柳叔说:“我在想怎么让你睡过去比较好?”
绪自如这次真惊讶了:“你不是个神仙吗,不能用点神仙术法吗?”
柳叔表情讪讪:“下来时都没用了。”
绪自如震惊:“你不会准备直接一手刀把我劈晕吧?” 他没忍住脸色黑了黑,“太不靠谱了叔。”
柳叔伸手在他肩膀上轻轻地拍了一下,绪自如眉头一皱,耳边响起了一些细微的嗡鸣声
却又在这嗡鸣声中突然像是听见门口石门被打开的声音,他脸色一变:“你听见大门被打开的声音了吗?”
柳叔眉头也皱了起来。
绪自如抓住柳叔的手,正色道:“你得快些。
我若是没醒来,你直接把我扔到极柱里面去。
第103章
告诉宴清河从没见过我。”
他说着突然有些昏沉起来,柳叔板着一张脸道:“别急,我刚刚记起了些口诀。
应当不会很疼。”
柳叔的手掌贴到了绪自如的胸口处。
绪自如头晕眼花,没忍住问道:“你刚刚拍我肩膀一下,到底怎么回事?害我现在头晕眼花,晕船一般。”
柳叔道:“本来是让你晕过去的。
但是没想这个起效这么慢。”
绪自如简直想大吼一声 “你靠谱吗你”,却头晕恶心到想吐,说不出话来。
而此刻被柳叔手掌覆着的胸膛正一片火热,他甚至能感觉那股热量在缓慢地从自己身体里剥离出去。
像是被人一点一点缓慢地抽走身上的体温。
“不是很疼。”
绪自如头晕眼花地还有空槽上一句,“你若是能不用开膛破肚,就这般取出来,何苦让我现在恶心想吐?”
柳叔此刻也满头大汗,正凝着全部的精神去把绪自如胸口跳动的心脏带出来,实在没空回话。
-
绪自如开始是觉得头晕目眩,恶心想吐。
之后便感觉自己从脚底板一寸一寸地冷了下来,他晕眩感甚至稍稍退了些许,又如置寒窖地打了个哆嗦。
大腿凉下来后,身体下半身都好似失去了知觉,绪自如尝试着动了动自己的手指,嘀咕道:“还没好吗?眼睁睁看着自己死掉这个体验并不是很好。”
柳叔咬了咬牙,从齿缝间回了一句:“你别说话,歇一歇。
待我拿出来后会立刻把那颗假的女娲石放回你身体里。”
绪自如从鼻腔里 “嗯” 出了一声,他也确实有些说不出话来。
因为渐渐无法感受到四肢身体的知觉,他的耳朵倒愈加灵敏起来。
他甚至觉得自己能听到有人往自己方向狂奔的脚步声,能听见对方布料相互摩擦着的声音,能听见驱魔渊内阵阵魔咒般的低语。
绪自如的意识越来越淡了。
他似乎听见了柳叔惊叫一声,他没法反应,意识开始渐渐消退。
临彻底失去意识前,他好似听见宴清河的声音。
像是隔着千重万重他所不知、也从未有过记忆的时光,从十分遥远的地方传过来。
绪自如想要说话,甚至想要跳起来骂人。
但是他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
他听见宴清河嗓音近乎扭曲,喃喃如同自语般说话。
宴清河说;“你说我不知什么是爱人。
我想了很久,也不知道愿意为你死这件事,到底能不能算爱你。”
这声音熟悉到,好像千百年前就在自己耳边响起过。
绪自如彻底失去了意识。
-
绪自如在睁开眼睛前,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下柔软的棉被,而后是自己胸腔内剧烈跳动着的心跳。
绪自如猛地睁开了眼睛,他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伸手摸在自己胸口前。
他的心仍在顽强而有力地跳动着,这让他觉得之前所有经历好像都是一场荒诞至极的梦。
他的心在扑通扑通直跳。
绪自如抿了抿唇,准备从床上起来。
却在起床的那一刹那突然想到自己失去意识前的一句话,他脸白了白。
他喊:“宴清河!”
无人搭腔。
他从床上走下来,沉着嗓子再喊:“宴清河!”
仍旧无人搭腔。
绪自如赤着脚踩在地上,他站在屋内中央轻轻抿了抿唇,他脸上表情带上了罕见的茫然无措,好似天大地大,全世界只余他一人。
他茫然地赤着脚往外走去,房门还未推开,屋外有人便打开门进来了。
来人见他赤脚走在地上,伸手抓住了他手腕,低声询问:“为何赤脚?”
绪自如看着来人,好半晌后长出了一口气。
他抬起双手伸手抱住了宴清河,低着嗓音小声问宴清河:“哪儿去了?”
宴清河却直接把他从地上抱了起来。
绪自如情绪大起大落,还没找到落脚点,突然来了这么一遭,饶是他此刻也没忍住 “诶诶” 了两声,十分莫名地问出了一声:“这是要做什么?”
宴清河把他放到床上,自己坐到了床沿边,提醒他:“你赤着脚。”
绪自如坐在床上眨眼,觉得有些难以理解:“然后呢?你就抱着我走?”
宴清河侧头看他,满脸写着 “有何不可”。
“……” 绪自如顿了顿,“那以后我都不穿鞋了。
你抱着我到处走得了。”
绪自如脸上表情颇有些无脑。
宴清河脸上却挂上了些清浅的笑意,他慢条斯理地回说:“也不是不可以。”
绪自如惊讶:“你鬼上身了宴清河?” 这话才说完,他微微眯起眼睛盯着宴清河看了好片了。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胸口,才问起正事:“怎么回事?” 他问。
“什么?” 宴清河侧目看他。
绪自如说:“那颗假的女娲石……”
宴清河抓住他的手,轻轻地放在了自己胸前:“在我这里。”
他说。
绪自如伸手去扒他衣服,扒开衣口后,见这人原本什么都没有的胸口处,有了一个碗大的伤疤。
绪自如呼吸梗了梗:“什么意思?” 他嗓音有些干哑。
第104章
宴清河拢了拢胸口衣服:“你要一颗假的女娲石来做心脏,还不如要我的。”
绪自如眉头狠狠地皱了起来:“你什么都知道了?” 话说完又低声地骂出了声:“你真是个疯子。”
说完抬手又去扒开宴清河刚拢起来胸口的衣物,盯着胸口刀疤看了一会儿,最后长叹了口气,伸手把宴清河揽到了自己怀里。
“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绪自如点评道。
宴清河十分顺从地任绪自如把他搂进怀里,他枕着绪自如的肩膀。
好一会儿竟然张嘴轻轻咬了咬绪自如肩头位置,沉默片刻后出声道:“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才是爱你。”
绪自如抱住宴清河,小声道:“我骗你的。
我当时正准备去拯救世界,随时可能会死。”
宴清河从鼻腔里闷出了一声笑来。
绪自如把宴清河的脑袋抬起来,他认真地盯着宴清河的眼睛:“你当然爱我。”
绪自如抿了抿唇,“或许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是了。”
宴清河微微眼珠凝起来,一眨不眨地看着绪自如的双眼。
绪自如抱住他,轻笑道:“我来跟你讲讲你到底是什么啊。”
“就是很久很久以前我是一颗石头,你是个十分微小的混沌生物。
你太喜欢我了,就贴着我粘着我,为了我蜕掉了你一身带着魔气的外皮。”
绪自如讲童话故事般地讲了起来。
宴清河闷着嗓子笑。
绪自如说:“然后你就一直待在我身边。
我们俩只有彼此。”
“后来有一天,我突然从你身边消失了。
你找不到我,就幻化成人的形状。
然后你变成了宴清河。”
绪自如仍旧跟讲话本故事似地说着。
宴清河笑了声:“然后呢?”
绪自如说:“然后我在外面游荡了一圈,变成了现在的我。
在很久之后跟你重逢。
你对我说‘初次见你时就觉得你有些眼熟’。”
宴清河笑:“你怎知我初次见你便觉得你眼熟?”
绪自如也笑:“你初次见我时我才五六岁呢,你都觉得眼熟。
这证明,我们很多很多年前就已经十分熟了。”
“所以我们一见如故,再见倾心。”
绪自如总结道,“应该相守一生。”
“好。”
宴清河回答说。
-
绪自如笑眯眯地跟宴清河表完白,伸手摸了摸宴清河胸膛:“瞎猫碰到死耗子。”
他说,“按柳叔的说法,我若依着这颗沾了魔气的女娲石苏醒过来,大概会变得不人不魔,甚至可能需要被关到驱魔渊里去度过余生。”
绪自如的手摸在宴清河胸口上,能感受到他胸腔震动的声音,他眯着眼睛笑了起来:“或许因为你跟他们是同宗。”
绪自如抬眼看宴清河,“所以你现在能神思清明地坐在我身边。”
绪自如凑过去轻轻亲了下宴清河,弯着眉眼真诚地说道:“谢谢你。”
宴清河面色平静地看着他,随后凑过来加深了这个吻。
他越吻越投入,直至把绪自如压到了床上,绪自如的手抬了抬,宴清河的手却直接伸到了绪自如的衣服里,他伸手揉搓着绪自如的每一寸肌肤,简直想要把这个人揉搓成团塞到自己身上一般。
绪自如说不出话,几声 “诶诶” 都被宴清河吞到了肚子里去。
最后没法只得伸出一只手抚上宴清河的后脑勺,他顺着宴清河后脑勺安抚性地抚摸了片刻,随后手掌按住宴清河的后颈,他压着宴清河的后颈,稳着嗓子道:“宴清河,停。”
宴清河的手在他后腰处顿了顿,他微微抬起头,满面红霞地跟绪自如对视起来,他眉头微挑,慢条斯理地询问道:“怎么?”
绪自如觉得宴清河现在有些邪气,他从鼻腔里痛苦地呻吟出了一口气,语气中带着轻微的埋怨:“师兄,你入魔了?”
宴清河低头在他颈窝处亲了亲,坦然地答道:“我觉得应当是没有的。”
绪自如叹:“那是那颗沾了魔气的石头?” 他无奈,“你现在什么感觉?”
宴清河轻轻地笑了声:“感觉还不错。”
绪自如把他脑袋捧起来,盯着他看,看了半晌后失笑:“一种全新的体验吗?”
宴清河也看他:“之前好像也想过这么做,但是见到你之后就觉得不应该,要止乎礼。”
绪自如像是被戳到了某些古怪的笑点,闻言哈哈哈哈大笑了起来。
宴清河无奈地伸手拍了拍他后背。
宴清河慢条斯理地说:“其实也算是一种全新的体验。”
绪自如笑得胸口在震动。
宴清河说:“你之前同我说你离开天极门不回来时,我是不敢拦的。”
绪自如挑眉。
宴清河微微笑了笑,他凑上前嘬了嘬绪自如的嘴唇:“若是以后再说。”
他道,“肯定是不会让你走的。”
绪自如笑:“好凶。”
宴清河想了想后又道:“也不会不让。”
他说,“夜里偷偷给你绑根带我气息的灵犀绳,好方便我知道你的下落。
以后都会去找你。”
绪自如弯起眼睛,调笑道:“都告诉我啦。”
第105章
宴清河轻轻应了一声,然后说:“嗯,都告诉你。”
把我的好坏、我的喜怒、我的哀乐、我的秘密,全都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