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在喜堂之上》 一   街角,零散的垃圾桶伫在风里,废纸与易拉罐从窸窣作响的垃圾袋中飞出滚远。布奇蜷缩在被油水浸湿的塑料堆里,舌头小心地舔着颈窝的皮毛,不时有人穿过红绿灯走近又掩着鼻子远离。
  好臭,真脏,天好黑,风好大。
  布奇快要放弃了,她受不了自己和环境变成一个样,她黑色的毛发脏得快结成一绺一绺,她消瘦的脊背随着呼吸抖动起伏,布奇强迫自己回忆起那天马路上霎时的片段,舔了舔自己的爪子,平稳了心绪,等待着猎物的靠近。
  “刺啦——”利爪划过水泥地,尖牙刺破喉与颈。
  守了两天,这是布奇久违地尝到活物的血肉。在这之前,从来都是妈妈叼着食物送回那片废弃的砖瓦堆里看着布奇心满意足地吃完。到现在布奇才明白得到食物是一件多难的事情,翻遍了那么多垃圾不是发霉的面包就是生蛆的剩菜。翻得布奇满身是残余的混沌发酵的啤酒味。
  “喵呜。”
  布奇耳朵微微耸动,那是声孱弱又胆怯的你好。
  布奇黄色的眼睛望过去,黑夜里,不远处,那双蓝眼仿佛隐隐发亮,惹人注目。
  布奇咬着那只发臭的死老鼠往旁边挪了两步,黑红的血滴从它的下齿缓缓淌到地上。
  血肉的味道......好香......好饿。茉莉歪头舔了舔爪子,看上去那远处的黑猫是不愿分一杯羹了,她有点儿丧气,却也还没放弃,水润润的眼睛盯着那黑猫,伸出的前爪仿佛无师自通地舞着探戈,一点点往前试探着。
  看着越逼越近的茉莉,布奇没由来地一阵紧张,她还没接触过除母亲以外的同类,她也没接触过看上去雪白通透的太漂亮的猫儿,和她这种周游在城市废墟里翻找垃圾桶的煤球不一样,眼前的茉莉看着遥不可及。
  于是布奇撒开腿飞着溜走了,她也不明白这是什么心情。茉莉看着那黑猫丢下的死老鼠,一阵莫名其妙。什么嘛,我吓到她啦?无所谓啦!有吃的就好。
  梅雨季节来临,小雨淅淅沥沥,萧索的风挟起了腥土的气息。布奇一天天长大却也可以说没怎么长肉。她窝在一个破了洞的塑料盆里,雨滴敲敲打打奏着无旋律的白噪。城市的老鼠流通在那些食堂和餐馆附近的下水道里,一到夜间便群涌而出吃个脑满肠肥。雨一下,雷一打,那些被水淹没泡烂腐败的味道不停钻进布奇的鼻子里。
  为了觅食,布奇会在每天早上去探索这个叫源小区的垃圾桶,她摸清了每栋楼有哪几个人什么时候固定地丢下垃圾,摸清了那个身材中等的穿着短裤的矮男人每天会丢两包红塔山的烟盒子和一堆啃得只剩骨头的猪肘子,摸清了那个佝着身子快成一只烘干的虾米样的老太太,每天磨磨蹭蹭挪着小脚丢下一整袋的尿布和瓜皮菜叶。那个打扮精致踩着五六厘米的高跟的红唇女人,像挽着包一样挽着垃圾袋,里面膨胀着一堆零食袋和外卖盒。
  隔夜的肉太馊,外卖的肉太咸,骨头缝里的肉太贱,同情心泛滥的人们丢的肉全是人造的,吃了五脏六腑都要绞尽脑汁地问这块糖那块胶都是什么玩意儿。
  不过布奇倒也没遇到过几个好心的人,每天还是靠自己游游走走,雨中浮萍无所依。
  唯一让她生活有点色彩的,准确点说,生活乍现了一抹白的,是茉莉的出现。
  再见茉莉,是她恰好以及难得地捕到了另一只老鼠的时候。布奇也真觉得奇怪,这只白猫怎么出现得那么巧。当茉莉朝她走过来,春风轻轻一吹,树上的樱花娇娇柔柔地飘。布奇像被吓到了一样兵荒马乱地跑。
  但这一次布奇倒没有丢下她好不容易抓到的食物。
  “喂!我好饿!可不可以分我一点......”茉莉朝着远去的黑猫嘶哑地叫道。她快立不住了,声音一出又耗了一身力气,软软地趴下,身上的白毛轻飘飘。
  布奇转身,她不禁浑身打了个颤,口水混着血水一起挂在嘴边,她想自己现在看上去一定很蠢。布奇踮起脚慢慢地往茉莉走,黄昏的太阳盛大而浓重,布奇的脑袋空白一片。
  越靠越近了,布奇闻到了属于茉莉的味道,她幽幽缕缕的香从雨的湿气和垃圾的腐朽里自顾自地逸出来。布奇歪头闻了闻自己,臭的。想到这里她又退后了一步。
  一步,两步,低头,松口。
  茉莉一双闪烁的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布奇小心翼翼的动作,感受着鲜血的气息飘飘荡荡,勾味蕾,惹心热。她和布奇之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喵呜~”了一声表示感谢,上前去故作矜持地慢悠悠地吃着老鼠。
  布奇蹲坐在一旁,背后是一片氧化发霉的黄里透绿的墙。她呼出一口气,似乎放松了下来。茉莉的轮廓被太阳镶上了金边,她一举一动便是一出暖色调的舞,
  布奇想,茉莉是被太阳爱着的猫儿。 二   布奇知道茉莉住在源小区南边靠近出口的那一栋,那一栋楼下的绿化带里。
  布奇轻易不去找她,直到又多天没见茉莉,布奇说不清自己心里那股焦躁为何而来,她在夜里死守了几个小时,咬着一只血淋淋的鼠,混入黑夜里去寻找茉莉的气息了。
  “给。”布奇不怎么说话,她沉默地退后,夜里的鸟儿还在啾啾喳喳地炫技,扑闪着翅膀飞去来。
  茉莉轻巧地跳到布奇的身旁,黏乎乎地:“谢谢布奇。”她毫不介意地用她白色的漂亮的长毛蹭着布奇,亲昵而甜蜜地说:“布奇,你真可爱。”
  不,你才可爱。布奇心跳砰砰像加速的烟花炸裂空中,她才不好意思说出口。她一点一点抽身,却还贪念着茉莉留下的香。
  “我都不还意思去找你啦,你总是把好吃的留给我,你看你,瘦瘦的,我像一滩肥人一样!呜!”茉莉仰着身子在草地上打滚。
  “没有!你只是毛很多,蓬蓬的,很漂亮!”布奇陪她趴下,夜风吹起浪花草,触鼻息,痒痒的。
  “对了,你要不要学怎么狩猎。”布奇略显郑重地说。
  茉莉舔了舔前爪,漫不经心地喵呜一声。
  “垃圾只是垃圾,多少剩饭剩菜剩肉只是垃圾,靠这些我们没法......”
  “别嘛,我有你不就够了吗?”茉莉认真地盯着布奇,风吹拂着她,风告诉布奇说:“好吧。”
  于是这个暖风夜,她们在草地上一起打滚玩耍,你推倒我我扑向你,偶有夜归人拖着满身酒气的身躯摇摇晃晃地路过,骂骂咧咧留下一句:“死猫,叫春呢。”
  过了这夜,布奇便规律地每三日找茉莉,并给她留下一只新鲜的鼠。
  直到今天,源小区的西边,出现了来路不明的气息,这气息来得凶猛而强烈。
  布奇有些惴惴不安地逡巡着,源小区里还有一只叫皮安的狸花猫住在北边,她常常领着自己的两个小猫找人乞食,她们的肚子里塞满了高盐的火腿肠,只是为了一时的饱餐,布奇不知道她们这样还能活多久。布奇想起皮安的气息,泛着古木香的味道,有些厚重又让人觉得温暖。
  她感受到那股陌生的气息逼近源小区的中心了,她火急火燎地去找茉莉。
  熟悉的南边灌木丛里没有那白雪一样的猫儿。布奇仰着脑袋搜寻又低下脑袋摸索。
  “吼!”
  布奇被吓了一跳,她看到一只浑身发亮的黄黑皮毛的大狗朝她龇牙咧嘴。
  布奇飞奔了起来,她往北边一直逃一直跑,她甚至没时间回头去看那大狗追到了哪儿,她听到凶恶的犬吠声紧紧撕咬,有路人都被这狗吓得躲回门口,发出看好戏的啧啧声。
  “你他妈听好了,以后这地方就是我的地盘,你们这群奸诈狡猾的弱猫别想撒尿在这发骚,不然看我咬不咬死你们。”大狗追累了,并且有人朝他扔石头砸中了后背,他气喘吁吁地歇在了树下,发出令人惧恶的齁声。
  布奇没有停下,她跑得满身发酸发胀,眼边有泪水不自觉地溢出来又瞬间风干了挥发散。“茉莉!”她大叫着,“茉莉,你在哪里!”好像恐惧和忧心让她丧失了那些灵敏的感官,但实际并没有,她感受到了皮安的气息,她渐渐停下,甩了甩满身的脏,望着那片碎瓦砾下的猫。
  “皮安,你感受到了吗?”
  皮安舔着小猫们的毛,往常锐利的眼神在此刻如此柔情。她没有理布奇,因为她讨厌这个自以为是的小黑猫,她讨厌布奇老是一副故作忧心的样子,对她的乞食方式表现出批判的样子。
  “来了一只狗。”布奇加重了语气。
  “来了又如何,无非是要换个地方了,咱们本不就一直在流浪,哪里有家,来就来随他去了。”
  “可是哪有那么多地方可以去,街头被那群帮派猫狗占了,连去捕个鼠都有被他们抓一顿划破脸的风险。”
  “那就去和现在一样安静的地方啊,往地上躺躺朝人类撒撒娇摇摇爪,总能活下去的,你不愿意那是你自己的事。”皮安咬起一只小猫的脖子,慢缓缓地往外走。
  布奇看着另一只小猫撑起小小的身子,一颠一颠地跟在她身后。布奇晃了晃脑袋,眼睛有些发酸的望着她们远去,她想起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她还没找到茉莉。
  布奇又从北回到南,这里也没有那里也没有,她忍着眼泪。她都不记得这是不是自己第一次哭。
  “嘿!小猫,过来。”
  穿着紫色连衣裙的女人蹲下身,蹩脚地学着猫叫,她发出的“喵喵喵”实际是在说“你鼻涕就像毛毛虫”
  布奇现在没心思理她,往常她很难遇到对黑猫感兴趣的人,人们看到她往往嫌弃地移开眼绕过道,所以布奇也往往躲着不怎么出现在人类眼前。
  布奇一溜烟地跑了,路过女人的瞬间,她却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气味。她立马稳住脚,往回望,女人却已经刷了门禁往里走了。 三   街头是丰裕的地方,也是危险的地方。你得提防着来来往往的路人保不准随时会踹你一脚,也得提防着大马路上的车流不长眼,或者说,你自己不长眼,哗啦,变成一滩烂泥。吓哭了小孩,惊心了大人。
  同时,你得提防着源回街头的猫老大——瑞青。
  瑞青是一只结实魁梧的虎皮猫,常常眼神凌厉高傲地走在大街上,他能轻易地放下身段仰在地上眼汪汪地讨人喜爱,也能伸出利爪迅如闪电地玩鸟杀鼠。他不吃鸟,但是他就是喜欢隐在暗处扑向那来不及反应的小鸟,抓在手中看他们苦苦挣扎,瑞青玩腻了便往那树下一丢,鸟儿的翅膀还在叫唤呢,鸟儿的喉咙还在颤抖呢,瑞青昂着头轻蔑吐息,一声不吭地走了。
  瑞青有一群凶狠的小跟班散落在街头四处,他们各自有各自负责的区域,瑞青不常纳新,他需要的手下,一是得忠诚,二是得强壮,因此那些跟班基本是被瑞青一手带大的,他们像敬奉父亲一样敬奉瑞青。
  瑞青最近多了一个跟班,但这次有点儿不一样,这位跟班,有些漂亮,有些娇气,又爱玩些欲擒故纵的把戏,瑞青常常把抓来的鼠施舍她了,她陪在身边说些好听的话,把他的手下呼之来挥之去,仿佛戴着王冠的公主懒懒地趴在街头,晚春的太阳不烈不柔,夏日将近,瑞青热得有些焦灼,有些与天气不匹配的不耐烦。过一会这公主又不见踪影了,瑞青有想过去找她,但是他不愿在手下面前表现出不稳重的样子,他庄重地活着,残忍地玩弄着他能把握的一切。
  布奇看到茉莉的时候,茉莉正游走在源回街上晒太阳。“布奇!”茉莉惊呼一声,她快步从人群中穿梭而来,笑意从嘴角弥漫着。布奇悬着的心总算回落,她眨巴着眼睛努力不让自己看起来太难过,于是她侧过身去走到茉莉的旁边不停蹭着茉莉柔软的皮毛。“茉莉......茉莉......”布奇呢喃般地叫着,她像从茉莉的身上偷来了热,这热刺得她浑身血液加压涌动。
  “嗨呀,小布奇,不害羞啦?妈妈抱妈妈抱。”茉莉打趣道,脑袋蹭着小布奇。
  布奇立马逃开了,什么妈妈,明明她俩差不多大,茉莉真是不知羞耻。
  “走吧。”太阳快落山啦,街上的下水道又快溢满了,那油啊、渣啊、粪啊、那杀鸡的血水啊、那洗头的泡沫啊咕噜噜一起涌流,布奇跟在茉莉身后看她姿态优雅地向前远去。
  “我们回不去了。”布奇追上去,“小区里来了只狗,我们没法在那生存了。”茉莉听了惊讶道:“什么狗?源小区那么大,凭什么他一来我们都得给他挪窝!他以为全天下都该是他的吗?”
  布奇倒没见过茉莉这么强势的模样,她冷静地说:“那狗对付我们有天然的优势,一不小心被抓到了可就没活路了,我们没有可以反抗的余地。”
  “怕什么!小布奇,别担心呀,过来过来,我带你去见一只猫。”茉莉愉悦地笑着,她咬着布奇的耳朵把她拖进小巷。“等会,现在还有些早了,咱们低调点,先玩会吧,走吧走吧。”
  等到天黑,源回街上的人稀稀疏疏,噪声低落。布奇心中充满了疑惑,这疑惑又掺着几分不想证实自己猜想的肯定。她跟在茉莉身后,看她跳上低矮的砖墙与房梁,又跳下巷里的垃圾盖,走入越黑越深的地方。
  “喵呜~”茉莉轻叫一声,布奇听到了,她在叫:瑞青。
  那温柔又蛊惑的语气让布奇感到嫉妒甚至愤怒。
  一只矫健的猫从房梁上跳下来,紧接着又一只精瘦扎实的野猫影子般压过来,不一会,布奇身边便围了四五只野猫眼神挑衅地望着她。
  “瑞青,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布奇。”
  瑞青昂着脑袋没有回应,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布奇,他对这黑不溜秋的猫没什么好感,他想起来,自己曾派手下把她身上划了道口子,为她不知天高地厚的在自己的地盘狩猎。
  布奇想要走了,她浑身弓起,眼神布满了恨意和不愿猫知的恐惧。她一分一秒都不想待了,指甲划破了水泥地,她落荒而逃,留下茉莉和她近期黏在一块的玩伴耸立在夜间的小巷里。 四   布奇在未知的街上流浪了三天,她感到饿,她感到渴,她感到自己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像朽木一样在诉苦在干枯。
  她有些怀念之前的日子,就算是母亲被车压成肉酱后的日子。
  她慢慢走回到了源小区,她深吸一口气,又从南门绕回了北门,接着走了进去。
  她像往常一样躲避着人类的眼神,绿化带和垃圾桶是她一路隐藏自己的好地方。她走到了中部,想起自己还没闻到那大狗的恶臭。她想要专心调动自己的感官,可是她太虚弱了,脚下的草丛发出清新的气味,好像在告诉她:卧下来,休息吧,我抚摸着你呢。
  霎时,一只白猫跳出来把她扑倒在草地上,亲热地咬着布奇的脸颊。
  茉莉闭着眼睛说:“布奇,好想你。”
  布奇瘫在了草地上,身体蜷缩起来,缩成一只小小的,黑色的,在太阳下吸收了热量开始发烫的,有点儿幸福却又隐隐约约不太安稳的猫。
  “那天晚上,瑞青带着他所有的手下,冲进了小区,找到了大狗,一开始那狗还叫得凶呢,一声接一声地发狠,不过......瑞青的手下都是练过的,懂吧,全部扑上去,不要命地抓啊咬啊......”
  “好了好了。”布奇打断茉莉的话,“我知道他们都很厉害,我......”布奇有些犹豫了,她之前已经露怯了,她不想茉莉觉得自己不仅软弱,而且还小心眼不愿接受茉莉夸赞自己的朋友。
  她换了一副口吻,回到之前认真的样子:“茉莉,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吗?”
  茉莉像听到了什么笑话,她调笑道:“当然,永远。”
  日子好像回到了往常,有时候被人唾弃有时候又被人轻抚,皮安也带着她的孩子回来了,那片碎瓦砾在正午时分开始发烫,皮安衔来一块破麻布罩在乱石堆上,午后,她和孩子们就安逸地伏在底下睡懒觉。
  茉莉不喜欢皮安,也不喜欢她的两个装傻卖呆的小孩。每当茉莉看到皮安蜷伏在人们的手心下,露出一副享受自在的样子,她都觉得:这个狸花婊子,真贱,还有那个白裙子女人,昨天才摸过我,今天就来摸这些脏家伙,也不怕得满手猫癣哭天喊地呢。
  茉莉对每个人类的气息都有着清晰的感知。
  她知道那个无精打采每五天才出一次门的女人身上被一种扩散阴郁的虫子寄生了,那虫子每天都在啃食她的脑子和心脏,导致她全身的器官对外界的一切内在的自己充满排斥和不安,她的心跳在夜里发燥,她的脑子在白天扭曲,她被风吹起的衣袖里装着骨头的具象和永远代谢不干净的药物。
  那个女人对茉莉不感兴趣,她见过、啊、讲起来真麻烦、姑且就称那女人为绘吧,绘曾经对偶然乍现的布奇展现出强烈的兴趣,绘丢完垃圾,像根枯木支撑在那儿找布奇的影子。可是布奇并不赏脸,布奇总是溜得很快,她对所有人类都不信任,或者说她对自己不自信,她认为人类都讨厌她。
  绘看着拐角处消失的布奇,细瘦的指节撰紧又松开,而后双手抱住自己驼着背弓着腰回去了。
  她知道那个满身烟味一头油发男人身上流露着阴鸷的气息,茉莉每次见了他都会快快逃走。那个青春洋溢的高中生在穿着校服长发披散的女孩面前轻轻抱起茉莉,对身旁的女孩说:“看啊,它真可爱,是不是从哪家跑出来的。”女孩的手指轻轻插入茉莉颈间蓬松的白毛,回道:“是,好可爱好可爱。”茉莉微眯着眼,她闻到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缠结成丝线的气息萦绕在他们手上。
  说了点人类,再来说说布奇。布奇自从回来后,找茉莉的频率似乎变低了点儿,茉莉常常百无聊赖地待至深夜,想到今天的小布奇应该又不会过来了,喵道:“算了,明天还是上街去玩吧。” 五   源回街最近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瑞青平白无故丧失了几个手下,他们像太阳下的影子瞬间隐入黑夜一样无踪无息,瑞青吩咐着剩余的小弟去他们负责的领地分头找寻,瑞青则游走在街上,细细长嗅着每个人类每双手的味道。瑞青不是那种在街上嫌害臊和恐惧的小猫,他早成了源回街上的明星猫,时不时就有临街的商铺小贩丢出一块猪五花或者瘦鸡胸到他面前,然后旁边一人举着手机吆喝道:“小姐姐小姐姐还有各位老大哥们看啊,这虎皮要过来了,看它这一身腱子肉,这三角肌都快贴着脸把肩膀坨子给撑爆了啊,这都是被我们这源回街的人给喂出来的啊,哎感谢爱喵咪咪波浪号波浪号投出的鲜花......”
  瑞青听他们夸张的说法直想翻白眼,他可是一条匀称的猫,一条猫中不瘦不肥的美猫。当下,他有更重要的事,于是他没理那群咋咋呼呼的人类,径直沿着街边一直走。
  “喂,这猫还摆着一副臭架子呢,刁气得很噢。”
  路边的电线杆旁倚着一个抽着烟的男人叫晓涛,扬着下巴扯着嘴巴对旁边的人叽歪,他上身臃肿如烂在地里的野南瓜,显得下身纤细像炸过头的青辣椒。
  “这不还不敢动它嘛......”小涛旁边竖着一竹竿男回道。
  “哪是不敢!是还不能!咱目前只是说得顺着点民意,具体怎么操作不还得遵着上面的指示?还好已经有些蠢猫撒野落网了,就暂时有了个交代,这只,咱们留着以后慢慢来。”
  那穿着制服的瘦竹竿没话了,唯唯诺诺地点着头说:“是、是......”
  那话语传到瑞青耳里,仿佛被拳击了脑袋充血发胀,他停在电线杆旁像一尊精雕细琢的塑像。
  晓涛见了稀奇道:“哟,还不动了,咋了,老年痴呆了猫儿?”说罢又一口浊气落下,探出脚想去踹踹,又怕被路人看到丢了身份,犹豫着要缩回去,没等晓涛反应,瑞青迅猛得像从野外丛林的竞技里活下来的流着血挺着胸的王者,扑向晓涛一顿狂抓乱咬,那真牛皮精制的鞋子光滑紧实,瑞青一划便是一道笔锋利落的字迹,那纯羊毛的西裤一扒便富有弹性的顺着指甲拉伸收缩,晓涛怒了,嘴里咒骂道:“你个小畜生,真是给你脸啦?”他抬起腿吃力得如深水里的船桨前后摆荡,想把死死扒在自己腿上的瑞青甩出去。
  竹竿男弯下腰帮忙拽住瑞青,把这野蛮的猫儿用力一扯,晓涛腿上的布料便少了大块,露出他脂肪堆积的膝盖发着抖打着颤。
  瑞青被摔在一家水果店的纸盒边上,嘴里发出喵呜喵呜的轻昵,不知是疼痛还是怒噫。
  店家老板腆着肚子抱着双手道:“老兄,你们这就有点过了吧,这虎皮可是待着好多年了,虽然我也不怎么待见它,但好歹也是咱这的小明星,摔了可就不好......”
  “不好你妈的不好,还明星你妈的明星,你这摊位是不是超出来了,老子不用尺量都晓得你这要罚多少,别看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什么时候轮到你教训我,啊你还教训我?”晓涛的鼻孔大张大合地喷气,他瞪着自己的三角眼尴尬扭捏地挪着腿。
  竹竿男撑开双臂调解道:“老大算了算了,今天先回吧,咱先去换条......”没说完低头看了眼晓涛不安分的腿。
  晓涛一巴掌平着削上竹竿男的脑袋,怒道:“还看个几把,走吧,赶紧开车去。”
  布奇再找到茉莉的时候,茉莉正舔着瑞青身上被摔破的口子。
  瑞青的手下低调地分散在周围,他们眼神犀利,警惕着可能出现的一切变故。他们早闻到了布奇的气息,没有指示,他们便也没有动作。
  布奇咬紧牙关步入那个风萧萧作响的小巷。
  这像是场沉默的僵持,茉莉没有说话,没有对布奇的到来感到欣喜,布奇有点儿丧气。她不明白自己找到茉莉的意义,她不明白自己一言不发地伫在这儿有什么用,她是一个不被欢迎的过客,她不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她要走了。她先走了。
  瑞青眯着眼盯着那黑猫道:“喂,你叫布奇是吧。”
  布奇停下,但并没有回头。
  “过来。”
  布奇还是没有回头。
  瑞青递了个眼神,两个小弟闪电般炸过去,对布奇发起挑衅。
  “布奇。”茉莉叫了一声,“过来吧,他们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小黑猫这才转过身来,故作乖戾,摆出一副不好惹的姿态走了过来。
  “我知道你还在我的地盘上抢老鼠呢,看在你是我......朋友的朋友的份上,我都让过去了。懂吗?”瑞青语气平平,布奇没有回话。
  瑞青接着道:“这样,我和你说个事儿。”他身上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茉莉立在他的旁边,眼神呆滞,白毛如裙摆飘飘,不知在想什么。
  他说:“你们先在这待着吧。”接着强支起身子跳上垃圾桶的圆盖,“你,上来吧。”
  布奇看着瑞青尖锐的眼神盯着自己,她稳定了心绪,轻轻一跃便踏了上去。
  她跟在瑞青身后行走在黑夜的屋顶上,不知过了多久,瑞青突然停下道:“以后你可以自由出入这条街,不限白天黑夜,我不会管。”
  布奇不明白他的意图,凌晨的霓虹灯早熄灭,远处的红绿灯还在苟延残喘,一派皎月洒落,两条长影并行。
  “我其实挺欣赏你的,保持你的个性,小家伙。”
  布奇跳到街上,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切都是别的猫在左右自己,左右自己不自由和被给予的自由,为什么?
  布奇好难过,她快要呜咽了,我好弱,她心想。 六   源回街上出现了一群乖巧的小猫,它们卖萌打滚惹人怜娇,太阳照耀在它们软软的肚皮,蓬松的短毛(或长毛),它们笑眯眯地叫呀贴着你的手心喵呀,没有被偷盗的鱼也没有惨死的鸟,它们成了源回街上的人的宠儿,还有一只小母猫带着两个奶猫咪咪呜呜地走在街上,简直把人可爱的不得了。
  只有一只例外,那是只瘦瘦的黑猫,她跳上又跳下,轻手轻脚地躲闪着周遭的一切,听人说这猫原本待在源小区的,只是那小区不知什么时候去了条威武的猛狗,整日卧在小区的草坪上乞食,那小区便没见过什么猫了。
  “父老乡亲们看啊,小橘又过来了,看这橘子又壮又肥哟吃多少也不嫌撑,再多吃点咱可都喂不起了真的,嗬!感谢这位大橘已定小姐姐送出来的盲盒,谢谢谢谢......哎,大宝二宝跟在她俩娘屁股后面走过来啦,看这花纹小腿丫子,看这毛茸茸的耳朵廓子,哎哟喂我一四十八的壮年大汉都要融化了啊......”
  “老大,这怎么办?这一捕不得激起民愤啊......”竹竿男杞人忧天地对坐在副驾的晓涛问。
  晓涛挺着肚子在抽烟,窗户一直关着,车里的烟臭散得到处都是。
  “名单,我要一份名单。”
  “啥?”
  晓涛恨铁不成钢地望着竹竿男:“给我统计一份、明!星!猫!的名单!只要他妈的、明星猫!”
  我正看人直播打着游戏呢,突然有人联系我说:不工作我要死了,你好,我看你经常出现在卖猪张老四的直播间啊,你好像对这些猫猫都很熟悉啊?
  这位附近的人名ID叫张翔,真就一点也不做作。
  我回道:“是啊,怎么呢?”
  “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份名单啊,就下面这张图,每只猫对应什么名儿,没有的就不标。”
  “凭什么,我又不是苦力。”
  “哎,这不是请您帮帮忙嘛,事后可以给你提供点小礼物。”
  “十块一只,这里面有名的,十一只,一百一,少了不干。”
  “成成成。”竹竿男掏出钱包数了数剩下的零钱,对着手机页面:“我只有零钱,你要的话来源回街东街找我。”
  “什么年代还现金呢?您是不是还得靠几个五块一块几角一堆银分子硬币凑整呢?先打钱,再交图。”
  竹竿男一看这话倒来了脾气,“那算了我另找人吧。不好意思打扰您了勒!”
  “成吧,我来。”
  我叹了口气穿上外套,出了源小区往外走去。
  小区里的那条大狗在树荫下吐着舌头,它面前摆了个铁碗,不时有人往里面倒点剩饭菜或者特意给它做的肉糊糊。它讨好地朝我眯眼笑着,我没理它,因为我手上又没吃的,理它干嘛。
  走在路上我一直在想,还好没网上交易,这不来亲自看看这个冤大头长啥蠢样,生活不得少了好多乐趣。
  竹竿男戴着一副银框眼镜长得普普通通,额头倾斜如铁板,鼻梁长瘦似山脊,手腕圈着一块老旧的机械表,一串钥匙挂在长裤的袢带上哗哗作响。
  他盯着手机上我发的在东街了抬起脸来,挤出一堆抬头纹。他对我摇摇手中的猫图,我快步上去,说了句你好。
  “你好,麻烦用笔写一下吧,不写也行,你直接说一下哪些猫比较有名标出来,算了还是写下名字吧。”
  “行。”
  我没有为难他,把图片压在电线杆上回忆着小猫们的昵称。
  狸狸妈妈、大宝、二宝、绿瞳、大橘、跳跳、虎皮、糯糯、花臂、春卞、噢!对了,这只看着最干净、最华美的小白猫,大家都叫它——茉莉。
  竹竿男接过图片,歪着脑袋问:“那这剩的只黑猫,叫个啥名?”
  我趁他没注意收起笔放入自己的口袋里,悠悠然道:“没人给它取名字,没几个人见过它,我倒是好奇,你这图片都是啥时候拍的,收集的这么精准呢?还有这夜里的图看得我眼睛都快瞎了,还好这黑猫睁着眼睛,不然我都看不出那瘫着一坨猫呢。”
  “也就是说,没人在意这只黑猫,是吗?”
  “可以这么说。”
  可以这么说,也可以换种说法,就是每个见过它的人,都很在意这只黑猫,见了它,他们心里感到不舒服,想起那些不详的传说和征兆,他们装作不在意它,他们心里对它永存芥蒂,他们可太在意它了。 七   “走起路来把脚垫垫,慢悠、好奇、惬意,仰头看看走过来的人,男的就别理,女的盯紧了,眼珠子流转流转扑闪扑闪,要是这女的没走开蹲下了,立马小跑过去,脑袋蹭蹭她手心,把自己往里送往里滚,不要送过头了要有别的人过来就假装要去蹭别人、把自己的小爪子搭在她手上别划拉、搭不上就扒拉她的脚记住别用力呀,她摸你就躺下,喉咙要咕噜咕噜地叫,眼睛要半闭半睁地勾......”
  春卞听了半天,蹩脚地眨巴着眼睛,花臂顶了他一头说:“别这样,看老大是怎么做的,你这可太傻了。”
  春卞晃了晃脑袋,角落的位置让他有了窃窃私语的勇气:“你说,老大之前都不让我们在白天出来逛,也不让我们哥俩几个大白天聚一起,怎么现在都变了,还让我们学这学那乱七八糟的......”
  花臂抬起他纹路复杂的小毛臂拍了春卞一掌,“小声点,什么乱七八糟,这都是战术,你看大橘已经把这战术学得出神入化,往地上一趴啥也不做就啥啥都来了,我们跟他比都还差的远呢。”
  大橘趴在旁边嗤了一声,然后转头继续眯着眼睛仿若修仙。
  “城管来喽城管来喽,收摊收摊,赶紧滚蛋。”报信的男人穿着件白色的老头背心,说完点了支十一的中南海靠在水果店门口等着看戏。
  卖菜的大爷大娘们像撅起蹄子的野马扬起尘土,还有正在买苋菜的,还没来得及细看眨眼间手上就只剩几片紫红的菜叶子。晓涛见了直讥笑道:“天天卖天天跑天天来来回回没完没了,一群老头子老太太不派去打游击战可惜了。”
  瑞青大摇大摆地路过他们车前,昂扬优美的身姿勾勒着城市里的风土画卷。
  “这鬼头......”晓涛恨得牙痒痒。
  竹竿男摇上车窗,展开那张迭皱了的A4纸,对晓涛指着那只黑猫说:“咱们目前,能下手的,就这个。”
  “指标还差五个,你说能下手的就一个?”
  “这也没办法,可以说......除了这只以外,其他的......都是明星猫。”
  晓涛沉闷地抽着蓝龙,这车里的烟灰就没消停过,竹竿男有点后悔了,早知就不关了,这也不算啥见不得人的事。
  “那就先把这只拿下吧。”
  拿下流浪猫也不是件轻易的事,特别是你还不能靠笼统的方法,否则就容易误伤,伤了咱们的明星猫可就不好说了。
  不能轻易下毒也不能随便用什么捕猫笼,晓涛就只能用笨办法,一找到二挥着长杆网子靠人力硬抓。可是那黑猫实在太难抓,一是平时根本找不到,二是看到了它就立马飒飞了,根本就没法抓,于是晓涛决定在夜里多留意。
  为了摸清那黑猫的踪迹和出入规律,晓涛花了整整50个工时,那起码得六个工作日了啊!晓涛有苦有累说不出啊躺在副驾靠油叽叽的麻辣拌解压消愁。
  又到一日黄昏,晓涛像往常一样驱使竹竿男驱车来到源回街,下车、甩手、眼神不耐烦、脚步挪慢慢,“赶紧的赶紧的,快点快点,下次别再让我看到。”
  茉莉懒懒地趴在一家玩具店门口,她最近过得有些太安稳了,安稳催生了她更加白净漂亮的毛发、更加蓝汪汪湿漉漉的眼睛和更加轻佻优柔的姿态。她是源回街上美丽的存在,无论大人小孩路过都要为之驻足,为之献上最激情洋溢的赞美和最柔软的心脏。
  “妈妈,它挡着我路了。”
  一位穿着枣色短袖的中年女人,牵着一七八岁的小男孩路过玩具店,小孩低着头看着茉莉继续道:“你看它,动都不动,我要进去。”
  女人把小男孩往外扯扯:“进去干啥,你管它的,咱赶紧回家我还得给你做饭呢。”
  小男孩哇得一声哭出来,把茉莉吓了一跳,她立起来往旁边走了两步,回头看了眼嗷嗷大哭的小男孩,茉莉疑惑的眼神对上了男孩厌恶的眼神,那男孩突然挣开妈妈的手,踏着发光的凉鞋冲过来踢了茉莉一脚。
  “喵呜!”茉莉发出痛苦的惊叫,她想要逃跑却感觉提不起力气,她大叫道:“瑞青!瑞青!过来......”
  瑞青就在不远处,他刚刚结束一个初中生的抚摸,他看到茉莉手足无措地趴在地上,路人指指点点地对着小男孩,他妈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狠狠拽过男孩到身旁说:“你踢它干什么?还有你哭什么!人都要被你丢死了,赶紧回家。”
  瑞青踟蹰地抬起了前爪,回旋踱步,而后还是停在了原地。
  这时,人们在刹那间看到了一支黑色利箭射过来,像数不清的影子成了实体在空间上迭加在了一块,像笼罩在头顶的阴霾,那是只黑猫。
  那黑猫扑向还在哭的小男孩,飞身跃上男孩涂了几道笔印子的白色短袖,顺着攀上男孩细弱的脖子,他的妈妈还没来得及反应,男孩脸上就被狠狠划了几道血印子,他哭得更厉害了,双手揪住那黑猫往地上一砸,路人被炸开了锅往外围,男孩妈心疼地蹲下说:“哎宝贝让我看看划得好深啊?哎我可怜的宝贝啊!这可恶的黑猫啊!我们先去医院看看,不哭了不哭了看完妈妈带你回来买玩具啊......”
  主角走了,人群便也散了。黑猫强撑起来,四条细腿忍不住地发寒打颤,她走到茉莉的身边,轻轻嗅着茉莉被踹伤的地方,缓缓趴伏下来,伸出舌头安安静静地舔舐着。
  “布奇......好久不见。”茉莉的心里五味杂陈,她看着布奇认真的眼神投射在自己身上,好像木头生了火把自己那被注视的地方变热变焦。
  茉莉盯着布奇的眼睛,布奇却不看自己。茉莉一边被她抚慰着,一边又觉得被她忽视着。
  不知过了多久,茉莉爬起来,她说:“好了,谢谢你,布奇。”
  布奇低着头回了一句不客气。
  “你要上我那去吗?”茉莉问道。
  布奇抬起头,眼神在茉莉身上梭巡了下,摇摇头说:“不了。”
  茉莉觉得眼前的布奇陌生,这可能是因为她们很久没见,也可能是因为布奇真的变了,于是她转身,看到了刚亮的路灯下的瑞青,回头道:“那我走了。拜拜,小布奇。”
  布奇看着茉莉摇晃着尾巴一点点远离,张开口,艰难地抬起一只前爪,对着茉莉叫:“你要保护好自己。”
  也不知道她听到了没有。 八   “赶紧赶紧,家伙抄起来,这黑猫已经跑不动了,感谢熊孩子帮忙治安呐!”
  晓涛催着竹竿男火急火燎地停车,那黑猫一瘸一拐地走在屋檐底下,晓涛让竹竿男把相机打开,“调亮调亮!不然啥都拍不到!”
  “这会看看旁边,没啥人吧。咱们上!”
  布奇早就闻到了,她闻到了兴奋的血液涌出的猩红味道,闻到了属于侥幸的油黄色的味道,还有熏天的烟草灰烬千疮百孔的味道。
  一笼绿网朝她压过来,布奇费力地蹬腿,她除了调动全身的力气和精力去跑去逃,别无他法,她感到原本在呻吟的内脏变本加厉,似乎被撒了盐一样搅动嚎叫。
  逃到了临西街的小巷,布奇弯了进去,眼看着那密网陨石一样要掉下来,布奇咬着尖牙纵身一跃,她被垃圾桶盖没打磨平滑的边缘刻了一道,她没有喘息的余地,晓涛在巷里唾骂着这只死猫,布奇再竭力地、几乎不能再呼吸一口地、手忙脚乱爬上了砖瓦错落的屋顶。
  “嘿!你活得了今天活不过明天!早日自首吧还能死得漂亮点!我说......你还走!”
  竹竿男听着晓涛无意义的谩骂,看了眼手表,无奈道:“老大,回吧,晚了,明天就在附近设圈吧,把那些明星猫先引到东街喂饱了再说,明天在这块直接来毒的。”
  晓涛拍了拍脑袋,惊喜道:“可以可以,看来我最近给你了不少启发,行!累了累了,走!”
  第二天一早,晓涛先是在源回街上巡逻了圈,然后摘了帽子打算去填填肚子。
  我难得出来过早,点了碗热腾腾的原汤面,接着趁老板正忙,筷子开合像鳄鱼嘴撕咬,猛加了大半碗小料。
  我碰到竹竿男,给他打了个招呼,竹竿男对我点点头,继续低头吃他那碗杂酱面,他还点了一屉小笼包,六块五个,也不嫌干,不就稀饭也不就绿豆汤,囫囵着咽了一两个下肚。
  大橘趴在早餐店门口,长长地打了个哈欠,脸蛋上两个大腮帮子在日光下直嘚瑟。
  “老板,再来两屉小笼包,打包。”
  我听着竹竿男口吻平静的继续道:“再拿个袋子过来吧,谢谢。”
  卖猪张老四的直播间已经开了,早上生意正好,他没有过多对摄像头言语,伸直眼睛望着前来的顾客咧着大嘴高声叫卖。
  源回街是条历史悠久的街,汇聚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商户们在此显身手、展宏图。他们的后辈在此生根发芽,这一片空气与土地混合了酸碱与腥甜,在每日的喧嚣声中滋生出了驳杂的硕果。
  我跟在竹竿男身后,走在源回街亮堂堂的布满烂菜叶的水泥地上,盯着手机里的直播间,嫌弃打下:这把可太烂了,重开吧重开。
  我不是故意跟着他,我就想看看,他要是吃不完,可以分我几个包子啥的。
  竹竿男进了车里,车子半天也没发动。春卞走到我脚边,仰着小脑袋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我,它抬起前爪,似乎迟疑着在想下一步要怎么做,是搭上去?是打滚?是扒拉?
  嘿小家伙你傻啦?我摸摸它的脑袋,它突然像打了鸡血一样毛都炸了,浑身战战兢兢仿佛一戳就破碎一地的沙石。
  我不动它了,它便独自扭捏了会,抬眼瞅了我下,似觉得尴尬,便扬长离去了。
  车门咔地打开,晓涛提着一大袋小笼包出来,低着头狠狠地往地上踏了两脚,似乎在甩不存在的泥巴。竹竿男从驾驶室弯身而出,瞄了瞄前后左右,他走到人行道上对晓涛耳语道:“老大你先在这喂吧,我给你拍点照,还能当宣传,等会喂好了咱再一起过去。”
  “涛哥早上好啊,抽烟不抽啦?”水果店老板抽出兜里压皱的烟盒,趁手地弹出半截烟。
  晓涛朝狸狸妈妈丢出一小笼包,“一天天的生意这么好不能换点儿好的抽?”
  “哎哟,哪来的生意,活着都难,外边还老来摊贩子抢人,无非图个温饱。”老板见晓涛没接,自己掏出个防风火机啪地点燃了挂在嘴边细细地抽。
  晓涛直起身来,对老板道:“赶紧把你这收拾收拾,拍照了拍照了。”
  “好勒,ok!没问题!”老板笑着抱起出界的水果篮子转身往里走,而后那笑意被店里黯淡的光线泼灭。 九   好热好热,那什么五月病估计都是这毒太阳给烙出来的,要能在空调房里待着哪还来这么多屁病呢。
  竹竿男一手提着铁笼,一手捏着小塑料袋,里面三个小笼包看着都放硬了,随着他快节奏的脚步颠颠倒倒。
  西街不像东街那么多吃喝小馆,多了些五金店和卖电动车的。沿街密密麻麻五颜六色的电动车像顶着角蓄势待发的小牛,行人路过穿来绕去,仿佛被迫扭着秧歌。
  布奇隐匿在西街尽头和一所学校偏僻处围栏相连的地方,那学校里边正在施工,挖掘机向永不停歇的传送带倾吐满嘴沙砾,机械规律地运转声让布奇产生了世界在变幻,唯她静滞此地被丢下的感觉。成群的石楠花开得白烁烁,臭熏熏,可惜布奇实在没力气多动一步,她把脑袋埋在身里,卧在树下,只见起伏的干瘦背脊。
  渐渐,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传来,布奇的耳朵无意识竖起来,她感到那脚步愈近愈趋于促,她回忆起昨晚的逃生瞬间,她甚至还没明白为什么要被追,现在也来不及给她想。
  “还喂啥毒包子啊,看那睡得动都不动,直接抄网上吧。”晓涛让竹竿男把铁笼给他,他把手上的捞网递给竹竿男说:“停,这时候,慢点。”
  距离那石楠树不到五米的地方,两个大男人猫着腰蹑手蹑脚地前行,四米,布奇探出头来;三米,布奇支起腿来;两米,晓涛冲刺了;一米,布奇燃着脱水的躯体感受着除了风声以外再无其他信息的空白世界,孤注一掷地在无穷无尽的艳阳天下撕扯未痊愈的伤痛。
  “小姐姐们小姐姐们,来看我们的花臂小哥来了哈,看这帅气的白净小脸蛋儿咋就长了这一对猛男大花臂呢,哟哟哟被小花臂听到了,它扒拉我它扒拉我,瞧!哎感谢就业指导部部长带薪拉屎送出的跑车我滴妈呀!我操我裤子被扒出印了......”卖猪张老四说完这句直播间陡然天旋地转了会,镜头回归正常时,观众突然看到画面中出现了一只黑猫,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在奔跑,它波动着前驱,身体与四肢似方差极大的一组数据在迸跃。
  “这是......”卖猪张老四有点儿说不出口的意思,但直播间的弹幕飞满了。
  “哇哇哇好怪好怪,这猫杀我。”
  “后面俩男的都拎着啥呀好像上街来赶集了,啊hhhhhhh。”
  “阿猪爱上了阿猴......算了太老了我嗑不下去。”
  “我操感觉这猫跑着跑着要跑死了一样,嘎,有个小孩被笼子哥撞了下转了三个圈一屁股坐地上了哈哈哈哈。”
  “快追上了快追上了,嗨,我看见我家茉莉了,茉莉好漂亮呜呜呜,茉莉躲着点,哎不要躲着镜头呀!”
  “茉莉别躲树后面,躲妈妈怀里来!茉莉看妈妈!”
  “都跑不动了我看,这猫状态挺差了已经,估计已经给下了药,城市里边,流浪猫确实该捕了,否则那鸟是真受罪。”
  “喵!”顷刻间乍现了一声刺耳的猫叫,周围人听到仿佛心尖被电击了下浑身哆嗦。
  只见那黑猫被罩在网子里胡乱挣扎着,嘴里不停发出阴沉怪叫,它的下肢不断渗出猩红的血液,细细地流淌在地上汇入深沉的下水道里。
  晓涛伸出肿手甩了甩额头的汗,眼神冷冰冰的喘着粗气,“都别看了别看了,收工。”
  我看见竹竿男蹲着慢慢挪到网子旁边,顺手丢掉了攥了一路的小笼包,接过晓涛手里的铁笼,两脚踩着网子的边缘,正要打开笼子。
  卖猪张老四还在无声地直播,他这会也不太清楚眼下是什么状况,有顾客上门来了他还半梦半醒着犯糊涂。
  扒拉、扒拉。
  谁也没料到,一只三花猫突然蹦出来了,它扯着尖牙撕着绿网,嘴里不自觉地发出“喵呜喵呜”的吭叫。
  “春卞宝宝来了!春卞宝宝怎么不怕羞啦!”
  “前面的还春卞宝......我上次撸它一下就被咬了一口,宝个p啊......”
  竹竿男被扰了节奏,晓涛早没了力气,鼎般站着抬脚无力地踢着春卞。
  布奇听到春卞在喊:“给老子撑住。” 十   如果那天在东街那棵树下多停留一会,茉莉也许能看到更多、她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知晓的,所谓的同伴们的命运。
  茉莉看到布奇像暴风雨里的扁舟残破不堪,地上是血和她狰狞刨出的爪痕,她蜷转着用她喑哑的破碎的嗓音叫道:“好痛......放我出去......妈妈......”
  茉莉不忍再看,她逃跑了,她好像从来没有蹿得这么快过,身上的白毛全都飞扬起来,她边跑边小声呜咽着,高照的太阳烘得她全身暖洋洋,心脏却越跳越冷,泵出的血液像冰川融下的雪水,激起满身颤栗。
  她一路钻向了源小区南门外的草坪,宠物狗们的气息把这儿侵得乌烟瘴气,那被精心维护长势一片绿油油小草上,几个头顶荷叶般大小的太阳帽的女人,三三两两坐在树底下聊天,她们的孩子就在不远处嘻哈玩耍,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牵着风筝线悠悠地倒退,他妈妈抬手挡着阳光隔空指挥道:“再放点线,吹东风呢,走这儿走。”
  茉莉稳下脚步与心绪,长而深地呼吸,直到那砰砰心跳不再敲锤着鼓膜,她调整好姿态,闲适而轻盈地朝那熟悉的女人走去。
  “呀!茉莉!好久没见到了。”
  穿着紫色连衣裙的女人惊喜着摸着茉莉的毛茸茸的脑袋,旁边的女人坐在一旁透着墨镜神色莫测地回:“听说这些猫都跑街上讨吃的去了,南南你也注意点,这些猫都没那么干净,戴着手套会好点。”
  希南也不抬头,满不在意地说:“有天下雨,茉莉还跟着我走回过家呢,我还给她洗过澡诶,从没见过这么乖的猫猫,比我家谷谷还乖,她洗澡的时候抓都不抓一下呢。”
  “要被抓了你可就惨了,这些猫还是谨慎点对待好。”
  “喵呜喵呜~”茉莉发出惹人疼爱的叫声,希南学着喵喵叫,茉莉听到那猫语在说砍脑壳的向日葵,快没忍住翻个白眼。
  茉莉是只懂进退有分寸的猫,她享受了会希南的爱抚,留意着希南可惜地说:“别跑呀。”她转身提着心吊着胆走开了,她那小梅花脚印在草地上若隐若现,不远处的另一棵树下,一对年轻夫妻坐在垫子上调情,男人手里牵着一条耳如蒲扇的拉布拉多,有时候笑过了头不自觉的松手,狗儿便轻快地颠走左闻右嗅,不一会又被扯了脖子嗷嗷两声圈回来。
  茉莉装作不经意回头看了希南一眼,她看到希南还眼灼灼地望着自己便放心了,她装着低头食草,脚步缓缓靠近那狗儿,好像自己没意识到它的存在,喉咙却发出咕隆隆的轻声挑衅。
  这是一场豪赌,茉莉时时刻刻做好逃跑的准备,狗儿的舌头垂下,涎水从牙齿缝里淌下来,草被濡得黏乎乎。男人感觉到手中的皮环越来越不踏实,像地震前扎堆的蜻蜓在嗡嗡焦躁。
  茉莉等不及了,用狡戾而凄艳的蓝眼剜了狗儿一眼,胸腔鼓鼓喉咙发出沉闷声响。
  “哎哎哎,怎么回事!”男人手中的环猛地脱落,狗儿拖着铁链铃铃地碰撞,茉莉喵着朝希南奔腾而去,希南几乎和男人同时站起来相对着跑,狗儿汪汪高声叫唤,炸得周围人都暂时忘了言语,男人起身太急差点儿磕了一跤,狼狈地压着上半身像只探头觅食的鸭子。
  草坪被摩擦出了汁液爆裂的声音,男人飞身弓腰抓起铁链,狗儿一下被项圈箍得矜牙舞爪,发出哀婉的嗷嗷吠声。
  希南裙摆被风吹得无助,她抱起茉莉,只见茉莉蜷缩在她怀里,小心翼翼发着抖。
  “实在不好意思哈,抱歉抱歉。”男人松了点狗链,狗儿这才没那么痛苦,扑向赶过来的女人飞揺着尾巴汪汪哭诉。
  希南说了句没事。她抱着茉莉往回走,茉莉在她的怀里哆哆嗦嗦,她听到希南说不怕不怕。
  跟我回家吧。
  茉莉安心闭上了眼睛。不远处传来小男孩的一声叹息,那蝴蝶样的风筝被吹断了线,飘啊荡啊,你又要去哪儿呢? 十一   我看到竹竿男似乎有些心绪不稳手忙脚乱了起来,周围有过客劝说道:“算了吧哥们儿,都这样了还抓着干啥呢,咱源回街好歹也是有点人情味的,哎?咋又来一只?”
  花臂用他的爪子踢打着竹竿男的一只脚,他对春卞喊:“你个傻子,管那么多干嘛?”
  “你不也来了,那你也是个傻子。”
  布奇听着俩猫激烈地拌嘴,心里却感到莫大的慰藉,她重新铆足了劲,忍着全身已经麻木的钝痛和正在发热的刺痛,摇摇晃晃爬了起来,用头狠狠顶着编织粗壮的尼龙网。每顶一下她都要被反作用力弹倒在地,太阳照在她黑色的皮毛上,那些斑块腥血泛着惨厉的光,刺进每个人的眼睛。
  “算了算了。”晓涛用手抹了抹脸,似乎无可奈何,长叹一口气,食指点点竹竿男的肩膀,“算了。”
  他拿过铁笼,单手扶着竹竿男站起来,网一下松了,布奇歘地逃出,她回头深深看了眼已停下动作的春卞和花臂,朝他俩无声地颔首表谢,而后沉重又凛冽地朝东街尽头一瘸一拐走去。
  我在竹竿男脸上看到了类似痛苦又懊恼的神情,不过那神情转瞬即逝,他无声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脚控制着力踹了踹还没离去的春卞和花臂。
  三只猫都走掉了,过客也散了,只有一些闲人还举着手机对春卞和花臂拍来拍去。
  布奇回到了源小区,她现在不在意那只大狗是否会凶神恶煞地冲过来,她还在想为什么在瑞青居高临下的那个夜晚过后,大狗就重新回来了,瑞青在街头富于经验和猫脉,跟着他最重要的是不愁吃喝,如果说瑞青为了把她们引入街头,并且还不施加伤害与排斥,从结果上来看肯定是出于好意。
  只不过街头既然会有捕猫人的出现,那么很多猫眼下都已经置身危险,布奇脑海里出现了伸着懒腰的茉莉,她想到了皮安和她的孩子们,还想到了今天挺身而出的两只小野猫。
  她没出息的蹒跚着步履到了南门,她闻到了茉莉残存的气息,那气息若有若无的飘散着,抓也抓不住好像下一秒就会彻底消失。
  她走到那团发紫的红花檵木下,这儿曾是她俩窃窃私语的老地方,她们互相倚靠玩耍打闹。旁边的小灌木小草好多遭了殃,这儿是庇护所,是橙色的愉悦上升的地方。
  布奇像往常一样,钻进去,趴下来,一派阴凉,一些硬枝与薄叶抵得微痒。
  隐隐约约,布奇快入梦中,她想着她的同类们会不会遭遇同样的境地,如此入梦也许代表着入了鬼门关。她的精气神不停流失着,像一条即将干旱的河流。
  “小猫,要不要,吃一点点。”
  布奇被惊醒,她抿了抿干涸的嘴巴,重新睁眼适应着光线。
  一个小瓷碗装了水,一个装了些褐色颗粒的猫粮。
  它们被人推进了小树丛里,布奇被食物的味道勾得心燥,她像疼痛瞬间减了大半一样不管不顾地冲去,狼吞虎咽地舔水又吃粮。
  绘静静地蹲在丛外,微风轻抚她发梢,她手指撩过耳边的碎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深色丛洞。
  布奇这一顿吃得心满意足,她发出长喵以示感谢,绘听懂了,脸上出现了难得一见的笑意,一下站起来有点儿发昏,随即稳定下来,双手背在身后指尖互相勾着,微微低着头感受着一阵一阵的暖风。
  布奇恢复了点精力,她摆摆头,试图甩清脑子里的混沌,她心想现在一定要活下去,鼓足气了,她还有重要的事情去做。她要想办法把大狗弄出去,她要把还在街头流浪的茉莉和皮安牵回来,她要让她们的生活变回原样,起码是平平安安不用担心那绿网与铁笼的状态。 十二   周日,希南开着与她气质不太相符的SUV穿过高架桥,车后座的安全带把一个小巧精致的笼子绑得稳稳当当,茉莉待在笼里一动不动,好奇地打量着挂在后视镜上的吊饰,眼珠子跟着那古朴的圆玉来回摆动。
  “茉莉,咱们今天去做检查哦,等会要乖乖的好吗?”希南盯着后视镜说着,等红绿灯的间隙把空调又开大了点。
  检查和驱虫完了后,茉莉被希南抱上车重新放进笼子里。忘了说了,后座那儿,还有一个笼子,里面坐着一只华美的布偶猫,她眼神高傲而轻蔑,隔着铁栏对茉莉慢条斯理地舔了舔手爪。
  茉莉听到她说:“贱猫。”瞬间要炸毛,又想了想现在的身份,端了自己的仪态,刻薄地回道:“昂?你在叫你自己吗?我记得你有名字的呀,屁屁?哦!忘了是股股!”
  谷谷听了像吃了炮仗一样骂着她从电视里学到的词汇,可那些骂声跟浸淫街头过的茉莉吐出来的相比可就小巫见大巫了。
  希南透过后视镜看到两只上蹿下跳的小猫,摇摇头无奈道:“你俩啊......”
  回源小区待了三天,每天临近天黑的时候,布奇就能听到绘的脚步声浅浅传来,紧接着那对她来说宛若珍馐的猫粮就整齐的摆在碗里。也许是小区里的宠物狗气息庞杂,那后来侵入的大狗还没能发现自己。布奇的伤口渐渐结痂,她在入夜后便进行着康复锻炼,沿着小区的2栋开始走,一直转个大圈回到原地,同时,她有次沿着绘的气息一直走,直到到了7栋门口,她抬头往上深深望了眼,心底说了句谢谢才转身走了。
  到了第七天,布奇基本上已经能跑能跳,有次她从檵木丛里探出头来,便看到了绘带着欣喜的惊慌神情,布奇立马又缩回去了。绘也不恼,布奇听到了绘小声而清亮的短促笑声。
  这些天里,布奇留意着路过的宠物狗,有次一条戴着个粉色蝴蝶结型的项圈、主人没牵绳的博美,颠着她球绒绒的身子凑到布奇面前,布奇突然一睁眼,一猫一狗触着鼻子都被对方吓了一跳,布奇是真吓了一跳背上被枝叶戳得吱吱疼,那博美嗓音细细的嗷嗷转着屁股跳了会,没过几秒又凑上来看布奇究竟是个什么小怪物。
  还有一次夜里,布奇正在做她的康复运动,一老头子牵着条满面愁容的哈巴狗遛弯,老头不知是突然鼻子痒痒还是怎么,打了个震天响的惊雷喷嚏,手上的绳子不小心落下,那哈巴狗嫌弃地来回蹬了蹬腿,走到棵石楠树下拉了泡臭屎,这可把布奇惹急了,这儿离她的窝不远,这屎要是不捡一熏能熏个三五天,布奇朝老头冲过去,喵喵控诉着让他去捡屎,可惜老头没大多数年轻人那样的素质,擤擤鼻涕咳嗽两声捡起绳圈继续悠哉遛走。
  到了第十天,布奇展现出了她作为野猫的一大特质,皮糙好养,她完完全全恢复了活力。她有次对绘说不用再喂我了,我以后能够自己去找食物。可惜绘听不懂,她俩还是隔着一点小距离,布奇觉得自己有点儿脏还有点儿臭,她不愿意让绘感受到这样的自己,绘每次小心翼翼伸出的手都被她躲过了,不过绘也不强求,每日给布奇送食像例行公事,日日不缺。
  布奇养伤期间,偷偷去瞧过大狗,大狗趴在树下,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条绳子,那绳子系在树干上栓着他的脖子,他面前摆了几个脏破的塑料碗和一个铁碗,一些被啃了一半早就发馊的包子散落周围,大狗无精打采地睡着。
  布奇不知道还需不需要实施她的计划,她本记着每周三下午,一个身形微胖的女人会边磕着瓜子边遛她那条健硕的比格犬,她从来不牵绳,就闲溜溜的跟在狗子身后,时不时叫一句:阿木回来。布奇便想着把这比格引到大狗那去,煽煽风点点火让俩狗打起架来,人们说不定就把这大狗赶出去了。
  布奇又看了眼那结实的绳子,心想看来是不需要啦,布奇脚步飘起来,她想去街头找茉莉和皮安。 十三   布奇难得上街,不知什么时候街头巷尾又多了些她不认识的猫。她找到皮安的时候,皮安整只猫缩成脆弱的一团,紧紧靠在隐蔽的空调外机边上,她身边只见大宝神色懵懂立在一旁。
  布奇轻悄悄地过去,她不知道该不该说话,沉默带来了发霉的气味。皮安红着眼睛抬头,黯然瞥了布奇一眼,继而埋下头去,小声沙哑嗡了一句:你来干什么?
  布奇半张着嘴,想了想便道:“要不要还是回源小区,街上太危险,那只大狗被人拴住了,回去起码不用太担惊受怕。”
  回去了,用你之前乞食的方式,还是能好好活下去,就算那样并不体面。但作为一只流浪猫,谁又体面过?难道翻垃圾就体面?布奇心里自嘲了番。
  皮安突然发出一声刺耳尖叫,她像发泄般叫得凄凄惨惨,她不是针对布奇,但布奇的出现让她有了把这悲伤表现出来的欲望。
  皮安说:“二宝没了。二宝突然死掉了,二宝死前一直在吐,吐出那些葡萄粒橘子瓣,吐出那些还没解冻好的肉,吐出那些小孩丢过来的橡皮糖。二宝是被街上的人喂死的,街上的人都是些恶魔。”
  待皮安泣诉完,布奇长长幽幽闭了眼,她胸中发涩,再睁开时便道:“回去吧。”布奇走过去,舔了舔大宝青涩的耳朵。
  在一齐回去的路上,布奇问皮安知不知道茉莉在哪里,她还要去找茉莉。布奇在街上已经感受不到茉莉,她不愿想得太悲观。皮安满目无神,她语气低沉:“她早都不见了,也许在你......就在你那个的一晚消失的,反正我是很久没见过她了。”
  布奇步履趔趄起来,有种白茫茫的无助萦绕心头,她仔细想了想,临别前夜,茉莉远去的背影在路灯下似一场无边无际的幻觉,也许只有最后一面才会显得如此无力,语言消失在浩瀚银河里。
  “哎,这不是那天的家伙,好得还挺快。”
  布奇记得这声音,她往巷子深处望去,只见春卞和花臂趴在几把烂扫帚旁,并无恶意地朝她勾嘴笑。
  他们身上有些同类划出的爪痕,那儿毛掉了大块,露出粉色的新皮。
  春卞道:“皮安,你们要往哪走呢?”花臂弓着身狠狠挠挠疤痕旁边的皮肤,并不言语。
  皮安歪头小声对布奇说:“他俩也是可怜,那天帮了你,就被瑞青单独一个个抓得血直流,现在被瑞青赶走了,每天就到处藏藏躲躲,也是可怜。”
  布奇感动得发不出声,她说明了来意,问春卞和花臂要不要一起去源小区。春卞和花臂相顾一眼,又看了看那只双眼一直如炬如琥珀的黑猫,而后徐徐站了起来。
  就这样,四只大猫领着一只小猫,走在了炎炎夏日的旷远街头,走向大门敞开绿草翩翩的源小区。
  周三,希南下班回家,脱了磨人的高跟鞋随手丢在玄关,揉了揉发胀的脑袋。茉莉飞蹿过去,强忍着那闷出了臭味的脚献媚着蹭。
  “哎呀茉莉我的宝贝。”希南一把抱起她,这时候谷谷也过来了,谷谷边在心里咒骂这个不要脸的家伙,边学习着茉莉的样子边发出委屈的叫。
  茉莉现如今已经过上了猫中贵妇的生活,每日有新鲜营养的猫粮按时定量,有美味的猫条吃得猫心中起泡泡,有干净舒适的窝等着自己休息打盹,有逗趣的猫架让自己玩耍攀爬,有固定的拉屎地方,到处都是香飘飘。
  还有只脑子不好使的蠢猫给自己增添乐趣。
  生活,太美妙啦! 十四   在家躺了一下午,天气热得我一直叹息说好想死。夏天一来,垃圾都不能在桶里拖延,没多久就臭了,我起身随意套了件短袖就出门了。
  走到垃圾桶边,一阵水果腐烂的气味直冲天灵盖,我想着赶紧丢了垃圾再去买个饭今天又差不多了。把垃圾袋嗬地一抛,结果哐一下撞上了边缘,丢人,没扔进去。
  哀声长叹,我低下身,嚓的,一只大黑老鼠迅猛地从垃圾桶旁边蹿出来,把我吓得头昏眼花只想大叫妈妈。
  我这人最怕老鼠了,不小心瞥一眼都要惊一宿的程度,我站起来立都立不住,像被地烫了脚急急地跺着踩着要跑。
  一只小野猫突然弹射出来,闪电一样倏忽之间便抓到了那满身横肉的老鼠,那鼠发出唧唧狂叫,没一会我便听到了皮开肉绽的声音。由于我也不太敢看,这过程基本上是我猜的。
  我只能大致地瞄到,那野猫,好像是花臂。
  没几秒又一只野猫从我面前踏步而过,哟呵,春卞也来了。俺脑子里突然闪过一句咱源小区有了两位大佬的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呀!不好意思太热了我脑子不太清醒。
  我对着春卞拍了张照,由于花臂还在吃老鼠,画面太美我不敢看于是没拍。
  “耶,小区来了只中华田园猫,不,其实就是之前的春卞宝拉!”添加图片,发送,OK完毕。
  “那有个神经病一直在傻笑。”春卞挨到花臂旁边,毫不客气吃着花臂给他留下的半只鼠。
  “那你是没看见那人刚刚一副奇行种的样子。”
  “这日子好像还过得去哦,环境还行,就是下雨比较难搞。”
  “你多走走瞧瞧,总能找到躲雨的地方。”花臂在草坪上滚了滚,“苍茫滴天涯是我的爱,绵绵的......”不远处的广场传来了熟悉的强劲歌声,花臂大喵一声,在草地上滚得更厉害了:“救命,在街上也就天天吆喝声,到这儿怎么每天这个点就是这样那样的。”
  他滚够了,爬起来盯一眼春卞,只见春卞上一秒还在跟着节奏笨拙地摇摆,下一秒瞧见花臂惊掉下巴的眼神立马停下,装作严肃地说:“是啊,这声音,真奇怪。”
  我买完饭后就回家了,翻翻手机,没想到这粉丝只有四五个且都是死人的号刚发的微博有了个赞。
  我必须得看看看是哪位英雄豪杰点了赞,点开,那是个用小猫做头像的人,只是那小猫看着有点怪,眼白完完全全袒露着,身子骨没劲了样四脚朝天仰着。
  这很有点奇怪。
  我点进他的微博,那IP地址显示我们在同一个省。他是从附近的人看到了我的微博?
  “隔壁那个骚货天天十一二点才回来,老子每次都要睡了就听到那开门声把老子吵醒,没租过隔音这么差的单间,报复她最好的方式就是听着她淋浴洗澡的声音撸管,呵呵,老子迟早把她奸了。”
  “今天拍了个猫片,本来就是为了好玩,没想到还能卖钱,真没想到,一下赚了大几千,怎么之前没发现这商机。不过我这第一次玩儿,我也是佩服我自己,还是挺狠的,开水给它洗澡澡,剪刀把那四个爪全剪了,两个耳朵全割了,直朝我哈气呢,把我惹毛了,我......”
  我看不下去了,背后汗涔涔的直发寒,眼泪不自觉像豆子般颗颗掉出来。我举报了那些微博,然后关上了手机仰躺在床上脑子一片空白。 十五   大宝不见了。
  皮安愁得天天在小区里叫,她到处找遍了也摸不着,她从早到晚的叫声哀婉悠长,盖过了脚步声,盖过了谈话声,盖过了轰轰作响的割草机的声音,把小区里的人叫得心烦意乱,眉头紧蹙,步履匆匆。
  布奇跟着找,春卞和花臂也加进来,他们在源小区没找到又去源回街找,在源回街看到了对他们白眼的瑞青,布奇上前去说:“我们有急事,请海涵海涵,这次放我们一马,谢谢了。”说完仨猫边慌张着走了,瑞青对着他们的背影摇了摇头。
  皮安消瘦成了一只僵尸样的丑猫,她毛贴着皮皮贴着骨,一副枯容让人见了都觉恐怖。她的叫声由悠长化为尖厉,像醉鬼在深夜不停倾泻呕吐物一样哇哇哕哕。人们觉得这猫疯了,源小区的居民在微信群里请愿,让物业把这只鬼猫早点赶出去或者毒死,别再害人了。
  皮安很快被捕杀了,皮安死的那天艳阳高照,人们眯着眼睛看着太阳,挑着唇享受着难得的安宁。
  布奇消沉了,她那天眼睁睁地看着皮安被人类抓去,却无能为力。
  春卞和花臂结伴来找她,陪她待在树丛缝里趴着不说话。
  “没有哪儿是真的安全,对不起。”
  布奇不看天也不看地,她只能看到叶缝外被切割的光线。她像在对春卞和花臂说,也像在对消失的皮安和大宝说。
  花臂没有搭腔,春卞挠挠脑袋,“都差不多啦,哪里都是靠自己,之前在街上我还敬瑞青有几分骨气,从来不让我们求人,不压抑我们的天性,结果不知道咋了突然就天天讨人喂去了,实在丢猫脸,让我再回去我也不是很想,在这待着也挺好的。”
  布奇拱动,身形发酸,窝里潮暗,花臂拍了春卞一把,冷静道:我们先走了。
  没想到这一走又是永别,一天,春卞和花臂饿得饥肠辘辘,他们翻遍了垃圾桶,可惜夏天的食物馊得太快,脏的臭的实在咽不下,于是他俩打起了小心思,想从那被禁锢的大狗碗里抢点东西填肚子。
  花臂先凑上去,隔着两米远的距离默默盯着大狗。大狗懒得搭理他,狗儿的脖子上被勒出了一圈红印,只要不动得厉害,大多数时候都没什么大碍。
  花臂叫春卞过来,他们都看到了大狗碗里的肉沫稀饭,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他们想着,得先上一只猫把碗给叼过来才行。
  “我来吧。”春卞踏出一只前爪。
  “别,你反应慢,关键时刻还得看我。”花臂也不等他回,唰得冲了出去咬着碗边,嘴里沾了铁锈味,春卞往后退了两步叫道:“加油,快点儿!”
  大狗乍然瞪大了眼爬了起来,“好家伙,敢从我这抢东西,活的不耐烦了?”他尝试着去追,可惜那麻绳把他脖子勒得生疼,他一边嗷嗷大叫一边发狠道:“看我不弄死你。”
  “你来呀来呀哈哈!”春卞手舞足蹈,步态轻盈,上前帮花臂衔了碗边,一齐朝角落的花坛走去。大狗眼中射出火焰,他腮帮子抖动晃荡。即便每日吃饱喝足,可是被束缚在这方圆三尺之地,焦灼早快把他的心肺烧穿了,他的胃口越来越差,他感到一阵阵的后悔像胆汁一样绿幽幽的汩汩暗涌。平时这俩野猫在他面前晃悠就算了,今天还直接明抢热讽来了,这可叫一个火上浇油,大狗刨着那块干土,草屑沙尘簌簌飞扬,俩小猫已经藏到那团表面油亮边缘锐利的枸骨后边,嗖嗖舔嗦着那成了坨了稀饭。
  大狗仰天长吠一声,那地都快给刨穿,鼠妇纷纷逃命散开,俩猫警觉探头,可惜还是迟了一步,大狗竟是硬生生把那树干上的绳子磨缺了口,绳一断大狗便感受到了来自驾雾天堂云端的无端狂喜,他像是因身体的解放而解放了灵魂,他现在不是一条狗,是上帝的爱人,是众生的普渡。因此他不费吹灰之力似光若电便闪现至春卞和花臂身边,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巨人之姿,一巴掌便把花臂扇得头破血流。春卞高声惊叫,他浑身热血沸涌,焦了嗓子哑了喉咙,发出的声已不像他往日听到的那样,十万火急般唤道:“花臂!花臂!你怎么样了!呜呜呜......”
  花臂倒在花坛边蜷着爪发着抖,他呕出一口黑血,散着腥气的气息咕咕哝哝道:“跑......快跑。”
  春卞悲痛欲绝,他胡须抖动,尾巴蓬炸,转身面向大狗,身形向后高高弓起,大狗看着他缩成一条尖利刀锋的瞳孔,喷出嗤嗤鼻息,只觉不自量力。
  春卞恸声长嚎,以破釜沉舟之势撒开腿朝那大狗杀去。
  隔了几栋小区的距离,布奇还沉浸在皮安消失的难过中,像抽了大烟的人类食不下咽萎靡不振。
  她蓦地听到了春卞的哀嚎,弹簧般跳起来,尾巴翘得像个木棍样挺立,她来不及思考,风一样奔向声音的源头,她心想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她虽然还不清楚具体状况,但她明白这叫声不是什么好事。
  夏风卷着热意,扰得玉兰树沙沙作响,一片丰腴的叶片如天鹅羽毛悠悠荡荡着飘落,落入溪流,那墨叶便瞬间洇成了红花,杀戮须臾死亡长寂。布奇赶到的时候,大狗拖着条伤痕累累的细腿趴在树下喘息。布奇看到两居猫尸硬挺挺的倒在地上,路人由远及近,抬眼望去便吓破了胆腿脚打架不知如何走路。
  布奇没有叫也没有喊,布奇发了狂,像一把黑镰刀砍过去,大狗却朝她讽刺看了一眼,也不理会,任由布奇挥舞那对他来说毫无攻击力的拳爪,大狗虽说挂了彩,但对付布奇还是尤有余力,随随便便便把布奇的脖颈一咬摔到了秃草地上。布奇红了眼,驱使她扑上去的已是一种无形的意志,那意志使她不再言语不再感到疼痛,那意志使她麻木,使她乌压压的柔软身体变成了膨胀的黑铁,大狗腿脚不便,应付得愈加吃力,他自认轻敌,或者说他已经被春卞消耗了太多精力,“真是个疯子!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布奇听了怒火中烧,怎么可以杀了两只猫后轻飘飘说一句走人就以为能交代一切?呜哇!喵哇!布奇撕了扯抓了咬不止不休,大狗竟呈现弱势,节节败退,后腿磕在了那草坪上摆放的合金雕塑,掉色的鹿头高高昂起,大狗倒在那儿仰天一齐望着。
  “够了够了!受不了了。”大狗挣扎着爬起来,意识和身体都愈感不妙,“真他妈是个疯子。”大狗边逃边回头,胯下忍不住失禁,撒出一泡热尿,嗷嗷呜呜着撤远了。
  布奇待在原地,夏日天气瞬息万变,不一会沉雷滚滚,豆大的雨滴啪啪砸下,没过几秒,雨幕如瀑,布奇也成了雕塑,全身的毛像垂着手的被熄灭的魂魄。 十六   布奇开始了真正的流浪。
  她不再固定地待在哪儿,不再想着给自己建一个避风港,她游走在旷阔天地之间,日夜变迁对她失去意义。她每日颓唐,神经时常像舞跃着的火苗,抽抽着痛,灼灼地烧。至于为什么要流浪,她想,她还有一件未完之事,她要替皮安找到大宝,活要见猫死要见尸,也许大宝真的还活着呢?找到大宝成了支撑她唯一活下去的意念,也许她只是把这当做借口,好让自己还能浑浑噩噩死皮赖脸地混在这人间。她的脑海有时会出现茉莉这个名字,她快忘记了茉莉,一想起来便恍恍惚惚,而后摇头甩开。她不愿说也不愿想,其实那晚,她看到了茉莉躲在树后一动不动而后远去的样子,那才是真正的最后一面,只是她一直以来都不愿承认。
  希南最近有些苦恼,她交了个还在读研的男朋友,值得一提的是,她就在同样的学校教钢琴和视唱练耳,虽然她那男朋友是搞工科的,俩人走在一起基本也不会有人同时认出来,但是希南总还是觉得有些忸怩,谈个恋爱小心翼翼偷偷摸摸的,更重要的是她怕人说她老牛吃嫩草,这可就真让人生气嗷。
  这天,希南带着男友回家了,茉莉凑上来才发现多了个人,她疑惑地瞪着眼,不知这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从哪蹦出来的。
  “茉莉,谷谷,这是一毅哦。”希南对着茉莉和谷谷介绍,接着又转头对一毅说:“这就是我的两个小宝贝,可爱吧。”
  一毅换了拖鞋蹲下,直道:“可爱可爱,哎呀它都不让我碰。”他笑着看跳到一旁的谷谷,然后又伸手去摸茉莉,“呀,这只倒还不跑。”
  茉莉保持着警惕的姿势,她不太习惯被陌生人、具体一点、陌生男人抚摸,但是她嗅到俩人关系不一般,轻易拒绝怕惹了希南心中不快,于是便忍着没动。这时她倒挺佩服谷谷,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一点不带虚的。
  一毅在希南家里吃了晚餐,过后他们窝在沙发投影看了一部过程忧伤结局美好的爱情电影,茉莉和谷谷兴味索然耍着早玩腻的玩具,她们早不像初见时那样针锋相对,否则生活过得都不畅快,还不如都退一步,有时候一起玩玩倒也觉得对方比自己想象的更生动点儿。她们一起扒坏了好几个琴键,打破了好几个花瓶,撕烂了好几扇窗帘,一起挨了几顿不痛不痒的打,也算建立了一段友谊。
  这夜过后,一毅便时不时的来希南家里,茉莉和谷谷便也习惯了这个男人的存在。
  希南怀孕了,希南刚开始看着验孕棒上的两条杠,心乱如春日纷飞的柳絮,她还担心会不会是假阳性,去医院又测了一次。
  当证据确凿,希南坐在车里,停车场的感应灯亮了又灭,时间不知过去多久,她打电话告诉一毅,问他怎么想。
  一毅说:“我们结婚吧。”
  希南撑了许久的眼泪掉下来,她都不知道这眼泪从哪来的,像早就酝酿好了在等待一个固定的时机。
  希南三十一岁了,希南想,也是时候了。 十七   一毅说:“我才研二,我妈的意思是结婚可以,她说村里的同龄人老早孩子都遍地跑了,不过她就是让我别那个'玩物丧志'哈哈,咱们尽量集中在几天搞完,不耽误你工作也不耽误我学习,好嘛?”
  希南没奏声,良久才点点头。
  希南三五岁的时候母亲便离家出走,父亲酗酒、懒惰,勉勉强强管她个吃难管饱,姑姑见她可怜,又因膝下无孩,便商量着和姑父把她抱过来养。父亲自然毫无异议,他只当这小孩是个拖油瓶,吞了米吞了盐吞个肚圆却拖不住她母亲。希南六岁进了姑姑家,姑父爱吹笛子拉二胡,还画得一手幽雅的水墨画,希南耳濡目染,姑姑见她有天赋,人踏实,早早送她去学了钢琴,写书法。希南在艺术的熏陶下出落的亭亭玉立,人见人欢喜。成年后她考取省会的重点大学主修音乐学,之后本硕连读,毕业后就在自己的学校当起了教师,靠着攒的钱和姑姑一家盛情难却的帮助买了一间60平的温馨小屋。可以说到现在,希南的生活还算是有声有色,按照常人的一生,她也该到那一步了。
  “年龄是大了点,诶?我再算算,那可是属狗啊,比你大整整半轮,你说你咋找的呀,唉!”
  “人是大学老师,又不丢人,大点怎么了,你也看了照片,漂亮得很,别人再怎么看都看不出来三十多好吧,不说了不说了,我还去做实验呢,你先张罗着发请帖吧,反正你连日子都选好了,她那边也同意,就先这样吧。”
  “哎儿你先别挂啊,再跟妈多说几句呗,哎!”一毅妈看着已经挂断的电话,瘪嘴道:“这小子......”
  没过几日,一毅说他妈要到城里来看看希南,希南听了一阵紧张看了半宿饭店酒店,千元的大餐都要订下了,一毅又一个电话打来说不用搞那么隆重,他妈就想简简单单的在家里一起吃个饭聊聊天,让希南买点菜,他晚上去把他妈接过来。
  一毅妈上门,左手提着二三十个土鸡蛋,右手拽着两头新鲜的老母鸡,笑出满脸褶子跟希南打着招呼。
  希南道:“阿姨哎来就来还带这么多东西干嘛。”说着便积极帮忙卸下来。
  一毅妈:“这不来看我闺女,必须的嘛!”说完便环顾着打量了番希南这个小家,两只绒猫一下映入眼帘,它俩缩在远处的茶几后边鬼机灵地骨碌着眼睛。
  一毅帮忙把东西提到了厨房,一毅妈牵起希南的手,口吻羡艳道:“看你这小手白白嫩嫩的,保养得好哇,人也瓜溜得不行,一毅真是修来的福气。”
  希南害了臊,任由那双布满老茧的糙手摸来翻去,“阿姨,别这么说我都不好意思了哈哈,饭已经熟了,只剩个排骨还在炖,我先去上菜。”
  “哎别急着呀。”一毅妈把希南拉到一旁,指着那两小漂亮道:“这猫......我听说怀了孩子的都不能养猫,一是怕这猫身上带病菌,你想想之前像那新冠不都害惨了人呐,要是一不小心传了你传了肚里的娃可就不好了,二是那猫爪子乱抓啊,我那乡下就有个小孩逗野猫,给抓破了脸,几个月之后人突然就没了,你想想,你看这猫......”
  “妈,上菜了上菜了,希南做了好多好吃的哩。”一毅左手端着盘洋葱炒牛肉右手端着盘香干回锅肉上来,“希南你和妈先坐下吧,我来上菜。”
  希南小心铮开他妈的手赶忙说:“我也来!阿姨您先坐吧!”
  希南朝客厅偷瞄了眼低头玩手机的阿姨,扯住一毅的袖角,蹙着眉嘁嘁嗡嗡道:“你妈不想让我再养猫了怎么办?”
  “啊?”一毅讶声说:“我妈......她说这些也不奇怪,不过孕期养猫的话,确实不太好。我看过几篇文献,很多研究都......”
  “喂!怎么连你也这样,谷谷可是陪我三年了!茉莉也快一年了,怎么可能说不养就不养!”希南心烦意乱舀着排骨汤,滚烫的汤汁不小心溅出来,扎得皮肤快起泡。
  一毅又端了两盘菜出去口里念叨先别说了别说了。
  “妈,希南的姑姑说明天一起去她家吃个饭。”一毅扒着嘴里的米饭也不抬头。
  “好好好。”一毅妈满口答应,“你这个家伙,也不知道给南南夹夹菜。”说完便往希南碗里夹了一大块排骨。
  希南受宠若惊直道谢。
  “南南,我想了会啊,要不你这猫先拿到我那去养,等你宝宝生下来了,咱再带回来,这样也放心,好嘛?”一毅妈眼珠子闪巴极显真挚,两手端着希南的手像在做什么祈祷。
  希南为难地看了眼他妈,转头又用眼神无声寻求一毅的帮助。
  “唉南南,我这也是为你好,你看看,刚吃饭呢这猫就跳你怀里来,赶走了又去刨那花坛的泥巴......”
  “妈,你别这样啊,这俩猫都待好久了,怎么可能轻易说别养就别养,再说了你会养猫吗?你别逼着......”
  “行了。”希南摆摆头,望着阿姨的眼睛说:“阿姨我先想想吧,先吃饭,小心菜都凉了。”
  “对了,明天去吃饭。”希南走到玄关的鞋柜,抽出一双一次性拖鞋:“阿姨记得换鞋。” 十八   这个滑头闺女,还特意拿出一双地摊上几块钱的薄垫子臭鞋来让我难堪,不就是说两句她的猫,脸色都摆着皱着给人不爽,嫌我一农村妇女脏了她的家啦?嫌我这农村妇女没文化还要说三道四啦?嫌我还行,要是嫌我儿子可就要不得啦,不过她又怎么敢嫌我儿呢?我儿从小就吃得住苦耐得住烦,奖状贴了整墙皮满,考上大学那是宴席喜翻了天,再考个研那是村人从东头排到西头贺喜连连。我儿还有大好的前途,只是二十五六还未娶媳妇,让村里人背后笑话,也好我清楚我儿注定是伟人的料子,赶紧把婚结了把娃生了继续走他的光明路,不见他日进斗金我还不能替他圆满。就怕那狐狸媳妇耐不住发骚,人太漂亮了可不是好事,男人像大头苍蝇围着转,能觍着脸也不嫌自己三十好几和我儿谈朋友,以后说不定还偷摸着找更年轻的吸精气、献媚眼、勾腿肚、打擦边。去她姑姑家我又使了老劲摆笑脸,几十年不是白活的人情世故那狐狸还得学着点,她姑父喝醉了酒竟眼噙了泪拉起二胡哗哗泪流,我一个老巴子竟也闻之伤心心滴血,狐狸见我悲痛也不知是假惺惺还是真姿态连忙递了纸甩甩鼻涕擦擦眼,拍了拍背拥抱道:您以后就是我妈了。也不知是假情愿还是真情愿。婚宴呐典礼呐,我儿一席白衣笔挺板正又靓眼,从此就是那她丈夫、那孩他爸,不再是那陈姐的儿子啦!我哭啊汪啊儿啊别忘了你老娘啊!我的儿啊!狐狸成了家对我态度变,她说看我哭得心疼呀说我是个好妈妈,她说她也要当个好妈,把那俩猫儿抱给我,红彤彤的嘴儿甜滋滋的话,说妈我想通啦您就先帮我养着吧真是太谢谢妈了。我说好哇真是个好闺女,我心里对主祷告啊狐狸你要照顾好自己才能照顾好一毅的娃。我提着两个猫笼脚步子机关枪突突走,我这一走又是十月难得再见,给我养?给我养,好,这猫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一副尖酸样两爪害人像,要是我心肝宝贝儿生下来被挠坏了手抓破了脸谁给你后悔药,我给你放出去我也不知道这是哪个路口哪条街,我再回来就说闺女妈对不住你,妈没看好你俩娃,它们走丢了找不到回家的路,我泪汪汪我心凉凉我被针扎着走被刀剜着活我没脸见你! 十九   谷谷是只没有户外生活经验的漂亮布偶,她一生下来就从一个笼子转移到了另一个笼子,被放出来便哒哒踏进了一个暖色调的温馨小家。她离开这家也就是打疫苗做绝育,此外她就连门缝开着偷溜出去的情况都没有过。
  她眼神稚拙脚步青涩,她跟在茉莉身后左藏右躲。茉莉也很久没呼吸过外面的空气,她愁思哀哀口干又无力,当那老太婆甫一把她倒出来,就立马狡猾地像只干瘪的黄鼠狼躦进闹市无影无踪,茉莉气急她才发现这恶婆婆打得什么主意,立马追着气息循去,只见人头攒动道路参伍错综,有人不小心踩了她的尾巴,把她疼得跳起叁尺高。谷谷茫然跟在她身后,像只没见过世面的小媳妇,茉莉心乱如麻,回头怒嗔:“你能不能别跟着我!我俩都被抛弃了!你跟在我屁股后面干嘛呀!”
  谷谷听了一股无名委屈涌上来,像萎了的花骨朵儿走到一颗樟树下边蹲下,隔着远远的距离茉莉看见谷谷受伤的眼神,软下心来挨过去,“对不起,我没控制好情绪,我只是太生气了,但是并不是因为你。”
  谷谷埋下脸,脑袋在怀里蹭蹭,并不回应。
  茉莉知道这家伙已经原谅她,靠过去趴在一起,“怎么办呢,这是哪儿也不知道,那老家伙被送上出租,结果半路就要司机停了,我还以为是啥事呢,想不到这么毒,要是下次还能见到我非抓破她那一脸褶子肉!”
  谷谷昂起头来:“我好饿。”
  茉莉无语,“大姐这才多久你就饿了,要是让你在这街上待个两叁天你还活不活了......”
  谷谷听了肚里更是饿得打起鼓,她垂头丧气再没力气说话,在外边跟着茉莉走了几步就已精疲力尽,难道是这太阳会吸猫能量?
  “快来看快来看,有两只猫猫!”
  小皮鞋挞挞打着砖地,两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凑上前,一个穿着灰短裙,一个穿着肥硕的工装长裤,灰短裙横着手机发出咔嚓喀嚓的响声。
  “我靠,好漂亮的布偶,还有这只狮子猫也好看。”
  茉莉眯了眼,怎么旁边的是漂亮我就只是好看啊?但她面上不恼,以她早年在小区和街头乞人怜的经验,眼睛亮晶晶的吧嗒过去,脑袋就要去蹭那长裤女孩。
  长裤不为所动,眼珠子坠着盯着茉莉,双手抱在胸前冷冷清清。
  短裙咔咔又是一顿拍:“哇呜,这只狮子也太那啥了,感觉是个人都会凑上去。”
  “你这是在骂这猫还是在骂我呢?”
  “嗨呀,我哪骂呀,我就是吐槽,感觉就是说,这猫的爱挺廉价的。”
  茉莉今天可谓处处吃瘪,一老太婆不喜欢就算了,蹭你那是赏赐你,廉价?真是给脸不要脸,茉莉气哄哄转头喷了喷气。
  短裙去摸那布偶猫,拍着视频说:“啊啊啊好可爱的猫猫,我要死了,它看我呢啊啊啊。”
  谷谷不排斥也不显谄媚,被摸舒服了边半眯着眼咕噜咕噜打盹一样惬意。
  短裙站起来,四下环顾,而后对长裤耳语不知在说什么,谷谷挠着脑袋痒痒,还没挠够突然被那长裤抱了起来。她还发着懵呢,只听短裙就说走吧走吧快点,身上也没标记脖子上也没项圈,说不定就是流浪猫,咱们弄回去养。
  茉莉眼睁睁莫名其妙看着谷谷被一把抱起,还没反应过来俩人就已经竞走一样溜远了,什么情况?
  什么情况?茉莉大叫,哎!这都是什么破事儿! 二十   茉莉踏上了一猫流浪之旅,在这个猫生地不熟的地方,茉莉还是选择找个小区摸进去,因在这街上苟撑了两天,过往的路人皆行色匆匆,排排门店泛着珠光宝气,空气里飘的都是金银铜铁的味道,鲜有人愿为一只猫驻足或者去买点吃的逗乐。
  茉莉许久没喝过低洼处蓄积的雨水和工业水,只是她实在渴极,没忍住舌尖一舔,泥沙的浑浊之感便直冲肺腑,她继续走着,走到街尾拐了个弯又摸索着前进了十来米,茉莉便因侧身方向的景象呆住,只见两只锃明的银白色天鹅雕塑交颈结欢,它们周围有一片半径约五米的圆池子,边缘等距分布着一些小洞有规律地喷出水柱形成小瀑布。茉莉懊恼,怎么刚才就不能再忍一会儿到这来喝水!
  显然这是一个有点儿高级的小区,茉莉带着未知的期待柔软地从栏杆里钻进去,眼前一条阔路两边种满了银杏树,她小脚踩着一片金黄,心情稍稍多了点愉悦,不过前路仍未卜,她每一步都走得心思沉重,无法放松。
  走了许久,茉莉意识到一个问题,这里可太干净了,不像源小区,走十米便遇一黑一绿两个垃圾桶,经常有胀满的垃圾袋瘫坐在桶边,惹得猫们嫌弃又向往。
  没一会她圈到了儿童乐园,几个小孩杵着塑料铲子在挖沙子玩,阴凉处坐了几个大人围着一张石桌正谈笑风生。她犹豫着要不要上前讨欢,要是放往常,她也许直接放了身段就去喵喵叫饿了,只是这次有点不一样,她没由来的有点紧张。一路走来,眼前是一片装修华丽的长矮洋房,每幢楼前都有一座雅致的小花园,她路过一扇光洁的玻璃门,好奇看过去,只见自己的身影反射出一只落魄的猫像,身上的毛儿炸得乱七八糟,茉莉惊地逃开,她只是几天没过好,就已经显出如此颓迹,她心想难道我一直就这么丑?难道我一直就这么糟?难道这就是那俩人抱走谷谷不抱我的原因?她像被狠狠打了猫脸,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最漂亮,最惹人疼惹人爱的那一只,之前意气风发的模样不复存在,只剩下满肚子菲薄与自贱。
  “喵~”一声慵懒猫叫传来。
  茉莉打起精神望去,才发现一只壮硕的缅因猫从主人身前缓缓走出露出半截身子,上挑着她那犀利的眼紧紧盯着自己。茉莉注意到她脖子上挂着牵引绳,暂且放下心来,她知道这眼神可不是在示好,心想着还是去别处走走说不定能遇到更合适的人。
  “看,那儿有只狮子猫呢。”
  不知谁说了一句,众人齐齐望去,茉莉感到被瞩目,那自信的光彩又回了点眼里,昂首猫步俏皮走去。
  “想不到这小区还会进野猫啊,也没你说得那么好嘛。”之前说话的男人戴着个白色的棒球帽,一只手臂横搭在长椅椅背上,POLO衫的衣摆被带起,露出他一小段福气满满的白肚。
  牵着缅因猫的男人搭腔道:“嗐,这倒也不用太在意,出现的野猫野狗你基本上第二天都不会再见到。”
  “赵总说的是,我们物业保安都是经过良好训练的,所以这方面李总您不用太担心,我现在就通知保安过来。”穿着一身灰西装白衬衫的女人坐在李总对面,薄背绷得硬直但并不显拘谨。
  李总抽出一支烟,女人便立马抽出打火机要帮点着。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李总把烟叼着,摸出他那镀金的限量版火机在手指上翻转了1080度后轻轻一勾盖儿发出咔的脆响,再顺滑地擦下砂轮,而后火焰现身稳稳神便去接见那高贵烟。
  茉莉走到他们跟前,扬起脑袋一脸无辜又可爱,这招总是屡试不爽,人类只要一见她这幅模样,便要叽里呱啦蹲下身来双手捧着脸闪着星星眼。她忌惮着这还有另一只猫,那体型快赶上她远在非洲草原的亲戚,便没敢轻易发声。那缅因猫蓦地出乎意料跳上石桌,挪着她缓缓的步子在桌上绕,那吊梢眼却直勾勾不移,一直俯视着茉莉。
  茉莉一下被吓得浑身瑟索,心想还是赶紧溜了算了,待在这儿实在不值得。
  “哈,有点意思,我家胡休来兴致了。”赵总莫名其妙来这一句,从兜里掏出支烟找李总借了火。
  李总见他这心痒痒的样儿,心底不由来了股恶趣味,他歪头对赵总窃窃细语几句,嘴边勾着几抹难耐的笑意。
  赵总听了哈哈一笑,把手中的绳递给女人说:“小魏,先帮忙先牵一下。”说完便起身,大步前去,把已经退后几步的茉莉一把抓起后颈皮,回身带着诡异的笑把茉莉放在桌上。
  茉莉挣扎着要逃,赵总两手像图钉订纸一样把茉莉固定着使她动弹不得。
  小魏不明所以地看了眼赵总和他手下的猫,又看了眼自己牵着的赵总的爱宠,心里直骂这俩比男的究竟还要搞什么幺蛾子,还有那个姓李的要买就买不买就滚蛋算了老娘耗你身上的时间拿来护肤都能再年轻十来岁了。
  “小魏,现在把绳给我。”李总对她挑挑眉,“感谢赵总这么大方,让我也能遛遛猫。”
  “啧,这是什么话,咱俩亲如兄弟,虽然说吧,我今天扮演的可能是半个中介,这的老板请我出面来陪你走一走看一看,但我可是向着你这边,我必须得先说好。”赵总说完,转头又对女人道:“小魏,现在你来摁着这猫,我先给我助理打个电话,你先注意别让它跑了。”
  女人面露难色,她犹犹豫豫地站起身,“赵总,这是要干啥呢?”
  赵总像听了什么愚蠢的笑话,和李总有默契地相视一笑,“别担心,就陪李总玩一下游戏而已。”
  茉莉在女人手下挣扎,女人的心也在挣扎,她并不想因为卖人个房子就要听之任之做这么没厘头的事,面前那只缅因猫还在来回踱步,张狂的模样因它的漂亮少了凶狠多了傲慢,石桌被它踩在脚下,女人生起一股自己也被它踩在脚下的感觉。
  助理驱车很快赶来,像军队练兵那样小步跑上前,递给赵总手里捧着的那条牵引绳。
  “好戏来咯。”赵总熟稔地给茉莉套上绳,然后把环交给女人:“小魏,接下来就看你的啦,别超过一米,也别让它掉下去了。”
  女人清楚了他们要干什么,脸色早不像先前那样自信从容,李总见她面色发白,嘴角笑意更深。茉莉没了禁锢但有了限制,她被女人牵在手里东跳西跳却无处可逃。
  “你想干嘛!”茉莉朝着缅因大叫。
  缅因不答话,眼神带着轻蔑地走动,像八角笼里摩拳擦掌的拳手蓄势待发。
  茉莉看着她那两扇竖直的大耳像被打磨的利刃般可怖,身子一直乱爬蹿,脖子被勒得越来越紧。
  “胡休,上呀!”赵总一声令下,缅因倏乎间划出闪电般的利爪,健硕的身躯跃出了漂亮的弧度,落下时如同带毛的天神降临,茉莉惧出一身寒战,她几乎凭着本能躲过这一爪,缩到了桌沿小小的身躯紧紧挨在女人怀前。
  女人听着茉莉喵喵叫个不停,为难道:“赵总,这......要不算了吧。”
  “怎么就算了呢,你们这儿不是不见隔天猫?怎么处理的还需要摆到明面上讲吗?咱现在只是玩玩放松一下,玩高兴了李总说不定就买下了在这和我做邻居呢!是吧李总?”
  “呵呵对啊,你先别松手......”李总没说完,缅因又一爪下去,她因为第一次的攻击被躲过,像是自尊受了损,这一下更是来势汹汹,茉莉难逃一劫。
  “嚯哟,你这胡休真有两下子。”李总牵着绳被缅因带动了下,胯骨磕上了桌子。
  茉莉无人庇护,只得向旁逃窜,绳子一拉紧,茉莉又被勒出一声惨叫。趁她不设防,缅因瞅着机会使劲一蹬腿发出了她今天第一声咆哮,气焰嚣张的一爪猛地把那小猫削破了一只蓝眼。
  茉莉卧倒在桌,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她紧紧闭着被抓破的那只眼,像是已经感受不到它的存在,只有热辣辣的痛和淅沥沥的鲜血提醒自己刚刚遭受了什么。缅因退回圆桌中心,依旧以那副不可一世的傲气姿态,舔了舔爪上的甜血。
  女人哆嗦着手松开了绳,只听见姓李的在那说:“你这胡休驯得像豹子一样,可以可以。”
  女人脱掉身上的西装外套搭在臂上,擦了擦额头的汗,眼神在一秒之内经历了从无力到恐惧到锐利到厌恶的四重变换。
  最终望向李总时,她重新穿好西装,理好袖口,那眼神还是成为了讨好。 二十一   茉莉瞎了一只眼,她再不像从前走在街上高调张扬一副我最漂亮的样子,她走得躲躲闪闪,生怕被人瞧见,一有眼神望过来就要喵地掩面藏起来。她开始像街头野猫一样凭本事捕猎,她的一只眼时常出现失焦的毛病,只至于有时候连老鼠都能把她耍得团团转,她刹不住车磕破了脑袋撞坏了前臂变成时有的事。但好歹在多次失败里也摸索出了点经验,至少目前还饿不死,还睡得着,还有股无名怒气盘旋在心底使她撑着要活。
  在街头,同类对她这只被骟过猫表现出极大的排斥,她被从这条街驱逐到那条街,到处无法安定,不过她已渐渐习惯这样的生活,她摆清自己的身份,毕竟她原本就是流浪猫生下来的流浪种,她在翻她妈妈翻过的垃圾桶,睡她妈妈睡过的破纸盒,淋她妈妈淋过的晚秋雨,快叫一叫,妈妈在哪里?
  茉莉沉浸在这样无助的愁苦同时,她想起了她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只朋友,她脑海中出现一个影子的形象,那影子总是伴随左右,用真诚的眼神看她,用拘谨的姿态臣服于她,给她送来新鲜的鼠,给她一种灌木丛里也能成为家的感觉。茉莉想着嗓子都变哑,也不知是她想得入了魔还是那想象成了真,她看到那影子从街角尽头走过来,黄澄澄的眼睛泛着亮光,茉莉不由自主像幽灵一样往前飘着,她意识不到自己在移动,她们像依靠磁铁的磁力相互靠近,等茉莉聚焦着眼看清来猫,她激动的乱蹦乱跳转着圈儿。
  布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居然重新见到了茉莉,按照人类的时间概念,距离上次见茉莉已经一年多了,当她嗅到那股熟悉的气味,她都以为是自己难得又出现了幻觉。
  不是幻觉,面前的猫是真的,她和自己一样落魄,一样肮脏。
  茉莉一口亲昵地咬上布奇,蹭上她的脖颈,梦呓般念叨:“好久没见好久没见......布奇,我好想你......”
  布奇表现出让她意想不到的冷淡,布奇躲开了她的示好,身躯偏向一旁,一言不发。
  茉莉面露疑惑,她刚要开口问,像想到了什么,转而怒气冲天道:“你见到我就一点儿也不高兴?”
  布奇抬头平视着她,像思考了很久,接着闭着眼摇了摇头就要走。
  “什么意思?你这幅样子什么意思?是不是因为我不漂亮了?我的毛又脏又黄你嫌臭了?还是说我瞎了一只眼你讨厌我了?你一直照顾的那个狸花猫不要你了?你还喜欢我吗?你说啊!”茉莉叫得声泪俱下,她退到墙边掩着脑袋不再言语。
  布奇见她这样立马急了,她赶忙上前安慰说:“不是不是,我才没有讨厌你,你不要这样啊我看了也觉得好难过。我好难过。”
  自从春卞和花臂罹难,布奇便一直孤身一猫,她不愿再有同伴,她认为自己是个凶兆,是害死自己朋友的罪魁祸首,她不应该待在任何猫身旁。
  但是这些想法在遇到茉莉的时候不管用,她发现她无法拒绝和茉莉在一起,只要茉莉一声令下,她都能为之赴汤蹈火,她心想自己是有一点儿下贱。茉莉一悲伤她就丢盔卸甲没办法了,她陪在茉莉旁边说了好多话,说自己也很想她,再见她明明快乐得心跳要爆炸了,她还说茉莉你好漂亮,月亮出来了,你比月光皎皎,你真美好,我想要吻你的眼睛,好不好。 二十二   茉莉和布奇在月光下纠缠玩闹了一晚上,第二天布奇带着茉莉去她在这条街上临时搭建的小泡沫箱窝,那泡沫箱上还有几条没扯下的胶带粘在上面,布奇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它弄到这阴森的旮沓角。
  茉莉困得不行,她钻进去迷瞪着眼说我要睡了宝贝,眨眼间就沉沉睡去。
  布奇原本也很困了,茉莉一句话让她又精神亢奋,恨不得立马出去拉练叁公里。
  茉莉醒来的时候,闻到了一阵淡雅香气,她一抬眼便看见自己面前摆了一枝密匝匝的金桂花,布奇睡在旁边,身躯微微上下起伏着。
  茉莉把玩着那桂花,看着树枝不规则的切口,心想这是布奇爬上树抓下来的还是咬下来的呢?
  布奇转醒,但她还恍惚着想睡,茉莉却不让,她说宝贝谢谢你呀,你真可爱。
  布奇彻底醒了。
  转眼间又到了晚上,布奇整顿精神,对茉莉说你就先待在这儿,我出去碰碰运气。
  “别看不起我呀,这几个月我也不是白活的,咱们一起去抓老鼠。”茉莉说完便起身。
  两猫乐呵呵地一齐跑出来,刚一踏出巷子,一张大网飓风般陡然朝俩猫飞过来,瞬间便把她俩罩得严严实实。布奇感受到了很久之前那次被束缚的感觉,她立马变得恐慌又暴躁,狂乱地挥舞着爪子挣扎。
  “灯打开。”这男声听着叁十左右,“这只不错,黑的,现在年轻人就喜欢另类的,可以。”
  布奇朝他张牙舞爪,那男人又转眼去看茉莉。
  “这只,资质还行,嗯?有只眼睛破的是个半瞎子啊,走吧,就把这黑的弄出来。”
  茉莉被囚在网里才体会到当初的布奇多么无助,她跟着布奇一起挣扎,她心想也许这就是尽头了,不过和布奇一块死也不错,就这样吧。因此她的挣扎并没有多用力,她自认为前路悲戚明了,没必要再做无意义的事。
  正当她想思绪纷杂时,布奇被一个男人制服,装进了一个小小的铁笼,大网也被撤走,茉莉才开始焦急,她眼睁睁看着布奇被他们带走,茉莉傻了也疯了不要命似的追上去抓挠,布奇划着坚硬的铁栏杆大叫茉莉茉莉!茉莉哀喊着布奇布奇!
  黑色的轿车飞驰不见,徒留茉莉精疲力尽地待在十字路口默然欲绝。
  布奇被带到了一个明亮干净的地方,戴着口罩和眼镜的医生说话轻轻柔柔下手却毫不留情。
  “我就说吧,我看中的都糙得很,啥大病没有,成本比你刷刷买低多了。”
  “你这风险还是太大了,咱们刚开始应该走保险路线的。”
  “都这样了你都成我'犯罪'同盟了还说这些.......”
  布奇迷迷糊糊醒来,想起来发生了什么,又是一顿乱抓,医生说:“这猫性子还挺野。”
  方骁道:“那可不。”
  本来就是野猫,不野可就违背您这个野字了。
  不过比野,呵,强者只会被更强者驯服,您这种街头二流子我可见得多了,我不费吹灰之力动动二根手指便能把您驯得服服帖帖,当然我们并不是要为难您,您要相信我们的工作,我们的初衷多美好,我们的宗旨多高尚。我们要让每一个顾客感到家的温暖,爱的美妙,虚荣被满足的膨胀,心灵被慰藉的安详。
  所以,请您务必支持我们的工作,支持您自己的工作,让自己成为一只有价值的好猫,一只有理想的好猫,一只崇高的不偷喝咖啡不乱撒尿的好猫! 二十三   这里可能是布奇到过最温暖干净的地方,虽然她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还不明就里,但是很难说她排斥这儿。她蜷缩在笼子里,眼神警惕而又有些向往,她向往被放出去,在那看上去就很软的暖窝里好好睡一觉,但当这心思浮起来,她又觉得这对茉莉是种背叛,她应该离开这里。
  猫咖今天休假,布奇面前,几只种类不同的猫绕着她的笼子转圈玩,她们眼神好奇地打量着这位新来的,一只名叫水宁的美短扒扒她的笼问道:“嘿,你叫什么名字?”
  布奇见她并无恶意,直接如实告诉了她。
  “你看着好像和桃桃是一类猫,刚来都是被装在笼子里,身上一股外面的气味。”水宁说话直白,桃桃在旁边嗅嗅他粉色的小鼻子道:“好汉不提当年勇啊,而且这家伙一看就是在街上混过的。”
  “那街上好玩吗?是不是也有很多人到处摸来摸去给喂吃的喝的?”一只似去美黑了小脸的暹罗趴在一旁的沙发上懒懒问着。
  布奇犹豫着要不要回答,桃桃便开口道:“好玩个屁,我爹抛弃我后,我妈没多久就因为瘟病死在街上了,我每天恨不得饿得找不着北,还好被带到这来了,那光头还是有眼光,小爷我在这给他每天出卖八小时色相也算是报答他了!”
  “八小时?我们可是九小时,你每天午觉睡得呼呼响别的猫可还在营业呢。”
  布奇听得一头雾水,大门突然被打开,所有的猫闻风而动,整整齐齐地排成一队,忍不住喵喵叫着光头搞快点。
  布奇看出那光头就是把自己抓起来的人,她眼神带刺盯着他,恨不得抓破他那闪着油光的大脑门。
  光头摆好一堆食盆,哗哗倒下香味满溢的猫粮,温柔叫着:“吃饭吃饭,哎呀我的桃桃吃慢点,搞这么凶干嘛。”
  他在每只猫身上宠溺地薅了几把,然后抱着双臂优哉游哉走到布奇跟前,面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接着蹲下身来用那倒叁角的眼盯着布奇问:“饿吗?”
  布奇当然饿,她眼红瞧着那些小猫吃得津津有味,肚中馋得抽抽痛。但她保留了一点自尊,恶狠狠地回看光头,紧闭嘴唇不喵一句。
  光头现出都是意料之中的神情,展开他的右手,那上面布满颗颗饱满的汇聚了人类智慧、直击猫的口味取向的美味猫粮(如果这篇小说出名了有要打广告的猫粮厂家记得找我哈哈哈,哈哈哈)。
  布奇的魂都快飘过去,她口水如溪流潺潺分泌,使劲自持着开始躁动的爪子,那放光的瞳孔骗不了光头,他嘴上笑意更深,把手凑的更近说:“有点骨气,不错。”
  布奇正跟着心头的馋魔作斗争之时,一只无毛猫静静走来,也不吱声眨眼间便吃掉了那些猫粮。
  “嗯?绮儿今天怎么胃口这么好呀。”光头诧异说着,摸了摸绮儿的脑袋。
  布奇朝那绮儿看过去,布奇之前从没见过无毛猫,她被绮儿脑上和颈间重重迭迭的皱皮给吓到,绮儿微微一动那些褶皱便愈显深刻,绮儿抬头和布奇安静对视,那一黄一蓝的异瞳显出优雅高贵的风情,那眼神好似带着些淡漠,布奇自惭形秽,偏过头去不再敢看她的眼睛。
  “你不吃就在这饿死算了,碍眼。”绮儿冷不丁地说出这句话,她声音听着冷艳而清凌凌,布奇不由自主地紧绷,她支支吾吾地不知该回什么话,绮儿冷哼一声,脚步轻轻幽幽走开了。
  光头又抓来一把猫粮,这时他裤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掏出看了眼来电何人,眉头紧了紧,来不及再管这小黑猫,把猫粮随手放在了笼子里便往外走。
  “你是没被饿过的,真就无动于衷呢。”桃桃吃撑了凑过来打了个饱嗝。
  “我饿过。”布奇发出无意义的反驳。
  “你怎么呆头呆脑的哈哈哈,吃一下又不会怎么样,你不吃我钻进去替你吃了。”桃桃说着还真要尝试发挥下他的缩骨功。
  布奇卷着尾巴不知不觉又去寻找那绮儿的身影,她感受到这的猫咪们都很友好,没什么攻击性,唯独那绮儿上来便是冷嘲热讽,这倒让她起了点逆反心理,待在这里很了不起吗?我偏要碍你的眼怎么样,我不仅要碍眼,我还要吃你们的东西喝你们的水养精蓄锐,迟早有一天我要逃出去,去找到我的茉莉。
  布奇把桃桃一爪啪开,说:“我要吃。”
  桃桃挺着圆肚又喵一声:“呆。” 二十四   光头打完电话回来,见布奇脚边已光溜溜一片,露出得意的笑,这简直易如反掌,心里对这猫的隐隐敬佩瞬间消失,拿了碗来装了猫粮递进去:“食色性也,色你们就别想了,全都被骟了我不信你们还想着玩儿卵蛋呢,吃吧吃吧,活着也就这点追求了。”
  布奇在笼子里待了六天才被放出来,光头站在一旁默默观察着她,布奇想跳上沙发伸个懒腰,又想伸爪勾勾那墙上挂的不知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摇摇荡荡,她还想爬爬那木质楼梯钻进那看上去充满安全感的小木窝,不过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跨过隔断,冲到大门口费力刨着那透明的钢化玻璃门,刨了半天周围的猫儿都嫌弃地看着她,“别划了吵死啦!”暹罗扣扣小脸不耐烦道。
  众猫也是一直喵叫发出不满。
  布奇慢慢停下动作,不好意思地爬到一旁,猫们工作了六日,已是神思疲惫,只想安安稳稳睡个懒觉舔舔毛,他们见布奇停下,便也不再理会,各自悠着步子一派懒散。
  “吃我的喝我的睡我的,待这么些天还想着跑呢?”光头靠在墙上抖着腿,“桃桃,卫勋你俩过来,给这小黑讲讲道理,你们都是街上混过的,兄弟姐妹之间好说话!”光头也不管他们听不听得懂,在那排兵布阵般发号施令。“等会,黑娃儿还没给取名字,我想想......哎哎哎等会你咋还跟桃桃打架呢。”
  桃桃听光头喊他,就想着玩布奇一下,衔着根逗猫棒在布奇面前摇摇摆摆,布奇没见过这新奇玩意,扑来抓去被逗得跟猴儿似的,她龇着颗尖牙心痒难耐,没忍住把桃桃锤了一拳。桃桃可就受不了啦,他在这贵如天之骄子,别把你那街头毛手毛脚的小计俩拿来卖弄!桃桃甩开逗猫棒使出他的猫猫拳和布奇对打起来,布奇本来就后悔打猫,只是在这笼子里待的几天把她情绪压抑,被随随便便一戏弄便失了控,但她还是克制着攻击力,桃桃那套退化的花拳绣腿在她面前实在是小儿科,布奇应付着退到沙发跟前。
  “打住。”光头扯开俩猫,把布奇重新关进笼子,“再打架就叫你猴子算了,猴子偷桃哈哈哈。”光头被自己的想法逗笑,蹲了一会又正眼瞧着布奇道:“得吧,你之后就叫岛然。”
  岛然,听起来真奇怪,布奇一点也不习惯。但是光头发话了,其他猫之后便都叫她岛然了。第二天光头开始让店里的服务员佘笛培训起布奇来,佘笛是位二十出头的女孩,长着一副娃娃脸,脸上总是带着猫咪式的微微笑,她披肩的黑发顺直而富有光泽,她纤细白净的手指一抚上布奇的下巴,布奇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匍匐在她脚下舒服得要冒泡。又过了叁四天,布奇开始了她的打工之路,有时候其他猫猫喊岛然,布奇根本反应过来,直到桃桃给她一记爆栗子,“别发蒙了,滚去接客。”
  布奇每天眼巴巴望着那玻璃门,她无时无刻不想找机会溜出去,可是她离那门还有层隔断,进门是与猫咪相对独立的用餐区域,有次她出逃过程中就被佘笛揪回来,佘笛轻一下重一下拍着她手上那条逗猫棒,笑眯眯地对她说:“岛然宝贝,你要跑到哪儿去呢?小心把顾客的咖啡弄泼了哟,闯祸了妈妈可要惩罚你的。”这时候光头正要上咖啡,他戴着一顶黄毛假发,看上去年轻了十岁,布奇对他唾弃道:“呕,一营业头发就长出来了,真是个老巫男。”
  “小笛,那儿的猫毛要去清理下。”
  佘笛回了声好的,布奇在她手下瑟瑟发抖,佘笛可爱的圆脸却笑得更像那会分泌毒液的阴蛇,拍拍她的小屁股说去玩吧宝贝。
  布奇每天心不甘情不愿地在猫咖晃来晃去,每天都有些穿着漂亮裙子的小姑娘对着布奇左摸右抱,手机你拍来我拍去,你摆完了姿势再换我来理理发型,布奇被抢手地抱来抱去埋在每一个女孩软软的怀里。
  布奇从没受过这么多欢迎,以前在源小区,她受到的大多是冷眼和石头,与此来说简直天壤之别,女孩们身上香香甜甜的味道,女孩们清欢柔和地抚摸,都让布奇有了前所未有的快活体验。她的出逃思绪有时候会迷失在这花香中,她在抚摸里滩成一汪水,化作一片云。她眼神渐渐迷离,当绮儿路过的时候,又对她划过那冷冰冰的眼神,布奇打了个激灵,这让布奇不自觉有种自己像个小丑一样被逗弄的感觉。
  布奇摸清了她现在所处的境地,和身边的猫也渐渐熟络,但她慢慢也对这些工作感到了厌烦,一成不变的环境和来来往往的人群让她生出疲惫,如果说之前想要出去是为了找茉莉,那么她现在想逃,可能是更为了自己能喘口气。她开始怀念外面的气息。 二十五   那天天上飘着小雪,橱窗外一对穿着长风衣的情侣在屋檐下依偎。广场上的游行花车叮铃铃地开过去,彩色的孩子们张开戴着绒绒手套的小手等雪亲吻。石板路上溅起水花,绘看了看自己打湿的腿袜,裹了裹棉衣,北风啸啸,吹起她裙摆与发梢,她抱紧双臂,整个人像缩小了一般继续前去。
  “欢迎光临,一位是吗?这边请坐。”服务员收拾好桌子递上菜单,“可以看看我们的饮品和甜点,桌上扫码或者直接告诉我需要什么都可以哦。”
  绘随意点了份招牌咖啡,双手撑在沙发上低着头显出拘束的模样,腿脚上的湿意在发酵,在这温暖的门店里越显存在感。腿边有一只布偶猫走过来,翘着尾巴磨蹭着绘的小腿,没一会顺势趴下,悠然打着盹。
  绘想伸手去摸一摸,又怕打扰了它,便安安静静喝着咖啡,渐渐忘掉了那难受的湿意。
  “我们这里的猫都是可以摸的哟,如果不想要徒手,我可以给您拿一副手套过来。”服务员热心上前,没等绘同意,就已经从抽屉里拿出一副厚厚的绿色手套放在了绘的桌上。
  绘只期望这服务员不要太热心,一被注意她便觉得难捱,恨不得把自己藏到更深的地方。但是她同时又感谢着这服务员的贴心,默默戴上手套,脚边的猫猫懒洋洋地站起来就要走开,她的手猫背上轻轻滑过,布偶没有在意,跃上别的沙发陷了进去继续掺瞌睡。
  布奇躲在椅子后面的角落里,偷偷看见绘摘下了手套,继续小口啜着她那杯已经变凉的咖啡。
  绮儿走到绘的身边,抬头目不转睛盯着绘,绘好似又来了兴味,专注而好奇地回看她。
  绮儿走到绘的两腿间就地蹲下,绘忍不住摸着她的脑袋,脸上浮现出布奇似曾相识的笑意。
  布奇蜷得更隐蔽,不再看那儿发生了什么。她遥想起去年那些痛苦与快乐并存的夏夜,绘像天空上漂浮的泡泡一样飘进她的生活,发炎溃烂的伤口持续地刺痛,不劳而获的食物持续地编织疤痕,绘是那么善良,可自己当初却拒绝被她抚摸,如今陷在这儿每日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安逸日子,接待千奇百怪的人类,布奇无颜面对她,她躲在这逼仄一隅,仿佛感到久远的伤口复发,正流淌着黏稠恶心的脓液。
  “小笛,把这收拾下,明天我可能不会过来,最近的活动我已经同步到线上了,如果有顾客进来要......”光头叨唠完,夜幕沉沉,雪势亦深,猫们基本上都各回各窝开始犯困,布奇在猫砂盆里假装撒尿,调动着各处感官,留意着光头和佘笛的动态。
  “岛然怎么还不进去,你不下班我们还想下班呢,赶紧完事儿自己埋干净了上炕!”光头把假发放进抽屉,呵完这一句就走了,玻璃门开了又关,发出咔咔响声。
  佘笛摘下围裙,把最后一把椅子推进去,走到布奇跟前:“快点儿小猫,我要回家啦。”
  布奇磨磨蹭蹭地起来,她有些失策了,应该早早进窝减少瞩目的。
  佘笛走到门口关了灯,店里还透露着昏昏雪色,布奇看着佘笛的背影,心想着豁出去了,心惊肉跳地越过围栏无声落地,一束手机光突然打过来,布奇赶忙爬进桌空里,心跳如鼓。
  灯光转了方向,布奇听到了大门咔一声响,刹那要冲之时灯光又打回来,布奇被晃了眼,佘笛就挡在门口,她又悻悻地慌张躲起来,只怕已经被佘笛看见了。
  “绮儿,怎么过来这边了宝宝。”布奇眼睁睁地看着佘笛离开大门,朝着正蹲在过道正中的绮儿走去。
  门开了一条缝,且无人看守,布奇挣扎着回望绮儿,在摇晃的灯光照射下,绮儿的身影时明时暗,她脸上还挂着那副漠不关心的冰冷神情。
  可是布奇听到她轻声说:“布奇,跑吧。” 二十六   那天的雪越下越大,街道屋顶树梢都穿上了雪衣,落在布奇身上的雪花瞬间就融化了,布奇狂奔在人烟已稀的凌晨街道,她像一个只知道往前往前再往前的机器,全身的血液都为了这一个目的在光速循环,四肢不受控制,思想一片空白。
  她逃出来了,她呼吸着带着湿润雪花的冷空气,五脏六腑都被寒意刺得快失去知觉。
  我在哪儿,我该往哪去。
  我不知道第一个问题的答案,自然也不知第二个的答案。
  我逃跑的初衷?是为了回到茉莉的身旁。
  我逃跑的初衷?是为了回到茉莉的身旁。
  我逃跑的初衷?是......厌倦了循规蹈矩的工作、沉闷混沌的空气、如常无趣的环境,还有......为了维护一下可悲的小小自尊。
  我之后要怎么活?抓鼠、偷鱼、饮雨、偷偷摸摸地活。
  哪一种更好?我说不上来。
  后悔了没有?是有一点冷。
  那为了什么而活?为了......吃饱睡暖。
  那为什么要逃?又回到原来的问题了......
  那为了什么而活?为了......为了......和茉莉在一起,和她一起吃,我要把最肥的鼠送给她,和她一起睡,睡不暖我们就挨在一起取暖。对,我活着不是为我,我活着一点意义也没有,我为茉莉活着。
  我要回到茉莉的身旁。
  这个冬天下了好几场大雪,布奇在饥寒交迫中成长得愈发乖戾,她眼神渐渐失去光彩,变得浑浊不堪,她和别的野猫抢吃的时会发出阴凄的尖叫,使人心悸难安。
  有一天,几个小孩朝她摔来好几个响鞭,砸到地上的成了哑巴,砸到她身上的瞬间爆炸,这对布奇来说也不算疼,她只是被响声吓得乱跳,孩子们便咯咯直笑。后来她才知道今天是年,街上洋溢着欢喜的气氛,布奇在雪地上像是一张纯白无瑕画纸上的墨滴,她茫然无望地往前走,留下一串串梅花脚印,很快,那些脚印又被新雪湮没。
  “涛哥,大年初八呀,照顾照顾,咱年还没过完呢。”
  “别贫了,这儿,这框,全收进去,拍照了。”晓涛穿了冬天的毛领制服,肚前的扣子一个个精神紧绷,仿佛守在河堤抵御着一场洪灾。
  水果店老板利索地搬完,站出来乐呵笑着:“每逢佳节胖叁斤,涛哥是过了个好年啊。”
  晓涛皱皱眉没理他,他年前去体检,查出了叁高,家里人让他注意饮食,自己心里也决心要减减肥,可惜这个年一来,各种佳肴和聚会如洪水猛兽挡也挡不住,他越忍反而越想吃,有时候都抱着种:去他妈的吧老子就要吃就要喝的心思破罐子破摔了。家里人也没能劝住,他老婆也是个宽膀子肥屁股的人,隔叁差五俩人半夜不睡,在饭桌前不是小炒就是涮肉,儿子那是从小就胖,生下来手臂就圆的跟洪湖的节节莲藕一样饱满肥美。
  他心想,不行,还是得减减肥。
  前天和一堆老同学聚餐的时候,不知道哪个损的翻出毕业相册,指着晓涛十七八岁的样子兴奋道:“涛哥当年也是一表人才周正得很呐,我还记得涛哥被隔壁班的一漂亮姑娘倒着追哈哈哈。”
  “对对,涛哥还没答应,现在那姑娘成了......”
  后边晓涛就记不清了,他喝得醉醺醺,大脸盘子酡红一片,在心底诽谤道这个狗日的不也肥成一盘红烧肉了还取笑我呢,忿忿想着便使劲夹了块猪蹄塞进嘴里平复心情。
  今天巡了一圈源回街,半路又遇到那个虎皮,想也不想他冲回车子跟前,一看后轮胎果然又被那小刁猫撒了泡尿。
  晓涛捏着拳头恨得牙痒痒,这街上的猫是越来越嚣张,街上的宠着就算了,还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外地人纷纷过来打卡,长枪短炮的摄像机喀喀猛拍,一到放假这街上便人满为患,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流放过来修长城了。
  这时,大橘晃着它的滚筒似的身子过来,脸上的肉把那双眼挤成了一对小钩子,看过来时眯着像高度近视的人丢了眼镜。晓涛心中一惊,似乎从它眼里看到了自己。
  他凑过去小声道:“兄弟,咱俩一起减肥吧,这样下去不行的。”
  大橘懒得搭理他,喵都没喵一声继续走着。
  “涛哥,张翔今天没来啊?”卖猪张老四在门口坐着抽烟,随意地问着。
  “他呀,他辞职了,年后就没来了。”
  “这就不干啦?好像没待多久吧他。”
  “嗯,不到两年,明明再混混马上能往上爬了,谁知一声不吭就要走,走就走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张老四点头说了句可惜,转头从屋里端出一碗还热乎的稀饭,缪缪叫着招呼着大橘过来吃点。
  “别,这猫太胖了,一点也不健康,咱以后得给它控制饮食,以后我来喂,你跟街上的人都通知通知,要是没节制地撑死了怎么办,这条街每只猫死了都是大新闻,爱它就要克制克制不是?”晓涛心血来潮来这一段,之后可苦了大橘,既然涛哥都发话了,街上的人不敢不从。大橘见没人给吃的便从别的猫那儿抢,可他那笨重的身子实在赢不过其他矫捷的猫子,没等冲过去食物已经进了别猫的肚子,大家都是瑞青的手下,原本都是一条心,讲究个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可实际上那些猫子只会嘲笑他,炫耀似的奓着那肱二头挺着那翘屁股,展示着他们的食物。
  他忍不住去瑞青面前告状,瑞青把他揪出去问:“有猫看到你每天在吃那个倭瓜给的食物,是不是?”
  大橘讷讷回:“只有他给我东西吃。”
  瑞青怒目而视,逼近了咬牙道:“那你就不要再待在我这里,如果还想留下来,就别让我再听说或者亲眼看到,你吃他给的垃圾。”说完,瑞青便转身隐入了黑夜。 二十七   大橘真瘦了,但不知道为什么,随着脂肪的减少,他的暴戾程度却大大提升,每当晓涛一来,大橘便恶狠狠地扑向他手边的猫粮,惹得晓涛也来了脾气,“要吃你就别在这犯冲!”
  不乖晓涛就不给,大橘也不至于饿昏头脑,他冷静下来,在地上毛躁地转圈。
  “咱哥俩还是强,你看我,每天在家五公里,轻轻松松二十斤,呸,还是太难受了。我可是喂你一天就跑一天,橘啊,你这一瘦也俊了,我每天像那小姑娘照镜子的频率都变高了,哈哈不说也罢。”
  瑞青派糯糯和后加入的帆条前来驱逐大橘,糯糯和大橘也算老朋友,他抱着可惜道:“你这是何苦,就算人类不投食,你也可以去捕鼠,不就是要费点力气,但总归是有猫罩着。”
  “呵。”大橘冷笑:“去年冬天,一只在街头冻得像根冰棍一样的猫,是谁分给他吃的,靠着他给他取暖,带他去瑞青面前请他收留培养。看来我真是瞎了眼了,造化弄猫,我他妈当初就应该看着你冻死街头,也不至于让你现在这么虚头巴脑地站我面前,对我恩将仇报!”
  糯糯眼底闪过一丝怅然,正色道:“也许你忘了,我早已用十只鼠报答你的恩情,就算我当时仍饿着肚子,学了捕鼠的技巧,我第一想法就是给你。”
  帆条在一旁百无聊赖,“糯糯,咱还费这么多话干啥,这大橘就是懒的,过惯了饭来张口的好日子,由奢入俭难噢,咱们赶他是做好事推他一把,让他不至于连猫的本性本能都丢了,不是吗?”
  糯糯瞳孔缩成一条线,他边听着帆条的话边注意着大橘的神情,只见大橘由松懈的愤怒渐渐转变成了紧绷的压抑,他压抑着即将迸发的心内猛兽。
  “不好!”糯糯暗叫,连忙扑开帆条一齐撞在了水泥墙上,粗砺的材质带来细细的擦伤,大橘这一下来得凶猛,他眼底仿佛燃着绿焰,见一爪扑空紧接着又是一爪,爪爪相连在空中划出残影,糯糯已顾不上帆条,只得大叫提醒:“躲开!”
  帆条也不是吃软饭的,他跳着逃开,和糯糯兵分两路,舔了舔自己受伤的地方,阴笑道:“好,真好,有这个力气来打猫,不知道去自食其力活得有尊严点。”说完帆条便闪电般刺出,看准了时机,大橘在思考是接下这一招去对抓还是闪开之间显了半刻犹豫,帆条敏捷地滑入他的旁面,利爪对着他的侧腹,须臾间咬着牙使力划出。
  大橘没能躲过,一道深深的伤口传来热辣的痛,他心头怒火愈烈,早已丧失日常那种满脸无所谓的散漫神情,发出冲刺的利叫正面与帆条厮杀,两只猫的爪子像工厂高速旋转的切割电锯,互相切得对方头破血流,皮开肉绽。
  糯糯孤立一旁,凄凉无比,北风吹来,又是一冬,今非昔比,可惜结局注定满目疮痍吗?
  糯糯吼出一声停下!
  没有猫理会他,糯糯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爪子,它们打磨得很漂亮也很肮脏,他在这源回街上即便得人恩惠也不忘每日捕鼠精进不休,他看到同类的战争感到深深的无力,难过从心尖涌上喉头,他动动嗓子却难再发声。
  够了,他心底大叫,他像蛰伏许久的鳄鱼锁定了目标冲上前去,用锤摆般的强力撞开了帆条,帆条本就受伤,这一下把他五脏六腑都快震碎,他瘫倒在地神情不解且愤懑,望着糯糯骂道:“你干什么?你个叛徒!”
  糯糯无颜直视他的眼,闷声说:“你回去和瑞青说吧,我要离开源回街,不再受他控制。”
  帆条无言,只听闻他急速起伏的喘息。
  糯糯又道了一声浅浅的对不起,然后转身朝向西街,背对着大橘,沉默良久,开口:“一起走吧。”
  大橘亦负伤,正靠墙回神,听到糯糯这一句,他抬头,像听了什么笑话:“你走就走,老子就是死都赖在这儿了,你走带我干啥,真是关你屁事。”
  冷啊真冷啊,为什么冬天会这么难熬呢。糯糯背对着大橘强忍着寒噤。
  原来一切的坚持都是白费力气,所有的未来不过是幼稚的猜想,没有你走我也走、都被赶出去就一起浪迹天涯的荡气回肠。枯木逢春之前,只好说一句再见,再见亦是永别,还有那句感谢。 二十八   帆条的伤口血流不止,糯糯已经远去,这时要是大橘过来补刀,他必死无疑。
  “你也走吧,别碍我眼。”大橘经此一战,饿感像一阵阵浪花突袭,甚至超越了痛感的存在。
  帆条如履薄冰爬起来,紧盯着大橘慢慢往后退,到了拐角便发力跑开,不见踪影。
  “靠,非得饿死不可了。”大橘脑袋撞了撞墙,好让这样简单的痛感盖过一些不想要的、在发生复杂反应的饿与痛。
  晓涛第二天过来时,在往日的地方却不见了大橘的身影,他抬手摇摇那精确到小数点后叁位的50.000克猫粮,叹了口气。
  好在冬天的伤口不易感染,大橘尝试拖着这副正在愈合的身体去狩猎,但相对那些狡猾的老鼠,他还是太笨拙了,碰到他们尾巴尖的余地都没有,大橘翻了几天垃圾,又被路过的猫嘲笑:“哟,捡破烂的来啦?”
  捡破烂的怎么了?我为世界生态环境更美丽做贡献,捡破烂怎么了!大橘懒得说这些。这叁天来,他堪堪食了些边角料,匮乏的营养让他感觉浑身乏力,结痂的地方瘙痒难耐,真叫一个全身都不舒服。他放弃了,第四天,他又回到那个每天晓涛会来喂食的地方,在清早看到晓涛熟悉的身影,他隐隐庆幸,他甚至觉得已经不需要求多的,每天有这人过来投猫粮就不错了,那点小饿怎么能跟前几天的比,说起来,有这人的日子都算是好的啦!嗐,就这样过吧!他们要是再来赶我,我就跟着这人走回他家好了!
  “哎,张翔,好久没见了。”晓涛笑着过去跟张翔打招呼,他最近又瘦了些,脸上的肉都少了一圈,乐得他整个人精气神十足,说是招呼,更像是凑上去向张翔炫耀。
  张翔抽出一只烟递给晓涛,晓涛摆摆手说不用。张翔便自顾自地点燃,杵在街头深深抽起来。
  “你丫之前不抽烟的吧,现在怎么抽起来了?”
  “哈,可能是被你传染了。”张翔笑得勉强。
  “可别,那我岂不成罪人了,你最近过得咋样啊,去做啥工作了?”
  “还没工作呢,有空打打零工,其他时间都混过去了。”
  “那你还不如回来,好歹之前也有经验了。”晓涛闻着烟味,还是眼馋,拿出了在包里放了好几天没动过的烟盒。
  两人相对抽着烟,张翔低着头不知是笑还是无奈,一直也没回话。半晌才开口对着晓涛手上的袋子问:“里面装的是......狗粮?”
  “不,我没养狗呢,猫粮,你还记得那大橘不,说来也好笑,也只是我一点异想天开的奇思妙想啊哈哈哈,我和那猫一起减肥呢,我控制它饮食,我也控制我的,你看我现在,走路都轻盈了些。”晓涛恨不得原地垫脚转几个圈跳跳芭蕾,“你要是见到那大橘,都怕认不出来咯,可以说是我的功劳哈哈哈。”
  “你之前......不是挺讨厌这街上的猫吗?”
  “说讨厌,有的猫确实挺讨厌,但是待久了也就看惯了吧,毕竟你也无可奈何。”
  张翔猛吸完最后一口,扔下烟蒂用脚狠狠地碾平了,“不说了,家里还有事,我先回了,有机会再聊。”
  “可以,有机会来我家吃饭啊,你还从来没来过吧?”
  “一定。”张翔道了再见便转身,晓涛见他又掏出一根烟,点燃了却垂在指尖也不抽,灰烟向上细细地飘,张翔左右看了马路上的车流,确保安全后又回头朝他看了眼,挥手示意说走了,在此别过。晓涛会意,朝他点了点头。 二十九 Empty reply from server 三十   也许是近乡情怯,布奇已经路过了源小区的南门,但她只是匆匆一瞥,没有做任何停留。她已经能感受到前方源回街的生息,脚步渐渐慢下来,直到停在了西街尽头的拐角。她不受遏制地舔起身上的毛,不知是为了梳理还是心里紧张,有人路过见了她,脚步一歪吐出一句:“晦气。”
  布奇定住,她稳好心神,目标明确地探向瑞青的老窝。
  源回街似乎回到了最初的模样,春光融融,路人稀稀落落,野猫只是偶尔出没,街上竟显出些许萧条味道。
  布奇被俩猫拦下,这都已经是她没见过的猫了,布奇说她找瑞青有事。
  一猫嗤笑,“难道你对自己的姿色很自信?”
  布奇隐隐恼怒,没等她回话,就见一只压迫感十足的猫从房梁跳下,眼神如淬了毒的利剑。
  瑞青亲自过来了,布奇忍住那不适感,直视他的眼睛。
  “过来。”瑞青凌冽说了短短两字,转眼间又跳回了房梁。
  布奇跟上去,那上面可以说承载了太多不堪的记忆,再一次,布奇有种不好的预感。
  见瑞青停下,布奇开门见山:“我有事想求你。”
  “求我?”瑞青阴晴不定地问:“求?你说说,你要求我什么?”
  “我......”布奇一开口,瑞青就如饥肠辘辘的恶虎迎面给了布奇一爪。
  “求。”瑞青说着短促的话,也不等布奇反应,几乎使出全力去教训这只痴心妄想的猫。
  布奇被迫迎战,但她还远远不是瑞青的对手,除了体型上的差距,瑞青打斗经验老道出手毒辣,飞旋摔跤扑腾咬牙,几乎招招致命,抓飞的绺绺猫毛漫天飞舞,布奇被摁倒在地挣扎踢腿,她像是被溺在了水里却无力浮起,因窒息而引发了无限的恐惧。
  “求我,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你害死了我两个兄弟,我到现在还记得,你他妈最好从哪来的滚回哪去,趁我还没杀了你。”瑞青咬牙切齿地说完,松开了爪子,布奇瘫在地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无助地望着那片蓝盈盈的天空,往昔的残破像海上的狰狞礁石突兀屹立在了航线,提醒着她忘记痛苦用愚蠢的目标麻痹自己多可耻,活着应该为了赎罪才是。
  布奇摇晃地走在源回街上,黄昏的日落恢宏,带着美丽而不自知的纯洁,拂拭万物,像妈妈的苍老的眼与手。
  “喂,小猫。”
  一双精致的低跟小皮鞋停在布奇跟前,布奇往上无神地望,来人穿着白色的过膝长袜,藏青的百褶裙在风中摇曳。她蹲了下来,试探性地伸出白净的手指,“可以吗?”
  布奇去闻她的手,她从没有如此贪念过人类的气味,她像找到了依靠,一副闭着眼睛沐浴阳光的圣洁神情。
  这是绘第一次摸到布奇。好像只有在这只小猫受伤的时候,她才会遇到它。仔细想想,还是不要遇到它比较好呢。绘轻笑了一声,可惜她舍不得。
  绘问布奇要不要跟她走。绘蹲久了有些腿麻,她把布奇抱在了怀里站起来,手指小心翼翼略过那些新鲜的伤痕,顺着它柔软的皮毛。
  她太温柔了,布奇伤心地发出小声的呜咽,它把头埋在怀里低垂着尾巴。
  布奇想,不可以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让自己过上舒服的生活。她还要找到茉莉,她不可以留茉莉一只猫在外面受苦,她要把茉莉带到绘的眼前,如果绘能接受她们两个,结局才能够圆满。如果不能,那就和茉莉一起追波逐浪,四海为家。
  布奇跳脱了绘的怀抱,围着绘走了叁圈,抬头用脑袋蹭了蹭绘的小腿,用真挚的眼神,郑重的口吻喵了一句:“谢谢。”
  小猫又一次走了,绘的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它的余温,她放在鼻前嗅嗅,啊,臭臭的,她心里这么想的,但是唇角却忍不住上扬,啊,真是臭猫。她鼻子有点酸酸的。 三十一   “那只猫什么样子?”
  “黑背白腹的奶牛猫,非常狂妄,行为嚣张,嘉循四路那边明明不属于他家瑞青的管辖,硬说我们在他们的地盘撒野。他先动的手,我和亢须才回手,他们很快就叫帮手过来对着我们群殴......亢须,死在了那儿。”
  听到亢须的死讯,周围的猫全都震惊难过得说不出话,糯糯对天长长地惨叫一声,他的悲伤与愤怒引燃了其他的猫,他们恨不得抱头痛叫,来发泄这被欺负的委屈不甘。
  糯糯环顾了所有的手下,自他在这朔游街建立新帮派已经快半年,他凭着自己强健的体魄与精炼的捕猎技巧在此扎稳脚跟,得到了这十叁只野猫们的认可与拥戴,他一向凭本事使不服气的猫最后对他颔首,对待手下也从不恐吓打骂,而是以礼服猫,平易近猫。
  绿瞳几乎在听到吹蛮描述的第二句就意识到,那猫是瑞青底下的跳跳。他之前和跳跳也算友好,只是在他偶然地表现出对瑞青某些政策的不满时,跳跳才会变了脸色说一句有种你到了他那个位置再评价。
  直到他实在受够了瑞青的专横,有次在跳跳面前骂了瑞青一句,跳跳挤着眼骂:“你怎么敢?”
  绿瞳被驱逐的那天,跳跳就在房梁的阴影下袖手旁观。他认为是跳跳告发了他表现出来的忤逆行为,他像落汤鸡一样离开了源回街,边走边在心底发誓,再也不要回来了。
  “请抱好必死的决定的猫,前进一步。”糯糯哽咽了一下,一改往日随和的深色,脸上一派庄严肃穆:“请考虑好,我不会强求。”
  绿瞳第一个站了出来,看到吹蛮要动,糯糯对他摇了摇头,“你留下来养伤。”
  “不,请允许我一起上,你们不需要顾着我,我不会拖累你们。”
  糯糯不再拒绝,其他猫不知是受了他俩的鼓动还是自己定下决心,纷纷踏上前来,他们围成了更小的一个圈,涌动的战火向中心汇集。
  “这些猫在干啥呢?邪教?”
  “估计发情了在这聚众淫乱呢吧。”
  “你丫满脑子黄色废料。”
  “呸,我从科学的角度分析,比你这种唯心主义强多了。”路人多嘴地一旁扯着眼睛瞄着。
  糯糯开始排兵布将,好在他和绿瞳之前也算瑞青麾下的元老,因此对瑞青底下的眼线分布位置了若指掌,他吩咐叁夜过后,九只猫分叁组去搞偷袭,把瑞青分散的部下一只一只瓦解,剩下的叁只猫负责暗中观察通风报信,他和绿瞳则在时机成熟时直捣瑞青的大本营,这时其他的猫都前来汇合,对瑞青的中心形成包围之势,无论结果如何,他们要用自身的战斗慰藉亢须的在天之灵。
  “哎,你上哪去?”
  吹蛮回头看了眼叫住他的母猫九微,又听她低声问:“你不是应该和我一起在监视组?现在先分工吧。”
  “等会,我马上就回来。”
  待吹蛮消失在拐角后,她对监视组的另一只公猫说道:“吹蛮最近好像经常看不到猫影。”
  “据说他跟一只外边的猫混在一起。”
  “会不会是瑞青那边的间谍?”
  “你是指吹蛮还是那只野猫?吹蛮不至于,那野猫嘛,是母猫,瑞青才不会让母猫涉及他的政权。”
  九微没再追问,她看上去神色凝重,“这事糯糯知道吗?”
  “肯定啦,我们能知道的事他肯定知道。”
  吹蛮来到嘉循四路,人类的工作效率很高,亢须原本孤零零的尸体已经不见了,他向着月亮的方向默哀良久。接着对那隐在暗处的猫沉声说:“我好后悔,这场争端是因你而起。”
  “呵。”那猫笑了一声:“你自己跑来献殷勤,和他们吵架倒是我的不是了?”
  “如果不是他们说你曾经属于源回街,我也不会生气,他们自然也不会得寸进尺地说这里属于他们管。”
  “得了吧,你记清楚,你兄弟的死是因为你自己沉不住气还妄图逞能,跟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以后别来找我,丢脸。”
  “呃啊!”吹蛮狂叫一声,身上的伤口又崩裂开来,他又吼道:“你就是只贱猫,对猫呼之来挥之去,贪得无厌,最后还要划清距离,不懂得感恩。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你!”他凶残地望那母猫一眼,克制着胸中愤怒,似乎又无可奈何,转身拖拖拉拉地跑了。 三十二   布奇再次回到朔游街,自从上次来到这儿,已经过去叁个月,又是一年炎夏时节。
  源回街的猫被瑞青下令,看到她就打,于是她只能形单影只地慢慢找寻。
  但如今她想起来还有一只猫没有正面接触,或许在他那里能找到什么信息,她记得是在朔游街闻到了绿瞳的味道,绿瞳应该也早就脱离源回街,不受瑞青管控,问他的话也许不会被拒绝。
  可当布奇走在街上,却感受到这儿的猫气息淡薄,遥遥扩散四处,找不到清晰的脉络。
  她从街北到街南,看不到一只猫影,老式居民楼延伸出的阳台上摆了几盆绿植,一簇红花被晒蔫了头,死气沉沉地低垂着。布奇热得快脱了力,街上的情形太奇怪了。
  “那只猫,是不是见过?”九微对旁边的公猫问。
  “不清楚,外面闯过来的吧。”
  “不。”九微斩钉截铁道:“我记得见过,我当时就在屋顶,糯糯在下面和她说过话。”
  九微面上又一副冥思苦索的模样:“当时看样子糯糯和她是旧相识。”
  公猫咧咧嘴:“她在这来回两趟了,会不会是来找糯糯?”
  九微没答话,“你在上面继续,我去问问。”
  布奇趴在了树荫下休息,树影婆娑,浮动的光圈相连像金黄的浪潮。渐渐,一股未知的猫味越来越浓郁,布奇抬眼,那猫不紧不慢地走来,她长着一双漂亮有神的眼睛,背部是青灰色的长纹,那花纹一直蔓延到了眼眶,粉色的鼻尖点缀在雪白的短毛中,腹部与四肢也是一片纯白无暇。布奇见她越来越近,谨慎地站起。
  九微直截了当地问:“你来这里是干什么的?”
  布奇急着答话,却口吃了下,回回神说:“请问你知不知道绿瞳在哪儿?”
  “你找他有什么事?”
  “我想问他关于一只猫的事情。”
  “你可以直接问我。”
  “嗯......”布奇呆住,“我不清楚你知不知道,主要是绿瞳认识那只猫,那是只浑身白色长毛的狮子猫,眼睛......左眼有道疤痕。”
  “茉莉。”九微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茉莉!”布奇跟着兴奋附和了声:“你有见过她吗?”
  九微其实前些天才听说这个名字,她打听了吹蛮之前的动态,而茉莉就是吹蛮所追求的猫。
  “去嘉循四路。”九微淡淡丢下这一句就走了,布奇傻傻地说了句谢谢,然后扭捏着步子追上去问:“请问嘉循四路在哪呀?”
  九微翻了个白眼,口头给她指了路。布奇又一句激动的谢谢,两只眼睛里仿佛有火苗跃动,瞬间便像长了翅膀一样飞了。
  当天夜里蚊虫像纸张的灰烬被大风吹上了天,遍野盘旋聒噪,城市已鲜有夜空下纳凉之人,小龙虾店前的摊子与大马路的界限已经模糊,已经被啤酒麻痹了神经的男人红着脸口齿不清地吹着牛逼。
  “情况怎么样了。”糯糯问。
  九微认真道:“西街那边的叁只已经解决,他们一时半会是走不远的。”
  吹蛮接着她说“东街只解决了两只,没发现跳跳。”
  “行,通知他们继续两头突进,我和绿瞳现在就从中部进入。”
  当天夜里源回街上,一声又一声刺耳的猫叫划破天空,原本多好的休息日,和朋友叁两聚餐消磨时光好不惬意,被这莫名其妙的猫叫打扰,不少食客纷纷散去,急得老板直骂这些该死的猫。路上的行人拍到了令人震惊的画面,他们看到一群野猫在巷子里浴血厮杀,全都不要命了,他们拍着视频说:“真他妈恐怖,猫打起架来真不是盖的,不过只要别误伤......嘿!边上那个还能不能行了,爬起来啊!兄弟们我赌左边那堆赢,下注了下注了......”
  当天夜里布奇狂奔在这座城市的小小一隅,越来越近了,绚烂的霓虹灯跟着她心跳闪烁,那天她跑遍了整条嘉循四路,一直来回到了天明。 三十三   在那场腥风血雨的猫战过后,源回街上的清洁工处理了整整八具猫尸,她这辈子可能都没这么恶心过,小巷子里到处是猫的脏血屎尿,赶上指头大的苍蝇嗡嗡群飞,敞开肚子享受着这饕餮盛宴,浑浊不堪的腥臭味道熏死了周围一片野花野草,“我滴个乖乖,真是杀千刀的,这不得搞死我......”
  由于开春以来已积压了许多市民对源回街上的野猫投诉,这场猫战更是让舆论发酵,他们不堪忍耐,旁征博引上呈了有关流浪猫的危害,请求捕杀流浪猫。
  上面下令,不再犹豫,坚决铲除源回街上的流浪猫,一只不留。
  晓涛从网上的图片认出了他早已熟识的五只小猫,那是去年秋天和冬天才到源回街上的猫,他曾经还偷偷摸摸上卖猪张老四的直播间记下了他们的名字。他摸着大橘的脑袋,语气沉重:“兄弟,该离开了。”
  晓涛把大橘带回了家,大橘显然是个随遇而安的主,不挣扎不吵闹,哪里舒适往哪里躺。晓涛攥着车钥匙出门之前又垂头看了眼大橘,深吸一口气,重重地关上门。
  晓涛和两位同事一起,在源回街上奔波五天,赶尽杀绝了街上所有的流浪猫,晓涛脑中时不时还能闪出自己拿着木棍狠狠打在猫身上的画面,这时他仿佛是一个浮在空中的旁观者,他看到自己大汗淋漓,毫不手软,眼神残暴,敬业爱岗。
  这之后,他又患上了暴饮暴食的毛病,他一见大橘过来讨食就心烦意乱,把大橘踢到一旁,闷闷地说:“我他妈救了你,我救了你......”
  可是这又有什么联系,不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吗?你现在为什么要强调这种事呢。
  晓涛很快从170斤反弹到了200斤,脸上依稀可见的棱角又被肥肉修饰。有天他接了个电话,张翔来城里中转,之后他要南下打工,问晓涛要不要一起再吃个饭。
  晓涛很热情地邀请他到自己家里来,他亲自下厨,张翔盛情难却,他在电话里唠嗑:“我之前看新闻,街上的猫全都给灭了啊?”
  “嗐,是啊,那些猫吵人,新人不敢下手,基本上都是我干掉的。”
  “现在想想我们当初也蛮可笑的,对那些调皮捣蛋的手下留情。”
  “是啊......不说了,你大概几点到,我好算时间。”
  晚上五点,张翔敲敲门,晓涛媳妇笑盈盈地把他请进来,晓涛在厨房里大喊:“别客气,随便坐啊。”
  晓涛儿子刚放学回来,瘫在沙发上吃着零食看着动画片,晓涛媳妇让他喊句叔叔,张翔笑呵呵摆摆手说不用叫不用叫。
  张翔看着沙发边上那只打盹的橘猫,“什么时候养的啊?”
  晓涛从厨房出来,“这就之前那大橘,瘦了又弹回来了,跟之前没差。”
  “嗯,我记得这大橘。”张翔语气低缓,“你怎么想着养它?”
  晓涛摆了盘菜,漫不经心道:“喂挺久了,可能成习惯了,哎别说了,你坐上座,开吃。”
  酒过叁巡,晓涛早就上脸,说不清完整的话。张翔卧在椅子里点了根烟眯着眼缓缓抽着,他说:“我下去车里拿件衣服,马上回来。”
  “快去快回啊,说好了你今天就在我这睡,洗漱的不用担心,不要下去买。”
  “知道知道。”张翔说完起身伸了个懒腰,闻了闻自己身上的酒气摇了摇头,“走啦。”
  门再开时,张翔不知从哪家店买了几两个包子上来。
  晓涛已经昏昏欲睡,张翔把大橘招呼到身边,“来吧,吃。”
  “你还管它干啥呢,他早都跟在餐桌底下吃撑了。”
  张翔微微笑着:“怀念一下。”
  “走吧,我先睡了,客房我老婆已经给你收拾出来了,你等会洗洗自便,我就不招待了啊。”晓涛费力地撑着沙发站起来,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就往房里走了。
  大橘可能真有些吃不下,咽了一个就扭头了。张翔的心底有股源源不断的快感喷涌着,像是憋了好久的一口气总算深深呼了出来。新鲜的包子里边掺了新鲜的老鼠药,吃吧,吃了好死,你们之前在街上的都该死。
  人虽然说到头来基本都凑合着过,跟人打交道要低声下气就算了,对几只猫还要看它们脸色看它们莫名其妙的名气,做事任人摆布,当时只差那最后一点,就能真的扼杀一些东西,让自己觉得能掌控一些东西。一拳砸在了棉花,痛苦到咬碎了牙,心上千万蚂蚁在爬。
  现在好了,总算好了一些。
  房间里传来晓涛轰隆隆的鼾声,张翔点了一支又一支烟,大橘开始发作了,呜呜叫着哇得呕吐,大滩消化未久还隐约能见形状的食糜在地板上静静流淌,烟灰飘然下坠,快感袅袅升起。 三十四 т𝑜ky𝑜𝓇𝓮8.ⓒ𝑜m   茉莉在见吹烟蛮的最后一夜,心不在焉地在嘉循四路来回踱步,她今天见到了跳跳,跳跳是她曾经的朋友,是源回街上的猫。
  她这一年来过够了苦日子,走到哪里都被驱逐,她早瘦脱了形,她不敢路过玻璃门看自己的猫像,她害怕那丑陋会让自己对自己的厌恶加深。
  她想了很久要不要依着味道去找跳跳,找到跳跳,也就是找到了源回街。
  她一会唉声叹气一会又痴痴地笑,像一只疯了的怪猫。
  不行,我受够了。茉莉心想着,她下定了决心。
  布奇再次回到朔游街,她感受到这儿又安宁不少,她没能在嘉循四路找到茉莉,失望盘绕心头但她不至于绝望,至少有猫在这儿有茉莉的线索,再来问问,应该还能有新的信息。
  布奇见到九微的时候,她形单影只地蹲在一盆被丢弃的月见草旁边,粉红的花已经枯萎,这儿没有阳光也没有水。
  布奇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她能感受到九微的情绪低落。
  “你遇到什么伤心事了吗?”楍攵將茬ℛ𝔬𝖚s𝕖b𝔞.𝕔𝑜m韣傢鯁薪梿載 請荍鑶網祉
  九微无神地抬头看着布奇,懒散地说:“又来找猫?啊你可能已经找不到她了,那天,我在源回街看到了她。源回街现在,已经没有猫了。”
  布奇听得稀里糊涂,九微又说:“他们都死了。”
  布奇却下意识地驰往源回街,她忘记了思考,她希望九微在说胡话在骗她,就像当初的嘉循四路一样。
  茉莉在源小区里待了七天,整整七天,她都没能在熟悉的那栋楼下见到希南一面。
  她快放弃了,难道希南已经不在这了吗?难道是希南从楼上看到她了,觉得她太丑了不想再露面?
  “哎,好久没见过流浪猫了。”一毅难得周末休息,放了假过来这边,却又被希南使唤着遛娃,他推着婴儿车,把车帘放下来,警惕地看着茉莉。
  茉莉认出了一毅,她欣喜若狂,扑上去抓着一毅的裤腿。一毅嫌弃地甩着腿,真脏啊。
  裤里手机响了,他顾不上茉莉,接起微信电话。
  “快上来吧,晚饭已经好了。”
  “知道了。”一毅就要挂断电话。
  “等等,你那怎么有猫叫?”
  “一只野猫,扒着我裤子不放呢,回去估计还得消消毒。”
  “等会,你先别挂,不,挂了咱们开视频。”
  一毅觉得希南真是莫名其妙,结婚以后婆婆妈妈的事儿可太多了,待在一起竟都开始嫌烦,他皱着眉接了视频。
  希南迫不及待地:“镜头对着猫我看看。”
  “喏,好像是只狮子猫,跟之前那个”
  “茉莉!”
  “才不是茉莉吧,你看她眼睛”
  希南霎时大声反驳道:“你在下面等着!”
  希南脚步匆匆地下来,朝着一毅的方向飞奔。
  茉莉见到了希南,瞬间放开一毅,蹦跳到希南身下在地上狂乱地翻滚欢叫。
  希南心疼地抱起茉莉:“还说不是茉莉,这么通人性的猫,还认识你的猫,怎么可能不是茉莉。”
  一毅在一旁无语地说:“行行行,我估计就是别的狮子猫要碰上你了你也会拐回去说是茉莉。”
  希南懒得回他,她对着怀里的茉莉说:“宝贝,你受苦了,我好想你。”
  茉莉喵喵喵的伤心回应着她,茉莉的悲伤全写在了眼睛里。
  “我的宝贝啊。”
  布奇赶到源回街,什么也没有,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走进了源小区。
  她看见茉莉被一个女人抱在怀里,她看见了茉莉难过又幸福的表情。
  她看见女人抱着她进入了楼底大门,铁门缓缓地自动关上,发出哐当的冰冷响声。
  她又走上了源回街,她站在马路中间,红绿灯变换不停,汽笛凄凄长鸣,妈妈当初也是这样吗?
  她想妈妈了,这爪与牙是妈妈的恩赐,这饥饿与流浪也是妈妈的恩赐。
  现在,就全部还给你。